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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廚房裡,路晏已經備好柴薪升火,盼到嚴祁真歸來。嚴祁真要他坐一旁等,自己則去給魚刮鱗去除臟器,用那雙好看的手殺生,就為了烤魚給人吃。路晏坐在大桌旁,一手撐頰對著嚴祁真忙活的背影癡癡傻笑。

  這在人間何處都是平凡的場景,但對他們來說就是不一樣。雖然過去他在凰山曾受嚴祁真不少照顧,但現在才特別有一種被關懷的感覺,加上自己忍不住親了對方一口沒被拒絕,真是樂得快飛上天。
  嚴祁真背對著人留意火侯,專注烤魚,向來是水火不侵的仙體,此刻卻在火旁微微發汗,他匆匆抹去額際汗水,先後料理了魚蝦。燒那醉蝦用的酒是他以前就埋在這屋裡地窖的,封得極好,甕裡罈裡都還有酒液,是相當醇厚香烈的陳酒,世間難得。
  眼下沒其他調料,嚴祁真也不可惜這些酒,隨便挑了一些來燒醉蝦,弄好魚蝦之後,盛盤上桌,一轉身就聽路晏傻笑著喃喃低語。

  「你恰好來,我恰好在。一人一烤魚,吃啊。」
  嚴祁真失笑:「嘀咕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沒有沒有,我在背咒語口訣。」路晏立刻端坐,裝模作樣的用力嗅著眼前烤魚醉蝦,浮誇表示:「好香,這一定很好吃。」
  嚴祁真可沒聽漏,他知道路晏念的是他們初次邂逅時自己曾說的話語。話是他自己講的,他當然有印象,只是這小子莫非連這麼細瑣的事都記在心上?

  路晏要了較小的烤魚吃,他跟嚴祁真說釣魚的人辛苦,吃多一點,又殷勤替人剝蝦殼。剝完殼,捏著蝦尾湊到嚴祁真面前討好道:「你張口。來。」
  嚴祁真覺得路晏忽然格外熱情,心裡好笑,也有些不習慣,客氣回話:「我不用,你自己吃吧。吃多一點才長得高。」
  路晏一愣,變了臉色:「喂,你又開這玩笑,我生氣啦。吃啦,我剝給你吃的。」
  嚴祁真拗不過他,舉箸去挾那隻蝦,放到嘴裡吃給他看,挑眉用表情反問:「這你該滿意了?」

  這魚的細刺不少,嚴祁真雖然在凰山辟穀已久,挑刺這事他還是相當熟練,三兩下就把刺挑乾淨,優雅進食。反觀路晏還是老樣子,總怕有人搶食似的囫圇吞嚥,方想提醒他留意細刺,就見他表情陡變往外奔,一手撐在欄杆上摳喉嚨。
  嚴祁真想幫忙卻被揮開,路晏自己弄得眼淚不停掉,把刺咳出來以後,整張臉都紅了,眼眶還盈著淚水,自覺狼狽而別開臉逃避一下現實。嚴祁真扳他肩膀讓他面向自己,輕掐他下巴說:「張口,我看傷著沒有。」
  路晏還沒來得及擦臉,嚴祁真早就一手拿好手帕給他抹臉,壓著眼角的水氣和嘴邊的口水,把他當孩子似的照顧。他心裡感覺自己特別窩囊,但是他這回沒有發脾氣,因為對象是嚴祁真的話,只要這人接受得了自己,那他也無所謂,是矮是胖、是醜是糗,都可以得過且過。

  嚴祁真說他喉嚨有些腫,找了藥粉兌水讓他服下,兩人回到飯桌旁,嚴祁真已經把路晏那碟魚挪到面前將刺挑了,將自己挑好的換給路晏。路晏乖順的坐好進食,對面的男人一時興起跟他說:「這次不鬧彆扭了。」
  「我鬧彆扭?」
  嚴祁真模仿他以前的口氣講話:「小小魚刺,哽到就哽到,有什麼好大驚小怪。我自己的魚自己挑刺。呵……像這樣子說話。」
  路晏嚥下嘴裡鮮軟滑嫩的魚肉,低頭忍笑意回嘴:「學得一點都不像。」

  等吃完東西,嚴祁真還留著路晏坐在桌邊,說是想聊幾句。路晏想起稍早一些事,心裡緊張,桌面下一雙手交握,手指絞來絞去。嚴祁真要他不必緊張,沒什麼大事,就是閒聊而已。
  「那會兒在凰山,我就已經想好若劍門想軟禁你,我就設法帶你走。」
  路晏問:「可是我選的是我下山,自生自滅啊。」
  「我不會由著你自生自滅的。我希望你能活著,過得好好的。最好是用自己所學,做些正經生意,不求大富大貴,找個好人家的對象成家,像一般人那樣。」
  聽到這裡,路晏眼神黯然,像是被兜頭潑冷水,但他只是低著頭一語不發。嚴祁真又說:「可是方才在外邊,你……」

  嚴祁真頓住,斟酌了會兒才又啟唇溫言:「我知道你的心意。」
  路晏很怕接下來會聽見自己承受不住的回應,搶在他開口前說:「我是喜歡你,別的我都不曉得,你也別問我怎麼會這樣,我講不明白。可是我就是喜歡你。你知道就好,我不勉強你,但有時我控制不住心裡的,一些念頭。」

  話尾氣弱心虛,路晏深知感情的事勉強不來,他試著從嚴祁真的立場想,也覺得不可思議。試想自己鑄了一把非常好的劍,有天那把劍輪迴變成人,還跟自己稱兄道弟,這能算得上是段佳話吧?可要是這個劍變成人是想跟自己談情說愛戀戀成雙……多荒謬可笑啊。別說嚴祁真接不接受得了,路晏自個兒想了都彆扭。

  「我控制不了,就是喜歡上你了。你別怪我。」路晏說著莫名委屈,他平生頭一回這麼喜愛一個人,對象很奇怪,他們有些古怪的因緣糾葛。
  「這不是壞事,怪你做甚麼。」嚴祁真說:「你我將來或許還有更多困難,這雖然在我意料之外,但也不是什麼毀天滅地的事情。你不必想得太嚴重,我沒事。」

  路晏抬頭望著那人,他見嚴祁真依然神色悠然自若,沉著平穩,呼吸、眼神和任何一個表情都是那麼寧和溫雅,自己因戀慕而焦灼狂躁、壓抑緊繃的心逐漸冷卻,跟著也緩和不少。就好像一小塊融岩落到雄渾龐大的冰山之中,那影響微不足道。

  他恍惚間有些明瞭,是他一頭熱的愛慕著嚴祁真,而這人其實並沒有被他的心意所影響,他無法撼動這座冰山分毫,僅管這冰山也有春天,但也與他無關。他不會問嚴祁真能否回應自己的感情,有沒有可能改變,那只會顯得他更可笑荒謬,他也有矜持和自尊。
  「好。我懂了。」路晏朝他溫和淺笑,心中卻打定主意,就算他不能讓春天常留,別人也沒辦法。既然如此,他就霸佔這座冰山吧。

* * *

  既已表明心意,又沒遭到拒絕或是對方厭惡,路晏就不像過去那麼小心掩飾意圖,只不過入夜以後跟著嚴祁真回寢房就過於大膽了。

  嚴祁真問他:「你不是一整天都在拾綴屋裡內外?這房間……」
  路晏一臉無辜笑答:「你的。」
  「那你的房間?」
  「光顧著整理你的,就來不及收拾我的。」其實路晏原本是弄了兩張床,事後覺得不妥就恢復這屋裡本來的格局和佈置,將最大的床架整理收拾好,所以一天下來他都在這間房和廚房來去。
  嚴祁真看透路晏的心眼,還沒做回應就被路晏搶話講:「你是不是知道我喜歡你以後,心裡嫌惡我啊。我說不勉強你就不勉強,從我們相識至今我也沒騙過你,倒是你很多事對我隱而不說,還要我怎麼信賴你,床那麼大張,借個位置都不肯麼。」
  「好了。」嚴祁真讓他打住一連串裝可憐的說詞,越過他去關門,再逕自走去褪下衣袍,坐到床邊對杵在門邊的路晏喚道:「愣著做什麼。你睡裏面。」

  路晏抿嘴藏住笑意,故作含蓄走過去脫鞋襪,還故意放慢解開繫繩的速度,再把脫下的鞋襪和嚴祁真的並排,然後轉身俐落鑽到床裏邊。嚴祁真打了聲招呼就將燈火全熄滅,黑暗中他拿了自己的衣裳蓋到路晏身上,路晏輕推他的手說:「不用了。我不冷。」
  「更深露重,聽話。」
  「那你?」
  「我仙體冷熱不侵,無妨。」
  「可是之前你也流汗、唔嗯嗯嗯。」路晏發現嘴巴黏住,久違的禁言術,嚴祁真又不讓他開口講話了。
  而且這施術者倒是自己講了起來:「許多事不是有意瞞著你。在你還未站上三身臺面對前生之前,知道太多未必是好事。在那之後,因為你想離開凰山回人間,有些事就更不必去知曉了。我總認為離前生那些因緣是非越遠,你才有機會過得更自在、更好。
  路晏,不是所有事情都得執著一個答案,也不是每件事都得求個真相。清清楚楚,或是懵懵懂懂,光陰流逝亦不會等人的。我沒有嫌惡你,怎麼可能嫌惡你。你想在人間,我就陪你。至於你的心意……」

  講到這裡,嚴祁真好像輕聲笑了下,那笑聲很是無奈。他道:「我沒有和男子像情人間交往的經驗。雖說這就是一個人喜歡上另一人的事,但我就連從前和人相愛的記憶也都久遠得淡薄模糊了。情愛之事,若你像我一樣度過一、兩千年,就會知道那不過是夢幻一場。所以,我還沒想明白該怎麼回應你。」

  「唔。」路晏摸自己嘴巴,發現禁言術解除,但他沒有應話,只是在思量嚴祁真講的事。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沉著嗓音澀然喃喃:「那你就別想。既是夢幻,你何不陪我夢一場。」
  「路晏……」
  「說實話,我也沒經驗,沒有喜歡過誰的經驗。雖然有過男人和女人之間那種肌膚之親,但就是金錢交易,不談感情。我沒有非得讓你做什麼,是我忍不住就想對你做什麼,但你安心吧,最多最多就是今天在小溪畔那樣。」

  路晏真怕嚇著嚴祁真,連忙給保證,實際上他也確實如自己所講,除了想拉手親嘴,多的也不敢想、難以想像,甚至有些害怕的。想到這兒他就訕笑道:「我是不是講太多,反而嚇著你啦。可我自己也怕。」
  今夜沒有月亮,室內無光,黑暗中路晏一手被另一隻大手碰觸,一觸及就將他手握住。他心裡驚喜慌張,還充滿疑惑,就聽嚴祁真帶著睏意低吟:「不怕。我在。」

  嚴祁真無心之舉卻令路晏默默的內心激動,後者面向前者側臥,小心翼翼的攀著對方和自己交握的手將其手臂挽住。路晏害怕被推開,但嚴祁真就是由著他親近,他真擔心自己喜極昏厥,因此只敢挽住對方手臂睡覺。
  路晏知道人性總有貪婪的一面,可能將來他會想討得更多,但此刻他能這樣碰觸嚴祁真就足夠他沉溺很久了。

  翌朝,嚴祁真病了。路晏笑著給他找藥草、煎熬藥湯,實在不能怪他幸災樂禍,只是他沒想到這人也會有這種時候。路晏要病人躺著休息,背好籮筐再纏了頭巾就去外頭採藥,他說嚴祁真的丹藥主要是應付妖邪或玄術所煉製,像這種小毛病反而派不上用場,不過他以前學了採仙草的法術,只要尋到相應的地氣就能藉法採藥。
  人去了半個時辰,再回來時已經端著一碗湯藥,嚴祁真並不是特別虛弱,症狀輕得很,只是有些頭暈罷了。可是路晏說什麼都不准嚴祁真出來吹風,端著藥湯一口一口餵,嚴祁真喝了幾口,無奈念他說:「你實在太小題大作了。婦人作月子都沒這樣誇張。」
  路晏仔細吹著燙熱的湯藥說:「不管,這是我表現的好機會。張口。」
  「……」嚴祁真覺得自己快招架不住這傢伙照顧人的方式。但是轉念一想,他記得路晏說自己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與人往來的關係多半就是交易,也許對路晏而言並不擅長拿捏與人交往的分際,不是太過疏離客氣,就是像這樣過於依戀膩人。
  嚴祁真反思自己,他也是獨自潛居修煉太久,沒什麼立場講路晏。但是路晏這麼緊張他,他心裡覺得溫暖。雖然宋瀞兒她們明知他的本事,依然關心他,但路晏的付出和她們不太一樣,對路晏來說,關懷他人不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大仙發呆呀?喝藥啦。」路晏忍不住一直調侃嚴祁真,看著一向孤傲高強的仙人跟凡人一樣受風寒,他又心憐又好笑,心情說不出的矛盾和愉快。
  路晏問他怎麼有仙體與真氣所護,還會生病,不是說冷熱不侵?嚴祁真跟他解釋,離開所轄之境非但仙術難得發揮,要在這裡定居也得重新適應這裡的地氣,有時也會變得和凡人一樣,以他來講每次朔夜就是最弱的時候,昨晚恰好沒有月亮。

  路晏聽了還是有些納悶,神情狐疑,不過嚴祁真看起來也有點煩悶,他就不再追問,餵完藥就出門去張羅今天兩餐。
  春末夏初,這時節能在野外採摘到許多食物,路晏金簪草、無心草,還爬上陡坡挖了些菇蕈回來,結果做了一桌的菜,沒有半點葷食。路晏替他布菜,看嚴祁真吃也沒異樣才安心下來,他說:「我覺得三兩天還是要有點肉吃才好。所以啊,我下午就去外頭竹林設幾個陷阱,抓些老鼠吃。那些吃竹筍的老鼠,牠們的肉也特別鮮美。還有,之後我就在屋前挖個大大的池塘,把溪裡的水引來,養些魚蝦,之後天氣更熱的時候就來吃魚生吧。對了,還有蓮花,我要吃蓮子。這兒應該也有山雞吧,明天我就去抓看看,沒有也打幾隻野鳥回來加菜。你是病人,得多補一補。」
  「這一盤是……」嚴祁真的箸尖停在某盤菜的上頭,那盤菜炒得花花綠綠,還有些食用花擺在一旁,賣相繽紛,簡直不像能吃的菜。路晏回答:「我找的菇。安心啦,都是能吃的。我以前常吃,在凰山那時我也跟沈陵吾他們常挖這些東西,直接烤來吃,有的嚼起來像肉一樣呢。」

  嚴祁真聽他提幾他們,挾菜時漫不經心似的問:「你想不想他們?」
  「當然想啊。在凰山的時候,好像以為自己多了手足兄弟一樣,沈陵吾正經的時候挺像一回事兒,但是跟我們玩起來連個三歲孩子都不如,有時遊戲輸了還會鬧彆扭的。勝鈺也跟個男孩子似的,說實話,除了她變成人的皮相以外,沒有任何一處能瞧得出她是個ㄚ頭。幸虧她不是人,自由自在的在山裡跑跳,也不必擔心她跟人間的ㄚ頭一樣照顧不好自己。」
  路晏一說起故友就沒完沒了,不知不覺菜都挾到嚴祁真碗碟裡,自己沒吃幾口。嚴祁真默默把路晏挾來的菜都吃掉,他挺喜歡聽路晏講起那些他所不知曉的人事物,以及任何感受,可是不知是不是受了病氣影響,現在他聽得有些心煩意亂。
  嚴祁真的筷子一伸,止住了路晏布菜的動作,路晏眨眼,不解瞅著他,他淡淡低語:「剩下的你吃吧。我不餓了。」
  「好吧,那我收一收去廚房吃,免得吵了你。順便洗碗。」路晏手腳俐落將碟子疊著,叼著竹箸用腳開門,模樣滑稽的離開寢房。

  嚴祁真還靜靜待在原處,他並沒有趕人,只是忽然不太想聽路晏說著外面的人事物了。心裡隱約泛起一陣酸澀不安,腦海還烙著上一刻路晏轉身走出房間的身影,那嬌小單薄的身軀就這樣被外頭的陽光吞噬,勾起記憶裡相似的光景。

  戮業靜靜的待在灼熱的火燄之中,扭曲、變樣,失去它應有的光輝和形貌,一轉眼,什麼都不剩了。劍魂何在?

  「路晏。」嚴祁真深深吐納,他好像曾經和誰打趣的說過,有個人說他將靈劍取名作戮業,好像在下詛咒似的,他就回話道:「下回就改名叫路晏好了。道途清晏。」

  於是,他初遇路晏又聽見這名字的那一刻,就知道有些事在很久很久以前都註定好了。他不知這是作繭自縛,還是會有別的可能,但他終是要面對的,這最後一劫,都有他們。

* * *

  天氣一天比一天暖熱,嚴祁真的病兩、三天就自動轉好,反而是堅持不分床睡的路晏說要照料病患,結果自己病倒,而且症狀更為嚴重,頭發昏、流鼻水、輕咳。嚴祁真一樣在床榻邊守著人喝藥,換下遊仙枕給他普通的藺草枕,親自去外頭收陷阱裡的竹鼠做葷菜,滿足路晏的口腹之欲。

  路晏的病好得慢,不過嚴祁真倒沒有把他成天關在房裡,由著他想去哪裡就去哪裡,自己則會隨行左右。這座城外的山裡有山犬,嚴祁真能役使牠們來幫忙挖池塘,事畢會給食物為酬謝。
  池塘一側有水渠和簡單的閘口,可引來附近溪流的水和魚蝦,由嚴祁真代為設置,路晏大方坐享其成。池塘挖好以後,試著讓溪水緩緩流注其中,那日嚴祁真找路晏來看其成果,池塘水尚淺,不過水體已經清澈不少,水裡有些小魚蝦,路晏繞著池邊看,出了一身汗。
  嚴祁真勸道:「你的病還沒痊癒,還是進屋裡吧。」
  路晏已經彎腰開始脫鞋襪,回嘴說:「就是少動才好得慢。天這麼熱,你讓我泡個涼,快活一下,其實我現在也好得差不多啦。這點小毛病我以前根本就不當回事兒的。」

  話一講完就光腳ㄚ跳到淺池裡戲水,嚴祁真就站在岸上無奈睇人,任他玩了好一會兒,負手於身後轉向遙望遠山,思量之後還能做點佈局,覓個好地點設一藥爐也無不可。分神之際,些許水花飛濺到臉龐,嚴祁真斜睞池塘裡,是路晏朝他潑水,還笑得很淘氣。
  「咿嘻嘻。」路晏憋不住笑意,笑聲古怪的溢出來。這時腳底彷彿有許多麵條似的東西滑動,他皺眉挪開一腳覷,足弓處好像恰恰踩著什麼小魚,黑不溜秋,還不只一尾。他直覺發出尖叫,蹦跳著退開,踉蹌摔在池裡,然後不顧一切扒著池邊的土坡想往上逃,彷彿誰將他推入坑中害了他似的。

  嚴祁真沒見過路晏驚怕到這模樣,出手將他提出池塘,路晏一爬出坑就瘋了似的亂跑,嚴祁真警覺他失控,自袖裡乾坤出一張網將人套住。路晏一被網住就蹲著縮成一團,渾身抖個不停,抱頭念念有詞。

  「不要、不是我,我沒有、不是我。走開都走開。」
  嚴祁真掐住他肩膀,將他臉端起,出聲呼喚:「路晏,是我。你別怕。你瞧清楚,我是誰?」
  路晏渙散的目光逐漸聚焦,臉上沾著污泥和了淚珠,啞著回應:「嚴。」只應了單音,好像聲音都哽在喉間說不出來。
  嚴祁真收網,路晏腿軟站不起來,他索性將人打橫抱起,返回住處。路晏在他懷裡,半點反應都沒有,安安靜靜的,嚴祁真餘光瞥了眼,不由得心憐。他施術讓屋裡的東西自己運作,燒水準備給路晏沐浴,趁著白天還暖和,得幫他清理這一身髒污。

  這屋裡有浴室,嚴祁真牽著路晏到浴室,見路晏還在失神發愣,出聲喊他:「該洗澡了。你不脫衣服怎麼洗?」
  路晏點了下頭,有氣無力哼了聲,好像所有力氣都為了應付剛才的恐懼而被抽盡。他低頭開始解衣帶,有些結打得太緊,嚴祁真從旁邊小櫃子裡找了把玉質小觿替他解結。
  嚴祁真語氣平緩試探道:「都不曉得你原來怕泥鰍。」
  「我不喜歡那種東西,滑滑長長的。」路晏拿過他手裡的觿自己解開繩結,一件件脫光衣服,又神情恍惚往前走,故意避開嚴祁真的注視才將褲子脫了。嚴祁真讓他先坐在浴斛裡,舀水幫他沖洗,再換過水連頭髮一併撮洗。

  路晏嚇得不輕,幾乎沒什麼反應,直到嚴祁真要給他擦洗身體,他才擋下嚴祁真的手說:「我自己洗。」
  「你回神了?」
  路晏點頭,拿眼尾覷他,冷淡說:「你,出去。」
  嚴祁真稍微抿唇,有點不悅但又放不下他一人,丟了句話說是去外頭等他才走。路晏拼命刷腳底板,想把踩到泥鰍的噁心感都刷掉,又在浴室耗到水都涼了才更衣出來。但是披在肩上的長髮還帶著水氣,嚴祁真又拿毛巾給他擦過一遍,兩人坐在亭子裡休息。

  路晏已經緩過來,背及雙手展開靠著欄杆,繃著一張陰沉的臉說:「我出生的那個地方,常流行妖童、魔童的迷信。有些孩子生出來不久就會因為被族中巫師斷定為妖魔轉生,直接拋棄,或凌虐而死。我還不太會走路的時候,鄰居一個姐姐就帶著我逃走,她說我爹娘不要我了,還要害我,她也是被視作不祥的孩子,所以帶我一起走。
  曾經遇到好人家收留,可惜對方家道中落,我又開始無依無靠,四處乞食的日子。後來的事太繁雜,我記得不清楚,有一回我被牙人賣到某戶人家當自家孩子養,為了討爹娘歡心,我盡可能不令他們失望。但招來其他妾室和孩子嫌惡,找了個道士說我是災星,得將我送走。爹和大娘疼愛我,起初並不肯這麼做,但沒多久爹就病倒了,名下產業及生意也由於和官場一些勾結而受波及,他們開始動搖。
  再後來……」

  「再後來他們由著你被欺負。」嚴祁真接話,語氣是肯定的:「那裡碰巧也鬧春瘟,那些人將你當瘟神一樣,按那兒的習俗將你推到坑裡,還倒了許多莫名其妙的東西,其中一樣就是泥鰍。」
  路晏眼神閃爍了下,面色詫異,抬眸瞅著嚴祁真,聽其口氣不像揣想而來,說得好像歷歷在目。因而他也脫口問:「你怎麼知道?」
  「猜的。」
  路晏又低著腦袋,想來也是,這也沒有不好猜想。他低喃:「後來的事我就不記得了。想不起來了。日後只要是這種滑的,長又細的東西,我都不喜歡。泥鰍,蛇,鱔魚……」他頭皮又要發麻了,雙手抱胸,交錯掐住自己手臂,不安的弓背屈膝坐著。

  嚴祁真覺得這麼下去不行,這人要把自己逼瘋了,那些想像一時停止不了,他上前溫柔搭上路晏的肩,聲調極輕的喚他:「路晏,你看著我。我是誰?」
  「你……嚴祁真啊。怎麼了?」路晏一懵,歪頭昏睡過去,被嚴祁真摟到懷中。他是被嚴祁真施法迷暈了,嚴祁真感慨道:「想當年呂素天不怕地不怕,而今,若非你遭遇那些,也不會變成這樣。」

  他抱路晏回寢房,替人掖好被角,坐守在一旁。天還亮著,薰風徐徐,靜謐的時光裡,嚴祁真注視著床裡的青年,有一時忘我。他用手指輕拂過路晏臉龐,心裡冒出一個古怪的念想,好像路晏變得這麼脆弱也沒有不好,何況本來就不是呂素,由他這麼看守著,度過這田野生活,也是不錯。

  原先想給路晏燉個蛇羹補一補,以後都得避開這個了。

  「路晏,下回你要害怕,記著跑向我,知道麼?」嚴祁真對著已然熟睡的男子低吟,彷彿下著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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