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晏嗆完嚴祁真就從租住的地方跑出來,涼爽春風迎面吹拂,他很快就後悔了。一後悔心裡就有點慌,其實他沒必要對嚴祁真那麼兇,明知道那人也是為了他好,有些話並非有意,但他控制不了對前生今世這種事情的排斥與厭惡。
   嚴祁真講得沒錯,他一直都有股戾氣,平常掩藏得好,但實際上他脾氣差,心眼小,愛記仇,不曉得如果跟嚴祁真一樣修個兩千年會不會改變,但他現在就是這樣性情的人了。

  這會兒都跑出門了,順道買點東西回去,他知道嚴祁真不會跟他計較,可是他心裡有些過意不去。他住的巷弄一出去上就是人車熙攘的大道,有個禿頭和尚從道旁一間小店走出來,他好奇過去看,是專賣刷牙子及牙粉等用品的店,一問之下那和尚是因寺裡多做了牙香籌,放到店裡寄售。
  這牙香籌就是拿香料做成潔牙的東西,成本略高,寺廟有朝廷分配土地供養,再將那些地分租出去,才有錢做這些東西。路晏跟店家討來看了看,若他自己是不可能花錢買這種東西,雖說能一用再用,清洗過收在小袋裡,但他覺得拿個豬鬃刷沾牙粉刷一刷就了事,也不貴。
  但是這牙香籌有股香氣,他認為嚴祁真說不定喜歡,而且那人吃完東西總是會潔牙,相當愛乾淨,一想到嚴祁真那口漂亮的牙,他就鬼使神差的掏出錢囊付帳買單。

  路晏把收納牙香籌的灰藍色布袋收好,漫無目的閒晃,心緒難寧,他體認到自己實在變得很古怪,以前不在意的事忽然間格外介懷,以前在意的又莫名覺得沒那麼重要了。比如他才不在乎誰把自己當成呂素,哪怕是嚴祁真也一樣,他不在乎,因為他知道自己是路晏。可今天他就是衝著這點對人發脾氣。
  再比如他過去絕對不會在別人身上花錢,除非能回報得更多,這等摳門哪怕是對女人也一樣,對他來講男或女都是人,再美的女人都可能會投他人懷抱,而他就是這麼自卑又自大。可是今天他不僅花錢給人買禮物,還是給一個男人買的。

  「道侶啊。」他困惑喃喃,絕非是因為他們是道侶,打從一開始他就在利用嚴祁真,而他相信嚴祁真也很明白這點。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不,是各取所需罷了。

  他走在路上並非沒有警覺,方才買完東西就感到有人尾隨自己,只是這裡人車嘈雜,難以判斷是誰在跟著自己,他轉進道旁一間茶坊坐下,店小二跑來招呼,他沒等對方唱菜名就叫了半斗的金霄春,切一盤牛肉,再喚那些入店托食的小販要兩碟下酒菜吃。
  他就坐在這兒耗一段時間,看對方怎麼應對,若是仇敵總不會挑這裡打,這金霄是蘇氏的地盤,絕對會招來麻煩。但他喝了幾口剛來的酒,想到萬一他前生仇敵跟蘇氏是老交情?或者蘇氏其實也是呂素的仇敵?那麼他在這兒久待好像也不妙,或許晚一點找安律甯打聽一下。

  這時那個跟蹤他的人出現了,而且大喇喇站到他桌邊,一共兩位,均是貌美如花的年輕女子,容貌美麗,舉止文秀。一個笑起來稍微露出貝齒,杏眼眨了眨跟勝鈺一樣喊他小路,另一個長眸清麗,含蓄點頭,客氣道一句別來無恙。前者就是活潑爽朗的姜嬛,後者則是冷靜優雅的溫碧袖。
  路晏鬆了口氣:「原來是妳們。快坐,我叫了吃的。妳們……呃,喝露水嗎?」
  姜嬛聽他尷尬的玩笑,摀嘴笑起來:「小路別煩惱,我們倆沒有辟穀,什麼都能吃的。你請客?」
  「當然請。兩位姐姐吃啥喝啥?」
  姜嬛嗔笑:「別喊姐姐,都叫老了。」
  「兩位妹妹吃什麼?」
  於是又多要了兩碗茶湯,配著包子吃,三人閒聊起來。路晏問宋瀞兒怎麼沒一塊兒來,姜嬛說她也來了,只是看到他氣呼呼跑出來,就留宋瀞兒一個人在那兒陪嚴仙君。路晏聽了冷笑:「妳們就這麼想促合他們再續前緣啊?比起我,宋瀞兒更適合和嚴仙君一塊兒修煉吧。」
  溫碧袖一聽就問:「原來你知道了?」
  「知道。我上輩子殺了宋瀞兒的前世。」
  氣氛一下子冷凝,姜嬛輕拍路晏的肩安慰道:「你別放心上,瀞兒也說她不放心上,那是註定好的。雖然我們當日都覺得你跟嚴仙君走一塊兒不太妥當,可事後還是瀞兒說嚴仙君自有想法,你們也該做個了結,而且還擔心你們在外頭遇了仇家,特地向掌門請命下山來相助的。」
  溫碧袖淺笑,揭破了姜嬛的私心:「妳其實就是想跟著下山玩吧。」
  姜嬛回瞅她笑起來,撒嬌的靠到溫碧袖身上說:「噯,有什麼不好的。我們打從出生就是修煉修煉的,住的又偏遠,就是過節也不像人間一樣好玩兒。你自己不也是很開心,能下山走一趟?」
  「我是怕妳迷糊冒失,給自己闖了禍。」
  姜嬛吐舌睨人,朝路晏叫道:「小路你幫我說句話,袖兒老潑我冷水。」
  「她是關心妳,多個人看著總是好。」路晏旁觀看戲,跟著她們笑起來。他問:「妳們三個下山要怎麼應付人間俗事?我是指食宿這些事。」
  溫碧袖點頭答道:「這也不難,略施法術就能在野外小憩,餓了服丹藥。入了城就在一間紫雲觀借宿,那兒有劍門道友,能幫忙安排打點。」
  路晏支手撐頰,一手拿梅瓶篩酒,勾起右嘴角笑說:「看來妳們真的想跟緊嚴祁真啊。」
  姜嬛看向自家姐妹,溫碧袖剝著包子麵皮放嘴裡,細嚼慢嚥,吃完一口才回說:「嚴仙君想往哪裡去,自然無人可管,但劍門與他有頗深的淵緣,總不能明知你們可能有危險卻不聞不問。這一路上我們三個暗中替你們攔下兩路人馬,嚴仙君或許有所察覺,只是沒告訴你。」
  姜嬛忙附和道:「對對對,都是袖兒跟瀞兒她們勸下的,曉之以理、誘之以利什麼的,費不少工夫才讓那兩家打消報仇的念頭,再加上他們也都是遵循久遠先人遺願,自己對呂素其實沒什麼怨恨。」
  溫碧袖見路晏一臉意外又笑著道謝,於是提醒他說:「不過路郎莫要高興得太早。修仙者多半不想與太多因果業報有所糾葛,若有契機能化解就是化解了,這都還好說。只是除此之外還有妖魔界,雖然我們姐妹不曾見識過當年『盛況』是什麼樣,卻聽說呂素也曾天翻地覆大鬧一場。那些與呂素有過交集的,能放下且放下,能飛升即飛升去了,剩下好說話的也不多,都讓我們劍門一個個勸退,再來的……料想也不多吧。倘若這一年內無事太平,應該就沒事了。」

  路晏又給自己倒酒,啜了確認道:「真的?一年內無事就太平了?」
  姜嬛親暱搭著溫碧袖的肩膀代她回應:「不會錯的。袖兒擅長給人批命書,她給仙君批過一次,仙君沒看,我幫他看了。噯。疼啊,妳敲我做什麼。」
  溫碧袖反手敲姜嬛額頭,不冷不熱說:「這我不能保證,是掌門要我替嚴仙君算的,他沒看,我回頭就立刻將命書燒了。只是沒能防住身邊這傢伙偷看。」
  姜嬛啃了一口滿是菜餡的包子,嘀咕說:「有什麼關係,我也沒到處亂講,只瞄了幾眼。」

  溫碧袖已經把茶喝乾,吃完包子起身,揪著姜嬛對路晏說:「今日就是跟你打個照面,交代這一路發生的事,若有事就到紫雲觀找我們。每月初一十五,有空我們都會去拜訪。瀞兒已替我們向仙君知會過了,我們就此告辭。你慢用。」
  姜嬛還嫌屁股沒坐熱,跟溫碧袖講:「可是我跟小路還沒聊夠啊。」
  「別吵了人家。你讓他自個兒靜一靜。」
  「啊?那要不、後天相國寺有個大的集市,小路你出來玩吧。我們在這間店外等你──」

  路晏朝她們揮別,莞爾自語:「這姜嬛,性情跟孩子似的,還真要有人看著才好。至於那宋瀞兒……」他聽說宋瀞兒為他們出了不少心力,付出不少,更正確來講應該對了嚴祁真吧。畢竟他與那些仙子們交情不深,人家犯不著為他這樣奔走。
  吃過東西之後,路晏打包了幾樣點心準備帶回去給道侶吃,又要了一斗金霄春,經過一座大橋,站在橋中央能看到遠方皇宮最高的宮殿簷瓦,金燦燦的閃爍光輝,還有在那不遠處極有名聲的大酒樓,凌雲樓。

  「從一開始我就是想佔便宜,如今討了便宜卻發現代價我好像擔不起啊。」路晏苦笑,他想討便宜就是從嚴祁真那兒學些厲害的法術或丹藥什麼的,可是他沒想到後果是面對自己前生是魔頭的事。他猜想呂素自滅得那麼乾脆,肯定也是認為轉世之後會沒完沒了,乾脆死透也不轉世,卻沒想到嚴祁真那麼多事的傢伙不知怎樣搞的把他又弄到魂魄足以轉世。
  「莫非就是想看我遭報應?所以才說會好好看著我啊,但又不像啊。他不是真的將我當作呂素,而是……而是什麼啊。」路晏咋舌,抓撓著眉心,思緒亂成一團。

  路晏跟新鄰居打過招呼,一路進到院裡,他在門口深深吐息三遍,做好一會兒可能看到的景象,站到門口抬手要敲門,手就頓在空中喃喃自語:「不對啊,這是我租的、我付錢的,為什麼我回來還得敲門?再說他們也不至於做什麼不得見光的事。」

  他輕推開房門,外頭陽光將室內照得更亮,穿透院裡樹枝和門窗的光柱間能看見飛揚的塵埃,另一側的窗子則是都被打開,他看到嚴祁真頭臉罩著一塊白布,身上也套了件粗布衣,手拿打掃用具在撢灰塵。
  其實只要用法術就能一下子解決,嚴祁真卻動手打掃房間,他轉身拉下罩臉的布塊說哪一區的座蓆要再拿出去曬,桌椅已經擦過,面向院裡的門窗關緊是為了不讓灰塵飛去影響鄰居,另一側窗子面向窄巷及水溝就比較沒問題。
  嚴祁真講完又笑說:「既然下山修煉,就得照凡人的方式。如此活動筋骨也好。」

  路晏看他那樣,果真不計較早前的事,可是他心口好像被什麼給掏空,再灌注一道暖而不熱的氣,悶悶脹脹,不難受也稱不上多舒服。他僵硬點頭,彆扭把食物遞過去,告訴嚴祁真說:「我在外頭吃過了,這是給你買的。」
  嚴祁真淡淡微笑,把東西先擱在乾淨的桌上說:「那吃過再整理吧。反正時候還早。」
  路晏想起一事而摸了摸衣懷,把一個秀雅的小布袋再塞給嚴祁真,是給他買的牙香籌,嚴祁真打開來看,這次笑意更明顯,一雙長眸微彎謝他說:「這東西不便宜吧。謝你了。」
  「快吃吧,東西都要涼了。」路晏催促他,坐在對面看他吃,一手撐頰又講:「難得到這地方,乾脆就吃這兒道地的菜色。明日我去從食店買樣主菜,再弄幾樣下酒菜,解決兩餐,你說如何?」
  「嗯,依你。」嚴祁真對他展笑,跟他說:「方才瀞兒來過,聽她說她們也在紫雲觀住一陣子。你之後有何打算?」
  「重拾舊業囉。」路晏低頭思忖:「不過舊業在這兒行不通。我會再想辦法。怎樣?這菜合胃口麼?」
  嚴祁真點頭,挾菜配著炊餅吃。路晏默默看著,看他做著凡人也做的活兒,吃凡間飲食,比起在凰山又多了幾分人氣,胸中無由感動,竟生出一個想法,若是和這人一同生活也好,要是能長久如此……

  路晏越想越覺得無力,因為他體認到一個逃避不了的事實,他好像是喜歡上這人了。他說不上原因,或許是種習慣、依賴,是什麼原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對此人動心,而這萬萬不可。

  「我把那些蓆子拿去外頭曬。」路晏起身找個理由抽身。
  「勞煩你了。」嚴祁真尚不知這時有什麼事起了變化,只感覺路晏好像沒什麼精神,或許是旅途勞累所致,沒有多想。

* * *

  菜肉市集一隅的某個菜攤前圍了六、七人,正揎袖攘臂吆喝著,原來是在跟菜販賭博。每次賭先付菜販一文,這攤的賭法是擲骰,比大小。這類賭博多半是攤販攬客賺錢的投機方式,金哮某些地區的市井並不禁賭,這種情形很常見。
  路晏也是其中一人,他知道這賭具多半早就被攤販做過手腳,客人往往賠錢收場。只不過他行走江湖多年,能識破這種事自然也有一套應對之法,先假裝小輸一、兩回,之後再一口氣贏回來。不求贏得多,免得一下子給人留印象,他已經就這樣贏了兩攤的菜和一攤的肉,足夠應付這一、兩天的飲食。
  小販一開盅,又給路晏贏了把京筍,他謝過老闆之後收好菜,拎起菜籃一轉身就看到周圍的人幾乎讓道淨空,而嚴祁真就站在空出的地方面無表情盯著他。他若無其事走上前問:「你不是在看家?」
  「家裡沒什麼可看的,又沒東西能被偷。」
  「也是,家具都是撿人家用過不要的,最值錢就我那兩床棉被吧。哈哈。」路晏抓他手肘將人帶開,壓低嗓音說:「你看你看,你這等尊容加上高個兒,站在那兒簡直是鶴立雞群,都不會不好意思麼?」
  「為何要不好意思?」
  路晏調侃道:「你長得那麼『仙』啊,他們也就看著覺得鮮,看久可能就生出自卑感,你害人家自卑啊,那多不好。身為一個悟大道之上仙你能沒有點仁慈心麼?所以你應該要感到不好意思。」

  嚴祁真唇間溢出笑聲,略感荒唐道:「胡說八道什麼。」他由著路晏拉自己走出熱鬧街市,拐進相對幽靜的小道,兩旁植有桂樹,樹高及腰,還有盛開金色花朵的連翹正在盛開,有些地方也叫它一串金。路晏心想這些都能作藥,之後有路過再來採摘,心思才跑開就聽嚴祁真問:「你覺得我好看麼?」
  路晏的手在那金燦燦花叢間輕撫,聽見這話就回頭望了眼,他記得自己第一眼看見這人的情景,當時只覺美得恍如雲間一場夢。現在也一樣,站在樹叢花間的嚴祁真,俊美如畫,路晏找不到足以形容此景的言詞,只好簡短回應:「好看。可是再好看也不過是張皮囊,雖然我討厭被說矮,可我認為光是外表不足以代表我整個人。」

  嚴祁真點頭認同他這話,看來那句問話是隨口一提而已。他對路晏說:「我見你在菜攤那兒賭錢了。」
  路晏狡辯道:「那不是賭錢,是擲骰比大小。」
  「都一樣是賭。以後別這樣了,不太好。」
  路晏嗤聲,斜眼給他一記白眼說:「你什麼都不懂。人呢,有各式各樣,活著的方式也各式各樣。這兒又沒禁賭,我沒犯法,你憑什麼就不許我賭了。」
  「你耍千。」
  「那是他們先耍千,我不耍千贏不了,還有這叫破解。」
  嚴祁真板著臉跟路晏對峙,路晏爭辯得臉皮一下子都紅了,緊握著菜籃輕喘,以前就是被嚴祁真教訓也沒這麼激動過,似乎下了山以後兩人相處有些轉變。嚴祁真不是想責罵人,但路晏這樣聽不進他的話,他也不再硬勸,舉步上前抬手,路晏防備的盯緊他的手,最後他掌心輕落到路晏髮間摸了摸。

  路晏呼吸平穩下來,情緒冷靜不少,但臉卻更紅,嚴祁真跟他說:「我不是要責備你,只是勸你。你聽我的不好?又不是存心想害你。」
  路晏為了躲那隻手而站開,一手摀著額頭,低頭嘟噥:「知道啦。」
  「你近來火氣不小,是不是給你服些藥降降火。」
  「不必,我、我去買甘草茶喝就好。對了,你出來散步的?」
  「找你。」嚴祁真又和路晏走在返程路上,他提到鄰居講起一些事,說是最近金霄流行一種怪病,聽說他們是修道的就問有沒有能治夢遊症的藥。

  說到金霄這將近一年多來流傳一種怪病,得病者不會立刻有性命之憂,而是會患上夢遊症,患者逐漸心神耗弱,然後在某一日無預警的失蹤。一開始是在金霄周邊的郊外,有散戶發生這樣的怪症,人失蹤以後報了官,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但奇怪的是遍尋不著失蹤的人在何處。
  這事一開始發生在市井小民身上,沒有多少人注意,很快就被淡忘了。只不過後來陸續在不同區傳出相同的怪事,還有一位京官家中的人也因此失蹤,這才引起大家注意,且事態日益嚴重,因為不知此病緣何而起,無從醫治及防患,使得人心惶惶。
  京中高官卻為了避免麻煩而將這風聲強硬壓下,若議論者就當作是妖言惑眾,找個罪名懲罰,於是一、兩個月罰下來大家都不敢再多言。路晏他們的鄰居則是覺得近來官府盯得沒那麼嚴,悄悄向嚴祁真他們打聽有無治夢遊症的法子。

  「治夢遊的藥……這到底失蹤了多少人啦?事情就這麼壓著不是辦法吧,蘇家總不會沒反應。」路晏冷笑:「說不定這怪事就是蘇家做的。」
  「沒有證據還是先別下定論。雖然這也不是沒可能,我想去找安律甯問一問,他應該知道些什麼。」
  「那正好,我寫封信給他,他是大忙人,讓他空出一點時間來談。我們呢,就先在這大都裡享受一陣子清閒再來管人家閒事。」

  兩人回去以後,路晏就去共用的廚房忙活一日兩餐的事,嚴祁真坐不住也進廚房看,路晏讓他幫忙切菜。嚴祁真刀工了得,菜、豆腐或是肉都能按要求切好,肉切成絲燙過拌了醬,他看路晏烹飪很是有趣,路晏卻禁不住他看,擺手趕他出去:「這裡油煙多,空間不大,你還是去等我上菜吧。」
  「我不會礙著你的。」嚴祁真挑眉淺笑,並不打算離開。路晏不理睬他,拿刀片著薑蔥扔到鍋裡煸,快杓撈了些菜油,專心準備吃食。

  弄好了一桌飯菜,路晏替嚴祁真添飯,自己先吃了一口,滿意點頭,接著抬眼覷對面的男人問:「覺得滋味如何?」
  「還不錯。」
  「瞧你這表情是不是嫌不夠辣?那也沒辦法,不知為何這兒的胡椒很貴。改天吧,改天我想辦法弄來,胡椒啊、茱萸啊,什麼都好,辣到你滿意。」
  嚴祁真輕笑出聲,他道:「不必如此,你做的菜我都吃,你就做你愛吃的就好。」
  路晏閉嘴咀嚼,其實是不知該什麼話。嚴祁真又跟他說:「柴米油鹽……這樣的日子也不錯。等這兒租約到期,去你的家鄉麼?」
  「啊?」
  「你不想回去看一看?我好奇你從小長大的地方。」
  「好奇我做什麼。」路晏態度冷淡,卻因為嚴祁真在意自己的事而有點竊喜,他對這樣的心情再次無奈和無力。

  「你在想什麼?」
  路晏眉一挑回他說:「不告訴你。啊,真慶幸我不是戮業,和人心意相通很麻煩,心裡都不能有秘密。」
  嚴祁真瞇起眼笑睇他,沉吟了聲:「那倒是,心意相通不一定有意思,像這樣你也同樣不曉得我在想什麼了。何況心意相同又不見得同心。對麼?」
  路晏歪頭,隨便點頭敷衍。

  嚴祁真憶起舊事,將菜挾到碗裡就頓住動作,他講:「我和戮業或許不曾心意相通,而是他知道我的心吧。那時我太過偏執入迷,戮業擔了我所有的殺業而被融,而我從來沒想過當它有了靈性之後是如何成長,如何變化的。它因我而生,為我所用,而我從來不曾將它當一回事。」
  路晏哂笑,蹙眉尷尬說:「怎麼忽然講起這些了。」
  「路晏,我至今仍沒有將戮業當一回事。它再有靈性,也只是殺生的兵刃。大概我也是不自覺的那樣對待呂素,就算他怨恨我也是能理解。可是你不一樣,你對我發脾氣。」
  「啊。」路晏錯愕:「你這是要算帳啦?」
  嚴祁真臉上泛起笑意,不像生氣的樣子,他說:「不是。你跟呂素不同,呂素他沒有生氣,我是指活生生的氣息,他總是像孩子一樣作為,不,比孩童更無情無理,就只是徒有人的軀殼和欲望。而你有情,你對我有情,所以也對我發脾氣。也因為這樣,你對我而言是路晏,特別不一樣的。」
  「嗯……這樣啊。」

  路晏僅一聲沉吟和意味不明的回應,心中明白嚴祁真是忽然有感而發向他解釋一點感觸,但他快要無法控制自己胡思亂想,幾乎想奪門而出,因為他不曉得自己在嚴祁真眼裡表露出什麼,心裡有絲絲的甜和越來越滲入心髓的澀。

  「這是廢話嘛。」路晏苦笑:「我是平凡人啊,生來就平凡。呂素是天才,戮業是靈劍,我自然與他們不一樣的。你真傻,這有什麼好講的。」
  嚴祁真又挾了口菜吃,臉上浮現溫煦笑意說:「正是如此,我才覺得好。」

  路晏不想話題繞在自己身上,講起夢遊後失蹤的怪事,和嚴祁真討論起來。他們知之甚少,打算再去拜訪那位鄰居,看能否再問出其他有相同遭遇的人,就這樣度過一天。傍晚有人捎信來,安律甯與他們相約今晚亥時在凌雲樓相見,只要去了自會有人帶路,信中還附上一張證明身份的紙箋,淡黃纖維間夾雜縷縷金絲。路晏貪財,直問嚴祁真這是不是真金,一副要把紙箋裡所含的金子想辦法弄出來的樣子。

  金霄凌雲樓,是遠近馳名的大酒樓,它一共由四座高樓所連通。每棟樓都是三層,每層樓有三十尺高,一樓全是通鋪,二樓以上則是包間,樓上互有架橋相聯,亦分租給其他私營店鋪,深夜依舊燈火煌煌如晝。
  路晏後來才知那凌雲樓就是安律甯的產業之一,他們一接近凌雲樓就有眼熟的人過來接引他們入樓裡,是安律甯身邊的侍從之一。安律甯招待他們倆的包間在三樓,是寬敞而長型的房間,比路晏租住的地方還大。
  房間一端有專給樂人演奏或舞伎表演的舞臺,離桌席稍有距離,恰能聽見音樂、欣賞舞藝,而那些人又聽不清楚桌邊的人在談什麼的距離。安律甯已經等他們一會兒,見他們到來就暫時讓表演的人都撤得更遠,原來舞臺之後的壁畫還有個隔間,一個彈琴一個吹笛的樂師們就進到那裡面演奏。那壁畫其實是繡紗,就是在紗上面刺繡,而且那框架裡的紗是兩、三重,山水花鳥似有遠近,栩栩如繪。

  這房間佈置不多,卻已經能感受到安律甯是何等雄厚的財力,路晏環顧周圍,用讚嘆的反應掩飾他內心的窮酸想法。安律甯要給他們斟酒,路晏搶先確認:「安老闆,這酒樓你開的?」
  「是。」
  「這頓你請客?」
  安律甯點頭笑答:「這是自然。我約你們來,怎還好意思讓你們破費。」
  「哦……」路晏這就不客氣把自己的酒杯遞上倒滿,也搶過嚴祁真的酒杯同樣斟滿。
  安律甯請他們用菜,路晏也不急忙談事,舉起筷子把桌面上的大菜小菜都試過一輪,誇獎這桌酒席比供神還豐富有誠意,還給嚴祁真挾滿一碟的肉。嚴祁真要路晏吃慢點,安律甯也說這些吃不完都能打包帶走,路晏歡喜得不得了,直點頭稱好。
  安律甯看他們都吃過一些東西,趁人嘴裡都空著當下告訴他們說:「其實前陣子我親自押的那批東西裡,有不少藥材。原本是想盡可能的搜集多一點,看有沒有能治夢遊症的藥。有個重要的人也患上這種怪症,為防其失蹤,時時刻刻都得遣人守著。只可惜帶回來的珍奇藥材沒有一樣能用,只好先存在庫房裡。我猜想你們可能會懷疑蘇家,可我認為不是他們做的。」
  路晏立刻詰問:「憑什麼?憑你們有交情?」
  安律甯愣了下,淺笑承認:「確實,我跟蘇家是有交情。這也是我認定蘇家沒有嫌疑的原因之一,實際上他們家主也正煩惱找不到治這夢遊的藥材,去年還到了一趟泰武山,聽說那兒有塊麒麟石,石上生的雲耳就有治各種怪病的功效。可惜那種石頭大概只是傳說罷了。」
  路晏斜睇嚴祁真,互換眼神,像是在說:「就是我碰到的那個火爆的瘋子。」

  路晏不節外生枝而沒將此事道出,嚴祁真這時開口了:「這是治標不治本。你說患病的那個重要的人,是陳國的國主吧。」
  路晏驚得嘴巴一開,嚴祁真順勢挾了塊精緻點心送到他嘴裡。安律甯也是睜大眼有點訝異,隨即露出被說中的含蓄笑容,接著跟他們講:「我跟蘇家的家主也認為這治標不治本,可是無從下手。我們甚至不曉得怎樣的人會患上這種最後一定失蹤的夢遊症,這件事遲遲無法解決,又不可能長期將風聲壓下。就在最近,事情有了轉機。」

  嚴祁真和路晏雖沒開口,表情卻已經在詢問是什麼轉機了。安律甯接著講:「就在前幾日我回金霄之後,去蘇家拜訪過一趟,順便留宿在那兒。然後,我的友人發現我也開始夢遊了,一直在他們家的庭園裡繞,好像在找出去的路。」
  「這樣的話只要跟著你,說不定能發現什麼線索。」
  安律甯認同路晏的提議,他說:「所以說,今晚,我想請你們到敝府作客。不知二位方不方便。」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zenfox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