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琳逍攏手,掌心尚有姚琰闕留下的餘溫觸感,他不安望向那人走遠的背影,心跳得越來越快,因為擔心姚先生安危,也因為他們之間的曖昧。

  城東這條街上沒什麼人,因為這裡專賣棺材、紙紮人、香燭紙乾,鬼節已過,中秋未至,生意較冷清,原本就寥寥幾人和店鋪的人進出,這下看到了塵把拂塵往後插好,亮出劍光,所有人都趕緊關門走避。

  雖然他沒見識過了塵道人出手,但這人給他的感覺很可怕,像一把鋒利的凶器,動輒取人性命,而且是衝著他來的。姚琰闕讓他退後,他不能讓姚琰闕有後顧之憂,於是手伸進袖裡摸出隨身的刻刀往一旁巷口躲。他也想守護自己所愛著的人們,但他沒有能耐,幼年病弱,只有受人照顧關愛的份,為了回應他們的好,所以他努力配合,做什麼都不喊累、不輕易哭泣、喝藥不喊苦。
  但是對著姚先生就不同,他將對兄長的仰慕和敬愛投射到姚先生身上,在義兄身上討不到的關懷也是,他多想和義兄過著平常的日子,而不是只有過年過節才確定對方會在,這人填滿他心中空落的地方,讓他這一生不至於過得那麼蒼白淺薄。
  對著姚琰闕他可以卸下心防,拋開一點矜持,可以有自己的喜怒哀樂,心情也不知不覺受其牽動。因為姚琰闕始終都包容著他。

  心裡一空,才意識到姚琰闕一直在麼?燕琳逍不由得自厭,儘管他屢屢冒犯,姚先生還是次次包容,為他出頭。他只能盡力顧全自己作為回報,如果可以他也很想為在乎的人做些什麼。

  他又一次定定望著姚琰闕身影,那人跟曾景函不一樣,曾景函只給他看自己最光明的那面,可姚琰闕老是自己走在前頭。光明之中,多少會有偽裝,他看著曾景函所表現出來那些燦爛明朗的景象,怎會留意底下的影子是什麼模樣。而姚琰闕卻巴不得將他罩在自己的庇護之中,藏得好好的,誰都找不著、傷不到。

  燕琳逍忽然有些鼻酸、眼熱,沒有長進的一直是他自己,街上那月色衣衫的男人也不是神仙,卻為了他和那位小皇帝,身心皆強韌堅毅得如同鬼神。

  那方姚琰闕站定,聽那道人聲音暗蘊內力,是個功底深厚的老傢伙,不過他亦不是白混江湖。燕琳逍看去只見姚先生側顏,對上那老道正臉,雖是望之儼然的老道長,但眉眼間有股邪性跟煞氣,殺意昭然,姚先生則臨風而立,恢恢廣廣,如淵難測。

  了塵道人一劍直指姚琰闕,姚琰闕兩手垂在身側,悠然迎視,了塵說:「你的兵器。」
  「兵器就是我自己。」
  「傲慢。」了塵喉間發出沉啞蒼老的話音,整個人如飛箭突刺,剎那間使出數招,劍影晃眼。姚琰闕像一團輕霧般向後飄開,雙手應對那連連劍氣,其指掌間錚鏦發響,目光如炬緊盯了塵的身法及那柄長劍走勢,不知施展什麼手段竟把劍氣化開,還瞬息間將了塵那把劍的劍身捲成不可思議的狀態。

  「什……」了塵驚悚然瞪眼,他的劍式不僅無法施展開來,還在剛發招的時候就被制住,這劍擊有他相當的內勁,竟傷不了此人半分皮肉,實在駭異。
  只聞姚琰闕愉悅輕哼,便覺餘光銀芒閃動,他竟產生瀕死的恐懼,棄劍急退。避退的當下,長劍已遭姚琰闕徒手絞成碎片,碎他金石之劍如同碎紙一般輕鬆,饒是他也一時愕然。
  不過他立刻察覺姚琰闕不是徒手毀他寶劍,而是手裡有東西。燕琳逍也隱約看到姚先生手指間繞著一道道絲線般細的流光,陽光下散發光輝。了塵道人啐了口血沫,運內力將側腹不慎遭擊而入體的異物逼出,催勁悶哼,刀片飛出體外狠狠砍在一旁店鋪的門柱上。

  「陰險小人,竟藏這麼一手。」了塵咧嘴狠笑,口中有血。
  姚琰闕半舉雙手客氣道:「前輩確實厲害,不過我這用的不是暗器,只以絲弦應付。」
  了塵嗤聲:「騙騙三歲孩子吧!」
  「我說了,兵器是我自己,這不過是琴絃,不信你瞧。」姚琰闕拋出手中琴絃,連同袖裡的白玉琴軫一同飛出。了塵抽出拂塵與其纏鬥,緊接又飛出幾個琴軫來,皆被他纏緊,兩人無法再拉遠距離,絃緊繃成直線。
  姚琰闕凌厲瞇眼一指撫在粗絃上運勁一勾,硬生生繃出一道渾厚低沉的音波,虛空中音色蕩開,彷彿高處懸著大斧斬向了塵。了塵穩住下盤扭頭一聲長嘯,硬是將人帶絃扯飛,琴絃繃斷,巨斧般的音波殺擊偏,卻還是令其半邊驅幹皮開肉綻,一者飛騰在天,一者盤據在地,皆拋開手中之物連連對了幾掌。
  了塵已負傷,對招時側腹傷口不停出血,雖然點了穴道仍不能有效止住其惡化,且這人實在手段狠辣,擲來的琴軫往他破綻猛攻,帶內力撞上,簡直快要斷筋碎骨,縱有真氣護體也是相當吃力。他知道那確實是普通絲絃,對方僅以內力催使發招,實在深不可測,了塵戰意受了動搖,縱橫江湖數十載,罕見的對勝負沒了底,沒想到燕氏身邊還有這等高手潛伏。

  姚琰闕一落地就被了塵揪住一袖,他反手回爪,近身肉搏,都想化開對方的手勢不讓對方順利出掌,最後互扣脈門迴旋推擋,形成純以內力較勁的局面。了塵才觸到對方衣袖就被柔中帶剛的真氣彈開,姚琰闕變招迅速,只是了塵並不好易與,攻防四十多招終於各自跳開,兩者落地時都震起一片風沙。
  了塵心生疑惑,咬牙問:「你到底是何來歷?我是來找那小子,不關你的事。」
  「你想殺他就關我的事。至於我是誰,那不重要。」姚琰闕暗笑,這也難怪他們不清楚,他除了自己易容之外,還做了不少與「姚先生」這琴師的老樣子花錢讓一些市井之徒戴著過幾天日子,混淆視聽的事都做足了,因此他偶爾離開雲河郡入京時,雲河郡也還是能找到姚先生的身影,並且「他們」一律都會去琉芳閣報到領取報酬。

  了塵以為萬水幫勢力夠廣,沒想到這樣的高手常年就在燕氏身邊,他那些徒兒卻無察覺,實在懊惱氣憤。他看這人內力絕非他那三徒兒堪比,沒有一定歲月洗練積累絕無這種底子,哪怕天天以活人餵招,吸盡真氣,這種邪門武功也早應失傳。
  姚琰闕額際冒著細汗,但看了塵額角汗珠低落,顯然居下風,他遊刃有餘說:「過去各為其主,也無對錯,我也不想在他面前殺人,你就此罷手我可饒你一命。」
  「你到底是誰!是誰!」了塵受不了將要敗給後生晚輩的恥辱,眼下青筋抖動,面目猙獰。

  躲在後方的燕琳逍不想姚先生分心,連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來,他看不出那兩者究竟鬥得如何,只聽了塵狂吼一聲,蘊藏內力的吼聲震得他耳朵生疼,可姚先生卻依舊動也不動。他是不是應該過去看看?但是緊要關頭是否別輕舉妄動以免害了姚先生?
  踟躕之際,對向那排建物的屋簷上一道暗影飄出,有一人弓身如貓、雙掌呈爪往底下二者撲下來,口中大叫:「師父,徒兒來助你!」

  躍下的黑衣男子為萬水幫幫主孫靈鏡,來勢洶洶,形神如虎。姚琰闕暗叫不好,了塵這老傢伙武藝超絕,孫靈鏡習得了塵那攝心手,專攻人要害摘取臟器,方才他竭力避免讓了塵碰到身體也是防那攝心手。
  這一分心讓了塵逮住間隙,卯勁發功以內力將人吸住,姚琰闕突然用一種極詭異的姿勢扭身縮骨,只讓對方揪住兩袖,抽身彈開。姚琰闕勉力脫逃,雙臂被抓出多道殷紅爪痕。孫靈鏡落地撲空,但其手腳所倨之處塌陷出一個丈二大坑,塵沙飛揚,若被那雙手碰到還不知會如何死的。

  燕琳逍駭然吸氣,一手摀嘴,了塵卻已猛然盯住他,趁姚琰闕反應不及拿拂塵殺去。姚琰闕警覺,指上拉絃將餘下沒被擊碎的琴軫甩去綑住那老道的行動,孫靈鏡瞅準破綻再度張牙舞爪撲來。

  「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傷了他。」姚琰闕心中僅此一念,不顧那孫靈鏡發狠偷襲也要制住了塵道人。然而這一幕教燕琳逍膽戰心驚,眼見姚琰闕性命危急,孫靈鏡那攝心手是朝其首腦而去,他情急之下先對了塵出掌,了塵仰身避過掌風,他已藉機飛騰至絲絃上對孫靈鏡出招。

  任誰都沒料到看起來最是恂恂儒雅的燕琳逍會驟然暴起,僅執一柄短小的刻刀就加入此局。孫靈鏡本來勢在必得,以為能摘了姚琰闕腦袋,哪知冷光畫過眼下,他驚猝收手,足尖往其刀面輕點翻身跳開,落到絃的另一端,身後是他師父了塵,亦扯著絃互不相讓。
  孫靈鏡低頭看,手指尖慢慢滲出點點血珠,突出的中指節幾乎要被削斷,仰首痛號摔了下來,了塵此刻把僅剩的絃繃斷,內力回勁衝擊彼此,姚琰闕亦向後踉蹌,面色不善。

  燕琳逍跑上前扶住姚先生:「你傷到哪裡了?」
  「二郎快跑。」姚琰闕將人推開,對他吼道。
  燕琳逍愣怔,再看那對師徒比他們更狼狽,頓時生出信心。他沒想到自己能打傷孫靈鏡,原來那些人說無極門的武功極為玄妙,深不可測,可能都是真的。這門武功並不需要固定時辰打坐或按一般習武的方式練,而是生活中時刻都能修習,坐臥、行路、打掃時都能練,按著心法練內功,他以為只是養生氣功,沒想到已累積了不淺的內力。
  「我可以、保護你。」
  「別傻,你從沒與人打殺過。快走,我自有應對之策。」姚琰闕不願讓他沾染血腥,他心裡捨不得。

  燕琳逍猶豫斜睇姚先生,姚琰闕挪開眼變了表情,他第一次見姚先生露出恐懼的神色,接著就被姚先生一臂撈過腰背往旁斜飛出去,避開敵人偷襲。姚琰闕被敵人掌風所侵,但他同時也一掌回擊了塵。
  耳裡聽了塵慘叫,好像嘔血了,姚琰闕將燕琳逍撲倒壓在身下,立刻懸身撐住看著身下的人有無受傷。燕琳逍看到孫靈鏡奔來要再纏鬥,口中訝呼:「當心!」他將手裡刻刀往孫靈鏡喉間射出。
  孫靈鏡雙手夾住刻刀,在小刀刺進喉嚨前制住它,熟料姚琰闕隨即回臂手刀一畫,釋出數道劍氣如針般刺入其皮肉肌骨裡,貫進喉間,兩道血線自孫靈鏡後頸噴出,他頓住動作半晌才回神,但已發不出聲音,只能睜大眼與了塵道人互望,氣音顫動吐著血泡:「師……」

  了塵以為那人與自己拼鬥已耗了不少內力,竟還有餘力使出這樣凜冽狠毒的劍氣,真如其所言,這人的兵器就是他自己,心中惱恨自己大意輕敵,更悲痛失去愛徒。他深知此人不除必是禍患,但自己已傷不輕,且那燕氏末裔竟也識武,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他心中忌憚又猶豫,雙手攏了攏拳,正欲賭一把將這兩人殺死,就看不遠街道上有數人跑來,口中喊著「燕二郎」及「姚先生」,聽其足音皆是習武者,雖然皆非他對手,但總歸蟻多摟死象,只得當機立斷把孫靈鏡的屍首一扛,跳上一旁柱欄簷角往上尋生路逃去。

  燕琳逍把姚先生扶起來,看到趕來的是紅雨幫那伙人,雪玫也在他們之中,鬆了口氣。徐翰元說他們和琉芳閣的人住同一客棧,一伙人回客棧稍微收拾儀容,本來鄒陽一和章竫兒他們要去外頭找間食肆吃喝,在客棧大廳裡看到琉芳閣有人神色慌張就過去關切,才知道好像有人要對燕兄弟他們不利。
  琉芳閣的人一到此處就留眼線,一伙人分頭找,徐翰元、雪玫他們這才找來的。雪玫還有些喘,秋風裡她鬢頰都是香汗,其實她武功平平,可是仍仗義相助,徐翰元幾個師弟也是未成氣候的功夫,燕琳逍看著感動又擔心,跟他們說:「幸虧你們及時趕到,不過,萬一那老道沒走,恐怕又要波及無辜。」
  雪玫拿手帕不是給自己壓汗,而是給他和姚先生,擔心念著:「二郎講什麼傻話,你就不無辜了?」
  徐翰元附和道:「是啊,雖然我們老遠就看到你們在打架,煞氣四溢也是危險,可我們這邊人多不怕他。噯、先療傷吧。」

  他們派了個師弟去通知其他人已經找到人了,其餘的陪同姚先生他們回瑞噦樓。那時丁猗蘭已回到自家地盤,底下的人也是該幹什麼就幹什麼。雖說他們興起要參加武林大會,但生意還是得做。一個少年在樓外大門灑水,準備掛上招子開店,看見姚先生他們那陣仗很是訝異,趕緊跑去通知樓主了。
  丁猗蘭立刻吩咐人去請鬼醫,說是盛先生還在蘭亭府逗留,武林大會在即應該會有不少死傷,既然賺頭不少,那人大概還沒走。徐翰元及雪玫等人看他們性命無虞就回客棧,丁猗蘭也覺得霜天人死不了,加上這兩人氣氛曖昧,藉口說去印刷新作就走了。

  姚琰闕的住房裡再度恢復安靜,他和燕琳逍坐在屏榻上,兩人同靠一張小几。他袖子早被了塵給抓爛,替丁猗蘭找的琴軫都碎壞,被那傢伙念了頓,他也不在意,一手握著燕琳逍的脈檢查,片刻後才捨得擱下。
  燕琳逍苦笑:「我說我沒事。剛才一路上,還有他們講話時,你反覆給我探了幾次脈啦,我好得很,倒是你受的內傷重不重,你這手……」
  姚琰闕沒空更衣,只披一件外衫在肩上。燕琳逍小心翼翼摸上他的手,輕執皓腕,上面是一道道勒出的紅痕和了塵抓出的印子,他一臉不忍心,什麼話都講不出。
  姚琰闕安慰:「這些等會兒就消退了,連皮肉傷都算不上。別擔心。」

  燕琳逍點頭,聽他不時輕咳,起身去倒水給他喝。他盯著姚先生喝水,想起稍早表白的事,姚琰闕並沒拒絕他,甚至似有似無接受他的喜歡,這完全在他意料之外,因此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他不僅不確定自己,也不敢擅自解讀對方的意思,因為姚先生說不定只是由著他喜歡,並沒有認真接受的打算,就像過去可能有幾場風花雪月裡的情事,一晌貪歡解饞罷了,算不得什麼。
  然後他想起之前聊天時說過的話,給點顏色就開染坊,其實他跟普通人沒兩樣的,只不過際遇如此,他遇上姚先生。

  這半生都像在夢裡,摸著黑,不知盡頭,只能自己走,任何一點微光或動靜都能牽引他,也能誤導他。這夢做的深了,難以清醒,他亦甘願不醒,哪怕是虛偽的謊,夢幻泡影。
  可姚琰闕用大半生在喚醒他,越是清醒就越將姚琰闕看進心裡,但恍惚間亦覺此人如一場夢幻,該不會是夢中夢?現在他想著,如果此際姚先生也是場夢,他不會不願醒的,因為夢總是空,他願意醒來一直走,把日子過下去,活在姚先生的生命裡,也讓姚先生活在他的人生裡。
  就算最後又是他一廂情願,這次起碼不會是夢了,甜美酸楚痛苦,都會是真實的,他知道姚先生還有很多事是他不曉得的,但這人已承諾不再隱瞞跟掩藏,他願意相信。總之,他還是貪求吧。

  想定以後,燕琳逍釋然淺笑,姚先生問他笑什麼,他說:「大難不死。往後我要勤練武,不讓你再為我受傷了。」
  姚琰闕的唇微啟,有點欲言又止,最後淺笑,但眼裡略有愁緒。燕琳逍反過來關心道:「你有心事?」
  「本來不願殺生,令其知難而退,不再來犯也就算了。但是我殺了孫靈鏡,了塵不會善罷甘休。不過往好的想,萬水幫也許大亂,雖然還有其他人能主事,也該傷了元氣。我一向是一不作二不休,但那其中有你義兄。」
  燕琳逍吸氣深想了會兒,也明白姚先生是顧慮自己的心情,他說:「自我知道真相以後,也與他無話可說了。他待我是好,但,我們燕家因他淪為至此,我想我並不欠他什麼。只想從此,再不相往來。」
  「你。」姚琰闕停住,嘆道:「你真的捨得下?」
  「在那之前我也已經淡了感情,我並非癡情之人,只是習慣了自欺欺人。負我者,我又怎麼能心無芥蒂與之相處,更何況他、他……」燕琳逍想到他一家人全為了曾景函的作為而亡,激動得氣息紊亂,連連深吸幾口氣,這話也就無疾而終,他閉眼不想再談,搖頭沉默。再睜眼時衝著姚琰闕關心的樣子微微笑,替人倒水喝。

  姚琰闕喝完一杯水靠在椅背上休息,仰首閉目養神,他說話仍喉音乾澀:「今天你為何不跑。要是徐翰元他們沒來,後果不堪設想。」
  「我能打。你受了傷,我看得出你那時氣血逆行,再動要受更重的內傷,我要保護你。」
  姚琰缺沒反應,不知閉眼想著什麼,只是眉心更加深鎖沉鬱。燕琳逍看他不放心自己,吸了口氣講:「沒錯,我沒有與人廝打的經驗,可是我知道我武功不低微,也許能一拼。以後我來保護你,我──」
  「夠了!」姚琰闕忽地大聲一喝,睜眼看向他,長嘆道:「我不要你走這條路,不想你的日子裡有刀光劍影,不要那些血腥的事沾染你。讓你習武不是為了讓你去打殺。」
  「我沒有要逞兇鬥狠,只是若有萬一我不僅能自保,還能保護別人。」
  「燕琳逍。」姚琰闕咬牙深吸氣,吁氣時又很快平緩心情告訴他:「都是我不好,否則也不會有今天這種萬一……我的姪兒,他此生都得活在皇宮裡,周圍的人都笑裡藏刀,棉裡針,我知道他的能耐可以應付,也許,對他來說不過是日常事。有些人就是習慣這麼活,也只能這麼活,雖然不見血,卻比見了血還不痛快。可是我知道你不是,你不適合這樣活著,你該走在陽光下,不是走這種風刀雨劍的路。」

  話到此處,兩人相對靜默了片刻,燕琳逍似嘆似笑的吁氣,他替姚先生倒滿茶水,輕握姚先生的手把杯子遞到其手中。姚琰闕瞥了眼被握住的手,再覷燕琳逍,有些錯覺,他看燕琳逍的表情含蓄、無奈,還有溫柔的笑意,給自己倒茶水的青年用平淡而堅定的語氣說:「來不及了。姚先生,來不及的。兄長是你生死之交,唯一的知音,但他已歿,從此往後再沒人比我更知你心,與你同道,也是我所願。」
  「二郎,那不是你所想像的,江湖路險,你想看看今日那對師徒的下場,有朝一日稍有差池就是萬劫不復。」
  「這條江湖路,你不也走了大半輩子。你也有還沒殺過人、打過架、沾染血腥的少年時。對,我不是你姪子,我有得選。我選你,雖然我一事無成,也不知將來會怎樣,可我要和你走在一起。」

  姚琰闕愣怔,他知道燕琳逍還不是能談感情的時候,這番話也不算是對他告白,而是想和他共患難,無論他們之間是什麼樣的關係,都無法界定這種羈絆。他感動,心憐,低頭莞爾,甜得心裡泛疼。
  「我不知該說你什麼。」姚琰闕有些無力低吟,暫時由著他吧。燕琳逍終於有一回把人說到無力反抗,暗自高興,自己也喝了口茶水,盤手趴在几上瞅著姚先生發呆。
  姚琰闕被看了一會兒,一手探到自己衣襟暗袋裡取出對方刻給自己的狐首偶人,比巴掌小許多,可是在和別人廝殺時弄壞了,狐首斷開,半邊身碎裂,他掏出碎片來擺在几上,用極輕的聲音說:「對不起。」
  燕琳逍稍微拼湊那些碎片殘骸,對他說:「你人沒事就好。這個可以再做,反正也只是個沒用的擺件,我以後做別的給你。」

  姚琰闕望著他像是鬆了口氣,淺淺揚起嘴角,半瞇起眼,終於重展笑顏。這一笑宛如清風明月,燕琳逍癡癡凝望,胸口悸動,亂了,全亂了,他的目光慌張挪開卻不知該落在何處,他並不打算這時思考感情的事,這是意外,他把臉埋在盤起的手臂裡逃避,不知自己的耳根燙紅。

  姚琰闕也意外看著燕琳逍害羞的模樣,他恣意看著,寧願這一刻靜下來,但也更希望能和這人並肩而行。他知道燕琳逍說得對,他也是人,不可能永遠沒有脆弱或露出破綻的時候,即使是鬼神也總有弱點或不擅長的事吧。
  他忍不住伸手撫摸燕琳逍的頭髮,一手輕碰那紅潤漂亮的耳朵,假裝替人撩順微亂的髮絲,語氣慎重而溫軟:「琳逍,我想告訴你一事。過去我找你,看顧你,的確是為了珪遙。但我現在是為了你,只為你。」

  燕琳逍倏然抬頭,紅著臉看姚先生,一副要喘不過氣卻得憋氣的模樣說:「我、我去看盛先生來了沒有!」他講完起身往房門口走,步伐太急,左肩臂還撞到門板,冒冒失失奔出去。他無法思考姚先生的話是什麼意思,只覺得渾身燙,心靜不下,但很溫暖,那人溫柔得令他不知所措。

  姚琰闕坐在屏榻上徐緩眨眼,看桌上的碎偶人喃喃自語:「還是忍不住心急了。慢慢來,慢慢的讓你……習慣我這樣對你。」他眼裡有笑意,他因為燕琳逍而有了新的面貌,有所轉變的不是只有他一個,琳逍也是。其實他也有憂懼,不知未來將會變得怎樣,可他心中對於彼此這段關係有所憧憬。

  半個時辰後丁猗蘭的人請到鬼醫,姚琰闕堅持鬼醫先給燕琳逍看診,燕琳逍只是病癒後受到驚嚇,稍微氣虛,並無大礙。盛復生給姚琰闕看診時說:「傷得不重,你們都瞎操心了。這傢伙啊,九命怪貓,死不了。」
  須臾間看完兩個傷患,收了不少診金,盛復生心情不錯,開了些養生方子留下兩瓶藥就走,廢話都沒有。燕琳逍看盛先生走得急,笑曰:「真是來去如風的人。」
  姚琰闕告訴他說:「他這麼貪財如命是有原因的。他從前是雪樓國宮裡的小醫童,後來雪樓國連年戰事,他當了軍醫,隨軍遠行。他以前是個連雞鴨魚都不敢殺的人,每次都被宮裡的內侍騙錢,單純得很,因為他那當醫正的師父很護著他。只不過當上軍醫,戰爭裡看了太多不似人間的場面,他這人也就變得較為偏激了。後來國滅,他亦是困頓坎坷,我為皇帝暗中養了批人,常有死傷或需要用藥的時候,那會兒跟他常有來往。後來他擺脫奴籍,靠醫術攢錢,大肆購地置產,收留了在戰爭裡的孤兒,或身有殘疾頓失所依的人,那些孩子都喊他盛阿爺,把他當自己的爹一樣,所以我們這些熟識的都戲稱他有百子千孫。他對一般逞凶鬥狠的江湖人沒有好臉色,對陌生人亦沒什麼醫德,治好拿錢就不聞不問了,可是並不盡然是冷血。」

  「原來盛先生還有這一面。」燕琳逍想起盛復生繃著臉,許多孩子喊他阿爺,那想像的場面溫馨但也充滿喜感,輕笑了下。一回神對上了姚先生的眼,忍不住目光游移,像花間輕舞的蝶在風中徬徨,但最後仍是落到最哀豔的那朵花,貪戀不去。
  「姚先生。」
  「嗯。」
  燕琳逍聽他輕應了單音,只一個音竟聽著一身骨頭發酥、四肢發軟,自己咬著下唇裏的肉提振精神,嚥了口水,語無倫次的講:「我越看你越覺得,你順眼。」
  姚琰闕還以為他要講什麼,只淺笑不語。燕琳逍又補充說:「不是因為你生得好看,是因為……」
  燕琳逍站起來,垂在身側的手揪了揪衣衫的布料,幾乎要抓皺了還是沒能講出口,最後搖頭訕笑,改口道:「我去給你熬藥了。你多休息。」

  姚琰闕再次看那青年羞極而逃,像是好奇的小獸,怯生生的試探、接近。明明已經認識這麼久了,情念一動,這人也越看越覺得可愛。他其實不太信自己,不信自己能愛人,不信的東西太多了。年輕時他琴劍雙絕,少有對手,遇見燕珪遙時為其琴藝驚豔,此後交往數年,能交付生死,儘管燕珪遙暗生情愫,他亦不曾動念。
  他視燕珪遙是唯一摯友,卻沒有因此回應那感情,因為他真心相待,不願有半點敷衍應付,只能註定此生負之,但他不悔。後來他也嘗試過,和一些順眼處得來的人培養感情,但往往沒有好結果,每次的對象都是離他而去,他們說:「你很好,可是無心。」

  或許吧,他嘗試是因為消磨時間,並不是想求姻緣,都是順勢為之,從沒有強求。別人的感情對他來說可有可無,他對別人而言亦然,久了也以為自己真的無心,所以無情。但其實不是的,那天他在井邊,一個著女裝易容的青年倉皇翻進牆裡,他一眼就認出那身手,他看了許多年的孩子才有的身手,再一眼就確認青年的刻刀,這樣重逢的場景是他始料未及。
  他看出燕琳逍當時傷得極重,不是身,而是心,那時他應對悠然自若,其實是為了掩飾心中憂憤狂亂的心緒。他不是無心,而是這些年他的心一直都在這孩子身上,雖然還有個血脈相連的姪兒,但他的心越來越偏,嚴重失衡。

  傍晚,燕琳逍端飯菜回房,吃飯時兩人有一句沒一句聊著和自己不相關的事,紅雨幫的朋友,煙柳閣的事,丁猗蘭的畫和擅長的樂器,或其他武林人士的背景,也講了九王的事。姚琰闕講到九王對他姪兒的過份疼愛和糗事,逗得燕琳逍不時發笑。到就寢時,僅留一盞小燈,姚琰闕仍堅持讓燕琳逍睡床裏,後者低喚:「姚先生。」
  「嗯。」
  「明天就是武林大會了。一輪一輪的淘汰,接連三日要選出盟主。」
  「嗯。」
  「姚先生。」燕琳逍側臥面對姚先生,把被子拉過去一同蓋著,姚先生睜眼睇來,他怯赧說:「盛先生說我病好得差不多,夜裡冷,你有傷在身不能著涼。」
  「我去拿張被子來。」
  燕琳逍看他要起身,橫過一臂挽留道:「別麻煩,蓋一張有什麼要緊的。這棉被又不是不夠大。」
  姚琰闕看他一眼,再度躺下,開口跟他說:「不管明天會見到誰都不必怕。你沒有任何錯。」
  燕琳逍單肘撐著上身側對人,他憂慮道:「曾景函,萬一他當了盟主,我……」
  「我不會讓他再碰你。傷過你的人再無資格接近你,就算他是神,我也不會讓他再擺佈你。」姚琰闕伸手摸他臉龐,將人攬到懷裡,拉上被子蓋好彼此。「睡。」

  燕琳逍被摟入懷抱才意識到這曖昧的狀態,姚先生抱著他睡,他整個人都越來越燙,卻使不上任何力氣掙脫。不是因為姚先生下藥點穴,而是他心慕於姚先生,意亂情迷。

  「為什麼這樣?」燕琳逍被自己的聲音嚇了跳,帶著鼻音的氣聲像在哀吟求饒。
  「你不是說,我此生僅有你一個最知心的人?」幽暗室裡,風吹滅了僅有的火光,一切感識都時而矇矓、忽又敏感。燕琳逍聽姚先生的話音似有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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