戮業,是那把靈劍被鑄成它的人所賦予的名字。

  無論仙凡都想擁有它,因為它是被傾注某人所有生命的靈劍,然而它卻無法認主,只因它在鑄成時就已經認定了那個死去的鑄劍者。在許久以後,它終於又等到那個人出現,那人已是個江湖中頗有名聲的劍客,亦正亦邪。

  劍客握住戮業就有一種久別重逢之感,和無以名狀的感觸。這把劍是由一個女子送到劍客手裡的,女子自稱是某仙府修煉的凡人,奉其師尊之命將此劍奉還。

  「此劍不祥。」她說,她能觀人三世,這把劍確是只屬於劍客,但十分不祥。它不僅是靈劍,亦有其魔性,畢竟長久以來在那麼多人手裡沾染血腥,所殺者不論人鬼仙妖皆有邪怨,又在鑄成時就已經耗盡鑄劍者的心血,將來也許會再憾事重演。
  劍客笑曰:「妳說此劍不祥,那也不奇怪。要說此劍吉祥納福我還反倒奇了。」

  他們就這樣邂逅在杏花樹下,劍客說戮業即是以殺證道,以命償罪,包括他自身的業。女子揶揄他此劍即是其無明業火所成,莫怪它要吞滅其前生,要他好自為之。然而,女子又道,劍客或許也是她的一個劫,只是尚未報應,他日有緣再會,說罷又遠去修仙。

  劍客只覺那女子信口雌黃,不再理會,卻又在日後許多個寧靜的夜裡想起有這麼一個人和事。他仗劍傲世半生,換得一生蒼桑,看盡人間險惡,不再有所留戀。僅存的只有他對那女子日益加深的思慕,於是他的後半生都在找尋她,最後帶著戮業找與那女子一同歸隱。

* * *

  「所以那把劍叫戮業啊。」路晏一臉尷尬,他確實聽過這把劍的名字,現在講起來只覺這諧音同他姓名相似,心裡彆扭。馬車正在崎嶇不停的路上行進,有些顛簸,這是安律甯在城鎮為他們顧的車,車廂內座椅下還堆了不少藥鋪採買的生、熟藥。
  安律甯是陳國商人,不過他原是在殷國出生,幼年才和家裡人基於一些緣故而轉入陳國。每年夏秋之交都要走這麼一趟,採購各地貨物,然後在年節前返回陳國首都金霄,只不過今年遠行不順遂才拖延至今。
  為了趕路,安律甯等人只在城鎮稍作停留,補給跟採買結束就上路,路晏則一直在車裡待著,聽嚴祁真給他講那些關於前生的「故事」。

  「正是戮業。有城主為了它,弄得整座城都燒毀了。還有國主為了爭奪它而掀起戰事。印象裡有幾個修仙世家和門派也因它鬧過不少風波……都說刀劍本身就帶煞氣,加上戮業又是已有靈性的劍,也難怪當時會被那人說有魔性了。」
  路晏聽著只覺是他人之事,並沒察覺到嚴祁真在調侃他,還認真問說:「既然大家都搶著要,怎麼你就把他給融啦?這樣他又是怎麼跑去投胎變成呂素的?」
  嚴祁真疑問:「那日你在三身臺沒看見?」
  路晏的眼珠轉了一圈,回想道:「只看到一個眼尾眉角有刺青的男人笑著把自己吐出的一顆金珠捏碎,直覺那是他的元丹,不過也就是個直覺,實際上聽不到什麼。」

  路晏歪頭念念有詞:「還有一事我覺得奇怪,當時也看見那把劍,可是怎麼它好像沒有劍鞘啊。」
  嚴祁真解釋:「也不是任何兵器都需要有鞘,你見過姜嬛她們舞劍應該就曉得,有些兵刃是能化作飾物隨身佩帶的,那樣的情況不一定就需要劍鞘了。」
  「原來如此啊。」路晏恍然大悟,認同點點頭。
  「只不過戮業的確有劍鞘。」
  「啊?」
  嚴祁真冷不防補充一句話,令路晏詫異,他道:「戮業的劍鞘就是我。這也是為什麼它無法認主,因為唯有我與它的關係是絕對的。因此再多爭奪都是徒勞,不僅發揮不了它應有的力量,還會因此走火入魔也不一定。只不過這件事甚少人知曉,畢竟那一世的我鑄完它就死了。」

  嚴祁真講完,很是平和溫雅的淺笑:「真是世事難料,亦難盡如人意啊。」
  「你你、你別這麼輕鬆平常的講出這種殘忍的話啊,多駭人啊。怪不得當初人家仙子要你把劍融了,比劍還可怕的應該是你這傢伙吧!」
  「我?殘忍?」嚴祁真是真的不解了。「何出此言?」
  路晏汗顏,心說這人有時好像心思情感都細膩,但又更像是錯覺,其實根本就不能以人之常理、常情去理解。他抿了抿唇,思量該如何解釋,忽然馬車一個晃蕩,他整個彈跳起來,雙手作為支撐拍在嚴祁真的腦袋兩側。
  「嚇我一跳。」路晏說完要往後坐回位置,嚴祁真卻拉住他一手手腕,將他帶到身旁位置,取出一個小圓木盒,盒蓋是雕成栩栩如生的花,盒裡裝著淡黃油滑的膏狀物。嚴祁真說這是在藥鋪隔壁的店家買的油膏,用獅柚做的,天氣雖然回暖,但春寒料峭,這東西就是搽在皮膚上,不僅防止乾燥又有香氣。
  路晏問:「那家店不是專賣姑娘家胭脂水粉的?」
  「不,也有賣給男子的。」嚴祁真講得認真,拿中指指腹沾了些許柚香膏就往路晏唇上抹,念道:「你嘴巴都脫皮了。」
  「唔哇!」

  路晏嚇得跑回原來位置坐,斜眼視人:「你幹嘛?噁心死了。」
  「呵,大驚小怪。」嚴祁真將那東西遞出,告訴他說:「你自己擦吧。這本來就是買給你的,我用不上。」
  「……」
  「怎麼露出這樣古怪的表情。難道是誤會我有龍陽之好?」嚴祁真取笑他道:「真是想多了。以我的歲數早就能當你老祖宗了,哪怕呂素還在,也是我的晚輩。」
  路晏接過東西擦嘴,嘀咕道:「那你也犯不著這樣。」
  「呵。對不住,其實我是有意逗你的,開個玩笑。」
  「喂,太過火了吧!」路晏又被這人惹惱。
  嚴祁真轉頭撩開車窗看了眼,貌似在裝傻,聊道:「以前常看你和勝鈺他們玩鬧,所以就想著這樣也不錯,只是已有太久不曾與人說笑,沒能拿捏好分寸。」

  路晏已經窘得講不出話來,只是耳根發燙,呼吸紊亂,他勉強調息就怕對方又繼續調侃自己,一方面又慌亂煩惱自己實在越來越不對勁。也不知從何時起的,他好像變得越來越奇怪,心裡有許多感覺起了變化,但那都無從講出口,難以言喻。

  「不要再開這種玩笑。太惡劣了。」
  嚴祁真有些無辜的輕嘆,向他道歉。是夜,他們一行人在郊區休息,嚴祁真替路晏把腳踝上寫滿咒文的布解下,布裡的字很多都不見了,但是多了許多隻白蟻。嚴祁真說要藉此將咒打回去,當即拿那些蟲蟻施術。
  路晏擔心會招惹麻煩,嚴祁真回他說:「你不找他,他也會找上你。會犯這種事的妖魔往往不會輕易的善罷甘休。」
  路晏看他是想盡速了結,也就沒再講什麼。嚴祁真施術僅耗片刻的工夫,接著兩人就若無其事跟其他人一起圍著營地篝火吃東西,商隊裡有幾個術士都還記得那日他們的表現,特地過來請教師出何門何派,嚴祁真隨口就應他們:「無名峰。」

  世人只知凰山七十七峰,卻不知無名峰是哪裡,那四名術士也只是客氣點頭虛應,接著交流起各自所學。他們印象尤其深刻的是嚴祁真竟能徒手將敵方暗器融毀,紛紛想問這是何法門,嚴祁真裝得一臉含蓄告訴他們說:「此秘術是家學,不便透露。不過論起這種玄學奇術,路兄才是高人,跟他相比我懂得就少了。」
  如此輕巧把麻煩扔到路晏頭上,路晏趕緊抱著早就好的那條腿哀叫,嚴祁真好笑的斜睇人,才又替其說話:「不過他這回也是無端遭罪,還是讓他再休養幾日吧。來日方長嘛。倒是聽說陳國對術士充滿歧見,最崇尚的則是行商?」
  那幾個術士互看幾眼,無奈苦笑,就陳國的情況閒聊幾句。陳國是個對道士、法師不太友善的國家,卻不是沒有這樣的人存在。安律甯常年在外奔走生意,多的是機會遇上那些玄奇古怪的事情,因此才花錢供養了幾個道觀、寺廟,有事的時候就請他們遣人隨行助陣,防患未然。
  話題於是乎又被嚴祁真帶歪,變成陳國風土人情為話題,術士們聊累了,輪到其他湊熱鬧的青壯年人來講。路晏始終自以為旁觀,卻不知自己露出的表情是一種男性對男性間才有的讚賞,以及難以忽視的得意。

  安律甯和近衛、部下討論完接下來行程注意的要事,再看到這裡熱鬧就默默繞過人群走近,來到路晏身後蹲下來,湊到他一旁問:「路兄弟,你笑得好得意,是不是他們講了什麼你的事績?」
  路晏回神道:「沒有,與我無關。」
  「那就是在講嚴兄了?」
  「也不是。」他只是覺得看人被嚴祁真牽著鼻子走很好玩,嚴祁真很會帶話題,也可能是那些人太缺心眼了。
  「都不是?」
  「怎麼我笑得很得意?」路晏看向安律甯,後者點頭道:「一種與有榮焉的得意。起初聽聞你跟嚴兄是道侶,我有些訝異。雖說自古修道有各種方式,道侶也沒有限制得是怎樣的人,但在陳國可不是這樣看待的。」
  「嘿,絕不是你想的那種。」路晏當即撇清,他曉得安律甯是好意提醒,畢竟在陳國這些字眼是相對敏感的,而安律甯想講的就是有一種道侶關係不僅僅是修行路上的伙伴,更行夫妻之事,這些歧視皆出自陳國皇族及名門貴冑間的醜聞。

  夜漸深,安律甯下令眾人休息,僅留幾人輪流守夜,路晏跟嚴祁真也回到馬車裡,嚴祁真擺上一顆瑩石作為照明,它散發幽微藍紫色的光,恰恰照亮兩人表情輪廓。路晏正拿出一木籠,看到那光亮訝道:「做什麼?」
  嚴祁真理所當然回答:「清晨就看你偷偷摸摸的,剛才也是,不就是要餵赤宙喝露水麼。這光外頭看不見,不用擔心。」
  路晏鬆了口氣:「我也是擔心這小東西在人間遇到危險,不想讓人知道牠存在。本來以為牠在凰山,沒想到一出胡蛟的店我就發現牠偷跟來了。」

  路晏拿了一只寬口酒盞,倒出些許露水給那隻黏人的甲蟲吃。長角上的白色花朵依然漂亮可愛,背上的光澤也一如以往好像映著宇宙繁星,赤宙專心進食,路晏一臉傷腦筋念牠說:「你呀,怎麼不乖乖看家,非要跟出來啊。」
  「看得出牠很喜歡你這個人。」
  路晏給嚴祁真看了木籠說:「這是在之前那城鎮臨時、悄悄買的,找不到更好的地方讓牠住,雖是籠子卻沒鎖住,牠想出來隨時都能出來。一路上牠倒是乖順,沒有跑出來惹事。這次會再去陳國,要是你想回泰武山隨時都能飛回去的。」

  赤宙昂高長角,彷彿在回應路晏的話。路晏微笑,想起一事而提醒道:「之後入陳國時,為免旁生枝節,就稱道友而不要講什麼道侶了。反正意思差不多的。」
  「你擔心旁人眼光啊。」
  「那個我不在乎,只是不想自找麻煩。」
  嚴祁真換了較輕鬆慵懶的坐姿,講起稍早與人聊天時獲得的情報,他說:「過去陳國的皇族名門之間因崇尚修道而鬧過一些事,才使得他們陳國的人厭惡道門。你所顧忌的事也起因於此吧。」
  「是聽說過他們以修行為名行淫……」路晏蹙眉,覺得麻煩而擺手不講了。
  「一開始那些人也是諱莫如深。但多多少少講了一些,這些年陳國也動蕩不安,所幸有錢能使鬼推磨,錢能解決不少事。這也是陳國崇商的原因之一,而安律甯似乎是陳國數一數二的人物,是陳國都城金霄的富戶。」
  「哦?多富有?富可敵國麼?」路晏隨口一問,沒想到嚴祁真點頭,他狐疑道:「既是如此又為何親自走這趟商路,這種事……」
  「這種事他應該是第一次,親自出遠門走這趟的。」嚴祁真接他的話講:「可能是想找某種東西,得親自跑一趟才行吧。不過看他們搬運和採買的貨物都很普通就是了。加上安律甯一路上雖然掛著笑臉,眉宇間仍揪結愁緒,說不定是事情不順遂。」
  「你說貨物普通也不是很普通,聽說有南海珍珠,一顆就跟蘋果、梨子一樣大顆,而且有好幾盒,還有漠北的夜明珠,也是跟拳頭一樣大的有十幾盒,除此之外不乏稀有珍奇的寶貝,你說普通未免太過份了。」
  「多是漂亮而無靈氣之物,確實是普通的東西。」
  路晏心知有些東西用人間錢財衡量是俗氣了,但那麼多價值不匪的東西被嚴祁真一句普通打發讓他有些不爽。他看嚴祁真還要接著剖析安律甯與陳國的事情,故意打呵欠截他的話頭說:「唉呀我睏啦,先睡覺吧。你把那塊石頭收起來,要亮不亮的照得我難受。」
  嚴祁真看路晏直接躺下,赤宙則飛到路晏頭髮上停留,他也乾脆將瑩石收好。車廂裡仍有暗香浮動,是赤宙身上的花香,以及某人毫無風情的輕鼾。嚴祁真能於黑暗裡視物,他對著路晏側臥,凝望了會兒才閉目養神。

  今晚他的心情有些浮蕩不定,不知是花香的緣故,還是一時接觸許多人而需要適應。寧靜夜裡,他想起的不是過往故人,亦非前塵舊事,更不是宋瀞兒等人,只是今日路晏問的一句話。是啊,那麼多人都爭搶的戮業,為什麼當初要融了它?

  路晏問那話的樣子很單純,沒有任何心眼,甚至天真,那模樣和他記憶裡的呂素有時重疊了。呂素也曾用那種不抱任何情緒或揣想的樣子問他不少問題,像是……

  「要怎樣才能超越你?」
  「一把劍不一定要有劍鞘,可是沒了劍的劍鞘是什麼?」
  「只有戮業才跟你心意相通,可我不是那把劍,我不用知道你,你也不必知道我,不是麼?」
  「我是註定要成魔的。我恨你啊,難道你一直不曉得?但你應該也不放心上吧。」
  「就說沒有什麼能讓你上心的,你是要白日飛升的仙人嘛,這麼說來,我殺了你的道侶也無妨。殺光你在乎的所有人?不對,你沒有在乎的人,連你自己都不在乎自己對麼?」

  呂素是所有修煉者幾乎都聽過的魔頭,就連嚴祁真都曾對他有過些許動搖、迷惑,因為這個人總是一臉天真無垢的殺戮,能面色溫和掛著淺笑將誰的心肝捏碎,就連最後也是那樣,沒有一點猶豫的微笑著將道行及元丹摧毀。

  呂素才是自己口中講的,連自己都不在乎自己的人。

  「嗯。」發自嚴祁真喉間低沉壓抑的呻吟,他倏然睜眼,一手掐住路晏的頸子,路晏捉住他手腕用變調的嗓音喊他:「噯咳、是我,殺、人啦。」
  嚴祁真立即鬆手,路晏退到一旁咳嗽,摸著被掐紅的脖子皺眉:「你發什麼癲啊。」
  「對不起。」
  「我是看你難得睡得比我晚,又好像在做什麼惡夢似的,好心要叫醒你。差點被你擰斷頸骨,直接奔往下一世。」
  嚴祁真蹙眉,面有愧色,他上前輕碰路晏臉頰,想看他脖子掐痕:「我看看。」
  「噯呀不用啦。我胡亂講的,哪這麼容易被你掐傷。」

  「你們睡醒沒?這兒有剛炊好的蒸饃又香又軟,邊吃邊上路。」安律甯親自過來招呼他們用早點,車簾掀開就愣住,因為車廂內的光景是一個高大俊美的男人正捧起另一個相對個子嬌小的青年的臉,而青年則紅著臉和脖子消極抵抗,情狀曖昧。

  「噢,恕在下打攪,兩位道長繼續。」安律甯果斷放下車簾跑走,還命令所有人不得去打攪。路晏氣急敗壞叫喊道:「喂,不是你想的那樣啊!」
  嚴祁真拉住路晏,堅持要替他上個藥,又勸說:「反正他不會聽你解釋了。這點誤會無傷大雅,安律甯是故意要逗你的,別隨之起舞就好。」
  「臥嗤……」路晏咬牙像是口齒模糊罵了什麼粗話,撥開嚴祁真的手搶過藥自己擦,嘴裡罵道:「我沒你大方!」

  他們趕了兩天路到一個較大的城鎮換馬,安律甯找到一間熟識的武館雇了一伙人護送貨物,路晏則是拉著嚴祁真一路厚臉皮的跟著。途中跟商隊裡其中一個年輕道士混熟了臉,年輕道士叫張淨恒,祖籍在陳國一個叫張家村的偏僻山村,村裡不乏他們這樣的人,常年在外討生活,特定時期才返鄉相聚。張淨恒跟上這趟是因為他到金霄的玉凌宮精進道術,玉凌宮的宮主與其長輩有些淵源。張淨恒見路晏的年紀與自己相仿,特別親切,旅途中不時找上路晏一起行動。
  換馬以後一行人連日趕路,已入陳國境內,趁著安律甯到自己經營的商行分號去巡視,張淨恒邀路晏他們到當地茶樓飲茶看戲。那是間兩層樓高,佔地很大的茶樓,往後有幾座跨院是供人租住的。茶樓生意熱絡,外頭的栓馬樁幾乎都栓了馬,張淨恒帶路晏他們就坐在一樓通鋪,揀了個靠柱的空位入座,各叫一碗羊肉豉湯止饑解饞,再要幾樣下酒菜,當然酒是少不了的。

  戲臺上的人扮了猴、蛙、兔正在作戲,逗得客人大笑,張淨恒跟路晏也看得歡喜,嚴祁真坐在路晏一旁,三人圍著一張方桌,心裡忽然有些微妙。嚴祁真看他們笑著拍肩、撞肘,互動熱絡而頻繁,好像他們兩個才是同儕,自己像被隔絕在外,連陪客都稱不上。
  嚴祁真暗自好笑,難不成還跟兩個孩子吃味較真了,他只是想起前些日裡路晏對自己防備的態度,對比今日路晏對別人甚少防備的樣子,不是很高興,但也怪他動不動就戲弄對方吧。

  嚴祁真還是不習慣這樣嘈雜喧鬧的場所,只不過想定以後就能屏除雜念,恢復往日平靜的心情,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喝,舉起筷子挾了豆腐乾吃,細嚼慢嚥之後再嘗一口辣菜,閉眼深吸口氣,時隔千年以上的回味。
  路晏本來被臺上的戲逗得不時大笑,還跟張淨恒兩個互相模仿那角色滑稽的模樣,餘光就看嚴祁真動了筷子,又過一會兒才意識到這是嚴祁真離開凰山以後第一次進食,之前都是在車裡或避開人目光休息,雖然在胡蛟的店裡也吃過一頓飯,當時只是淺嘗即止,沒能吃完。
  路晏訝異盯住嚴祁真,他看嚴祁真的唇特別殷紅,原因是方才這人吃了好大一口辣菜,他憋住笑意替對方倒茶,偏頭噙笑問:「嚴哥哥,可還合您胃口?」
  「嗯。」嚴祁真過一聲就端茶喝,又抿了下紅潤的唇瓣,再挾了一口辣菜吃,他跟路晏說:「這個配著醬湯也好吃。你也吃。」
  路晏心想,這傢伙是不是越來越像個人了,由仙人變成凡人?可能麼?值得麼?他點頭回應,把碗裡的湯連同料都吃個乾淨,問嚴祁真還想試什麼都叫人做來,嚴祁真笑著搖頭,張淨恒這時也加入談話:「嚴兄你得多吃點啊。一路上沒怎麼看你吃東西,是不是吃不慣外頭粗食,這裡的東西看起來普通,但味道特別好。我過去經過這兒都會跑來吃的。」
  路晏一旁乾笑,心想嚴兄不是吃得少、吃不慣,是已有千年以上不吃不喝了。三人在茶樓放鬆半日,準備回去報到。可是一樣的路卻怎樣都走不到盡頭,來時走了一柱香之久,自他們離開茶樓已走半個時辰都沒能返回,三人就在一條窄巷停步。

  這一帶巷弄並不算複雜,都跟棋盤似的,只要方向沒錯往往離目的不遠。路晏嘖舌問:「小張,你確定沒有帶錯路?」
  「確定。我們這會兒是遇上麻煩了。有人不讓我們走。」
  「哼,雕蟲小技。這不難,我撒泡尿就能解了。」路晏撩開衣擺,往牆角站。張淨恒也跟著一樣動作搶著表現:「這我也懂,多送它一泡尿,看我這童子尿的厲害。」

  「……」嚴祁真默默望著那兩個蠢蛋的背影,放棄阻止。等他們兩個都解放痛快之後才告訴他們此舉無用,再一手指天,路晏恍悟曰道:「不見日月,進退皆無出口,不是一般鬼遮眼、鬼擋道,所以撒尿通竅也無用。」
  巷弄前後盡頭都是一堵灰牆,無論往左往右拐都還是會走回一樣的巷道內,路晏問嚴祁真說:「你有辦法能解的。」
  嚴祁真若有似無抿笑,路晏蹙眉心知這又是嚴祁真要試他本事,路晏從袖裡乾坤摸出一塊巴掌大小的深黑硬木板,一聲哼氣就將木板展平成了一塊更大且外方內圓的羅盤。那羅盤本就是路晏之前吃飯傢伙,只不過在凰山修煉一年又做了一個改進的版本,上頭刻紋、符字及塗料全都精心挑過,對應五行相應等原則。
  張淨恒以為是普通羅盤,細看又覺得有意思,他看路晏往羅盤一角摸了下,似乎是木頭嵌金屬片而將手指畫破,將血流注到中央寫有混沌字符的地方念念有詞,很快就將羅盤用手指頂起轉了數圈喊道:「仙人指路!」

  落在羅盤上的血沒有乾,只不過在盤面上出現特殊現象,往南方憑空出現一個紅印,就像有人拿東西沾上血去壓印出來似的,且紅印往南延伸,就像以手代足指示他們。路晏叫他們跟上,逕自往羅盤指示的方向走,接著又變換了十多次方向,依舊沒能走出困局。
  張淨恒開始不耐煩道:「這法子真有用?」
  「不動了。」路晏疑道:「真的不管用?怎麼沒有啦。」他看羅盤的血跡迅速消失,被手裡那塊木頭吃乾淨也沒再有什麼訊息,不禁回頭朝人訕笑。
  張淨恒抓了抓頭,把掛在胸口的護心鏡取下道:「還是我來,強行破陣吧。已經過了跟安東家約好的時辰。」他將護心鏡翻了兩、三翻之後朝某一面牆擲出,那東西一下子變作千斤重的巨輪衝出,毀壞無數相同的灰牆之後消失在塵灰中。
  片刻他們聽到反方向發出隆隆巨響,張淨恒「啊。」輕叫一聲把兩人護到身後,下一刻即接住毀牆衝撞而來的龐然大物,那東西又在一瞬間回到其手中變回護心鏡,張淨恒又將之翻了翻變作大刀擺出備戰姿態,因為轉角喀答喀答冒出一個機關人形,人形穿著正式弓道服,引弓射出木箭。

  嚴祁真疑惑輕噫一聲,低吟一句不好,當即脫下外袍拋出,形成一道防護將三人都護在飛展開的衣袍後,木箭一落地,空中同時響起數不清的咻咻風聲,他們身旁牆磚以及衣袍沒遮擋的部分全都莫名碎裂、射成蜂窩狀。
  嚴祁真慶幸自己只穿朱兒做的衣衫,就是因為還多了這層用途。張淨恒抱住路晏將人護著,兩個青年抬頭相望,皆神情驚愕。嚴祁真不著痕跡把路晏拉近自己關心道:「你們有沒有傷著?」
  「剛才是什麼情況?」路晏聲音發虛詢問。
  「這會兒大概碰上呂素的仇家。」嚴祁真沒忌諱張淨恒在這兒,他說:「修仙世家裡有一派專精機關,是柳門。各派圍攻呂素那時,他們也出了不少力在與呂素周旋。其中還不乏煉制神兵利器的高手。可說是當時最富聲名的四個修仙世家之一,就連蘇氏也尚未崛起。」
  路晏傷腦筋,撫額低聲請教:「敢問當時呂素對他們做了什麼,讓人記仇至今?」
  「呂素將之滅門,連分家的大人都沒放過,聽說有個僕役帶了分家家主的妾室出逃,那妾室懷有其遺腹子。印象是求助佛門庇護,嗯,這是聽劍門的後輩聊緋聞時講的。」

  喀喀答喀答。是那人形再度引弓,路晏想衝去打壞人形卻被嚴祁真阻止,嚴祁真警告他說:「你若貿然攻擊,那東西料想會在爆體損毀的同時化作萬千箭雨射向你,或是有其他更狠絕的殺招。柳門機關多變難測,一重接一重,絕不是看到的那樣單純。撤吧。」

  張淨恒杵在一旁亦是心有餘悸,問:「撤?它要殺來了怎麼撤?」
  嚴祁真將落地的衣袍拾起,輕巧往人形身上撲蓋,看起來好像一隻小貓小狗被布蒙著亂轉圈,路晏和張淨恒都傻眼,兩人前後疑道:「就這樣?」
  嚴祁真沒應他們話,牽起路晏的手,一手往他袖裡摸索,路晏問:「做什麼?」赤宙被摸了出來,一出袖子即往天空飛,天空居然裂開一道縫,穿透下來的光耀眼奪目,照得他們都不由得以手遮眼,再回神時三個人是圍在一棵老榕樹下。而這老樹就在茶樓後面相對幽靜的巷子裡而已。
  赤宙又飛回路晏肩上,嚴祁真脫掉的衣袍還在地上,張淨恒替人拾起衣衫,自衣裡飛出一隻黃蜂。張淨恒拿護心鏡把那黃蜂拍死,黃蜂當即爆體飛出數十根極細的針,他警覺跳遠,瞠目和路晏他們對看,吸了口氣問說:「看來這隻蜂被下過咒,所謂機關也能與咒結合到這種地步,真陰損。」
  張淨恒雖然對這兩人的來歷有疑問,但他知道許多事不知道才好,所以沒有多問。不過年少如他也聽過傳說中呂素那大魔頭的事,直覺不應和他們往來過深,後來也逐漸與路晏他們疏遠了。

  那之後也遇過幾次怪事和有人暗中作祟,但都有驚無險,有嚴祁真在,路晏一向信賴,只不過仍有些惶惶不安,那些呂素的仇敵已經盯上他,說不定哪天又會像圍勦呂素一樣群起而攻之。到那時候,嚴祁真會如何?

  進到金霄這個紙醉金迷的大都以後,路晏靠著一路賣符紙、算命、賣藥攢的錢租屋。金霄這樣的大城亦是寸土寸金,而這屋宅地段在鬧市和住宅區的交界之間,地段不錯,有前庭中庭和後院,中庭有池塘,後院有口井,大門口進來的大堂是集會的地方,兩側是隔好的包間,分租給一些單身、過路的散客,路晏跟嚴祁真則是合租了一間大的房間。
  至於廚房、井水、院落皆是共用,雖是有些不便,也缺乏隱私,但租金便宜,再說他們兩個大男人也不在乎這些,有個能睡覺歇腳的地方就成。

  路晏他們是短租三個月,先在這兒住一陣子,跟房東打好契約付完錢就能入住。路晏張羅床舖、桌椅等基本家具,安置好赤宙休息的地方,回頭問了坐在榻上打坐的嚴祁真說:「要是之後那些人把我當作呂素一樣,要滅了我,而他們又都是你過去認識的人,你會如何?」
  「我不會讓你死的。」嚴祁真睜開眼,望著路晏的眼睛說話。
  「即使與他們為敵?」
  「嗯。別人如何想,如何作為,我管不上。但我所想所為,就是這樣。你不信我?」
  路晏踱到他面前,雙手插腰失笑:「我最近有個荒唐的猜想,該不會你在無名峰等了好幾百年就是打算有一天呂素再轉世的時候,不會被這樣追殺吧。哈、噯,我是說,會不會真的只是為了這個理由?如果是,你為什麼要這樣?」

  嚴祁真平視前方,沉思半晌微微啟唇,路晏搶先說:「別跟我說你也不清楚、不知道。」
  嚴祁真抬眼覷他又頓了下,跟他說:「那就當是這個原因吧。劍鞘除了給劍藏納鋒芒,也是為了保護──」
  「屁,都是屁。」路晏冷眼嗤聲。「老子是路晏,不是呂素。不,是,呂,素!」他說完摔門走出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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