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國境北有一小城,城中有一孩童天資奇異,對於諸鬼神能見聞嗅觸,無所隔閡。其族因故常受妖鬼侵擾,城主令該族將其送往深山大覺寺高僧教養,此後十餘年皆受寺廟庇護。然此人異能隨年歲增長而難以藏歛,遂令其向一靈山散人修習鑄劍,藉陽剛之氣鎮住心性,不受外靈所擾。
  高僧及恩師先後故去,此人為鑄成絕世兵器而雲遊四海,搜羅材料。一入江湖即如龍入海,虎奔山,橫空出世。最後此人為鑄劍而亡,該劍名曰戮業。

  冥冥中因緣牽引,那人累世修為成仙,而戮業化作人形亦隨之修行,幾番造化,仙者入魔,魔則感悟擺脫魔相,兩相心許,同赴混沌。

* * *

  說到嚴祁真幾世前和路晏的淵緣,月牘講到口渴啜了口茶,擺弄棋盤上的棋子聊道:「總之你們倆就是兩個極端,一個成仙另一個也想跟上,一個成魔另一個也追著,不是麼?人一生有三劫三難,你的情況是度過這三劫三難即脫胎換骨,置之死地而後生。可你能活到現在,是因為那姓嚴的把他自己賣了。」
  路晏瞇眼,沉著臉:「你說什麼?」
  「你別激動,話還沒說完呢。」月牘摸著棋子跟他講:「他來這裡許下最後一個願夢是,他願意放棄仙途,只要呂素還有來生。剛才我是不是說過呂素放棄來生?恰好嚴祁真也說他只要呂素還有來世。所以呀,你是呂素的轉世者沒錯,因為他自己不要了,自然由不得他了。」
  「你再說清楚點,嚴祁真放棄仙途做什麼?」
  「換你今生啊。」月牘調皮的朝他臉面扔了顆白子,那顆白子一騰空就化作雪花片片。路晏皺眉瞪他,又垂眸沉吟:「到頭來我還是欠他……」

  「錯了。」月牘輕笑一聲,食指敲了敲棋盤說:「算不清的。你們跟那太極的陰陽魚一樣,同生同滅。反正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做你們這單生意啦,不到一個月你們就會離開,我能交代的也都交代了。」
  「月牘,我想──」
  「想完就去做。去做了才有用。」月牘說:「你們以為許願是讓我或別人來成就你們所想所求,其實不然。我不過是收拾你們殘留、剝落的那些精神意識來維持自己在混沌立足罷了。
  換句話說,你們在我這兒找到了方向,奔著最重要的事物去,那麼其他東西就不再重要啦。我就負責收拾你們那些不重要的東西當作報酬。
  即使對你們來說不重要,可也許對別人來說是重要或必要的。對你們來說是夢,對別人來講是現實。反之亦然。你若想到什麼,不妨一試。那姓嚴的不就告戒過你,切莫沉迷在此麼?」

  月牘將完將盤面棋子全掃落地上,棋子全數消失,路晏分神看棋,一抬頭月牘已經沒了蹤影,只餘虛空縹緲如風聲的話語:「想通了就去試。哪怕後悔亦是寶貴的感情。不必怯退。」

  月牘一走,嚴祁真就從房裡出來,他待的房間一片漆黑,好像能吞進所有光亮,他看路晏神色擔憂就過來解釋,說是裡頭佈了一個局,方便元神往來冥府,自然顯得弔詭,房裡黑闇無光。此外還有幾樣材料得在冥府收,其他藥材則早就準備好,都是為了給路晏煉製新的手。
  說到後來,嚴祁真還慶幸道:「多虧如今我魔化,也使得了那些妖魔界的秘術,若以尋常方法恐怕難以恢復你的右臂。」
  路晏聽他講的幾樣藥材有些是別人的鎮教之寶,或是難以到手的仙聖之物,對如何取得的過程多少也心中有數,因而擔憂道:「只為這件事,值得你和天下為敵?」
  「呵,總之我就是做了,你怎樣都不可再拒絕我了。」
  「唉。真傻。」
  「好了,你餓不餓?我請店裡人弄些好吃的過來。」
  路晏搖頭,他說:「你別忙活,歇一會兒吧。我會守著你的,無論你在哪裡,我都會守著你。」像戮業、呂素一樣,雖然他是路晏,但這心意是不變的。

  嚴祁真深吸氣,徐徐吐息,慵懶打了個呵欠說:「也好。那我睡一會兒,半個時辰後叫我吧。我讓冥府的毒龍們守著爐鼎了。嗯?怎麼有棋盤,你不是對這個很頭疼?」
  話說著人就躺到路晏腿上,路晏笑著沒答話,溫柔凝視嚴祁真的睡容,輕輕摸上這人的臉,然後動也不動,怕嚴祁真不好睡。他似乎開始明白過去一些事的因果關係,知道那些人為何要那劍客放棄戮業,說靈劍亦為魔劍,而宋瀞兒又為何忽然說些沒頭沒尾的話,什麼黑與白,還有嚴祁真曾經講過的話語……凡事之始終,都不是為了求好,或是論個成敗,而是成就命運。

  將來如何猶未可知,路晏的心境逐漸明朗,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嚴祁真漸露疲態,只為了彌補路晏殘失的右臂。路晏坦然接受,與之相伴,最終盼到奇藥煉成。

  那一日,嚴祁真特別高興,拉著路晏坐到桌邊,以冰雪化出一隻右臂接到路晏身上,上了他煉製的藥以後用魔獸、靈獸的皮革和筋包裹起來,持咒一日。開始之前嚴祁真也告訴路晏不要太期待,這法子還不曉得能否成功,他擔心路晏失望,比路晏還要患得患失。

  路晏反過來安撫他說:「反正本來就沒有的,若是煉成了,我還覺得是賺到。你不必顧慮我。」
  就這樣兩人關在房裡施行秘術,不時有幻覺產生,但他們都心無旁騖。路晏記得嚴祁真將裹住他右手的皮革拆卸時的樣子,一臉嚴肅慎重,滿頭汗,他從沒看過這人毫無防備的流露這麼多情緒。

  拆解到最後一步,路晏按住他的手說:「不管怎樣,這次之後我們就回去吧,答應我好麼?」
  嚴祁真那緊繃過度的樣子才稍微緩解,點頭應道:「好,答應你。」

  終於拆完覆滿咒文的獸皮,路晏新生的右臂冒出淡白輕煙,混著一股混沌的氣息,這手比他原來的還要強大,氣力充沛。嚴祁真雙眼綻放精光,欣喜看著路晏,路晏對他淺笑,用雙手環抱他。

  「嚴祁真,回去吧。我們一起回去。」

  回到他們最開始的地方,回到萬里晴。

  嚴祁真帶路晏離開裏街,一手施術霸道畫破時空,走捷徑回萬里晴。這時的萬里晴已經冰雪消融,萬物萌發生機,景象很不一樣。不僅是生機重現,埋伏已久的擅入者其殺氣也跟著顯露出來。

  甫至空城,連家門都還沒看見,就有十多頭二層樓高的靈獸在城裡候著,附近陸續出現分屬不同教派和勢力的各路人馬,且遠處天空閃爍熾亮的巨大咒陣,隱約可見術士們合力佈局,天羅地網,饒是嚴祁真與路晏合力都難以全身而退。

  他們看著回到空城的二者亦是訝異,因為應黔端四處遊說結盟,所有修仙界都聽過嚴祁真魔化的風聲,卻沒想到那早該死透的路晏,呂素的轉生者已歷三劫,竟非恢復妖魔之身,而是散發著仙聖之氣,宛如明月般清雅俊朗的站在那兒。不過眾人隨即收束心神,結盟的玄門世家皆以神識傳遞秘音,率領眾人的某家仙首只道那必是妖魔所化的假象,不可當真。而且嚴祁真亦是被此妖魔魅惑,不將其誅滅恐怕將傾覆天下。

  再說,這二者輪番將他們修仙界擾得天翻地覆,縱有曾經受惠於他們二人者,如今也只記得後來吃了多少虧,因此都不認為他們無辜。片刻寂靜的對峙,嚴祁真和路晏互望一眼,彷彿已心有靈犀,一出招即是殺招,敵人一起陣即是殺陣。

  沒有人要聽他們一句解釋,這陣仗就是為了消滅他們,而且勢在必行。

  嚴祁真和路晏天生默契一般,身法絕妙,招式變化莫測,雲波詭譎,配合無間。追擊者紛紛湧現,這場圍勦卻沒能徹底阻斷他們生機,反而更激起鬥志。往來是殺氣騰騰,嚴祁真酣戰,路晏相隨防守,如風從龍,雲從虎。
  只不過再厲害也敵不過他們人多,所謂蟻多嬲死象,久戰不利。嚴祁真掌心化出一金光,光團中像是有株蒲公英。他輕吐氣息催動它,剎那間數以千計的刀刃兵器往四面八方飛散開來,遠觀如針雨,它們受嚴祁真操控,彷彿有自己意識一般擊殺敵人。
  這些正是原本在靈劍門的兵器,皆由嚴祁真某一世所鑄,本為鎮山之物,後來被他盡數收回,收在身上。路晏趁此搶得一瞬轉機,拽著嚴祁真逃了。怎麼來就怎麼走,路晏也是有樣學樣,手刀在虛空畫過,那些人眼睜睜看兩人遁走。

  雖是逃了,兩人也傷得不輕,嚴祁真為了給路晏煉藥治手而元氣大耗,又心繫路晏,護愛心切,逃脫時身上都是符箭,即使拔箭也無法一時消除箭矢所憑附的咒力侵害。路晏雖比嚴祁真的情況好一些,卻也好不到哪裡,敵人針對他來,身上多了幾道血口,拉著人逃的時候還不停淌血,此刻面色慘白,不過幸好未傷筋骨及內丹,還能給嚴祁真度氣。

  嚴祁真將刺入肋骨的一支箭削斷,咳了口血,強撐著站在水畔,這川水兩岸皆是峭壁,高處有許多瀑布流洩而下,是個狹長蜿蜒的河谷,路晏扶著他跟他講:「這兒大概是魁花淵的深淵底下。逃的時候我就想起宋瀞兒說過的話,不過我們這樣出去恐會連累無辜,先在這裡養傷吧。」
  嚴祁真點頭,澀聲應了單音,兩人就在這幽靜隱蔽的地方療傷。深谷裡本就蘊藏不少好藥材,而且靈氣旺盛,對調養傷勢有所助益。他們覓得一處林蔭,就地盤坐靜待元氣恢復。約莫亥時,月明星稀的夜裡,路晏睜開輕吁,藉明月淡輝睇向嚴祁真,發現他依舊臉色難看。路晏近身感應他那周身行氣仍阻滯,似有兩股極端之氣暗湧激盪,但乾坤袋靈藥已用罄,心中苦惱。

  「我出去找藥材,等我。」路晏拿手帕給嚴祁真壓著臉上細汗,又仔細擦拭血污,再將一旁脫下的血衣揣著,打算到河川裡一併洗了。他不必嚴祁真做回應,逕自走開,拿蒲葵葉子盛著摘採來的不少靈芝和飽吸天地精華的花草,將玉戒變成藥杵直接在石頭上搗爛,小心翼翼敷在嚴祁真傷口上。嚴祁真傷得不輕,此時宛如石人一樣聞風不動,氣息也較為低弱。
  路晏忽然鼻酸想哭,紅著眼眶暗道:「有我在,只怕你永遠不得安寧了。」
  許是真的心有靈犀,嚴祁真睜開眼慵懶覷著他,被擦乾淨血跡的手摸上路晏沾染塵土的臉,安慰道:「我沒事。路晏,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
  路晏抿笑點頭,嚴祁真盯住他身上沒有處理的傷口,蹙眉說:「對不起……劍鞘太沒用了。」
  聽見嚴祁真自比劍鞘,路晏已說不出話,只是努力抿著一抹笑搖頭,想抱住他,卻又怕弄疼他,也怕壞了剛剛才敷上的藥。

  「你再等我一會兒,就一會兒。我把衣服拿去洗了,順便洗個澡。別擔心我,這都皮肉傷。我非凡人之軀,很快就會好。」路晏不敢看嚴祁真是什麼表情,又跑開了,來到嚴祁真看不見的水畔。這裡的精怪單純弱小,感應到他們的煞氣也不敢輕易出沒,但以防萬一他還是佈了結界。
  雖說妖魔之軀受了皮肉傷也好得快,就算是斷手斷腳,只要不是像他手裡玉戒那般的寶物所傷,也極可能再自行重生。只不過,妖魔受了傷也是會疼的,路晏走進川水裡沖洗傷口時,痛得咬牙發抖,憋著氣息不敢讓嚴祁真察覺。等痛覺麻痺後,他開始搓洗衣物,只是這些血衣白地染紅,怎麼洗都像是紅白斑駁的茶花,也難洗得乾淨,只能先將就著穿。事後上岸,他才再將方才所剩的藥擦在傷口上,草草處理傷口。
  此時是黑夜,若是白晝必能見到川水一下子就被染紅。

  他憋得住聲,卻憋不住淚水。路晏想到在萬里晴那時,嚴祁真手裡化出那一朵金光燦爛、冷光團簇如蒲公英的花,他知道那表相是障眼法,其實就是金丹。那人竟將所有兵器藏聚於金丹,晝夜抵受千刀萬刃的鋒芒。這些刀劍兵器,任一件若讓修為深厚的人所持,發揮得當,皆可殺妖斬魔,誅仙滅怪。
  然而正是它們能鎮壓邪煞,才讓嚴祁真收在體內,令魔化的自我保持幾分冷靜。因此嚴祁真時時刻刻與自己相鬥,都是搏命走在鋼索上,稍有不慎就會落得比呂素還慘的下場,萬劫不復。
  思及此,路晏抱著衣物在水邊掉淚,無聲痛哭。他早該料想到的,嚴祁真那性子怎會隨便將靈劍門徹底解散,就是散了也不至於收回所有神兵利器,原來是為了抵抗日漸深化的魔性,否則最後將迷失自我,六親不認。

  唯有護持那份清明,嚴祁真才能在入魔之後依然記得路晏,記得他們一同經歷的種種。為此,嚴祁真每一步、每次吐息都是沉重而艱難,都是為了他。

  「已經足夠。」路晏哭過以後長吁氣,神情恢復平靜,眼眸中微染笑意,似是頓悟了什麼。嚴祁真這人與他也是冤家,不愛時憋瘋他,愛了也要逼瘋他。他不該再埋怨當時嚴祁真沒有好好握著他的手,情愛之事多的是執迷、矛盾,誤解和徬徨。那人不過一次失手,而他自己不也是反反覆覆,患得患失。

  思緒百轉千迴,他心中矇矓的念想在流水淘洗中反而變得清晰明徹。痛到不痛了,累得麻木了,這一路跌跌撞撞,起起落落,就像他以前跟宋瀞兒講的,許多事想通了,自然沒問題、沒矛盾。

  路晏閉眼凝定心神,月下徐徐睜開眼,聚集精氣,雙眼清澈炯亮,不再有所迷惘。他回頭欲離,迎著夜風輕拂,路晏愜意瞇眼,沉冷低問:「誰躲在那兒?」

* * *

  幽暗空間裡,只有一些瑩石之類的礦物發出微光,稍微照出路晏和嚴祁真的輪廓。路晏回去時,嚴祁真不醒人事靠著一棵樹,路晏將他挪到附近一個更適合療傷的洞窟安置。
  他在川邊遇到了幾隻山精野怪,此處即是他們所指引來的。這些精怪單純無害,因為曾見過他們救過魁花淵的靈樹,所以現身相助。他們都是受龍清墨庇護,對他們而言,龍清墨才算是魁花淵真正的主人吧。

  路晏探嚴祁真的氣脈,人還昏迷不醒,他於是掌心對其心口牽引某物窺查。半晌,嚴祁真身上浮出淡金色光團,那是有幻術所護的金丹,看來如蒲公英的形象,兵器宛如種子般附在上頭,因路晏注入靈氣,同時吸引邪氣,那些刀刃閃爍的寒光皆飄離金丹一些距離,它們光輝變化著,由金色變得白熾,然後銀紫、灰。
  嚴祁真身上紫濁之氣也冉冉盤繞路晏周身,如龍蛇之舞。他從嚴祁真身上吸走邪氣,消解魔性,減輕這人自身兩股激烈抗衡的力量。是以金丹所藏的鋒芒轉變,繼而使其傷勢快些好轉。
  就此持續三個時辰,路晏睏乏極了,走出精怪所製的木門。那門恰好與他一般高,若是嚴祁真大概得低頭閃過腦袋。外面的精怪們正在曬太陽,集體吸收太陽精華,他們不論老的小的全都只有路晏小腿般的高度,穿著花葉製成的衣服,有的像人,有的仍是原形,不過長出似人的姿態。就說那邊正在胡亂跑跳衝撞別人的人蔘精吧,依舊是支人蔘的長相,頭頂著一支花,特別愛捉弄其他小精小怪,很快就被長老拿藤條教訓了。
  這裡是精怪的聚落,長老看起來是個四個十歲不到的男童、女童,長得就是普通孩子的模樣,可是眉髮鬍鬚皆白。他們看路晏走出來,遣幾個使者替他打水洗臉,還給他準備了嫩筍、菇蕈和草葉煮的茶,再補上一小罐花蜜。路晏謝過他們,坐在洞外一棵梔子花樹下休息,將花蜜添到茶裡喝,他覺得自己好像赤宙一樣被照顧著,滿心感激。

  修煉也可以是這樣的,隨遇而安,機緣若至,予人方便。路晏心忖,他們或許也有屬於他們的鬥爭或考驗,只不過形式與他所遇到的不同吧。他看著精怪們圍在一塊翻鬆的土地,手拉著手繞圈,念咒像唱歌,跳呀唱呀,土地一點動靜也沒有,許久以後他們才停下來休息,曬著太陽聊天。不過路晏聽不懂他們講的話語,只知道有時他們會笑得很開心,笑到趴在地上捶地,也會一言不合打起來,滾得滿身泥土。
  吃過東西以後路晏就在梔子樹下用蒲葵一類的大葉鋪的地方睡著,但仍留有幾分意識。睡覺時他感覺到精怪們都好奇過來打量他,然後偷摸他,有的傢伙手上還有觸鬚沒能藏好,還有爬到他身上玩的,都像孩子一樣。

  他想起以前在某個小鎮行騙、不,是做生意,那時他逮著一頭出生就畸形的小牛,那頭牛有三隻眼,且全身白,牽到人多的地方供人參觀,要摸的得付錢。後來他拿賺來的錢照顧那頭幼犢,也搭了棚子讓牠別曬著,順便多掙一手錢,變成入內觀看也得付錢。他跟那頭牛相依為命了半年,可能是天生畸形,身體發展不好,那頭小白牛就夭折死了。
  他覺得自己現在有點像那頭牛,讓精怪們好奇的又看又摸。不過精怪們的碰觸很微妙,多是花鳥蟲獸,獸類是像兔鼠那類的精怪,因此碰觸是輕輕軟軟的。後來有個傢伙摸他臉,動作很輕,手溫比精怪們暖,又比人微涼,他立刻就認出這是嚴祁真。

  「你醒啦?」路晏睜開眼問他。嚴祁真莞爾,他說:「這話該是我講。你在外頭睡,讓他們都好奇得圍過來看。」
  路晏只瞥見那些傢伙竄逃的殘影,真是鳥獸散了。他起身端詳嚴祁真的傷勢,嚴祁真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氣色也好許多,這才鬆了口氣。

  「我的傷不應該好得這樣快。」嚴祁真的話令路晏心虛,後者解釋道:「一定是那些精怪們找來的藥起了作用,還有這個地方風水確實極好。我看他們都喜歡圍在這兒感應靈氣的。」
  嚴祁真掃視環境,最後瞅了眼路晏,淡應一句:「或許是吧。這裡確實不錯。不比萬里晴差……」
  「那裡眼下是回不去了。不如在這裡投靠一陣子,再做打算吧。」
  「也好。」

  嚴祁真的反應淡淡的,神態語調都很慵懶,應是傷勢所致,不過路晏認為這一部分也是因為他吸收其魔性的緣故,可見此法確實能幫助嚴祁真。思及此,路晏心裡歡喜,卻也有點落寞,不過那份失落很淡,一下子就被其他情緒掩過。只要見到嚴祁真好轉就夠了。
  嚴祁真只在外頭待了半天,傍晚又回到洞窟裡歇下,他需要睡眠,有路晏守著他才能近乎無防備的沉睡。他並不知道每天日落月升後的幾個時辰,路晏都在吸收、轉化他身上的魔性。

  精怪們有時會窺探到路晏將手隔空擺在熟睡的嚴祁真身上,雙手有時合掌,有時好像在拿取什麼,或捧著一團光,嘴裡念念有詞:「水極,火極,陰陽調合……」之類的句子。他們也發現到這個比較矮的青年,跟那老是陷入睡眠、陰沉邪魅的男人起了變化,兩人的氣好像調轉。不、不是,是所有靈氣都灌注到那個高大的男人身上,那人一天比一天還溫煦平和,那臉似笑非笑,長眸靈秀澈麗,玉質清姿宛如天仙。
  而那較矮的青年本就亦正亦邪,卻因矮個兒甚得精怪們的親切感,可現在日益消沉的模樣,話語跟表情都少了,渾身妖魅之氣更甚,精怪們都忍不住疏離。

  就這樣過了半個月,嚴祁真已恢復元氣,一日路晏去摘花草,回來恰是傍晚,他問嚴祁真怎麼不進去睡下,嚴祁真只瞅了眼他摘的東西說:「已經夠了。不必再這樣替我療傷。」

  路晏歪頭故作不解,嚴祁真告訴他說:「我收回的那些兵器,它們的氣由金轉銀,幾乎歸於沉寂。你以為我沒有察覺,有個人天天都在調合我身上的魔性,就像過去我趁著你魔化前做的那樣,是類似的事……」

  「被發現啦。」路晏笑得俏皮,他把衣兜裡的花草都放到精怪們吊在樹幹上的籃子裡,然後對嚴祁真講:「別誤會,我這是答應他們的東西。他們好心收留,我有空就會幫他們的忙。現在既然養好傷,你有什麼打算?」
  「既然來到魁花淵,該跟龍先生他們打聲招呼。只是他們雲遊在外,還不會這麼快回來,就在此等候吧。」
  路晏認同點頭,提議道:「那我們另外找一處搭個簡單的屋舍吧。也不好老是佔著人家的地盤,再說了,他們待的地方低矮許多,對我們不太方便。」
  嚴祁真嘴角微揚,糾正說:「是對我不便而已。你不是暢行無阻?」
  「喂!討打啊你!」路晏嗔笑,輕輕揍他肩膀一拳。

  就這樣,兩人謝過深谷裡當地的精怪們,在附近搭造竹舍,正逢夏季,住來也算清幽涼爽。精怪們會來串門子,有時以原形現身,他們有鳥、小獸、飛蟲,他們都對這兩個新來的鄰居好奇。所謂入境隨俗,路晏也習慣他們的作息和活動,拉著嚴祁真跟他們一塊兒修煉。
  魁花淵深谷中,多了兩個特別高大的傢伙和這一群矮小精怪們曬太陽、月亮,吸收日月精華。嚴祁真有次問路晏:「你一向不是合群之人,卻如此喜愛和他們結伴,是不是因為和他們相處時,『視野開闢』?」
  當時路晏沒什麼表情,只是面皮默默泛紅,一直紅到耳根,接著不自覺翹起上唇否認:「我沒這麼想過。你別亂講。」

  之後,路晏性情有些轉變,喜怒無常,因此喜愛親近他的精怪都不常出現。原本竹舍外總有螢蟲照路,後來也很少有了。嚴祁真只要想留他長談,聊那正邪之氣的事,路晏就藉口迴避。他們都知道此事無解,路晏做的不過就是強硬的調合彼此真氣,不是正途,長此以往也只會逐漸消耗兩人,最後一起消失。於是能拖延一日是一日,路晏不願談,嚴祁真也莫可奈何。

  一個月色朦朧的夜晚,路晏在川邊一座土坡上抓著一束花草玩樂,那花草如蒲公英一樣,種子會隨風飛起,他將花草抓來甩打,一個人玩得開心。只不過花草原本長得好端端的,卻被連根拔起,而且他笑得面目猙獰,像在哭號般難看,氣氛恐怖,弄得精怪們紛紛走避。

  此時路晏性情頑劣,亦是魔性所致,有時他自身有所意識,能收歛心性,但更多時候沉溺其中,狂亂躁動。後來嚴祁真現身,對路晏亂序行徑並不嚴加斥責,單是天生威儀就令其收歛。他人看來是這樣的,其實路晏只是因為愛慕迷戀此人,才一下子靜了下來。

  路晏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向嚴祁真,自然而然並肩,於川畔漫步。路晏還抓著被甩爛的花草不放,憶起過去:「我忽然就想到以前的你從不用劍。第一次見你,你是拿著樹枝在起舞。」
  「我也記得當時的你,很狼狽。」
  路晏皺了下鼻子,撇嘴哼一聲,接著道:「你不用劍,是不是因為呂素?因為我?」
  「是。」
  「是什麼原因,你多講一點啦。」
  徐行間,嚴祁真撈住路晏一手說:「劍在人在,劍亡人亡。沒有劍的劍鞘什麼都不是。我只配一把劍,一個人。」
  路晏凝望他側顏,心裡感動莫名,勾起笑臉挽住嚴祁真的手,步伐頓了會兒。路晏拉著他說:「嚴祁真,我是愛你的。」
  「晏……」嚴祁真心裡感到些微異樣,路晏話音沉柔不同平日,好像心中有事。
  「你抱抱我吧。」路晏站在那兒瞅他,日益妖麗的模樣沐浴在月輝裡,如夢如幻,好像一眨眼就要隨風而逝。

  嚴祁真隱隱約約也有所感應,今夜有些不一樣,只是他實在說不上來。他覺得路晏身上有無形絲線將他的目光、心神全都纏繞裹覆,又像隻蟻被封存在琥珀之中,繼續糾纏千萬年。他將路晏擁入懷中,聽路晏又要求道:「親我。」
  嚴祁真退開來,手摸上路晏的臉,仔細感觸,專注盯著這張臉,逐漸沉醉其中,垂眸吻上。這個吻很淺、很輕,路晏有些退怯,嚴祁真不解,路晏低頭說:「我怕。」他話音微顫。
  「怕什麼?怕我化了你?」
  路晏搖頭:「有時太沉溺了,說不出個所以然。」他是註定是魔,對於嚴祁真是迷,是醉,是執妄,或瘋魔?都好,他求之不得的,只是不甘心愛過就要分離,所以總是逃避。

  「嚴祁真,我愛你。」
  那人輕笑,撫摸他頭髮回答:「我知道。今夜你說第二遍了。是不是偷喝精怪們的果酒,醉了?」
  路晏沒反應,嚴祁真又將他摟入懷裡,不是入魔時那纏綿熱情的擁抱,而是溫柔輕緩的,跟從前嚴仙君一樣。路晏靠在他身上,聲音悶悶低噥:「一團火掉水裡,是會熄滅的吧。」
  「嗯。」
  「一滴水入火裡,也會不見的。」
  「你想說什麼?」
  「水火難相容。乾坤不可顛倒。仙魔終是殊途。」
  嚴祁真蹙眉,雖覺怪異,又覺此景似曾相識,胸中雖惶惑不安,但他以為路晏又心生不安,魔心燥動,試圖安慰:「雖是如此,凡事也皆有可能。我就知道有些地方水火同源,也聽過有的幻境天地顛倒。至於仙魔,雖然你吸走我身上大部分魔性,但我仍存有一些執念,而你不也有我曾傾注於你的靈氣?等龍清墨歸來,或許可向其討教,該如何同修共存。」

  「等不到了。」路晏抬頭望著他,微笑說:「現在那滴水就要落到火裡。」
  嚴祁真一聽不對勁,不由得掐緊他雙臂追問:「路晏,你是否做了什麼不可挽回的事?」
  路晏淡笑,輕嘆道:「明知你會像忘記別人一樣也忘了我,好像睡醒之後不記得夢過什麼。但一想到你若記得就會難過,像那次一樣,我就想……你這麼忘了也好的。我記著就好,這樣將來我才不孤單寂寞。」
  「你要去哪裡?」嚴祁真面露恐懼,他將人環抱住,牢牢箍緊,路晏並不掙扎,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可是他一句都沒聽懂。他忽覺金丹有異,鬆臂低頭看,路晏將靈氣盡數度回他身上,同時吸走他所有魔性,淨化他的金丹。

  路晏形貌在夜色裡有些透明,月光竟穿透他的臉、身體、頭髮,映亮了腳下的草地和石頭。嚴祁真愕視此景,伸手竟觸不到路晏,只有片片雪花隨風而散。風裡聽見了細微縹緲的話語,路晏又說了那樣的話:「我愛你,但忘了吧。這是早已註定的,都是因為我不認命……若沒有煉過棄歸這樣的藥,或許也無法有今夜、給你一場夢。永別。」

  嚴祁真看那些雪花散去,那人消失在眼前,他驚愕得久久無語,最後沉痛咆哮,整個魁花淵彷彿都在震盪,最後他站著失去了意識,一雙眼還瞪視前方不肯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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