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闇中有無數塵埃一般的微光,他彷彿置身在浩瀚星海之中,但他感覺到這裡還有別的東西,無由喃問:「你是何者?」

  虛空中只聽見自己的回音,心裡卻隱約浮現了謎底。這裡誰也沒有,只有他自己,他所感知到的也只是自己,遺落在某個時空裡,屬於他自身的意識。

  這無數繁星的光越來越耀眼熾盛,最後取代黑闇,光明稍褪,他看見一個身披戰甲的男子站在幻美如鏡的天池畔,他的一手接了龍的手爪,握著一件比他身長還高的戟,一旁站著天仙似的女子。這兩者他識得,一個是他的前生,一個是宋瀞兒的前生。

  呂素面向天池笑了聲,跟那女人說:「妳愛他愛到自己什麼都不要了。拼了一切也想斷絕我和他之間的聯繫,是麼?可我還是他的業,他的心魔,就像他的影子,妳這樣好的女子,實在不該拋下一切尊嚴付出,太卑微。我討厭妳這樣。」
  女人說:「不僅是為他,也是為你。就當我自不量力吧。那一世沒能將你徹底化盡,現在就看誰能了結誰。」

  他們沒有刀劍相向,拳腳互搏,而是抵著彼此的掌心,以最純粹的真元衝擊對方,拼個你死我活。他們四周開始雷電閃熾,風起雲湧,腳下山河變色,兩者身影燒成一團光火浮在高處,好像一輪金日。

  眩目的光芒退去,一個雪白花穗堆砌的人形靠在男子身上,男子說:「妳若怨就怨我吧。我是戮業,也是呂素,妳一直都怨恨我對麼?」
  花間有那女人殘存的氣息,她嘆息似的輕語:「不怨你。只是,有些可憐你,也羨慕你。這次,就當還你的。」
  「好姐姐,不送了。」

  花穗飄零,天地間只剩他一人,他的一手被龍爪取代,一腳也是獸足拼湊,只要尚存一息他就還能戰鬥,但他厭倦了,為了一個心裡執著的答案,他走得太遠太久。他在等,等嚴祁真來找自己,那個人並沒令他失望,殺死那女子不久,嚴祁真就趕來。

  「你遲了。她不在了。」
  「為什麼要對她這麼絕?」
  「她欠我的。」呂素低笑,跟他說:「別人看來好像你一直在給我收爛攤子,事實卻不然,是我在完成你心裡最深的念頭。那些所謂修仙大派、世家名門,皆虛有其表,徒有形式而已。其實你心裡也不以為然不是?」
  「那麼,那些佛修,你為何一個都不放過,封山誅滅。」
  「因為他們回答不了我所問的題目,又打不贏我。斬草要除根嘛。」

  呂素像瘋子一樣,又笑又哭,撓抹著臉說了串沒人聽懂的話,在嚴祁真面前醜態盡露,丟了他兵器,雙手垂在身側,好像所有情緒跟感情一下子抽空,面無表情告訴嚴祁真:「可是方才姐姐來找我,我忽然有答案了。我想過殺了你,可那不能停止你我之間這種輪迴不休的劫難,所以我想到了……打從一開始,你就是個凡夫俗子,而我也不曾存在過的話……」
  「時光不會逆轉。一旦存在過的,也不會歸於無,只能歸虛。」
  呂素淺笑:「神佛都做不到逆轉時光,但也許能做到相似的事,我們可以試試。」
  嚴祁真神色一凜,欲出手阻止,呂素卻用那手龍爪撕裂自身胸膛,將元丹輾碎,笑著跟他說:「沒什麼好可惜的。你愛她麼?我只知她愛你,人人都說你們相配,你若愛她,我這就把她還你,若不然,你就什麼都別要了。我不喜歡姐姐,她太好了,連你都配不上的……至於我,本來就多餘。」

  呂素形神變得支離破碎,話音縹緲,隨風消逝。

* * *

  路晏睡夢中打了個寒噤,目光矇矓轉醒,不見嚴祁真在這兒,他莫名鬆了口氣,好像自己還留有呂素的意識,既想著嚴祁真,卻又不想這麼快就見到那人。

  他默念口訣調息,一手抹完臉再順額頭將長髮往後腦梳理,坐起身來,透過床帷觸目所見這室裡所有較輕的東西全部都浮在半空中,他沒想到自己睡著還能搞這花樣,深吸口氣動了意念,將那些東西都歸位。
  雖然嚴祁真不在寢房,但他能感應得到那人還在屋裡某處走動,在整理其他房間,像是書房、帳房什麼的,還找出幾張棉被及其他用得上的家具。他的感識越發靈敏,法術就算近來缺乏磨練也能靈驗,反觀嚴祁真卻盡可能的不施法術,這讓路晏覺得有點蹊蹺。

  他下床穿好衣裳,著好鞋履往外找人,一下子就在一間沒有任何擺設的空房間找到嚴祁真。房裡堆了些雜物,嚴祁真正抱著一疊棉被,看見他就說:「我找了幾張被子,洗完曬乾淨,以後入秋就不怕冷了。多的被子還能做麵食的時候悶夠火侯。你睡飽了?覺得怎樣?」
  路晏拍自己胸口說:「我好了。沒事了。你現在知道我最怕什麼,以後要是再碰上那些東西,你要幫我。」
  嚴祁真抿笑,路晏過幫忙,他們在這夏季決定在此安居、修道。偶爾嘴饞想吃外面的伙食,兩人才會討論一個去處,往來只為了採買,路晏不想旁生枝節,壓下玩樂的心思沒提出逛集市一類的要求。只不過他目光停在商鋪、攤販所展售的東西上,琳瑯滿目好不吸引人,好奇貪看的表情都看在嚴祁真眼底。

  返回住處,路晏提議要給這地方取個名字,因為嚴祁真說他早也記不清這裡叫什麼。兩人在桌案擺好一疊紙,嚴祁真憑印象寫了十幾張腦海浮現的字,路晏都不滿意。
  「你想一個。」嚴祁真擱下筆不寫了,讓路晏自行發揮。路晏抽下髮髻間簪著的細長毛筆,給自己唇上畫了兩撇鬍鬚,刻意壓低嗓音模仿一些學識淵博的老者說話:「我看吶,這兒就叫萬里晴,你道如何?」
  「很好,夠俗氣的名字。」
  「可是親切吧。」路晏笑嘻嘻寫下那三字,拿嵌著玉髓的一塊紙鎮壓在桌案上認定了。「好,這兒以後就是萬里晴。像你在凰山管的那幾座山頭一樣,總是暖融常春。晚生拜見萬里晴的主人。」路晏好玩的拱手拜起嚴祁真,嚴祁真優雅伸出來托著他交握的雙手,眉目染上悅色配合他的玩笑讓他請起。

  萬里晴有世外罕有的草木禽獸,靈礦、山泉,在這裡路晏能相處的人只有嚴祁真,偶爾會想念外頭的人事物,但他還是喜歡膩著嚴祁真,時不時吃人一點豆腐。他們一起練劍,下棋,磨練法術和其他武藝,整理這附近的山林,帶上一簍工具給樹林疏伐,順道取些野味回來。
  夏夜裡,嚴祁真用山谷間找來的蘭花製茶,拿銀壺泡給路晏品嘗,兩人坐在院裡亭台上剝蓮子,沾著些蜂蜜生吃。路晏吃到沒剔乾淨的芯,苦得臉皺在一起,惹得嚴祁真見笑。
  路晏想起之前迷迷糊糊在睡夢裡看過的呂素,問他說:「戮業是你以前那個道侶融的,對麼?」
  嚴祁真笑顏凝滯,盯著他眼睛有些疑惑,想來又是夢裡所見,他不否認也不肯定,路晏也不逼他回答,而是啜了口茶自言自語:「算了,我習慣你不講,你總是不親口講。但是八九不離十吧?我就是挺奇怪,你怎麼也不替自己反駁一下,萬一我誤會你、跟呂素一樣埋怨你?而且在凰山仙途順遂你不要,偏纏著我到這萬里晴長住。你……」

  路晏詭譎揚笑,重心向前傾,雙手越過茶具和點心往前撐,靠向嚴祁真瞇眼揣測:「是不是提防著我,不讓我步呂素後塵,以免禍害世間,顛倒眾生?」
  「顛倒眾生不是這樣的用法。」
  路晏面皮一下子燙紅,蹙眉疑道:「不是麼?差不多啦。你就是在防著我對麼?以自身為牢籠,你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嚴祁真垂眸,抿起一道淺淺笑弧。他拈著一顆蓮子將中央嫩綠苦澀的芯挑掉,反過來問:「你不願意?」
  「願意啊。我不在乎你是為什麼和我在一起,是什麼關係,你是閻王我就是小鬼,你是菩薩我就當護法,你是花我是葉,你要作籠子我就當籠裡的鳥兒,總之不分開就好了。你情願的是麼?」
  嚴祁真將蓮子親手餵到路晏嘴裡,指尖擦過青年的唇瓣,心裡蕩著漣漪,被路晏那一連串的情話說得有些恍惚。他情願的,他說:「我曾向月牘許下願夢,那時才曉得原來我是個比誰都還貪心的人。」
  「你許什麼願?」
  「就是──」
  「噯算了算了你別講,我不敢聽。你就說你願夢實現了沒有?」
  嚴祁真稍微偏頭思忖了好一會兒,路晏好笑道:「連這你都不確定啊?那算啦。我看大概沒實現,夢是虛的嘛,做完就會忘了,不要太介意啊。我看那月牘就是個奸商。賣假貨的。」
  路晏將人逗笑,坐回原位要倒茶喝,茶壺已喝空。他咋舌,聳肩站起來說:「沒有茶了。我去找酒,這種夜色就是該喝點酒。」
  「這夜色?」嚴祁真抬頭望,繁星無數,就是沒有月亮,除此之外還有院子裡許多螢火蟲,外頭池塘邊更多。路晏跟他說這就像天上星星多的擠不下,撒了不少到地上來。
  「對啦,我昨日做了個有意思的燈罩,先前在集市見過,回來我就仿了一個類似的,我順道拿來給你看,開開眼。」

  路晏話沒講完就興奮跑開,他在酒窖挑了一罈酒,罈子不大才不會喝得太多,老往茅廁跑,接著繞去書房找他剪好的燈罩,心裡念著要去捉幾隻螢火蟲放到燈罩裡,閃爍的螢光肯定能讓這效果更好玩。
  他走在夾道開滿梔子的小路,還沒跨進院裡,眼前晃過一道光,是從他手臂發出來的光亮,接著就像被花香迷醉一樣癱軟跪地,翻了白眼倒下。酒罈落在泥地上沒有摔碎,燈罩滾進花叢中,他開始渾身疼。這一疼他才想起原因,是那陰陽魚,之前不是跟著麒麟走了?洗澡那麼多次都沒再看見那一半的太極印痕,怎麼這下它又浮現了。難道是藏於體內,平常不顯形的?

  路晏覺得他會癱在這裡痛死,繃緊一身皮肉努力往前爬,最後實在沒力氣了,無力喘氣。就在此時,他被人抱起來,就靠著對方臂懷裡,隨之而來就是一吻。危機消解,路晏靠著嚴祁真的手臂仰首抱怨:「這不公平的,怎麼痛的都是我。你為何都沒事?」
  「因為那是由你而起,那東西先依附了你。」
  「臥嗤……」路晏發出怪聲,想罵粗話又不好在心上人面前失態,只好口齒模糊亂念。他雙手大力拍自己雙頰,就要起身,嚴祁真卻抱起他,一手托著臀和雙腿讓他靠在肩膀上,好像扛自家孩子似的走進院裡,回到亭中。

  路晏有些好笑,他道:「我自己能走啦。你忘了燈罩跟酒啊,喂,嚴祁真,聽到沒有?」
  他被放到座蓆上,想起身去撿東西,嚴祁真一手按住他肩膀讓他坐著,亭裡只擱了一盞銅燈,背光的嚴祁真身影格外高大,幾乎罩住他,他不明所以的往後退,背抵上欄杆。嚴祁真跪立在他身旁,面向他凝視半晌,微啟的唇往他唇瓣上輕碰。他被嚴祁真輕吻,腦子裡整個燎成一片火海,四肢身軀全都軟得施不上力。
  「這是何、何唔。」路晏沒說完,嚴祁真又半瞇著眼眸吻上來,路晏僅存的力氣都用來揪住嚴祁真的衣襟和袖子,免得自己溺死在這忽來的暗襲。嚴祁真伸舌進他口裡,溫柔摸索著,跟他舌尖推揉了會兒,稍微退開換了口氣,他不知怎的已經被嚴祁真收在臂彎裡,對方一收手臂將他摟緊,這一吻隨氣息沉重而加深,幾乎要榨乾最後一口氣。
  路晏有些難受,兩手改而推抵嚴祁真的胸膛,扭頭猛喘,重獲力量以後掙開嚴祁真的環抱找水喝。茶水早就沒了,酒又被擱置在外頭小路上,他回頭睨了眼嚴祁真,那人也回首幽幽睇來,看得他心裡一跳,又羞又心虛,赧顏問:「你怎麼啦?」

  嚴祁真回神,攏著袖裡雙手,他道:「方才解你之危,忽然想起你說過的話,試著想回應你的心意。只是想好好待你,只不過我情迷意亂。」
  路晏髮髻都快散了,索性將長髮打散,抓了抓腦袋疑道:「情、什麼?情迷意亂。」
  嚴祁真點頭,補充道:「情不自禁。像你那次趁我釣魚時做的一樣。」
  「真的?」路晏雙眼一亮,跑到他面前仰首笑問:「你也喜歡我?」
  嚴祁真表情有點為難,他實在說不上來心裡這是單純的執著還是真的有感情,或是被什麼給影響。他嘆了口氣,慎重道:「對不起。我心裡亂,不知該怎麼跟你說。欲望和感情雖是不同,但都是鏡花水月,我並不想輕率回應你。」
  路晏有些失望,很快又振作起來,擺手笑著開他玩笑:「不要緊,這不就意味著我能勾引你嘛。」此話一出完立刻被嚴祁真彈額頭,痛叫一聲,跳出亭外撿酒跟燈罩。

  燈罩上剪了幾隻鏤空的鳥形,裡面貼著薄紗,螢火蟲的光太弱不足以產生效果,所以拿來罩那盞銅燈。亭子裡出現許多鳥兒的影子,隨燈火搖曳,鳥兒像在飛舞,路晏替人斟酒,愜意笑語,說這是仲夏賞花燈。

  路晏聊到有時睡夢裡會看見一點呂素的記憶,但他並不困惑,反而能透過呂素多瞭解一點嚴祁真的事,嚴祁真卻神色微憂,路晏要他別擔心,趁機湊近身勾肩搭背安慰說:「你安心,就算我有呂素的記憶也不會記恨你。因為我不是呂素嘛,長得也不一樣了。」
  嚴祁真默默喝了口酒,路晏一手搭他肩又摸又揉很不安份,他捉住路晏橫過肩頸的手往身邊放,攤開他掌心用手指扣牢,要他安份點,卻不曉得這對路晏而言又是另一衝擊,普通人握手哪有扣手指的。於是此等曖昧情狀令路晏立刻安份,安靜害羞著,兩人又這樣喝了一會兒酒,路晏問他:「你覺得自己對呂素講過最傷人心的話是什麼?」

  嚴祁真聞言,蹙起眉心認真回想:「刀劍無情。」
  「……」
  「怎麼了?」嚴祁真看路晏揪著眉宇一臉要笑不笑的怪表情,忍不住追問:「你有話就講,不要這麼看我。」
  「不、沒有,我想這句話確實好笑,但也夠狠。怎麼講得出口,你是什麼情況對呂素說這話的?」
  「忘了。」
  路晏靜靜想了會兒,他猜他不是忘了,而是不願再想,他也不再多問,餘光偷瞅人,提酒壺給人斟酒,歪頭探問:「懵懵懂懂不明不白也沒關係,你先跟我在一起吧。我會對你很好,好到你不屑做什麼神仙,讓你天天都自在快樂,覺得遇見我是件幸運的事。」
  嚴祁真將酒杯湊近,嗅了嗅,噙笑乾了那杯酒,嗓音低醇溫厚的回答他說:「有時人生來不是為了追求幸或擺脫不幸,而在成就命運。所謂命運,就是怎麼活著,如何度過此生。」
  路晏一下子垂下腦袋,覺得這傢伙又要扯些他聽不懂的、不想聽的來混過去,一個溫暖厚實的觸感就落在他後腦及後頸上,是嚴祁真在摸他頭,手指覆在頸背溫和揉著。這和以前哄孩子似的摸頭不一樣,手指好像隱約伸到衣領裏了,撓得他心癢心慌,呼吸微亂。

  「我們這樣不算在一起麼?」嚴祁真問話。
  路晏睜大眼,抬頭愣愣望著他,自己也不很明白,他實在沒有談感情的經驗,但是看到嚴祁真和他一樣傻、一樣懵懂,還一樣的愚昧,心裡就甜得喜孜孜。他點頭應道:「算吧。我們是在一起的。」說完鑽到嚴祁真懷裡將人抱住,拿頭頂蹭著嚴祁真冒出些許鬍渣子的下巴。
  嚴祁真與之相擁,似有感慨跟他講:「你曉得為何輪迴轉生後,記憶總要封印或洗盡麼?」
  「為了公平?」
  「也是個理由。不過,若還留有前生記憶,就不能真正脫胎換骨,重新來過。因為有著那記憶,換了什麼身份都還是原來的那人。」
  路晏聽出話中有話,他說:「我懂了。下回我要是再夢到呂素以前的事,就封閉神識不去看吧。如此也不會捲入前生是非糾纏之中,你就別擔憂了。」

  他何嘗不想和嚴祁真平穩度日,想起之前溫碧袖所言,這一年若能安生度過就算沒事,他不確定這日子從何算起,所以從離開凰山開始算,每天數日子。就這樣和嚴祁真一起在萬里晴過日子,越過夏秋,迎來冬季。

  還記得那一日特別冷,殷國的雪通常是粉白細雪,可是那日下的是鵝毛大雪,又濕又冷,天氣簡直反常,池塘水面都結了一層厚冰。路晏裹著嚴祁真給的鶴氅、獸裘,戴上獸皮帽,房裡燒著四個火爐,還是冷得不想出門。
  嚴祁真又恢復從前那個不茍言笑的樣子,板著臉很嚴肅,坐在案前抄書,一整日只講了句話:「天有異象。」
  嚴祁真特別叮囑路晏別出門,路晏覺著好笑,天那麼冷,外頭積雪那樣厚,毫無理由出門,不知這人在提防什麼。他們都隱居避世了,萬里晴又比凰山那個設了迷陣的無名峰更難闖入,有什麼好擔心。

  熟料那天傍晚,粉紫雲霞不自然的陷落片隅,好像天幕破裂出一個洞,一隻九個腦袋的猛獸由天而降,一隻火紅大鳥尾隨其後,降臨在此。
  路晏聽見有野獸咆哮的動靜,跑去開門窗查看,只見兩簇光流飛墜。他直覺道:「這感覺是沈陵吾、譚勝鈺他們。」
  嚴祁真來到他身後應了句:「看來得出趟遠門了。」

  風雪勢大,門口已吹進一片雪白,路晏趕緊又將門關上,回屋裡靜候,過了一會兒有人敲門,不是在外面大門,是敲著他們的房門,但是卻不見影子。嚴祁真去應門,門外站著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就是沈陵吾他們二人。
  兩個皆是童子模樣,好像路晏初見他們的情況,而且臉頰凍得紅撲撲的,好像剛活過來的兩尊雪雕玉人。他們一見嚴祁真就展臂撲向他,大聲呼喊道:「仙君!」
  路晏端著茶杯,險些將嘴裡的茶水噴出來,沒想到那兩個傢伙這麼熱情,好像嚴祁真養的兩頭寵物似的,一見面就討寵撒嬌,全然沒有神獸應有的威儀,看得他好笑。嚴祁真像個老爺一樣輕拍他們腦袋安撫著,那兩個童子遂心以後就趕緊朝下個目標奔過來:「小路!」

  撲上路晏的是譚勝鈺,沈陵吾倒是只順服嚴祁真,對著路晏則喜歡擺架子,以童子之軀站在路晏面前大展雙臂等著他自個兒抱過來。路晏摸摸譚勝鈺的頭,憋著笑過去給沈陵吾一個擁抱,拍拍小童背後問候聲:「別來無恙啊?」
  他們變回童子時,心智雖不受影響,但也沒其他姿態那般矜持,譚勝鈺就用女娃稚氣的嗓音跟他們報告:「還恙什麼恙,我們找你們找得好苦哇!山裡海裡都跑去問了,還去問了東海最聰明的章老先生。」
  沈陵吾一旁註解道:「就是隻章魚精。」
  譚勝鈺睨他一眼,嘟嘴說:「章老先生可厲害了。跟沈陵吾一樣九個腦袋。」
  沈陵吾又插話:「是九個腦,一個腦袋。」
  「哦對對對,好厲害,一個腦能裝九個腦袋。不是不是,是一個腦袋裝九個腦。那要是他有九個腦袋不就是九九八十一個腦了。」

  還是老樣子鬥嘴,路晏抿笑,他瞧譚勝鈺情緒還沒平撫,先讓她靜下來喘口氣,由沈陵吾接著講。這時嚴祁真也掩了門窗踱來,後頭有些光影模糊閃動,忽隱忽現,那是隨這兩者從凰山和其他地方跟來的精魅,因為並無邪氣,嚴祁真就由著祂們進屋裡,那些東西一盯上路晏就都簇擁而上,受路晏周身氣息所吸引。

  沈陵吾先是訕然抿嘴,兩手將衣衫整平,重新拜見過嚴仙君之後說道:「仙君,外面出大事了。凰山、崑崙以北的界山被甦醒的上古妖魔碾平摧毀,西方大漠那裡也跟著受影響,南方則是災厄橫生,不少散仙小神都邪化。中原以其東方則是由諸龍王及蘇家重起陰兵坐鎮,勉強穩住。這幾個月來,到處都有古怪的禍事發生,風水靈地一夕能變成污穢匯集之所,而本就是龍穴得至靈寶穴也走向極端,元辰水走勢異變將這些地方圍困,人鬼妖皆陷入混亂。」
  「接著說。」嚴祁真朝路晏比了稍安勿躁的手勢,示意沈陵吾接著講。話說到江湖各派和修仙世家本來都想明哲保身,懶得多管,但一會兒南方水災,鬧魚妖什麼的,一會兒又哪裡鬧旱,民兵聯合會巫術者叛亂,或有將軍乾脆帶兵謀反的,事態已經沒有誰能安然度日,於是人鬼仙妖盡出,天天都有亂事。

  譚勝鈺忍不住插話:「還說呢,我們那兒也來了兩支軍隊,打著打著入了迷魂陣,把他們起走以後又麻煩朱兒姐姐弄張網加強一下,省得凡人再闖入。胡蛟的店也關了,他說亂七八糟的每天都有人跟不是人的來鬧,乾脆收拾家當,帶著他阿爺去投奔親戚了。」

  「哇。」路晏心說這聽起來外頭鬧得正精彩,怎麼有種似曾相識之感。他說:「分明有人刻意為之?乍聽好像事事都不相干,但是又像是暗中有股力量在推波助瀾?」
  譚勝鈺咋舌,直覺就罵道:「就是,我也這樣覺得。而且還不分清紅皂白的攪亂,自己肯定是置身局外在看好戲。比呂素還可惡!啊……」

  路晏苦笑,擺手讓她不用介懷,譚勝鈺吐舌,合掌對他賠不是。他看向嚴祁真詢問道:「還真如你所講,要出趟遠門了。不過各處都有麻煩事兒,這裡只有我跟你兩個,頂多加上他們倆,實在分身乏術。再說了,你是嚴仙君,可能胸懷天下,可憐蒼生,但我不是啊。」
  他搓著自己下巴,別開臉思量道:「我找不出任何理由離開這萬里晴,去外頭濟世救人。」
  譚勝鈺亦非凡人,若不是和沈陵吾在凰山被那些亂事煩得無法安生,確實也不打算管外頭哪裡亂不亂的,聽路晏這麼講竟點頭附和:「那倒也是,仙君住這兒挺幽靜的,哥哥,乾脆我也住下來?」
  沈陵吾冷笑:「你們以為什麼都不管,只顧自己,就永遠不會受波及了嘛。」

  嚴祁真沒有忙著訓斥誰,只對路晏講:「你沒有理由,我給你一個理由。我要去平息勘亂,你不是說要和我一直在一起麼?」
  路晏睜大眼,訝異自己聽見了什麼。另外兩個則少見嚴仙君這般神情和言語,都面色詫異和不解的盯住路晏的臉,好像路晏的臉上寫了答案似的。路晏被那兩雙眼睛盯得尷尬,揮手嗆道:「看什麼看,我臉上又沒寫字也沒放吃的。去就去,能平定一處是一處吧。唉,早晚要累死。」

  嚴祁真淡淡笑了下,安慰道:「不會累死。我們沒有要四處跑,你也說了,這兒只有我們四個,即便能使役其他神靈為將,也是遠遠不夠的。我想到了在進到萬里晴之前,我們去的一個山村,那件事裡有個肇始者,一個黑衣人。」
  「對,沒錯。我也記得。」
  「你說那不是袁蜂,假使不是他,可能有人,或一伙人在模仿呂素,做著他做過的事。」
  路晏疑問:「怎麼我前生也這樣幼稚?」
  其他三者皆點頭,嚴祁真道:「幼稚是幼稚,可他只是針對仙魔,不太涉入人間和妖界。他厭惡仙魔之爭,所以如何令祂們難堪,他就如何作亂。這次想學呂素的人大概不瞭解,也可能只是想招出混沌,藉著呂素的作風讓這個已然作古的人背罪罷了。」

  路晏長吐了一口氣,很不痛快,他要將那人揪出來,將此惡還諸千百倍。沈陵吾催促他們速速動身,嚴祁真喊住兩個奔出門口要變化成原形的童子們,譚勝鈺雙袖變成羽翼,褲子則被一雙粗壯鳥腿繃緊,冒出幾片羽毛來,隨其兄長沈陵吾回首:「仙君有何指示?」
  「話說,你們如何能找到這兒?」
  他們答道:「路晏給我們捎了信息。我們循著飛符上的線索找來的。」

  路晏挑眉,撓著腮頰心虛跟嚴祁真解釋:「你聽我講,我是想試試自己的法術放符能飛多遠。最近覺得自己道行大有精進,所以呢、你安心,我的符讓不是該收符的人碰了就會自行化成煙塵消失的。」
  嚴祁真睨他一眼,不悅輕吟:「罷了。」

  沈陵吾他們化回原形充當座騎,載他們離開了萬里晴,路晏俯瞰這處世外仙境,可惜道:「還是沒能在這裡過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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