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晏兩手腕交錯站著,赤宙飛走後他才稍微冷靜梳理他偷聽到的東西。宋瀞兒說那隻蛾原就是藏在她身上,他是有點意外,不過後來發現苗頭指向姜嬛她們又覺得有跡可循了。
  宋瀞兒對嚴祁真所表白的話語,乍聽令人無奈又心生憐憫,但路晏不敢輕信他人,又疑心這會不會是宋瀞兒已經察覺他在帳外才刻意說的。也許連毒咒化蛾的事都是自導自演,又說不定她們三個根本是一伙的。
  就是沒有前生之因,路晏在這一世因為缺心眼而險些賠命的事就有太多陰霾,實在不能怪他疑心太重。哪怕對方是道門中人也不得不防,就算是神佛他也是無法去信的。

  約莫一柱香後,路晏站著打盹兒,赤宙飛回來停他頭上,他問:「沒找著救兵?」
  這時有個穿黑短打的少年現身,他露出來的皮膚佈滿暗紅符文,眼眸黑得不見底,衝著路晏咧嘴微笑:「喲!好久不見,想死我了。」
  路晏垮下臉,就算不認得這傢伙的模樣、氣息,光那輕浮的德性跟口吻也能勾出記憶裡某個蒼蠅般的傢伙。他汗顏念了赤宙說:「你誰不好找,找這傢伙、嘖。」
  袁蜂兩手插腰笑起來,走近路晏端詳情況說:「這蟲子才不管什麼人鬼仙魔,只分敵我。牠知道我此刻不是你的敵人。這法術不難施展,卻難應付,而且還有變化。這叫畫地為牢,不過設陣的人稍微改了,一旦想解陣,那麼解陣者即中做繭自縛這一暗招。陰險,陰險!」

  袁蜂拿出外頭拔的一搓雜草,靈巧將它們編成小草人,催動法術讓草人去解陣。小草人跑到路晏周圍,有模有樣比畫手腳將畫地為牢的陣符摸索出來。以路晏為中心立刻浮現一道薄金色的字符和圖騰,草人接著要將其中咒言轉動,結果那些發出光亮的咒瞬間綑綁住草人,將其法力徹底封住,變成普通草人倒下。
  「你看,所以我不能救你出來。反正你早晚會被放出來的。」
  路晏冷眼睨人:「那你來做什麼?討罵?」
  「噯呀,你都不關心我為什麼變得這麼弱不禁風的樣子。」
  「我才懶得──」
  「還不都是因為你,太粗暴了。都是識字懂禮的,就不能斯文點麼。」
  「哼。對你,那已經是我最斯文的手段了。對了,你是不是跟修仙者勾結?外頭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有沒有你的份兒?」
  袁蜂神秘笑了下,歪頭斜睇他,本想賣關子,但是看見路晏頂著一隻花花甲蟲鬧脾氣,他心情也特別好,只是小小的吊他胃口:「你想知道?」
  「廢話。你他娘的聾了還是傻了沒聽見我問話啊。」
  袁蜂被他這麼一罵,睜大眼點頭讚賞道:「就是這氣勢,有呂素折騰人的可愛勁兒。」
  「去死吧你!少扯廢話!」
  「再來再來,還有什麼?」
  「……」路晏冷眼看待,他發現這傢伙有毛病,好像很享受被他辱罵或折磨似的,這有什麼好興奮的?他不想讓對方稱心如意,所以沉默下來,連看都不再看袁蜂一眼。

  被當灰塵般無視的袁蜂很是可惜,為了再吸引路晏的注意,鬆口說:「好啦,不玩了。我就告訴你一些事,你就別不理我啦。那些亂象不是我搞出來的,妖魔界有沒有人跟那些修仙求道的勾結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惹出這些風波的傢伙多半不是來自妖魔界,而是邪化後變成妖魔的。就算有妖魔也是被當作棋子吧。我無意間還發現了一些事,這是那些名門之中有人想嫁禍給我們。反正我們本來就夠黑的了,不差他們抹這一筆。」
  「這麼說來你知道是誰?」
  袁蜂嘴角扯開,笑得很高興,點頭應:「知道啊。可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除非你跟我走,我就跟你說。不要待在那個嚴老賊身邊啦,他多無趣啊。以前我就不喜歡他。老罷佔著呂素。」
  「我憑什麼信你?要我跟你走,到底想做什麼?」
  「隨便你信不信。我只是仰慕呂素,愛鳥及鳥。」
  「是愛烏及屋。」
  袁蜂賴皮笑著說無所謂,知道意思就好,他道:「以前呂素在魔界可是叱吒風雲的人物,我討厭的傢伙恰恰好都被他收拾了乾淨,所以我自願追隨他,當他的部下。我知道他很多事,吶,你看這個。」

  他捲起袖子給路晏手臂和肩膀上的符文咒語,他說:「我本來和一個仙子相戀,仙子發現我是妖魔還不動聲色的對我下毒,趁我沒有防備率她的同門將我殺得四分五裂、七零八落。是呂素救我,他先把我元神寄在一隻毒蜂身上,然後研究怎麼拼湊出一個軀殼給我。之前你把我燒得亂七八糟,這軀殼也是我去找材料拼來的。雖然對呂素來說就是一時興起,好玩兒的事,但對我來說,他是註定來解救我的。他還說,被相愛的人虐殺也沒什麼,都是自己選的,沒死成就能再選一遍,賺到了。」

  路晏看他回想時的笑顏,真心覺得袁蜂打從骨子裡病壞了。不過這與他無關,他說:「你不用把我當成是他,過去都過去了。我不會跟你走的。」
  「別這麼急著拒絕呀。」袁蜂拿出一個小木盒,放在地上拿腳輕踢,木盒滑到路晏腳邊。「這是隻信蜂,你想聯繫我的時候,把要說的話告訴牠,再放飛就好了。你若跟我走,我就告訴你更多事,都是嚴祁真不會跟你說的。他那個人啊,表面看起來溫風暖水的,其實城府極深沉。」

  袁蜂講完神情一凜:「不好。怎麼回來得這麼快。我得走了,信蜂你留著吧。後會有期。」

  黑衣少年乍然化作一群毒蜂飛出帳外。路晏趕緊將信蜂收進袖裡,下一刻嚴祁真就揭開帳幕進來,目光犀利環掃一周,最後定在路晏臉上:「可有人來過?」
  「哪有什麼人來,你又不准他們接近。」
  嚴祁真淺笑,立即用輕鬆的語調改口問:「那,可有非人者來過?」
  路晏心裡咯登一跳,面上鎮定自若答道:「這就更沒有了。你是說螞蟻還是什麼的?」

  嚴祁真輕吁,不再和他玩文字遊戲,替其解咒。路晏把赤宙收好,察覺嚴祁真以眼神疑問,他不耐煩解釋:「大爺啊,你把我困在那──麼小的地方,我無聊死啦。只好抓赤宙出來陪我。」
  「是我不好。你別惱我好麼?」
  路晏擺手表示算了,心中卻慌道:「該不會他是故意讓赤宙能飛出去,看看能引誰過來救我的吧?讓他提前趕回來的理由,是因為──草人?」

  這時嚴祁真已經拾起被遺落在地上的小草人,路晏臉色僵硬內心咆哮:「好你個袁蜂要走也不把你的手工藝品帶走!」

  「咦,怎麼會有個小草人啊?」路晏故作驚訝貌。
  「是啊。還中了做繭自縛。」嚴祁真手指在草人頭部揮過,草人的腦袋飄出一縷煙絲。
  路晏緊張問:「誰做的?可有眉目?」
  「殘存的氣太弱,不知道。你……」
  「唔,我怎麼了?」
  「真是一刻都不能大意。要是這草人是個埋伏,你早就死了。」
  「教訓得是。」路晏低頭乾笑,藏起心虛不安的表情。

  嚴祁真不是很喜歡路晏這樣閃躲、敷衍自己,他握住路晏的手,路晏以為又要施什麼法術,警覺抽手,兩人僵立在原處互看,場面尷尬。嚴祁真不覺露出有些埋怨的神情,眉心微蹙問他:「你這麼怕我?是不是宋瀞兒來過這裡,跟你說了什麼?」
  「沒有。她能說什麼?你有什麼是不能……不能說的?」路晏大口嘆氣,轉身踱到床榻坐下,深吸一口氣,話音聽起來有些疲倦:「雖然過去你也是這樣,不乾不脆,有時我鬧得過火遭你罰,那也沒什麼。可是離開萬里晴以後,你有些變本加厲。我覺得自己好像比你養的什麼貓狗還不如,你、你未免管得太多了吧。」
  「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你著想。不讓你知道那麼多,是不希望你受前生所累。我能說的也說了,你還想知道什麼就問吧。」

  路晏蹙眉苦笑,他抿了抿嘴思量,拿食指撓了撓額角,雙方沉默片刻後,他道:「我認為這就是你精明的地方。大方要我自己問,但是沒頭沒尾的,你讓我問什麼呢?
  和你在一起,越想知道的事情越須要自己推敲琢磨,會不會我們分開一陣子比較好?你去東海,我自己一個人找個地方待一會兒。」
  「我不放心擱下你。」嚴祁真說完就被路晏冷眼對待,他耐著性子說:「有些事知與不知都無影響,何苦執著於那些不必要的煩惱。你一個人要是遇上什麼危難是應付不來的。」
  「什麼危難?你也不是從我一出生就在啊,你知道我什麼?你知道我還不太會走路就要餓死的時候有多無助麼?你又知道後來我遇見救我的那個姐姐,可後來也被她賣給牙人的時候有多傷心?我被人推到坑裡扔了許多噁心的東西一起活埋,你、你,你又知道我,有多……絕望……為什麼要生下,我,為什麼沒完沒了,為什麼一下子對我好,又一下子要害我?人,都是會變的……」

  路晏喘得不尋常,嚴祁真想讓他停歇卻被推開,他盜汗,虛弱道:「到頭來我都是一個人啊。誰都不信才活下來的,一直都是一個人!你以為我、喜歡你就能,呵、哈,咳咳。」
  他喘不過氣來,腦袋空白,忘了自己鬧脾氣對嚴祁真吼了什麼,很快昏厥過去。再醒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在一艘大船上。儘管這房間很普通,乍看沒有哪裡能讓他猜出是船艙的一部分,但他就是直覺知道這是在船上,而這艘船正在海中航行,而且它大到令人感受不到浪濤拍打船身的晃蕩。

  先來看他的是宋瀞兒,平穩徐行的腳步和溫婉的話音,要不是他先遇上嚴祁真,說不定會戀上她,隨即他臉上露出嘲諷的笑否定這想像,因為即使沒有嚴祁真,他也會因為自卑或其他原因而和這女人保持距離。
  他瞭解到對象若非嚴祁真,他根本誰都不可能喜歡上。這時昏睡前的記憶回籠,他之所以對嚴祁真鬧脾氣,也是被慣壞了的。明知那人什麼也不欠他,而他也渴望被這樣關懷愛護,但有時那人會讓他喘不過氣,逼得他不知該如何是好。於是他便出於本能的反抗、逃離,這也多少是受了宋瀞兒的影響,都怪他自己去偷聽。由此更是對自己的膚淺感到可笑悲哀,嘴上說喜歡,也只是為了想單方的貪婪索討麼?

  路晏讓宋瀞兒進來,門及走道上的窗虛掩著,以免招人嫌話。她做飯菜過來,一面端上桌、擺碗筷,一面跟他說:「不知我做的這些合不合你胃口,你睡了兩天,得吃東西。」
  「沒有下毒下咒吧。」路晏故意這麼問,既是認真亦是玩笑。
  宋瀞兒毫不意外他這種反應,笑著搖頭替他佈些菜,告訴他說:「船上好多人都知道我做了這些過來,你若有事,最有嫌疑就是我。何況我沒有理由這麼害你。」
  「理由這種東西隨便想都有。」路晏抓了抓披散的長髮,衣衫是整齊的,腳上還繫著襪子,他套上鞋就過來桌邊坐下吃飯,在她注視下吞了口飯菜講說:「我有點明白嚴祁真講的,很多事就是那樣,也不需要答案。有疑問或矛盾,都是因為你看不清這世間的人事物本來的面貌。有了疑問才需要答案,有了光才有影子。」
  宋瀞兒認同淺笑,勸他道:「先吃吧。」
  「她們若真要害妳,不管有沒有理由就是害妳了。也是這道理。」
  宋瀞兒笑容僵了下,抬眸看他道:「你都聽到了,也罷,這事不要再提了。我會看著她們,不會再讓她們亂來。你……能否裝作不知道?」
  「沒人知道我知道,只要沒人問我,我可以不管。反正與我無關。但是妳能不能不要這樣,明知她們可能存心傷害妳,妳也不追究?」
  「或許她們不是要害我,只是有別的原因。真想害我的話,就不會只是讓我被靈樹纏住而已。先別說這事了,我是來跟你聊些別的。這裡是東海,戰場已經往北轉移,那些妖魔暫時被打跑,門徒零丁的被其他大派併入,分作三路兵馬去追尋蹤跡,嚴祁真也是受了掌門所託,同去坐鎮。我和其他人則在後方照應,順便替他照顧你。料想那些妖魔若來得及回去他們應該待的地方,或許再重設結界,這事就能到此為止了。畢竟修行不易,也不是非得趕盡殺絕。」

  路晏嚼了嚼,默默從唇間捏出兩、三個鱗片,宋瀞兒一見訝異得睜著眼,尷尬解釋:「我也有許久沒有進廚房,手藝難免生疏。」他看宋瀞兒說得耳根都有些紅了,臉上不由得蕩開笑容,無聲笑看她,心情忽然好起來。這樣的仙子格外親切,他很喜歡。
  「妳這魚烤得不錯。刀工也好。」他安慰了句,也大致瞭解事態,吁了口氣說:「只要有人求助他都不拒絕?以前他也是以天下蒼生為己任的?」
  「不,他從前可能是,但是聽大師兄他們聊過,好像是呂素死後他就隱居無名峰,不再涉足外面的事,若不是你破了他的迷陣,他到現在也只會和一些老交情的道友偶有往來,或是久久探訪那位朱兒姑娘。就連我也是不常到他那兒,去了也未必能見著他。」
  路晏疑道:「可妳前生不是他的道侶?這麼見外啊。」
  「知道這事的只有他跟我,姜嬛和袖兒,還有應掌門而已。前生早已了斷,也沒什麼見不見外。你們下山以後,我覺得他變得好快,也變了好多,這次也是……掌門只是試著提一句,他就應允了,說去看看也好。」宋瀞兒講到這裡,表情略帶困惑,納悶不解的笑說:「我覺得他是因為你才這樣。他好像不希望你和妖魔界有任何接觸,生怕你也隨那些妖魔一同走了,像呂素一樣不回來了。」

  是這樣麼?路晏自問,心裡既高興又苦澀,他認為那是嚴祁真對呂素的陰影,和他沒什麼關係。於是他無所謂的聳肩,低頭吃東西。宋瀞兒告訴他說:「我也存有一些前生記憶。我知道他們之間的悲哀,我也想知道你會不會和呂素一樣,對嚴祁真有同樣的心思。」

  「噗咳。」路晏被她直白的問話一嚇,嗆得摀嘴噴飯,她很自然的拍他的背順氣,片刻才緩過來拍桌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我是我,不是呂素。」
  「可是嚴祁真也還是嚴祁真啊。他們一輩子都沒能有結果,就是我的前生、前前生也都得不到他的心,這樣你還要走向他麼?」

  路晏大口喘氣,他覺得宋瀞兒意外的多事,但也讓他有些改觀。這人是得相處以後才能慢慢認識其他面貌的,宋瀞兒畢竟也不是傳說中那個幾乎完美無缺的仙子,重頭來過之後,她更像個單純的少女,雖然聰敏內歛,卻也有顆赤誠熱血的心。因此他也不好怪罪她的多事和熱心,還有點惺惺相惜了?
  看著這樣單純可愛的女子,路晏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壞心眼,他反問:「難道走向妳?妳說願意陪我一輩子,是要嫁給我?照妳講的,不如我甩了嚴祁真跟妳做伴,當道侶吧。既是夫妻又是道侶的,也比我跟他在一塊兒修煉還美是不?」

  宋瀞兒知他是在講之前她跟嚴祁真說的話,卻沒料到他說得這樣露骨,微有慍色結巴道:「你胡說什麼、什麼又夫妻又那個,誰要嫁你啦!」

  姜嬛大力推開本就虛掩的門跑進來拉起宋瀞兒護到身後,握著佩劍的手指著路晏威嚇道:「瀞兒才不可能嫁給你,絕對不可能,你少做夢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路晏痞笑,視線故意越過她朝宋瀞兒拋送秋波調戲說:「我不是癩蛤蟆,我是小蝌蚪。」
  在此同時,嚴祁真也在門外現身,端是那張淡定平和沒變化的臉,卻教路晏心虛。不對,是心驚、心慌。嚴祁真對姜嬛她們說:「用了法術趕路,你們也辛苦了。都先去歇著吧。平瀾宮的人正準備返航回陸上,這一路應該不會再有事。」

  姜嬛也不喚人嚴哥哥,對方畢竟輩份大上許多,這情況不比在凰山還能不拘禮數的往來,她跟溫碧袖朝人拱手,和宋瀞兒一塊兒離開。嚴祁真則進到房間裡,一個眨眼門窗都自己關緊了。路晏緊張吸口氣,憂心道:「你放心讓她們兩個跟宋瀞兒處一塊兒?」
  「應黔端也到這艘船,那兩人不敢貿然出手。」嚴祁真逕自坐到桌邊,看著這些稱不上精緻卻用心料理的飯菜,胸中就壓抑著一股無以名狀的怒意。是他讓宋瀞兒代為照顧路晏,他信賴宋瀞兒,就像以前相信她的前生,可是只要看見她接近路晏,心裡就生出一種無奈和厭惡。這不是針對誰,而是不喜歡這類的場面發生。
  明知路晏說什麼輕浮的話語都是玩笑,不該當真,可是他和姜嬛她們走來,碰巧聽見路晏調戲宋瀞兒的言語,他知道自己真的生氣了。氣什麼?不明不白……只覺不該如此,路晏這些調皮、輕浮、古靈精怪的一面,太不成體統麼?
  不是不成體統,他也從未嚴格管束過路晏這些言行,因為路晏一向只在他面前展露這一面而已。

  路晏站在門邊抓著袖擺,拉整衣衫,檢查衣服繫帶,一會兒摸摸長髮,一會兒又撥個瀏海,撓撓鬢頰,就是不敢靠近和嚴祁真同桌,總覺得又要被教訓。嚴祁真斜對著他端坐,問說:「你怕我?」
  「沒有。我吃太飽了,站一會兒。你怎麼回來得這麼快?」
  「事情已了,就回來了。」嚴祁真雖然沒說,路晏也知道他們一來一往都用法術,才有辦法兩、三天之內控制住局面。而且這還不是一個人,而是好幾個門派、仙府、仙洞的人馬,也許數以千萬計。路晏沒出去看,難以想像外頭都戰成什麼樣子,他仍好奇卻已經不敢看,心中隱隱覺得接觸得太多反而給自己惹麻煩。
  再者,他前生是呂素,這件事是整個靈劍門都諱莫如深,卻不知何故嚴祁真非要帶著他來,該不會真正懷疑是他在跟魔界勾結?他不是不信嚴祁真,而是太不信任這世界。

  兩者在密室沉默良久,路晏踱回床榻拿梳子開始梳髮,嚴祁真走來接過那柄黃連木的梳子,這木梳輕巧而硬骨,外出帶著方便。路晏斜抬眼眸瞅他,他站在榻邊讓路晏轉向坐好,抓攏那一頭不夠黑的長髮梳理。
  看得出路晏這一頭長髮就是長久在外奔波,疏於照顧。光亮下的髮絲透著暗紅光澤,一梳就會斷落幾根,所幸路晏頭髮多,也不擔心就這樣折騰禿了頭。

  「你有多喜歡我?」嚴祁真忽然問話。
  路晏半瞇的眼眸一下子睜開,好像犯睏時就被喊醒。他說:「喜歡到想跟你一直在一塊兒。好像在萬里晴那樣,或是在凰山那時一樣。如果比那時再更……更親近些也好。」
  「嗯。」聽路晏這麼講,嚴祁真方才那股火氣全消。他想,自己應該也是喜歡路晏,只不過這種在意、喜歡的感受對他來說太久遠,太虛無縹緲,他甚至都懷疑自己是否喜歡過人,就連前生種種情事都褪得像高空浮雲一樣淡薄似無。
  「你這聲嗯是什麼意思?」
  「今晚是朔夜。」

  路晏愣了下才會意過來,嚴祁真在講那陰陽魚發作的事,通常這天嚴祁真的法力、靈感好像也會特別弱,像個凡人似的,在萬里晴若逢朔夜,他們總是會盡量待在一起,免得彼此出意外。

  「啊,真是不知不覺又到這一天啦。」路晏以為這是單純提醒,嚴祁真一面收攏他的長髮,話音沉穩平靜道:「就算你娶妻,能替你消解今夜痛楚的也只有我。道侶雖不是夫妻般的關係,也是一生一世。你若娶了誰,對方總不能忍受自己的夫婿每逢朔夜就要和另一個男人相處。」
  路晏不解回顧,才梳好的長髮又從嚴祁真的指間滑落。他問:「你是擔心宋瀞兒被我糟蹋,還是……」

  「你想回萬里晴,等船靠岸我們就回去。我也喜歡那樣的日子,我們可以那樣過一輩子。其他事就算了。我最後能做的也就是這樣。」
  路晏歪頭,狐疑道:「你最後能做的?我不懂。不過你答應我了,我們回萬里晴吧。雖然那兒不像你之前住凰山那兒一樣,天天都是春暖花開的日子,可是四季分明也很好。這樣就能種不同時節的作物,吃不膩啦。哈哈。」

  嚴祁真淺笑,坐到路晏身旁,一手搭著路晏的肩,然後偏著頭去親一臉茫然的路晏,唇碰著唇。路晏心口溫軟得陷落一處,又驚又喜,這一吻雖是蜻蜓點水,卻是嚴祁真第二次主動親吻他,他聲音發顫問:「你這是、情、情……意亂情迷?情、不自禁?」
  嚴祁真收回目光想了想,語氣遲疑:「或許是。我看你講起吃的就笑得高興,覺得你的笑臉很是賞心悅目。很是可愛。你還怕我麼?」

  路晏搖頭搖得像波浪鼓,激動得雙手環住其頸項將人抱住,他又感動又開心,這人是喜歡自己的,雖然以前也說過不勉強,可心裡終究還是想得到回應,要不是對方拒絕,老死不相往來,要不就是慢慢培養感情在一起。

  嚴祁真感受到路晏情緒有多激動,他早該習慣路晏說來就來的情緒,喜怒哀樂都那般鮮明,也已熟悉路晏面對事物的各種反應,但唯獨這種過份熱情的擁抱他還是有些招架不來。並非厭惡,只是困惑。他兩手稍舉,停頓了下才試著將掌心貼上路晏的背。路晏又更高興了,收緊雙臂趁機在他鬢頰嘬了一口。
  一如他給路晏的輕吻,這一口也是又快又輕,卻猶如施咒一般,一道暖流如電竄入心口,他覺得渾身一麻,整個人不對勁,猛地將路晏推開。

  路晏沒料到嚴祁真會這麼用力推開自己,一臉錯愕仰摔在床榻上,還一臉好笑的問:「也不是第一次吃你豆腐了。你怎麼?那我下次盡量克制,別惱我了好不?」
  路晏一臉討好笑著要拉他手,但是再度被嚴祁真躲開,他愣愣看著嚴祁真起身背對自己,沉吟道:「對不起,我有些不舒服。我去外頭吹一會兒涼風。很快回來。」

  路晏揮手目送他,再去關門,站在門裡掩嘴笑兩聲:「肯定是害臊。」

  他袖裡有些小騷動,又到了赤宙討食的時候,他摸索乾坤袋裡還有支細竹管,裡面是之前在萬里晴收集的露水,他將露水倒在碟裡餵赤宙,趴在桌上瞇著眼說:「你就吃光吧。剩這些了。等到了岸上再給你找好吃的。先將就將就。」
  赤宙犄角上的花凋零不少,路晏看著心疼,跟牠說:「我看你沒什麼精神,是不是不習慣海上?再忍忍,我們之後就可以回萬里晴了。看你要去哪座山找吃的都行。」

  赤宙吃飽以後就呆在桌上,也沒有回他袖裡睡覺的意思,路晏不知該跟牠玩什麼,靈光一閃把袁蜂那隻信蜂取出來。信蜂畢竟也是蜂,居然飛到赤宙身上要對白花採蜜。路晏拍大腿笑起來,取笑道:「赤宙你真是招蜂引蝶。喂,你採什麼花蜜呢,我還想叫你滾回袁蜂那兒。不過先不急,這裡耳目眾多,你就暫時陪赤宙玩一會兒吧。」

  赤宙拿身上的花戲弄信蜂,信蜂跟著牠飛來飛去,路晏支手撐頰呆望牠們,覺得自己就像那隻蜂,瘋狂追著他心裡最美好的花。若對象是宋瀞兒那樣的人,他會退怯自卑,可他對嚴祁真沒有什麼理智可說,再自卑也想親近,他知道就算被嘲笑,自己也只能這樣沉溺。

  一個時辰之後,路晏坐回榻上調息運氣。不上甲板是不知會遇見誰,為免旁生枝節乾脆不出去。窩在房裡總是悶,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睡夢裡隱約感覺到嚴祁真回來看他,恰恰在他開始難受時親了他,雖能消彌痛楚,這一吻卻草草了事,好像心不在焉。
  半夢半醒間他聽嚴祁真喃喃自語,提到這陰陽魚是有辦法可解,只是得犧牲什麼,他聽不真切,後來嚴祁真握他一手坐了許久,說道:「等我……以後,這陰陽魚就會自己解除了。你,體內的……從此就能過著凡人的日子了。而我也……」

  路晏睡得極不安穩,好像關鍵的話語沒能聽清楚,他想醒來問個明白,但就是醒不過來,眼皮像黏住似的。嚴祁真鬆手走遠了,還輕咳幾聲,聽起來不像平常的他。路晏再度熟睡,睡醒後赤宙跟信蜂都不在,也沒有回乾坤袋。

  路晏有些擔心,那兩隻蟲都有靈性,應該不會自己亂飛,可能被嚴祁真收走。嚴祁真要是發現信蜂肯定要不高興,但就是對他念幾句,頂多輕罰。這麼一想路晏又稍微安心,但還是先找到人確認才好,他將長髮隨意束在身後,確定衣衫都繫好了才出房門找人。這船很大,但是看來大部分的人都不在船艙待著,甲板上好像有騷動,引他上去查看。

  一上去就是耀眼奪目的陽光,還有高空盤旋海鳥。至少幾十人在圍觀一場熱鬧,路晏瞇起眼適應強烈的日照,望著那些人的背影,看來都是劍門和其他門派的年輕人,他們熱血沸騰的叫喊,吵得耳朵都受不了。

  「殺!」「燒!」這樣類似的字句此起彼落,路晏聽見怪聲,那是施法攻擊的聲音,果然被人潮圍起的地方冒出法術產生的光亮。

  路晏仗著身形較矮小單薄,硬是擠到前頭去看熱鬧。偌大甲板上,一名黃衣劍士將某人的下半身釘在地上,上半身則以綑仙索綁在柱子上,其身軀斷面不停變化出許多毒蜂,但都變化失敗,成了一灘灘黑紅血水。那人雙眼沾著兩紙紅符,符火不斷燃燒,有時燒到能見臉上的窟窿。
  這場比鬥根本不公平,主持者是坐於上位的劍門掌門應黔端,及一旁的嚴祁真。路晏錯愕,他不顧戰場用細劍圍起的結界,拔劍闖陣,徒手化開袁蜂臉上的火符,符火將他雙手灼傷,他又奪劍將綑仙索斷開,只是尋常刀劍砍不斷那東西,情急之下就用手拉扯,直到手心勒出血痕。

  嚴祁真一看就立刻起身念了解索咒,大聲斥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袁蜂的上半身癱在地上,黑紅的血汩汩流出,再變成毒蜂低空飛向自己的下半身。路晏替他將下半身的劍拔了,握在手裡瞪著嚴祁真說:「他做錯什麼?」
  應黔端出聲喊嚴祁真太師伯,請他先坐,另一邊是應掌門的大弟子站出來,就是和袁蜂相鬥的黃衣劍士。這人生得高大挺拔,一臉貴氣,看待袁蜂卻是輕蔑人的高傲嘴臉,他道:「有人在船上逮到妖魔的毒蜂,還是隻傳信用的,就以此為計將之誘來。我們懷疑有人和妖魔勾結,這傢伙不肯招,公平起見,我就和他比鬥,打到他說為止。師父說妖魔擅於蠱惑人心,與之勾結的人可能也是無辜被利用,可以從輕發落。恰好,不少人都懷疑你,你要不要辯白幾句?」
  路晏說:「我沒有勾結妖魔。我沒有做。」

  「那赤宙怎麼講?」不知誰出的聲,周圍又開始議論紛紛,都在說那隻奇怪的甲蟲。路晏怒問:「你們把赤宙怎麼了?」

  嚴祁真走下階梯,手心捧著斷了一邊翅膀,犄角也被砍傷斷折的赤宙,已然奄奄一息。若非嚴祁真不停以真氣替赤宙護命,這蟲早就歸西。路晏不敢相信,紅著眼眶把赤宙接過來:「你為什麼不保護牠?」
  「牠逃到我那兒就已經是這樣。因為信蜂追著牠,所以……」
  「所以你們以為牠也是魔物?以為我勾結妖魔?你也這麼想?」
  嚴祁真歛起目光,面有愧色並不辯解。這時劍門陸續有人跳出來替嚴祁真說話,同時批評路晏並不適合作為嚴祁真的道侶。

  這世間紛紛擾擾,以為再怎麼鬧都與他們無關,無奈還是要被這洪流捲入。路晏看著他,感慨油然而生,嚴祁真也凝眸相望,似乎有一瞬間他們彷彿心有靈犀,覺得要是從來沒有離開萬里晴該多好。

  也可能這一刻心意相通是錯覺,嚴祁真沉然嘆道:「你不要再管。今日過後就能回去,從此往後……」

  路晏身後是袁蜂嚴重的咳嗽,妖魔重新站起來,引起一片鼓譟。袁蜂傷得不輕,話都講不清楚,只是不停給路晏傳遞意念,讓他冷靜。「不必管我。」袁蜂這麼告戒。
  他當然可以不管,他跟袁蜂非親非故,好幾次還打起來,但真要論也沒什麼深仇大恨。袁蜂跟這兒的任何一個人是更沒有瓜葛的,可這些修仙求道者竟能將一個人凌虐至此,只因為這人是妖魔。

  「我不回去了。」路晏淡淡告訴他,臉上不覺流露出嘲諷的笑意。那樣的地方,就這麼回去也是毀了吧。只有他和嚴祁真的時候,什麼問題都沒有,可是有些東西不退開來看是看不清楚的,他知道自己很盲目,對喜歡的人就是執迷,對感情更是學不會教訓。

  怎麼活著才好,他始終不得要領,但他還是不想死。只是事態不利於他。

  「這是誰的劍?」路晏翻手看著剛才拔來的劍,銀白劍穗,這把劍是好劍,可惜了主人不適合。他揮劍聆聽劍鳴,閉眼感應,聽見回應他問話的人,正是應掌門的大弟子。他出手的速度快過所有人的料想,就連嚴祁真都沒想到他會一把將長劍射向劍門的大弟子,一擊即中心口。

  路晏噙笑說:「劍還你。收好了。」
  這一出手也傷了想阻止的嚴祁真,飛劍將其長袖劃破,臂上一道血痕,路晏微訝:「你連這都躲不了麼?」
  撻伐聲浪稍緩之際,姜嬛跳出來斥責道:「都是因為你,才害得嚴哥哥法力盡失!」
  路晏挑眉,不懂她講什麼,她眼底淚水打轉,紅著臉罵道:「都是因為你這災星,因為你跟嚴哥哥結為道侶,害他跟著下山吃苦,害他法力修為漸失,逐漸變得像個凡人一樣。都是你害的!你憑什麼!要不是因為你三劫三難之後就要魔性大發,重生為妖魔,嚴哥哥也不會為了壓制你而──」
  溫碧袖不停拉扯姜嬛的袖子要她別再講,但卻阻止不了。應黔端看來也沒有要隱瞞的意思,這船上的人都聽見長久以來凰山藏的秘密,應證了久遠的謠傳。

  這話也引來其他人詫異,他看著嚴祁真的眼,嚴祁真已經死死握住他右手。「路晏!」
  路晏很快想通了這些時日以來,嚴祁真總是不願施展法術,只是像人間的道士那樣與乾坤借法,轉為己用,還有諸多疑點,這一刻似乎都有了解釋。他感到荒唐,五味雜陳笑了下,看向嚴祁真問:「我不在乎你變得怎樣,是仙是凡是魔是妖是鬼,甚至是隻蟲。你回答我,你……是真心要跟我相守一世麼?你會不會愛我?」

  路晏覺得握牢他右手的力量忽然卸力,他頹然失笑:「嗯。我明白了。難為你這麼犧牲自己來鎮壓我體內的魔性。」

  應黔端出言勸嚴祁真曰:「太師伯,勿為因果所昧,情念所累,當斷則斷。」

  路晏依然淺笑望著嚴祁真說:「你做好殺我的覺悟?可惜,我,還不想死。你也不必當凡人,我不稀罕你給的……全部都還你。」

  當下,路晏生出一種強烈的直覺。他知道該怎麼償還,該如何奉還這一切,連同這段時日所被度予的靈氣、修為。他旋身翻躍到袁蜂那兒,用指上玉戒變化成刀斧,將烙有陰陽魚的右前臂砍斷。

  此生從未經歷比這還慘烈的痛楚,勿晏痛得連說話都止不住發抖,彷彿在重演呂素的命運,相似但不同。他不死,他要活下去。
  「天與地……不會顛倒。仙是……仙,魔是……呵,魔是魔。你回去當你的,仙,人,我……要去妖魔界,再不回來了!」

  路晏將赤宙揣在衣懷裡,一手和彎低姿態的袁蜂肩頸搭上,袁蜂背起他飛空逃跑。應黔端發出號令讓所有人擊殺他們,嚴祁真一恢復原本修為及法力,即以渾厚如山的威壓將他們震懾住,最後眼睜睜看著路晏消失在鋪滿耀眼金光的海天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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