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晏。」

  遙遠而熟悉的語氣,那人總是連名帶姓輕喚他。他轉身望著嚴祁真,心覺這人還是一樣從臉上看不出任何心思,哪怕眉眼彷彿在笑,也因為這樣他有種錯覺,彷彿他化作飛雪離開只是昨晚的一場惡作劇,兩百年是場空白。

  「你記得我……我們的事?」路晏態度遲疑,他不敢確定。
  嚴祁真只是應了聲,抓牢他手腕說:「這裡不好說,跟我來。」說完就帶人往聚仙樓的方向走,路晏還以為要回去聚仙樓,但他們在抵達前一個路口就拐進一間倉庫旁的小巷。這倉庫用來屯放藥材的,路晏只在旅途中打聽時得知聚仙樓是安律甯的物業,他料想這倉庫也是和安老闆有關,而嚴祁真則和對方有來往,不然像這樣在人家倉庫旁邊也不妥。

  一路上嚴祁真都捉緊路晏的手,在巷裡鬆手時,路晏的手腕紅了一圈,嚴祁真也沒想到自己手勁這樣大,雙手又覆上路晏的手腕不知所措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這樣用力弄你。」
  路晏一聽很是尷尬,失笑:「好了,別講了。又沒怪你。」他抽手,轉著眼珠左右張望,沒想到嚴祁真這次整個人都靠上來抱住他,大掌托住他後腦杓及頸背,他恰好嗅著嚴祁真鎖骨、頸間的體香,一種清凜如高山林間空氣的味道。

  路晏什麼也不想,就靜靜待著,嚴祁真同樣沉默的抱著他,要不是能聽到外面街市的喧囂,會以為時空都靜止了。路晏冒出一個念頭,該不會他們兩個就抱著化成石頭吧?那樣也不錯。於是他闔上眼放鬆下來,整個人倚著嚴祁真,聆聽這人胸口的聲音。

  「我都記得。」
  「嗯?」
  嚴祁真那一聲不知是嘆息還是喘氣,他退開來看著路晏說:「我都記得,我們的事。」
  聞言,路晏表情僵住,開始由脖子紅到臉,那緋紅一直染到整個耳朵。他嚥了下口水問:「我們的事?」
  「無論今生還是你過去的,我都沒忘。」
  「我還沒變成你鑄的劍之前,戮業還沒鑄成之前的事?」
  「有印象。你也想起來了?」

  路晏偏過臉垂首吁氣,他瞥見巷外對街有攤賣手偶的,拉著嚴祁真去買了兩隻手偶,一個黑衣冷面,一個藍衫笑臉的,皆是男子。買完回巷裡,路晏套著兩隻手偶介紹,藍衫笑臉那個是喜歡戲弄人的三流妖魔,黑衣冷面的飾演能見妖鬼的可憐人。

  演出的故事是這樣的──

  藍衫這妖魔盯上了黑衣,常去騷擾黑衣,可是黑衣若遇危險,藍衫也會暗地幫一手。有次被黑衣發現了,藍衫就跟黑衣說因為他是自己的獵物,不能讓人佔去。後來黑衣跟著高人修行,逐漸不理藍衫了,黑衣專心鑄造兵器,難有妖魔能動搖黑衣。藍衫認為自己失去獵物,心懷怨恨,他知道黑衣一直想鑄一把最好的刀劍,所以他去了劍爐想壞黑衣的好事,沒想到把自己賠進去,黑衣為了搶救刀劍才嘔心瀝血死了。

  「所以說,一開始我就是妖魔。」路晏抓著兩隻手偶低頭告訴他說:「是我一直害你,害你一世不夠還要連累你之後的修行。」
  「我記得的不是這樣。」嚴祁真拿了路晏手上那黑衣的手偶,另一手抓著路晏的手直接演起來,不過他從沒做過這種事,表現得無比生硬。他套著黑衣手偶說:「好歹你也三番兩次幫了我,我不是忘恩負義之輩,就鑄一把兵器讓你能依附著吧。不然你這樣的下階妖魔,在人間沒有固定形體。」
  接著他又執起路晏戴藍衫人偶的手,用相同平靜的語調說:「那你想送就送最好的吧。用你畢生心血做把最好的兵器。」
  「行。」
  「你就不怕我一旦有了憑依之物,會開始作惡,攪得天下大亂?」
  「那我就負責收了你。有形之物總有一日會化於無形。」

  路晏看傻了,其實這人用講的也能通,沒想到竟用和他一樣的法子,他是因為羞於啟齒才這樣拐彎抹角。嚴祁真抖了抖黑衣人偶,去碰那藍衫說:「劍已鑄成。給你。」再握著路晏的手晃了晃藍衫偶人平音道:「噯呀,你騙我,分明是用劍封住我,騙子!」
  黑衣偶人:「哈,從此你不是魔,是靈劍了。鑄劍的最後一個材料就是你。中計了吧。」

  嚴祁真演完這齣戲,從頭到尾語調都很平靜,這情景實在是弔詭。然而路晏看了看人偶,再抬眼瞅了瞅嚴祁真,噗哧笑出來:「怎麼跟我記得的有些出入啊?」
  嚴祁真眼眸也有笑意和暖色,他告訴路晏說:「已經太久的事了。過去的事雖然重要,但怎麼也比不上此刻和將來。
  你害我也好,我騙你也罷,我知道你心裡還有我,而且現在我愛你啊。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走向你,也明白你為什麼要離開,所以我忍了兩百年,已經忍夠了。我去找你,那時你沒留我,我心裡實在怨懟,也惱自己為何這麼不乾脆。後來我到聚仙樓,想著將這些事了結以後就去那山裡從此賴著你,不走了。沒想到是你先來了,不管你下山的理由是什麼,再見到你,我知道一定不能再放你走。所以我請能覺寺的人放了那姓袁的小妖魔,跟安律甯他們交代了些事,立刻就找你來了。」

  路晏沒想到能聽見嚴祁真一口氣說這麼多話,每句話都讓他心疼,因為他以為只有自己難受,可是這個人什麼都記在心上,能不比他艱苦麼?他只要窩在山裡就好,嚴祁真除卻修煉還得應付外面那些事。

  「你如今是上仙啦。這事……還執著麼?」路晏拿著人偶低喃。
  嚴祁真冷睨那兩隻人偶,抓起他們收著,不讓它們再代言,他抓住路晏的肩頭說:「對我來說這不是執著。是自然而然的事,就跟水往低處流,日月升落,四時輪替一樣自然的事。你以為我為何修煉這樣漫長的歲月?為何不輪迴轉世,那樣累世修行還比較輕鬆?我也可以活了又死了,可是有個人我想等。」
  路晏伸手摀他嘴巴,皺起整張臉無聲哭泣。是心疼,也是感動。他總是想和前生、過去的自己分得乾淨,但沒有過去就沒有現在,於是他活得很混亂,害怕別人眼裡沒有自己,害怕嚴祁真心裡的不是他。可他想錯了,他的全部早就烙在嚴祁真心頭,是他一直在凌遲這人。

  嚴祁真由他摀著自己的嘴,那手由慌亂激動變得特別溫柔,路晏開始摸他的臉,一面也揉自己淚花的眼,他笑得無奈而寵溺,捉住他的手輕喃:「這次不會再溜走了?」
  路晏哭得講不了話,揉著眼點頭,被嚴祁真摸著頭髮,在額頭上輕吻。

* * *

  聚仙樓裡的鬥法大會進行途中,發生了魔海的蠍后大鬧,而魁花淵嚴上仙出面勸阻,由鬥法變相殺的場面,最後天外冒出一人又將情勢扭轉,幫了嚴上仙一把。來者亦仙亦魔,似乎是妖魔界代表的舊識,這人一走,嚴上仙也就立刻追了出去,場面頓時又亂了。

  主辦這次大會的安老闆與道侶鬧了些彆扭,以致於對方不肯出面幫忙,於是由協辦的能覺寺出面。有的人抗議,有的人叫囂,妖魔們罵上仙怎能挾持蠍后的孩子,修仙者也罵妖魔恣意妄為還敢惡人先告狀,吵得好不熱鬧。代為主持場面的佛修開口,邀有意見的人可自由上台比試,這才又片刻安靜。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時都沒主意。

  譚勝鈺拿著道窮的食物坐在二樓高處的氣窗那兒看熱鬧,哈哈笑說:「你看,動嘴比動刀快,又不見血,現在光頭要他們別動嘴直接動刀啦,沒人要出來呢。」
  道窮解釋:「上台是鬥法,不是比武功,也不見得會見血。」
  「噯呀,那更糟啦。比武功的話,大不了斷手斷腳,鬥法的話,幸運的就一頭撞死吧,不幸的就生不如死啦。我這麼久沒到外面,現在都是這樣的風氣麼?」
  道窮就站在她待的那窗口下,面上掛著淺笑,以睥睨眾人的姿態說:「都是多虧了嚴祁真。兩百年前是暗鬥,現在則是明爭。魁花淵和無名地先通了氣,再去和妖魔界交涉,有些事的轉變好像自然而然,可是幕後推手大概就是姓嚴的吧。所以,也越來越有意思了。」
  譚勝鈺低頭看道窮的腦袋,一面晃著自己的腳,她聽出道窮平靜語氣裡的興奮,問:「你很高興麼?」
  「嗯。或許高興吧。大家打成一片,仙非仙,魔非魔,啊,好像能嗅到混沌的氣息。」
  「道窮。」
  「什麼事?」道窮方應一聲,譚勝鈺忽地躍下,直接坐在他肩膀上,他表情一瞬間扭曲了下,然後悶聲不吭站在原地。
  譚勝鈺歪著身子低頭看他側臉,嘻笑問:「嚇一跳沒有?」
  「妳這……會不會太過……」
  「嚇一跳吧。臉都青了。」譚勝鈺拿手指戳道窮臉頰,驀地被捉住手往地上摔,她反應快,輕盈落地,彼此同時扣著對方腕上脈門。「哈哈哈,生氣啦?」
  「我不是當年被妳和沈陵吾打著玩的蟲子了。」道窮冷睨她。
  「我知道。我跟你玩的,你不喜歡,那我下回不這麼鬧你就是了。你做的點心很好吃的,別生我的氣啦,下次多做一些給我嘗吧?」譚勝鈺鬆手,拍拍道窮的肩臂笑道。

  道窮本是惱她無禮,卻因她誇自己的手藝而心軟了,繃著冷臉點頭問:「妳想吃什麼?」
  「蠍子!」
  「我多半還是待在魔海,金蠍族的蠍子不能下手。不過,別窩的倒沒問題。妳看,有人上台了。」

  上台的是剛被佛修釋放的袁福容,其父母則在那主持大會的佛修對面。袁福容在高處對底下的人撂話,不可一世的樣子,就連妖魔都想挫其銳氣,只是一連上去四人皆被鬥落,袁福容更得意了,就在台上說:「我沒空一個個應付,你們乾脆全都一起上。」
  幾個修仙者連同妖魔一塊兒上陣,佛修負責給他們治傷,一個光是看到袁福容釋出魔威就腿軟被打落的妖魔對佛修抱怨道:「你們這些禿驢一個都不上場,就不怕輸個精光?」
  那佛修弟子抬頭答道:「不爭,又何來輸贏?」
  妖魔愣住,一旁聽見的修士也若有所思,好像他們都被設計似的,落到了一張無形的網子裡。台上還在鬥,看起來沒完沒了的,袁福容張揚笑曰:「若是我勝,那麼五十年後就由妖魔界來辦這大會吧。下次不要鬥法了,鬥生死。和尚們也得參加。」

  主持的那位佛修被那小妖魔瞪視,只是有些無奈的輕嘆,一旁安律甯倒是置身事外似的淺笑:「大師,那孩子好像很記恨被你們關押起來的事。妖魔向來執著,一旦記仇可沒這樣簡單善了啊。你要是能度了他,便是功德一件。」
  「安施主說得是。」那佛修淡笑,卻道:「若機緣已至,順勢而為也無不可。不過許多事強求不來,也有些事是逃避不了的。」
  安律甯接過一旁人呈上的香片,抿了口茶水說:「大師的話似乎意有所指?」對方微笑不語,他也只挑眉微笑不再追問。

  那佛修看這情勢,似乎要宣布由袁福容得勝,天井飛入一道刀劍聚成的橋,日光照映其上反射出許多熾亮光輝,眾人抬頭都覺耀眼奪目,嚴祁真和一人返回這裡,就落在場上和袁福容相對。

  袁福容手握長刀向前一站,罵道:「臭老不死的,又來跟我鬥。」
  嚴祁真站在那人前頭,神色和悅回應:「我不打算欺負孩子。況且你也鬥不過我。只是身為魁花淵的代表,在這盛會結束前總得露面。」
  袁福容好奇瞇眼,想瞅嚴祁真身後那人,他嗆道:「哈,那倒是,你跟我鬥也是以大欺小,倚老賣老。本來你連我娘親和爹都打不過的,還不是找來幫手,哼。那幫手就在你身後吧?遮遮掩掩的,難道是個不要臉的三流……」

  路晏往嚴祁真身旁站,帶著疑惑和一點好奇的表情打量正在嗆話的少年,只是想瞧一瞧袁兄弟和金月的孩子是什麼模樣,認一眼,免得哪天遇到不小心打起來而下了重手。他瞧那孩子生得英氣俊俏,靈秀而漂亮的五官像金月,修長的手腳和高挑的身形像袁蜂,脾氣大概是隨了金月吧。生得不錯,卻沒好好管教,脾氣很壞,容易得寸進尺,但路晏看到那孩子愣怔的表情忍不住抿笑,悄聲跟嚴祁真說:「他怎麼有點傻氣。還罵你這樣的人臭老不死的?」

  那頭袁福容早忘記自己原本在說什麼,他看到臭老不死的傢伙身邊站著的人,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從沒見過這麼好看的人,不是容顏有多精緻絕美,而是氣質,只瞅了一眼好像渾身鬥氣都被化得一乾二淨,這就是所謂的如沐春風?

  嚴祁真不喜那孩子的目光停在路晏身上,不著痕跡又挪動腳步,恰恰遮住路晏和袁福容之間的目光交流。路晏猜到嚴祁真的心思,安份站在他後頭竊笑,台下金月已經陰沉著臉睨向袁蜂,袁蜂繃著皮肉和精神無辜道:「娘子,妳為何這般殺氣騰騰的看我?我會很興奮妳知道麼?」
  「……那你現在把衣服脫了跟台上那老情人去興奮啊。」
  「什麼老情人啊妳真愛說笑。我只有妳、噯呀!」袁蜂左右被摑了兩巴掌,兩頰印著五指紅印,金月已經跑不見影了。他苦笑,又喜歡這潑辣愛吃醋的婆娘,趕緊跟身邊侍從交代幾句就追出去。

  台上袁福容回過神來,持刀指向嚴祁真問:「你擋著他做什麼?難道他見不得人?」
  相對於少年跋扈張狂的氣燄,嚴祁真只淡定回答:「非也。我是不讓你看。」
  「為、為什麼?憑什麼啊,你不是仙麼,這麼霸道?」
  「因為他是我的。」嚴祁真說完,場邊不少人發出驚訝聲,然後開始竊竊私語,他身後的路晏也很緊張,但心裡又很歡喜,眼睫輕顫、垂眸,竟是對著這人的背影也覺得害羞。

  道窮則是拉住譚勝鈺不讓她上去添亂,看到那孩子愚昧的樣子失笑,好意的出聲提點:「傻姪兒,那位說來也是你叔叔,不過在你出世前他就離開魔海了。是你爹跟我的兄弟。」

  嚴祁真不想讓道窮說太多,瞥了他一眼,再看向能覺寺的人,最後這場大會由袁福容得勝,會後各自回安排的居所療傷,準備接下來鬥法會後的盛宴。同樣是在聚仙樓舉辦,且不限身份,凡人亦可出入的宴會。

  由於佛修的不爭和其他尷尬混亂的氣氛,這次鬥法大會讓不少人覺得草草結束,但那盛會卻辦得一點都不隨便,是連續一個月的流水席,安律甯也不擔心被吃垮。譚勝鈺照樣吃得很開心,拉著路晏鑽來鑽去,路晏幫她拿了不少食物坐下,鬧哄哄的座席間他跟她說:「小鈺,我有事想跟妳講。」
  「噢、嗯嗯,請講。」她一邊的頰被食物塞得鼓鼓的,但仍認真豎起耳朵要聽,樣子逗趣可愛。
  路晏蹙眉笑了下,拿手帕替她擦嘴角,接著道:「我要和嚴祁真在一起。我們要回萬里晴,回那座山。也可能不回去,像瀞兒那樣雲遊。妳要隨我們來麼?還是妳有想去的地方?或是回崑崙找妳兄長沈陵吾?」
  她忙著咀嚼,仰首轉著眼珠思考,上空冒出一張有點清瘦的臉,是道窮,道窮揣著一個紙包過來找她,恰好聽見路晏問的話,他也加入一個選項:「也可以跟著我。」
  譚勝鈺把臉擺正對著路晏嚥下食物,她盯著路晏抹嘴,再斜瞅道窮──手裡那可疑的紙包,擺出揪結的表情:「這樣吧,小路你有嚴仙君陪,我不擔心了。那我就先回崑崙看沈陵吾死沒死,然後再找道窮。」

  路晏看道窮,再看她訝問:「妳找他做什麼?他在妖魔界,妳……」
  「妖魔界怎麼了?小路不也待過麼。」
  「唔。可是道窮,你對小鈺有何意圖?」
  道窮豎起三根手指向天,無辜道:「冤枉。兄弟你太冤枉我了。我只是愛做某些點心,卻苦無人分享,恰好她愛吃,所以邀她作伴而已。」
  路晏瞇眼質疑:「真的。難不成你以為我品味如此低劣會看上她?那我寧可看上你。」
  譚勝鈺雖然對情愛之事不感興趣,卻也不喜歡聽見這言論,她也開腔反駁:「我也是寧要小路不要你呢。小路比我矮一些,身材勻稱摸起來舒服,臉頰也有肉,哪像你呀,生得一副苛薄相,太瘦啦,乾乾癟癟硬硬的。」

  道窮話音冷靜回她話:「蜈蚣都是這樣的,我以自己苛薄相貌為傲。呵。」
  路晏看他倆鬥嘴,莫名鬆了口氣,看來這道窮確實沒懷什麼奇怪的心思,由著他們去了。三個人在柱子旁用屏風圍起的包廂吃得正歡,譚勝鈺起身要再去拿隻雞來吃,道窮也跟上,就剩路晏一個人品嘗他的風味小食。
  他想著心頭上的人,喃喃低語:「那人應該正在善後吧。畢竟也不能就這麼一走了之了。」一想到嚴祁真告訴他將這些責任都卸下之後就一起離開,心裡就是期待又不安的。

  他對幸福這回事還是有懷疑跟陰影的,每次只要自己一個得意,下一刻就要倒楣。還記得小時候,爹娘難得給他買新衣,雖是成衣鋪現成的,不太合身,但他很高興,熟料之後就是要將他作為活祭,事後沒成,又為了洩忿而虐待他。還有他和鄰居姐姐後來相依為命的那段日子,姐姐要把他騙去賣人之前也對他特別好。總是這樣的,每次他以為有好事、有希望的時候,總是會失望,一次又一次,最後他再也不抱期望,只求能茍活、安生就好了。

  只不過這回不一樣,因為他等的人是嚴祁真。那個人害他哭過、苦過,但也為他煎熬了那樣漫長的歲月星霜,他心裡捨不得。

  「這次會不一樣吧……」路晏發呆,譚勝鈺和道窮一路鬥嘴回來,兩人齊聲問:「什麼不一樣啊?」
  路晏面色微哂,站了起來,他說:「我吃飽了。先回去了。你們慢用。」
  道窮一貫神秘微笑:「慢走,不送。」
  譚勝鈺歪頭覷著路晏離去的身影,動作如鳥一般,直到道窮喚她:「妳快坐下吃吧。」

* * *

  聚先樓大辦流水席,一連二十八日。嚴祁真為了盡早處理肩負的事務,與路晏分開數日,每日清晨他都會到路晏房門口,感應著對方還在,才好安心做事。路晏察覺後也會等他到來,兩人隔著門輕語,說的不多,嚴祁真先開口就會講:「你醒了?」
  若是路晏先開口則會說:「你來啦。」
  不開門碰面是他們的默契,因為怕見了面就走不開,心裡不捨。如此度過數日,那天有些反常,路晏語氣很平淡,嚴祁真一整日都心神不寧,入夜之後碰見道友說看見那位魔仙和一個ㄚ頭去流水席吃東西了,可他還是不放心。

  袁福容那小子又來找他麻煩,平常他也不慍惱,平靜的應付應付,今天卻無心思陪這少年,一出手又拿天羅地網把少年網了,扔給無辜的能覺寺住持管束,自己則去尋人。嚴祁真釋出神識感應,路晏不在聚仙樓,他又擴大範圍找,那人在外頭,而且是在這座城的城東。

  莫非又要溜了?嚴祁真心緒微亂,告訴自己不會的,但仍是以最快的速度趕往城東,那裡不像聚仙樓一帶又亮又熱鬧,跟白天一樣,城東都是住宅,很安靜,夜裡沒人點燈,黑黢黢一片。

  嚴祁真發現路晏在城門上,飛身上去,黑暗裡他仍能清楚感覺到路晏在那裡,但就像是怕驚動了花間的蝴蝶一樣,他小心翼翼接近,思量半晌也不知怎麼開口。彼方,路晏出聲道:「你怎麼來啦?事都忙完了?」

  嚴祁真僵硬頷首,走近看著路晏就坐在垛口上。路晏望著遠方,吁氣,他說:「以前有個乞丐安慰我說,不管怎樣的關,只要活著總會撐過去的。所以我總是想辦法活下去,活得越久就越覺得乞丐騙我。因為過了這關還有一關,沒完沒了的,到底還有多少關?還要多少關得熬過去,盡頭是什麼樣的?其實沒有盡頭吧,我開始瞭解了,只要活著,那些煩惱就沒有盡頭,因為難關就是在為難活著的人。可是活著已經是本能了,無論怎樣我就是貪生怕死。我砍手的時候也好後悔,無時無刻都在罵自己蠢,而且砍的還是右手,我練了好久才能用左手拿筷子吃飯。」
  「晏……你想……」

  路晏轉頭朝嚴祁真的方向望,他招手喊:「你過來。」
  嚴祁真走近他,雖沒有碰觸到人,但已經準備這人一有什麼動靜就立刻封住其行動,總之不能再讓這傢伙從他的世界消失了。

  不知是嚴祁真瀕臨界限的精神、那極為專注的目光,或是單純的夜風微冷,路晏縮了下脖子嘟噥:「這兒也冷啊。剛說到哪兒了?啊,對了,我是想講,雖然我說的東西好像很令人絕望,可是以後就不一樣了。以後我不是我了,而是我們。有沒有盡頭都無所謂,有你跟我在一起,最好沒有盡頭。你說是不?」

  路晏的語尾有藏不住的柔情笑意,嚴祁真心頭悸動,由後方將其摟住,但那激動令他一時無法言語,只能這樣抱著人。路晏淺笑,抽一手摸摸嚴祁真的頭,開玩笑道:「我現在比你高了。」

  「為什麼到這裡來?」嚴祁真的嗓音低啞,有些顫動,好像心有餘悸。
  路晏察覺他的不安,訕笑答道:「為了那個啊。」他指著城門外的天空,穹蒼泛白,曙光初現,溫柔白金的光亮照出他們彼此的輪廓。

  路晏跳下垛口,雙手摸上嚴祁真的臉哄道:「你笑一下。我想看,一定很好看。」
  嚴祁真往他嘴上親啄,難得含蓄靦腆的翹起嘴角,牽住他的手。

  從此我不是我,是我們。他們要去的地方,是從今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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