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端有一黑龍若隱若現游走其間,是肆虐北方已久的妖龍,龍首上騎著一銀甲青年,青年的長戟刺入妖龍一眼,戟身裹滿寫有咒語的白布,妖龍在雲裡翻騰掙扎,想擺脫青年的控制。妖龍的頭上和背脊忽然立起許多椎刺,青年就抓著妖龍的犄角將那些毒刺揮劍鏟平,他折騰敵人的辦法要多少有多少。

  「服不服。」青年笑問,臉上沒有嗜血或興奮的狂熱,而像是和朋友比試一場遊戲後的語氣。此人正是呂素。妖龍痛苦咆嘯,順從呂素的意志飛降到地面,盤山填川的體形也縮小得像隻馬兒,任呂素抓住犄角坐騎。
  呂素偏過身首睇向前方站著的一個白衣男子,這笑顏才更為燦爛,他說:「怎樣?為禍近五十年的妖龍被我用了不到五個時辰就降伏啦。嚴祁真,你說要送我一件寶物。」
  「好。」
  一旁站著的女童袖裡都是鳥羽,是還年幼的譚勝鈺。女童往前跳一步,斥道:「你怎麼沒大沒小,老是直呼仙君名諱。」

  呂素走上前一把將勝鈺架著腋下抱高,跟她說:「妳的仙君不會在意。我跟他有很深的淵源,我們的關係比父子、手足還親,對麼?我以前叫戮業,妳曉得不?所以我什麼都不怕,無敵。」
  譚勝鈺被舉高高,晃著兩條短短胖胖的小鳥腿,啾了聲不以為然:「那是你臉皮也無敵囉。」
  「是啊。」呂素大笑,把女娃放下,女娃即刻奔回去躲在嚴祁真身旁,揪著寬袖嘟嘴瞅人,嘴裡還嘀咕著:「要我哥哥在一定讓你怕。他有九個腦袋,比那隻小龍厲害。」

  嚴祁真輕蹙眉心,好笑的揉了揉女娃的頭髮勸說:「別跟呂素鬥嘴了。他和妖魔打交道久了,言行亦不那麼一般。」
  呂素手肘撞了下嚴祁真,勾肩搭背跟他講話:「你怎麼說得好像我比妖魔還不如啊。」
  「那樣才制得住他們。」嚴祁真也順這話調侃他,兩人宛如兄弟、親人一般相處。那時候,呂素總愛一個人去狩獵各地肆虐的妖魔鬼怪,拉著嚴祁真一塊兒。就算有什麼棘手的魔頭或麻煩,需要門派之間聯盟,呂素也都是擔任先鋒,深入敵陣。
  那時候的嚴祁真還有點人味兒,至少和呂素在一起的時候他會有各種表情,微笑、困擾、溫柔、為難、包容、慎重,呂素就像他在世間唯一的親人。呂素也是這樣認為,嚴祁真是他一輩子最有力的後盾跟依靠,他們會和前生一樣,相互扶持。因為嚴祁真的道侶也是這麼說的,她說他們的相遇是註定好的,說他前生是嚴祁真手裡最鋒利而有靈性的一口寶劍。今生也會是這樣,他藉嚴祁真的謀略斬妖除魔,把他們都逼退回自己該待的地方,兩者聯手仍會所向無敵。

  「你們真的是合作無間。」對呂素說這話的,是嚴祁真那時的道侶,也是被譽為天上地下無人堪比的美人,來自岱輿的仙子。她總是優雅而有氣度,即使面對妖魔們下流至極的挑釁,她也不受其影響,無驚無懼,心細如髮,似乎只有她能與嚴祁真比肩。

  呂素對她的感受有些複雜,羨慕、妒嫉、不以為然,但總結起來的感想是單純的,他討厭她。包括她彷彿在包容他和嚴祁真的往來,呂素認為他們本就有著難以斬斷的羈絆,輪不到誰來包容。

  回應那女人一句不冷不熱的評語,呂素只是率性笑起來。呂素問她怎麼會來找自己,她表明來意,說是有件事想和他談,她問:「你明知戮業是被融毀了,心裡有沒有過一點埋怨?」
  呂素笑著直言:「妳是想挑撥我們?其實我也不清楚,但我能拿這件事調侃嚴祁真,妳說呢?」
  她聽了只是跟著淺笑,收回目光用溫婉的語氣告訴他:「我並非想挑撥,只是想告訴你一些事,因為祁真若是知道,也會裝作不知情的。」
  「說吧。我不喜歡拐彎抹角。」
  「戮業是靈劍,可最後因為擔負太多,成了魔劍。它的毀滅,是它必然的命運,那時候鑄造出它的人懷抱的意志是焚盡一切惡業,但這畢竟過於極端,天道只在平衡,本就不應如此。所以有自己意志的戮業在逃離祝融之後並沒有懷恨報仇,而是輪迴轉生。
  時至今日,呂素,當你和他站在一起的時候,我彷彿能看見當初的過往即將重演。你的命運也許會和戮業相似,但你畢竟已經不再是刀劍,身邊的人也並非無情。我不希望你──」

  夠了!呂素沉下臉色斥聲,質問她:「妳想說,我下場還是會跟戮業一樣?哼嗯?」
  「不,不會一樣。只是會很相似也不一定。」
  「妳的話不能盡信啊。畢竟,妳能觀人前生三世,而不是將來三生。」
  「但我有預感……呂素,你離開他吧,越遠越好,要將這命運扭轉的話,只能這樣了。我一直都感激你,沒有你,就沒有他和我。這是我僅能為你做的,最後的忠告。」
  「真是多謝。可惜我不信,您請回。」呂素握著酒壺飲酒,笑得有些痞,擺出一手送客的手勢。

  那個女人或許不是天下最絕美的人,但最是溫柔聰慧,她的存在彌補了嚴祁真和呂素之間許多矛盾,唯獨這次不同,她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呂素再一次上演和戮業極為相似的命運。

  後來呂素來到岱輿這座仙島,親眼見到那些所謂的修仙者如何凌辱、奴役妖鬼精怪們,其作為與妖魔對待弱者、人間至惡的景象並無二致,呂素怒極,不僅將島上所有修仙者屠殺殆盡,更以超常的力量重創整座島,使岱輿如海中一片浮冰一般漂流至異境,從此消失。

  是非善惡,因人而異,呂素頓然覺悟,過去種種皆是枉然,他們什麼都扭轉不了,只要自己還存在的一天,心中動蕩就不會休止。

* * *

  緊咬著牙關的緣故,路晏開始覺得牙根泛著痠疼,接著思考自己為何要這麼用力,而且還繃緊全副身心,他覺得有點熱,但觸目所及都是霜雪覆蓋。土地、茅草屋、井亭、磚瓦,周圍的事物都蒙上一層白霜。
  路晏自身則渾身冒煙,地上還落了很多被結成小冰塊凍死的大毒蜂,還有從手腳變化到一半,還沒完全變成毒蜂飛走的斷肢,就是沒見到袁蜂的蹤影。

  路晏站在一個咒陣裡,是好幾段樹枝插在地面形成的五芒星陣,這是用來困住他的?他茫然將視線由樹枝移到前方,嚴祁真手裡停著赤宙,那小東西昂高犄角努力抖落細雪,在其身後則站著姜嬛她們。宋瀞兒看起來有點虛弱的靠在溫碧袖身上,三人見他的眼神都有點不安。

  嚴祁真開口第一句就告訴路晏:「事情已做了結,到此為止。沒事了。」
  「赤宙,我?」路晏放鬆身心以後,發現他好累,直覺問:「我差點把赤宙也凍死了?」
  嚴祁真應他說:「牠不是凡物,沒那麼簡單死。村裡無論人鬼妖怪都已經安息,再不久這座山會陷入混沌,祂自己會封閉起來,我們得趁早離開。」
  「封閉?」
  溫碧袖順著話尾解釋:「是這片土地要沉眠,不讓人打攪的意思。詔國不也有個很有名的秘境,叫仙魔凼。那兒也是一個混沌盤據、籠罩之所,擅入者會迷失其中。」

  路晏大概明瞭她的意思,把嚴祁真手上的赤宙撈回袖裡收好,擺手催促:「那趕緊走吧。不過那個袁蜂是死了?」
  嚴祁真表面不興波瀾的回答:「沒死,逃了。你答應過我不與妖魔接觸。」
  「這不是我願意的,是他非要糾纏我。唉,反正我不是糊里糊塗打贏了嘛?」路晏提氣施展輕功,一路跟著他們下山。他察覺這話講完,姜嬛她們的表情都有點古怪,他不動聲色接近姜嬛,小聲問:「仙子,我問妳話。」
  姜嬛停在一棵杉木樹枝上:「有話快講。」
  「是我把袁蜂打跑還是嚴祁真幫的忙?」
  「我們趕到你那兒的時候,袁蜂早就被你打散了,殘骸不知逃去哪裡。你使的招式沒見過,可是發了狂用的是亦靈亦邪的氣,我看你像著魔了。」

  路晏嗤聲,撇嘴似笑了下,心想著魔這詞還適合姜嬛多一些,心中不以為然。姜嬛怯生生又疏離的睨他一眼,逕自追趕其他人,路晏一同跟上,後來發現嚴祁真特地停下來等候,但也沒問他為何慢下來。一行人離開這座山又走了一段路,回顧時那座山已經被深重的雲霧所籠罩。

  嚴祁真率眾人在近郊一座樹林歇息,他們在殷國沒有身份,不方便入城鎮,到關口可能會被盤查,所以就露宿一晚再打算。夜裡嚴祁真跟路晏兩人升火守夜,那三個仙子上樹睡覺,路晏看嚴祁真拿出一小段暗紅色的香點燃,直接插在土裡,好奇問是何名堂。
  嚴祁真笑而未答,那笑容特別溫柔,也特別神秘。路晏才想告訴嚴祁真他在山村裡狂暴之後好像見到呂素的過往,話沒出口就天旋地轉被迷暈了。不僅路晏,樹上那三者亦然,這是迷魂香,且是對妖鬼仙魔都有效,嚴祁真不說話是因為他早就屏息。

  他將人迷昏以後,只抱起路晏,昏迷的赤宙從路晏的袖裡滾出來,他瞥了眼,忖道:「若不帶上你,路晏肯定會不高興。」於是改將人扛在肩上,抽出一手去撿赤宙,然後帶著路晏遠離這裡,遠離那三位仙子和所有知道他們是誰的門派、修煉者。

  嚴祁真將人帶到殷國一個早就荒廢多時的小城,那裡和凰山的無名峰一樣都有許多高山飛瀑、溫泉、湖泊。他們落腳的地方是座風水甚佳的平野,四周山嶺環繞,這座城空蕩蕩的,被各種植物攀繞覆蓋。這裡空寂幽靜,似乎被世間遺忘百年,莫說是鬼,就連稍有靈性的精怪妖魔都沒有,是個誰也不記得的地方。
  嚴祁真輕車熟路走在空城裡,繞過這座城不遠還有座小宅院,一樣草木叢生,他讓赤宙在前方開路,掃開亂攀的藤蔓和蜘蛛網,暫時讓路晏歇在這屋裡。為了讓路晏好好睡一覺,嚴祁真又點了支迷魂香,然後著手整理環境。

  這一睡就是兩天兩夜,嚴祁真盡可能恢復空屋原貌,讓它有桌椅、床榻、門窗糊好新紙,廚房重起爐灶。路晏一睜眼就看見嚴祁真端著兩碗飯進房,後者說餓了就來吃。昏睡兩日他當然很餓,立刻下床坐到桌邊拿起筷子,忍著饑餓跟嚴祁真說:「我現在一頭霧水,你給個交代吧,省得我一句一句問,每次都這樣多煩。」
  嚴祁真臉上浮現淡淡笑意,拿起小碟子幫人挾菜,一面交代:「我甩開瀞兒她們。既然決定下山修道,而非修仙,就不必再和那些人有牽扯,倒不如分得一乾二淨。這裡有地有水,氣候宜人,能自給自足,你若閒無聊想去人多的地方,到時候再作其他打算。但是不要再和妖魔鬼怪扯上關係了,免得像之前那樣。」
  路晏閉著嘴巴咀嚼食物,一雙眼瞅著嚴祁真良久,一時不知該從何講起。他想說:「就你跟我啊?在這兒生活?」
  他不僅想,還不自覺講出口。嚴祁真瞥了眼桌邊,赤宙正把前面兩腳掛在一個綠釉小碟子上吸食牠的食物,不知是樹液還是蜜的東西。路晏才補充:「噢,還有隻蟲。你做得真夠徹底,為了不讓我接觸妖魔,連仙女都不給看了。這麼一個……」

  路晏嚥下口中食物走去開門,往外望,外頭庭園尚未整理,草木隨性生長自成一格,視野穿過庭園再看向中庭、前堂、大門,只聞蟲鳥聲,沒有人車喧嚷,他疑道:「這麼一個荒郊野外的屋子,你的?」
  「我某一世的劍蘆。鑄成戮業的地方也是在這裡,不過那時的爐已經不在了。這裡曾是瀚夢大澤的一部分,那時是座島。」
  路晏面無表情凝望他,半晌無奈笑說:「我覺得你好像是想把我關起來。我只是個凡人,再大的作為都不會像呂素那麼驚天動地的。說到這個,我……」

  嚴祁真截其話尾,他道:「不是關。是藏。」
  「藏?」路晏一愣,無由感到心慌,訕訕道:「有什麼好藏的。」
  嚴祁真被他一問也有點懵,盯著桌面有點迷惘。他也不知怎的,巴不得將這人藏好,心底總是擔憂路晏會不見。思及此,他喃吟:「就是覺得你隨時會不見了。不藏好,我會困擾。」

  路晏狐疑,取笑道:「聽不懂你講什麼。之前還那麼著急宋瀞兒,怎麼一轉眼把人家甩開了。你這男人真難捉摸。」話雖如此,能跟嚴祁真獨處,他心裡還是忍不住激動和竊喜。
  「不只你,這地方也是我藏的。和仙魔凼有點像,又不太一樣。這是我的領地,我們不會迷失在此。雖說後來鑄成的兵器皆在凰山,但這才是我最初開始的地方。」
  路晏揉著眼睛,用手擋了下穿透枝葉落下的陽光,笑說:「到殷國沒有去成我的故鄉,反而是到你的故居了。」
  「你若想回故鄉,隨時奉陪。」
  「不用去了。」路晏歛笑,吸了口氣,語氣僵冷低沉說:「我沒有故鄉,也沒有親人朋友,殷國雖說是母國,但也就是個習慣討口飯吃的地方,在哪裡都一樣。」
  「你害怕面對過去?」

  路晏回頭看著那個白衣男人,不管何時何地,那人是坐著站著還是其他姿態,都活脫脫是個仙人,眼中沒有凡人那樣的情緒起伏或悲喜憂懼,雖然比起在凰山多了人味兒,但還是不染塵俗,是以他不知該怎樣對嚴祁真聊自己的過去,那有多乏善可陳,甚至難堪。

  「從我有記憶以來,跟我攀關係攀得越近的人,待我越是不好。但是不要緊,因為我待他們更壞。」路晏輕扯嘴角,淺笑了聲,接著講:「我這人就是這樣,不高興的,不屑一顧的,很快就忘了。所以真的沒有什麼好講的。因為我沒有什麼在乎的人,就是有,一旦我覺得不值得了,我就會讓它們都消失。消失,就是遺忘。」
  「遺忘……」嚴祁真輕吟,咀嚼這詞。路晏繼續說道:「忘了告訴你,我和袁蜂打鬥的時候,好像神識錯亂,不知是不是陰陽魚在影響的緣故,我看到不少呂素的過去。零星片段,很混亂,所以我描述不來。你跟他曾經很要好?」
  嚴祁真眨眼作為默認,然後歛起目光斟酌言語,他說:「和他在一起,很自在。好像那一世裡,我仗劍江湖,無人相伴,卻有戮業知我。一生信念未曾動搖過,因為有它相隨。所以跟呂素在一塊兒的時候,彷彿又回到那時,只不過我忽略了許多事,戮業是戮業,呂素是呂素。呂素是人不是刀劍……我從來都沒能為他做什麼。但即使是由他恨著,我竟也是感到滿足,至少我和他之間不是什麼都沒有過。」
  「他對你而言是什麼?」路晏走近他,像平常一樣隨口提問,心裡卻忐忑。
  「老朋友。」嚴祁真沒有多想,答道:「能長伴一生的朋友、兄弟。」
  路晏模糊應了聲,草草結束這話題。他認為現在是和嚴祁真親近的好時機,但他就是怕。以前他從來沒這麼喜歡過一個人,但心裡仍是自己最重要,他不敢貿然將心意有所表示。他們應該會在這地方待上好一陣子,路晏決定先把住的地方整頓好再來想這些。

  「嚴祁真,我還沒吃飽。」路晏很實際的告訴他這項需求。雖然吃過一些飯菜,但餓了兩天吃不夠啊。

* * *

  嚴祁真做給路晏的飯菜都是之前路晏在路邊買的點心和乾糧,吃完就沒了,他聽路晏喊餓,就說要去釣魚,拿了顆丹藥餵人,先止饑再說。趁著嚴祁真去釣魚的時候,路晏說他去空城繞一繞,看有沒有東西撿回來佈置一下。
  這座城還真是一點人氣都沒有,茂盛的花草植被和蟲鳥走獸佔據這裡,就是沒人,自然也沒鬼,雖然不少家具都還在,可是已經長出蕈類,或其他原因自然損壞。路晏沒有非得撿些東西回去的念頭,只是想看看這是個怎樣的環境。
  城中鋪砌的磚道被過長的雜草掩蓋,以前住這座城的人好像很喜歡在屋裡屋外都搭棚架,讓藤花、葡萄一類的植物纏在上頭生長,因為依然能從中感受到蓬勃生氣,而不覺得是座荒涼可怕的古城。

  有幾處屋宅看起來應該是大戶人家,可是牌扁上的字都已經磨蝕,人存在的痕跡幾乎都要被歲月抹去,令他心生感慨。不管曾經多輝煌,多拼命的刻鑿出自己存在過的證明,總有一天會像雨水落入川海裡一樣,真實存在過,但不見得被銘記。
  路晏回嚴祁真的故居收拾打掃環境,由寢室著手,在最大的那間寢房裡,他將雜物清到外頭,弄出兩個人的床榻,擦了桌椅,再跑去巡一下廚房灶台。灶裡有剛升火燒完的草木灰,外頭柴房的柴還有剩,廚具倒是一應俱全,他將工具都打水洗過,忙活半天,肚子又叫起來。

  「唉,不行啦。又餓了。」路晏拿袖子擦額頭的汗,跑去附近找嚴祁真。離這兒最近的釣魚場所是一條小溪,他循水流聲找人,被掛在樹枝上的白袍嚇一跳,撩過白袍往前走,看見一個高大的男人僅著天青色短打,長髮隨便拿毛筆挽起來,握著一根釣竿坐在岸邊石頭上,一旁擺著竹簍,不知裡頭有沒有收獲。
  路晏放輕腳步接近,爬上大石坐在嚴祁真身旁,拿竹簍瞄了眼,裡面有兩隻溪蝦,伸著長螯。嚴祁真放輕聲量告訴他說:「一會兒就要上鉤了。」
  回應他的是路晏一連串的肚皮打鼓,路晏臉上微哂,也小聲回應:「不急。你慢慢來。」

  路晏深呼吸,挨著人閉目打坐,片刻後他問:「你為何不用法術或法寶?豈不更快?」
  「那樣會抓太多,吃不完。」
  「我們可以養起來。在院裡挖個池塘養魚,餓了就抓來吃。我們養鯉魚吧?夏天時還能吃魚生。池塘裡種蓮花,到時就能吃蓮子了。還有蓮藕。不過小池塘養不出好吃的蓮藕,先在家裡試看看,試成了我們去外頭闢個大池塘,種一堆蓮花,那就有很多蓮藕了。」路晏已經開始打起如意算盤,一切計畫都圍繞著他的食物打轉。
  嚴祁真安靜聆聽,不自覺流露出和煦淺笑。路晏說著,冒出一句話問他:「你也釣過魚給呂素吃麼?」
  「沒有。他想要的,自己會掙來,以他的脾氣不會要別人給的。」
  路晏笑語:「那他跟我還是很不一樣嘛。別人給的我都大方接受,除非是我不想要的。別人不給我又想要的才會去爭。我看到的那些記憶裡,有些地方好奇怪。」
  嚴祁真稍微偏頭瞧他一眼,等他下文。路晏說:「你以前那個道侶啊,她也能觀人三世麼?」
  「那本就是她的本事和天賦。後來她在臨終前,將這能力給了我。」
  「噢,原來是這樣,還能有這種事啊……還有,她跟呂素說,不要重蹈覆轍。你是不是也因為這樣,所以擔心我跟呂素一樣?」
  「我不擔心。你也不會和呂素一樣。」嚴祁真抬起一手在路晏臉旁頓了下,好像是想摸他腦袋,遲疑之後改成拍肩。「命運是不會重覆的,每一次輪迴都會有一點改變。他沒有和戮業一樣,你也不會跟他一樣,不必憂心。」
  路晏率性笑了下,他道:「我不憂心。因為我是凡人嘛。不過,你那個觀人前生的能力為什麼沒有了?是給了誰麼?」
  「賣給月牘了。」
  「哦,你買什麼啦?我第一次,第一次遇到能跟月牘交易的人。快告訴我啊。」路晏相當好奇,但他看到嚴祁真稍微低頭淺笑,他從沒看過這個人笑得如此靦腆,出乎意料的……他覺得嚴祁真這人也有如此可愛的表情,不由得心悸怦然。

  「你笑什麼啊。也不告訴我,就愛賣關子。」
  「不是賣關子,而是那實在不好講出口,也不知該怎麼講。但是要和月牘買夢並不難,難的是有所割捨,有所堅持。夢是虛的,即使能透過夢去影響,最終還是要靠自己。過於沉溺虛幻,會有被混沌吞沒的可能。」

  路晏模糊而敷衍的低應,他沒有買夢的經驗,聽得似懂非懂,卻認同夢是虛的,而現實,他得關注在當下,尤其是今天傍晚這一餐。他及時提醒:「嚴祁真,魚上鉤了。」
  終於釣到一尾半大不小的魚,路晏認為他們兩個吃不夠,接著再垂竿守候獵物,自己則挨近人坐等,等到一顆腦袋沉沉的靠在嚴祁真的肩臂上。他是睏了,但沒有睡著,只是藉機佔人便宜。
  路晏知道自己不是個值得誰來愛的傢伙,他自私自利,只為自己而活,所表現出來的處世之道也從不是為了討人喜愛。可是喜歡上嚴祁真以後,他開始摸索該怎樣討這人歡心,於是感到迷惘茫然。他似乎就是這麼一個不討喜的人了,改不了,但討人厭的一面他還是會收歛。這空城沒有別人,他不能透過和其他人互動表現長處,幸運的是這麼一來也不會害他曝露太多短處吧。
  最起碼,這裡比他高的人只有嚴祁真啦。他在內心開自己玩笑,表情微有變化,看在嚴祁真眼裡好像睡得很熟,嚴祁真把他放倒,讓他躺在大石上曬著春末夏初的暖陽。路晏感覺眼皮被曬亮,過不久又感應到有影子籠罩,還以為是有片雲飄過,睜開眼看才發現是嚴祁真俊雅端麗的那張臉。
  嚴祁真一手撐在路晏身旁,側過上身俯視路晏的睡容,他也沒想到路晏忽然睜開眼睛,兩人默默相視了一會兒。路晏伸出手碰他的臉,壓抑呼吸凝視他,接著勾下他的頸項,僵硬而顫抖的在臉頰用唇輕吻。

  路晏沒用力扣住嚴祁真,也沒鬆手,他不敢看嚴祁真是什麼表情,但他實在情不自禁。已經想這麼做想了太久,無時無刻都想和這個人再更親近一些、更親密一點,但嚴祁真始終維持這樣的態度和距離,偶爾對方表現得親暱也會把他嚇得退開。
  「嚴祁真。」路晏澀聲輕喚:「你不要生氣,不要走,好麼?我不是那個陰陽魚發作,我是因為……控制不住自己,因為……」
  彷彿聽見嚴祁真在耳邊輕嘆,路晏聽他說:「你要不要回去等我?一會兒釣到魚我就回去找你。」

  嚴祁真不著痕跡抽身,重新握牢釣竿。路晏胸中情緒澎湃,因為嚴祁真沒有推開他,也沒拒絕他,他好像看到希望。
  「我這就回去等你。」路晏笑得很不好意思,紅著耳根向他確認:「你要趕緊回來,我等你。」講完路晏滑下大石,走在雜草和青苔交雜生長的岸邊,以為自己走得夠遠了,高舉兩手歡喜的揮擺起來,還翻起筋斗。

  嚴祁真注視路晏離去的身影,一手摸上自己臉龐,他依然平靜,沒有什麼表情。隨著這些時日的相處,他多少察覺了路晏看自己的眼神偶爾透露了別樣情愫,那並不令他困擾,還覺得這孩子可愛有趣。儘管他也不太明白原因,路晏是怎麼喜歡上他的,但如今他也不認為這是問題,只要路晏能和他在這裡就夠了。
  「只要你在這裡,這樣就好。」嚴祁真確知路晏是喜歡自己的,並為此而感到安心,因為這麼一來路晏不會輕易離他而去。

  大魚上鉤,嚴祁真提著漁獲返家,途中摘了些花果收在他脫下的白袍裡,他記得這些是路晏喜歡的,就這麼無意識的記住了路晏的好惡、習慣,明明內心是平靜的,怎麼他好像思考不了其他的事了。

  是不是像溫碧袖所言,他對路晏太過於執著。他只是……想要有個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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