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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分類:[架空古代]繚亂盡處長夢醒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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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畔小屋裡最佔位置的就是炕床,這床很大,吃睡會客都能在這兒,就算躺著姚琰闕這麼高大的一個男人,燕琳逍和盛復生擺上小桌吃飯也還是綽綽有餘。

  燕琳逍顧著姚琰闕,盛復生則看顧他們兩個。吃飯時針對姚琰闕的情況討論一番,盛復生說此時的毒已經解得差不多,只是姚琰闕的身體狀態反常才醒不過來,也不必再喝解毒藥湯,建議他帶人到溫泉去療養。
  「你不是找到那溫泉了?」盛復生邊聊邊打著算盤,嘴裡嘀咕:「真是的,救你們真是我幹過最虧本的生意。」
  燕琳逍汗顏回話:「只知大約就在那淺灘附近,還沒仔細找過。我會想辦法把藥錢跟診金算給你的,你──」
  「罷了罷了。這不是你能輕鬆還得了的。再說救不活才真的是虧本,救得活,這人脈交情也算是一種人生的本錢。」
  燕琳逍低頭抿笑,心忖盛先生火氣之所以比過去都來得大,該不會就是因為太虧本了,心理難受吧。

  「謝謝盛先生。沒有你,我真不知該怎麼辦了。」
  盛復生撥著算盤,聞言抬頭看他,自嘲一笑:「就當贖罪吧。我這輩子行醫卻沒做過什麼好事。」
  「盛先生太過謙遜,琰闕說你救了很多人,收容了許多孤兒和無所依靠的人。」
  「你知道什麼?」盛復生這話講的平淡,但聽著有些嗆。「我也殺過許多人。」
  燕琳逍平靜注視他,料想這人心中的陰影或許比誰都還深,卻沒有失去對待弱者與朋友的溫柔,不免感慨大家都是江湖人,許多事卻一言難盡。須臾,他垂眸似嘆道:「身不由己麼?」

  說到這身不由己,他想起了義兄。此刻他對曾景函沒什麼想法,如見過往幻影,稍閃即逝。現在他只能專注在自身和姚琰闕的事情上,沒有多餘心力去想別的。
  盛復生聽他所講,低頭撥了幾個算盤珠子,頓了下開始吐露道:「我愛過一個軍妓。但她活著只覺生不如死,哀求我讓她解脫。所以我把她毒死了。她斷氣前,我第一次見她笑得那麼美,說了謝謝。那時我就想,與其生不如死,不如乾脆痛快的去死。有的人認為人生來終有一死,何必急著尋死。只是我見過太多人的絕望,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重新來過。
  不,沒有人能重新來過,所以當下才是最重要的。我殺過不少人,也救活不少人,其中有我錯過的愛人、朋友、伙伴。現在我的憐憫一分一毫都不想浪費掉。其實,我也真的想過幫姚琰闕的忙,給他一帖毒。甚至來的時候我原是帶著兩帖毒藥的,因為我覺得你可能會用得上。」

  燕琳逍難得聽他說這麼多話,心生憐憫,究竟要多堅強才能面對自己的迷惘和脆弱往前走?也許是因為有人在支持盛先生,在他所遇到的人之中,有人真心相待,比如他收容的那些孩子們。對盛復生來說,可能沒有什麼比心中慈悲卻得殺生還要無奈痛苦的事了。他想了想,沒能答上半句話,低頭發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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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琰闕說過了樹林就到太和湖,說得輕巧,是以燕琳逍沒料到這片樹林那麼大,他們乘雪舟飛馳半個時辰才抵達湖岸。燕琳逍想起這點不禁埋怨道:「你中了毒就不要施展輕功趕路了,一來一回都沒停歇吧。萬一途中昏睡被狼群拖走怎麼辦?」

  姚琰闕說他留了字條在他衣兜裡,萬一快昏睡也有自保之法,這話他一聽更是氣惱,連打了姚琰闕的手臂幾下,隨後又抓過打完的那手揉了揉抱住。姚琰闕看了好笑,打那幾下並不痛,只是這人始終不忍心他,他看燕琳逍這般可愛,也覺得備受重視,心情愉快。

  旭日東昇,他們望著結冰的湖面發了會兒呆,姚琰闕先是挪眼瞅人,然後轉頭望著燕琳逍又有點愁悶煩憂的模樣,關心道:「怎麼了?」
  燕琳逍猶豫再三才啟唇:「這太和湖說是湖,可是這麼看來也像海,遼闊無邊,我們上哪兒找什麼仙島來的鶴。再說找到以後也不敢肯定那些鶴是哪裡來的。」
  姚琰闕揚起嘴角安慰他說:「我們的目標不是仙鶴,是牠們帶來的東西。那東西開花結果的時序和梅花近似,現在就是耐心等候了。這一帶已是杳無人煙,普通人不可能在這座湖和其他聚落間往返,到時來尋藥就得先解決吃住的問題。現在是不可能在這裡久留,還是先返回村子吧。」
  「明白。」
  返途中姚琰闕駕著那雪舟疾馳在雪原上,有一處地勢起伏不小,載具上的東西固定得很穩,燕琳逍坐臥在原先姚琰闕待的位置,雪舟快得他忍不住瞇眼,到了平緩的地方時姚琰闕才讓他接手駕駛,自己很乾脆的睡了。

  燕琳逍清楚吃住這兩件事有多重要,後來也對此商議。姚琰闕自小就在這樣寒冷的國度生活,熟悉北國的氣候環境,屆時若在湖畔樹林裡建屋,就由他監工指揮。姚琰闕又對他說:「再往北的地域終年冰雪不化,可以冰磚砌屋。不過這裡仍有四季,冰雪在夏季消融,要多費些工夫取材。」燕琳逍知他考慮周詳,也明白就是要取用木材也不是即取即用,臨時搭個屋棚遮擋還行,想長久使用的話那木材還得做些處理,或許村裡的人有現成資源可買。

  他們回村裡找那獵戶大哥想繼續付錢租住小屋,姚琰闕已經支撐不住再度睡著,獵戶大哥關心多問了句,燕琳逍不想透露太多給人招來麻煩,只道姚琰闕是他異姓兄弟,因染怪病才到這裡尋藥,以此為由交代過去。
  獵戶看他們兄弟情深也是感慨,將燉煮的鹿肉、羹湯與他們分食,聊起以前自己還在世的家人和家事,然後喝得醉醺醺的回自己房裡睡下。燕琳逍留了一份飲食等姚琰闕醒來吃,卻不曉得這人何時才醒。

  這次姚琰闕睡了兩日,沒能吃到獵戶燉煮的鹿肉和羹湯,不過燕琳逍還去找了些灌木野莓果給他吃,那果子相當營養,姚琰闕也是知道的。姚琰闕說:「幼時我很喜歡吃這果子。它還能治病。」
  燕琳逍沒刻意提他睡了多久,姚琰闕倒自己先問:「對了,我睡多久了?」
  「一天。不過不算久,時好時壞的,我們這趟累了些,睡一天不是太久。」
  姚琰闕臉上是無奈而溫柔的笑,他瞅著不擅說謊的青年道:「昨日回村是辰時,現在已經過午。你小冊子上標記的日子難道漏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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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冬,燕琳逍他們所到之處都是冰天雪地的景象。每日盛復生都會撥空教燕琳逍如何給姚琰闕針炙,授業時的嚴厲不遜於以前姚琰闕授琴的情況。除此之外也教他關於解毒藥方的事,燕琳逍對醫術略知,藥方的配法、煎熬炮製亦學得快,只是免不了忙中出錯被盛復生罵。
  所幸燕琳逍過去也常接受姚琰闕的冷言酸語,適應盛復生這嚴師也快,就是忍不住會想:「這也是物以類聚吧。什麼樣的人交上什麼樣的朋友。」他想到這裡暗自好笑:「都是對某些事物極度偏愛跟執著的人,姚先生愛琴,盛先生是醫,那丁猗蘭是……玩樂繪畫?」

  儘管姚琰闕每日清醒的時間不多,燕琳逍格外珍惜能和他相處的時間,一旦他醒了,燕琳逍就會擱下所有事只守著他,哪怕什麼都不做,光看著人發呆也高興。現在他們在前往太和湖的道上,跟附近小店借廚房煎藥炊煮東西吃,盛復生過來說姚琰闕醒了,他立刻把手頭的工作丟給盛先生,盛先生在後頭氣得跳腳,但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

  這時他們不再易容,姚琰闕睡車廂裡,燕琳逍的頭髮僅是拿根筷子隨意固定,常落了幾綹在頰邊。姚琰闕看他冒冒失失進車廂裡,淺笑念他:「你啊,越來越不修邊幅。」
  「你嫌棄我啦?那可來不及,這輩子我都不會放你走的。」燕琳逍笑著一手抹鼻,鼻尖被擦上一抹炭黑,自己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就看姚琰闕輕笑起來,找了塊手帕給他擦臉。
  「鼻子黑了。」姚琰闕幫他擦淨臉,往身後鋪軟的座墊靠著,身上隨意披了件白狐裘,那狐裘的毫毛根部是紫的,近看才看得出來。
  燕琳逍想起從前看的書裡說世上有種白狐的毛皮就是這樣,那都是已經有靈性的獸,只有在極北的地方才會出現。有沒有靈性他是不清楚,只是覺得這狐裘把姚琰闕襯得極好看,這時姚琰闕又神態慵懶,秀長清麗的眸子微微瞇起覷人,眼中波光流轉有些神秘的模樣,也像隻成仙的狐。
  燕琳逍單膝跪在其前方空處仰望人,這人即使中毒後仍清貴雍容,優雅神秘,也危險。為何覺得危險?大概是感覺胸腔裡的臟器被對方擄獲,隨時能因對方生滅的緣故。為了這個人,他願意努力嘗試任何陌生的事物,只要能讓他們多一些時間相處。

  「現在醒著連一個時辰都不到了。」姚琰闕淡然嘆言,一臉正經向他低語:「真想殺了你……」燕琳逍不解眨眼,姚琰闕續道:「用我一世溫存殺了你。」
  燕琳逍懵了半晌會意過來,想哭又想笑。姚琰闕把一根手指放到他唇間,再啟唇時話音變得更沉濁低柔:「覺得我下流麼?其實我就是這樣的,不想連累你,想放你自由,希望你一世平安快樂,這是真的。可是也想束縛你,生死不離,讓你身心骨肉全都屬於我,為我笑為我悲,為我瘋,這也是真的。我不覺得矛盾,你呢?」
  燕琳逍點頭,會意淺笑。姚琰闕的眼更為光亮了,他很歡喜,他們心有靈犀,這孩子懂他的心,就像他懂對方一樣。有些事說來矛盾,但想通透之後就無須多言。

  「琳逍。」姚琰闕的指腹在其唇瓣施壓,眼神是露骨的欲望,是繾綣情意。
  燕琳逍輕啟唇,任他的手指滑進嘴,半瞇起眼含住姚琰闕修長食指的半劫。他舌頭挑抹其指腹,裹覆纏繞,將之勾誘入口腔,心中念著這也是姚琰闕的一部分,情念一動,更是專心含吮,神態越發投入其中,他由衷希望姚琰闕快樂。
  姚琰闕臉上浮現醉人笑意,手指被情人的舌靈巧挑逗,他興味攪弄軟滑濕潤的舌,有時輕挪去刮弄其口腔,或往舌根、喉嚨壓,玩得情人的頰偶爾浮現他手指的形狀,似是難受又更像羞赧無措。他愛燕琳逍,想疼寵,也想欺負蹂躪,這人亦與他陶醉在此間,情中生趣。
  「唔嗯。咕嗯嗯。」燕琳逍不由得被逼出曖昧的呻吟,一手撐著自己重心,另一手握住姚琰闕的手腕欲拒還迎。這不是交媾,可是這情景和聲音卻無比煽情,然而這場情事雖甜蜜也哀傷,他們不能真的動情去做些什麼。所以姚琰闕只與他戲鬧了會兒就抽手,把被舔濕的手指放到自己嘴裡再舔舐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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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暗無光的客室裡,門窗緊掩,外面天色已暗,不見星月。姚琰闕醒了,睜開眼仍黑黢黢一片,不禁想像過去燕琳逍過的是這樣的日子,也難怪會那麼依賴自幼伴在身畔的人,倘若他能早一點來到燕琳逍身邊,或許多少能挽回、改變什麼,讓燕琳逍少受點罪吧?

  只是那時他也自身難保,國仇家恨、江湖恩怨,沒完沒了的麻煩禍事幾乎將他湮沒。自他家國傾滅後遇上的每一個人都巴不得他去死,他的死比生更有價值。
  他化身修羅,腥風血雨裡來去,其實更危險的是那些看似和善、正義凜然之輩,棉裡針,笑藏刀,防不勝防。只不過他的江湖朋友多是這樣相鬥相殺結識的。人世間的事難料,說變就變,前一刻還把酒暢談,下一刻能出手殺生,也可能鬥得你死我活,忽然出現共同敵人,找到化解彼此矛盾的辦法,一下子握手言和也有,他自己即是這一類人。一旦有過交集,多少就能從中揣測、理解對方,有時產生的是錯覺,有時衍生的是默契,繼而成為不死不休的仇敵,或一輩子可信賴的朋友。

  他有一路相扶持、情同手足的孟二娘,還有其他伙伴,過去的他看不清這些,直到他帶著燕二郎走進自己生活的日常裡,接觸他的另一面,才逐漸透過燕二郎看到了自己。他常感到不可思議,那個瞎了眼的玲瓏少年是多討人喜歡的孩子,和幼年的他有幾分相似。可他偏偏對燕二郎沒什麼好口氣,還嚴厲管教,現在回想是不想燕二郎變得跟自己一樣薄涼冷情吧。再後來,這樣嚴謹管教的態度也是為了掩飾內心的在意。
  因為他在意的東西,總是會不見,所以他不想讓自己在意太多東西,只要在意眼前、將來的敵人就夠了。將七情六欲、喜怒哀樂都冰封起來,藏得極深,就連夢裡也不會去撬開一道道的厚冰窺看。

  世人道他無心,他亦如是所願,只不過他始終是人,又怎能做到無心。無心,就失了人性,也就完成不了他二姐和摯友的遺願,成就不了他的前半生,那麼他將不知該如何活下去。他就是這樣可悲的傢伙,他承諾過要讓燕琳逍不枉此生,可是當他看燕琳逍走遠的身影,心裡著實害怕,怕那人不會再回來。

  睡得夠了,將來斷氣還怕不夠睡麼?姚琰闕睜開眼坐起,嘆息似的吁氣,摸黑套好鞋履就要往外走。室外忽而亮起一盞燈火,燕琳逍開門進來,走到桌邊擱下那盞燈後笑望他:「琰闕,你睡醒啦?」

  「你回來了?」姚琰闕詫異,見他平安無事有些意外,走上前摸他臉關心道:「溜回來的?」
  燕琳逍靦腆低頭笑語:「我回來你好像不是很高興啊。」
  「怎麼會。只是有些意外。」姚琰闕摸他額髮,再搭握他的肩確認這不是夢,將他臉端起來相視,他羞赧別開眼。姚琰闕淡笑,接著目光往下挪,突然將人用力推開,冷聲篤定道:「你不是他。究竟何人?」

* * *

  入夜後的花街繁華熱鬧得像是另一個世界,比起其他地方多是晁國人經營的酒樓伎館,這裡有更多族群爭奇鬥豔,不同風味的飲食、不同相貌體格的男男女女,就連建物也不盡相同。這兒的人車喧囂,大街上多是外地客,有一般的飲食餐館或小攤販,也有賣些外面不常見的玩意兒或情趣事物,尋芳客則多會轉入巷弄裡找熟識的店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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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雨停歇,滿院桂花香,姚琰闕因而省去焚香步驟,沐浴後坐於亭中對著他那張名為風雷的琴發愣。原是想藉此靜心,然而心靜不下來也無心撫琴,就這樣呆了許久。

  他根本不想讓燕琳逍去武林大會,可燕琳逍說萬一曾景函成了武林盟主怕會找丁猗蘭他們麻煩,想去看一看。那時就隱有預感不會這麼簡單了事,卻仍隨了燕琳逍的意。過去他能暫別雲河郡去應付江湖事,是因為他們之間只是先生和學生,如今他一刻都不想和燕琳逍分開,並非不信任對方,而是因為他見過太多天意難料、人心險惡,也已經失去得太多。

  他生來就擁有太多,極好的家世背景、絕世武功、美貌才智、要好的親人朋友。然而他的人生似乎註定會一直失去,就連自身價值都變得不再重要。當他決定永遠離開皇宮鬥爭,心中僅有的光亮就是錦樓裡自己的學生。他捏造謠言說錦樓藏有秘寶,除了保護燕琳逍之外也是和江湖人開個大玩笑,因為這孩子確實也是燕珪遙最疼愛的弟弟,只是現在摯友最寶貝的人,也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燕珪遙留給他的,獨一無二的人。

  他萬分後悔沒能留住燕琳逍。當他望著那青年的微笑和信賴的目光時,就知道自己狠不下心拒絕,是否真如曾景函所言,他老了,再不如以前那般強悍自信,面對琳逍做出令他害怕的決定,他只是無能為力目送他走。

  月洞外進來一個少年,著桔黃衣衫,腕上掛了串鈴鐺,打扮得活潑靈氣,是那個叫夏宵的孩子。他小心翼翼端來一壺茶說:「霜先生,樓主說這是安神養氣的茶,請您享用。」
  姚琰闕點頭,夏宵緩慢而僵硬轉身,接著就如見雪崩一樣奔逃了。他一手摸上自己的臉,半掩口鼻思忖,現在他依然這麼可怕麼?

  很久以前,許多人說他生得招人喜歡,不語含笑,顧盼醉人,可是自二姐出嫁敵國以後他就變了。那時起才有霜先生這名號,皇長姐還說他面目可憎,也有人講他不僅冷若冰霜,更凶惡如鬼。其實他只是特別任性,無論被逼到什麼境地都不認輸,總能有機會翻身,從頭來過,他確實難纏似鬼。
  然而此刻他無比迷惘,但這不是他頭一回這樣了。當初他察覺燕琳逍愛慕其義兄的時候,許多次都想衝動揭穿蒼龍的真面目,但他不敢想像燕琳逍會怎麼反應,是怨他還是悲哀得一蹶不振,他對此深懷恐懼。

  有時姚琰闕認為自己才是近乎失明之人,黑闇的人生路上反而得靠燕二郎這人照亮他心裡某一處,而他不能讓這光亮滅了,否則終生失去方向。想到這裡,他把琴收了,倒杯茶嗅了下,淺哼:「安神養氣?這是打算直接把人放倒吧。」茶裡似乎下了迷藥,不過他自恃百毒不侵,連喝三杯就回房睡下,不睡的話他熬不過這幾個時辰。當然,他不打算等到天明,只是稍微小憩養足精神,之後就去把人接回來。

  闔上眼後他在內心默念:「你要我等,我會等。可是我不能等得太久。」他這輩子最不願失去的就是燕琳逍,連賭也賭不起。也許,真是老了吧。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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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林大會最後一日,大雨滂沱,從凌晨雨就沒停過。儘管如此,一早九王別苑依然聚集各路英雄好漢、販夫走卒穿梭其間叫賣,場面比頭一天還熱鬧。
  上午由九王的府兵持兵器表演,軍隊依指令變換陣形,長槍、刀劍、弩箭、盾兵各有次序,陣勢威武震撼,難以想像這是那個閒散九王的軍隊。各門派立起旗幟佔位置,底下不是搭起遮雨棚子就是一片傘海,某高樓走廊間煮著肉羹薑茶等飲食供人取用。

  午時過後開始比武,紅雨幫的徐翰元敗給一位年輕道士,丁猗蘭得知自己替姚琰闕贏了一筆錢也吵著要再開賭局,於是一群人又跑來觀戰,鬼醫順道過來看有沒有生意做。徐翰元敗陣後就由那道士對上某名山大派的首座弟子,那年輕人姓焦,叫作焦懷容。三個擂台一塊兒比武,很快就輪到曾景函上場。

  曾景函果然來到了最後一場比武,其對手就是那位贏了道士的焦懷容。焦懷容生得普通,體格看來也不比別人出色,但身手了得,人緣不錯,場邊許多人替他吶喊助陣。
  雪玫說:「那位焦公子長得不出眾,但還算相貌堂堂,個性也好,昨日我陪姐姐去買東西時看到他扶一位老先生過街。還有替一位老太太提重物。」
  另一位女子接腔道:「不只呢,我還看他救了一隻溝裡溺水的小貓。」
  名作夏宵的少年疑問:「怎麼這些事都給他遇上啦?」
  「怪不得場邊那麼多支持他的人看著不像武林中人。」附和的是龍膽。

  丁猗蘭哼聲,胡亂猜測:「說不定跟你們一樣是賭他贏。好好兒的生意不去做,跑這兒來瞎攪和什麼。」他壓注賭蒼龍贏,原因只是蒼龍的長相及武功入得了他的眼。

  孟二娘調侃他說:「沒想到你賭姓曾的小子贏,真是胳膊往外彎啊。」
  「話可不能這麼講,你們全都賭焦公子贏,這賭局也開不成啊。再說,我賭蒼龍這冷門是指望他給我賺錢,在利用他。姚琰闕可沒堅決不讓他當武林盟主,我輸給徐翰元他也沒講什麼,可見他另有安排。」
  雪玫哼聲:「我們就是不想讓那種人當上盟主。不管怎樣,一定不能讓他贏。」
  「妳們想玩陰的?」
  雪玫無辜微笑:「向來都是別人對我們玩陰的,我們吶……」她曖昧和姐妹們對看,拿手絹掩嘴笑起來。
  丁猗蘭皮笑肉不笑,瞇起眼覷她們,真難得有女人對他開黃腔。底下大鑼被敲響,雨霧濛濛的看不清景物細節,也看不清那兩人臉上是什麼表情。丁猗蘭嘖舌嘀咕:「他就只有那張皮相好,雨下成這樣連半點養眼的都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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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雨已停,瑞噦樓院裡的金桂老樹經風吹雨打,小花紛落如玉屑鋪地,漫香九里。這雨下的斷斷續續,有時驟雨傾盆,有時細雨綿綿,也為武林大會添了不少變數。
  樓裡留守的少年們聽霜先生吩咐在廚房備料,少年們還得忙樓裡雜務顧不得他們,只知道他們的一日三餐也由霜先生準備,雖然不能跟去九王別苑觀戰,卻能嘗到霜先生的手藝。

  「來,不燙口了。」屋裡姚琰闕舀了桂圓蓮子粥,吹幾口遞到燕琳逍面前。他們坐在屏榻上,燕琳逍本來斜倚一側扶手,看見姚琰闕回來就靠著榻上小几望人,不是他這麼懶散,實在是腰腿痠軟,直不起身。聞到香氣他才曉得姚琰闕方才不在屋裡是去煮粥。
  燕琳逍被餵了幾口,靦腆微笑,他伸手接過姚琰闕手裡那碗粥和湯匙說:「換我餵你。」
  「我煮蓮子粥時順便吃過了。你吃吧。」姚琰闕又把碗端回來,拿過湯匙再舀一口吹涼。燕琳逍狐疑問他吃了什麼,擔心他沒吃飽,他答:「我操勞一晚得吃些補精力的東西,也順便給那幾個孩子炊飯吃。藥膳排骨配著大米炊的飯,飯裡有他們剝好的栗子跟採來的花菇。你現在腸胃弱,吃這粥正好,蓮子我特地挑過的,加了糖,好不好吃?」
  燕琳逍雖不嗜肉,也想和他吃一樣的飯菜,可姚琰闕講得也對,他就算腸胃受得了平常的飲食,有一處也禁不起折騰。粥裡除了蓮子香氣和軟糯的口感,就是甜得恰到好處,吃得心裡也是濃情蜜意。他點頭應:「你煮的當然好吃。這粥好香,我喜歡。」
  姚琰闕瞅了眼他頸側和鎖骨附近的紅痕,與其細白膚色相襯,豔若紅蓼,噙著笑意欣賞,調笑曰:「可有比昨夜裡的香?」
  「昨晚?昨晚我們又沒……」相較姚先生這老狐狸,單純的青年會意過來,聽懂這腥羶的玩笑,彆扭嗔吟:「你真是太壞了!」
  姚琰闕輕笑出聲,湊近他低語:「我愛你昨晚的銀耳甜湯,清甜生津,很好。」
  「別講啦。」燕琳逍皺眉罵了句,斜眼睇人,驀地失笑。就算他們兩情相悅,姚琰闕這喜歡戲弄人的性子依舊沒變多少,過去惹他厭煩的姚先生看著尖嘴猴鰓,現在卻看著越發順眼,不管對方如何開他玩笑也氣不起來了。
  只是這粥餵著餵著,姚琰闕把人餵到坐在自己腿上,粥熬煮得那麼滑潤順口,卻還得兩人唇貼唇、舌兜著舌相互推糅,一碗粥就吃了大半個時辰才結束,彼時兩人再度衣衫不整,吃粥成了吃人,兩人交頸輕囓狠吮,好像怎麼也不夠親蜜似的。

  這兩日姚琰闕讓燕琳逍出不了門,即使如廁也由他抱著人就近解決,竭其所能寵溺情人。燕琳逍躺在榻上,姚琰闕撐著上身一手與之交握,兩人沒有言語就只是親吻、愛撫,姚琰闕的眉眼嘴角無一不是挑逗煽情,只是燕琳逍擔心自己禁不住這誘惑,不敢去撩火。
  燕琳逍深覺有幸,心中歡喜,卻也感慨道:「你告訴我的那些鬥爭權謀都凶險萬分,現在我與義兄也鬧成這樣,只怕將來我還會連累你,不如退隱江湖當普通百姓。」
  「這些我早就想過了。」姚琰闕握緊他的手,另一手輕拍其手背道:「是人都會老,我也不可能漫無目的與人相鬥一輩子。來蘭亭府之前我與皇宮裡的人已交代明白,至於海月這組織僅餘骨幹,剩下的就看那人怎麼運用,和我一樣厭倦鬥爭的人也分道揚鑣,另覓去路了。以後我們還一樣,我教琴,你還是兩間老鋪子,把日子過下去。若不成就再找別的生計,總有辦法過的。至於你義兄。」
  言及曾景函,姚琰闕鼻腔發出輕哼笑曰:「其實他也沒別的路選,我同九王和這裡各族首領暗地密談過,就是他當了武林盟主也會有其他人制衡,況且那位置並不好坐,永遠都會有人盯著那張椅子,興許兩、三年後又要再辦一場武林大會也不一定。」

  講到這裡姚琰闕微瞇起眼,笑容狡黠接著講:「若他不當武林盟主,或當不上,或許還更樂得輕鬆吧。只是我同樣不會讓他好過,萬水幫的勢力都是錢財收買來的,那樣的烏合之眾同樣也能用錢擊垮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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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林大會在九王的別苑舉行,預計是三日擂台淘汰賽,按抽籤決定順序跟對手。九王的別苑有座寬闊的演武場,在那裡搭了三個大擂台,周圍空地和樓宇租人,已經有些攤販挑著擔子準備入場販賣飲食。在這裡什麼打扮跟長相的人都有,形形色色,多是異族,真正的晁國人反而成了少數。
  比武開始前,九王站到高樓上講話,底下滿滿都是人頭,他清了清嗓,一開腔就飽含內力,聲音沉厚:「各路英雄──」

  底下和琉芳閣的人租同一樓廂房的燕琳逍問姚先生:「沒想到九王也識武?」
  「為了面子練的。」
  燕琳逍聽懂他的意思,九王風流,雖然是出了名的懶,可是為了面子就會變得很勤勞,比如在女人、朋友面前顯露幾招,滿足自己的虛榮心。他看高處華服金冠的男子,想像九王那些模樣就覺有趣,嘴角勾得高高的,心道那九王真不知該說是有心眼還是過於單純。

  九王說了幾句話,燕琳逍沒留意聽,只聽結語:「希望這三日比武能順利出現好結果,盡量是點到為止,如有不清楚規則的可向各擂台邊著黃服的武師請教。不必擔心打爛這兒,反正我也正好想翻修一下。」
  底下的人笑起來,但對楊煥稍有認識的人都曉得他這話絕非玩笑。楊煥瀏覽這場面,點頭講:「我沒話說了。接下來請九大派及四大世家的前輩講幾句。不要講太長,有些話可以留著打完再講。」
  楊煥所處的地方擺兩張大圓桌,坐的就是那些武林名流,他坐下後就有位和尚站起來,唱了句佛號之後說了幾句話,大意也是希望點到為止、莫傷和氣,接著是隔壁的道長講話,然後是另一桌的師太發表高見,再來是壯碩如人熊的長者發言。

  這天晴朗無雲,看似陽光溫煦,可是颳著凜冽大風,穿梭人潮間賣吃食的普通百姓都戴帽,免得被風吹得頭發疼。燕琳逍他們坐在半露天的廳房裡,雖然有風但並不是太冷,丁猗蘭給燕琳逍一頂兔皮帽,那兔毛黑絨絨的,毛尖端發白,是頂貴氣漂亮的帽子。現在他就戴那帽子坐在廳裡幫琉芳閣的姐姐們剝花生仁,至於瑞噦樓的人只來了兩個少年,丁猗蘭說:「是我在打擂台不是他們,樓裡的事不能擱下。該上課的上課,應酬的去應酬,別偷懶。」此外丁猗蘭不忘吩咐他的人去催書肆那些負責給他圖文印刷的師傅們把交代的東西印出來。
  孟二娘和雪玫她們慵懶坐在窗臺邊,她們無心聽人講場面話,專心研究怎麼把指甲染得更美,一群女孩子熱衷的不是勝負輸贏,而是自身美貌與自信。燕琳逍沒有喜歡過女孩子,但他喜歡看二娘她們專注自己的事,花兒自顧自的綻放,不為別人,賞心悅目。
  燕琳逍不看姚琰闕是因為那人與其說是賞心悅目,倒不如說是顛倒眾生,他習慣藏歛心思,若從舉止間流露出來,光是想也羞臊。

  姚琰闕拿著一本閒書坐在燕琳逍對面,眼裡只盯著燕琳逍剝花生,那小子眼睛盯著女孩子,令他心裡不是滋味,於是拿出今天特意帶在身上的小藥盒,打開盒蓋裡面是玉白色藥膏,他低喚:「二郎。你坐過來。」
  燕琳逍瞅他,依言坐了過去,問:「做什麼?」他有些羞怯,強作鎮定。心裡總是前一晚的情狀。

  其實前一晚沒什麼事,就是姚先生抱著他睡而已。但那時他不知所措,整個人像快燒起來一樣,擔心姚先生抱著他不好睡,他問姚先生說:「你還冷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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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琳逍攏手,掌心尚有姚琰闕留下的餘溫觸感,他不安望向那人走遠的背影,心跳得越來越快,因為擔心姚先生安危,也因為他們之間的曖昧。

  城東這條街上沒什麼人,因為這裡專賣棺材、紙紮人、香燭紙乾,鬼節已過,中秋未至,生意較冷清,原本就寥寥幾人和店鋪的人進出,這下看到了塵把拂塵往後插好,亮出劍光,所有人都趕緊關門走避。

  雖然他沒見識過了塵道人出手,但這人給他的感覺很可怕,像一把鋒利的凶器,動輒取人性命,而且是衝著他來的。姚琰闕讓他退後,他不能讓姚琰闕有後顧之憂,於是手伸進袖裡摸出隨身的刻刀往一旁巷口躲。他也想守護自己所愛著的人們,但他沒有能耐,幼年病弱,只有受人照顧關愛的份,為了回應他們的好,所以他努力配合,做什麼都不喊累、不輕易哭泣、喝藥不喊苦。
  但是對著姚先生就不同,他將對兄長的仰慕和敬愛投射到姚先生身上,在義兄身上討不到的關懷也是,他多想和義兄過著平常的日子,而不是只有過年過節才確定對方會在,這人填滿他心中空落的地方,讓他這一生不至於過得那麼蒼白淺薄。
  對著姚琰闕他可以卸下心防,拋開一點矜持,可以有自己的喜怒哀樂,心情也不知不覺受其牽動。因為姚琰闕始終都包容著他。

  心裡一空,才意識到姚琰闕一直在麼?燕琳逍不由得自厭,儘管他屢屢冒犯,姚先生還是次次包容,為他出頭。他只能盡力顧全自己作為回報,如果可以他也很想為在乎的人做些什麼。

  他又一次定定望著姚琰闕身影,那人跟曾景函不一樣,曾景函只給他看自己最光明的那面,可姚琰闕老是自己走在前頭。光明之中,多少會有偽裝,他看著曾景函所表現出來那些燦爛明朗的景象,怎會留意底下的影子是什麼模樣。而姚琰闕卻巴不得將他罩在自己的庇護之中,藏得好好的,誰都找不著、傷不到。

  燕琳逍忽然有些鼻酸、眼熱,沒有長進的一直是他自己,街上那月色衣衫的男人也不是神仙,卻為了他和那位小皇帝,身心皆強韌堅毅得如同鬼神。

  那方姚琰闕站定,聽那道人聲音暗蘊內力,是個功底深厚的老傢伙,不過他亦不是白混江湖。燕琳逍看去只見姚先生側顏,對上那老道正臉,雖是望之儼然的老道長,但眉眼間有股邪性跟煞氣,殺意昭然,姚先生則臨風而立,恢恢廣廣,如淵難測。

  了塵道人一劍直指姚琰闕,姚琰闕兩手垂在身側,悠然迎視,了塵說:「你的兵器。」
  「兵器就是我自己。」
  「傲慢。」了塵喉間發出沉啞蒼老的話音,整個人如飛箭突刺,剎那間使出數招,劍影晃眼。姚琰闕像一團輕霧般向後飄開,雙手應對那連連劍氣,其指掌間錚鏦發響,目光如炬緊盯了塵的身法及那柄長劍走勢,不知施展什麼手段竟把劍氣化開,還瞬息間將了塵那把劍的劍身捲成不可思議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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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蘭亭府最大的客棧裡依然客座滿席,只是負傷者多了不少,這天是去參加近郊混戰爭取英雄帖的最後一日,陸續有人受傷回來,甚至有些人抬棺另租地方停靈,客人卻有增無減,無非是不怕死來看熱鬧的外地客湧入。

  店家在一樓通鋪的兩側都留有較大的包廂,專門留給出得起價的客人,那些房間只供短暫歇憩飲食,不適合長住,此時近午,還有幾間空著。有來客看外面桌椅已無空席,連見縫插針都難,跑去找掌櫃爭討,掌櫃苦笑擺手說那些包廂出得起錢才能進,是規矩,那位刀客一句話不滿意抽刀砍在櫃檯上,怒目道:「這代價夠不夠?」
  刀客也不管旁人正在非議他蠻不講理,仗著武力為難店家,那掌櫃和店小二也不知是訓練有素抑或嚇傻了,睜大眼盯著刀客不動,額頭出了些汗。

  就在這時一雙玉手伸來,兩指夾著刀背將指著人的刀鋒偏開,來者是個戴紫紗帽的女子,她另一手將輕紗撩開,美眸一睇,笑曰:「這位英雄何苦為難掌櫃這麼一個武功白丁。既然這處不合你意,不如另覓他處。」她的美貌令人驚豔,且在她身後還有數位同樣戴著各色紗帽,身姿窈窕的女人,在座許多客人一片嘩然,那刀客也是呆了下,刀子被輕鬆挪偏。

  「妳一個女人來這種地方做什麼,滾!」刀客回神嗆話,態度不客氣,那女人仍笑晏晏的朝他勾食指說:「你若不嫌棄,不妨隨我們眾姐妹一塊兒來。」
  另一位戴水色紗帽的女人湊近紫紗帽姐姐低語:「二娘,我們這樣會不會旁生枝節?」
  戴紫紗帽這位就是孟二娘,她悄聲回應:「妳傻啦,這樣的人怎會是枝節呢。他是塵埃,我把他吹開罷了。」

  一行女客人如春日柳絲般衣袂翩翩進到一樓包廂,將那位刀客也請進去,不到盞茶工夫,刀客的刀碎成數片射破了窗紙嵌進對面上方樓牆,緊接著刀客破門飛出,吐得滿口白沫,臉色難看像是中毒。
  外面眾人先是驚詫,接著又是驚豔,那廂房裡的女子都已經卸下紗帽,每一位都美得各有千秋,孟二娘支起單膝坐在裏面,一手隨意靠著桌子端杯,雪玫往外潑了杯酒水說:「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雪玫灑完酒,回頭向孟二娘道:「二娘,這一屋穢氣,換一處吧。」
  「去跟掌櫃要間屋子吧。」
  「好。」

  同一座客棧另一座屋院,曾景函盯著床鋪上疊好的衣裳,那是他小弟的衣物,燕琳逍自兩日前就沒再回來,他幾乎動用所有能驅遣的人手去找了,還去訪求九王,可九王府的人卻說九王忽染急病沒空應付雜務,要他想尋人就去找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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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盆裡落下幾滴藥水,姚琰闕用那盆水洗臉,再輕鬆撕下假面皮,接著用另一盆乾淨的水洗臉,大掌揩抹臉上水珠,這才接過燕琳逍遞來的手帕擦臉,側首用真面貌與之相視。

  「覺得如何?」姚琰闕問。
  還不就是一雙眼、一個鼻子一張嘴?但偏偏這人生得端正俊麗,五官秀美,初見並不是令人驚豔的相貌,只是不由得多瞅一眼,越看越順眼,好像美玉生輝,光華隱隱。
  然而燕琳逍望之失神卻不是因為他生得好看,而是訝異這張臉與他幼時濟憶差沒多少。雖說對方也才三十多歲,並不算老,但長年易容行走江湖,臉上卻無半點風霜痕跡,不可思議。

  姚琰闕看他發懵,偏頭等他回應,只見他伸手摸上自己的臉,好像在確認是不是真的。他易容多年都無關美醜,只是方便換個身份辦事,但也好奇這小子是什麼反應。「如何?順眼麼?」姚琰闕再問。
  燕琳逍凝視他,吐露心裡疑問:「妖怪麼?怎麼跟我小時候印象裡一樣。」
  姚琰闕睨他一眼把他的手捉住拿開,瞇眼說:「我若是妖怪,頭一個就先吃了你。」
  「為、為什麼?」
  「看起來好吃。唾手可得。」姚琰闕興起,說話逗他,但看天色已晚就不再說笑,把雜物都收起來,準備就寢。

  燕琳逍還在驚奇的狀態,他道:「猗蘭說你修習的武功能令人長生不老,難道是真的?」
  「怎麼還信他胡謅。」姚琰闕蹙眉,不以為然。「不過無極門的武功確實有助養生,習武先修心,若非我多年在外奔波,而是隱居山林,不再為塵俗之事操心,也許就真正淡了七情六欲,不再為此傷身損顏。只是這門武功益於養生,卻不是要人根絕喜怒哀樂、人之常性,又怎麼會因此長生不老。別聽那傢伙胡扯了。以前他還追問過我派武功有沒有那種雙修的……」

  講到這裡姚琰闕想起一些愚蠢的回憶,打住不提,他端起水盆走到某扇窗口,開窗把水往外潑,即聽撲稜幾聲,接著遠方傳來幾個少年臭罵:「噯呀你推我!」
  「偷聽要有覺悟。各自開溜。」其間夾雜其他人哇哇怪喊的聲音。

  姚琰闕關好窗子,燕琳逍跑來問:「怎麼了?好像聽到有誰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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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們如麻雀般愛湊熱鬧,他們起初在霜先生院外靠著廊道的欄杆竊語,最後好奇得上來走廊,輕手輕腳挨近人家房外,耳朵貼著門窗。少年甲細聲疑道:「怎麼沒動靜?」
  少年乙趴靠在少年丙肩背上說:「可能還沒開始?」
  少年丙問:「開始什麼?」
  少年丁接話:「我也不曉得。」
  不知誰說:「頭一回見霜先生抱著女人吶。」
  「不過,霜先生一般也不抱人。」
  「那他抱什麼?」
  「琴吧。還有書。還有,嗯……想不到,沒啦。」
  「那女人什麼來歷呀?」
  「沒瞧清楚,不過瞥見她的手,修長漂亮,跟腿一樣。」
  「會不會是老情人呢。吱吱嗤嗤。」

  少年們摀嘴竊笑,少年甲低聲提醒:「安靜,我怎麼都聽不見裡面的聲音呢。」
  大伙一塊兒收聲把耳朵貼近牆上,突然間整列窗子打開,房裡的人還沒開口,少年就哇哇怪叫溜掉了。姚琰闕瞇著眼,覺得那些傢伙太過無聊,抿嘴搖頭,朝那些窗門優雅拂袖,虛空中彷彿有許多手同時將它們關上。
  他回頭看床裡的人已經睜開眼醒來,兩人一對上目光,躺著的青年一雙失神的眼才緩緩恢復一點亮光。

  倏地,燕琳逍坐起來牢牢盯住姚琰闕,小心輕喚:「姚先生?」
  「是我。」才應聲,青年就激動抱住自己,姚琰闕很少見他情緒如此起伏,頓了下也抬起一手輕輕拍他的背。
  燕琳逍就像抱住浮木一般,雙臂收緊,哽咽道:「太好了。你果然沒死,我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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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剛亮,早晚露重霜冷,燕琳逍這時早就醒了,只是難得不在雲河郡處理每日例行工作和課業,貪懶多睡了會兒。燕琳逍下床伸懶腰,看情形義兄已經出門去了,他也洗臉更衣,拿筆簪好髮髻,再愜意的去外頭吃早飯。
  這天客棧依然客潮如流,只是不如他初來那日熱鬧,他背對一桌客人吃早飯,聽他們討論武林大會的事,前一天也聽徐翰元講過,聽說這天武林大會正式開始前,許多門派已開始進行比武,很多人都去近郊湊熱鬧。此次大會比武規則及場地皆由九王偕當地各族代表負責,小門派收的是另一種英雄帖,正式大會前的比武打贏才有機會得到真正的英雄帖。
  第一輪是各門派在近郊山林大亂鬥,每人身上有甲乙丙三張牌,再依抽到的數字先後入山林,憑各自的手段保全自己三張牌,並搶奪他人的牌,甲乙丙為不同等級的成績,收獲最高者可得英雄帖去爭盟主之位,且每個門派不限人數,最後僅取幾個名額,同時得簽生死狀。可用個人名義參加,但若身份是早就領有英雄帖的九大門派、各州郡名門及大幫派,將取消其資格。也就是說那些武林名流僅能推舉一位代表爭盟主之位,不可讓其子弟以個人名義充數。

  那桌客人聊得起勁,有人嫌棄九王把一場武林大會搞得這麼麻煩,不乾不脆,也有人支持九王不讓那些大門派太囂張、仗勢與錢欺人。燕琳逍聽到這兒就把飯錢付了,跑去找徐翰元他們,紅玉幫及柳煙閣的人果然都不在客棧,應該已經去競爭那張正式的英雄帖了。

  他立刻奔回自己房裡帶上藥,收拾一個小包裹隨身帶上,心忖自己就算不一定幫得上忙,去給他們助陣也好。他才出客棧就覺得有人跟蹤,應是萬水幫的人,他已不那麼在意,由著他們去跟,但片刻後那幾人陸續消失,情況詭異,於是他假裝逛路邊攤子,再拐進民宅間的小巷。
  「阿逍。」在巷口喚他的是孫仙綾,她與他每次相見都像一場急雨落在春天花海裡,忙亂而活潑,任性而無辜,但他就是不討厭這女子,縱有困擾與怨言,卻會在想起她可愛的那一面時煙消雲散。

  然而今時此刻她著男裝而來,替他打暈那些萬水幫的跟屁蟲,不知所為何事。她不再像以前那樣笑著來見他,陰沉而專注的目光有些危險,喊他的聲音依然柔美,卻失了溫度。她疾走向燕琳逍,抓著他手肘往巷裏深處去,躲藏在陰暗處,她說:「我師父來了。我們師父來了蘭亭府。」
  燕琳逍曾聽過他們師父的事,憑印象回應:「了塵道人?聽說去雲遊了。不過武林大會這樣的事,打從去年就有風聲,妳師父出現也不奇怪吧。」
  孫仙綾瞅著她心情複雜,蔑笑了下對他說:「什麼都不知道果然最幸福,你永遠被保護著,像張白紙呢。」她說話間往他手裡塞了樣東西,等著瞧他反應。

  燕琳逍微蹙眉心,垂眸確認手裡的事物,是他刻給曾景函的偶人。孫仙綾見他不解看來,聲調變得又輕又柔:「奇怪吧,我怎麼有這東西。我從花街女人那兒買來的,你哥哥喝醉玩到把它隨意給了人。」
  燕琳逍拿著東西偏頭疑道:「妳也跟他去花街?」
  「我女扮男裝。」她瞧他還如此淡定,瞇起眼質問:「你對他真的沒有一點兄弟之情以外的念想?」

  他凝視她,孫仙綾年輕的美貌多了幾分憔悴,他好像在看過往的自己,心神都被苦戀所攝走,傷損心神。孫仙綾明知曾景函不愛被束縛,卻無法控制自己緊緊追著那人,不就像從前的他?只不過他並無能耐追逐那人,他只是在錦樓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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