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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雨停歇,滿院桂花香,姚琰闕因而省去焚香步驟,沐浴後坐於亭中對著他那張名為風雷的琴發愣。原是想藉此靜心,然而心靜不下來也無心撫琴,就這樣呆了許久。

  他根本不想讓燕琳逍去武林大會,可燕琳逍說萬一曾景函成了武林盟主怕會找丁猗蘭他們麻煩,想去看一看。那時就隱有預感不會這麼簡單了事,卻仍隨了燕琳逍的意。過去他能暫別雲河郡去應付江湖事,是因為他們之間只是先生和學生,如今他一刻都不想和燕琳逍分開,並非不信任對方,而是因為他見過太多天意難料、人心險惡,也已經失去得太多。

  他生來就擁有太多,極好的家世背景、絕世武功、美貌才智、要好的親人朋友。然而他的人生似乎註定會一直失去,就連自身價值都變得不再重要。當他決定永遠離開皇宮鬥爭,心中僅有的光亮就是錦樓裡自己的學生。他捏造謠言說錦樓藏有秘寶,除了保護燕琳逍之外也是和江湖人開個大玩笑,因為這孩子確實也是燕珪遙最疼愛的弟弟,只是現在摯友最寶貝的人,也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燕珪遙留給他的,獨一無二的人。

  他萬分後悔沒能留住燕琳逍。當他望著那青年的微笑和信賴的目光時,就知道自己狠不下心拒絕,是否真如曾景函所言,他老了,再不如以前那般強悍自信,面對琳逍做出令他害怕的決定,他只是無能為力目送他走。

  月洞外進來一個少年,著桔黃衣衫,腕上掛了串鈴鐺,打扮得活潑靈氣,是那個叫夏宵的孩子。他小心翼翼端來一壺茶說:「霜先生,樓主說這是安神養氣的茶,請您享用。」
  姚琰闕點頭,夏宵緩慢而僵硬轉身,接著就如見雪崩一樣奔逃了。他一手摸上自己的臉,半掩口鼻思忖,現在他依然這麼可怕麼?

  很久以前,許多人說他生得招人喜歡,不語含笑,顧盼醉人,可是自二姐出嫁敵國以後他就變了。那時起才有霜先生這名號,皇長姐還說他面目可憎,也有人講他不僅冷若冰霜,更凶惡如鬼。其實他只是特別任性,無論被逼到什麼境地都不認輸,總能有機會翻身,從頭來過,他確實難纏似鬼。
  然而此刻他無比迷惘,但這不是他頭一回這樣了。當初他察覺燕琳逍愛慕其義兄的時候,許多次都想衝動揭穿蒼龍的真面目,但他不敢想像燕琳逍會怎麼反應,是怨他還是悲哀得一蹶不振,他對此深懷恐懼。

  有時姚琰闕認為自己才是近乎失明之人,黑闇的人生路上反而得靠燕二郎這人照亮他心裡某一處,而他不能讓這光亮滅了,否則終生失去方向。想到這裡,他把琴收了,倒杯茶嗅了下,淺哼:「安神養氣?這是打算直接把人放倒吧。」茶裡似乎下了迷藥,不過他自恃百毒不侵,連喝三杯就回房睡下,不睡的話他熬不過這幾個時辰。當然,他不打算等到天明,只是稍微小憩養足精神,之後就去把人接回來。

  闔上眼後他在內心默念:「你要我等,我會等。可是我不能等得太久。」他這輩子最不願失去的就是燕琳逍,連賭也賭不起。也許,真是老了吧。

* * *

  天上雲翳,微風冷涼,教人容易感傷。燕琳逍隨萬水幫的人來到他們在蘭亭府盤下的宅院。他被帶到花廳,不是佈置成靈堂的大堂,僕役請他入座,隨即有人呈茶水點心,像招待來客那樣款待。

  他只是站在廳裡看那些僕役來去,不置一詞,他們很快退出花廳把門闔上,過不久有個人影經過窗外走廊,在門口時停頓了下才推門進來,是曾景函。
  門開時燕琳逍瞥見遠遠屋脊上有一排排黑影,園裡暗處、樹冠間也有幾個可疑的影子,都是跟來湊熱鬧的武林人士,他們就像一群好奇心強的麻雀,看得燕琳逍有些想笑,他說:「這裡沒有護院麼?」

  曾景函訝異他會先開口講話,一下子表情欣喜,回話道:「那些人待的是外院,進不來,不管他們。」
  門窗再度被闔上,這裡成了密室,燕琳逍戒心更重,但表面仍平靜,兩手交握在袖裡,一手默默握著隨身慣用的刻刀。那把刀是很久以前姚琰闕給的,說是一個打鐵鋪的朋友替人做了把刀,剩些材料就討來做柄小刀給他,因為用得順手,所以許多刻刀裡唯有這把隨身帶著。

  「小弟,你聽我解釋好麼?」曾景函往他走近一步,他就退後一步,一點也不願拉近距離。曾景函一臉受傷,但明白不能緊逼,所以又轉身退開兩步嘆氣道:「你始終不信我。」
  燕琳逍本就打定主意不多說什麼,也沒什麼好講,暫時沉默以對。曾景函面對他逕自講起來:「我確實瞞你太多,但那是身不由己。那時的我也還是孩子,若不施手段和犧牲一些東西去與他們周旋,有何能耐保住你跟錦樓?那天你在酒樓妓館裡聽見的,都是我在他們作戲的樣子。你該知道我從來不想害任何人,尤其是你。」

  燕琳逍面無表情,語調冷淡應他說:「你不想,可你確實是做了。我們燕家也只是你犧牲的一部分?」
  曾景函胸口起伏,深沉吐吶,他反過來詰問:「難道姚琰闕就從來沒做錯過?你和他不也一直瞞我,你早知道他是霜先生,你手上的薄繭也不是做木工、練琴來的,是習武的緣故。」

  面對這樣陌生的曾景函,燕琳逍還是不可免的發怵,他顫了下,直視曾景函的眼回話:「我沒害過你。」如果不是為了不願再連累身邊人的信念,他是不可能在這裡面對曾景函的。真心珍惜、依賴、敬愛過的人,另一面卻是這麼陌生可怕,胸口難受得幾乎要窒息。

  「小弟,我也是不得已遭人利用,那了塵道人是我師父,也是我爹身邊重要的手下,我……我雖敬他,但他和我師兄想殺你,如今我也讓他們嘗到報應了。事過境遷,就不能一筆勾銷麼?我這些年真心對你,抵不過外人三言兩語的挑撥?」

  燕琳逍見他走來又戒備向後退,握緊袖裡的刀屏息以待。或許他心中真正的想法仍舊得訴諸言語,無論對方能否聽進去,這不僅是為了自己,也是想盡最後的道義。重新振作後,燕琳逍吸了口氣跟他說:「相處了十多年,確實難斷誰過誰非。我厭倦這樣糾葛不清,也想過怎樣才能一筆勾銷,但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做。我來只是想告訴你,錦樓秘寶是當年姚先生為了保護我才捏造的,你就算把我關到老死也是一無所獲。你耗費心力治好我的眼,可我無以為報,往後也只希望你我再不相往來。你要是不甘願,我可以……把這雙眼挖還給你。」

  曾景函聞言錯愕,愣怔望著與自己相親相愛多年的小弟,講出如此生分疏離的話來,不敢置信,癡癡望那人失笑:「我要你的雙眼做什麼?你以為我這麼保護你是為了錢財秘寶?」
  「不是麼?」燕琳逍垂眼,冷然輕哼:「總不可能是為了你我的手足之情吧。就算是也已經不重要了。你對燕家人的作為,我,難以忘懷。」
  「你……」曾景函悲痛激憤的情緒湧上,咬牙道:「我做的全部都是為了你!為了你,我已經妥協得太多,我寧可不奪回皇位、不稀罕那張龍椅,就是想和你在江湖上逍遙自在,我對你一直沒變過,你卻總是不信我,想往外跑。」

  曾景函一出手想捉人卻撲空,手爪在虛空中恨恨攏握,瞪著那青年。燕琳逍旋身退避,兩手依舊藏在袖裡,他漠然道:「從你害死我族人之後就不可能了。曾副幫主,盟主,你怎麼以為殺死我全族,我還能把你當兄弟、親人?還能對你交付感情?」

  燕琳逍自嘲輕笑:「是我愚昧,對你而言我可能就只是個不錯的擺件。而我一直活在你編織的夢境裡,是在你掌心任你揉捏的玩物,我的守候和陪伴從來不是你稀罕的,更比不上外面英雄前輩們對你的誇讚,他們會說你這做義兄的仁至義盡,不惜一切要治我的眼。其實你不需要我,我的存在對你來說是錦上添花。」

  燕琳逍講到這裡停住,咬著下唇調息,懊悔自己終究控制不了心緒起伏,說得太多了。他過去有情,如今都是怨懟,而這怨也已該留在過去,不該再帶著。他想要斬斷一切,一無所有的去到姚琰闕身邊,在那裡他才有可能踏實的活著。

  「不是這樣。」曾景函深深吐氣,抹臉低語:「為何你就是不懂,我都是為了你啊。我只想要你陪著我,我也想時時刻刻在錦樓陪你,但我必須壯大自己的實力,經營出足夠強大的勢力,直到再也沒人能威脅我們。那個害慘我們的曹芳鈞,我也沒讓他們好過,所有欺負過我們的人都會嘗到苦果。包括我師父,還有那女人……」

  燕琳逍見他樣子不對勁,蹙眉小心翼翼問話:「你好像累了。去歇會兒吧。到明天一早還有時間,晚點再談。」他心中介意那段話後來提到的,曾景函對自己的師父做了什麼?那女人指的難不成是孫仙綾?

  曾景函沒有停歇的意思,他坐到一旁椅榻上運氣,半晌氣息內力已平緩穩定,接著講:「你還是關心我的。」
  燕琳逍別開眼不再看,兩人靜靜對峙良久,他嘆:「我是來了斷一切,不是來算帳的。不必你去找誰尋仇,時也運也,我不想要仇恨。為了這兩字,已經失去太多。你也收手吧,不要沉迷於復仇,否則遲早把自己也賠進去。我們也別再這麼糾纏下去。今後各走各的路吧……」

  「你以為不靠仇恨我能活到今時今日?」曾景函吼了句。

  燕琳逍蹙眉嘆氣,半晌抬眼睇去,忽聽曾景函壓著嗓音沉聲質問:「你那是怎回事?」曾景函目光灼然瞪著他的頸間看,極為震怒。他一手觸上自己鎖骨附近的皮膚,有些微疼,再想起這兩日的事,想必頸子上是被姚琰闕留下的痕跡,就在衣領間若隱若現,沒想到被曾景函瞧見。

  曾景函周身氣勢逼人,他徐徐起身,如猛虎盯住獵物伺機而動。燕琳逍本能警戒害怕,對方一有動作他就將刻刀亮出來,先是指著曾景函,後又抵在自己喉間撂話:「我該講的都講完了。你要是還不能放過我,我也只有把命交代在這裡了。」
  「哼嗯。」曾景函鼻音哼聲:「你以為自己過來能替那些花街的敗類爭取時間逃麼?從他們那些作為看來也是自視甚高,恐怕不會領你好意。說,是誰動了你?」

  燕琳逍被逼退,刀刃已在頸間畫出細細血痕,他緊盯曾景函的動作一語不發,腦海只有一個想法,他得逃,這個人發瘋了。
  曾景函停下腳步,離燕琳逍僅一步之距,他臉上浮現淺淺笑意,看起來很危險,那聲調柔和得教人心底生寒:「是姚琰闕。他敢動你……只是親咬麼?是不是也把他骯髒的東西放到你身體裡了?他敢!」

  燕琳逍沒看清曾景函做了什麼動作,眨眼間身旁高腳几連同花瓶被震裂,地上立時一片狼藉。他驚顫了下,背後死死抵著牆柱,不知為何一個吻痕會令曾景函暴跳如雷,惶惑之間聽見曾景函咬牙低喃著什麼。

  「你是我的。就只能是我的。燕琳逍……」

  燕琳逍看他癲狂如斯,再想起自己的覺悟,忽然不再怯怕,把刀拿離頸子面無表情道:「我來時已服毒,天亮後半個時辰內不盡快回去服解藥就會死。」這話是說來唬人的,他根本沒有服什麼毒藥,只是他在這人面前一向溫順,不曾有過虛言,說不定能騙過對方。
  不出他所料,曾景函聞言一臉驚愕,他再道:「強留我,也只會留下一具屍體。」
  就在這時孫仙綾推開門進來,依舊身姿綽約,面貌妍麗,笑容多了分成熟韻致,少了過去有的活潑率性,整個人氣質沉穩內歛不少。她進來彷彿沒見到他們之間詭譎的氣氛,和善笑曰:「難得阿逍回來,我做了些飯菜,要不要過來吃些,晚點再聊?景函,你還有事忙,先去忙吧,時間還有,也不急於一時。我會替你勸勸阿逍的。」

  曾景函一看是她進來,收歛幾乎要失控的情緒,繃著臉不發一語盯住燕琳逍。燕琳逍也將刻刀收了,恢復之前雙收交握在袖裡的站姿迎視。孫仙綾又喊了聲,燕琳逍才答不餓,她笑應:「不會是擔心我在飯菜或碗筷裡下毒吧。」
  曾景函經此提醒也說:「就是啊。既然服過毒才來,就是飯菜有毒也不必擔心了。不是抱著必死的覺悟?」
  孫仙綾訝叫:「阿逍你服毒麼?那怎麼成,快、快叫醫生,聽說鬼醫也來到蘭亭府,我立刻遣人去找來。」她講完就跑出去,再度留下他們兩人。

  燕琳逍閑定自若應答:「我確是服過毒,就因為計算過毒發的時辰。我不想吃你們任何東西,倒不是擔心毒發,而是因為我不屑再要你們任何東西。」
  「小弟。」曾景函聽他說得篤定,反而有些心慌意亂,他迅速移至門口擋住其去路,眼神游移低喃:「為什麼要對我這麼狠心?不行,你不能有事,也不能讓你走。對,找鬼醫來,只要他在你一定沒事。」

  燕琳逍無力吁氣,苦笑說:「即使不用毒,你忘了我也習武的麼?雖然沒什麼與人交戰的經驗,可是多的是辦法弄死自己。鬼醫救不了死意堅決之人。」
  「呵。」曾景函忽地笑一聲,他眼神失去溫度,冰冷注視燕琳逍說:「你就是死,也是我的。你死了,我更要一輩子折磨姚琰闕。不瞞你說,來到蘭亭府的時候我雇了一個江湖奇人,能徹底易容變裝成另一人的樣子,包括聲音都能模仿,這人擅長竊取情報、刺殺,人稱三十二相,只不過他不是觀音,是羅剎。我雇了三十二相扮作你的模樣,本是為了作你的替身,倘若有人要害你就會被他解決。那晚你從花街逃走,他追著你到瑞噦樓卻進不去那酒樓,我雖惱他武力不如那些人,卻曉得丁猗蘭他們的確不好應付,所以還是留下三十二相以備不時之需。」

  曾景函講到這裡轉眼睇向燕琳逍,輕聲說:「你就是死也只能是我的。至於姚琰闕,我會讓三十二相對付他。」

  燕琳逍手心冒汗,背脊竄上寒意,這人已經瘋了,無論他做什麼都只是讓曾景函更為瘋狂。他六神無主,只能沉默杵在原地,只求姚琰闕他們能逃多遠是多遠了。果然是他過份天真麼?夢魘太深,清醒不來?
  就在他被嚇傻的當下,沒留意曾景函正慢慢走近自己,一手伸來,指尖觸在他鎖骨上被囁紅的斑痕上,指腹輕按,低聲問他:「疼麼?」
  燕琳逍抬眼瞪人,就算害怕,但他也怨憤難平,對於自己的天真無能、以及這個人的病態。只不過這樣生氣的目光卻令曾景函興奮愉悅,曾景函溫和淺笑:「終於正眼看我了。你分明是愛我的,那個人怎麼欺負你的?我來疼你好麼?」

  燕琳逍倏地出手拿刀刺人,曾景函機警斜身避過,一把捉住他手腕,他扭轉手腕想繼續進攻,曾景函的反應快過他,兩人近身施展擒拿術。不過十招他就被曾景函拿下,兩手被抓在後腰交錯著。曾景函死死盯住他,偏頭想吻,他像拼死掙扎的野獸張口猛咬。曾景函這回沒躲,他一口咬在曾景函頸肩上,牙齒用力撕扯,很快嘗到了鐵鏽味,但自己另一側皮膚被濕軟的唇舌舔舐,牙輕刮在他皮膚上,這份溫柔是最嚴重的凌辱,他雙眼被激得泛起薄薄淚光,胡亂囓咬嘶吼。

  曾景函鬆手,捧起他的臉關心道:「小弟,我弄疼你麼?哭什麼?你怕血啊,那我擦一擦。你到底是心中有我的,剛才你咬我時也並不咬要害啊。」
  他看曾景函拿出手帕若無其事擦著自己頸肩的傷口,瞥見他就失笑說:「瞧你,滿嘴都是我的血啊。真髒。小時候你吃東西也是這樣,吃得滿嘴,被珪遙念。」
  曾景函替他把嘴邊的血擦乾淨,似乎自己平靜不少,摸摸他的頭說:「我還有事先去處理,你在這裡歇息,綾兒她手藝進步很多,不必擔心。吃飽就睡吧。我很快回來陪你,我們永遠是一家人。」

  曾景函自顧自的說完就走,燕琳逍嚇壞了,往後踉蹌,慢慢退到一張椅子坐下喘氣。他吐了兩口唾沫,抹嘴暗忖:「景函他這是真的走火入魔、瘋了?他到底是……怎麼回事?」他不懂曾景函,越想和那人談個明白就越不明白,一下子強吻他,忽然又溫和告訴他都是一家人,自相矛盾。

  燕琳逍猶豫徬徨,是該趁這機會跑出去給姚琰闕他們提醒,還是趁此摸清曾景函的底,看看這人是裝賣傻還是走火入魔自招滅亡?不管這麼多了,先走再說,他不能拿姚琰闕他們的安危冒險。然而就只踟躕這麼一會兒,孫仙綾又折回來廳裡找他,她說:「已經讓人去請鬼醫了。你來嘗點我做的菜吧。我們好久沒聊了。」

  他瞬也不瞬望著她,看她依舊凝豔美麗,可他曉得她已經不是從前那樣。孫仙綾是個明白人,她見燕琳逍不為所動就坦白道:「你不必驚怕,我確實不打算下毒,也沒有要加害你,只是希望你能留下來。」
  「妳,不恨我?」
  孫仙綾微笑搖頭,她歛起眸光,兩手溫柔交疊在腹間,含蓄笑語:「怎會恨呢。呵,不對,應該說,恨這樣膚淺的字眼根本不足以表示我心裡的感受。我是不會讓你走的,景函他想要你,那我就幫他的忙。」
  「妳之前那樣大費周章不就是希望我永遠離開他?」
  「是啊,但我改變主意了。因為你害死我哥哥,你毀了我本來所有美好的東西,所以我也要你跟我一樣。我知道現在的你在景函身邊只會一天比一天痛苦,不必我做什麼。看著你痛苦,那就是我的救贖了。阿逍,我以前真的好喜歡你,你知道被好朋友背叛的感覺麼?明知道你是無心的,你也沒做什麼背叛我的事,你沒錯,那麼事情變成這樣究竟是誰錯了……呵咯咯。」

  孫仙綾掩嘴輕笑,眼神詭異,她說:「我帶你去客室,飯菜已經讓人送過去了。噢,忘了告訴你,我是不清楚你服了什麼毒,反正我一定不會讓你死的,不過三十二相也是用毒高手,不曉得他會給姚先生下什麼奇毒。到時候就曉得了,是不是有點期待呀?」

  燕琳逍看她的笑簡直要和方才曾景函如出一徹,柔和得令人頭皮發毛,他無言以對,隨人步出花廳來到走廊上,分神留意那些湊熱鬧的武林人士,不知何時都已經不見蹤影。他想起方才孫仙綾的小動作,開口問:「妳是不是有他的孩子了?」
  「是。現在還只是一團肉吧。怎麼?還關心我?你一點也不埋怨我麼?」

  燕琳逍在她身後止步,他不打算跟她走,站定腳步暗催氣海真氣,話音沉定回應:「怨過,氣過,悲傷過。可是現在我希望自己心中無恨。」
  孫仙綾緩緩回過身來笑睇他,眼中沒有笑意,她問:「為什麼?」
  「我只想要想著我愛的人,沒有太多心力想著仇恨之事。」他嚥了下口水,澀聲道:「我後悔來這裡說要做了斷,愚昧又天真,有些人事物不是憑幾句話就能改變。可是如果我沒來也不會有這番體悟。人是我選的,路是我走的,一切都在我,所以我承擔,怨不得誰。但我有想要保護的人,跟妳一樣。我必須走。」

  「你赤手空拳,遇上我,只怕這話是癡人說夢了。」孫仙綾輕飄飄的雙袖一垂,兩道冷光傾洩,那是兩束約莫手指寬細的長物,像繩又像布片一類扁平的東西,透出鈷藍光澤。
  燕琳逍記起以前姚琰闕給他講過天鳳堂的事,孫仙綾的兵器是雷火鞭,用的是某種獸皮特製的軟鞭,定時浸泡過一種蟲油,稍微磨擦即能起火,遭雷火鞭所擊不僅皮開肉綻,還會灼傷,也不是徒手能制住的鞭子,相當棘手。

  不承想他也有與她交手的一日,這時候他袖裡的「寸鐵」似乎派不上用場,無異於赤手空拳。不過他沒有退讓的理由,依舊挪步站定,他不想傷她,更不願對付一個身懷六甲的女人,可是他別無選擇,要是等曾景函回來就太遲了。

  孫仙綾兩手垂在身側站著,視線一動,右袖像被風拂起,同時花廳那排窗上的框架都應聲斷裂、竄出火光。緊接著地上光可鑒人的鋪磚地面突然如遭雷擊被劈出一道焦痕,這時燕琳逍憑本能飛開到廊外園林裡,睜大了眼看那豔麗的女人側首對他笑,而他為她的招式狠辣震怵。
  方才兩招是警告,現在要來真的了。燕琳逍暗罵自己蠢,與其擔心她不如擔心自己吧。他飛上樹,還沒看清孫仙綾的動作就感到足下失重,腳下樹枝被鞭擊斷開,他借力跳到另一棵樹上,孫仙綾的攻擊越來越快,他在空中飛躍時見她起舞似的旋身甩著火鳳凰尾巴,將這園林裡的草木燒毀,樹欄、盆景、石燈、假山、小橋,雅致的景趣在鳳凰怒火裡盡燬。而燕琳逍雖極力閃躲,背、手腳卻還是被流燄掃到,皮開肉綻,初覺刺辣熱燙,迎風時一陣涼意,但很快又感到更加灼燙難忍。

  最後園子裡滿地都是破碎的盆栽、石塊、斷木殘花,及一道道焦土。孫仙綾看他再沒有可逃往高處的地方,站在小橋上和她對峙,冷笑了下。那橋真的很小,純屬造景,三兩步可走完,落在矮松小池塘間,一般沒人在走的。她想到堂堂一個錦樓之主,過去傳奇富商的么子,被她一個孕婦逼成這滑稽模樣,忍不住笑了。但她也怨妒,就是這人擁有她想要的東西,曾景函偏執的佔有欲、寵溺、愛護,還有真正的朋友、尚未染上仇恨的眼神。

  他們不是朋友麼?她要他變得跟自己一樣。留下吧,她默默呼喚燕琳逍,她要他留下,這樣一來才能天天看著有人比她痛苦。

  「妳不要再過來了。」燕琳逍那身胡粉色衣袖滲出道道血色,他看她手上用力一握,斜身飛進池子裡,雷火鞭抽散他髮髻,登時披頭散髮,一側落下幾綹頭髮飄出焦味。他撩髮到身後站在池裡,鞋慢慢陷到池底淤泥,這水池很淺,只淹到他膝下,但他乾脆把自己身上潑濕,弄得一身狼狽叫道:「忍無可忍。妳來啊!」

  她挑眉,兩袖無風自鼓,長髮飛揚,唰──兩道飛鞭瞄準燕琳逍的肩,她要傷其兩臂,再動他兩腳,讓他沒辦法走出這裡。豈料燕琳逍眼力雖然不強,但聽力極好,憑藉他過去盲眼時練就的直覺和本能掌握鞭子走勢,竟兩手都能抓到鞭子。
  「哈。啊啊啊!」燕琳逍得意一笑,但也被雷火鞭燒得掌心劇痛,他即刻將鞭子往水裡扯,果然水上慢慢有浮油出來,雖然不是很多,最起碼也燒不著他了。孫仙綾惱怒欲抽鞭,但他將鞭子在前臂纏捲,兩人就在小橋池塘拉扯起來。

  「啊、肚子……」她忽然鬆勁痛呼。燕琳逍以為她動胎氣而力氣鬆懈,動作停滯,卻忘了這女子向來鬼靈精怪、心眼多,趁機抽走一鞭,順便在他前臂勒出傷口。
  「你還是當個瞎子順眼一些。看鞭!」她揚手要將人擊瞎,燕琳逍大驚,抽氣想躲,只是雙腳踩進泥裡使得動作遲滯,不及她的快鞭。他只能緊閉雙眼低頭躲避,這樣大不了斷髮,她想讓他活受罪,應該不至於往他頸上要害下手。

  預料中的痛擊遲遲未落,頭頂上空有咻、嗖的聲音,還有錚錚響音。他抬頭望,焦懷容用那把漂亮的軟劍和孫仙綾的雷火鞭纏在一塊兒,猶似兩蛇相鬥,且不時迸發火光,滋滋炸亮。焦懷容站在池畔石燈上朝他無聲微笑,然後換上嚴肅神情對上天鳳堂堂主。

  「怎麼回事?」燕琳逍意外又驚喜,趕緊拔腿離開池子,遠處飄來清雅悠遠的竹笛樂聲,伴隨不少人痛苦哀號,似乎是外院那裡打起來,亂成一團了。
  燕琳逍面前又出現一隻手,看去是徐翰元,「快上來。」徐翰元催促他上岸,皺緊眉頭對他說:「看得我都痛。」
  「都是皮肉傷。不礙事。」燕琳逍避開要害,也不讓她傷及筋骨,活動無礙。這時孫仙綾已經掙開糾纏,和焦懷容鬥起來。
  徐翰元抓著燕琳逍的肘,半提著人輕功躍行往外逃,途中跟他講:「你朋友、就是丁兄,他事後來找我為之前的無禮賠罪,還把你跟蒼龍之間的事都告訴我們了。原來有不少人吃過蒼龍他們師徒的虧,還有萬水幫的虧,只是人單力薄無處可訴,這才讓他們猖狂這麼久。不少人都覺得這蒼龍人面獸心,虛偽陰險,就算他是武林盟主也不代表他就是對的。所以集合了一些不服氣他的門派和江湖朋友來救你啦。果然他這個未過門的妻子就對你痛下殺手,丁兄在外頭跟我的師父、師弟他們應付護院武師,其他門派則是聯合上書到九王府抗議比武不公,焦兄跟我就先過來救你。」

  話講到這裡人已在街路上,徐翰元拍燕琳逍的肩,後者皺臉痛叫,他赧顏抱歉,尷尬笑說:「對不起啊兄弟,你說這是你的家務事,可我們還是插手管了。有個目力絕佳的江湖高手叫金風隼的,他說他看到窗紙上的影子覺得不對勁,我們才出手的。你往人多的地方跑,這條路一直走會接近花街,那裡有人接應。姚先生被丁兄下藥迷睡了,為的是不想讓姚先生憂心過度,我們這是臨時起意他不曉得,料想他見你這樣也會嚇到,你快回去吧。其他的交給我來。」
  「徐兄弟,你們的恩德我此生不忘。只是無以為報,我……」
  徐翰元笑著輕推他一把:「別囉嗦了,你我雖萍水相逢,卻一見如故,我把你當作朋友,這江湖朋友講的就是道義。幫人總比被幫好,何況這也是大家的事,我不喜歡什麼武林盟主這東西,江湖事自有江湖人自己作主。好啦,你無須多言,快走吧。我得去幫焦懷容,萬一曾景函來會更麻煩。」

  徐翰元講完又翻回牆裡,兩、三個起落後沒入屋樓間。燕琳逍想到還有個三十二相的埋伏,不顧一切奔回瑞噦樓,希望一切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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