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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分類:[架空古代]快雪時晴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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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晏。」

  遙遠而熟悉的語氣,那人總是連名帶姓輕喚他。他轉身望著嚴祁真,心覺這人還是一樣從臉上看不出任何心思,哪怕眉眼彷彿在笑,也因為這樣他有種錯覺,彷彿他化作飛雪離開只是昨晚的一場惡作劇,兩百年是場空白。

  「你記得我……我們的事?」路晏態度遲疑,他不敢確定。
  嚴祁真只是應了聲,抓牢他手腕說:「這裡不好說,跟我來。」說完就帶人往聚仙樓的方向走,路晏還以為要回去聚仙樓,但他們在抵達前一個路口就拐進一間倉庫旁的小巷。這倉庫用來屯放藥材的,路晏只在旅途中打聽時得知聚仙樓是安律甯的物業,他料想這倉庫也是和安老闆有關,而嚴祁真則和對方有來往,不然像這樣在人家倉庫旁邊也不妥。

  一路上嚴祁真都捉緊路晏的手,在巷裡鬆手時,路晏的手腕紅了一圈,嚴祁真也沒想到自己手勁這樣大,雙手又覆上路晏的手腕不知所措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這樣用力弄你。」
  路晏一聽很是尷尬,失笑:「好了,別講了。又沒怪你。」他抽手,轉著眼珠左右張望,沒想到嚴祁真這次整個人都靠上來抱住他,大掌托住他後腦杓及頸背,他恰好嗅著嚴祁真鎖骨、頸間的體香,一種清凜如高山林間空氣的味道。

  路晏什麼也不想,就靜靜待著,嚴祁真同樣沉默的抱著他,要不是能聽到外面街市的喧囂,會以為時空都靜止了。路晏冒出一個念頭,該不會他們兩個就抱著化成石頭吧?那樣也不錯。於是他闔上眼放鬆下來,整個人倚著嚴祁真,聆聽這人胸口的聲音。

  「我都記得。」
  「嗯?」
  嚴祁真那一聲不知是嘆息還是喘氣,他退開來看著路晏說:「我都記得,我們的事。」
  聞言,路晏表情僵住,開始由脖子紅到臉,那緋紅一直染到整個耳朵。他嚥了下口水問:「我們的事?」
  「無論今生還是你過去的,我都沒忘。」
  「我還沒變成你鑄的劍之前,戮業還沒鑄成之前的事?」
  「有印象。你也想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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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殷國與陳國相繼滅亡,由崛起的東國統一中土,詔國因地勢之利而免於被吞併的命運,但是不斷南遷西移,也成其附屬,但擁有全天下的同時,也攬了全天下的麻煩,這個大國數年後就開始分裂。分裂成數個諸侯國,互相征戰,開啟戰國時代。

  凡人追求玄門道術的力量,加入戰爭的已不啻是三流術士,為爭仙府寶地,不少修為高深的修仙者都間接或直接參戰,影響局勢。其中又以尉州蘇氏所領的陰兵最為猖狂,所轄之境無人敢輕易造次。是以,在蘇氏勢力下開張營業,做各路玄門仙家買賣的聚仙樓生意特別好。
  連帶著聚仙樓一帶都隨之發展,環山近海,又有大江流經,白晝觀城一片繁華似錦,夜裡則見該樓如夜明珠,周圍燈火煌煌如繁星,自是靈氣仙物薈萃。雖說是個好地方,但路晏畢竟太久沒到這麼熱鬧的地方,被這熱鬧人氣所包圍,莫名鼻酸想哭,他調整紗帽的帽緣要把臉遮好,不想被察覺異樣。
  譚勝鈺已經跑到前面的攤子對著人家賣的餡餅流口水,不顧矜持抬手吆喝:「小路我要吃這個,買給我。小路、小路,這邊,這攤!」

  路晏汗顏,為了這趟他一路上都在找兌錢的地方,將山屋裡看起來不錯的東西拿去當了,換點現現錢花用。他問那攤老闆這餅怎麼賣,一張餅不裹餡的就要十二文,快跟一碗麵差不多價,他轉頭想跟小鈺說改吃麵吧,麵還有湯呢!可譚勝鈺眨著無辜可愛、黑溜溜的大眼瞅他,他想到她好歹講義氣陪他在那山裡修煉兩百多年,雖然偶爾沈陵吾會來陪她,可山裡的日子不如人間精彩。就當是犒賞、感謝這位朋友,路晏買了兩張包肉餡大蔥的餅,一人一份。
  譚勝鈺開心道謝,挽著他的手蹦跳,沒半點姑娘家該有的樣子,招來許多旁人側目,卻都不是嫌棄或奇怪,好像是將路晏這個戴紗帽的人當作譚勝鈺的哥哥了。除了家人,還有誰會放任一個小娘子這樣活潑到言行無矜持的?

  路晏看她高興,心情也好,不知不覺自在許多。譚勝鈺沒讓他少滿東西,一會兒跟他討胭脂,一會兒要他買首飾,而且還要買小玩意兒給她,他豁出去了,跟在後頭付帳。最後一路買進了聚仙樓,譚勝鈺自己也揣著吃的玩的,挑了間明亮乾淨、裝潢簡單的茶酒鋪進去坐。
  譚勝鈺喝了口茶,咧齒笑:「人間真好玩兒。小路真好,給我買好吃好玩的。」
  路晏摸著一夕間剩不到半條命的錢囊,笑得有些發虛:「哈,妳高興就好啦。妳陪我這麼久,難得出來一趟,應該的。」

  路晏講完瞄到店裡牆上畫的茶酒及菜色標價,真他娘的不便宜,幸好譚勝鈺一路吃得差不多,只點了碟小菜下酒。他單手撐頰,看著她吃喝,慶幸有個如此聒噪的朋友陪伴,讓他不至於忘了喜怒哀樂,像那人一度忘了常人應有的感情。
  他喜歡譚勝鈺,但這份喜歡很平靜,因為她是朋友,是伙伴,和面對那人始終是不同的心境。一樣的喜怒哀樂,面對朋友自然和面對心上人不同。但他實在難以想像,今天坐對面的人換作嚴祁真的話,自己該如何應對。

  「吃飽歇會兒。我們下山來,是因為這裡有個諸界大會,主要是仙佛妖魔的首領聚在一起,把過去的帳清算完,繼續維持接下來的和平。每五十年一次,主辦的那方會準備一項大獎,諸界派出的人要是打贏了就能拿走,並成為下一次主辦這大會的人。今年是由人間跟修仙界主辦,所以地點選在聚仙樓。這個月應該能看到不少熱鬧的事。」
  譚勝鈺等他講完,一針見血作結語:「你不就是來找嚴仙君的麼。」
  紗帽罩著臉的青年沉默下來,給自己倒茶喝,他道:「我才剛拒絕他在這大會露面,就是不想那麼張揚。我也是因為好奇才來的,順便看看他是不是真混得那麼風生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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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去東北方以凰山為界是修仙者趨之若鶩的世外仙境,後來凰山沒落,經古瀚夢大澤一役,諸多玄門世家元氣大損。二百年後,魁花淵出了三位上仙,成為新的修仙重鎮。
  談及遠古瀚夢大澤不得不說有一處秘境,眾人曰其無名,地域極廣,是過去詔國鼎盛期之疆界的四分之一,亦是已滅亡的殷國全盛期國土的三分之一。無名之地宛如被三界遺落,曾是一仙人前生的劍盧所在,後來經過一場仙魔大戰才被發掘。戰後那裡混沌一片,是由一僧人發願建佛塔,度亡故眾生,所以有了能覺寺,此後成了佛修勢力。
  至於妖魔界,經歷這二百年大混戰,最終由荒山、魔海、長生林三方勢力鼎立。一百年前由魁花淵的仙首龍清墨向無名之地提出,要與妖魔界談判,定下互不相犯的的約定,於是妖魔界三勢力推舉一人前往東海,請東海的主人作見證。
  此後每五十年就再相聚,重新確保過去所談議的約定,或趁此商議、修改。此後,不論所修法門為何、種族為何,皆不得在他界地盤濫殺,為此更選立十多位人選作為審判,還組織了各自的巡邏兵。在不違背協議原則下,儘管彼此歧見、衝突依然不少,但也沒出過什麼能憾動三界的大事。

  人間一處名曰聚仙樓的地方,乍看和一般民酒樓商肆無異,各樓間出租給許多小酒樓食店,熱鬧時一樣是繡旆相招,掩翳天日。同時亦是修煉者喜歡集結的場所,它由八座四層樓建物構成。在這裡可以找到各種情報,搜羅各種稀罕之物,靈石寶礦、神兵利器,就算這裡沒有的,只要付得出報酬,也能雇得一批修士或妖魔達成目的。
  有個叫袁福容的少年就在這兒雇了一夥人去找那無名之地的麻煩,傳說無名之地有座山終年冰雪不化,山裡有秘寶,是種花草,吃了它可以水火不侵,這水火不單是人間的水火,也是指天火、獄火、弱水等等,曾經就有龍族為了抵抗弱水而想去取,被那座山給凍得斷了尾巴逃出來。
  袁氏少年雇了四十多人,只有兩人倖存回來,這兩人都曾是佛修弟子,也在無名地待過,他們一時好奇才加入這次的行動,沒想到從前修行時遙望的那座山如此可怕,只留著一條命回來跟雇主交代,順便討點傷藥費。

  袁福容坐在包間裡聽這兩個光頭和尚講完,點頭問:「所以,所以你們什麼都沒拿到囉?」
  那兩個互看一眼,辯解道:「可是我們一路探得不少情報,起碼知道那座山的風雪是有意識的,可能整座山都有人佈了個局,不讓人入山的。」
  「有人說是神山,也有人說是魔山,過去我聽寺裡的師叔講過,師祖曾有緣入山,聽說山裡有魔仙,師祖與那魔仙論道,三天後全身而退。這能覺寺的存在就是為了要鎮住那魔仙的。」
  另一個佛修疑道:「既已是仙何必鎮住?我聽的跟你有點不一樣。聽說是為了讓能和平相處才刻意在那裡建寺啊。」

  袁福容無心再聽他們閒聊,打斷他們說:「好吧,既然你們也失敗,就滾吧。」
  「袁施主,我們可是差點沒命啊。」
  「就是說啊,沒功勞也有苦勞不是?」
  「趁我心情還不差的時候,滾。」袁福容冷下臉說話,看起來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端的是大人的架子,這兩人早就看他不爽。但也知曉是個小妖魔,不敢輕易招惹,摸摸鼻子就轉身要走。
  熟料那袁福容用輕得讓人發毛的語調在他們身後講話:「我說,滾,就是不準用腳走。聽懂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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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晁國境北有一小城,城中有一孩童天資奇異,對於諸鬼神能見聞嗅觸,無所隔閡。其族因故常受妖鬼侵擾,城主令該族將其送往深山大覺寺高僧教養,此後十餘年皆受寺廟庇護。然此人異能隨年歲增長而難以藏歛,遂令其向一靈山散人修習鑄劍,藉陽剛之氣鎮住心性,不受外靈所擾。
  高僧及恩師先後故去,此人為鑄成絕世兵器而雲遊四海,搜羅材料。一入江湖即如龍入海,虎奔山,橫空出世。最後此人為鑄劍而亡,該劍名曰戮業。

  冥冥中因緣牽引,那人累世修為成仙,而戮業化作人形亦隨之修行,幾番造化,仙者入魔,魔則感悟擺脫魔相,兩相心許,同赴混沌。

* * *

  說到嚴祁真幾世前和路晏的淵緣,月牘講到口渴啜了口茶,擺弄棋盤上的棋子聊道:「總之你們倆就是兩個極端,一個成仙另一個也想跟上,一個成魔另一個也追著,不是麼?人一生有三劫三難,你的情況是度過這三劫三難即脫胎換骨,置之死地而後生。可你能活到現在,是因為那姓嚴的把他自己賣了。」
  路晏瞇眼,沉著臉:「你說什麼?」
  「你別激動,話還沒說完呢。」月牘摸著棋子跟他講:「他來這裡許下最後一個願夢是,他願意放棄仙途,只要呂素還有來生。剛才我是不是說過呂素放棄來生?恰好嚴祁真也說他只要呂素還有來世。所以呀,你是呂素的轉世者沒錯,因為他自己不要了,自然由不得他了。」
  「你再說清楚點,嚴祁真放棄仙途做什麼?」
  「換你今生啊。」月牘調皮的朝他臉面扔了顆白子,那顆白子一騰空就化作雪花片片。路晏皺眉瞪他,又垂眸沉吟:「到頭來我還是欠他……」

  「錯了。」月牘輕笑一聲,食指敲了敲棋盤說:「算不清的。你們跟那太極的陰陽魚一樣,同生同滅。反正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做你們這單生意啦,不到一個月你們就會離開,我能交代的也都交代了。」
  「月牘,我想──」
  「想完就去做。去做了才有用。」月牘說:「你們以為許願是讓我或別人來成就你們所想所求,其實不然。我不過是收拾你們殘留、剝落的那些精神意識來維持自己在混沌立足罷了。
  換句話說,你們在我這兒找到了方向,奔著最重要的事物去,那麼其他東西就不再重要啦。我就負責收拾你們那些不重要的東西當作報酬。
  即使對你們來說不重要,可也許對別人來說是重要或必要的。對你們來說是夢,對別人來講是現實。反之亦然。你若想到什麼,不妨一試。那姓嚴的不就告戒過你,切莫沉迷在此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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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野間各色紫薇花開,猶是生機蓬勃的景象,詔國邊境一個村子卻受瘟疫所害,大半的人都病倒,且這病只害人,禽畜卻無事。宋瀞兒在村裡的藥寮幫忙煎藥,門窗大開,她一面講往事,一面顧火侯,有時村民會來端煎好的湯藥,取煮過的乾淨布料去用,路晏則和嚴祁真幫忙配藥,三人都沒閒下。

  宋瀞兒說起姜嬛的事就嘆氣,姜嬛和溫碧袖自幼失去故鄉,投靠過其他門派世家,卻屢遭欺凌,身世堪憐,後來靈劍門收容才過上安穩的日子。她與這兩人特別投緣,情同姐妹,所以姜嬛她們也知道她前生跟嚴祁真的淵源,有意和嚴祁真攀附關係。
  她講到這裡,表情複雜又是嘆氣,告訴他們說:「我以為她們都對嚴哥哥有好感,所以姜嬛屢次對路晏不善,而且也對我下過咒,行逕越發古怪。後來我才聽袖兒說,姜嬛不過是想利用嚴哥哥報仇,因為當年呂素令她們仙島流於極北沉沒。
  姜嬛一直記著呂素在五百年後轉生的謠傳,溫碧袖卻只當她幼小不懂事,後來看出姜嬛心中仇怨日深,擔心她誤入歧途,屢屢苦勸。只是袖兒不敢逼得太緊,怕姜嬛一意孤行,有時也與之同流合污,再伺機破壞姜嬛的計謀。雖然她們對我隱瞞,有時我也能感覺出她們之間有不睦和矛盾。後來的事也與她們有關,赤宙是姜嬛故意設計,才害得你們……」
  路晏悶悶吐了口氣,抓著手中藥材秤重,分神去問:「既然是想害我,為何也對妳下咒?」
  宋瀞兒苦笑,不知如何開口,嚴祁真早已看穿,就代她發言:「因為姜嬛喜歡她。」

  路晏睜大眼看他們倆,只皺了下眉又默默秤藥材。這屋裡有個大藥箱,顯然不屬於這藥寮,宋瀞兒就是請他幫忙從裡頭取藥,這些藥他多半識得,不是很特別,但是味兒有些奇特,這才曉得應該是用法術以人間草木去跟別處「借」來的。
  嚴祁真也教過他這種法術,相當便利,只不過這種借來的藥材若不在一定時間裡使用,最後還是會變成原來的東西。而這藥箱上頭有著亦靈亦邪的氣息,不知宋瀞兒招惹了什麼來。

  同時分神想著許多事,路晏脫口就低喃:「既然喜歡,為何又要害妳。」
  宋瀞兒面色微變,赧顏回應:「或許是不想我再和你們有瓜葛吧。當初下咒也不是要置我於死地,只是將我困住。」
  路晏了然,這大概是吃醋才使姜嬛言行極端,他又問:「那溫碧袖呢?她怎麼想的?」
  「就是袖兒救了我的,若沒有她,只怕我還無法清醒,逃脫出來。」
  嚴祁真又代她補充一句:「溫碧袖也喜歡瀞兒。」

  路晏又一次瞪大眼,看看嚴祁真也看看宋瀞兒,緊鎖眉頭,他低頭抓藥,嘟噥著:「你們這些修仙的可真亂。講起來我這妖魔倒是相對的正派純真不少啊。」
  「噗咳咳。」宋瀞兒被路晏的話逗笑,又被煎藥的煙嗆得輕咳。這時進來一個眉目清朗秀雅的男子,玉面美鬚,溫文爾雅,他見屋裡有兩人,點頭致意。宋瀞兒起身喚這人龍先生,給路晏他們引見道:「這位是龍先生,是我的道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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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鳥囀不絕,路晏發現自己近乎完美嵌在某人懷裡,又是一個在嚴祁真懷裡醒來的早晨。他只挪了下身就渾身痠軟,被狠狠蹂躪的某處倒意外沒特別感覺,只是床間瀰漫香氣,大概是嚴祁真替他上藥的氣味。

  他一回頭,嚴祁真已經醒來瞅著他,手指繞他背後的髮絲玩,問他今天想不想出去走走,他確認道:「去外面?萬里晴外頭?」
  「嗯。」
  路晏太久沒到人間,心中期待又猶豫,他撩著自己頭髮問:「我看起來應該不奇怪吧?」
  「不怪。很好。」
  「可是你生得招搖。」
  「是麼?這我也沒辦法。」
  路晏開玩笑說:「要不你扮成女的。」
  「好啊。」
  「呃,逗你的,你還當真。」
  「呵,所有人只顧著看我就不會去瞧你了。別人盯著你,我會不高興。」
  嚴祁真莞爾坐起來往他唇上輕吻,路晏不再嚇僵,卻迷惘望著他發愣,他一手摸路晏的瀏海將其撫順,問他說:「怎麼?看得入迷了?」
  「你喜歡我什麼?」
  「喜歡你是路晏。喜歡就是喜歡了。」嚴祁真反過來問他:「你又愛我什麼?」
  路晏垂眼細想,自己都說不上來,他低噥:「也講不清,就是想著、看著你就覺得很好,要是你也一樣對我就更好了。就算沒有回應,我也還是停不住想看著你,惦念著。本來是快樂的事,後來嘗到苦頭了,可是也戒除不了了。這應該是愛吧,還是因為我本來就著魔了?」

  路晏自嘲講著,跟他提了殷國一個地名,說是從前待過一陣子,那兒有許多好吃的,還有風景名勝,想去走走。嚴祁真就如前一日那樣替人穿戴整齊,兩人打理好儀容就在畫缸裡揀了幅畫,以法術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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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名劍爐的火燄裡躺著一把長劍,它舉世無雙,和世間最厲害的劍客匹配,與之共遊天涯,心靈相通。儘管這樣,還是不免落得被融毀的命運,它的主人有個最要好的伴侶,一個聰慧絕倫的女子。那女子想將它融了,它不懂這是怎麼回事,也許是她認為它已經無用,又或者她只是在幫它的主人淘汰它。

  它總是能感受到主人斬惡衛道的堅定意志,也知道他想守護這女子,它看著他們相戀相守已有數載,陪著他們隱居在此,已有很久的時間,劍士都不和它一起練劍了,就連摸一下、看一眼都沒有,可是它能感覺到主人就在附近,和那女子過著平穩安適的日子。
  它被黑布包裹著,貼滿符咒,這是為了防盜。以前每逢圓月,主人都會來看它,給它打粉擦拭劍身。後來兩個月一次,三個月一次,然後久久一回。雖然知道它無用武之地對主人才好,但也感到有些不太舒服,是太久沒見血了?還是像人們說的,寂寞了?

  盼著盼著,它在黑暗裡睡著,希望能睡久一點,最好能遇見主人的來生,再一起遊歷江湖。只是它萬萬沒料到自己是在火燄裡醒來的,滿腦子都是疑問,為什麼要毀了它?

  它發出劍鳴,可是誰也沒聽見,它的形貌逐漸扭曲,同時感覺那女子已經走遠,她的心沉黯如死水般,異常平靜。她離開時,它已經融成一灘,不知費了多少精神才把自己凝聚起來,就像一個金屬人形。它模仿人的動作逃出火爐,周圍好像燒起來,都是煙氣,它拱手叫喊:「失火啦。失火啦!」

  接著它聽見一個清脆悅耳的笑聲,像是個孩子。煙霧散去不少,它「看」到一個孩子把兩腳掛在樹枝上,倒掛著看它,穿著男裝,但樣子太俊俏漂亮,一時分不清是少年還是少女。
  「哈哈哈哈,看見有趣的東西了。」那少年笑道。
  「我不有趣。」它發現自己能講話,聲音很模糊,還是跟劍鳴差不多,不過那少年聽得懂。少年說:「歡迎來到敝店。」
  「店?」金屬人環顧四周,這裡是一望無際的水體,水面無波,應該是座大湖,不知哪裡延伸而來的粗壯樹枝開滿了梅花,空氣裡盡是花香。少年回答:「對。月牘茶坊。不過你看起來不像是愛喝茶的,你會鏽蝕。可是我這兒還做別的生意,孕夢、斬夢,以交易夢境來影響將來。許下的願夢會因為心的變化而成長、結果,也可能枯萎凋零。」
  「就是許願嘛。」
  少年笑道:「對,就是許願。我叫月牘,也有別的名字,不過還是這個廣為人知。如何?你要不要也許個願?會來這兒的人,都是有了心就會做夢的,無論你是鳥、魚、蟲、獸,甚至草木、落花,仙魔妖鬼精怪,會做夢的都能來此喝杯茶,發個呆,歇一會兒。你可以把不要的夢斬了,也可以買你想要的。」
  金屬人兩腳不安份的墊了墊腳尖,思量道:「夢,有心又會做夢的?」
  「是啊。你不是一直在睡麼?睡到一半起火啦,然後就來到這兒啦。」
  「可是我沒聽過你這什麼茶坊呀。」
  月牘笑語:「茶坊是我的一部分,而我只在混沌裡,混沌可以是任何東西,可以在每扇門窗後面,甚至藏在你的影子裡。好啦,你請自便,想要什麼的時候,我自會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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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晏兩手腕交錯站著,赤宙飛走後他才稍微冷靜梳理他偷聽到的東西。宋瀞兒說那隻蛾原就是藏在她身上,他是有點意外,不過後來發現苗頭指向姜嬛她們又覺得有跡可循了。
  宋瀞兒對嚴祁真所表白的話語,乍聽令人無奈又心生憐憫,但路晏不敢輕信他人,又疑心這會不會是宋瀞兒已經察覺他在帳外才刻意說的。也許連毒咒化蛾的事都是自導自演,又說不定她們三個根本是一伙的。
  就是沒有前生之因,路晏在這一世因為缺心眼而險些賠命的事就有太多陰霾,實在不能怪他疑心太重。哪怕對方是道門中人也不得不防,就算是神佛他也是無法去信的。

  約莫一柱香後,路晏站著打盹兒,赤宙飛回來停他頭上,他問:「沒找著救兵?」
  這時有個穿黑短打的少年現身,他露出來的皮膚佈滿暗紅符文,眼眸黑得不見底,衝著路晏咧嘴微笑:「喲!好久不見,想死我了。」
  路晏垮下臉,就算不認得這傢伙的模樣、氣息,光那輕浮的德性跟口吻也能勾出記憶裡某個蒼蠅般的傢伙。他汗顏念了赤宙說:「你誰不好找,找這傢伙、嘖。」
  袁蜂兩手插腰笑起來,走近路晏端詳情況說:「這蟲子才不管什麼人鬼仙魔,只分敵我。牠知道我此刻不是你的敵人。這法術不難施展,卻難應付,而且還有變化。這叫畫地為牢,不過設陣的人稍微改了,一旦想解陣,那麼解陣者即中做繭自縛這一暗招。陰險,陰險!」

  袁蜂拿出外頭拔的一搓雜草,靈巧將它們編成小草人,催動法術讓草人去解陣。小草人跑到路晏周圍,有模有樣比畫手腳將畫地為牢的陣符摸索出來。以路晏為中心立刻浮現一道薄金色的字符和圖騰,草人接著要將其中咒言轉動,結果那些發出光亮的咒瞬間綑綁住草人,將其法力徹底封住,變成普通草人倒下。
  「你看,所以我不能救你出來。反正你早晚會被放出來的。」
  路晏冷眼睨人:「那你來做什麼?討罵?」
  「噯呀,你都不關心我為什麼變得這麼弱不禁風的樣子。」
  「我才懶得──」
  「還不都是因為你,太粗暴了。都是識字懂禮的,就不能斯文點麼。」
  「哼。對你,那已經是我最斯文的手段了。對了,你是不是跟修仙者勾結?外頭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有沒有你的份兒?」
  袁蜂神秘笑了下,歪頭斜睇他,本想賣關子,但是看見路晏頂著一隻花花甲蟲鬧脾氣,他心情也特別好,只是小小的吊他胃口:「你想知道?」
  「廢話。你他娘的聾了還是傻了沒聽見我問話啊。」
  袁蜂被他這麼一罵,睜大眼點頭讚賞道:「就是這氣勢,有呂素折騰人的可愛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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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霧裡,路晏攀靠著勝鈺的頸背,看不見前方的人,卻感應得到對方存在,心裡生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受,好像自己墜入呂素的影子裡重溫過往。他知道嚴祁真在乎呂素,也在乎自己,只不過不知這是出於對呂素那份遺憾的彌補,還是因為他們相處日久而累積的情義。
  他不願做任何人的影子,不想為情煩擾,可是當他看著嚴祁真,就會變得身不由己。憶起夏夜裡意外的親吻,他就覺得戀情有希望。雖然那人說欲望和感情是兩回事,可能是受什麼影響才有分際之外的舉動,但說不定也是因情生欲、由欲而生情?

  嚴祁真後來再沒有任何逾矩失禮的言行,多半是他去吃嚴祁真的豆腐,再被叨念,有時嚴祁真也會裝傻由著他親近,他知道許多事並非一蹴可幾,所以他慢慢等,盼著下一次嚴祁真又意亂情迷、又情不自禁。

  然而他還沒盼到,他們就得離開萬里晴了。他之所以不安,是因為嚴祁真過去所惦念的人事物都在萬里晴以外,一個幾乎無欲求的仙人僅存的牽絆,就算心上的份量不重,肯定也難斷捨。比如靈劍門,朱兒姐姐,還有宋瀞兒……不像他,對世間人早就無所依戀,就是還會想念吃喝玩樂的事情而已,標準的無情,只剩欲望。

  他的靈魂裡仍有那個呂素,是以輪迴轉生後依然跑向嚴祁真,只是不知所求是徹底毀滅還是重新來過。他還記得呂素想要時光倒轉,恢復到自己都不曾存在的時候,呂素是不是和現在的他一樣戀慕著同一人,可是永遠不讓這份心思見光?高傲自負,不可一世的呂素,將心意深藏,緊密遮掩,可能麼?

  「唉。」路晏在譚勝鈺背上發出怪聲,譚勝鈺問他這是打呵欠還是嘆氣,他說都有。她問嘆什麼氣?又安慰路晏道:「小路別煩心,有事我會擋在你面前的。雖然我跟呂素處得不怎樣,可是小路是我朋友。」
  「謝啦。妳也是我的好兄弟。不過我們這是要去哪裡?怎麼他們忽然就調頭啦?」
  「本來要去東海一座島上跟其他人商議。這方向應該是去魁花淵,一定是仙君聽說宋瀞兒出事才轉向的。」
  「她出了什麼事?」
  譚勝鈺感覺路晏在緊張什麼,告訴他說:「聽說你跟仙君把她們三個撇下失蹤,她們猜想嚴仙君不想讓她們跟著,所以識相回去劍門。那之後就不時有人前來求掌門相助,解決一些狗屁倒灶的事。」
  她清了下嗓,這回以秘音傳言,壓著神識跟路晏講:「有一回應黔端那老頭兒讓宋瀞兒帶著她兩個岱輿出身的師妹,領著一幫年輕弟子去魁花淵。那是常年仙氣瀰漫,長有許多靈花妙草的寶地,可是不知誰在深淵裡投了塊石頭,石中有凶煞之氣,還恰恰堵壞了靈穴的穴眼,從此仙氣變妖氣,深谷中的精怪一個個染邪氣四處作祟。靈花妙草都成了毒物。據守該處的門派應付不來,又無材料再續丹爐,趕緊到凰山求救。魁花淵裡有棵千年靈樹,有一千五百多年的樹齡,是棵櫻樹,被邪氣所侵,宋瀞兒她們到的時候,那樹靈都快跟著枯死了。」

  路晏記得以前嚴祁真教過他,這世間之物要生存,往往得有個歸屬,人住屋,鳥棲樹,游魚在水中亦有所適合的深淺,草木雖不會言語,可是對地氣風水是很敏感,抓牢了地氣才能茁壯。所以聽說魁花淵是那樣一個寶地,就知道那是個不遜於凰山的修煉場。譚勝鈺說到宋瀞兒等人為免靈樹枯萎,先是擺出陣法護住周邊靈氣,再將帶去的仙藥磨粉撒上,只是那靈樹染病中邪,救治時意識昏茫錯亂,現出元神就抓了劍門弟子奪其修為。年輕一輩的弟子就折損了兩個,然而那靈樹是該地支柱,不能枯死,否則魁花淵將會大亂,宋瀞兒就遣師妹們帶著法寶去收邪氣妖魅,自己則坐守靈樹底下助其穩固元神。

  路晏聽這裡蹙眉,他沉沉吁氣,問:「拿什麼去穩靈樹元神?用她自己的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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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闇中有無數塵埃一般的微光,他彷彿置身在浩瀚星海之中,但他感覺到這裡還有別的東西,無由喃問:「你是何者?」

  虛空中只聽見自己的回音,心裡卻隱約浮現了謎底。這裡誰也沒有,只有他自己,他所感知到的也只是自己,遺落在某個時空裡,屬於他自身的意識。

  這無數繁星的光越來越耀眼熾盛,最後取代黑闇,光明稍褪,他看見一個身披戰甲的男子站在幻美如鏡的天池畔,他的一手接了龍的手爪,握著一件比他身長還高的戟,一旁站著天仙似的女子。這兩者他識得,一個是他的前生,一個是宋瀞兒的前生。

  呂素面向天池笑了聲,跟那女人說:「妳愛他愛到自己什麼都不要了。拼了一切也想斷絕我和他之間的聯繫,是麼?可我還是他的業,他的心魔,就像他的影子,妳這樣好的女子,實在不該拋下一切尊嚴付出,太卑微。我討厭妳這樣。」
  女人說:「不僅是為他,也是為你。就當我自不量力吧。那一世沒能將你徹底化盡,現在就看誰能了結誰。」

  他們沒有刀劍相向,拳腳互搏,而是抵著彼此的掌心,以最純粹的真元衝擊對方,拼個你死我活。他們四周開始雷電閃熾,風起雲湧,腳下山河變色,兩者身影燒成一團光火浮在高處,好像一輪金日。

  眩目的光芒退去,一個雪白花穗堆砌的人形靠在男子身上,男子說:「妳若怨就怨我吧。我是戮業,也是呂素,妳一直都怨恨我對麼?」
  花間有那女人殘存的氣息,她嘆息似的輕語:「不怨你。只是,有些可憐你,也羨慕你。這次,就當還你的。」
  「好姐姐,不送了。」

  花穗飄零,天地間只剩他一人,他的一手被龍爪取代,一腳也是獸足拼湊,只要尚存一息他就還能戰鬥,但他厭倦了,為了一個心裡執著的答案,他走得太遠太久。他在等,等嚴祁真來找自己,那個人並沒令他失望,殺死那女子不久,嚴祁真就趕來。

  「你遲了。她不在了。」
  「為什麼要對她這麼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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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廚房裡,路晏已經備好柴薪升火,盼到嚴祁真歸來。嚴祁真要他坐一旁等,自己則去給魚刮鱗去除臟器,用那雙好看的手殺生,就為了烤魚給人吃。路晏坐在大桌旁,一手撐頰對著嚴祁真忙活的背影癡癡傻笑。

  這在人間何處都是平凡的場景,但對他們來說就是不一樣。雖然過去他在凰山曾受嚴祁真不少照顧,但現在才特別有一種被關懷的感覺,加上自己忍不住親了對方一口沒被拒絕,真是樂得快飛上天。
  嚴祁真背對著人留意火侯,專注烤魚,向來是水火不侵的仙體,此刻卻在火旁微微發汗,他匆匆抹去額際汗水,先後料理了魚蝦。燒那醉蝦用的酒是他以前就埋在這屋裡地窖的,封得極好,甕裡罈裡都還有酒液,是相當醇厚香烈的陳酒,世間難得。
  眼下沒其他調料,嚴祁真也不可惜這些酒,隨便挑了一些來燒醉蝦,弄好魚蝦之後,盛盤上桌,一轉身就聽路晏傻笑著喃喃低語。

  「你恰好來,我恰好在。一人一烤魚,吃啊。」
  嚴祁真失笑:「嘀咕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沒有沒有,我在背咒語口訣。」路晏立刻端坐,裝模作樣的用力嗅著眼前烤魚醉蝦,浮誇表示:「好香,這一定很好吃。」
  嚴祁真可沒聽漏,他知道路晏念的是他們初次邂逅時自己曾說的話語。話是他自己講的,他當然有印象,只是這小子莫非連這麼細瑣的事都記在心上?

  路晏要了較小的烤魚吃,他跟嚴祁真說釣魚的人辛苦,吃多一點,又殷勤替人剝蝦殼。剝完殼,捏著蝦尾湊到嚴祁真面前討好道:「你張口。來。」
  嚴祁真覺得路晏忽然格外熱情,心裡好笑,也有些不習慣,客氣回話:「我不用,你自己吃吧。吃多一點才長得高。」
  路晏一愣,變了臉色:「喂,你又開這玩笑,我生氣啦。吃啦,我剝給你吃的。」
  嚴祁真拗不過他,舉箸去挾那隻蝦,放到嘴裡吃給他看,挑眉用表情反問:「這你該滿意了?」

  這魚的細刺不少,嚴祁真雖然在凰山辟穀已久,挑刺這事他還是相當熟練,三兩下就把刺挑乾淨,優雅進食。反觀路晏還是老樣子,總怕有人搶食似的囫圇吞嚥,方想提醒他留意細刺,就見他表情陡變往外奔,一手撐在欄杆上摳喉嚨。
  嚴祁真想幫忙卻被揮開,路晏自己弄得眼淚不停掉,把刺咳出來以後,整張臉都紅了,眼眶還盈著淚水,自覺狼狽而別開臉逃避一下現實。嚴祁真扳他肩膀讓他面向自己,輕掐他下巴說:「張口,我看傷著沒有。」
  路晏還沒來得及擦臉,嚴祁真早就一手拿好手帕給他抹臉,壓著眼角的水氣和嘴邊的口水,把他當孩子似的照顧。他心裡感覺自己特別窩囊,但是他這回沒有發脾氣,因為對象是嚴祁真的話,只要這人接受得了自己,那他也無所謂,是矮是胖、是醜是糗,都可以得過且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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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端有一黑龍若隱若現游走其間,是肆虐北方已久的妖龍,龍首上騎著一銀甲青年,青年的長戟刺入妖龍一眼,戟身裹滿寫有咒語的白布,妖龍在雲裡翻騰掙扎,想擺脫青年的控制。妖龍的頭上和背脊忽然立起許多椎刺,青年就抓著妖龍的犄角將那些毒刺揮劍鏟平,他折騰敵人的辦法要多少有多少。

  「服不服。」青年笑問,臉上沒有嗜血或興奮的狂熱,而像是和朋友比試一場遊戲後的語氣。此人正是呂素。妖龍痛苦咆嘯,順從呂素的意志飛降到地面,盤山填川的體形也縮小得像隻馬兒,任呂素抓住犄角坐騎。
  呂素偏過身首睇向前方站著的一個白衣男子,這笑顏才更為燦爛,他說:「怎樣?為禍近五十年的妖龍被我用了不到五個時辰就降伏啦。嚴祁真,你說要送我一件寶物。」
  「好。」
  一旁站著的女童袖裡都是鳥羽,是還年幼的譚勝鈺。女童往前跳一步,斥道:「你怎麼沒大沒小,老是直呼仙君名諱。」

  呂素走上前一把將勝鈺架著腋下抱高,跟她說:「妳的仙君不會在意。我跟他有很深的淵源,我們的關係比父子、手足還親,對麼?我以前叫戮業,妳曉得不?所以我什麼都不怕,無敵。」
  譚勝鈺被舉高高,晃著兩條短短胖胖的小鳥腿,啾了聲不以為然:「那是你臉皮也無敵囉。」
  「是啊。」呂素大笑,把女娃放下,女娃即刻奔回去躲在嚴祁真身旁,揪著寬袖嘟嘴瞅人,嘴裡還嘀咕著:「要我哥哥在一定讓你怕。他有九個腦袋,比那隻小龍厲害。」

  嚴祁真輕蹙眉心,好笑的揉了揉女娃的頭髮勸說:「別跟呂素鬥嘴了。他和妖魔打交道久了,言行亦不那麼一般。」
  呂素手肘撞了下嚴祁真,勾肩搭背跟他講話:「你怎麼說得好像我比妖魔還不如啊。」
  「那樣才制得住他們。」嚴祁真也順這話調侃他,兩人宛如兄弟、親人一般相處。那時候,呂素總愛一個人去狩獵各地肆虐的妖魔鬼怪,拉著嚴祁真一塊兒。就算有什麼棘手的魔頭或麻煩,需要門派之間聯盟,呂素也都是擔任先鋒,深入敵陣。
  那時候的嚴祁真還有點人味兒,至少和呂素在一起的時候他會有各種表情,微笑、困擾、溫柔、為難、包容、慎重,呂素就像他在世間唯一的親人。呂素也是這樣認為,嚴祁真是他一輩子最有力的後盾跟依靠,他們會和前生一樣,相互扶持。因為嚴祁真的道侶也是這麼說的,她說他們的相遇是註定好的,說他前生是嚴祁真手裡最鋒利而有靈性的一口寶劍。今生也會是這樣,他藉嚴祁真的謀略斬妖除魔,把他們都逼退回自己該待的地方,兩者聯手仍會所向無敵。

  「你們真的是合作無間。」對呂素說這話的,是嚴祁真那時的道侶,也是被譽為天上地下無人堪比的美人,來自岱輿的仙子。她總是優雅而有氣度,即使面對妖魔們下流至極的挑釁,她也不受其影響,無驚無懼,心細如髮,似乎只有她能與嚴祁真比肩。

  呂素對她的感受有些複雜,羨慕、妒嫉、不以為然,但總結起來的感想是單純的,他討厭她。包括她彷彿在包容他和嚴祁真的往來,呂素認為他們本就有著難以斬斷的羈絆,輪不到誰來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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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滿瓊花的樹叢間穿梭著五人,這些白花長在靈物赤宙的犄角上,延伸至湖心,除了這些透著靈氣的白花微有淡輝之外,所有光亮和月色都被水面下的東西吸收,那東西正在水裡發出燦爛光芒,時而金色,時而偏橙橘。

  幾人之中道行最高,見識最多的就是嚴祁真,他揣想那應該是麒麟。這世間以麒麟為名的東西太多,但真正稱得上和麒麟本尊有關係的就是陳國泰武山的麒麟石,據說是沉睡中的靈獸,久而化作玉石的形象。

  姜嬛身姿輕盈立於交錯叢生的樹杈上,居高臨下睨著水裡的東西疑道:「這就是那個麒麟石?活過來了?現在該怎麼做?」
  路晏看她好像要躍水,勸道:「還不知危不危險,別下水。」
  宋瀞兒蹲下,伸手撩水,她思忖:「這裡靈氣波蕩甚劇,麒麟要是在這山裡待久不知會出何事。料想那陳國原先是古戰場所闢,泰武山那處應該過去是極為陰煞之處,才能容下這麒麟,不曉得如今怎會挪移至此。你的赤宙能長成這般壯大,或許也是受其影響。」
  路晏打趣道:「我是不清楚這東西會怎樣影響別人,只從月牘茶坊那兒聽虎子說長在它上頭的雲耳幾乎是萬靈藥。如果能把它弄上來挖些粉末,說不定很值錢。可能連長在上頭的綠藻也變成什麼仙藥了。」

  宋瀞兒被他逗笑,姜嬛目不轉睛望著水下那團金光,溫碧袖和嚴祁真這才走過來。溫碧袖說:「麒麟石跑到這兒並不奇怪,棺材都有走棺了,這東西是被陰陽魚招來的。我和姜嬛在瀞兒還沒來會合之前到村外更遠的地方查看,山裡有兩條通到可聯外,一是更高處有一條吊橋,但是年久失修,應該沒什麼人走了,通往別座山頭。另一條就是蜿蜒向山下的道路。我們在山下發現幾輛運載貨物的空車,時間久的已經破敗損壞,最完好的一輛上頭都是爛到發黑的果實。空車不遠處的草堆裡有很多白骨。」
  「白骨?」宋瀞兒睜大眼望著溫碧袖,後者點頭接著講:「白骨還穿著普通百姓的衣著,只不過風吹日曬,布料皆褪色破爛。我和姜嬛試著招魂,招不到。可能投胎,或有別的原因。所以我們又召來附近地精想查明白,但是這山裡沒有任何精怪了。
  起初我們也奇怪,靈氣逼人的地方,怎會一個成精的都沒有,現在嚴仙君說是麒麟,那就講得通了。這東西跑來,成精的東西紛紛走避。除非是像這赤宙一樣,尚未成精而被影響,蛻變為靈物。」

  嚴祁真聽過她們講敘調查的內容,也說起自己所見:「不知你們可有發現這山裡的氣候,早就過了橘子收成時。可是之前去找路晏的時候,閒置的果樹園仍結實纍纍。」
  姜嬛表情像是靈光乍現,忍不住插話:「殷國是秘術盛行的國家,村民為了能豐收,想辦法用秘術召陰陽魚誘來麒麟,但是不知什麼原因,村民只要下山要將果子運出去就會死去?這什麼怪現象啊。也不對啊,如果村民下山就死,怎麼還會有人能到外頭貼招子放消息,想請人來山裡捉妖?」
  「也許出去的人不是村民?」宋瀞兒跟著猜想。

  路晏認為猜也猜不出個結果,指著水面問:「那現在怎麼辦?都走來了也看不清楚。」而且不知怎的,他手臂烙有太極印的部分忽而溫熱、忽而冰涼,好像那印記在跟水中麒麟呼應。他相信嚴祁真也有感應,只是現在不便講出來,所以他也不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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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素站在三身臺上,手執一段桃花對著嚴祁真微笑,他指天說:「一口寶劍化作人也沒那麼不可思議,這世間許多事都會變的。可也有些東西註定不變。天就天,地就是地,混沌一旦分明,乾坤是不會顛倒的。我,註定要成為魔,你,終究是會飛升成仙。所謂的命運是無法選擇的一條道,嚴祁真,你讓我沒得選,你說我不該恨你麼?」

  他又道:「諸行無常,總有東西變不得,變不了。你能麼?」
  面對呂素的近似自言自語的詰問,嚴祁真總是沉默凝望。
  而對著這樣的嚴祁真,呂素亦僅僅是輕蔑淺笑,語調戲謔的說話。他說:「我們曾經心意相通,不對,只有我懂你,但你其實不那麼瞭解我。如今我不是戮業,你就更不懂了吧。說來你比我還更像是金石之物轉世的傢伙,一點都不風流識趣啊。」

  嚴祁真只問:「你不希望我鑄成戮業,不屑成為呂素,不願經歷這些?」
  「我說了,你讓我沒得選。你又是懷抱怎樣的志向和執念鑄成那把劍的,不惜將命都灌注其中。呵,自然不是為了我,刀劍無情,僅是工具罷了。我是因你而生,但你不是為了我才鑄劍,這本無對錯,但我就是想到這個,很不爽快。」

  後來呂素入魔道,再之後他自滅,且詛咒自己再無來生。

* * *

  村長宅邸,嚴祁真在借宿的小院裡打坐,半個時辰後睜開眼想去果園查看路晏的情形,但他還在猶豫不定,過去他從不會這樣心緒難寧,自下山之後好像整顆心都只能惦記著道侶的事了。這也是多一個伴之後必然的變化?不,他認為不盡然是這樣。
  不是下山才開始的,只是在凰山那時還不明顯,他讓路晏帶沈陵吾、譚勝鈺他們去人間玩的時候,也曾向沈陵吾借了隻眼睛,說是想監護他們幾個,實際上是為了掌握路晏的行蹤。

  自他和路晏邂逅以後,許多原本清晰鮮明的東西都在心裡模糊,他過往求仙問道的志向,立於天地間的精神,乃至於他跟路晏相處時對一些細瑣片段的感觸,忽明忽滅,難以捕捉靈感。

  去找路晏吧,得看著他才行,不然不知會出什麼事。嚴祁真這樣想,下床穿好鞋履要往外,忽地止步,有人來訪。不是村長他們,而是宋瀞兒。她就站在門外,發出恰能傳入房內的聲量喚:「嚴哥哥,你還沒睡?我擔心路晏,我們要不要一塊兒去看看他,他在人間雖也算得上高手,但他前生的仇家多半不是人,而且這山裡實在有些古怪,我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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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晏坐在馬車裡打盹兒,抱著一個布包,裡面他們在金霄住的時候買的一些雜物和衣物,不自覺嘟著嘴露出納悶的神情。嚴祁真在前面駕車,這馬車是嚴祁真去安律甯的商鋪拿了些值錢的東西換的,有的是靈氣早就被他們修仙時耗完的玉石,但在人間還是很值錢,有的則是千年蔘一類的藥材,兌錢以後就去雇車,收拾不多的細軟上路前往殷國。
  路晏閉眼打呵欠,有些煩悶,他瞭解自從前一晚他們識破陳國跟蘇家的秘約以後,這陳國就不能多待了,誰知道還會出什麼亂子,嚴祁真雖然修仙卻不是救世主,沒有義務去承擔這些塵俗恩怨。但他就是想不透啊,非得這麼趕著走?

  他們逃亡似的趕著離開陳國,馬車跑了半天,剛才出關離開金霄,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出大都以後他們到一個村鎮歇息,買點東西當午飯,順便帶一些上路吃。嚴祁真看路晏掀車簾要下車,跟他說:「還沒睡飽吧,你接著睡,我去買吃的,很快回來。」
  「不了,等會兒都在車上,我下來活動一下。」
  嚴祁真似乎不是很希望路晏下車,但還是答應他:「那你跟緊我。」
  「哼,好笑,我又不是三歲娃兒。」路晏率先邁進食店裡,一手靠在櫃檯叫人來,那掌櫃也特別不耐煩,眼看兩人就要槓上,嚴祁真默默遞出一串錢問夠不夠,掌櫃那才見財眼開、笑得眼睛都瞇不見了。

  路晏瞅了嚴祁真一眼,心覺這人學什麼都很快,人間行事的這套也都熟悉了,打趣道:「這人間諸事有九成九都能用錢解決的,不愧是大仙,能得要領。」
  嚴祁真挑了張空桌椅入座,等候廚子做好吃食帶走,他對走來的路晏問:「那你說剩下不能用錢解決的事又當如何?」
  路晏嘴角一勾,理所當然回答:「就不管了啦。不解決也多半死不了。其實呢,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是非得解決,非要去面對的,沒人規定不能逃啊。逃不了再說,天地之間有個無賴大痞子,爛命一條,誰能奈我何。」
  「呵。」嚴祁真讓他逗笑,路晏抓緊機會調戲他說:「你知道麼?你笑起來真是好看,連宋瀞兒她們都要自愧不如。」
  「我是男子,她們是女子,哪能相提並論。」
  「這你就不懂啦。這美呢,有分很美,非常美,美死人啦,美得無法無天啦。好看到極致以後就不分男女老幼了。」路晏食指在桌面敲了敲,看嚴祁真輕蹙眉心好像不是很認同,他又接著講:「講美你不懂,那我們反過來講。醜,跟臭。有隻狗呢,牠眼歪嘴斜相當醜,後來又皮毛長蟲一堆爛瘡,非常醜,醜到後來你是不是覺得牠是狗是貓都無所謂了?總之是醜?臭也是,有點臭、很臭,非常臭,臭到氣人,最後也不管是什麼東西發出的味道,總之就是臭了。」

  嚴祁真面無表情回他說:「你真是會說些歪理。」
  「哪有,我說你好看,就是好看得不得了。我從來不這麼真心誇人的。」
  嚴祁真輕哼,帶笑意說:「你是不是又打什麼鬼主意了。」
  「你不信就算了。那我說你醜吧。醜八怪嚴祁真,你開心啦?你是醜八怪,我是路美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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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茶花盛開的時節,所以安律甯寢房外的那座庭園亦擺了不少品種、樹齡都驚人的茶花盆景,是從別苑移來的,有棵紅茶花已有三百年樹齡,還有一株白茶花樹齡也兩百多年,約有近兩百種,安律甯甫回大都時還邀許多朋友到這裡賞花。

  只不過現在是深夜,什麼茶花開得再美再燦爛都看不到,夾道皆置有地燈也不足以看清花容。路晏答應安律甯今晚到其府上,替他看這夢遊症最後會讓人去到什麼地方,或是做出什麼怪事,以找出病源線索。至於嚴祁真則留守住處,同樣要在夜深之後觀察鄰人的兒子夢遊的情況,說不定兩相對照能有什麼發現。
  但路晏沒想到蘇烽宇也來了,而他更沒想到蘇烽宇一開始完全不認得他。蘇烽宇是安律甯的朋友,兩人據說是至交,他們打照面的時候,蘇烽宇還不太高興的向安律甯說:「已經有我了,怎麼還找個人來,信不過我?」
  安律甯說多一個人多一分力,隨隨便便就把蘇瘋子勸住,果然一物剋一物。於是安律甯安排蘇烽宇和路晏在自己臥室旁邊的小房間靜候,離開前還準備茶和點心,訕訕笑曰:「那就勞煩二位,我這就去睡了。」

  小房間裡,蘇烽宇悠然自在的坐在一旁氣派的圈椅上,不吃不喝,光是翹二郎腿打量路晏說:「我覺得你有點眼熟。」
  路晏原先緊繃的情緒被錯愕取代:「什麼眼熟?」他頓了下,再問:「你不記得我啦?」
  「我借過你錢麼?」
  路晏搖頭,蘇烽宇又道:「那是借過你人情?」
  路晏還是搖頭,他實在受不了了,大口換氣,灌了杯茶,抹嘴告訴他說:「我直說吧。我們在泰武山見過。」他早有準備,要是這瘋子一發難的話,他立刻衝去叫醒安律甯拖延時間,總不會太吃虧的。

  蘇烽宇聽完好像記起來了,點了點頭,彎著食指指向路晏說:「有點印象,能上那些山的人不多,你就是那個矮子嘛。」
  路晏面色平靜,內心卻粗話連篇,誰他媽的是個矮子了。豈料蘇烽宇一句話還沒完又接著講:「矮子啊,比胖子慘多了。胖是一時的,矮是一世的。呵呵。」
  路晏默默的深呼吸,腦中不斷冒出疑問:「這瘋子是故意的?故意激怒我?羞辱我?這絕對是故意的!」

  蘇烽宇卻也是一臉平常的看向路晏,有所察覺似的放輕聲音說:「啊,要是惹你不快,你就習慣吧。我這人說話就是這樣直的。」他壓低聲量是為了不吵到朋友安眠。
  路晏微偏著頭淺淺抿笑,心中雖後悔過來這兒,但已經先答應別人,他不停提醒自己可不是來吵架的,別跟瘋子一般見識。他給自己倒了杯茶,那點心有他不愛吃的棗泥,所以他將點心推向蘇烽宇那兒:「吃麼?」
  「不。我辟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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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晏嗆完嚴祁真就從租住的地方跑出來,涼爽春風迎面吹拂,他很快就後悔了。一後悔心裡就有點慌,其實他沒必要對嚴祁真那麼兇,明知道那人也是為了他好,有些話並非有意,但他控制不了對前生今世這種事情的排斥與厭惡。
   嚴祁真講得沒錯,他一直都有股戾氣,平常掩藏得好,但實際上他脾氣差,心眼小,愛記仇,不曉得如果跟嚴祁真一樣修個兩千年會不會改變,但他現在就是這樣性情的人了。

  這會兒都跑出門了,順道買點東西回去,他知道嚴祁真不會跟他計較,可是他心裡有些過意不去。他住的巷弄一出去上就是人車熙攘的大道,有個禿頭和尚從道旁一間小店走出來,他好奇過去看,是專賣刷牙子及牙粉等用品的店,一問之下那和尚是因寺裡多做了牙香籌,放到店裡寄售。
  這牙香籌就是拿香料做成潔牙的東西,成本略高,寺廟有朝廷分配土地供養,再將那些地分租出去,才有錢做這些東西。路晏跟店家討來看了看,若他自己是不可能花錢買這種東西,雖說能一用再用,清洗過收在小袋裡,但他覺得拿個豬鬃刷沾牙粉刷一刷就了事,也不貴。
  但是這牙香籌有股香氣,他認為嚴祁真說不定喜歡,而且那人吃完東西總是會潔牙,相當愛乾淨,一想到嚴祁真那口漂亮的牙,他就鬼使神差的掏出錢囊付帳買單。

  路晏把收納牙香籌的灰藍色布袋收好,漫無目的閒晃,心緒難寧,他體認到自己實在變得很古怪,以前不在意的事忽然間格外介懷,以前在意的又莫名覺得沒那麼重要了。比如他才不在乎誰把自己當成呂素,哪怕是嚴祁真也一樣,他不在乎,因為他知道自己是路晏。可今天他就是衝著這點對人發脾氣。
  再比如他過去絕對不會在別人身上花錢,除非能回報得更多,這等摳門哪怕是對女人也一樣,對他來講男或女都是人,再美的女人都可能會投他人懷抱,而他就是這麼自卑又自大。可是今天他不僅花錢給人買禮物,還是給一個男人買的。

  「道侶啊。」他困惑喃喃,絕非是因為他們是道侶,打從一開始他就在利用嚴祁真,而他相信嚴祁真也很明白這點。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不,是各取所需罷了。

  他走在路上並非沒有警覺,方才買完東西就感到有人尾隨自己,只是這裡人車嘈雜,難以判斷是誰在跟著自己,他轉進道旁一間茶坊坐下,店小二跑來招呼,他沒等對方唱菜名就叫了半斗的金霄春,切一盤牛肉,再喚那些入店托食的小販要兩碟下酒菜吃。
  他就坐在這兒耗一段時間,看對方怎麼應對,若是仇敵總不會挑這裡打,這金霄是蘇氏的地盤,絕對會招來麻煩。但他喝了幾口剛來的酒,想到萬一他前生仇敵跟蘇氏是老交情?或者蘇氏其實也是呂素的仇敵?那麼他在這兒久待好像也不妙,或許晚一點找安律甯打聽一下。

  這時那個跟蹤他的人出現了,而且大喇喇站到他桌邊,一共兩位,均是貌美如花的年輕女子,容貌美麗,舉止文秀。一個笑起來稍微露出貝齒,杏眼眨了眨跟勝鈺一樣喊他小路,另一個長眸清麗,含蓄點頭,客氣道一句別來無恙。前者就是活潑爽朗的姜嬛,後者則是冷靜優雅的溫碧袖。
  路晏鬆了口氣:「原來是妳們。快坐,我叫了吃的。妳們……呃,喝露水嗎?」
  姜嬛聽他尷尬的玩笑,摀嘴笑起來:「小路別煩惱,我們倆沒有辟穀,什麼都能吃的。你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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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戮業,是那把靈劍被鑄成它的人所賦予的名字。

  無論仙凡都想擁有它,因為它是被傾注某人所有生命的靈劍,然而它卻無法認主,只因它在鑄成時就已經認定了那個死去的鑄劍者。在許久以後,它終於又等到那個人出現,那人已是個江湖中頗有名聲的劍客,亦正亦邪。

  劍客握住戮業就有一種久別重逢之感,和無以名狀的感觸。這把劍是由一個女子送到劍客手裡的,女子自稱是某仙府修煉的凡人,奉其師尊之命將此劍奉還。

  「此劍不祥。」她說,她能觀人三世,這把劍確是只屬於劍客,但十分不祥。它不僅是靈劍,亦有其魔性,畢竟長久以來在那麼多人手裡沾染血腥,所殺者不論人鬼仙妖皆有邪怨,又在鑄成時就已經耗盡鑄劍者的心血,將來也許會再憾事重演。
  劍客笑曰:「妳說此劍不祥,那也不奇怪。要說此劍吉祥納福我還反倒奇了。」

  他們就這樣邂逅在杏花樹下,劍客說戮業即是以殺證道,以命償罪,包括他自身的業。女子揶揄他此劍即是其無明業火所成,莫怪它要吞滅其前生,要他好自為之。然而,女子又道,劍客或許也是她的一個劫,只是尚未報應,他日有緣再會,說罷又遠去修仙。

  劍客只覺那女子信口雌黃,不再理會,卻又在日後許多個寧靜的夜裡想起有這麼一個人和事。他仗劍傲世半生,換得一生蒼桑,看盡人間險惡,不再有所留戀。僅存的只有他對那女子日益加深的思慕,於是他的後半生都在找尋她,最後帶著戮業找與那女子一同歸隱。

* * *

  「所以那把劍叫戮業啊。」路晏一臉尷尬,他確實聽過這把劍的名字,現在講起來只覺這諧音同他姓名相似,心裡彆扭。馬車正在崎嶇不停的路上行進,有些顛簸,這是安律甯在城鎮為他們顧的車,車廂內座椅下還堆了不少藥鋪採買的生、熟藥。
  安律甯是陳國商人,不過他原是在殷國出生,幼年才和家裡人基於一些緣故而轉入陳國。每年夏秋之交都要走這麼一趟,採購各地貨物,然後在年節前返回陳國首都金霄,只不過今年遠行不順遂才拖延至今。
  為了趕路,安律甯等人只在城鎮稍作停留,補給跟採買結束就上路,路晏則一直在車裡待著,聽嚴祁真給他講那些關於前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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