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裡落下幾滴藥水,姚琰闕用那盆水洗臉,再輕鬆撕下假面皮,接著用另一盆乾淨的水洗臉,大掌揩抹臉上水珠,這才接過燕琳逍遞來的手帕擦臉,側首用真面貌與之相視。

  「覺得如何?」姚琰闕問。
  還不就是一雙眼、一個鼻子一張嘴?但偏偏這人生得端正俊麗,五官秀美,初見並不是令人驚豔的相貌,只是不由得多瞅一眼,越看越順眼,好像美玉生輝,光華隱隱。
  然而燕琳逍望之失神卻不是因為他生得好看,而是訝異這張臉與他幼時濟憶差沒多少。雖說對方也才三十多歲,並不算老,但長年易容行走江湖,臉上卻無半點風霜痕跡,不可思議。

  姚琰闕看他發懵,偏頭等他回應,只見他伸手摸上自己的臉,好像在確認是不是真的。他易容多年都無關美醜,只是方便換個身份辦事,但也好奇這小子是什麼反應。「如何?順眼麼?」姚琰闕再問。
  燕琳逍凝視他,吐露心裡疑問:「妖怪麼?怎麼跟我小時候印象裡一樣。」
  姚琰闕睨他一眼把他的手捉住拿開,瞇眼說:「我若是妖怪,頭一個就先吃了你。」
  「為、為什麼?」
  「看起來好吃。唾手可得。」姚琰闕興起,說話逗他,但看天色已晚就不再說笑,把雜物都收起來,準備就寢。

  燕琳逍還在驚奇的狀態,他道:「猗蘭說你修習的武功能令人長生不老,難道是真的?」
  「怎麼還信他胡謅。」姚琰闕蹙眉,不以為然。「不過無極門的武功確實有助養生,習武先修心,若非我多年在外奔波,而是隱居山林,不再為塵俗之事操心,也許就真正淡了七情六欲,不再為此傷身損顏。只是這門武功益於養生,卻不是要人根絕喜怒哀樂、人之常性,又怎麼會因此長生不老。別聽那傢伙胡扯了。以前他還追問過我派武功有沒有那種雙修的……」

  講到這裡姚琰闕想起一些愚蠢的回憶,打住不提,他端起水盆走到某扇窗口,開窗把水往外潑,即聽撲稜幾聲,接著遠方傳來幾個少年臭罵:「噯呀你推我!」
  「偷聽要有覺悟。各自開溜。」其間夾雜其他人哇哇怪喊的聲音。

  姚琰闕關好窗子,燕琳逍跑來問:「怎麼了?好像聽到有誰說話。」
  「是九官鳥。一群九官鳥。」姚琰闕懶得解釋,把瑞噦樓那些傢伙講成了九官鳥。
  「九官鳥?現在是晚上了,這九官……」燕琳逍會意過來,那並不是真的鳥,看懂姚琰闕不想多言的表情,他也沒再追問,應該是丁猗蘭手下那些好奇心重的少年們吧。

  姚琰闕逕自滅了幾盞燈火就去鋪床,燕琳逍回他身邊彎腰打量他側顏,微笑誇道:「真沒變多少,只是那時年少,現在嘛……」
  「老了。」
  燕琳逍連忙擺手:「沒有沒有,我不是要說你老,是、是成熟。氣質變了。」
  「無妨。」姚琰闕朝他一笑:「老也是事實吧,也沒什麼。」室裡僅留一盞燈油,姚琰闕坐在床緣脫鞋,抬頭看他杵在那兒手足無措,拋了一個疑問的眼神。
  「上來睡吧。還是你白日睡太多,現在睡不著?那我點睡你?」
  燕琳逍也坐到床邊脫鞋襪,好笑道:「我只是忽然想到了這還是頭一次,我跟你睡一起。以前哥哥都嫌我睡相不好。」
  姚琰闕拍拍身旁的位置讓他躺進去,再放下床帷躺好,隨口回應:「那也沒什麼,我點你穴或把你綁起來就好。只要不發鼾聲就行了。」
  「那我要是打呼了?」
  「我就想辦法讓你不打呼。快睡吧,你這麼虛,再不睡我就點睡你。」
  燕琳逍拉起被子嘀咕:「又凶我。」

  姚琰闕從背對人側臥的姿勢,翻身面向他,敷衍微笑了下,故意用極輕的話音哄他:「寶寶乖,快睡,阿爺唱歌哄你睡?」
  燕琳逍一臉木然,冷睨他道:「你還是凶我吧。你這樣真教我痛苦。」他好像體會到孟二娘說的了,姚先生總有辦法令人生不如死。

  看到對方痛苦,姚琰闕一臉滿意,但好歹是一手教養大的學生,他也不是存心要欺負人。他將被子都讓燕琳逍蓋著,替人掖好被角,自己則躺得像副屍體,雙手交疊置於腹間,闔眼養眠。
  燕琳逍還睜著眼看床頂,再轉動眼珠偷瞅姚先生側顏,姚先生啟唇低吟:「快,睡。」
  「不知今日在近郊的比武情形怎樣了。」
  「現在你只須擔心自己的事就好。先把病養好。」
  「除了頭暈沒什麼力氣,我覺得這病也沒什麼啊。」

  姚琰闕不悅睇人,燕琳逍卻衝著姚先生微笑,要是以前他也會以眼還眼回瞪,不甘示弱,可是現在他有不同體會,知道姚先生是關心他才發脾氣,所以非但不討厭,還樂在其中。換作別人,他也不會這般依賴,若鐘叔他們這麼管著他,他可能會嚇得天天跑外頭不回家了。
  忽然間,姚先生的手伸到被子裡握住他的手,他詫異迎視,胸口怦動。姚先生沉著臉念他:「手這麼涼,還說這病不要緊?」
  燕琳逍忽略心裡奇怪的悸動,賴皮笑了下反握姚先生溫熱的手說:「那你替我摀熱吧。」
  姚琰闕沒掙開手,就這麼度真氣給他,他覺得身心逐漸溫暖,閉上眼用睏乏的聲音低喃:「真怪,我不知道往後該怎麼辦了,可是心裡不慌不憂。大概是因為你在這裡……」
  「睡吧。」
  「你若覺得是負擔,盡早告訴我吧。我不想再像從前那樣對人一廂情願。其實你凶一些、冷淡些也好,要不然也教不了我這種表面工夫做足,實則心性頑劣的學生。嘗了一點甜頭就貪多,給點顏色就開染坊,那時就是這樣……我以為自己不表露出喜歡他就不算貪,其實我才是什麼都想握在手裡,到頭來是場空。現在恐怕也沒改,我知道姚先生你待我好,不會見死不救,所以對你耍性子,又裝模作樣要搏你同情。我這樣很貪麼?」
  「人性皆然。若有能耐,去爭取亦只是種選擇。你鬧脾氣我也不見得就要認,隨你吧。」
  燕琳逍長吁一口氣,幽幽低語:「也許,景函他是年少被利用,至今執迷不悟,可我無法原諒他,也怕恨得不乾不脆,迷失自己。人生徬徨時都要有個依歸吧,你徬徨痛苦的時候都怎麼辦?」
  「彈琴。練武。睡覺。喝酒。」
  「睡覺是一個人睡麼?」
  「廢話。」姚琰闕低罵,聽見那青年俏皮輕笑。他用力攏握指掌,故意握疼青年的手當作小懲,又想到對方可能是苦中作樂,心軟對他說:「那時我以為自己一無所有,失去家國、親人朋友,徒有一身武功也無用。這世上沒有神仙,就算有,祂們也不會輕易令那些逝者起死回生。就在那時我記起敵國還有兩個孩子在等我。一個在深宮裡,是我姪兒,一個就是你。我本擔心宮裡和朝廷那麼多凶險,幸虧姪兒性情與我相像,這話雖無褒貶,但並不好聽,不過他實在城府深,心眼多,疑心也重。因此我反倒擔心你與那七王的後人往來,於是散播謠言說燕家有驚世秘寶,僅燕家人才知。」
  「原來是你傳的?」燕琳逍詫道:「怪不得、我早該料到的,過去也曾懷疑是景函,原來是你啊。」
  「權宜之計罷了。我顧不了兩頭,萬一你有不測,歹人會顧慮這則謠言而不會立刻對你下狠手。萬水幫也就是貪圖這子虛烏有的財寶,所以不令其他勢力涉入錦樓。」
  「忽然跟我講這些,究竟是想告訴我什麼?」

  姚琰闕頓了會兒,用低弱的聲音答道:「我人生最低落的時候,有兩個孩子是我的救贖。此後,他們也就成了我的依歸。你永遠不會是一廂情願,最起碼你來找我,我不會不理你。」

  姚琰闕難得說了這麼多心裡話,而且感慨良多,連他自己也不習慣,於是不再多言。燕琳逍聽著心裡既感動又覺得莫名害臊,氣氛尷尬,只應了單音就安靜下來,手心卻微微發汗,他把手抽開,細聲說:「可以放手了。我不冷了。」
  姚琰闕手裡落空,再度翻身背對人。他覺得今晚說不定要輪到自己失眠了。嘴上說對姪兒和學生是一視同仁,但真正能做到一視同仁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是不同的人,處在不一樣的情況,除非他誰也不放心上。

  過去他對兩個孩子也並非都這麼嚴厲,他同情姪兒,那孩子自幼聰慧過人,不太令他操心,所以管得一向寬鬆,反而是燕琳逍待在其義兄身邊才讓他顧忌,時刻憂心二郎行差踏錯,因此那些年的教養近乎嚴苛。
  但如今他已看透,燕琳逍就是這樣得過且過的,不會是孤單而強大的英雄,也不會頹廢不知振作,平平凡凡未嘗不好,反正這人只在他眼中、心裡是特別的,這就夠了。

  他知道就算有再多機會,他都無法對燕琳逍道破曾景函的另一面,因為他不敢想像後果,他不願見到這人傷到再也無法振作,不敢去賭一絲可能。只不過天下或許沒有永遠的秘密,燕琳逍仍勘破曾景函的其他面相。
  姚琰闕從不信鬼神,但這兩天他不僅一次在看見燕琳逍露出笑容時,暗暗在心裡感謝老天保佑,讓這人在最苦的時候來到他這兒,而不是無聲無息消失了。他已經看夠燕琳逍為別人傷心耗神,以後不想再看了,他不想再放人回曾景函身邊。

  「反常即妖。」姚琰闕心中念著,他察覺自己的恐懼、惦念、期盼、猶豫和無奈,他的心眼和算計越來越多是出於燕琳逍的關係,剎時有了些體悟和瞭然。

  他已喜歡上燕琳逍,真正陷入其中,無法再自欺欺人……

  翌日清晨,外面草木凝霜,天氣變得更冷,燕琳逍一直想去關切朋友的戰況,只是姚琰闕不答應,吃過早飯還跟他說:「你的病還沒好,紅雨幫的情況我請人去替你留意,不過各派相鬥的結果明日才會出來,所以今天你不必煩惱這些。盛復生交代今日正午要讓你做藥浴,我已經請人去燒水,你隨我來。」

  燕琳逍心想若他去給朋友助陣,說不定會碰上不想見的人,於是打消念頭乖乖跟著姚先生走。姚琰闕帶人到瑞噦樓樓主的住處,這瑞噦樓有兩間浴室,一間是這裡的人通用的,另一間是樓主專用,得越過丁猗蘭的房間。姚琰闕事先徵求過,丁猗蘭大方出借,而且人似乎也碰巧不在樓裡。
  姚琰闕站在池畔不遠的小隔間褪下自己衣物,告訴他說:「猗蘭他不在,那些人也不敢隨意進出這裡,你不用擔心有人打攪。」
  燕琳逍盯著他看,睜大眼喚:「姚先生?」
  「池子這麼大,我順便洗不行?」

  他看姚先生一件件褪下衣衫,露出精悍結實的體魄,一點都不像平常著衣時那麼瘦,不由得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比較,認為自己差不到哪兒去,就是個子沒對方高吧。他再抬頭,不經意與之四目相對就立刻錯開視線,轉身開始脫衣,心裡怪道:「我為何要心虛?」

  池裡水夠燙熱,姚琰闕將藥包放在水裡,還有一包藥撒開,接著才入浴。燕琳逍泡在藥水裡不停發汗,闔眼蹙眉,一臉不曉得是在忍耐還是在享受,他輕哼:「唉,我這樣好像要被煮成湯了。」
  「藥膳燉春雞麼?」
  燕琳逍瞪著不遠處的姚先生,後者改口:「難道要說藥膳童子雞?」
  「不好笑。越說越過份了。」
  「沒說笑,只是講實話。」
  「哼。」燕琳逍不與他抬槓,轉身趴在池畔鋪砌的滑潤石材上,沒想到丁猗蘭這麼懂得享受,洗個澡也這樣講究。他過去雖然住在一代名樓裡,卻也不曾這樣奢侈,光這麼洗一次澡要耗多少人力物力?真是不敢去計算了。

  各自沐浴時,燕琳逍隨意哼著歌兒,姚琰闕向他靠過來要探他的脈,扣著手腕靜靜站了片刻,水氣氤氳中視物矇矓,他望著姚先生的臉不知怎的害羞起來,低頭避開,卻見自己跨間的東西起了反應,心中暗自駭然,晃著頭不知該往哪裡轉。
  姚琰闕問:「做什麼轉來轉去的。」
  「我泡得頭暈想上去了。」
  「也好。」姚琰闕覺得在熱水裡不方便,上去再探,他俐落上岸,撩過掛在一旁的浴巾擦身,幾息間已將衣褲穿套好,繫著細繩回首,看燕琳逍還在池水裡發呆,皺眉催促:「快上來,不是頭昏?發什麼愣。」
  燕琳逍猛地回神:「你先進去,我一會兒就來。」
  「何時變得這樣扭捏。」姚琰闕不解,一下子躍到池邊把人揪上岸,燕琳逍竟還想退縮。他把人提到岸上拿浴巾裹身,兩手握其肩臂擦身,餘光看見下面布巾裡有一處微微隆起,擦身的動作頓了下,抬眸覷了眼青年的樣子。

  燕琳逍低頭不讓人看見表情,兩邊瑩潤如玉的耳朵已紅得像紅珊瑚,透漏出他想掩藏的心情。其實他十六、七歲也常睡醒這樣,但是沒想到洗個澡也這樣出糗,還被人瞧見,實在丟臉。
  姚琰闕神情淡定,若無其事拿了新添置的衣衫給人更替,他說:「你穿好就先在屋裡坐會兒,我去弄些茶酒來。」
  「好。」他應話的嗓音有些沙啞,自己聽都不好意思。姚琰闕一走,他就獨自在房裡放空,腿間那激昂的東西已消退熱情,他自枕前臂趴在桌上逃避現實,努力不想方才的事,腦海卻冒出姚先生入浴後的模樣,那人對自己極有自信,渾不在意有人看到,各種姿態都像展露體魄,實在很難不去瞧,他當然就多看了幾眼。

  僅僅瞥了幾眼卻彷彿刻在腦子裡,由衷覺得賞心悅目,不想忘掉,接著就想起了燕珪遙……
  美好之人自然多的是有人來欣賞,喜歡姚先生的人一定很多,他兄長是其中之一,他好像也──想到這裡,頓時晴天霹靂。

  「我好怪。」燕琳逍陷入另一場鬱悶,他不想知道原因,只想放逐自己。過去暗戀義兄還不夠苦麼?

  「你是哥哥愛慕的人,風流無邊,可是從來沒對誰動心啊。總之不可能的……我不要……」他抱頭哀吟,無助得哭起來。姚琰闕來時就看到他這樣,以為他病情惡化,趕緊擱著東西過來撫背關心:「怎麼了?哪兒不舒服?」
  「不要管我啦!」燕琳逍抱頭轉身躲,姚琰闕把他轉回來面對自己:「二郎哪裡難受?我這就帶你去找鬼醫。」

  燕琳逍忽覺身子一騰,已經被姚琰闕橫抱著飛出室外,他連忙喊停:「不要、我不是生病難受!我只是想哭一場啊。」
  「那你怎麼……」姚琰闕聞言停下,看他停止哭泣,自己也冷靜下來,心忖二郎臉皮向來就薄,是不是方才被他瞧見那曖昧光景,窘迫得哭起來?只是這也哭得太慘太可憐了。他失笑,將人抱回屋裡放下,安慰說:「哭什麼,像是要天崩地裂了。你怎麼變得這樣愛哭,算了,能哭出來也好。」

  姚琰闕對他印象一直都是倔強愛面子的孩子,矜持得很,要不也就不會苦苦暗戀曾景函這麼久,都快心裡病態了。自從燕琳逍前兩天受那麼大的打擊,好像就將過去壓抑的情緒都發洩來,性情有了微妙的變化。不說燕二郎,姚琰闕覺得自己也著實變了不少。

  這樣也不壞,姚琰闕挑眉想通這些,拿手帕給他擦淚,豈料燕琳逍倏地起身往外走,如見洪水猛獸般疾步走回他們同住的地方。姚琰闕捉摸不透,跟上去觀察,燕琳逍紅著眼睛盤腿坐在窗邊矮榻,低頭拿刻刀雕木頭。
  姚琰闕知道那是他平撫心情的方式之一,噙笑走近,瞅了眼他手裡的東西,平靜陳敘:「你只是在亂刻,木屑掉了一堆。怎麼?另有心事?」
  燕琳逍手裡動作停頓,淺淺刻畫木胎,別開視線分神思量用詞,開口問:「姚先生,我想我哥了。」
  「嗯。那犯不著哭得這麼嚇人。我以為你出什麼毛病。」
  「是啊,我可能整個人都有毛病。」他陷入自厭的情緒,繼續亂畫亂刻。
  姚琰闕無言以對,還是去把方才的茶酒端來讓人喝些,回來時看見燕琳逍已經沒在刻東西,正吮著左手食指,居然是把自己弄傷了。他放下東西去拿藥替燕琳逍處理手傷,睨他一眼念道:「以前看不到也沒這麼不小心。心裡有事就說出來,我也不是不生不熟的外人吧。」

  燕琳逍看姚先生變得這般溫柔體貼,卻只是因為自己是他的學生,加上過去那些淵源,要不然姚先生也不會將他當一回事,此後大概也會如此吧。他就是貪,只要有好感的人對他再好一些就會喜歡上,偏偏他就這樣喜歡上永遠不會愛自己的人,重蹈覆轍麼?念頭轉到這兒,碰巧姚先生話音方落,他悲從中來放聲哭起來。
  「嗚嗚──哇啊啊──」
  姚琰闕給他包紮好手指,被他哭得一臉錯愕,他講錯什麼了?方才口氣應該不凶啊。
  好巧不巧丁猗蘭回來,指著姚琰闕就道:「啊哈──我逮到了吧。你欺負燕哥哥!怎麼啦、怎麼啦?」
  「琳逍!」姚琰闕看人直接哭昏過去,摟著人探鼻息心脈,丁猗蘭蹦進來關心,他冷漠覷著友人道:「他昏睡了。沒事。」
  「怎麼回事?洗個澡哭成這樣?」丁猗蘭偏頭挑了單邊眉,狐疑審視姚琰闕。
  「不能講。」姚琰缺說完才覺得越描越黑,丁猗蘭果然一臉「你們一定怎麼了!」的眼神。

  「好端端的怎麼一下子就哭得不醒人事了。」丁猗蘭用眼神質疑老友,又瞧著昏睡在榻上的美青年,心疼道:「真可憐,我都想替他哭了。」
  姚琰闕冷聲低吟:「我才想哭吧。呵。」
  「千萬別,我不敢想像,太恐怖了。」丁猗蘭皺著臉嫌棄,和對方兩人互睨。其實他過去也曾喜歡過姚琰闕,但就是貪圖這皮相,後來發現對方個性實在不好,加上交情一深就對此人徹底幻滅。

  姚琰闕摟著燕琳逍給他壓了人中,拍他面頰喚著:「琳逍,醒來。」
  「你拍小力點。燕哥哥臉都被你拍紅了。」
  「他那是泡藥浴泡的,還有哭出來的。」姚琰闕不耐煩斜睞了眼,出言反駁。
  「燕哥哥哭紅了眼也是好看吶。」
  「你要不要臉啊,分明年紀比他大還喊他哥哥。」
  「這是愛稱啊。我想喊他小燕哥哥,怕他不喜歡。要不然大眼哥哥?還是,美人哥哥?」

  姚琰闕沉沉吐了一口長氣,決定無視此友。不過為防丁猗蘭色心大發,他再度提醒道:「不管你多喜歡他這皮相,都不要碰他。」
  「哈,我還沒見過你這麼寶貝自己的學生。我也算是你學生啊,你怎麼也不、呃,還是算了,現在想來有些不堪。」丁猗蘭自從對姚先生幻滅,連一點點曖昧的想像都承受不了,就像對自己親手足那樣,光想都恐怖不能忍受了。
  「因為我偏心。」姚琰闕大方表示私心,對丁猗蘭這樣的人,不清楚表現立場態度是行不通的。
  燕琳逍醒來就看他們在鬥嘴,他還靠在姚琰闕懷裡,這人說話的聲音就近在身旁,兩人都是剛才藥浴過後的藥草香氣,感覺有點不真實。那兩人見他醒了都看過來,他離開姚先生的懷抱坐直身,丁猗蘭湊到他另一側坐下,攬著他肩膀輕柔低語:「美人哥哥你告訴我,姚先生有沒有欺負你啦?要不你怎麼哭得這麼傷心?」
  燕琳逍搖頭,也不好說是什麼理由,敷衍回答:「我就是發洩一下,一時止不住情緒,害你們操心,對不起。」

  丁猗蘭握起他一手,那手還不時摩他掌心,臉湊得極近,曖昧道:「講什麼對不起,你是病人,理應接受我們照顧嘛。你瞧這手都弄傷了,姚先生真是的,好好一個人就在身邊怎麼還能讓你這受罪啊。要不你乾脆到小弟我那兒住啊,房間大、床也夠寬,還有很多新鮮好玩的,保你天天都很快樂的。對了,我那浴室很不錯吧?只要你喜歡可以天天來洗澡的。」

  丁猗蘭說著一張唇已經要貼到燕琳逍的頰上,但最後他的唇貼在一寸寬窄、寒光四溢的軟劍上,嚇得退開來,鎮定瞟著姚琰闕說:「這麼危險的東西怎麼藏在這房裡,還拿出來做什麼,嚇壞病人就不好啦。快收起來。」

  燕琳逍見丁猗蘭這樣與那九王有些相像,再看丁猗蘭被姚琰闕逼得訕訕離去,出門時來差點被門檻絆倒,噗哧笑出來。姚琰闕卻是冷著臉無奈淡語:「這下又笑啦?」

  「對不起。」
  姚琰闕歸劍入鞘,看他依舊耳根泛紅,伸手去探他額溫,這臉還是燙的,還一副想躲又不敢躲的彆扭樣,活像是被情人調戲似的。不過這也可能是他自己心裡有鬼,所以多心了,探過燕琳逍的脈象沒什麼古怪也就不再深究,只吩咐病人在房間休息,就去準備午飯了。
  兩人都在房裡用飯,姚琰闕見人挑食念了一句就打住,怕又講了什麼惹人大哭。反而是燕琳逍自己提了話頭講到義兄的事,他說:「我其實已經沒有喜歡他了。」
  「嗯。」
  「我擔心錦樓的人,還有雲河郡的朋友。」
  「你想怎麼做?」姚琰闕認為此事要解決,還得從其陰影的源頭開始,讓燕二郎一味逃避並非上策,若二郎願意去面對,他也不會阻撓。
  「還沒想好,可是,無論如何不能讓他跟萬水幫拿到武林盟主的位置。」

  「呵。」姚琰闕輕笑了聲:「有我在,他們是想也別想了。」
  燕琳逍歪頭:「你自己當盟主?」
  「那倒不是。我只是認為這天下是天下人的,江湖是江湖人的。豈是由誰說管就管得了?」
  「姚先生此話自相矛盾,你不是還幫著你姪兒奪得帝位?」
  「並不矛盾。我為他奪位,可沒有幫他爭天下。胸懷天下者不會執迷於一個虛位。只不過站在權勢巔峰,將來是否迷失,路要如何走,也無旁人能為他作主,端看自身造化。若他能明白我過去所講的,常懷初衷,苦民所苦,或許能修得善終。反之要是自以為天下是他說了算,悖逆天道,天下群起反之,我也不會意外。希望他以雪樓國為鑒。」
  燕琳逍想起從前義兄說過的話,義兄說的天道與姚先生所認定的並不相同,他有感而發問曰:「姚先生認命麼?」
  姚琰闕聞言不覺神情溫和,淺笑應道:「你這問題本身已是執迷。命該如此,認與不認又何妨?就好比有人告訴你這藥對身體多好多多有效,勸你服用,不就是因為它難以入口,才找了別的理由來說,無論如何,病了就該服藥的,說那麼多做什麼。」
  「啊。」燕琳逍蹙眉瞇眼,正在理解那似是而非的比喻,就聽姚先生說:「你也差不多該吃藥了。等會兒我也不囉嗦,道理這麼簡單,你懂的。」
  「……是。」繞了半天姚琰闕是希望他乖乖把藥喝了,別跟他廢話什麼藥苦不苦的啊!他一臉不情願在房裡等姚先生端藥來,煎藥需要時間,他一個人在屋裡晃,這房間不大,沒什麼好看的,所以姚先生拿了本書給他翻閱。

  那是本雜書,都是些古怪的繪畫,搭配一些地方奇聞怪譚,像是草人被山精野怪憑附,出沒農田裡逮小孩,或是妒夫成天懷疑妻子背叛自己,最後變成妖怪的故事,也有貓兒成群在深宵遊行,與山中野狐設酒宴抓了凡人來烹食及娛樂的故事,古怪又獵奇。
  他先是草草瀏覽大概,再看那些繪畫及字跡,一開始都是娟秀小楷,字字端正漂亮,繪畫也是落筆乾脆,線條俐落,但也有幾篇較為潦草,字體狂狷,最後書頁裏署名天人。

  「天人?」燕琳逍記起來了,霜先生這代名完整講就是霜天人。他心裡好笑,原來這是姚先生自己的創作,真瞧不出先生言談文雅,儀態風流,也寫這種文章自娛?他坐在圈椅上笑出聲,左顧右盼,看到身後的書架,說不定這裡還擺了其他有趣的書籍。書架上的書背多半沒有題字,只有依照顏色排列,看著像無字天書。
  燕琳逍看來看去,架上也就一排書籍,書皮顏色多為藍、紫、黑,他挑了一本抽出來翻看,登時呆住。翻開的那一頁寫了幾個大字「丹血鳳遊」旁邊小字寫著招式內容,還有批註,只不過字跡不像姚先生的。他聽出姚先生的腳步聲,慌得掉了書本,房門推開,姚琰闕端著藥湯看著他走來,目光往下挪。
  燕琳逍呆住,眼睜睜看姚琰闕過來將書拾起,恰好還在他翻開的那頁,瞅了他一眼神秘一笑,將書闔上又放回架上,恍若無事一般把他牽到桌邊說:「喝藥吧。」

  他汗顏,不知姚先生那抹笑是什麼意思,只能跟著裝做沒事發生,喝著藥的同時不禁回想那書頁的內容,分明是春宮圖,而且還是兩個男,另一頁甚至不單是兩個男的,他驚魂未定,胡思亂想,不知不覺把苦藥喝光了。
  姚琰闕收著藥碗要走,驀地轉身對正在喝水的學生說:「沒想到你這次這麼乖,也不喊藥苦了。看來丁猗蘭的書比我給的書有效,下回再跟他借吧。」
  「噗──」燕琳逍把水噴出來,拍桌罵:「你別亂講,我不知道那什麼、你……」

  「呵呵。」姚琰闕已走遠。燕琳逍嘆氣抹臉,拿出手帕擦汗,忖道:「今天怎麼回事,處處皆妖氛,太反常啦。姚先生本就愛戲弄人,可是今天更過份了。」那已不算逗弄或玩笑,簡直就是調戲。明明姚先生言行還不算輕浮浪蕩,可是他怎麼覺得比丁猗蘭還要曖昧,惹他心亂?

  後來他再問姚先生武林大會的事,姚先生只讓他安心養病,說是時機未到。

  瑞噦樓樓主書房裡,丁猗蘭將許多木牌攤在桌案上,木牌有三類,各為甲、乙、丙三種牌子,邊緣及牌面都有細微刻紋和機關以防人偽造。姚琰闕說:「只是讓你去看一下紅雨幫的情況,怎麼這麼快回來,這些東西你拿回來也沒用。」
  丁猗蘭聳肩:「紅雨幫沒事啊。柳煙閣倒是有兩人都受傷了。其他門派我都不認識,乾脆遇到幾個搶幾個,到時候也弄張英雄帖去玩玩。你要不要?我分你啊。」
  「不必了。我跟九王拿就有。」
  「嗤,枉我打了這麼多牌。」丁猗蘭嗤聲,邊收拾木牌邊嘆氣:「唉,果然小門派裡沒幾個秀色可餐的,都是些把衣服割爛就可上街行乞、或直接能在街頭賣藝的臭男人。」
  「你不是很喜歡麼。」
  丁猗蘭激動道:「我喜歡香香的、白白淨淨、滑滑嫩嫩、那些臭烘烘的我不愛啊。」
  「洗乾淨就好啦。」姚琰闕難得心情不錯,還和他瞎扯兩句。
  「又不是水果,你以為我一次能洗乾淨整個江湖麼!」
  「你野心真大啊,整個江湖……不過你得當心一個叫曾景函的。」
  「蒼龍?」丁猗蘭亮了雙眼:「我還沒見過他本尊。」
  「什麼蒼龍。是蚯蚓,綠蚯蚓。啊,我想到了。」姚琰闕靈光乍現,給他出主意:「你那春宮百式圖還未完成,不如用蒼龍為範本入畫吧。呵。」
  「哦!這主意極好!」

  蘭亭府某處,一個江湖名聲皆高,以蒼龍為號的男人,狠狠打了一個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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