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劍爐的火燄裡躺著一把長劍,它舉世無雙,和世間最厲害的劍客匹配,與之共遊天涯,心靈相通。儘管這樣,還是不免落得被融毀的命運,它的主人有個最要好的伴侶,一個聰慧絕倫的女子。那女子想將它融了,它不懂這是怎麼回事,也許是她認為它已經無用,又或者她只是在幫它的主人淘汰它。

  它總是能感受到主人斬惡衛道的堅定意志,也知道他想守護這女子,它看著他們相戀相守已有數載,陪著他們隱居在此,已有很久的時間,劍士都不和它一起練劍了,就連摸一下、看一眼都沒有,可是它能感覺到主人就在附近,和那女子過著平穩安適的日子。
  它被黑布包裹著,貼滿符咒,這是為了防盜。以前每逢圓月,主人都會來看它,給它打粉擦拭劍身。後來兩個月一次,三個月一次,然後久久一回。雖然知道它無用武之地對主人才好,但也感到有些不太舒服,是太久沒見血了?還是像人們說的,寂寞了?

  盼著盼著,它在黑暗裡睡著,希望能睡久一點,最好能遇見主人的來生,再一起遊歷江湖。只是它萬萬沒料到自己是在火燄裡醒來的,滿腦子都是疑問,為什麼要毀了它?

  它發出劍鳴,可是誰也沒聽見,它的形貌逐漸扭曲,同時感覺那女子已經走遠,她的心沉黯如死水般,異常平靜。她離開時,它已經融成一灘,不知費了多少精神才把自己凝聚起來,就像一個金屬人形。它模仿人的動作逃出火爐,周圍好像燒起來,都是煙氣,它拱手叫喊:「失火啦。失火啦!」

  接著它聽見一個清脆悅耳的笑聲,像是個孩子。煙霧散去不少,它「看」到一個孩子把兩腳掛在樹枝上,倒掛著看它,穿著男裝,但樣子太俊俏漂亮,一時分不清是少年還是少女。
  「哈哈哈哈,看見有趣的東西了。」那少年笑道。
  「我不有趣。」它發現自己能講話,聲音很模糊,還是跟劍鳴差不多,不過那少年聽得懂。少年說:「歡迎來到敝店。」
  「店?」金屬人環顧四周,這裡是一望無際的水體,水面無波,應該是座大湖,不知哪裡延伸而來的粗壯樹枝開滿了梅花,空氣裡盡是花香。少年回答:「對。月牘茶坊。不過你看起來不像是愛喝茶的,你會鏽蝕。可是我這兒還做別的生意,孕夢、斬夢,以交易夢境來影響將來。許下的願夢會因為心的變化而成長、結果,也可能枯萎凋零。」
  「就是許願嘛。」
  少年笑道:「對,就是許願。我叫月牘,也有別的名字,不過還是這個廣為人知。如何?你要不要也許個願?會來這兒的人,都是有了心就會做夢的,無論你是鳥、魚、蟲、獸,甚至草木、落花,仙魔妖鬼精怪,會做夢的都能來此喝杯茶,發個呆,歇一會兒。你可以把不要的夢斬了,也可以買你想要的。」
  金屬人兩腳不安份的墊了墊腳尖,思量道:「夢,有心又會做夢的?」
  「是啊。你不是一直在睡麼?睡到一半起火啦,然後就來到這兒啦。」
  「可是我沒聽過你這什麼茶坊呀。」
  月牘笑語:「茶坊是我的一部分,而我只在混沌裡,混沌可以是任何東西,可以在每扇門窗後面,甚至藏在你的影子裡。好啦,你請自便,想要什麼的時候,我自會出現。」

  金屬人在湖上發了很久的呆,望著梅花,又看著水裡醜陋無比的自己。它本來那麼優雅美麗,令世人甚至仙魔都著迷,現在不過是塊破銅爛鐵了。可是它並不希望再變回原本的樣子,它心裡生出一個念頭,那念頭越來越強烈,最後又一次招來了月牘。

  少年凌空自遠處走來,帶著溫煦的笑意問它:「想喝茶麼?」
  「你是妖魔麼?」
  少年瞇起透著銀紫光澤的眼眸,詭譎微笑:「你說呢?」
  金屬人覺得無所謂,它也是好奇,就像月牘許下願夢:「我想當個人。」
  「人?怎樣的人?」
  「可以到我主人那裡的,人。」
  「為什麼?」月牘興味盎然詢問。
  「因、因為……」金屬人沒有嘴巴說話,由始至終都是發出嗡嗡般的震動聲。聽在月牘耳裡卻像個孩子,它其實就是個孩子,那個男人一手成就的好孩子。金屬人說:「因為我好奇嘛。我好奇。我要問他為什麼不要我了。」

  月牘笑意稍退,表情有些憐憫:「只是為了問這一句話麼?」
  「是!」
  「我得告訴你,在我這兒取走什麼,都要付相應的代價。」
  金屬人靜止了半晌就慌了:「我什麼都沒有啊。」
  「可是你將來有嘛。」月牘躍上樹,趴在樹枝上揉了揉眼,愜意睇著它說:「你將來再還就好。」
  「那代價是什麼?你說吧。」
  月牘摸摸梅樹的樹枝說:「這傢伙有個孩子隨我哥哥去你們的世界沉眠了。那孩子會先睡醒,我們擔心牠到時候沒人照顧,你就先替我照顧牠一陣子吧。」
  「這棵樹的孩子也是梅樹?」
  「你到時遇見就曉得了。你身上有這梅樹的香氣,雖然那時你不會有感覺,但這孩子認得這夢裡的梅香,牠會跟著你走的。總而言之,順其自然吧。你若答應,我就替你孕夢。」
  「沒問題!」金屬人很高興,舉高雙手原地蹦,好像在歡呼跳舞。這塊破銅爛鐵很快就失去元氣,噗通落水,月牘將它的核抽出,那所謂的核有不同說法,有人說是精氣神,有人說三魂七魄,總之是其意識靈氣所凝聚之物。

  月牘將核植入一株萬年人蔘中,施展秘術送它去輪迴投胎。

  轉世成人的金屬人叫呂素。它前生的主人也轉世了,而且還修仙,道行很高。所以呂素也很努力的追上那人的腳步,習武、修仙、練劍、練丹,直到與之並肩。終於盼到有個機會,呂素問那人:「我知道不是你融了戮業的。我現在想知道,你知道失去戮業後是什麼心情?」
  那人說:「忘了。那一世所鑄的兵器何其多,雖說是那一世裡嘔心瀝血之作,但始終是無情之物不是?刀劍無情。你也別太執著過去,以免著相。」

  那人說得雲淡風清,彷彿已煉化七情六欲,沒什麼能再將之絆在人間,活脫脫的人間神仙了。

* * *

  妖魔界裡有一片充滿魔性的沙漠,它像沙礫之海,伏居無數魔物,有只屬於自己的時空和生死法則,從來無須他人主宰。所以妖魔界的人都稱它魔海,而這裡也曾是一個叫呂素的傢伙曾經盤據之地。傳說呂素在這裡藏了一件舉世無雙的寶物,獲得此物者,就能不在這魔海之中迷失方向、自我。

  在這世間有些地方存在著時空的縫隙,就像人的軀體那些互相連接影響的經絡、穴位一樣,又如風水與星斗相應,亦如混沌無處都有,所以月牘的茶坊也可能在每道縫隙裡。袁蜂就是藉這樣的手段屢屢脫險,那次也是他背負著路晏在海上逃至魔海。
  然而路晏傷勢不輕,袁蜂亦受重創,元丹幾乎要潰散,儘管拼著最後的氣力逃開,但誰也無法救誰。許是氣數未盡,棲身在魔海的一位美人救了他們倆,那是美豔及毒辣都出了名的魔海蠍后,金月。

  路晏他們落難,碰巧是蠍子出蟄之後,金月對半死不活的袁蜂一見鍾情,將他們救活,四年以後的今日,是袁蜂和金月的大喜之日。金月所統轄的族裔是修羅金蠍,也是魔海最強大的一族,為了宴請各方英雄及親友,沙漠某一隅出現了數以千百計的帳篷和篝火。甚至連人間、仙界的代表都有,不過多是遣了信使送禮而已。

  負責主持這場為期半個月喜宴的是道窮,正是那個曾在凰山待過的蜈蚣精。道窮站在高臺上,前方擺了盆乍看像蜀葵的花,但是單株只開一朵,且花比道窮的臉還大,是用來傳聲的道具。道窮站在那朵花旁邊開講,他說什麼,那朵花就會將他的話音傳開,盛開中的花傳聲可遠及百里。
  說了些祝賀新人的話語,介紹了修羅金蠍的偉大先祖和傳承,接著誇讚蠍后金月,再聊到她的夫婿袁蜂,底下各路妖魔或他界代表紛紛鼓掌。
  袁蜂跟金月穿著金線銀絲繡縫的喜服冠帽站在高處,受眾賓客祝福,路晏穿著蠍族的服飾混在底下賓客間,坐在毯子上不小心就打盹兒,端起一旁的酒喝,喃喃笑語:「道窮,你講太久了,沒看見金月臭著臉麼。還不快讓他們拜堂去。」

  高臺上那蜈蚣精彷彿聽見底下路晏細微碎念,笑顏更是燦爛的做最後的解說:「這期間諸位來賓若是興致來了想與其他英雄豪客打鬥一場,這兒也設置了數個比鬥舞臺,為了不影響其他賓客,比鬥場在離這宴客場所十里遠的地方,分別在八卦的八個方向,為免有時魔海天昏地暗分辨不清方向,周邊設有紅旗,朝紅旗方向走十里就會有比鬥場。還請諸位賓客多加利用。那麼,接下來就是拜堂儀式!」

  路晏勾起嘴角,心裡笑道:「反正就是要死滾遠一點死的意思。十里只怕不夠遠,但不乏吃生肉的妖魔,所以要是鬥死了還能即時回收利用。」

  想起這些事,路晏又是一陣好笑,攏拳蹭了蹭鼻尖再給自己斟酒喝。高臺上一對新人何其幸福的相視而笑,金月美如天仙,卻比真正的仙子多了些瀟灑恣意和狂野,拜堂時偷瞅袁蜂的神情難得嬌羞靦腆。袁蜂在這一天也很不一樣,對著金月的樣子又愛又懼,既迷戀又迷惘,金月還擔心他隨時會逃婚,所以讓底下妖魔隨時盯緊他。
  終於完成儀式,那兩個妖魔成了夫妻,路晏抓了塊餅配著果酒喝,開始感到這一切是那麼荒謬又有趣。他在自己準備的座席上斷斷續續的笑起來,周圍已經喧嘩成一片,高臺的節目告一段落,道窮走下來找他作伴。

  道窮坐到路晏對面,自己準備了一紙袋,徒手抓著袋裡不知什麼蟲的軀殼或手腳啃,有時含在嘴裡吮咬,吃了幾口以後跟路晏說:「你好像在幸災樂禍似的。我在上頭講話,一直看見你笑,但是笑得很古怪。」
  路晏說:「能不古怪麼。明明是妖魔,卻做著和凡人一樣的事。」
  道窮歪頭,思辯道:「誰規定只能凡人成親,妖魔就不成的?」
  「可不是麼。誰說凡人可以,妖魔不可以。但我畢竟當過凡人,這一刻覺得你們好像凡人啊。呵。」路晏搖頭,拿起酒壺要給道窮斟酒,道窮點頭謝過,舉起酒杯,隨後也替路晏再斟一次酒,兩人一來一往的吃喝閒聊。

  道窮說:「講那麼多話,嗓子都快啞了。」
  「沒想到你那麼多話的。就算你故意讓金月不耐煩,苦的可是我們兄弟袁蜂啊。還有蠍族長老們的老骨頭。」
  「別小覷了妖魔,那些老傢伙弱不禁風都是裝的。都是些老不死的。」
  路晏大笑一聲:「哈,跟凰山一樣麼。」
  「對。不光是凰山,仙魔人鬼妖,老不死太多啦。」
  「但我還真沒想到早在我到魔海之前,你就已經離開凰山來這兒了。而且還和修羅金蠍處得不錯,不愧都是毒物。」
  道窮舉杯點頭:「過獎。」
  「袁蜂也是,看你們又是毒蠍、毒蜂跟蜈蚣齊聚一堂,真是溫馨。」路晏打趣說笑,道窮也咧齒笑起來回他說:「若我還在這兒,就會多多看這他們。你不用擔心。」
  「也是,夫妻倆都有尾後針,平常打情罵俏的,乾螫倒沒什麼,痛歸痛,毒不死人的。再說袁蜂就愛看上眼的人能欺負自己。往後凌辱袁蜂的重責大任就交給金月了,他們是天生一對。」
  道窮又笑了,舉杯敬路晏:「那你多待幾日吧。」
  「你曉得我要走?」
  「袁蜂入贅蠍族,此後就很難再保你了。」道窮神秘笑了下說:「金月善妒,又知道袁蜂曾非禮過你的事。誰讓他喝醉了自個兒說溜嘴的,金月雖然脾氣來得快去得快,但情人眼裡容不下一粒砂。」
  「也沒非禮成啊。」路晏汗顏失笑,趁機也糗道窮說:「你當時想吃我也沒吃成。說起來真該計較的是我,怎麼還像是我勾引袁蜂啊。」
  道窮接話尾回答:「因為金月真的喜愛袁蜂,不是感情沒道理,而是她的道理即是如此。只不過你跟袁蜂也算是共患難的兄弟,你一走,他可能會捨不得。」
  「他不會捨不得,他選了女人,就明白會是這樣。」路晏說這話感傷,但表情卻不是這麼一回事,反而是欣慰。「不是凡事都能讓人有選擇,也不是誰都能把想要的攢在手裡,那未免太貪心了。這麼一想,或許能稍微自在快活一些。」

  道窮看他好像想起了什麼,但這兒實在太熱鬧了,難以用普通方式交談,於是他替路晏收拾了東西,跟他說:「我送你吧。」
  他們收了座席間的東西,並肩走出太過喧嚷的地方,來到相對幽靜的邊緣地帶。天色沉暗,遠方沙丘及天空都是暗紫色,這兒也能看見星月,不過這天是朔夜。路晏無意識的摸了摸右袖,袖裡的那支前臂是最近他跟袁蜂一起去獵魔獸弄來的,某種魔獸的爪子,五爪似人掌,不過皮粗肉硬,金毛還很多。
  路晏摸到右臂的金毛手,拉起袖子給道窮看,笑著回憶道:「你看,這手像不像以前你給我下毒咒的時候,我差點長成一隻金毛人。」
  「可惜沒吃到。」道窮莞爾,跟他說:「那時我們都不曉得原因,我只知你身上有股力量在守著,無法輕易殺死你。後來你在魔海獲得了呂素遺留的東西,可有發現什麼端倪?」
  路晏斜瞅他,神秘俏皮的笑了下,告訴他說:「那東西只有我能得。因為,是呂素遺留下來的意識。從我來到這裡以後,不時會凝聚一些曾屬於他的力量和記憶。今天也想起了一些關於戮業的記憶。」

  他知道過去雖然一直逃避,但發生過的歷史其實沒有任何能否定它的餘地,而且也沒必要這麼做。他擁有呂素、戮業甚至是別人的記憶,並不代表會因此被取代。他說:「我還是我,就算失去名字、記憶,或身上的一部分,我的心性還在就不會變成別人。」
  「這倒是。把心交給別人是不妥的,自己會變成怎樣,端看對方如何看待。這種事,我可做不來。但我沒有這種凡心,甚是萬幸。就不知道你和那人會如何了。」
  路晏知道他指的人是嚴祁真,冷笑了聲,回說:「就因為這樣,我明白今世前生,我和那人都已成過去了。」
  「是麼?」
  「嗯。」
  「唉,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你說你今天也獲得一些戮業的記憶,怪不得剛才我在上頭看你在睡覺。周圍妖魔環伺你都能睡得著,就不擔心有誰對你出手?」
  路晏理所當然回答:「有你不是?你說你一直看著,你比誰都想吃我,自然不會讓其他人捷足先登不是?」
  道窮錯愕,然後點頭低應一句:「嗯,確實是。不說你不知道,我之所以離開凰山就是因為他們逼我吃素。若整個劍門一塊兒吃素我也就忍了,但讓我忍無可忍的是那個大師兄和旁邊幾個弟子,餐餐皆吃葷食。那天我嘴饞到受不了,就吞了他們四個弟子,再碎屍三個弟子打包回來妖魔界。」

  路晏停下腳步斜睨他說:「你、你真過份,還外帶同門啊,同門你都吃?」
  「我吃面生不認識的。那麼多弟子吃幾個不為過吧,誰讓他們天天逼我吃素自己卻吃葷,多傷我的心。」
  「你剛才不是說你無心麼?」
  「不難過就無心,難過才感覺到傷心。」

  路晏和道窮說到這兒,莫名其妙笑出來。路晏說:「那天刀斧一砍下來,我自己就先後悔了。疼死我了。現在一聊,早知道把砍下的手也帶上,就算接不回來也能送你。」
  道窮點頭說:「可惜啊。不過現在你給我你的右手,我應該也不會吃了。」
  「為什麼?」
  「我喜歡新鮮的。」
  「……」
  道窮一臉正經開著玩笑,又同樣正經的告訴路晏說:「不認識的,吃多少都無所謂。認識的,捨不得一口吃完。總有些、嗯……可惜。」
  「可惜?」
  道窮問他說:「你這一走可能步步都險,沒有個伴能照應了。你要是找我,說不定我考慮。」
  「算了吧。你不會跟我來的。而且我擔心你臨時嘴饞想吃我。」
  「那還是算了。吃了你,我少個兄弟。」道窮說完盯住路晏的側顏,伸手摸了下他的臉說:「但我沒想懂,金月為何喜歡袁蜂,不是喜歡你。論皮相,你跟袁蜂各有千秋,可我覺得你也不差。」
  路晏瞇眼冷冷回應:「金月她……喜歡個兒頭高的。」

  道窮恍然大悟,再裝傻略過這話題,送路晏到喜宴之外,還拿一個紅色小布包贈與,跟他說:「兄弟一場,這是哥哥我目前想到能送你的東西,希望幫得上一點忙。不要太期待,就是微薄的心意。」
  「好,謝你了。都是大男人,什麼肉麻話也別講,心意都知道就好。你回去吧,他們還需要你。」路晏讓道窮別再送了,道窮告訴他順著紅旗的方向走,路晏就此和金蠍族、袁蜂、道窮分道揚鑣。

  道窮一下子就不見,路晏已經走到十里之外,回首望,天邊還透著喜氣的火光,隱約還能聽見那些妖魔歡樂笑鬧的聲音。他有點感慨,連妖魔都能做到像凡人一般的事,他要的比這些都還簡單,不用甜言蜜語,不必打打鬧鬧,也不用鑼鼓喧天的慶祝,不需要慎重其事的儀式,更不必成親拜堂。
  他只是想要心裡的那人牢牢握住自己的手,哪怕一個字都不講也無妨。
  熟料最後非但事與願違,他連右臂也沒了。

  路晏又看了會兒遠方的天空,默默向朋友們做道別,邁向魔海的另一方。
  「哈啊啊啾!冷。」儘管有前生四成的修為所護,但他還是會覺得冷,只是沒想到會突然打個大噴嚏把自己嚇一跳。他雖是由道入魔,但仍有道心。或許有朝一日這執著與魔障能煉化、消解也不一定。

  路晏孤獨走在沙漠中,面無表情,始終維持一貫的步調,乏了就將先前鋪成座席的毯子拿出來蓋在身上假寐,小憩之後再繼續走。漫無目的,彷彿要走到天涯盡頭。他說不出一個目的地,也找不到理由在一處停留太久,或許會這樣麻痺一切,一直到死為止都不停。彷彿這沙漠裡的沙丘一樣,只要有風它們就像浪潮起伏,一波波的移動,沒有休止。

  一日,他的右前臂發黑脫落,他望著墜地化作白沙的替代品,只是嘆息:「起碼這次的用了一年。」他的情況和袁蜂不同,袁蜂需要以死氣、屍氣做媒介操弄屍妖、修復自己的軀殼,而他則是生於人間,浸染仙靈之氣,以妖魔界的秘術所做的右手往往維持不久。
  他原地坐下,對著落日發愣。現在的他沒有誰來作伴,就連赤宙都消失了,被蠍族所救的那時他曾夢到過月牘把赤宙醫好,帶著赤宙跟他道別。夢裡他看到赤宙的長戟上除了僅存的白花花苞,斷傷的部分還接著一斷梅花,當時他還笑起來,不可思議道:「原來這傷還能用接枝的方式治啊?」
  月牘捧著赤宙說:「是啊。不然你想怎麼治?」
  自那之後就再沒見過赤宙了。

  人的際遇往往是平凡裡藏著各種不可思議,袁蜂、道窮這些以前害過他的,後來也都跟他稱兄道弟,只不過為了生存,妖魔界亦有妖魔界的人情世故,路晏還是得和這些兄弟道別。

  他越來越瞭解有時披著人皮也不見得有心有情,一身仙氣卻不見得仁慈,而這些妖魔上一刻跟他打打殺殺,可能一拍即合就帶著傷口坐著喝酒吃肉打成一片了。來到魔海四年,雖說魔海不等於整個妖魔界,可他看著蠍族之間的羈絆,開始認識到一件事。
  無論仙魔妖鬼人,都在江湖裡,這江湖有吃素的魚,也有吃肉的魚。妖魔就是會吃肉的魚而已,不讓他們吃肉等於逼死他們。這就像老虎不可能不吃肉,那活不了的,都是天性而已,但不代表老虎只懂吃肉,不懂的其他東西,比如誰對自己好,誰對自己壞。

  四年歲月裡,路晏想通了許多事,其中大部分是嚴祁真曾經告訴過他的,可他無心體會。現在想來有些諷刺,他懂得太晚,所以他喜歡上那人,喜歡上一個不可能回應自己的人。是他自己貪,那人從來都沒有必要回應他的心意,他嘴上說著會等、不勉強,去是勉強自己默默守候,盼來的結果只是一次次失望。

  他躲得過手裡的刀斧劈砍,躲不過心裡的……

  明知都是自找的,可他還是好傷心,傷心得不知道該怎麼辦,該何去何從,而且就這麼傷心到死他竟覺得痛快。即使拿回呂素殘破的碎片,有了部分的修為,但改變不了他最在乎的東西。

  沙塵漫天,他幾乎閉著眼走,沙漠裡的魔物皆因他身上有呂素那股力量而不敢妄動,但離他不遠處已經吸引許多伺機而動的狩獵者,想趁虛而入。

  路晏一身狼狽,眼被風沙刮出了淚水,往事陰霾讓他太不痛快,他將玉戒化作刀劍,在這場風暴中起舞,發洩出的力量引起沙暴龍捲,風聲號叫宛如鬼哭。他聽不到自己的嘶叫咆哮,就連自己都被風捲起,狂暴的風沙將那些埋伏的妖魔都嚇退。
  最後路晏如落葉飄零般回到地上,身上氣力大耗,將呂素那份力量也爆發以後,自己又恢復得像凡人一樣脆弱。淚眼模糊的他好像看到一道熟悉的白影走近自己,他倉皇退步,但魔障從不放過他,他揮擺著手拒絕,逃不開只好摀住自己的臉求饒道:「我什麼都不要了。什麼都不想當,我想當一粒沙子。」

  他無助悲哀的哭起來,這是他記憶中自己第三次哭得那麼傷心,第一次是爹娘不要他,鄰居姐姐帶他走的時候,第二次是他負氣斷臂,隨袁蜂出走的時候。這一次他也哭得停不下來,因為他覺得再也沒有人了,他曾努力把誰放心上,又試著把自己也擱在誰心上,但現在他放棄了。再也沒有人把他擱心上,而他也無法在心中擺下任何事物。因為他連最重要的那人都得放棄了。

  「我,當一粒沙子就好。」路晏盡力蜷縮身軀,好像要把自己變成一隻能鑽近沙裡的蟲子。有個人順勢將他抱起,應了他這沒頭沒腦的要求:「好。這顆沙,就由我帶回。」
  路晏回應不了,他太累了,已經不知走了多久,受多久的日曬雨打和風吹,現在他覺得怎樣都好,他想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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