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們如麻雀般愛湊熱鬧,他們起初在霜先生院外靠著廊道的欄杆竊語,最後好奇得上來走廊,輕手輕腳挨近人家房外,耳朵貼著門窗。少年甲細聲疑道:「怎麼沒動靜?」
  少年乙趴靠在少年丙肩背上說:「可能還沒開始?」
  少年丙問:「開始什麼?」
  少年丁接話:「我也不曉得。」
  不知誰說:「頭一回見霜先生抱著女人吶。」
  「不過,霜先生一般也不抱人。」
  「那他抱什麼?」
  「琴吧。還有書。還有,嗯……想不到,沒啦。」
  「那女人什麼來歷呀?」
  「沒瞧清楚,不過瞥見她的手,修長漂亮,跟腿一樣。」
  「會不會是老情人呢。吱吱嗤嗤。」

  少年們摀嘴竊笑,少年甲低聲提醒:「安靜,我怎麼都聽不見裡面的聲音呢。」
  大伙一塊兒收聲把耳朵貼近牆上,突然間整列窗子打開,房裡的人還沒開口,少年就哇哇怪叫溜掉了。姚琰闕瞇著眼,覺得那些傢伙太過無聊,抿嘴搖頭,朝那些窗門優雅拂袖,虛空中彷彿有許多手同時將它們關上。
  他回頭看床裡的人已經睜開眼醒來,兩人一對上目光,躺著的青年一雙失神的眼才緩緩恢復一點亮光。

  倏地,燕琳逍坐起來牢牢盯住姚琰闕,小心輕喚:「姚先生?」
  「是我。」才應聲,青年就激動抱住自己,姚琰闕很少見他情緒如此起伏,頓了下也抬起一手輕輕拍他的背。
  燕琳逍就像抱住浮木一般,雙臂收緊,哽咽道:「太好了。你果然沒死,我就知道。」
  「嗯。」姚琰闕心一軟,輕拍他背的手往上移,摸了摸他的後腦,順便探了脈象,跟著眉心微蹙,將人按回床上:「你還是躺著休息吧。」
  燕琳逍撥開他的手反過來捉住其前臂,表情脆弱哀求:「姚先生,你不要走。」
  「你這究竟是……」
  燕琳逍心神混沌,一瞬間念頭百轉千迴,改口又道:「不,你沒事就好了。不用管我了。」他鬆開姚琰闕前臂,整個人低頭縮回去,聲音越來越低弱,喃喃自語:「不用管我了,免得被我連累了。像我這樣的……死了也……呵……對,算了……」

  姚琰闕看他已有點神智不清,從袖裡摸出一根銀針往他身上扎了幾處穴位,一手橫在其背心令其緩緩躺回去,平靜沉穩對他說:「你再睡一會兒。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二郎,好好睡吧。」
  燕琳逍睏乏瞇起眼,努力確認姚先生還在,一手揪著姚先生的袖擺不願放,直到姚先生回握,他才闔眼睡去。姚琰闕靜默片刻,看到燕琳逍還死死揪著自己袖子,料想這孩子肯定是傷心透了,竟連尋死的話都敢在他面前講出來。

  能令燕二郎傷心至此的人,恐怕也只有一人了,姚琰闕冷下臉念著一個名字:「曾,景,函。」

  燕琳逍再醒來時,恰是正午,鬼醫盛復生正在給他開藥方,坐在桌邊好像在罵人,被罵的人是坐在床緣的姚先生。盛復生念道:「一夕之間大喜大悲、然後病倒,你是存心要害他再瞎一次?」
  姚先生面對床外淡淡回應:「不是我。」
  「都一樣,他是你的人,理應由你負責。」
  「……」姚琰闕吁氣,由著鬼醫發飆,像是感應到了什麼,回首見燕琳逍呆呆望著自己,不覺柔和一笑:「睡得可好?」

  燕琳逍發現自己的手還死死抓著什麼,但不是姚琰闕的袖子,而是一塊手帕。他攤開手帕看,那塊布方方正正,秘色,沒有任何刺繡或花樣,攤開時隱約有股松木香飄開,是姚先生的氣味。
  盛復生寫完藥方就踱到床邊瞪他們倆,一肩挎著藥箱臭臉道:「我雖是貪財,卻也討厭病人不聽話。你們兩個好自為之,錢記得給,否則我要你好看。走啦。」

  鬼醫撂完話就走,燕琳逍思緒一片茫亂,只逮著腦海閃過的一個疑問就脫口問人:「他剛才說什麼我是你的人啊?」
  「他知道我與珪遙的事,也知道我要保你命的事,還有你是我弟子,自然……不過他不太會說話,你不用太在意。我去煎藥,順便讓人送午飯來。」
  燕琳逍看他起身要走,心裡發慌,而且他根本沒食欲,急忙喊道:「不用,我不吃了。」
  姚琰闕停住腳步回頭睨人,板起臉說:「你病倒了,多少得吃一些。」
  「你不知道我為什麼這樣?」
  「……」
  燕琳逍觀其神情變化,姚琰闕神色凝定沉靜,他穨然笑嘆:「果然你也都知道。只有我,就只有我什麼都不曉得,真是活該。」

  「有什麼話,等你吃完飯喝完藥再講。」姚琰闕親自去替人煎藥,請一位少年去送飯。那少年不是方才偷聽的那些人,而是剛從外頭回來,年紀也比那些人都年長些。少年按霜先生的吩咐去附近街坊買了粥和一些配菜送到霜先生房裡。

  燕琳逍聽見有人進來,不安盯著外頭,少年微笑道:「霜先生說稱你燕二郎就好,敝人姓丁,丁猗蘭。你喊我猗蘭好了。來喝點粥吧。這粥看起來只有蛋花,可是味道很不錯,有時在宴席上吃膩了大魚大肉,也會買這老鋪的粥來換個滋味。」
  丁猗蘭將飲食呈到桌上,擺好餐具,笑晏晏走來朝燕琳逍比了一個請的手勢。燕琳逍也不好拒絕,掀被下床,丁猗蘭看他腳步虛浮來到桌邊,手拿起湯匙舀粥,可是看了半天遲遲沒入口,擔心問:「是不是不愛喝粥?還是不合胃口?」
  燕琳逍低頭喃喃:「對不起。」
  丁猗蘭也不逼他進食,拉了張椅子坐到他一旁,給自己倒水喝,微笑聊道:「別說對不起,這沒什麼。粥太燙了,擱一會兒也成。我聽說你也是霜先生的弟子,你的琴是什麼樣式的?」
  「也?」燕琳逍淡笑答道:「也是,他教過那麼多人琴藝,我只是其中一個。」他並沒回答丁猗蘭的問題,像吊線木偶一樣沒表情的吃起東西。
  丁猗蘭本來就是為了勸他進食,也不在意對方沒回他這些客套話,不過他仍對此人好奇,繼續講他想講的。「雖然他有許多學琴的弟子,可是他只給一人教過武功,你是不是就是那位燕二郎?因為我從來沒想過霜先生竟然會親自給人煎藥。我想不光是我,對別人來說也是難以想像的。」
  「他教的武功,很稀罕?」燕琳逍只是勉強回神去應話,倒沒想過自己有什麼了不起。
  「那當然。他可是無極門的傳人。」
  「無極門?」
  「是啊。他沒跟你講過麼?雖然雪樓國沒了,但傳說中雪樓國傳奇秘聞之一,就是這無極門的武功,據說這門武功在古代其實是修仙術,他們的開山始祖就是修煉成仙了。神秘得很。」

  燕琳逍又喝了口粥,輕嘆:「丁兄言過其實了吧。若我學的真是無極門的武功,照你這樣講,弄個武林盟主也不難吧。可是他教我的不過是強身健體的拳腳功夫,沒那麼神奇。」
  丁猗蘭仍眉眼俱笑瞅著他回應:「是麼?等你養好身子,我們來切磋吧。不比武的話,琴藝也行。我去年終於覓得良才,造了把好琴呢。唉,真是想來都高興。」
  「去年……」
  「是啊。你是不是認為我高興得太久?不過任何美好的事,不管多久以後想起來都還是會歡喜吧。」
  燕琳逍沒反應,吃了幾口又停下來,好像若有所思,又好像什麼都沒在想。丁猗蘭心情不錯,又看這是令霜先生特別在意的人,一開話匣子就停不住,接著講起霜先生的緋聞:「你跟著霜先生最久,應該見過他身邊許多美人吧?他那樣的人,從來不缺伴,我真羨慕。吶,就連我們樓裡好些人也成天幻想能得霜先生青睞呢。」
  燕琳逍有了點反應,瞅他一眼問:「冒眛請教,這是哪裡?」
  「酒樓。不過後面就是伎館,這兒的人都是賣藝,嗯、雖然也賣身,但不像你們晁國那種……」丁猗蘭找不到適切講法,對上他的眼答道:「總之就是做爽的。」
  燕琳逍目光有些閃動,赧顏啟齒問:「那,他在這裡是……」
  「是來嫖還是賣的?都不是。」丁猗蘭笑吟吟自問自答:「霜先生是來借住的,他跟我們瑞噦樓的主人是朋友。對啦,你聽說過沒有?霜先生雖然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可是若對他生情意的他反而是絕不碰的,好像是因為他心裡只喜歡過一個人。」
  「誰?」
  丁猗蘭揚起神秘的笑:「你把這些東西吃完,我就告訴小哥哥你。」
  燕琳逍垂眼瞅著眼前那碗粥,無聲的一口一口吃盡,丁猗蘭早就準備手帕給他擦嘴角,特地壓低聲量講話:「我也是好久以前聽來的,霜先生以前跟雪樓國的女皇帝有曖昧呀。」
  燕琳逍有些迷惑,雖然有點失落那對象不是他兄長,可是若換成了女皇帝倒也不太意外。丁猗蘭不解道:「你這反應真有意思。想什麼啦?告訴小弟我吧。」
  「你是說他心裡只有那個女皇帝?可是人都已經……」

  丁猗蘭忽地大聲講話:「燕哥哥把粥都吃完啦,還餓不餓?小弟我再去給你買些點心來?」他說著拿袖擺給燕琳逍擦額角細汗,這反應完全是因為他看見霜先生走進房裡,所以草草謅了一個藉口溜出去。

  姚琰闕把藥端進來,斜瞥了眼開溜的少年,他把藥放下就去將門關好,僅讓窗子虛掩,再走回看病人的氣色。燕琳逍正盯著那碗藥,緊抿嘴不吭聲。
  「那小子跟其他人一樣,只會捕風捉影,又在胡亂講我什麼了。」姚琰闕坐到方才丁猗蘭的位置,把藥碗推向他說:「喝吧。」
  燕琳逍動也不動盯著藥,姚琰闕如從前那樣調侃:「是不是還得有人餵你?你是病倒不是殘了吧。」
  燕琳逍看那藥湯深黑,再嗅那氣味著實難聞,不禁把嘴閉得更緊,一臉防備。姚琰闕料想這人心裡受打擊,十分脆弱,言行什麼顯得幼稚也罷了,到底是自己由小看大的孩子,心中無奈卻也有疼惜,於是耐著性子端起那碗藥哄:「行。我餵你。張嘴。」

  「我不喝……你老是凶我。我心涼的時候你灌我涼茶,現在心裡苦你又灌我苦藥。我不喝了,永遠都這樣,一點甜頭都沒有,你也凶我……」燕琳逍沒想到自己只是想發牢騷,但情緒一發不可收拾,委屈得失控、失態,竟是泫淚欲泣。太窩囊了,不過算了,已經不是第一次要被這人揶揄消遣,反正不差這一回,笑個夠吧,罵個夠吧,他就是活該,活成一個大笑話!

  「唉。」
  他沒聽見姚琰闕一聲輕嘆,卻聽到姚琰闕說了:「都是我不對。」
  「唔、呃?」燕琳逍抬頭覷人,錯愕狐疑。他是不是聽錯了?
  姚琰闕不覺放輕語調再言:「都是我錯,我壞,我差勁。以後不凶你也不欺負你了,你把藥喝了好麼?」
  燕琳逍忽然伸手掐他臉頰肉,惶惑疑問:「你是假的吧。假的姚先生?」
  「……臉是假的沒錯。」
  「呵,我連你是什麼樣子都不曉得,你要我聽你的?」青年偏過頭冷笑,他從沒有過這叛逆的樣子,心裡明知道姚先生都是為他好,但也深懷恐懼,會不會這個人也如他義兄一樣,有朝一日什麼都變了樣?

  姚琰闕曉得他已脆弱得再不敢輕信他人,並不怪他,仍端起湯藥舀了一匙吹了幾口,認真勸道:「把藥喝了就讓你看。我吹過,不燙口的。良藥苦口,你怕苦,一會兒我去買糖給你。」

  燕琳逍低頭逃避了會兒,抬眼覷他,兩人就這樣靜默相對,良久他才啟唇湊近湯匙,藥甫入口就苦得他不禁皺臉退開,掩嘴道:「不要,真的很苦。」
  姚琰闕捉住他一手把人拉住,仍舊用溫和的語氣跟他講:「不管是什麼,只要你還活著就逃避不了。」
  「那我去死啊。你乾脆殺了我算了。什麼都是假的,我竟還對那個人……太愚昧了。你早就知道卻也看著笑話吧,要是你一早告訴我的話──」
  「你會信麼?」姚琰闕冷靜反問:「那時你義兄就是你的命。我說什麼都是枉然,若我揭穿他,也許就不能好好看顧你。我寧可你一世無憂。」
  「可是連你都瞞我!」
  「只要你能好好活著,我會不擇手段。」
  燕琳逍感到荒謬,眼裡盈著水光嘲諷笑道:「哈,就為了我哥的遺言麼?我只是滿足那遺言的一個條件而已。今天換成別人是燕琳逍,你也會這麼做的。那我也不想當燕琳逍。」
  「可你就是琳逍。今生今世都不會變。倘若有人奪舍,我也會把原本的你找出來。」
  「笨蛋,找出來做什麼?」

  姚琰闕心裡也有些迷茫,他似乎是太執著,不知為何就跟著情緒激動。他又舀了藥湯湊向燕琳逍面前,溫聲哄說:「以後絕不瞞你。不管是什麼苦,也不會讓你一人了。你若不信,我也不會走。過去保你性命,確實是因為珪遙的遺言,但不盡然只是為了盡道義。你真認為我鐵石心腸?」

  燕琳逍吸了吸鼻子,張口喝那藥,還是苦得令人想逃,但姚先生一直都在這裡看著他,他現在就貪圖這一點微光和溫暖,也無法抵抗這人難得的溫柔相待。

  終於喝完藥,姚琰闕把那些餐具一併收拾到食盒裡要帶走,燕琳逍慌忙起身拉著他袖子,他說:「我把東西收去廚房罷了。」
  燕琳逍上前挽住他的手臂,抱住不放。姚琰闕失笑:「都這麼大了,如今才學會撒嬌?」雖然嘴上調侃,但他並不討厭燕二郎這樣,甚至覺得挺可愛。遙遠的過去裡,這傢伙除了燕珪遙和其義兄,就是最黏著他了。

  兩人回房以後,姚琰闕說:「你若不嫌床擠,就和我住同一處吧,畢竟出門在外,寄人籬下也不好要求太多。」
  燕琳逍頷首,就坐在屏風前的矮榻瞅著人走動,姚先生取來一古琴,琴囊是黑地軟布,織紋低調華美,上頭用銀絲繡上流水,取出來的琴樣形式俐落狹長,琴身有不少經歲月星霜所產生的斷紋,漆皮剝落得不少,撥動一絃,音色極為透潤,料想是用了灰瓦胎,那漆疑是純鹿角霜。姚先生專心替其換絃,燕琳逍也被那把琴所吸引,時光彷彿回到從前,他跟著姚先生四處見識,還去過一些人家裡看名琴,當時他還小,雖覺姚先生神秘,但從不擔心這人是歹人。
  他望著姚先生發呆,在他記憶裡總有一個人的存在讓他安心,儘管他曾埋怨這人害他沒了哥哥,但那是他幼時胡思亂想,如今憶來,姚琰闕和他兄長一樣,對他都是極好的。而且這人就算性情涼薄,但從沒有輕瞧他,哪怕他常沒大沒小,或不知天高地厚,姚先生都只是念他幾句,不會不理他。

  他覺得姚先生實在不可思議,過去是怎樣看他和義兄要好的,竟能隱瞞忍耐這麼久,就算是漠不關心,忍不住挑撥或做點什麼才是人之常情,可是姚先生除了言語消遣,就只是提醒他多留心眼。

  時光悄然流逝,燕琳逍不小心睡著了,夢裡好像聽見姚先生彈琴,是小時候常聽的那曲。醒來已是雲霞漫天,落日餘暉,這天算是這麼磋跎過了,他也還沒被曾景函逮到。不過,姚先生不在房裡了,他在幽暗的室裡慌張起來,想去找人,一開門就覺得自己太沒用,怎能像小時候那樣老是黏人,過去是依賴義兄,如今纏上姚先生了麼?

  他不是不感激姚先生,只是不想再重蹈覆轍,並非對人性心灰意冷,他是對自己失望。如今錦樓能不能回去他還不曉得,但再待著也許會拖累這裡的人,不如趁這間隙一走了之吧。

  看了眼房裡,琴案擺著換好絃的琴,他在心裡對著那琴當作是向姚先生告別,再到床裡翻出那隨身包裹,取了刻給姚先生的偶人擺在古琴一旁,下定決心就出走。人一踩進院裡草地,就聽到走廊上有人喊他:「散步還帶著包裹做什麼。」
  他背對著不敢回頭看姚先生,姚先生接著講:「傍晚下過一場雨,那裡土壤太濕,你把鞋都踩髒了。上來吧,進屋。」

  「我不能在這裡。那些人在抓我。」
  「這你不必擔心,他們進不來。」
  「姚先生為我做的夠多了。」
  「所以你希望我心血盡毀於一旦麼?」
  燕琳逍轉身覷他:「心血?」
  「你啊。你不是有許多事想問我?我也有很多話想說,卻不知如何跟你講。」姚琰闕說完自己皺了下眉,好像有些彆扭了,他朝燕琳逍伸手催促:「快進來。外頭冷,你穿得太單薄。」

  青年低頭看,發現這一身女裝由頭至尾都沒換下來,羞恥欲死,澀聲說:「你借我一套衣裳就好。我自己一個人可以的,姚先生你什麼都教我了,就是希望有天我可以獨當一面,強大到不需要別人吧。」
  「胡說八道,我何時這樣講過?沒有誰是單憑自己一人就能成為強者,所謂強者,是集眾人之力才成。任憑你武功再高,才智再過人,也鬥不過天。這個天,是天道,天下,萬物蒼生。」

  燕琳逍又被他念了一頓,沒比這更丟臉的事,但萬幸的是他每次丟臉,都只有姚先生知道。不過他心裡還是尷尬,最後紅著耳跟隨姚先生回屋裡更衣。

  兩人回屋,姚琰闕即見琴畔擺著一尊比巴掌還小的木偶,他拿起來端詳,對著燕琳逍笑問:「我?」他見燕二郎訕訕點頭,又細看了眼那尊狐首小偶,失笑:「倒還真像我。」
  燕琳逍看他笑著把東西繼續擺在琴旁邊,沒念他調皮,而且還道謝,心裡有點歡喜,跟著人往屋裏去。姚琰闕翻了套自己的衣裳給他,他換完遲遲不肯出屏風,姚琰闕在外喝茶水,問他好了沒有,他探頭窘著臉睇人,再站出來,就害姚琰闕一口把茶噴出來。
  原來姚琰闕比燕二郎要高,手腳修長,燕二郎穿他的衣裳顯得不那麼合身,儘管沒像孩子偷穿大人服飾那麼誇張,卻也不算順眼。
  姚琰闕訕笑踱來替其拉整衣衫,忍著笑意說:「忘了我們身形不同。天色都暗了,明日我就去替你買套新的。」
  「唔。」燕琳逍聽見自己腹鳴,對方自然也聽見,姚琰闕說:「午飯只吃粥容易餓。我去廚房炊飯吧。」

  燕琳逍自然是跟著他去廚房,這時候瑞噦樓的人都在另一處用飯,有事外出的則在外解決晚飯,姚琰闕由著他在一旁待著,將粟米洗過,稍微泡著,然後喊二郎過來替他把菜洗過,自己再去升火起灶。
  姚琰闕不堆柴薪升火,而是拿稻草燒,看顧火侯較費精神,燕琳逍問:「你都吃自己做的飯菜的?」
  「不一定。有空就自己來。」
  「還以為你跟客棧的人一樣擔心有人在飯菜下毒。」
  「在這裡倒不必擔心東西有毒。只是我喜歡口味自己才掌握得好,像這米飯,也是自己才能拿捏得好火侯。」
  燕琳逍洗完菜,幫忙挑菜葉,分神閒聊:「這裡是小倌館?你怎麼在這裡的?」
  「這是朋友的酒樓,小倌館……也不曉得算不算,不過他們確實會四處去應酬的場合。其實我是知道那人會帶你來這裡,所以就到這兒等你。但我還沒找去,你就自己出現了。」
  燕琳逍呼吸微亂,他還不想談關於義兄的事,將話題又繞回姚先生這兒:「你怎麼不住客棧?」
  「來得匆忙,不想花錢住客棧。以前若到了外地,常住的也是花街酒樓。」
  「你朋友全是開酒樓還是在花街做生意的啊?」燕琳逍一臉狐疑。
  「當然不是全部都是。一開始也都不認識,所以我讓他們雇我圍事、教琴,打雜、炊飯也可以。其實江湖兄弟,亦講人情義理,不是四處都險惡。我和丁猗蘭也是這樣認識的。」

  聽到丁猗蘭這名字,燕琳逍才奇怪他怎麼特地提這人,好奇道:「他也是這兒的小倌?」
  姚琰闕忙著燒稻草炊飯,聞言抬頭看人,燕琳逍茫然問:「丁猗蘭不是這兒的、呃,小倌麼?」
  「誰告訴你的?他就是這兒的主人。」
  燕琳逍汗顏,沒人告訴他,是他自己誤會了。

  「他雖然生得稚氣童顏,武功亦是相當厲害,只不過生性風流,在京裡和其他方都得罪了不少人,最後跑來這兒開酒樓。但死性不改,專門收留少年親自調教,過著縱情聲色的日子。」
  「……聽起來簡直是誘拐少年的惡人。」燕琳逍沒想到那傢伙是危險人物,不知是不是姚琰闕故意嚇唬他。
  「他就是啊。」姚琰闕笑了下,多少替朋友講句話:「不過他和孟二娘一樣,討厭強人所難。若勾引不來就算了,不會自討沒趣。」

  姚琰闕看他要準備炒菜,握住他手腕接過撈油杓說:「你就去那邊坐著吧。飯一會兒就好,再炒幾樣菜也很快。」
  「這沒什麼難的,我幫你。」
  「下次吧。」姚琰闕執起他的手說:「手這麼涼,身體還虛,不要再碰這些。你不聽話我就趕你回房了。」
  燕琳逍愣愣望著他,這話分明就在念他不是,可是聽著卻感到溫暖,宛如步在雲端,想到姚先生並沒死,而且跟他這樣閒談互動,心中就很是感動,點了下頭又坐回廚房裡的大桌邊等開飯。

  他擺好碗筷,坐下來雙手撐頰,廚房裡點著小燈,燈下是姚琰闕料理飯菜的背影,腦海就浮現記憶裡的片段,他們一行人過年時跑去太和湖上玩,他走得累了,就是這人輕鬆提起他,讓他像雪花般落在背上。
  當時他趴在姚先生肩上,看著冰湖美景,還有哥哥們談笑,就像一場美夢,此夢如酒,無論後來遭遇了什麼,憶來仍是美好。

  「好了。可以吃了。」姚琰闕把飯菜端上桌,菜式簡單清淡,沒有太多調料,卻對兩人的胃口。燕琳逍頭一回嘗他手藝,衝著姚先生點點頭表示好吃,忍不住又多挾一些到碗裡,沒怎麼顧及形象吃了起來。
  此刻他不是錦樓的主人,不是兩間鋪子的東家,不是某大俠的小弟,他只是這個人不成材的弟子,文不成武不就的傻蛋一個,能幹的師父眼中永遠不成氣候的弟子而已。他吃著眼眶盈滿水光,低頭拼命扒飯吃。
  姚琰闕才吃一口飯就看對面那青年一頓飯吃得又是眼淚又是面紅,伸手輕撫他額髮,就像長輩疼愛晚輩?不過他極少做這種事,應該說從沒這麼做過,所以當燕琳逍回瞅他的當下,他也覺得心裡怪怪的,默默收手。

  姚琰闕心中忖道,沒做過的事不要輕易嘗試,不過……不擅長的事就需要多練習吧。他看著燕琳逍長大的,這人在他面前老愛逞強,讓他總忍不住要挫其銳氣,如今盡是表露脆弱無助的模樣,弄得他也有些心緒浮蕩,有時也不知該拿這人如何是好。

  不過,他覺得這樣的二郎很可愛。他喜歡,當然,本來也不討厭這孩子。

  兩人收拾心情,恢復平靜,姚琰闕把一碟炒肉絲推到他面前:「多吃點。」
  燕琳逍頷首,試著大口吃,一邊臉頰都鼓起來,其實這樣不顧忌儀態禮貌大吃大喝也是過癮,反正難得姚先生沒念他。他閉好嘴巴咀嚼,又衝著那人抿笑,那人用無奈而寵溺的樣子說:「只是吃頓飯,又哭又笑,你這樣會害我又挨鬼醫罵。」
  燕琳逍吞下食物問:「你跟盛先生本來就認識?」
  「嗯。」
  「果然很多事都瞞我。」
  「以後不會了。你想問什麼就問吧。」
  「我哪曉得從何問起,應該是你向我交代清楚吧。」他講完看姚先生點頭同意,靈光一現問他說:「我想到了。你先告訴我,你跟雪樓國的皇帝是不是有曖昧?」
  姚琰闕表情古怪瞅他一眼,嗤聲:「誰講的?」
  「呃……」
  「罷,你不說我也曉得,這裡敢胡亂議論我的只有丁猗蘭吧。少聽他胡扯,我與雪樓國的皇帝不是那樣。」他擱下筷子,稍微擦了下嘴角,端正坐姿回答:「她是我長姐,前任皇帝是我們生母,所以不會有曖昧。娘親和宮外的男人生下我,所以我自幼就在宮外,不過手足間感情都很好。只是後來他將二姐嫁到晁國,那時我才與長姐鬩牆。後來我就鮮少進宮,也是不想和她為了二姐的事爭執。當初我少不更事,並不理解她作為一國之君的難處。後來我在江湖漂泊,結識了你爹和你大哥。」

  姚琰闕說到這兒停住,他自己也說不上怎的,竟很在意對方的反應,怕那青年接受不了。幸而燕琳逍只是偏頭沉吟,嘴裡念道:「原來你也是個皇子。」
  「算是吧。但那不重要。我仗著無極門的武功,還有在外結識的人脈,有時和長姐作對,有時挑釁晁國。那會兒也是年少輕狂,行事胡天胡地的。呵。」
  燕琳逍瞇眼:「看來你才是最不妙的那個,怪不得碰上丁猗蘭這樣的人也不覺得有什麼。」
  「討厭我了?」姚琰闕挑眉問他,見他垂眸搖頭,帶著笑意再探:「為何不討厭?要說來,我也不是什麼好人。我二姐希望他的孩子能一世平安,但我不可能帶那孩子出宮,所以處心積慮讓那孩子登上帝位寶座。唯有這樣,他在最危險的地方也會是平安的,像煉蠱那樣,我那姪兒再也無法過上常人的生活,失去了平凡的幸福。只是我也已經竭盡所能了,在這世間另一分記掛的就是你。」

  話至此處,兩人一時無語,燕琳逍倒茶水喝,姚琰闕也提茶壺,裡面卻空了,勾了下嘴角起身去燒水煮茶。姚琰闕道:「我曉得自己算不上你什麼人,做不好的事太多,更取代不了你父兄。不過,我答應你的就會做到,不是為了履行承諾,而是我心裡想這麼做。唉,我在說些什麼……」

  身後那青年出聲道:「姚先生。」
  「嗯。」他回望,燕琳逍走近他,笑得調皮:「這麼說你雖然閱人無數卻沒有嘗過情愛的滋味啊?哈,那我就是你前輩了。」
  姚琰闕瞇眼:「說這什麼,目無尊長了你。」他繃著臉,旋又展顏微笑,因為他知道燕琳逍能開玩笑,起碼這心病不是無藥可救。

  「姚先生,我幫你把假面皮卸了吧。戴著也不舒服的。」燕琳逍拿著手帕,墊腳一手勾住姚琰闕的肩膀耍鬧,兩人出手拆了幾招,姚琰闕很快擒住他雙手壓在其身後,順勢環抱住對方,將人牢牢禁錮在懷裡。
  燕琳逍掙脫不得,嘆氣求饒:「好啦,我鬧你的,你答應卸去易容,不能反悔啊。」他仰首對上姚琰闕的眉眼,湊近細看覺得這人的眼睫根根分明,捲翹得像是畫出來那樣細緻好看,該不會連這也能是假的?

  此時姚琰闕只覺這雖不是滿懷溫香軟玉,卻亦心裡一蕩,默不作聲將人鬆放了。

  「真想看我真面目?我很醜。」
  「再醜也是我的姚先生啊。」燕琳逍一派天真應話,踱回桌邊幫忙收拾,一臉期待要見姚先生本來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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