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茶花盛開的時節,所以安律甯寢房外的那座庭園亦擺了不少品種、樹齡都驚人的茶花盆景,是從別苑移來的,有棵紅茶花已有三百年樹齡,還有一株白茶花樹齡也兩百多年,約有近兩百種,安律甯甫回大都時還邀許多朋友到這裡賞花。

  只不過現在是深夜,什麼茶花開得再美再燦爛都看不到,夾道皆置有地燈也不足以看清花容。路晏答應安律甯今晚到其府上,替他看這夢遊症最後會讓人去到什麼地方,或是做出什麼怪事,以找出病源線索。至於嚴祁真則留守住處,同樣要在夜深之後觀察鄰人的兒子夢遊的情況,說不定兩相對照能有什麼發現。
  但路晏沒想到蘇烽宇也來了,而他更沒想到蘇烽宇一開始完全不認得他。蘇烽宇是安律甯的朋友,兩人據說是至交,他們打照面的時候,蘇烽宇還不太高興的向安律甯說:「已經有我了,怎麼還找個人來,信不過我?」
  安律甯說多一個人多一分力,隨隨便便就把蘇瘋子勸住,果然一物剋一物。於是安律甯安排蘇烽宇和路晏在自己臥室旁邊的小房間靜候,離開前還準備茶和點心,訕訕笑曰:「那就勞煩二位,我這就去睡了。」

  小房間裡,蘇烽宇悠然自在的坐在一旁氣派的圈椅上,不吃不喝,光是翹二郎腿打量路晏說:「我覺得你有點眼熟。」
  路晏原先緊繃的情緒被錯愕取代:「什麼眼熟?」他頓了下,再問:「你不記得我啦?」
  「我借過你錢麼?」
  路晏搖頭,蘇烽宇又道:「那是借過你人情?」
  路晏還是搖頭,他實在受不了了,大口換氣,灌了杯茶,抹嘴告訴他說:「我直說吧。我們在泰武山見過。」他早有準備,要是這瘋子一發難的話,他立刻衝去叫醒安律甯拖延時間,總不會太吃虧的。

  蘇烽宇聽完好像記起來了,點了點頭,彎著食指指向路晏說:「有點印象,能上那些山的人不多,你就是那個矮子嘛。」
  路晏面色平靜,內心卻粗話連篇,誰他媽的是個矮子了。豈料蘇烽宇一句話還沒完又接著講:「矮子啊,比胖子慘多了。胖是一時的,矮是一世的。呵呵。」
  路晏默默的深呼吸,腦中不斷冒出疑問:「這瘋子是故意的?故意激怒我?羞辱我?這絕對是故意的!」

  蘇烽宇卻也是一臉平常的看向路晏,有所察覺似的放輕聲音說:「啊,要是惹你不快,你就習慣吧。我這人說話就是這樣直的。」他壓低聲量是為了不吵到朋友安眠。
  路晏微偏著頭淺淺抿笑,心中雖後悔過來這兒,但已經先答應別人,他不停提醒自己可不是來吵架的,別跟瘋子一般見識。他給自己倒了杯茶,那點心有他不愛吃的棗泥,所以他將點心推向蘇烽宇那兒:「吃麼?」
  「不。我辟穀了。」
  路晏訝道:「辟穀?」就他所知,人間雖不乏修仙世家,但真正能辟穀的少之又少,多是有些特殊的條件才能造就難得的情況。
  蘇烽宇淺笑睇人,別有深意的說:「小道士,我看你雖是生得平凡,可是煞氣頗重啊。是不是自幼就孤獨一人,運途坎坷啊。」
  「你在講什麼?」
  蘇烽宇沒回答他,自顧自的講:「修道之路都是孤獨的。人生亦然。這世間,沒有誰不是孤獨的,所以才需要別人。但我看你這煞氣頗不一般,在你身旁待得久了,若是普通人怕也都是非死即傷。」
  「你就是想說我剋人吧。」
  「不光是剋人啊。養狗死狗,養貓死貓,依我看,你連隻螞蟻都養不活。你信不信?」蘇烽宇說:「我能看見一個人的氣。但這氣又與精氣血、氣色那種氣不同。」
  「呵,是噢。」路晏應得輕浮,即使對方所言非虛,他就當其瘋言瘋語,不然還能怎麼著?還好,嚴祁真不是普通人,他還想跟那個人長長久久的相處,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跟一個人處得那麼久、那麼好。

  會是因為這樣才喜歡上那個人麼?路晏心中浮現疑惑,很快又不太在意答案,因為不管原因是什麼,他喜歡上嚴祁真,想喜歡那個人,還想繼續喜歡下去,不想分開。

  蘇烽宇不再開口,路晏也沒有再交談的意思,兩人看天看地看桌看椅,就是沒對上眼,各自等待、各懷心思。約一柱香之後,他們同時往門口望去,安律甯緩緩開門走來,雙眼卻是閉著的,他在夢遊。第一次夢遊是在蘇家,安律甯被蘇烽宇鎖在房間裡以防萬一,可是安律甯天賦異能,輕易將金屬鎖都破壞了,後來蘇烽宇才施法佈陣將其困住,困了一晚。

  今晚是安律甯第二次夢遊,他在小房間停了會兒,發現真正的門口不在這兒,又轉出去朝真正的出口去。這時茶花琳瑯之間有個東西身形詭魅的飄來飄去,一下子翻到牆外走道,蘇烽宇宛如獵犬般追過去,撂話給路晏說:「看好律甯,他少根毛我就要你的命。」
  路晏冷冷瞇眼,咋舌心想:「這麼殘暴還修仙,我看你是修魔仙吧。」但他還是趕緊跟牢安律甯,安律甯腰間有事先繫著護住魂魄的紅線和玉片,口中亦含著古玉。他跟著人離開安氏大宅來到外頭,這方向好像是朝凌雲樓,跟了一會兒又發現不是凌雲樓,而是拐到更旁邊的小區域。那裡的住戶多是下層工匠,或是沒有住人的貨倉,連通著宮中奴僕出入的小門。
  跟著安律甯到這暗巷,路晏勉強藉月光走路和辨認安律甯的身影,正慶幸安律甯睡覺時穿的一身銀白錦綢所製的衣裳,走暗路也能看出,這人一下子就被黑暗徹底吞沒了。

  「噫。」路晏錯愕,匆匆跑上前伸手摸,牆門緊閉,沒有一絲縫隙可以讓一個大人出入,但是安律甯憑空消失,該不會是穿牆進去宮裡了?他左右顧盼,忽覺身後有人接近,即刻警覺閃身退開,接近他身後的人是陌生人,且是另一個正在夢遊的女子,那女子就在路晏眼前走入宮門裡,好像一個人融入黑暗中。
  這就確定夢遊者可能會從這裡穿牆入宮,路晏打定主意往袖裡乾坤袋摸索了下,歪頭才想到朱兒給他的神仙索是收在玉戒裡,於是朝城牆上的垛口出手,一條細而透明的絲線自玉戒生出,他戴好手套攀索而上,遇到巡邏護城的軍隊,一拳在嘴前攤開,將掌心白粉吹出塵霧。
  那是路晏自製能令人暫時陷入失神狀態的藥散,藥粉極細微,如細雪般觸及人體就會化開,效用不長,因此稱其「一時半刻」。他趁機潛入宮中,早在吹開藥散後又提了口氣運足內勁,在窄道兩側牆面上迴身藉力落下,一落地伏低姿態,盯住一銀白影子,是安律甯還沒走遠,後頭還跟了個粉色衣裳的女子。

  這皇宮裡越往深處走就越是不尋常,竟是一支巡邏的禁軍都沒有,他們進的小門是通後宮的,路晏還以為一進去就是冷宮,所以沒有人。隨著夢遊者越聚越多,他尾隨夢遊者們在皇宮裡暢行,他察覺這不一定是冷宮,冷宮的範圍不會這麼大,而且一連經過三座庭院,也有不少妃嬪和宮奴夢遊出來,雖然穿著睡衣,卻像平日一樣奴隸們隨侍在主人前後的情景。

  他們由後宮來到前朝御街,經過宮廷廣場時竟亦是無巡邏軍隊,路晏越走越緊張,此時夢遊者少說也有幾百人。他們陸續經過大殿旁的挾殿,眾人停在大殿外。這大殿十分氣派,面闊九間,據說可容納萬人,雖不及他在劍門看過的大殿那樣驚奇,但仍是非常雄偉的建築。
  路晏混入人群間進到大殿內,精神和肉體都是緊繃狀態,如果夢遊者全都聚到這裡來,那麼嚴祁真應該也會出現,和他一樣混雜在人群中,除非像蘇烽宇那樣被引走了。另一個讓他不得不提高戒備的原因是這人數遠超乎他所想的多,若不算宮裡原有的人,那些平民百姓也有一條大街的人數了。

  他在找有沒有人和他一樣是混進來的,他看到遠處有的青年朝自己移動,身形飄忽閃動,跟鬼似的,但那青年並沒有鬼氣,氣色與人一樣,須臾青年就接近他,揚起一抹無害又淘氣的笑,用嘴形道:「跟我來。」
  路晏擔心其中有鬼,但也只能跟那人去看看,青年帶他離開人群,安律甯還杵在原地不動,其他人也一樣靜止,好像所有人都站著睡覺。青年有雙黑得發亮的眼眸,黑髮紮成一束高馬尾,衣裝合身素簡,胸前有塊紅到發黑、近似絳紅的護甲。
  青年回頭笑著跟他說:「我叫袁蜂,你就叫我小蜂。」
  儘管對方態度親切,但路晏還是面無表情,袁蜂帶他朝王座的方向走,拾階而上,接著招手要他一塊兒站到兩側蟠龍柱旁邊,接著又講:「你不講我也已經知道你是誰,你是呂素的轉生者,我一直仰慕的人。所以這回我決定先棄暗投明,我們躲在這裡看戲,這王座附近他們是不會靠近的。」
  路晏攏手摸索玉戒,預備隨時出手,表面仍平和問:「你是誰?這是要幫我還是害我?我有個朋友在那裡面,要不你也去把他帶出來吧。不是說棄暗投明,這麼講你跟這事也有牽扯了?」
  袁蜂亮出一掌心否認道:「你別誤會,這事我只是旁觀,我來這裡一方面是想撿便宜,另一方面是想會一會你。沒想到呂素轉生之後,這麼可愛。」
  路晏目測他比嚴祁真矮,可是身板更單薄削瘦,見人伸手要來摸頭就閃開站遠,警告道:「你別動手動腳,小心我把你手指都砍下來。」
  袁蜂一臉興味笑語:「唉呀,沒想到你這樣狠辣還跟著那個人一塊兒,那個人究竟是包容你,還是監視你啊。」
  路晏聽出他說的那個人是指誰,冷笑說:「他愛怎樣隨便他。我想怎樣就隨便我。你到底哪裡來的,目的是什麼?」
  「還是先留意這裡等會兒要發生的事吧。」

  明明已經是溫暖的春天,大殿裡還是很冷,而且不知不覺更冷了,這裡的人那麼多,按理說不該如此。路晏發現大殿四周的門無聲無息的關閉,他找到安律甯所在之處,這時靜止的夢遊者們開始有動作,接近他們的一位嬪妃轉身開始掐身邊的人,其他人開始互相攻擊,安律甯那裡則是有個拿刀的屠夫往頭頂劈來,被他空手奪白刃,那把刀被當作紙一樣折損扔棄。
  「怎麼回事?」路晏並不急著衝進去救人,安律甯的戰力驚人,幾個撲上來的已經都被撂倒在地爬不起來,而安律甯本身攻擊性太強,所經之處都被其他夢遊者自動讓道,暫時沒有安危。

  袁蜂靠著柱子回答:「這是在煉蠱。人蠱。」
  路晏斜睨袁蜂,袁蜂昂首淺笑,告訴他說:「你認為拿人來作蠱很怪?可是,人又稱裸蟲,自以為高等,實為下等的東西。越下等的東西,就生得越多,你看那些蟲子就是。」
  凡事皆有因,路晏不聽他閒扯,直接問:「蠱主是誰?這是想害誰?」

  那些人相殺開始而生出蠱氣,寒意亦因此邪氣而起。袁蜂說:「這我不能講。仙魔妖鬼於人間行走,都是井水不犯河水,道破他人的底是禁忌。我只是循著蠱氣而來,只能說有人趁著陳國皇族出現頹勢,伺機利用。而我嘛,就是人家吃燒餅,我在一旁撿掉了的芝麻吃。」
  「哼。」路晏被他的講法逗笑,肯定道:「你,是妖魔。」
  袁蜂笑意更甚:「不錯。要不要跟我走?我會待你很好的,比跟著那個仙人有趣得多。我還知道呂素很多事,全都告訴你,怎樣?」

  路晏也笑得微露牙,心想這不愧是魔,一眼看穿人之所欲。只不過這個魔還能看得更透徹麼?他搖頭拒絕道:「不了。我想要的不是過去,而是現在。你,可有辦法解這場面?起碼……」
  他指著安律甯要求道:「那個俊俏高瘦,穿著一身素衫的男人不能死了。」
  袁蜂瞥去,咋舌說:「原來你喜歡那種樣子的?」
  「不是,他是我朋友。」
  「那你欠我一次?」
  路晏擺手喊停:「算了算了。你不樂意幫就算了,我自己去救,救不了的話,改日我再給他多燒紙錢多上香。」
  袁蜂看路晏一抬手變出一把直而鋒利的短刀,階下已殺得血流遍地,他也不想讓路晏去攪和,更想討好這人,連忙喊住人說:「唉你別走,我幫,我無償幫你就是了。」

  袁蜂吁氣,地上死人斷肢這麼多,夠他用的了。他袖裡摸出一細長黑色的金屬管,一端孔隙就口吹氣,兩頰微鼓卻沒發出半點聲音,接著地上死屍從血泊裡動起來,撿了旁邊斷肢給自己接上,也不管是不是自己掉的,然後用全身去箝制還活著在殺鬥的夢遊者們。袁蜂又換氣吹那黑管,死屍越來越往安律甯集中,一部分則將其圍起來不讓其他夢遊者接近,安律甯對亡者沒有反應,好像當它們都是樹木一樣靜止下來,不過身上的衣衫都染血了,半身赤紅,紅白斑駁的顏色好像一朵盛開的茶花。

  須臾,袁蜂已控制住情勢,路晏冷聲提問:「我怎麼看你那東西很眼熟。」
  袁蜂先是眼尾睞人,神秘的轉頭朝他微笑輕吟:「唉呀,你忘啦,我們見過,不過當時我還不知道你就是呂素,的轉世,這才鬧了點不愉快的。那時你想要我一隻眼,現在要也行啊,我送你。」
  「什……」
  話沒說完就看袁蜂徒手把左眼挖出來,連筋帶血的把眼球拋給路晏,路晏直接拿刀劍將之剖半,眼球墜地變成乾燥的土崩裂。然而袁蜂的左眼確實沒了,成了個血窟窿,他嘆笑道:「不識貨啊你這孩子,就算不想留著,那還能作藥哩。」
  路晏沒想到對方真把眼球剜給自己,但他心裡也只是有點訝異,隨即握牢手裡的劍低聲道:「沒關係,你可以把右眼也給我。」
  袁蜂兩手揮擺要他先停手,匆忙說:「下次吧。下次再給。我今天什麼便宜都沒撿,光便宜你了。誰教我特別喜歡你,先走啦,要不一會兒人來了我可就難走。」語罷,他全身變成一群豔黃漂亮的大毒蜂飛逃。

  路晏轉頭望著底下血腥的畫面,血氣簡直是撲面而來將他籠罩,但他的心情詭異的平靜,還覺得眼前這一幕幕都像是人間黑暗的角落裡各種縮影,不自覺神情木然。

  眼前彷彿看見自己的童年,許多鄰居孩童玩在一起,那些人合力挖了一個大坑,他問他們在做什麼,他們告訴他說這是在學大人送瘟神。送五瘟有很多方式,其中一種是把象徵瘟神的東西埋在深深的土裡,那陣子鬧春瘟,小孩子看廟裡正在忙著祭祀,聽說了這些,所以有樣學樣的挖個深坑要埋東西。
  坑裡還佈置了一番,有糖跟吃食,也有困住目標的陷阱,就是要誘神而入,不得而出。不過小孩子玩遊戲,坑挖得沒有大人們那樣深,路晏覺得有趣也一塊兒挖坑,像個淺盆地一樣的坑,但他們沒好東西扔,所以孩子們將不要的垃圾扔裡頭,拿枯枝和草藤佈置。

  最後,那些人把他推到坑裡頭,鋪好芋葉草堆,開心喊著埋完瘟神了,大笑跑開。

  啊。原來他就是那個瘟神。然後他做了什麼?怎樣爬出來的?不記得了,路晏好久都沒再想起童年舊事,特別是這件事,他覺得回顧沒意思,而且根本就忘乾淨了。眼前這一幕居然教他有些懷念。

  「呵哼嗯。」他聽見笑聲,從自己喉間發出來。眼前都是赤紅,但不是血濺到他眼睛裡,是他的汗滴進眼裡,刺疼難受,視野模糊,所以去看那場面才會這樣紅成一片。然後有人闖進大殿裡來,可能施了什麼法術或啟用法寶,讓那些活的死的都停下來,所以周圍變得寂靜。

  氣氛很弔詭,路晏彎腰跪立在王座斜前方,一手撐在龍柱上低吟,然後他先聽見姜嬛的聲音。姜嬛一直在問他有沒有事,他以為自己回答了,但是沒有。溫碧袖過來用指訣朝他眉心施力點注一道真氣,他恢復清明,啞聲問:「是妳們?怎麼來了?」
  溫碧袖說:「嚴仙君說今晚要出事,讓我們留神。來的途中遇著一團濃重的邪氣往這兒移動,就追過來了。我們也擔心仙君那兒難應付,讓瀞兒去幫他。但他們還沒過來,應該是遇上麻煩。這邊……」

  「我遇到一個妖魔,不過那是被這裡邪氣給吸引來的。」路晏撫額站起來,他說:「那傢伙說這是在煉人蠱,所以才……不過多虧那個妖魔出手讓他們緩和下來。但還是死傷嚴重。」
  「是麼?妖魔幫的忙?」姜嬛走下階查看,皺眉避開血污及屍體,她輕聲疑惑:「真是意外。」

  路晏並不奇怪她有所懷疑,餘光則瞅見溫碧袖表情嚴肅的盯著姜嬛,接著嚴祁真跟宋瀞兒他們也趕來了,同行的還有蘇烽宇。圍著安律甯的屍妖暴起撲向姜嬛,溫碧袖喊了她,兩人一同出劍殺入陣裡,蘇烽宇則是橫越屍堆一把將搖搖欲墜的安律甯扛到肩上。
  宋瀞兒被這大殿血腥場面嚇一跳,不由得抽氣靠向嚴祁真,還挽住嚴祁真的手臂。嚴祁真安慰的拍拍她的手,不著痕跡往前站一步。路晏沒漏掉這細節,心裡吃醋,但還是先解決這爛攤子再說。
  蘇烽宇認為屍妖和那兩個女的礙事,將掛在頸項的玉葫蘆一握,變出小酒壺來,那酒壺路晏見識過,也是個法寶。他吞了一口酒,路晏匆忙警示溫碧袖她們讓開,蘇烽宇張口就吐出一團三丈高的大火,那火化作一隻大鳥在大殿內盤旋,往屍妖們俯衝話抓咬,片刻就將其燒成灰燼。

  大殿的血腥味被焦香味取代,原本金碧輝煌的皇宮大殿被燒得慘不忍賭,只有王座及出入口未被火燄波及。姜嬛朝那蘇烽宇喊道:「你就不怕把皇宮都燒了?要是你們國主也在其中怎麼辦。」
  路晏表情一窘,想叫姜嬛別招惹那瘋子,姜嬛被溫碧袖拉著手腕默默退開。蘇烽宇扛著人放聲大笑,他說:「燒了也好。要不是皇帝老兒的祖宗跟我祖輩有交情及約定,我他媽的還給他找藥?」
  嚴祁真亦開口說:「莫怪蘇公子,這殿內陰邪之氣確實需要他的火術去燒退。」
  蘇烽宇走在焦黑地磚上,朝門口去,看著嚴祁真說:「你就是凰山那個老不死的?」
  宋瀞兒替人不服氣,站出來回嘴:「如今修仙的小輩都這麼張狂啊。連一點禮數都不懂,怪不得沒把陳國皇帝放在眼裡。」
  「皇帝也只是凡人。」蘇烽宇一臉無趣:「管他的。反正這場面不是我惹出來的,我是來接朋友的。你們幾位自便吧。」

  「記得應該是兩百年前的事了。」嚴祁真一句話開頭就令蘇烽宇頓住腳步,聲量不特別大,卻能傳到在場的人耳裡,他說:「聽一位途經凰山的仙友提到西南方有個古老戰場,是兵家必爭之處,長久的戰事令那片土地無法令人安居,住在那裡的只有不被任何國家承認的賤民,以及不屬於任何一國的傭兵。後來出現了一個神秘的刀客,帶了一伙人馬去到那裡幫他們建國。」
  蘇烽宇沒有反應站在那兒背對他們,嚴祁真又說:「那個刀客大概也深諳奇邪道術,靠著一支永遠不敗的軍隊打退其他國家,而且擴展疆土,短短數年就成了一方大國。」

  宋瀞兒沒聽過這事,只是不解這世上哪有什麼永遠不敗的軍隊,忽地驚訝低呼:「難不成……是陰兵?」

  嚴祁真目光淡定而憐憫的掃視遍地焦屍,沉聲說:「那個刀客一族亦正亦邪,就像那群顛沛流離的賤民一樣,所以他們結合在一起,佔據這個極為陰煞的土地紮根茁壯。只是陰兵始終要歸於塵土,魂安冥府,而這個國家以禁忌秘術所換得的國運、繁榮亦終有盡頭。在它最絢爛繁華的時候,就是衰亡之時。但生死中有轉機可求,所以刀客和那時的國主就做了約定,至於是什麼約定,沒人曉得。也許是想辦法要延長國祚,不擇手段……」

  講到這裡,誰都知道嚴祁真講的就是陳國初代的國主和蘇氏過去的祖先了。

  溫碧袖想起什麼,她遲疑了吸了口氣,抿了下嘴啟齒說:「怪不得紫雲觀的道友說他們在陳國是為了鎮住一樣東西,金霄城裡有個不得了的東西,尚未成形,所以說不清楚。」
  路晏哼了聲:「原來這座大都就是被設計成煉蠱器,怪不得啊,環山圍繞,四高中低,猶如蠆盆。我看找麒麟石不是為了它身上長的東西,就是為了麒麟本身吧。」

  蘇烽宇大口長吁氣,像頭懶洋洋的獅子回首道:「你們想怎樣?除惡衛道?」
  姜嬛跟溫碧袖已經握緊手中長劍,提著一口氣備戰,宋瀞兒也緊盯住離他們最近的蘇烽宇,路晏表情似笑非笑的像在等好戲開鑼,嚴祁真卻說:「今日遇上我,本該管一管。但我現在顧不上別人的陳年恩怨,再說,我從未打算和這事有牽扯。這裡總有人收拾,凡事都會落幕,不必由我涉入。」

  蘇烽宇疑道:「我剛才燒死那麼多睡著的人,你當真不管?」

  嚴祁真漠然覷他一眼,低吟:「這事總有人記上一筆,遲早報應的。晏,過來。」
  路晏忽然被喊單名有些愣怔,嚴祁真又喚他回來,他才繞開一大片焦黑污臭的範圍跑到嚴祁真身旁,嚴祁真看他的表情像是鬆了口氣,宋瀞兒她們自然也不和蘇烽宇強碰,跟著嚴祁真他們離開皇宮。離開時,嚴祁真帶路晏飛過城牆,黎明將要破曉,一行人走在無人街頭,在租屋處巷外的大棗樹停下來,嚴祁真說:「今夜辛苦妳們和紫雲觀了。城外恐怕也是不平靜。」
  宋瀞兒代頭拱手拜別:「那我們去和紫雲觀的人會合了。日後再來訪,先告辭。」
  「不送。」

  三位仙子翩然飛天遠去,衣袂飄飄像雲霞一樣。路晏收回目光偷瞅旁人,發現嚴祁真在目送她們似的望著她們消失的方向,心裡就發酸:「都走遠了。有什麼好看的。」
  「今夜我被困在偃月池那兒的一個局,有人以池為鏡做出迷陣,將人引入虛幻的金霄城。」
  「那種迷陣你不是很會破解?」
  「大概是蘇家的人藉著掌握這兒的地氣所設的局,不好破解。遲了,對不起。」
  「唉,不怪你。我跟你說。」路晏拍拍嚴祁真手臂,走回住處,他說:「你之前說黑衣人,就是胡蛟的店裡那個黑衣人啊,我們都記不住他的長相,是因為黑衣人操作傀儡屍妖的法術所致,所以過目即忘。我今天就遇見黑衣人,多半是本尊,因為我記住他的模樣了。比你矮,比我高一些,很瘦,眼下黑影頗深,瞳仁很黑,眉毛很淡,眼睛很大,有點涋眼,乍看就是個普通青年男子,不醜,但也說不上多好看。他說他叫袁蜂,蜜蜂的蜂。他還知道我是呂、嗯,總之他說之前那是誤會,還說欣賞我。當然啦,妖魔講的話我一句都不信的。」

  嚴祁真倏地捉住路晏手腕,將人往屋裡帶,路晏並不吵嚷,回房間後才犯嘀咕:「你做什麼啊,我手都快被你握斷啦。」
  嚴祁真面向他,步步走近,路晏被他身影籠罩而本能退後,腳後跟碰著床柱,一屁股坐回床鋪上仰首問:「呃你這是、做什麼啊?」
  嚴祁真正在調整微亂的氣息,神色不安,目光緊盯住他說:「但凡妖魔,都不要接觸。」
  「噢、是。」
  「就算對上眼也不可。不要小覷他們。」
  「好啦。瞧你緊張的、嘿,你這是緊張我了?你擔心我被妖魔蠱惑啊?」路晏推了嚴祁真胸口一下,站起來調侃說:「噯呀,我們嚴仙君其實也是會緊張的,你是怕我又跟呂素一樣,步了他後塵?」
  「你跟他不一樣。你現在是我很重要的道侶,我不希望你出事。」

  路晏聽這話,笑意褪了不少,低頭微哂:「唉。我很高興聽你這樣講,但我今晚感覺特別不一樣。我覺得自己跟呂素、戮業還是很像的。那麼多人相殺而亡,我,我心情澎湃難以自抑,很想做點什麼,但絕不是去救人或阻止他們,而是希望越亂越好,看著他們從人模人樣變得連人都不是,碎肉斷骨,一塊一塊的,一塊塊的……」

  路晏陷入那時的氣氛裡,喃喃自語,他停不下來,又興奮又想哭,搞不懂自己究竟是誰,但是看到大家都「融合」在一起他也就覺得沒那麼孤單了,這種病態的心情恐怕常人無法理解吧。為什麼都殺成那樣了,他還是無法跟大家「在一起」?或許他也不是真的想擺脫孤獨,而是想看每個人都跟他一樣孤獨吧。

  他不記得自己講了什麼,但身體發軟,然後被強而有力的臂膀環抱住,感受到這暖而不熱的溫度和淡雅的香氣,他覺得這才是他永遠想待的地方,可是他清楚這是他永遠都求不得的,於是他顫抖,趁著還沒有失控哭起來之前掙脫。

  「不要你安慰。我沒事,就是心裡有點亂。」路晏垂首不看對方,他坐回床緣開始脫鞋說:「好啦,補個眠。我睏了,天要亮了別叫醒我,我要睡到天黑再天亮。」

  路晏逕自倒頭大睡,背對外側,他感覺嚴祁真在身後站了許久才走回自己的床位。嚴祁真說:「租金我替你付了。明天我們啟程去你母國。」
  「你哪來的錢?」
  「不重要的東西拿去典當就有了。」
  「為何──」
  「此地不宜久留。明日,瀞兒他們會助紫雲觀一同遷往他處。」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zenfox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