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間各色紫薇花開,猶是生機蓬勃的景象,詔國邊境一個村子卻受瘟疫所害,大半的人都病倒,且這病只害人,禽畜卻無事。宋瀞兒在村裡的藥寮幫忙煎藥,門窗大開,她一面講往事,一面顧火侯,有時村民會來端煎好的湯藥,取煮過的乾淨布料去用,路晏則和嚴祁真幫忙配藥,三人都沒閒下。

  宋瀞兒說起姜嬛的事就嘆氣,姜嬛和溫碧袖自幼失去故鄉,投靠過其他門派世家,卻屢遭欺凌,身世堪憐,後來靈劍門收容才過上安穩的日子。她與這兩人特別投緣,情同姐妹,所以姜嬛她們也知道她前生跟嚴祁真的淵源,有意和嚴祁真攀附關係。
  她講到這裡,表情複雜又是嘆氣,告訴他們說:「我以為她們都對嚴哥哥有好感,所以姜嬛屢次對路晏不善,而且也對我下過咒,行逕越發古怪。後來我才聽袖兒說,姜嬛不過是想利用嚴哥哥報仇,因為當年呂素令她們仙島流於極北沉沒。
  姜嬛一直記著呂素在五百年後轉生的謠傳,溫碧袖卻只當她幼小不懂事,後來看出姜嬛心中仇怨日深,擔心她誤入歧途,屢屢苦勸。只是袖兒不敢逼得太緊,怕姜嬛一意孤行,有時也與之同流合污,再伺機破壞姜嬛的計謀。雖然她們對我隱瞞,有時我也能感覺出她們之間有不睦和矛盾。後來的事也與她們有關,赤宙是姜嬛故意設計,才害得你們……」
  路晏悶悶吐了口氣,抓著手中藥材秤重,分神去問:「既然是想害我,為何也對妳下咒?」
  宋瀞兒苦笑,不知如何開口,嚴祁真早已看穿,就代她發言:「因為姜嬛喜歡她。」

  路晏睜大眼看他們倆,只皺了下眉又默默秤藥材。這屋裡有個大藥箱,顯然不屬於這藥寮,宋瀞兒就是請他幫忙從裡頭取藥,這些藥他多半識得,不是很特別,但是味兒有些奇特,這才曉得應該是用法術以人間草木去跟別處「借」來的。
  嚴祁真也教過他這種法術,相當便利,只不過這種借來的藥材若不在一定時間裡使用,最後還是會變成原來的東西。而這藥箱上頭有著亦靈亦邪的氣息,不知宋瀞兒招惹了什麼來。

  同時分神想著許多事,路晏脫口就低喃:「既然喜歡,為何又要害妳。」
  宋瀞兒面色微變,赧顏回應:「或許是不想我再和你們有瓜葛吧。當初下咒也不是要置我於死地,只是將我困住。」
  路晏了然,這大概是吃醋才使姜嬛言行極端,他又問:「那溫碧袖呢?她怎麼想的?」
  「就是袖兒救了我的,若沒有她,只怕我還無法清醒,逃脫出來。」
  嚴祁真又代她補充一句:「溫碧袖也喜歡瀞兒。」

  路晏又一次瞪大眼,看看嚴祁真也看看宋瀞兒,緊鎖眉頭,他低頭抓藥,嘟噥著:「你們這些修仙的可真亂。講起來我這妖魔倒是相對的正派純真不少啊。」
  「噗咳咳。」宋瀞兒被路晏的話逗笑,又被煎藥的煙嗆得輕咳。這時進來一個眉目清朗秀雅的男子,玉面美鬚,溫文爾雅,他見屋裡有兩人,點頭致意。宋瀞兒起身喚這人龍先生,給路晏他們引見道:「這位是龍先生,是我的道侶。」
  那人又朝路晏他們點頭施禮,自報姓名:「龍清墨。二位是瀞兒的朋友,這位是嚴仙君,而這位則是路兄弟,我沒記錯吧?」

  路晏詫異:「你識得我?咦、道侶?」
  宋瀞兒靦腆淺笑,嚴祁真已看出這龍先生的原形,告訴路晏說:「這就是在魁花淵的那棵古櫻的樹靈。」
  龍清墨說:「不錯,所以這不是我們初次見面。因緣際會,我提前煉化人身,才得以與瀞兒遊走四方,幫助需要幫的人。在下會的就是醫病,啊,現在不便長談,病人們等著藥。瀞兒,妳的湯藥煎製得如何?我的針也不夠了,只能先應付幾人是幾人。」

  龍清墨忙著跟宋瀞兒救治病患,路晏跟嚴祁真也有默契,那鲶妖跑不掉,不急著去捉,就先留在村裡幫一幫宋瀞兒。夜裡路晏悄悄從借宿的空屋舍溜出來,從袖裡拿出一隻蟬殼,那是離開魔海之前道窮給的東西之一,這東西是道窮以秘製藥液泡過,可作秘術催使的道具。
  這村子長年處在不祥的濕地周圍,陰煞之氣太重,他拿這東西施法將煞氣吸走,原本透著淺金光澤的蟬殼很快發黑變暗,泛著紫黑光亮。這東西尋常人徒手沾不得,路晏是妖魔卻無礙,直接收到錦袋裡束好。甫回頭,宋瀞兒站在那兒笑睇他,神色平和溫暖,彷彿有話想跟他聊,他問:「妳有話何不白日裡講?」
  「白天照料村民,抽不出空。我只是想問你現在好不好。」
  路晏察覺她目光不由自主落到他殘缺的右臂,率性微笑答:「就妳所見。還行。」
  她鬆了口氣,說:「這話可信。要是你說很好,我反倒不信了。」
  她見路晏釋然淺笑,又說:「原聽他們說你不可能活著,可我也不信,和龍先生雲遊時都會留意你的風聲。離開袖兒她們之後也想過要找嚴哥哥,可是他也沒了蹤影。沈陵吾跟勝鈺都說不知曉,只說他將劍門自己所鑄兵器都收走,要應掌門好自為之……劍門的人走的走,散的散,也沒什麼人留著。」
  「嚴祁真把劍門解散了?」
  宋瀞兒靠著一棵樹回話:「是啊。他沒跟你提起這事?」
  「沒有。」
  「袖兒讓我看了她當時在船上的記憶,所以我知道發生了什麼。掌門和師兄縱然有錯,可也有懵懂單純的後輩,我跟其他同門將入門不久的弟子安頓好,也各自離開凰山。唉,世事無常,卻又覺得沒什麼可執著,心若自在,誰也拘束不了。」她頓了下,赧笑說:「這是借了龍先生的話。有次我問他,老在一個地方杵著,不無聊麼?他說他心裡自在,不會無聊。」

  路晏替她高興,逗她說:「倒是因禍得福,真覓得一個好歸宿了。」
  宋瀞兒臉一紅忙著辯解:「你莫要亂講,龍先生與我是朋友,不是你想的那樣。」
  「可我覺得他很好。總之,妳有這樣一個人教學相長,我也安心。」
  宋瀞兒點頭微笑,也關心他說:「你不也有個伴。只是我看嚴哥哥變了許多,以前雖然也是淡薄少話,卻溫雅可親,今日相逢見他雖是面帶笑容,卻目若秋水,笑意不在眼底,且一身寒氣。不知是否我跟他已經生疏,竟無法靠近,還覺得看著有些、有些怕。」

  路晏心裡汗顏,暗說她這直覺不錯,但也不知該怎樣講,宋瀞兒又疑道:「聽說當年他發了瘋似的想將海都冰封起來,差點力竭而亡。我只從袖兒那裡德知你遭劫,也是難過了好一陣子,更何況嚴哥哥與你朝夕相處,忽然親眼見你那樣……」
  路晏表面沉靜,低啞應了句:「不過,都過去了。如今還能相聚,也算有緣。可惜不是時候能喝酒慶祝一下,你跟那龍清墨有緣,好好珍惜。明天我和他就要離開這村子,仙魔殊途,始終不好走同一路。」

  宋瀞兒聽他已有意離去,也不好再挽留,只道:「路晏,我知道不是所有妖魔都一個樣,也不是所有修仙的人都只走正道。你是我的朋友,將來若你有難,我也不會袖手旁觀,只管到魁花淵來找。只是有些事情仍須分是非黑白,就像那太極,有黑有白,就是沒有灰,這世間有永恆亦有無常,所以才能平衡。我不知你和嚴哥哥如今是怎樣的情形,只希望你們都好。」
  「有妳這些話就夠了。」路晏有點害羞,低頭把剛才收蟬殼的小袋子取出拿給她:「這是我收集了這村子的陰煞之氣,或許將來你們用得上。有些好東西,只有妖魔做得來。我會看著嚴祁真,妳不必太擔心。」
  宋瀞兒謝過他,又低著眼眸欲言又止,路晏想告訴她嚴祁真的事,讓她安心,卻教人硬生生打斷了氣氛。數道寒光往他們飛射而來,是飽含靈氣的飛劍挾殺氣進攻,路晏一掌推開宋瀞兒的肩讓她閃開,撂話道:「有膽衝我來,莫傷無辜!」
  「路晏!」
  「守著村子,別追來。」路晏斥退宋瀞兒一面往叢林裡跑。這一路他跟嚴祁真都有感應到有人在追尋他們,應該是之前殺死的那些修仙弟子的同門尋仇。不過令他意外的是這伙人驅使靈獸,好像是一種會飛騰的蛇類,在密林間穿行如箭,移動得太快無法辨認。

  「搞什麼!」路晏怪叫,他最痛恨那種長條又滑溜的東西,又懼又怒。

  這叢林攀爬太多藤蔓,林木樹幹又長了太多又黏又滑的苔蘚蕈類,以他的情況想迅速在這裡移動實在費勁,那些追擊過來的靈物反而佔上地利之便,加上飛劍佈陣圍殺,一時間好像回到魔海一般,在那兒天天都過得精彩,有時就是身邊的人也可能為了什麼原因就反目相殺,或許是被敵方操控,或者受利誘反叛。

  人性,人心,充滿了無常變化,應該也有宋瀞兒所說的永恆存在?比如,他無數次的想過,在氣絕的時候,是誰的音容會在他心底浮現。遠觀時迷惘,近看時徬徨,他貪戀的是自己想像的嚴祁真,還是真實相處的彼此,而那人又是如何想他的?為何能有如此大的轉變?

  千百年來的星霜是否泯沒人性,或者嚴祁真的那些人性只是暫時封存、淡忘了?

  戮業要的很簡單,就是與主人長伴天涯,呂素要的也不多,就是成全嚴祁真去成仙。他卻不明白自己要什麼了,可能他要的更多,更貪。而嚴祁真不需要誰的成全,這個人由始至終彷彿不需要別人,天上地下唯其獨尊。

  「嚇呃!」路晏一個趔趄由樹冠上狠狠摔落地,他右袖將岸上枯木捲到河裡,飛身躍起,借力欲逃至對岸。似蛇非蛇的靈物扭身撲跳過來,他手裡玉戒化出臂刃壓低重心閃過咬殺,一拳把蛇腹畫破。
  岸上豢養靈物的傢伙慘叫,痛惜自己的靈寵重創,路晏也跟著慘叫,他居然碰到那隻蛇了,還趁那東西要逃到水下時揪住尾巴。本想一不作二不休,俐落把蛇弄死,沒想到這東西背脊至尾巴能立起脊刺,那脊刺直接刺穿路晏左手。

  「啊啊!」路晏慘叫,痛極,也怒極,就著被刺釘咬的狀態將那隻東西跩出水面,拖上對岸拋飛,以拳刃卸作數塊,再取納物的法寶將這些屍塊收著,心想著將來說不定有用處。他回顧對岸有十多個銀青衣甲的青年男女拿法術變出的小艖追來。
  如此大陣仗對付他這麼一個三流妖魔,路晏忽覺好笑,口中念念有詞,身周的風聲宛如共鳴般也發出魔魅迴響。那幾人雖覺不對勁,但有寶衣護身並不以為忤,怎知頭一個上岸的人就像撞上一堵無形的牆,那牆一碰觸就迸發火光,那人燒成一團火求,縱使逃進河水想澆滅,火光卻如蛇纏上來。

  一名女子驅咒滅火,將路晏設下的屏障破除,一陣妖風嘩然驟散,路晏沒看清對方使什麼法寶,但已有所警覺。這幫人本來勢在必得,沒想到被路晏惡整,現在都難掩怒火,為首的女子質問:「孽障,殺我四個師弟,今日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後頭一個八字鬚的男人附和:「不錯。殺光你們這些妖魔,替天行道。今時此刻就是你的現世報。」
  「應該還有一個共犯,等收拾了你再去收拾他。」

  路晏冷笑:「你們說妖魔殺人,卻不問他們是不是做了找死的事。」
  「廢話少說。」對方又是刀又是劍,還有鎖鏈跟一些奇怪的兵器,朝路晏四面八方圍勦。路晏施展幻術分出十多道身影迷惑他們,應付了一會兒,一身血污汗臭讓他噁心,同時又盡量將戰地移遠,十幾人由河岸打到濕地裡,幾樣法寶衝撞,激蕩出不尋常的靈氣波,帶頭的女人出聲警示同門:「當心別讓這妖魔逃進濕地深處,要是吵醒那隻東西就不好收拾了。」
  「活捉恐怕有困難。」
  「殺了他吧。也好給我養的小蛇報仇,一樣將他大卸八塊。」

  路晏聽他們喊話,心想這些人修為真差,但他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他趁亂取了道窮給的一支蟬屍,這次不是空殼,而是之前端別的妖魔老窩時搜括的金蟬,由袁蜂活生生煉成屍妖,兩眼中心插著一根暗紅血針,只要將靈力或魔力由此針灌注便能得奇效。
  金蟬受血針引注路晏的真氣,發出驚人低鳴,沉厚迴蕩在濕地空中,睡再熟的傢伙都要被這鳴叫給喚醒,甚至還能招來遠方的大妖魔,若是以靈力驅使則能召來天上靈獸。那十幾人臉色變得難看,紛紛喊撤,來時路卻遭堵,嚴祁真凌空而立,面無表情盯著他們。

  「這是、嚴仙君?」
  「聽說已走火入魔了。」
  「可是不像啊。」說這話的人還覺得眼前這英武挺拔的男人依舊仙氣出塵,半點不像染有魔性的模樣,再說墮為妖魔總有些端倪,至少身上的氣也由仙靈轉為邪煞。而嚴祁真在那兒望著他們的模樣卻雍容端雅,神態空靈。

  「你們師承何方?」嚴祁真語氣平和無波詢問。

  那些人彷彿看到救星,只當過去聽聞嚴祁真魔化的事都是謠言,失態逃來回答道:「我們是芎嶽九靈宮的弟子。這妖魔與其同伙殺了敝派四人,他們歷練尚輕,只是趁出遊時在野外狩獵妖魔鬼怪,為民除害,沒想到卻遭此橫禍,還請仙君作主!」
  路晏看嚴祁真的樣子不太對,暫時靜觀其變,他捉摸不清嚴祁真要怎樣應對。那人話才剛講完,就見嚴祁真優雅抬手,一片雪花飄落到他指尖,隨之而來是一個接一個倒抽涼氣的聲音,嚴祁真將他們都冰凍起來。

  「晏,是哪個人傷了你的?」
  「唉。你又發作了。」路晏踩著泥濘往嚴祁真移動,嚴祁真翩然落地,鞋子一寸都沒陷進土裡,一手環住路晏的腰將人提到身前。
  嚴祁真說:「你不說也罷。這些人說是九靈宮的,我與那兒交情不深。嗯……」
  「你不會是想去滅了人家整個門派吧?」
  嚴祁真垂眼看路晏神色憂心,輕吁了口氣回說:「不必擔心。就由他們隨業腐朽,我懶得管。你也不想管對麼?只是這些人看著心煩。」

  嚴祁真手一揮,被冰凍的人崩成碎冰屑,消失在濕地裡。路晏心道,這些人連自己怎麼死的也不曉得,究竟是幸或不幸?他再次體認到嚴祁真入魔的事實,嚴祁真拿了布替他包紮左手,將脊刺拔除,路晏痛得哇哇亂叫,將嚴祁真一身白衣都抹污,嚴祁真都渾不在意,一味的圈著人進懷裡哄。
  因為太痛,路晏都忘記濕地裡還有隻鲶怪,手才包紮好就開始天搖地動,嚴祁真感覺路晏抖了下,低頭問:「你怕?」
  「不知這鲶怪長什麼樣。」
  「應該不會像你討厭的東西,可能是肥的。」

  嚴祁真語氣雖然平靜,表情依舊霜冷不悅,腳下的濕地開始凝霜,濕地竟然降雪,由初時的小雪越下越大。路晏在嚴祁真臂懷裡並不感覺冷,但也沒出聲,因為他覺得嚴祁真很生氣。等到濕地被嚴祁真搞得像冰原,嚴祁真將路晏送回村裡,讓宋瀞兒幫忙照料傷口,再自己出門去獵那鲶怪。

  宋瀞兒替路晏重新包紮傷口,她說:「你一跑我就回頭去喊嚴哥哥,他早就察覺你出事,還要龍先生看著我不讓我跟去幫忙。你這雙手也真是多災多難,唉。那刺對你這妖魔有毒,這些藥先敷著,明早我讓龍先生再多做一些解毒藥給你。這傷你乖乖養好,快的話一個月就能好了。」
  「一個月?」路晏低呼,他說:「我可是妖魔耶。以前受傷我三天就好全了。妳看,我這裡已經沒有傷口了。」
  宋瀞兒搖頭說:「你以前跟妖魔相鬥,彼此相剋也不至於像仙魔這般嚴重。這回被靈物所傷,傷口好得慢。你這手背及掌心表面看是好了,若不好好上藥的話,又要被靈氣所蝕。」
  「嘖。」

  路晏咋舌,抬眼看著宋瀞兒在月輝下的面容,欣賞她美麗溫婉,好奇問她說:「你跟龍清墨行善佈施,卻都有這樣神仙般的模樣,不會招惹麻煩?」
  宋瀞兒理所當然答道:「我們自然是在身上施了法術,尋常人看見我們不會是看這張臉,日後也不會記得我們生得如何。不會留下印象的。真怪,嚴哥哥不也在你身上施了一樣的法術?你沒察覺麼?」

  路晏愣怔,隨即開玩笑道:「我就說怪不得,怪不得走在路上大家看他不看我,原來不是因為我矮是因為他嫌我比他俊俏啊。」
  宋瀞兒已經習慣路晏忽然調皮,笑了下敷衍應是。

  想來那鲶怪可能被嚴祁真凍壞了,村子這兒一點地震也沒有,傍晚他就拎著一個龍皮作的革袋回來,說裡頭裝著鲶怪的元丹,要借冥府的火煉一煉,須元神出竅,因此得閉關一陣子。嚴祁真不等次日天亮,匆匆別過龍清墨和宋瀞兒就上路。

  一樣是嚴祁真駕車,路晏在車裡,一路無話。路晏睏得睡著,睡夢裡有意識嚴祁真將他抱下車,還入住了一個挺熱鬧的旅店,而且不走階梯,他們進到一個奇怪的裝置裡,木造的機關像個盒子能將他們升到樓上去。嚴祁真抱他到房間裡,他醒來轉了轉眼珠問:「這裡是?」
  「裏街的一間茶坊。」
  「咦?我們住進來了?月、月──」
  「嗯。錢都付了。差不多就住一個月。這茶坊無名,卻是最為穩妥之處。」
  路晏看了看,評道:「就是普通的房間。沒什麼特別。難道你要在這裡閉關?」
  「沒有人能在這茶坊主人的地盤生事,這就是最好的閉關場所。」
  「是麼?」路晏還記得他會為月牘的事吃醋,當下放棄跟這人解釋,其實這無名的茶坊被熟客們通稱作月牘茶坊啦。

  路晏還在打量房間,嚴祁真脫下外袍掛好就朝他走來,目光幽怨盯住路晏。路晏問:「怎這麼看我?錢不夠花用?那不然回萬里晴吧。看我也看不出錢子兒。」
  嚴祁真沉鬱低道:「為何不來我身邊?為何不跑向我?」
  「啊?」
  「不信我能保你一世平安麼?何苦自找罪受……」嚴祁真溫柔握著路晏左手,又低頭去親他右臂,親暱迷戀的傾靠在路晏身上,往其心口輕蹭。「路晏,哪裡都別去。」

  路晏被他靠倒在床榻上,無語失笑。他想,有些事問嚴祁真不成,那就問月牘吧。他對嚴祁真說:「我心裡是有你的,你捨不得我,我也捨不得你。你不安,我比你還不安。現在這樣相愛相守是很好,可我不希望你失去自己,那心魔會不會有天吞沒你我了……若有機會,我希望能重頭來過,我跟你都心境澄明,不再如此混沌茫亂了。」
  「有什麼關係。清明或混沌,我都要你。」
  「真是……」路晏苦笑,摟住嚴祁真。他想起一事,又摸摸嚴祁真的臉問:「難得你這麼把持得住啊。」
  嚴祁真撐起上身看著他回答:「因為這是那人的地盤。雖說茶坊之主不會冒犯別人,卻能感應到這裡的人失控的意念和神識。要是有些事太過興起,難免教他察覺。我不喜歡。」
  「唔。原來如此。」

  嚴祁真叫來一桌好酒好菜,因為路晏兩手使不上,他一口口將路晏餵飽再到旁側的耳房閉關。路晏不去打攪,坐在廳裡護法,過了兩個時辰將這房間設好結界才帶著東西出門兜售。他賣的無非是旅途中打獵收獲的物品、發掘的靈礦,還有被他碎屍的靈蛇什麼的。

  茶坊裡好做生意,不消一柱香的時間就把東西賣完,路晏回到房間,嚴祁真還沒動靜,他看天色已暗,多點了燈籠掛在燈架上,開窗瀏覽裏街風景。夜幕裡隱約好像能看到有東西游走,酒樓茶坊和路邊小吃攤販什麼都有,客潮如織,乍見與人間無異,細察就能看出人群裡總混著一些非人的傢伙。裏街真是什麼都有,不過實際上也屬於人間的一部分,或是與人間重疊吧。

  他想起以前在魔海的日子,他和袁蜂、道窮隨金蠍一族去跟另一支蠍族戰爭,那回大獲全勝,還順便收了一大片葡萄園。道窮喝醉了,爬到架上唱了首詩,那詩怎麼念來著?
  「花明柳暗繞天愁,上盡重城更上樓。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路晏還記得內容,道窮說是他聽來的,覺得意境很好,就記在心上了。這詩說得惆悵,人自比孤鴻,爬上重城還有重樓,成天犯愁,自己孤身不知該往何處去。

  浮世裡誰能隨波自在的,都是心性寧定者,而多數的人都是隨波逐流,心裡慌浮難安。

  「過了一關又是一關,沒有什麼是過不去的,可是卻難盼到盡頭。」路晏咀嚼詩意,心生感慨,自言自語道:「莫執著盡頭,也莫執著答案。」
  「說得好。局裡局外,沒有不同,皆由心定。」一個清悅話音響起,路晏回頭看到一個少年坐在自己窗口這張榻的彼端,擺著棋盤下棋,他已經不感到意外。
  「月牘。不是說不冒犯人的?怎麼神出鬼沒啊。」
  少年抬臉眨著大又燦亮的紫眸問:「吾冒犯你了?」
  路晏細想:「是沒有。」

  月牘落下一黑子,逕自笑語:「修行問道無盡無窮,以為有個盡頭,正是因為執著了那個盡頭。有些事,認為該有個結果,是因為執著了想要的結果。」
  路晏被他的話弄得發懵,動了動嘴,先不管月牘這話是無心閒談還是怎的,趕緊追問:「我想知道他跟你做了什麼交易。」
  月牘說:「那你該問他呀。」
  「他不記得你了。」
  「真好笑。哈哈哈哈。」
  路晏汗顏:「這可不是好笑的事。」
  「你別大驚小怪的嘛。忘了就忘了,難不成你每次睡醒都能記得自己夢見什麼?有的夢就算記得鮮明,日子一久也淡忘啦。沒什麼好奇怪的,就你緊張的,哈哈,好笑。」少年笑得露出一雙犬齒,俏皮活潑,儼然不像是這茶坊的主人,可他偏是。

  「那那,那你說說你們之間交易過什麼了?除了宋瀞兒那事以外的。」
  少年朝他伸手,三八的眨單眼笑了下。路晏犯窘答道:「我沒錢。」
  「不要錢,我要你畫隻雞給我。最近我養的那些母雞都鬧脾氣不下蛋了,你畫隻會下蛋的雞給我,公的母的都隨便,能下蛋就好了。」
  路晏冷眼睨他,只覺這孩子無理取鬧,本想斥他畫出來的雞無論公母都在紙上,又怎會下蛋,可又懶得多言,索性跳下坐榻去找紙筆,再桌案上拿黑墨塗滿一大片,告訴那少年說:「吶,這是你要的下蛋的雞,用黑布蓋著免得牠亂跑了。你收好。」
  月牘收下雞讚道:「哇,你畫得真好。早知道就該找你啦。」
  「好啦你快講吧。報酬都收到了,快說。」

  月牘笑得雙眼微彎,路晏很少對別人的樣貌動心,但眼前這孩子實在漂亮得不像話,若是成年還不就是個顛倒眾生的傢伙麼,恐怕嚴祁真都不及他。但是當下只是覺得這少年可愛又調皮,路晏被他鬧得有些不耐煩,催促他快招出自己問的事來。

  少年歪頭回想,手中晾著那張畫說:「我記得那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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