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囀不絕,路晏發現自己近乎完美嵌在某人懷裡,又是一個在嚴祁真懷裡醒來的早晨。他只挪了下身就渾身痠軟,被狠狠蹂躪的某處倒意外沒特別感覺,只是床間瀰漫香氣,大概是嚴祁真替他上藥的氣味。

  他一回頭,嚴祁真已經醒來瞅著他,手指繞他背後的髮絲玩,問他今天想不想出去走走,他確認道:「去外面?萬里晴外頭?」
  「嗯。」
  路晏太久沒到人間,心中期待又猶豫,他撩著自己頭髮問:「我看起來應該不奇怪吧?」
  「不怪。很好。」
  「可是你生得招搖。」
  「是麼?這我也沒辦法。」
  路晏開玩笑說:「要不你扮成女的。」
  「好啊。」
  「呃,逗你的,你還當真。」
  「呵,所有人只顧著看我就不會去瞧你了。別人盯著你,我會不高興。」
  嚴祁真莞爾坐起來往他唇上輕吻,路晏不再嚇僵,卻迷惘望著他發愣,他一手摸路晏的瀏海將其撫順,問他說:「怎麼?看得入迷了?」
  「你喜歡我什麼?」
  「喜歡你是路晏。喜歡就是喜歡了。」嚴祁真反過來問他:「你又愛我什麼?」
  路晏垂眼細想,自己都說不上來,他低噥:「也講不清,就是想著、看著你就覺得很好,要是你也一樣對我就更好了。就算沒有回應,我也還是停不住想看著你,惦念著。本來是快樂的事,後來嘗到苦頭了,可是也戒除不了了。這應該是愛吧,還是因為我本來就著魔了?」

  路晏自嘲講著,跟他提了殷國一個地名,說是從前待過一陣子,那兒有許多好吃的,還有風景名勝,想去走走。嚴祁真就如前一日那樣替人穿戴整齊,兩人打理好儀容就在畫缸裡揀了幅畫,以法術穿行。

  端午已過,街坊林立的商鋪生意仍然熱絡,琳瑯滿目的雜貨、飲食,教路晏看得眼花繚亂,嚴祁真帶他先將寶物銀錠拿去錢莊兌錢,再到街上蹓躂。路晏買了好些吃食,拐進茶坊裡坐著聽戲,叫了壺甘草茶配點心。
  他說樣樣都想嘗卻買得太多,得有人跟他分著吃,嚴祁真瞇起眼盯著那些東西,彷彿如臨大敵,路晏也不想勉強他,瞥見外頭一群乞兒,接著就飛也似跑去攔人。路晏把那些乞兒嚇壞了,好聲哄著,沒多久就把一伙蓬頭垢面的小乞兒帶進茶坊。茶坊的人本欲阻擋,嚴祁真拿出一貫錢來,他們見錢眼開立刻請人入座,又熱情的茶水伺候。
  孩子們只知這頓飯不用錢,都對路晏好奇得不得了,還不時偷瞅路晏那空蕩蕩的右袖。有的孩子防備心強,看著別人吃了沒事才敢動,有的邊吃邊笑,直說路晏他們是神仙哥哥。路晏指著嚴祁真笑說這人才像神仙,但孩子們對嚴祁真敬畏生疏,只瞄一眼就不敢再造次,有些年紀小還不怎麼懂事的竟真的對嚴祁真合掌膜拜,惹得旁人笑開。
  路晏趁機又點許多菜,全都嘗試一遍,吃飽付帳就要走人,那幾個孩子匆匆打包東西追出來,卻已不見其身影,直說真是遇上神仙。其實路晏一走出茶坊就被嚴祁真拉到旁邊大樹後的巷子裡,避開那些孩子們。

  路晏曉得他們是不便與人間事物有所牽扯,認為如此甚好,也就由著嚴祁真帶自己走。他們穿行到另一條大街上,這條街做的多是女人生意,針線、胭脂、首飾、衣裳和新鮮趣味的玩意兒一應俱全。其實也有賣男子用的東西,路晏隨意瀏覽,聽一旁小ㄚ頭買香囊,那ㄚ頭忽然朝他的方向嗅了嗅,問他這槐花香囊哪兒買,他一臉尷尬,隨便指了別處攤販,拉著嚴祁真跑開。

  「呼,這裡應該夠遠了。」路晏跑到人家住戶間的小水渠邊,停在柳蔭下喘氣,回頭睨著嚴祁真欲言又止。
  嚴祁真知道他這麼瞪自己的原因,卻故意問:「你不愛槐花?下回試試別的?」
  路晏鬆開他的手,搖頭失笑:「原不知你是這樣的人,從前你與愛慕的人都是這樣開玩笑?我不討厭槐花,只是不習慣你這麼戲弄人。」
  「沒有戲弄。」嚴祁真認真道:「只是覺著你可愛,不由得就想……」
  路晏真怕他講出什麼露骨的話語,擺手讓他打住別說,兩人接著往下走,嚴祁真買了些抹髮的芳澤給路晏,路晏大方收下。商家問起他們打哪兒來,是什麼關係,熱情招呼幾句,他們倆起初沒有默契,一個說是朋友,一個則說是兄弟,最後路晏解釋成情同手足的朋友,才解了聽者疑惑。

  路晏將東西收進右袖,自始至尾也不在乎別人看他的怪異目光,嚴祁真走在他斜後方將一些輕挑不善的注視都冷眼睨回去,默默守在路晏身後。路晏停在路旁一個專賣風車的小攤子上,老闆殷勤,路晏一臉猶豫,嚴祁真已付錢將他看中的風車買下,遞給他。
  「我沒說要買啊。」路晏哭笑不得,跟他說:「幫我拿著吧。」
  嚴祁真拿著風車跟在一旁問:「你是不是不好意思拿?」
  「嗯。而且這東西,我拿著也沒意思。可能是小時候沒得玩,現在沒臉玩。」路晏講得不好意思,轉身背對人嘆氣。
  「不要緊,只要你喜歡,我都奉陪。你缺的,我一樣樣的都補上。」嚴祁真將話說得篤定,大手握住路晏殘缺的右臂,那右臂下面早就沒有,卻半點都不影響他對路晏日益加深的喜愛。

  路晏聽著心裡好笑又溫暖,從前那仙人要是恢復了人性,大概就是這樣的人吧。他其實也喜歡這樣的嚴祁真,有脾氣、有欲望、心中有情,不是淡然如霜、高高在上。回首啟唇,話未出口,他看到嚴祁真頭上飄落一張繡帕,滑落下來,嚴祁真接著它,他們倆抬頭看,一旁牆裡的樓閣有兩個女子憑欄倚靠,她們其中之一將繡帕拋出來,看到嚴祁真接中自己的湃子又羞得躲進簾裡竊笑。
  嚴祁真隨手將繡帕掛在枝梢上就拉著路晏走了,後來不乏有人趁錯身而過時向嚴祁真拋花扔帕的,路晏旁觀忍俊不住,告訴他說:「這座城就是這樣的,女子只要看見有好感的人就會丟手帕跟花。接著的人若也有意,會再從帕子上繡的花樣或是她們給的線索去尋人。」
  嚴祁真把身上的花兒撥走,拉著路晏的手漠然離開,比以前還要冷面無情。半晌又問路晏說:「那男子若有相中的人該怎麼表示?」
  「那就多了,送香膏、芳澤、風車囉。」
  「……嗯。」
  路晏不知他是不是被自己取笑而不高興,一路無話,嚴祁真帶他去找了間旅店入住,進房以後覺得路晏老盯著他瞅,他投以疑問的目光,路晏才訕笑說:「我剛才說的那些是不是惹你不高興?」
  「沒有。要說不高興,也是因為你看別人。」
  「看別人?」路晏了然回答:「因為她們向你示好,我這才多看了幾眼而已。」
  嚴祁真把門關好,捧起他的臉問:「我跟她們,你愛看誰?」
  「你這是……」路晏羞於回答,目光游移,但已經讓嚴祁真看透心思,後者面色愉悅低吟:「這就對了。所以往後你只要看著我就好了。」

  路晏往後退,動作僵硬逃到桌邊坐下喝水,努力壓下被勾起的所有旖念。他喝了口水,看到自己握杯的手在發抖。自嚴祁真入魔之後就對他百般誘惑,他心裡喜歡卻又害怕,不僅是怕嚴祁真的無常,也怕自己的私心,他好幾次都想著:「如果能這樣幸福的話,就一起墮落也好。」

  嚴祁真坐到他對面,雙手包覆他抖不停的左手安撫道:「我曉得你不習慣我這樣。不要緊,來日方長。以前我想把所剩的修為都給你,保你一世平順,那時是不想要你為我難過才猶豫不定。現在我不僅法力遠勝從前,也不像凡人一樣短壽,就能陪你天長地久。你不要怕,我不會再丟下你一個人。」
  路晏聞言,澀然一笑,點頭說:「我也不是非得要圖什麼天長地久的,只是想在當下,兩心相印。我不想成為你的負累。從一開始,在我還是戮業的時候就這麼想的,只要你好,我就好。呂素那時也一定是這樣想的。現在我也一樣。」
  「傻瓜,我一切都很好。」嚴祁真想起陳年往事,冷笑道:「就算我變成凡人也會一樣好。只要我還是我就行了。」
  「那時我也是這麼想的,就算因為我的緣故使你變成凡人,哪怕是時日不多……像那樣霸佔你。我很自私吧。可是我越來越配不上你,什麼都做不了,你究竟想要我什麼……我每天都在想這些,現在竟覺得在魔海的日子自在許多。
  沒有你,想也無用,而你本就不必回應我,就像剛才那些繡帕和花朵,直接扔開就好了。過去你對我也只是如父兄、朋友般的關懷,是我自己想得多了,貪得無厭。明知道不可能什麼都攢在手裡,但我還是想全都拿走。全都拿著,太沉重了,光想就沉得邁不出半步,所以……」

  「所以?」嚴祁真淡笑,眼神轉為陰冷,攏緊雙手將路晏的左手連同杯子握牢。「你想去哪裡,我都帶你去。你什麼都能割捨,唯獨不能捨下我。配不配,我說了算。我不需要你為我做什麼,你做的已經夠多了,現在跟將來,你只要永遠被我擱在心上就好了。」
  「我手疼。」
  嚴祁真拿走他手裡的杯子,替他揉手,低著頭看不清表情,只聽見聲音充滿委屈、怨懟和執念:「你是我的。路晏,你全部都是我的。我不會再忘記了,你也不要忘了。」
  這表白十足的孩子氣,聽得路晏心都揪成一團,又澀又疼,只能點頭應一聲,然後和嚴祁真又抱在一塊兒。不過這會兒的嚴祁真可不像以前欲念淡薄,一手手又往路晏衣裡伸,路晏警覺壓住他的動作輕斥:「不可以。在外面不行。」
  熟料嚴祁真聞言面露喜色,確認道:「回萬里晴就行?那得快把事情辦一辦,回去萬里晴。」
  「我就說奇怪,只是出來走走,怎麼還要住店,你究竟要辦什麼事?」
  嚴祁真神秘淺笑,食指的指腹往路晏下唇輕按了下,曖昧沉吟:「不是什麼要緊事。這座城沒有什麼江湖門派或修煉者,對你來說安全,你且在此遊玩幾天,我去辦完事情就回來接你。」
  「我不能一起去?」
  「你跟著我,我……」
  路晏被嚴祁真用露骨的目光凝視,這人連呼吸都變了,害他立時起一身雞皮疙瘩,好像下一刻就要被拆吃入腹。他會意過來,點頭輕嘆:「好、我知道了。那你快去辦你的事吧。錢留著,我自己看著辦了。」

  於是嚴祁真又在客棧房裡抱著路晏好一陣摟抱親吻作為道別,離開時倒是很瀟灑,也不回頭看,獨留路晏一人。那人一走,路晏煞時長吁一口氣,整個人好像魂魄都被抽空似的呆在原處,良久才摸了摸衣領裏面一塊微疼的皮膚,那處已然瘀紅,是嚴祁真離開前狠狠弄出來的。
  嚴祁真不在,路晏一時間也沒興致出門,直接躺下發呆。反覆咀嚼嚴祁真方才聽似威脅的告白的話語,心裡一陣陣的甜。其實他不在乎嚴祁真變成怎樣,只要那人開心就好,雖然心中仍有些疑慮,但現在他只想先好好感受此刻美好。

  在客棧小憩了兩個時辰,路晏被樓下飯菜香誘醒,下樓覓食。點了幾樣菜,讓店家幫忙到隔壁打酒來吃,坐在角落觀察久違的人間景色。這間店處在鬧市裡,生意十分好,後頭還有專門供商人卸貨堆放的地方,以及兩座跨院,同一排都是食店,對面則是書肆、賣布和小吃的路邊攤及住家。
  他專心吃喝,好像腦海響起一聲劍鳴,轉眼用餘光看去,這店裡一樓的格局大變,雖然還是客潮如流,但不同伙的客人衣著也都有很大的不同,有些看著就不像是人。路晏有所警覺,以為是有什麼人施展秘術引發幻象,卻聽見那些客人交談間提到了月牘的名字。

  難道他一眨眼就來到月牘茶坊?這一樓確實不是他本來待的客棧,而且仰首看幾乎看不清天井,上面是重重繚繞的雲霧,有巨大的鯉魚在上頭游,四處都有這類奇異的景象。

  嗡──

  又一聲劍鳴,路晏循聲轉頭,窗外一座小池塘上有隻兜蟲,那蟲子長得和赤宙極像,可是長戟上的花是梅花。蟲子體型巨大如人類嬰孩,體色灰黑透著瑩潤水光,乍看就好像一塊石缽植著梅樹。開滿梅花的長戟彼端指著一個小金屬人,那金屬人站在水裡好像在與誰交談,可是除了兜蟲和金屬人以外誰都沒有。這池塘水色深綠,不知是什麼液體,那金屬人最後消蝕其中,不見了。

  嗡──

  又是幻聽幻覺?這次是另一邊,路晏深吸一口氣回頭望,喧鬧的一樓通鋪不在了,取而代之是一望無際的白色世界,有個全身雪白的男人背對著他站在那裡,是曾出現在月牘身邊的男人,據說叫白矢,能斬夢了斷因緣。
  在白矢對面是個英氣凜凜、俊美高大的男人,一身銀甲手執長戟,看得出平日是怎生得張狂傲氣,不過現在笑顏顯露疲倦,但仍不失瀟灑張揚的氣勢。

  是呂素。那個前生的他。

  「你就是那個能斬夢的傢伙。」
  「是。」
  「憑什麼?」
  白矢輕哼,一揚手,一道銀白流光竄過他修長手臂化作一把長而直的刀劍,他答:「憑這虹刃。說吧,你欲斬絕何物,願付出怎樣的代價。斬夢不比孕夢,月牘只撿拾他人精神殘落的碎片,吾所取之物,是絕對無反悔餘地的。」
  「哦。這樣甚好,甚好。」呂素大手鼓掌兩聲,戲謔笑語:「那麼,就聽我說吧。我要斬斷此生和那人的孽緣,從此不相負。用我的來生相抵。」
  白矢身前忽然冒出另一個身影,像是那月牘,月牘忽然現身說:「且慢。這人還沒替我把那隻小蟲找回來,你自己許願要當人,此願還沒結果你就想草草了了,沒這麼便宜的。你不要你的來生,那好,我替你收拾,不給白矢。」

  呂素嗤了聲,他說:「反正我都不要了。你們自己去吵吧。」
  「但是我又不能白拿你的東西。」月牘出面,白矢也不再說什麼,呂素那頭疲倦笑了下,對那孩子問話:「你想怎麼樣?」
  「我月牘一向是不吃虧也不白拿的。既然拿了你的來生,你說說看想換什麼好?」
  「都好……隨你處置吧。不關我的事了。」
  「你說呀。難道再沒有你會稍微惦念不捨的?」
  呂素目光微變,慢慢抬眼覷著那孩子說:「就換個適合那人的伴給他吧。像我一樣,吵著他,煩著他,招惹他,卻又不像我一樣不讓他記掛,而是會令他掛心、惦念,讓他嘗一嘗寂寞孤獨,也嘗看看情愛裡千百滋味。」

  呂素說到這兒,扯了下嘴角,低頭喃語:「就用我的來生,換這樣一個人給他吧。把他的孤寂和悲哀的淡漠無波都奪走……」

  說完之後,白矢揮舞虹刃,呂素神形消散,月牘蹦上去兩手捉了零零散散的瑩光。月牘笑著喊白矢說:「噯,白矢,我說今兒個生意不錯啊。接完一樁又一樁。這不是剛才那位提到的嚴仙君麼?走,我們去會一會。」

  路晏聽他們說到嚴祁真,可是一眨眼又恢復成原本的客棧,什麼雲霧、白雪、奇奇怪怪的客人和主人都不在了。他左手握筷子停在半空發愣,店小二拿著打好的酒跑來跟他算錢,他一頭霧水把錢付清,抹了把臉喘口氣,心忖方才是不是時空錯亂,讓他看見了過去啊?

  呂素確實詛咒自己無來生,袁蜂說當時他親眼見到呂素自戕就那麼講的,後來呂素又出現在月牘茶坊也說了一樣的話,又說要將來生換成另一人作嚴祁真的伴。只不過他並沒有看見嚴祁真跟月牘做過什麼交易,但他能肯定的是自己的出現拜呂素所賜。

  「這麼想來,不管我是誰,都註定會遇見嚴祁真的。」路晏心裡不安,雖然不認為呂素想害人,但也不清楚呂素安什麼心眼,萬一他是嚴祁真的劫難?萬一他的存在註定就是要害嚴祁真墮仙?

  「可是我們現在兩情相悅。那些都過去了,不必回頭看的。」像是在說服自己放寬心接受,又覺得有蹊蹺。若非呂素,可能嚴祁真根本不會對他這樣一個無名小卒看上眼,哪怕他為情愛入魔斷臂都一樣。不愛的,粉身碎骨也不可能招嚴祁真看一眼的,嚴祁真的心腸如鐵打石造,所以就連入魔都是因果報應?

  他沒有嚴祁真還不是活得好好的,可是嚴祁真若跟他在一起,不知得受多少罪,還要過多少關,也許從此與仙途無緣。雖有聽說妖魔修煉成仙,但也只是傳說。

  草草吃了晚飯,路晏提著燈籠到河畔,看著河川上尋歡作樂的畫舫發愣,胡思亂想起來。可能註定與嚴祁真一塊兒的人也不是他,而是別人?他知道不應太執迷於此,但腦子停下來。千頭萬緒,盡化為一聲嘆息,又徬徨不定了。
  路晏想立刻就見到嚴祁真問個明白,問他當初去找月牘究竟做了什麼交易。同時,他也為自己悲哀,半生渾渾噩噩。若非貪財招惹蜈蚣精,又貪生怕死留在凰山修煉,然後愛慕美色和溫柔而喜歡上嚴祁真,就沒有現在的自己。
  也許今天他半點法術都不會,在街頭賣藥或給人算命占卜,收個乞兒當徒弟,作個伴,隨隨便便的過日子,不好也不壞。不管有沒有嚴祁真他都會活著,但認識嚴祁真之後,這是他多少次想著生死之事了?情愛真教人死去活來,哪怕他沒有真的去死,卻有比死還可怕的事。

  他怕自己到頭來什麼都不是,對嚴祁真來說他究竟算得上什麼?情人相戀時,自然什麼都不成問題,若一朝心冷情淡,斷得乾淨倒好,就怕彼此牽扯不休,沒完沒了,誰都不好過。

  「好冷。」路晏縮著肩膀打顫,忽然空氣冷得不像話,皮肉冷得繃緊,不知何時那些畫舫上都沒人在外走動,好像要靠岸,而岸上的人也都不見了。夜空無聲飄下細雪,他詫異:「這五、六月的氣候怎麼……」

  嚴祁真?嚴祁真出了什麼事了?路晏一想起人趕緊回客棧,客棧的人忙起火爐取暖,小二痛罵天氣怪異,實在邪門,唯獨小孩子樂得玩雪,無憂無慮。路晏上樓直奔租住的房間,嚴祁真坐在桌邊臉色陰沉,一看到他回來才面露霽色。

  路晏問:「你不是才走沒幾個時辰?事情辦完了?外頭下雪是怎麼回事?」
  「我想你了,趕緊辦完了事回來。我想你是出去散步,於是就在這裡等。可是我想起你今天講的話……想起你總是能笑著談他人之事,面對我卻總有怯怕。我不知該怎麼做才好。」

  嚴祁真神情淡淡的,溫和而有些迷惘,眼神卻陰冷沉鬱,他幽幽望向虛處低喃:「我不是有意的,你怪我麼?」
  路晏知道他是在為下雪的事抱歉,深吸口氣走上前,抱著嚴祁真的腦袋安撫。感慨頓生,嚴祁真的感受何嘗不也是他的,但眼下得先安撫此人,他哄著嚴祁真說:「我怎會怪你。」
  「嗯。我信你。」
  「我剛才只是吃飽了才去外頭走一走,消消食而已。」
  「我幫你。」嚴祁真掌心貼在路晏腹上輕推慢揉,路晏羞紅了臉要他住手,他雖然停手,卻就著一坐一站的姿勢抱住路晏的腰身,輕喃道:「我不放心你,還是想將你藏起來。」
  「嚴祁真……」
  「但我知道你不是一件物品,不是一把劍,是活生生的。」

  這話觸動了路晏心底,過去他也算是為了討口飯吃,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他會喜歡上嚴祁真,也是因為這人對他在乎吧。但有些事始終要弄明白。

  「祁真,我問你,你曾經見過月牘,那時的你──」
  「又是月牘?」嚴祁真蹙眉,困惑不悅:「我沒有見過他,也不知道他是誰。」
  路晏想起這人早就把月牘的事忘得一乾二淨,苦笑了下。看來嚴祁真跟月牘做過什麼交易是無從得知了吧。他開了窗,外頭的雪不下了,只是還很冷,嚴祁真說這場雪曝露行蹤,得轉往其他地方,於是下樓將錢結清,趁天色未晚、城門未關,就租馬車出城去,露宿郊外。

  夜裡,城郊出現了四個出來狩獵妖魔鬼怪的修仙弟子,那四人放了火符驚擾馬匹,路晏惱怒驚起,拍大腿罵道:「死兔崽子也不打聲招呼就放符,看我不教訓你們。」
  嚴祁真淡定從容,一揚手施法滅火,另一手按住路晏的肩和氣勸道:「不必與後輩一般見識,你先睡。我出去應付,一會兒就好。」
  路晏心想那四人說不定認得嚴祁真,看在這人面子上就趕緊滾了,倒能省事,點點頭就留在車裡等。嚴祁真掀車簾出去,路晏只聽見有人發出驚呼的抽氣聲,還沒真正喊出聲音來,四周就歸於平靜,果真須臾就看嚴祁真回車裡,摟著路晏休息。

  路晏問:「怎麼打發的?」
  「只是將他們放的法術打回去罷了。不怎樣。」
  「噢,這樣啊。」路晏還是奇怪,但沒有再問。隔天他下車,看到離馬車不遠的一塊草地上一片焦土,寸草不生,再轉頭看牽著馬兒的男人溫和撫摸馬背,心想昨晚那四個恐怕凶多吉少了。

  被打回去的法術本就會更加猛烈,能被自己反噬之術燒得屍骨無存,看來昨晚那幾個後輩對待妖魔鬼怪也是不知手下留情,就當他們是遭了報應吧。只不過一個門派有四人失蹤,過不久要被人起疑,路晏不想再旁生枝節,就和嚴祁真駕著馬車上路。
  嚴祁真說他在找藥材,路晏問他萬里晴屋裡不是屯了不少,有什麼藥材好找,他只道這藥材得是新鮮的,擱不了多久,所以得一味一味的找。途中歇腳時,路晏拍拍自己右手斷缺的部位問他說:「該不會是跟這有關?那大可不必費工夫,我缺隻手不也照樣活得好好的。」
  「你這口吻就跟之前一樣,好像在說,沒有我你也一樣過得好好的。」
  路晏蹙眉輕嘆,追問道:「是不是要治我這手啊?都斷了,算了吧。沒用的。」
  嚴祁真笑而未答,烤著抓給路晏吃的雉雞,片刻後他道:「你也不必將我想得太好。你身有殘缺的模樣惹人憐愛,所以我本就覺得沒什麼要緊,就是你缺手缺腳的,不能自理,我也樂意照料呵護,讓你此後只能依附我。這種念頭我不是沒有過,只是我更愛你無拘無束,自在跑跳的模樣,像以前那樣繞著我轉,就是跑遠了也會記得回來尋我,才沒了將你作禁臠的念想。」

  此番話講得平穩沉定,反而讓路晏聽得暗暗發怵,好在這段時間他開始習慣入魔的嚴祁真,加上他在魔海也沒少見什麼光怪陸離、病態獵奇的現象,很快就能接受,再說念頭是自由不受拘束的,只是想想也沒什麼。

  嚴祁真講完也顧慮路晏害怕自己,抬眼覷了下那青年的臉色,火光映得有些橘紅,表情靦腆,倒沒有害怕的反應,當下安心不少。他問:「我是真的想過,你不怕?」
  「怕什麼,你只是想,又沒真的做。何況你不忍心我吃苦受罪,又怎會斷我手腳。」
  「不必斷手腳,不使人痛苦而廢其四肢的法子多的是。」
  「呃、還是不講這些了。」路晏趕緊打斷這話題,問他下一步怎麼走,得到的回答是到詔國,那兒有片肥沃的濕地,地裡有隻大鲶魚,每回鲶怪翻身都會使附近山崩地裂,據說是守著上古神祇的寶物。嚴祁真說此行要的不是古神秘寶,而是那鲶怪之身,可作藥材,若是順利再取秘寶也無不可。
  路晏曾聽說有不少尋寶者和修仙者聯手去詔國那片濕地尋寶,但都只去無回,是個連妖魔鬼怪都吞的濕地,邪門得很,怎聽嚴祁真講得輕鬆,彷彿不當回事兒。

  由於鲶怪每五十年會醒來翻動身子,故每五十年都會地震,那周圍人煙杳絕,蚊蚋卻很多,因此就連飛禽走獸也少有。前往濕地途中,在一個小村落碰上毒蚊引起的瘟疫,再聽說村裡來了仙正在給人治病,路晏也拉著嚴祁真幫忙,就這樣巧遇故人,宋瀞兒。

  手握葵扇搧火煎藥的宋瀞兒用紗布罩著下半張臉,路晏他們還是立刻就認出是她,路晏驚喜道:「原來他們講的醫仙是妳?」
  宋瀞兒擺手,語氣是激動又高興的回應:「那不是我。我是來幫手的。」
  久別重逢,路晏看她無恙,心裡一樣高興,拍著嚴祁真手臂說:「聽他講,妳離開劍門之後就不知去哪兒了。也沒妳的消息。」
  「你們才是吧。」宋瀞兒瞥見路晏的右袖在飄蕩,眼眶一下子盈滿淚光,哽咽道:「那時我若是清醒著也許就不會如此。」
  「何出此言?」
  「當時我被迷昏了。船上發生什麼也不清楚,後來姜嬛跟袖兒她們帶著我離開。」
  見她欲言又止,路晏冷哼:「帶妳走?是綁妳走吧。妳如今還要替她們說話?」
  「唉。說來話長。進來坐。我得顧藥,走不開。」

  嚴祁真始終不發一言的守在路晏身邊,聽他們話當年。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zenfox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