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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暗無光的客室裡,門窗緊掩,外面天色已暗,不見星月。姚琰闕醒了,睜開眼仍黑黢黢一片,不禁想像過去燕琳逍過的是這樣的日子,也難怪會那麼依賴自幼伴在身畔的人,倘若他能早一點來到燕琳逍身邊,或許多少能挽回、改變什麼,讓燕琳逍少受點罪吧?

  只是那時他也自身難保,國仇家恨、江湖恩怨,沒完沒了的麻煩禍事幾乎將他湮沒。自他家國傾滅後遇上的每一個人都巴不得他去死,他的死比生更有價值。
  他化身修羅,腥風血雨裡來去,其實更危險的是那些看似和善、正義凜然之輩,棉裡針,笑藏刀,防不勝防。只不過他的江湖朋友多是這樣相鬥相殺結識的。人世間的事難料,說變就變,前一刻還把酒暢談,下一刻能出手殺生,也可能鬥得你死我活,忽然出現共同敵人,找到化解彼此矛盾的辦法,一下子握手言和也有,他自己即是這一類人。一旦有過交集,多少就能從中揣測、理解對方,有時產生的是錯覺,有時衍生的是默契,繼而成為不死不休的仇敵,或一輩子可信賴的朋友。

  他有一路相扶持、情同手足的孟二娘,還有其他伙伴,過去的他看不清這些,直到他帶著燕二郎走進自己生活的日常裡,接觸他的另一面,才逐漸透過燕二郎看到了自己。他常感到不可思議,那個瞎了眼的玲瓏少年是多討人喜歡的孩子,和幼年的他有幾分相似。可他偏偏對燕二郎沒什麼好口氣,還嚴厲管教,現在回想是不想燕二郎變得跟自己一樣薄涼冷情吧。再後來,這樣嚴謹管教的態度也是為了掩飾內心的在意。
  因為他在意的東西,總是會不見,所以他不想讓自己在意太多東西,只要在意眼前、將來的敵人就夠了。將七情六欲、喜怒哀樂都冰封起來,藏得極深,就連夢裡也不會去撬開一道道的厚冰窺看。

  世人道他無心,他亦如是所願,只不過他始終是人,又怎能做到無心。無心,就失了人性,也就完成不了他二姐和摯友的遺願,成就不了他的前半生,那麼他將不知該如何活下去。他就是這樣可悲的傢伙,他承諾過要讓燕琳逍不枉此生,可是當他看燕琳逍走遠的身影,心裡著實害怕,怕那人不會再回來。

  睡得夠了,將來斷氣還怕不夠睡麼?姚琰闕睜開眼坐起,嘆息似的吁氣,摸黑套好鞋履就要往外走。室外忽而亮起一盞燈火,燕琳逍開門進來,走到桌邊擱下那盞燈後笑望他:「琰闕,你睡醒啦?」

  「你回來了?」姚琰闕詫異,見他平安無事有些意外,走上前摸他臉關心道:「溜回來的?」
  燕琳逍靦腆低頭笑語:「我回來你好像不是很高興啊。」
  「怎麼會。只是有些意外。」姚琰闕摸他額髮,再搭握他的肩確認這不是夢,將他臉端起來相視,他羞赧別開眼。姚琰闕淡笑,接著目光往下挪,突然將人用力推開,冷聲篤定道:「你不是他。究竟何人?」

* * *

  入夜後的花街繁華熱鬧得像是另一個世界,比起其他地方多是晁國人經營的酒樓伎館,這裡有更多族群爭奇鬥豔,不同風味的飲食、不同相貌體格的男男女女,就連建物也不盡相同。這兒的人車喧囂,大街上多是外地客,有一般的飲食餐館或小攤販,也有賣些外面不常見的玩意兒或情趣事物,尋芳客則多會轉入巷弄裡找熟識的店家。

  燕琳逍渾身傷,衣衫沾染血污,狼狽跑過通往花街的橋,飛騰上樹,再跳上屋頂,不走地面而選擇在高處移動。他本是一身淺淡顏色的衣衫,不過染血後顏色變深,飛簷走壁倒能融入夜色。而且姚琰闕傳授他的輕功有別於其他人所學,不需太多借力施展的地方,只要一騰空即能馭風如梟,無聲無息在空中翱翔。
  他忍著一身傷痛趕回瑞噦樓,樓外並沒掛上燈籠,好像沒有要做生意的樣子,他一心求快,直接翻過門牆入內,這下算是體會到有些人一旦會輕功就懶得敲門打招呼的毛病了。不過瑞噦樓看似防衛鬆散,其實角落都有丁猗蘭安排的護院,他一進樓裡就冒出三名少年各持兵器盯住他,他遭其質問:「來者何人?」「有門為何不敲門?」「非請擅入不是客人,打!」

  「慢著!」燕琳逍喊停,咳了聲,慢慢站到一旁點有燈火的石燈旁打亮自己的臉:「是我。」
  少年們詫異:「咦,燕哥哥怎麼一身傷?」
  「燕哥哥?」
  「可我們剛看的燕哥哥不是這樣的。」

  燕琳逍暗叫不好,擰眉道:「此刻無法跟你們解釋清楚,姚先生有危險了,快隨我來!」
  三名少年沒遇過這種事,但只遲疑了下就僅留一人繼續守在原地,另外兩個緊追過去。他們趕到姚琰闕住處。院內沒有半盞燈火,石燈籠被損毀,周圍有些凌亂的打鬥痕跡,室外立了三人;面向他們的是姚琰闕,另外兩人側對月洞門口,一個長得跟燕琳逍一模一樣,一個則蓄著唇上小鬍鬚跟下巴的山羊鬚,長相還算清秀斯文,只是嘴臉稍嫌刻薄,正是鬼醫盛復生,他還穿著一身異族服飾,不知去哪裡玩過一趟才來。

  一個少年打亮一盞跟他臉差不多大小的小燈籠,在場皆是長年習武之人,眼力不錯。姚琰闕一見到另一個燕琳逍,當即睜大了眼,因為他看見那身血污和傷,氣音低喚他名字。少年們一聽姚琰闕喊前方這青年,立刻護到真正的燕琳逍面前:「霜先生,這是什麼情況?那人既是冒牌的燕哥哥,可以殺了他麼?」
  冒牌燕琳逍聞言斜眼睞那發話的少年,輕笑:「就憑你們?這口氣真大。」
  盛復生厲聲斥道:「都閉嘴!」
  姚琰闕也勸那兩名少年說:「這裡沒你們的事,退下吧。我們正在和三十二相談判。」

  少年們察顏觀色,聽霜先生刻意道出冒牌貨的來歷即識相退出院子,一人回去留守原處,另一個再去請示上頭的人搬援兵。燕琳逍並不往前,他知道自己負傷居於下風,最好不要妄動干戈,現況看來並無人受創,所以還是靜觀其變為上策。
  姚琰闕安撫燕琳逍說:「二郎莫慌,我只是在跟他談生意。」
  三十二相戲謔笑著補充:「對。報酬之一是我這條命。」
  盛復生說:「現在由我見證。霜天人這兒還有什麼話沒有?」
  姚琰闕搖頭不語,盛復生再問三十二相:「你呢?要死要活?」

  三十二相頂著燕琳逍那張清雅俊秀的臉,擺出輕挑冷漠的嘴臉喊道:「且慢。我還有話講。我若接了你們這筆生意,勢必要得罪萬水幫和蒼龍,總覺得保障不夠啊。」
  盛復生嗤聲笑說:「講白了就是要錢吧。」
  「不錯。鬼醫懂我。」
  「那好吧,由我再付上這個數。」盛復生拿出頸上掛著的小算盤打出一個數來,這時恰好浮雲被風吹開,月輝落下來照亮他們。
  三十二相很意外:「你這隻鐵公雞來付?霜天人是你什麼人?」
  「他救過我一命,這筆錢算是我還他。其他也不關你的事,你若不要,大不了我有機會再報恩,隨便你。反正我是來給有病的人看病,碰巧遇上。」

  三十二相挑眉:「這麼巧,看啥病?」
  盛復生冷笑:「這兒是花街,你以為什麼病最多?」
  「哈哈哈。不錯,這倒也合情合理。好,這筆生意我做,只不過我沒有解藥,所以這談判……」
  盛復生撇嘴:「這不可能,你下的毒怎麼可能自己不會解!」他本來想對此毒和解藥做番研究,聽到這話相當失落不悅。
  三十二相大笑兩聲回曰:「這毒是我師祖調的,連我師父都沒敢用,就是因為有藥方無解藥。這毒只有解藥方子,可是我製不出解藥來。藥方能給你們,但我確實手裡沒解藥,所以用的份量也刻意減輕四成。要不是蒼龍非要我用這毒,給的報酬豐厚,我也絕不考慮用它。如何?現在要開打還是就此言和做這筆生意?我頂多賠上一條命,沒有家累,也不會再更虧了。」

  盛復生皺緊眉看向姚琰闕,姚琰闕盯住三十二相點頭回應:「好。我會令人將你要的報酬交到約定的地方,一切照方才講的,那件事交給你辦,藥方留下,你就帶著你那條命快走吧。」
  「呵呵呵呵。」三十二相笑得開心:「這才上道,我其實也與你們沒有仇怨,一切都是收人錢財辦事。」他瞄了眼自己所冒充的燕琳逍說:「你也別怨我。」

  說完即旋身竄進暗處,須臾即在不遠的空中見到那一身胡粉色身影翩然飛遠,像月下仙鶴一般,不過做的卻是這樣不見光的勾當。

  燕琳逍站在那兒越聽心越沉,毒?姚琰闕中毒麼?為什麼他們還能冷靜談判?他艱難邁出一步,盛復生走來睨他,頤指他進屋裡,這時姚琰闕也已回室內。燕琳逍跟進屋,姚琰闕正把凌亂家具歸位,撿回兩張椅子擺回桌邊,拉著燕琳逍坐下。此舉牽動燕琳逍的傷,令他暗抽一口涼氣,但還是被姚琰闕察覺,轉頭對卸下醫箱取出銀針的盛復生道:「你先看他的傷。」
  盛復生視線在他倆之間來回,點頭應:「也好。反正你一時半刻死不了。」
  燕琳逍不敢相信的望著姚琰闕,澀聲問:「你中什麼毒?為什麼還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他壓抑不住惶恐擔憂,連聲音都在發顫,姚琰闕太關心他,或者該說姚琰闕根本不在乎自己中毒可能會死,這讓他很難受。
  姚琰闕覺得手背有滴水落下,恰好盛復生把屋裡的燈點亮,他才看到燕琳逍還算平靜的臉上有道淚痕。他不是頭一回看這人哭,可是這回他真的不知所措,也不懂自己哪裡做不好,摸不到身上的帕子,只好用指腹輕輕拂去情人面上的水光。

  「我還不要緊,一會兒慢慢講給你聽。你這身傷還在流血,先止血敷藥吧。」姚琰闕講這話的時候不敢直視對方的眼,他不懂自己在心虛什麼,但隱約知道燕琳逍氣惱什麼。
  盛復生把銀針擱一旁,抽出醫箱一格專放傷藥的抽屜擱桌面挪過來,對姚琰闕指示道:「我瞧過他剛才的行動,不像傷了筋骨,這就給他檢查一下。」
  問診完確定只是皮肉傷,盛復生把每瓶藥倒在小缽裡調好,指示姚琰闕說:「我看你們好像還有話沒講完,給你們一頓飯的時間慢慢講,這傷口你會處理,就自己弄吧。我去外頭繞一繞,看看情況。」

  燕琳逍一雙眼只瞅著姚琰闕,也沒挪眼看旁人,僅出聲道:「謝過盛先生。」鬼醫一走他才問:「他真就這麼走了?」
  「讓他出手是要付出代價的。我替你清理傷口。」姚琰闕輕嘆,替人脫掉一身衣褲,不僅其掌心的灼傷讓他心疼,身上的鞭痕更使他憤怒。燕琳逍只著一件同樣沾血的綢褲站在那兒,姚琰闕看過傷勢後靜了片刻,閉眼沉緩吐息,壓下自責難受的情緒,再睜眼時又是目不興波的樣子。他拿了件軟氈給人披著,匆匆去外頭打盆水來,拿布沾濕給人擦身。

  「忍一忍。」姚琰闕說完讓人趴到矮榻上,盡量放輕動作擦拭他傷口。
  「呼嗯。」燕琳逍閉眼悶哼,渾身僵住,但那沾布的水竟是微溫,他趁隙偷瞅姚琰闕,微惱輕斥:「都中毒就不要再運內力了!水冷又怎樣,我忍得住。」
  姚琰闕沒想到被罵了,心中有些奇異的感受,他在他回頭趴好時無聲訕笑,沾著那盆本來冰冷的水去給人抹身。趴著清完背部的傷口,接著讓燕琳逍坐著清理他處傷口,接著敷藥,再拿盛復生留下的紗布包紮,差不多就是一頓飯的時間。鬼醫還沒回來,那些藥還在,也不擔心鬼醫跑了。
  兩人相對無語,氣氛難得有些尷尬。燕琳逍褪下薄氈去拿乾淨衣裳換,坐回榻上率先開口:「對不起,我太天真了。曾景函跟孫仙綾是不會善罷干休的,我恐怕會連累你和其他人。非但沒能解決這事,還搞成這樣回來,你這身毒也是──」
  姚琰闕看他講到後來聲音跟手都在顫,握住他雙手搖頭淡笑:「一切有我。沒事。盛先生也講了,我死不了。」
  「是一時半刻死不了。」燕琳逍扁嘴強調,十分介意鬼醫的話。

  姚琰闕知道說與不說都會害燕琳逍忐忑,於是坐到榻邊輕摟著人把稍早的事避重就輕交代一遍。不久前三十二相扮成燕琳逍的模樣前來刺殺,因好奇傳聞中的霜天人是怎樣的人物,並沒有很快出手,哪知姚琰闕三兩下就認出冒牌貨,逼得三十二相當即發難,出手施毒。

  三十二相除了能易容扮作他人之外,還擅長輕功、氣功、毒術,而且能在交手剎那間將一身絕活運用得變化萬端,教人難以防範。這世間能精準運用氣功內力的人都有極高深的修為,比如姚琰闕能將劍氣化針傷人,而三十二相適才出招下毒時即將毒水凝成冰針,就算姚琰闕有護體真氣也極難防禦這樣近身暗襲,冰針隨即在體內化開根本無法逼出來。
  三十二相這一手又快又狠絕,不愧為江湖有名的刺客。他下的毒叫千歲無憂,據傳原先為古時為了修仙才研製,調煉過程失敗而衍生的毒藥。中毒者會一日比一日睡得更多,到最後不會再醒,就這麼睡死了。
  三十二相用的毒是前人所傳,存量殘少,因為這藥的製法都是一些今世找不到的材料,比如須從某些野獸身上取來的油脂或皮肉骨骼,而那些獸類現今已然絕跡。話講到這裡,姚琰闕刻意打住話題,摸了摸燕琳逍的臉和頭髮,轉移話鋒說:「你這頭髮被鳳凰給燒了,真是可惜。」
  燕琳逍心煩意亂,他說:「頭髮再長就有,但你還沒講那解藥的事。既然製毒材料多是今世尋不到的東西,那解藥、解藥不就……不成,我要去找盛先生問個明白。他拿著藥方一定知道怎麼做,萬一有幾樣是現在沒有的,說不定他能想出可取代的材料?」

  姚琰闕拉住他手腕安撫說:「就是說啊。這點事難不倒他,你別慌,坐下。」
  燕琳逍一坐下就抱住姚琰闕,雙臂越收越緊,不管傷口有多痛都想把人緊擁。他哽咽低語:「不要事不關己的樣子,看著心裡難受。」
  「可你曉得我一向是這樣的。」姚琰闕苦笑。
  「所以我替你難過,替你緊張啦。」燕琳逍講完,鬆開環抱,目光炯炯望著姚琰闕淡然平靜的微笑,他捧起姚琰闕的臉往唇上輕了輕,最終壓抑不住心裡不安和渴望,帶著快哭的表情用力輾吻這人的唇,主動探入,深吻纏綿。

  他連脖子都有傷,渾身都痛,可是沒有什麼比不能再和姚琰闕在一起更痛了。這一刻他懵懵懂懂的察覺了一些事,激烈熱情的吻逐漸停下,姚琰闕的回應很溫柔,他問姚琰闕:「我是不是很爛?你中毒了,我還乘人之危。」
  姚琰闕搖頭淺笑,這一笑令人如沐春風,燕琳逍早就忘了傷痛和剛才秋水冷寒,癡癡凝望,然後手輕觸他唇瓣問:「痛不痛?我剛才沒忍住,咬了你。」
  「呵。」姚琰闕聽了笑了聲,還是搖頭,眉眼間萬分柔情,都是對燕琳逍無盡包容。
  「對不起,我自己分神了。我在想,自己怎麼變得這樣瘋狂,就像、像義兄那樣。」燕琳逍想到之前的事,心裡很有陰影,想講出來卻又難以啟齒。
  姚琰闕偏過頭輕吻他的唇,溫柔問:「他怎麼欺負你的,我改天替你討回。」
  「不,不要。我我、我們不要再和他們有牽扯了。」燕琳逍嚇得搖頭拒絕,靠進他懷裡抱著人說:「他沒傷我,只是我後來要逃,跟孫仙綾打起來,接著焦懷容、徐翰元他們來助我。曾景函可能是去應付九王府那裡的麻煩事了,很多人並不服他。」

  姚琰闕鼻音輕哼:「算他倒楣攤上九王和這兒的人了。九王懶散是懶散,可他不是笨人,也並非不會有自己一番籌謀。正因他懶,所以喜歡一勞永逸。既然有楊煥,暫時不用太擔心他們。不過我們再留在這裡也是不妥,一會兒留封書信給丁猗蘭,我們就隨盛復生走吧。」
  燕琳逍點頭應了聲,聽得出他的疲憊困頓。姚琰闕仍握牢他的手,罕見露出靦腆笑容告訴他說:「我不曾想過自己會對誰動心,付出感情。有時見你為我難受,我甚至不知該拿你怎麼辦才好。過去你為別人傷心,我淨是講些苛薄的話調侃你,其實也多少是妒嫉別人。」

  燕琳逍沒想到他講起這些,聽得一頭霧水,愣了會兒才意會過來姚琰闕的意思,兩人都不好意思抿著笑互看,但他對姚琰闕的毒仍是不放心,眉宇間難掩憂色。

  「我會學的。」姚琰闕低頭自嘲笑了聲,再看著燕琳逍的眼說:「學著怎麼愛你。」
  燕琳逍羞得做不出反應,傻愣愣點頭,覺得傷口已經夠刺辣的了,現在臉和脖子、身體也都熱了。

  「篤篤。」兩聲扣門的聲響,盛復生站在門口敲門板說:「好了沒有?我都能吃四、五碗飯了。我得給霜天人扎針了。然後,我們得快點走,外面的人車變少了,不知出入花街的橋是不是出什麼情況。得盡快走,你們已成目標,留下只會壞事。」
  燕琳逍拖著負傷的身子站起來說:「我去備筆墨,留封信給丁猗蘭他們。」
  「去吧。」姚琰闕讓他先去忙,很乾脆的褪下上衫等著盛復生的針伺候。然後,三人重新整裝,趁夜色深濃時離開花街,踏上離開蘭亭府的旅途。

* * *

  離開瑞噦樓、花街,出了蘭亭府,一路往北方走。這一路姚琰闕他們三個在外行走都是易容。盛復生頗有本事,不知從哪裡弄得三人能通行城關及各驛站的公驗,只不過不知何故,盛復生給他們倆的身份是兄妹,給他們一套男裝一套女裝,自己則扮這兄妹的老父。

  燕琳逍並不排斥為掩人耳目著女裝,只是實在不方便走動,所以趁著姚琰闕昏睡時給他換了女裝。頭一回見這人著女裝,明顯看得出男扮女裝,而且姚琰闕個子太高,骨架比燕琳逍大一些。他看姚琰闕未施脂粉穿上女子衣裙,初覺違和,但看著竟也衍生一種難以言說的嫵媚妖豔,不由得心頭一熱,自己莫名害羞,趕緊把假人皮面給姚琰闕覆上。

  盛復生後來告訴他自己在各地皆有眼線,一方面為了行醫,一方面也為行商。那晚他從中得知三十二相要對姚琰闕不利,趕去時兩者正在對峙,而姚琰闕已中毒。但也正因如此,三十二相再沒什麼能威脅姚琰闕,姚琰闕能無所顧忌,隨時能出手擊斃對方。
  就在那時,姚琰闕提出讓三十二相為自己和燕琳逍作戲詐死的要求,對方若不願接受的話就開殺戒。三十二相知道自己大意失了先機,不過蒼龍也只要他下毒,並沒說要讓霜天人死,而且他確實不可能在霜天人手裡全身而退,恐怕要鬥個非死即傷,所以接受這些條件讓自己有後路走。
  盛復生又提到那藥方裡的藥材其實難不倒他,唯獨一項得憑運氣,講得隱晦神秘,說是要去了目的地再看看。至於目的地正是從前雪樓國的國境,那座太和湖。他對燕琳逍強調著:「現在跟你們不熟的都以為你們死啦。至於熟知霜先生作為的那伙人大概能料中這是詐死,你別多想。」

  燕琳逍琢磨鬼醫的意思,猜想鬼醫該不會是在安撫他?

  遠離晁國的國都越遠,關卡越少,他們這時易容也只是不想引人耳目。一行三人在鄉間野道旁的小飯館休憩,燕琳逍那時聽完盛先生所講的事,只覺六神無主,他憂心解藥能否製成,更不知姚琰闕撐不撐得下去,卻不敢露出慌亂的神色,平靜吃完飯菜再去打點一些乾糧備著。

  姚琰闕本來一日睡兩個時辰就夠的,到離開蘭亭府時已是一日要睡上四個時辰,醒著的時間越來越短。幸甚,這千歲無憂的毒和他無極門的武功似乎有相生相剋之處,倒沒有很快毒害其臟腑、壞其心脈,在他醒著的時候由盛復生看診完開始練功,尋找出能與此毒共處之法。
  燕琳逍就在一旁聽他倆討論,繞著他們做些打雜跑腿的事,畢竟他輩份資歷都是最輕的,而且易容不怕被認出。
  旅途期間不時聽到關於蘭亭府武林大會那場騷動的後續發展。有人說那裡代表官府的九王、各族的族長、江湖幫派意見再度分歧而陷入大亂,但也有風聲說那場騷亂被九王壓下,也不清楚哪些謠傳誰真誰假,只得暫時擱下,先顧好眼前人要緊。

  為免被揪出行蹤,燕琳逍不敢投信回錦樓,也不敢和朋友聯絡,隨著姚琰闕陷入睡夢的時間變長,他們雇了船走水路,方便姚琰闕休息、練功不受干擾。進入北方地域後改租馬車,進入過去雪樓國的國境時,姚琰闕一天幾乎只醒一個時辰。

  姚琰闕曾入伙過盛復生一些藥材行和其他產業的生意,一路上都由盛復生花錢打點食衣住行的費用,當然跑腿還是讓燕琳逍去。盛復生扮作一個老者,帶一雙「兒女」添購冬衣,買了獸皮帽和大衣、鹿皮內裏的靴鞋,然後才往目的地移動。

  路上燕琳逍喚盛先生阿爹,喊姚琰闕妹妹,冬衣穿得又多又厚,這一帶的異邦人無論男女都長得高大,也不至於被瞧出是男扮女裝,時日一久倒像真的成一家人。在這之前他們走過大草原,只差沒進沙漠,也經過海邊漁港,穿越過充滿瘴氣的樹林,跋山涉水回到他們記憶裡的地域。
  這日經過一個臨川小鎮,找了間客棧下榻,外頭開始飄雪,燕琳逍負責把「妹妹」抱上樓,盛復生這老父則在櫃檯算帳、叫飯菜什麼的。

  一到樓上廂房,燕琳逍就替人卸了易容透透氣,擦完那些易容的東西後姚琰闕恰好轉醒,燕琳逍看他睜眼瞅自己,眉開眼笑打招呼:「琰闕,你醒啦?餓不餓?」
  「不餓。不過可以吃一些東西。」姚琰闕自從中毒後吃的越來越少,簡直像在辟穀。
  燕琳逍思忖或許那毒本是為修仙而煉,碰上姚琰闕練的這門武功也曾傳說是修仙法門,說不定會意外有所收獲?他偏頭莞爾,甩開這荒謬念頭。人就是人,不會成仙的,何況他希望姚琰闕能長長久久和他一塊兒活得好好的。

  燕琳逍點頭去張羅吃食,一開門就看盛復生走來跟他講:「我叫了飯菜,他醒了就吃一些,吃完記得要他服藥。還有,我住隔壁,沒事別吵我。」
  「知道啦,阿爹。」燕琳逍喊得親熱,盛復生從最初有點彆扭到後來已經麻木了,還應了他一聲才走回自個兒那間房。

  燕琳逍關好門回床邊,姚琰闕正在打坐,他靜靜守在一旁等。片刻後姚琰闕睜眼睇他,他微微一笑,兩人一同用飯。以前姚琰闕嚴格教過他食不言寢不語,可現在不管了,他常當姚琰闕的面邊吃邊聊,也沒被糾正,姚琰闕只笑著聆聽他講旅途趣聞。他講到前幾日在市集看不慣地痞流氓欺負人,忍不住出手,或是暗地裡戲弄了惡官差,在某條道上結識一伙某某族的人,還有去到語言不通的地方大家比手畫腳的溝通。

  燕琳逍想起昨天一件事笑出聲,壓低嗓音跟他講:「昨日我見到盛先生在結冰的水窪上差點滑倒,站穩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開,他都不曉得被我瞧見了。哈哈,他那模樣,沒想到也挺要面子的。」
  姚琰闕輕笑,一手伸來拈了他嘴角的飯粒吃進嘴裡,說了句:「才出來沒多久,你好像一下子長大不少,能獨當一面了。要不是得躲著那些人,你或許早已揚名成了江湖上什麼大俠了。這麼好管閒事,呵。」
  燕琳逍聽他調侃自己,訕訕然抿嘴嘀咕:「那叫路見不平、仗義相助,什麼好管閒事啊。」
  「燕大俠,我吃不下了。」
  燕琳逍點頭,取了盛復生做的藥給他服下,那並非解藥,只是盡量延緩毒發跟補身養氣的藥。他看姚琰闕吃完藥,衝著人傻笑,姚琰闕食指輕點他額頭噙笑念:「燕大俠怎麼一臉傻樣。」
  燕琳逍抿嘴,表情羞赧,又忍不住去牽姚琰闕的手,把對方的手執到唇邊親了親,然後傾身往他臉頰輕吻。姚琰闕失笑,低頭看自己這身女裝尚未換下,問他道:「我穿這樣你也不彆扭?」
  「看久就習慣啦。」
  「唉。」
  「你穿什麼都好看。」燕琳逍雙眼燦亮瞅著他說:「真的,比我還好看。越看越好看,順眼,不是說你娘腔陰柔啊,我、我是想誇你的……」話講到後來自己慌了,低頭皺眉琢磨該怎樣講才能傳達愛意,怎樣能討心上人歡心。
  姚琰闕見他因自己而手足無措,感到胸口暖融溫和,有個人這樣珍惜自己,真好。他心脈規律,寧和平靜,這一切似真似幻,一手被燕琳逍緊握,感受到自己是活著的。這種體會好像很久沒有過了,這樣算是美好圓滿麼?
  其實只要燕琳逍能一世平順快樂,他就滿足了,也不忍要燕琳逍再為自己折騰下去。

  燕琳逍不知姚琰闕心中反覆思量什麼,傻樂著能和人獨處,他拉著人回到床裏,姚琰闕一臉不解,他哄說:「我們不做什麼,我只是想你醒著跟我相處。你中了毒也不能那個是不?所以我們歇一會兒就好。」
  姚琰闕與他相擁躺臥,靜靜倚偎,互相摸著彼此的髮、臉,身體,沒有肉欲,只有溫柔深情的感受對方在身畔陪伴。燕琳逍露出滿足甜蜜的微笑,喃喃念著:「你別擔心,我跟盛先生會給你解毒的。」

  「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有話一直想對你說,只是怕你聽了不高興。現在我每天醒的時間不長,再不講怕沒機會講。」
  燕琳逍皺眉:「你不要這麼講。你的毒一定能解。」
  「盛復生說那藥引難尋,這話半真半假。」
  「……」燕琳逍愣住,問:「你都知道些什麼?」
  姚琰闕說:「那藥引難尋,盛復生說憑運氣,只怕我作惡一生,也不見得能有這運氣。何況我活得夠久了。我知道你先前怨我、惱我,也是氣我這樣子,對我來說,能和你相知相惜已是太奢侈的事。但你還年輕,將來日子還長久,也許我歿了以後,你……也好過跟我這樣無情薄涼的人相處吧。」

  燕琳逍聽了只是蹙眉,蜷身埋首到對方懷裡,他知道姚琰闕是故意這麼講的,好讓彼此都有個心理準備,這人都快被毒死了還要擔心別人,但他也不忍心再生姚琰闕的氣。他說:「你若真的沒血沒淚難相處,也不會有那麼多人和你結交。就連盛先生都幫你。其實你才是最溫柔的,只是你自己不懂,也不曉得,因為你心裡連自己都沒有。姚琰闕,我已經把你擱在心上了,你要是真的心中有我,也學著看重自己吧。」
  「琳逍……」姚琰闕闔眼輕念他名字,懷裡很溫暖。
  「人終有一死。我們這才相愛不久,可是我已經想像過許多將來生活的樣子,還有我們變得一樣老了,我握著你的手,不管誰先走都好好的道別。我燕琳逍生也要你,死也要你。」
  「呵。」姚琰闕掌心撫著他後腦杓,兩人身軀交纏抱得緊密。他沒有講什麼,心裡的感動無法訴諸言語。

  這一刻姚琰闕才恍然,原來他是真的有心的,他的心為這個人而跳動。

  只不過現實無奈,姚琰闕無法清醒太久,千歲無憂是什麼樣的毒,真教人生不如死,用睡夢來魘住人,不知道哪一天中毒的人睡了就再也不會醒來。

  姚琰闕氣息漸漸平緩,入睡前他彷彿聽見燕琳逍帶哭腔輕輕喃語:「琰闕,不要走。」

  姚琰闕不停墜落到幽暗深淵裡,只能睡著,盼著,哪怕夢裡再清醒也看不到燕琳逍。他無法為燕琳逍留下、清醒,束手無策,這才瞭解原來每一天都可以是生離死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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