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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都沒右手了你們還這樣!過份!」
  面對胡應元的抱怨指責,秋霧低低笑了幾聲,抬手摸其斷臂。胡應元沒避開,傷口用妖火燒得已經不怎麼流血,甚至麻痺到沒什麼知覺,卻能感覺秋霧度來一道溫和的力量,一開始微涼,接著發癢、刺疼,傷口被弄得越來越灼熱,有種正在長出手的錯覺。胡應元想躲,秋霧另一手掐他肩膀,他愣住,秋霧流露出一種不容抵抗的霸道,他不禁痛叫:「你在做什麼?」
  秋霧的目光從胡應元的斷臂挪到他臉上,回過神來應說:「我只是想,這隻手要是能再長出來就好了。」
  「廢話,怎麼可能長出來,痛死了!」胡應元狠瞪他,然而本來發黑狼狽的傷口卻已經長出新的皮肉將斷面裹住,兩個都是一愣,一個是不知怎麼問起,一個是無從解釋。
  「你……」胡應元只發出單音就被秋霧搶白:「得趕上黎庸。」秋霧不由分說將胡應元挾在腋下飛,胡應元沒意見。雖然黎庸說快天亮,但看不出什麼跡象,連雲影都看不出來。

  「你就這麼喜歡黎庸?」胡應元的話夾在風裡,他現在虛弱得很,說話都中氣不足。他看秋霧沒反應也不指望對方回話。
  飛了段路,秋霧說:「我喜歡他,想為他殺光三千界所有妖魔。」
  胡應元聽到他發出狂言不禁失笑:「瘋子。」笑容一下子褪盡:「有個這樣的人喜歡自己的話,肯定很幸福。」
  秋霧糾正說:「是麼?但我不是人,也沒想過他會不會覺得幸福。只是想做自己想得到的,要是他也能接受就好了。雖然我也希望他好,卻不曉得他到底會怎樣。」
  「傻瓜,喜歡一個人當然會希望對方幸福啊。」
  秋霧問:「他也希望我好?」
  「那當然。我從來沒看過他對誰這麼親近、這麼惦記、這麼好的。你肯定是厲害的妖魔,把他整顆心都勾走了。」胡應元趁機調侃他。
  秋霧無聲抿笑,沒想到從別人那裡聽見這些話,彷彿黎庸正在對自己好,他很開心,要不是眼前還有麻煩得解決,他真想恣意大笑。

  胡應元不想讓他太得意,又說:「話雖如此,不過黎庸心中求道第一,感情之事大概對他來說是最不重要的。尤其是情情愛愛的,修行最怕就是情劫。」
  秋霧倒沒那麼在意,他回說:「那也不要緊,只要他僅有的感情裡我是最重要的就好。總有一天我會讓他最在意我,然後我取代他那什麼求道之心。哈哈。」
  「你太年輕,老是說些張狂天真的話,真替你汗顏……」
  「哼。看到黎庸了,黎庸,等我。」秋霧滿臉笑意挾著狼狽的胡應元飛向林間飛跑的男人。

* * *

  這個夜晚很不平靜,除了妖鬼咆哮聲之外,聽不見任何蟲鳥走獸的動靜。關雪荷窩在簡茗斕懷裡一時安心而露出疲睏神態,但她不敢睡,簡茗斕摟著她輕輕哼唱,她問:「姐,這是什麼歌?」
  「我自己胡亂唱的。以前兒子還小我就唱歌哄他睡。」
  四周太靜,有人能聊天分散緊張心情也好,關雪荷就問:「妳兒子叫什麼名字?有機會的話我想看看他。姐姐這樣的美人,兒子肯定也俊俏可愛。」
  簡茗斕輕笑:「他叫悅澤。黎悅澤。」
  「黎?」
  「我是黎二郎的嫂嫂。」
  關雪荷想起一些事,感慨低喃:「為難妳了。」
  「都是命吧。連本家都擺脫不了妖魔作祟,分家又有什麼能耐,改名換姓,幾度搬遷,逃到哪裡都落得差不多的下場。雖說黎家一樣遭魔神詛咒,但是黎世殤本事通天,歷代都力抗詛咒,自我嫁入黎家也沒出大事,起碼有黎家先祖餘蔭庇護著,我兒才能不受邪魔侵擾。但為防萬一,還是將他當女兒一樣養著。」
  「既然在望陽郡有庇護,妳為什麼還要到這裡來?」
  「因為黎二郎在這裡,我知道他會來。」

  關雪荷聽出她話裡隱藏著某些情緒,溫柔、幽怨、無奈,很多矛盾的感受糅合在一起,就像牢牢惦記什麼。關雪荷長長吁出一口氣,卻覺鼻腔都是穀倉裡腐朽的氣味,實在噁心,只能藉交談分散注意,她問:「這裡很危險,何事緊急到妳非要到這裡找他不可?」

  「因為恐怕是最後一面了。」簡茗斕的手撫順關雪荷的鬢髮,似笑似嘆輕語:「所以我來了。他離開望陽郡時,明知我在屋外等他,可是他連一面都不願意見我就走。後來他祖父母雙雙離世,家族裡辦白事那時也不曾瞧我一眼,我跟他明明是青梅竹馬,小時候他成天跟在我後頭跑……他跟他大哥打架,他還會跑來找我給他出頭,那麼依賴我,什麼都聽我的。長大就沒這樣可愛了,什麼事都悶在心裡,躲著我。」
  「斕姐姐說得好像……有些不太對吧?」關雪荷挪了身體,方便平視她講話,她疑惑:「妳已嫁作人婦,怎麼還想和小叔走得這樣近?」
  「因為我愛他啊。」
  「什麼?」關雪荷傻住。
  簡茗斕看她這表情發出輕笑,白滑好看的手摸上關雪荷更年輕滑嫩的臉,撫摸其尖巧好看的下巴,眼神流露出羨慕:「妳真可愛。真好,年輕漂亮,生在這種到處都是妖魔的地方卻還能這樣單純,一定是有誰拼死守護妳吧。」
  關雪荷想起了姐姐,恐怕他們都是凶多吉少了。現在她心情平緩許多,許多疑問逐一浮現。她問:「斕姐姐,我們相處時都是很小很小的時候,妳為什麼一來就能認出是我,而不是將我認成我姐姐或其他女僕?」
  簡茗斕說:「直覺吧。妳跟小時候的感覺沒什麼變,像隻小兔子。」
  關雪荷心神俱疲,暫時不想探究太深,她揉眼吐了口氣,將門再推開一點望著夜空。突然下起滂沱大雨,簡茗斕想帶她進穀倉躲雨,她不願意而抽身道:「沒關係,淋雨就淋雨吧。裡面太臭我不要進去。」
  簡茗斕蹙眉:「還不知道何時天才亮。」
  關雪荷在雨霧裡看到黎庸他們奔來的人影,一手攏好衣衫一手高舉著朝他們揮舞:「我在這裡!」
  簡茗斕靜默注視他們,跟關雪荷說:「這下你安心了。」

  關雪荷滿臉欣喜看他們到來,目光一落到胡應元的斷臂時詫異皺眉,滿臉愧疚難過。胡應元走近她,用僅剩的那手摸她頭髮哄說:「沒事,服個丹藥會再長出來的。」
  關雪荷訝問:「真的麼?」
  「對啊。」當然是假的,胡應元臉不紅氣不喘的撒謊,不過在場沒人拆穿。關雪荷雖然半信半疑,但還是很在意胡應元的傷勢。黎庸對她說:「我只救出妳姐姐的孩子,已經交給可靠的朋友帶去安全的地方。藏在關家的妖魔都滅了,卻也沒活人。現在城裡到處是鬼怪橫行,除非將妖魔之首剷除才能平息。」

  黎庸對著關雪荷講話,目光越過她在看簡茗斕,後者迎視卻無走近的意思。胡應元察覺氣氛有異,將關雪荷護在身後。秋霧則是因為黎庸跟簡茗斕在雨裡互望而不高興,上前一步站到黎庸身邊說:「有話就講開吧,看再久都沒結果。」
  黎庸垂眸,跟秋霧要了那顆海上之月,雖然現在它無法焚燒妖魔,卻能映出其原形。秋霧將東西擱到黎庸掌心,攤開紅布,雨勢莫名就減弱了,僅飄著若有似無的雨絲。天上的雲慢慢飄散,雲邊透著羽絨般的月輝。
  所有人餘光都看到影子,關雪荷的影子是人形,胡應元的人形還有尾巴、耳朵,黎庸跟秋霧的影子也是人形,只是秋霧的影子很淡,而簡茗斕的影子──她沒有影子!

  胡應元立刻將關雪荷帶遠,小聲要她看地上影子,關雪荷訝異低呼:「斕姐姐的影子呢?」
  胡應元在唇間豎指,壓著嗓音說:「看著,交給黎二郎。」
  黎庸將海上之月重新蓋好交給秋霧。秋霧嫌裹著紅布麻煩,直接張口把它吞下,引得其他人一陣驚訝,秋霧若無其事看他們:「幹嘛?」
  黎庸苦笑搖頭:「拿你沒輒。」

  簡茗斕瞇眼,眼前兩人的互動對她來說太過刺心,她不喊黎庸小叔,而是直呼他二郎,黎庸沒有皺眉,卻冷下眼神看她。
  「妳不該是妖魔。」黎庸說。
  簡茗斕看著黎庸,眼中再無旁人,她說:「原本不是,可我太愛你。本以為嫁了你大哥、生了孩子就能死心,比起感情,活著更重要。但我做不到……哪怕是最平常的問候,只要跟你有接觸,我都能高興很久。
  我知道你從不在一處停留太久,誰都留不住你,你也不會為誰留下,而且喜歡獨來獨往。偶爾耳聞江湖裡關於你的風流事跡也只是更應證我對你的瞭解。你對任何人都好,那是你的處世之道,卻無人能令你惦念。
  於是我總覺得全天下要是有一個人讓你寂寞的時候不經意想起來,那肯定是我吧。畢竟,你只喜歡過我一個。我知道你不重情愛,哪怕你永遠不會回應我什麼,我都願意這樣守在黎家,盼著偶爾能見你歸來。可是原來都是我的自以為。」

  簡茗斕終於挪開眼,看了下秋霧之後露出一個似哭似笑的古怪表情,扭曲而可憐,還有些可怕。關雪荷緊張得挨近胡應元,胡應元被這一身軟玉溫香貼近又犯了老毛病,但眼下不是時候,所以他目不斜視,只當自己是尊雕像。
  秋霧不懂她那一眼是什麼意思,但一有機會他就要張揚炫耀他跟黎庸之間的關係,當即昂首,鼻端哼了聲。簡茗斕收回注視,垂眼道:「你身邊忽然出現一個什麼義弟,鎮日形影不離,我才發現自己是善妒的。」

  簡茗斕不再說下去,她心裡清楚哪怕他們只是普通朋友,她都能瞧出黎庸對那青年是不一樣的態度,黎庸看秋霧的眼光、不,就算是秋霧不在的時候,她都覺得黎庸將秋霧擱在心上了。這種話她死也講不出口,她不甘心,也想不明白,於是問:「你喜歡他什麼?」

  秋霧聽了就瞅向黎庸側臉,心跳得有些急,有點期盼跟緊張,不知黎庸會講什麼。黎庸慢慢眨了兩眼,不知是靦腆還是怎的低了頭,半晌抬頭回話:「我喜歡看秋霧笑。」
  黎庸知道這種事光憑言語是道不明的,所以不打算多說什麼。不過他是真的喜歡看秋霧笑的模樣,無論是鬼靈精怪、傻笑、壞笑都喜歡,和秋霧相處很自在,不會也不必思慮太多。

  黎庸臉上浮現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他說:「不管怎樣,這是妳自己的選擇,從沒人逼妳。」剛才他第一眼看她在此,就想通了她是關家旁枝的人,有些事又更明朗了些。
  簡茗斕表情陡變,激動得尖聲道:「對,沒人逼我,這是命!我為什麼要認命?」
  黎庸蹙眉:「難道妳對黎家、對我哥一點感情都沒有?」
  「有感情的。相處這麼久,他對我極好,我自己是喜歡他,怎麼會沒感情?可我愛的是你,這點從未變過。」她話鋒一轉,說:「這穀倉底下有妖魔挖掘的通道,直達皇宮那裡,妖魔們吃了人不夠,他們還想吃修行者的血肉,胃口越來越大,想吃你們這種人、術士們的血肉。所以妖魔們讓術士的兒女們不停的交媾、懷孕,留下血脈濃的配種,剩下的就吃了。」
  「那妳怎麼沒事?」胡應元插話。

  簡茗斕皮笑肉不笑的說:「因為我跟妖魔做交易,本來是想……將黎世殤交出去,讓妖魔放過我兒子。可是老太婆早一步將她丈夫送走,他們倆逃去雲崖山莊,我們拿他們沒辦法。不過他們擔心我狹幼子威脅,也不敢貿然將我抖出來,直到最後都是如此。妖魔不滿意,我只能同意和他們成為同類,我也成了妖魔,他們把我的心給挖走,換了別的妖魔的心。他們說要到霞濱大鬧,我才勸你別來,可你偏偏不聽忠告。」

  胡應元:「妳說是為了黎二郎,可是我看來妳是為了自己。但是妳這麼做到底能得到什麼?」
  簡茗斕瞪了眼胡應元,再看向黎庸時又嫣然一笑:「我沒有想得到什麼,只不過我得不到的,誰也都別想要擁有。你們殺了我也沒用,我不是妖魔之首,不是牽扯他們一族的命脈,我只是一個傀儡而已。皇宮裡正在發生事情,權貴們,就連皇室,呵,會被吃得一個都不剩。全都覆滅你們也無所謂?」
  黎庸說:「要是君王無道,被取而代之也只是早晚的事。盛極而衰,月盈則虧,都是必然的。」
  簡茗斕澀然苦笑:「好一個大道理,你們黎家求的是陰陽常衡,看的是大道,而不是一時朝代更迭啊。像我這樣一個女人的喜怒哀樂、悲苦無奈,在你們眼裡也算不上什麼吧。可我真的不是妖魔的首尊。這是我們家當年離開霞濱時,暗地裡從本家竊出來的仙藥……」

  簡茗斕拿出一個比掌心還小的正方形金匣,頂端嵌著一塊圓形青玉,四面刻著神獸紋,兩面有開口,打開是扇形小抽屜,裡頭透出薄光,應該是裝了所謂的仙藥。關雪荷愣愣看了眼,訝異低呼:「啊,那是、竟是妳們家做的?盜祖墳?」

  關家一直都有仙藥的傳說存在,只是不知道和哪一代的先祖陪葬,關家人自己也想找出來,卻又礙於某些原因無法輕易去動祖墳,就算能開墳撿屍趁機找尋也往往徒勞無功。不僅是關家人才知道這件事,也曾在民間流傳,而皇族更是深信不疑關家的人會煉製仙藥。
  「沒想到是真的有?」關雪荷喃喃自語,恐懼的心情被好奇心取代,她一直盯著那藥匣看。

  簡茗斕說:「我們沒盜過祖墳,藥一直在我們家。前任家主擔心本家早晚有一天會抵抗不住妖魔反噬,所以故意將重要的一些寶物分給旁支保管。而我們家負責的就是這兩顆仙藥。」
  胡應元冷笑,揣著敵意猜測:「既是仙藥妳還能拿著?怎不自己吃,卻要作妖。」
  簡茗斕換了隻手拿,原先那手確實被匣子流洩出的靈氣灼傷,她面上猶是慘澹笑容,心比身痛。她告訴黎庸說:「這藥是拿仙樹果子煉來的,未熟的果子發酸,熟了也不甜,而是苦果。不管哪一種吃了都會洗髓伐經,再造仙骨,可是妖魔吃了就不知會如何,可能會死,也可能變成妖仙。只不過,酸的那顆吃了就再也不會被愛。而苦的那顆吃了,則不會再愛人。」

  「關家是怎麼……」黎庸蹙眉,不解她的意圖究竟為何。
  簡茗斕低笑幾聲,打斷他的話說:「關家有人曾和神仙相戀。拿到仙藥也並不奇怪吧。族中古籍是這樣記載,可是沒人吃過。不被愛,也不愛人,做了神仙有什麼意思?而且這藥吃了,就算是死也不能改變什麼,藥性滲透神魂,不管輪迴幾世都一樣。」
  黎庸嘆道:「那麼,妳要吃這仙藥證明自己不是妖魔首尊?」
  「不。我特地帶著藥是給你們的。我死也不會吃,可我知道你們有人會吃的,否則就讓這世間變成我們妖魔的故鄉吧。」她說完釋懷的笑了,將藥匣蓋好隨意扔地上。

  「看來多說無益。」黎庸眨眼,深吐了一口氣,心中主意已定,從衣裡取出之前掛在頸上的樂器,那是鍾十七給他的一件法寶,以金烏肢骨所煉製的骨哨。
  簡茗斕不知那是何物,但本能感到了威脅,她指著秋霧喊:「你的義弟才是妖魔之首,他才是令妖魔橫行於世的樞機,滅了他才能阻止妖魔肆虐!」

  秋霧翻她一個白眼,雙臂抱胸冷笑:「瘋女人,胡說什麼。」他看黎庸又說:「你是不是不忍心?那交給我,我跟她沒有感情。」
  黎庸不及阻止,就看秋霧信手一揮,簡茗斕和關雪荷兩人都發出驚叫,胡應元遮住關雪荷的眼。秋霧掐住簡茗斕的細頸,再差一點就能擰斷,但他的手腕被黎庸狠狠扣住,他瞇眼問黎庸:「不殺?真捨不得?」

  黎庸說:「這是我和她之間要做的了斷,你和她就不要牽扯什麼因果了。」
  秋霧撇撇嘴鬆開手退後。簡茗斕的脖子已被掐紅,臉色相當難看,臉皮浮起許多青筋,雙眼佈滿血絲,呵出的氣也都是妖氣。黎庸吹奏骨哨,有一定道行的才吹得出它的法音,凡人聽不見聲音,有緣者聽得見梵唱,但邪魔會遭到驅逐,若在昧爽之交時吹奏,能使陰陽混沌之氣清明,滌洗塵世。

  簡茗斕張著紅唇哀號,涕泗縱橫跪在地上,痛苦得蜷縮身軀,她痛到叫不出聲,良久後哀吟著。關雪荷拉開胡應元的手看到斕姐姐的模樣,不忍心的別開臉,胡應元順勢將她腦袋按到懷裡,拍背安撫。

  秋霧淡淡說:「妖魔給她換的心沒有了。」
  簡茗斕目光渙散,咳了血,從喉間輾出沙啞難聽的笑聲,只剩眼珠能轉動,她斜視秋霧說:「你才是、我們的……主,多虧你現、咳世,呵咯。你永遠,不會被愛,也不愛人,你才是所有術士、人們的、咳咳嘔,詛咒,啊哈哈哈。連我一個傀儡都鬥不過啊、我贏了,黎庸,你不懂、也不必懂這些情……」

  簡茗斕話沒說完就氣絕身故,黎庸還沒停下吹奏。胡應元因為修持的法門並非邪道,聽見的是梵音,關雪荷什麼都沒聽見,黎庸又吹了會兒骨哨才停下來看秋霧,秋霧並不受骨哨影響走近簡茗斕說:「她的影子回來了。」
  「嗯,她的死給了她自由。」黎庸走來看了眼,對這個年少時戀慕過的女人僅剩下一點同情,還想著回頭該怎麼向本家的人解決,接著又轉頭問秋霧說:「你聽見我吹的骨哨是什麼了?」
  秋霧說:「梵唱。」
  「嗯……」
  「你懷疑我是妖魔?她胡說八道的。」秋霧笑著把草地裡的藥匣撿起來拍乾淨,笑曰:「撿到寶了。」
  「不叫懷疑,是擔心。」黎庸苦笑,秋霧聳肩也回他一記微笑。對秋霧而言,黎庸是懷疑或擔心都無妨,只要肯講給他聽就好,而不要悶在心裡,會疑心生暗鬼。聽到黎庸的回應,秋霧鬆了口氣,他是信賴黎庸的,而黎庸也願意把心中所想的說給他聽,這比什麼都重要。

  胡應元喊他們:「喂,那東西該物歸原主吧。」
  關雪荷卻連忙擺手拒絕:「不不、我不要那個。」她實在快熬不住睏意,忍不住偷偷打了呵欠,眼角都冒水珠了。胡應元看這小娘子單純可愛,心生憐愛,衝她笑了笑,她也窘著臉擠出笑容,再一起望向黎庸他們。這時曙光初現,大地重回光明,漸漸有蟲鳥鳴叫,樹林開始恢復生機,好像這一夜發生在霞濱北邊山林裡的事都是一場夢魘。

  黎庸說:「回城裡看情況。」
  一行人先回關家把自己儀容簡單收拾了,關雪荷跟著他們要回順巽客棧。城裡到處都有被破壞的痕跡,不僅街路民宅遭破壞,許多屋頂扎滿官兵放的箭矢,就連屋樓都被整座拔起來倒置,遍地都能看見人、動物的的斷肢殘骸,有些角落還有火在燒,一夜之間霞濱就成了人間煉獄。
  不過妖魔都不知跑哪裡去了,胡應元試圖打破凝重的氣氛,說了句:「起碼沒看到那些妖魔鬼怪,我看簡夫人分明就是他們的頭頭吧。」
  「妖魔最厭惡白晝,就算能出來也不會出現。」黎庸話音低平,沒什麼起伏,握著秋霧的手卻更用力了。秋霧感覺到他的不安,回瞅了眼不知該講什麼,而且也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是什麼,不就是一團霧化成人麼?

  好像有什麼是在他開竅之後就一下子忘了的,暫時想不起來,而他並不願想起來。心裡實在不安,簡茗斕的話像一根針,刺破了寒冬裡的窗紙,哭號般的風不停灌進來,冷得他無處可躲。

  繁華的皇城變成煉獄,在一片廢墟裡只有順巽客棧安在,成了鄰近百姓們的避難所。

* * *

  順巽客棧有胡爺佈下的陣法,妖邪不可入侵,凡人能進出,一些還沒離開的小地仙也默默躲進來。客棧對此亂象早有安排,多數災民都暫時有棲身之處和糧食,有的人想趁亂打劫或暗地搞鬼的,都被潛藏各處的精怪回報給胡爺知曉,被他們悄悄扔出陣外讓妖鬼吞吃。
  這裡無論東家或是伙計都不是人,雖然也有憐憫同情,但不容易像凡人那樣心軟,排除亂源一律果斷不留情面。

  胡爺看到胡應元斷臂時臉色凝重,胡應元跟胡爺說:「唉,沒什麼,我一時大意而已。我自己回房療傷去了,別打攪我。客棧裡的事就都你拿主意吧。」
  胡爺沒多講什麼,讓胡應元去歇著,黎庸帶關雪荷過來詢問關沐華生下那孩子的事,胡爺點頭跟他說:「恰好逃來的難民裡有大戶人家的奶媽,就請她一併照顧了。人都在樓上,我讓童子帶你們過去。」

  一個小童向他們作揖,黎庸跟關雪荷說:「妳先隨他去看孩子吧。」
  關雪荷謝過他們就走開,胡爺看出黎庸還有事,只不過在這大堂不便說,就一起跟著去他們先前住的居室講。三個進了前廳把門關上,設下禁制,黎庸讓秋霧把拾來的仙藥給胡爺看,秋霧小心翼翼打開藥匣還提醒說:「只能看,不能吃。」
  胡爺吹鬚嗤笑:「我才不稀罕。我本就是仙,是壓制了修為下界來的,要不是為了金狐的孩子、罷了,待我觀之。」他瞇眼瞅那仙藥,再嗅了嗅,瞧出周圍靈氣飄繞的狀態肯定這是仙藥無疑。

  胡爺聽他們講了這仙藥的來由,點頭嘆了口氣,來回看著他們說:「雖說是仙藥,但在仙界是沒有這東西的,因為不需要。這東西就是給想成仙的人吃吧。那種仙樹的樹果確實可以滌淨根骨,使力量純化,可是萬年才結一次果,而且凡人承受不起那樹果的效用,會撐壞靈脈爆體而亡,大概是那關家傳說裡的仙人希望所愛之人也能求得長生,特地拿來煉成凡人也能服食的長生丹藥。只是沒人知道最後那神仙跟凡人究竟有沒有在一起。」
  秋霧插嘴道:「應該沒有,要不然藥怎麼還在?」
  胡爺哈哈笑,認同說:「所以我想這藥應該是煉壞了,多出來的。開爐之後可能煉了不只一、兩顆藥,吃了之後才發覺不對勁,一個變得不愛人,一個變得不被愛。其餘的藥就被關家後人視若珍寶,同時也看作詛咒。」

  秋霧把藥匣蓋好,簡短作結:「那豈不是沒用的東西?」
  胡爺說:「不是說還能拿來殺妖魔首尊?對了,那妖魔首尊是誰,在哪兒,你們可有眉目?現在白晝,妖魔鬼怪都消停,不過傍晚就會跑出來,我這客棧雖有陣法也擋不了多久,要是天下妖魔都聚過來,嘿,那我只好自己先回老家了。」

  秋霧跟黎庸心中想的都一樣,這老烏龜用開玩笑的語氣說,卻是有七分真話,要是頂不住肯定會自己先溜。黎庸說:「鍾十七給了我金烏骨哨,能擋一擋,我兜裡也還有其他法寶,您不必擔心。」
  胡歸還是不怎麼安心,提醒道:「方才你們也說,妖魔挖了不知多少通道在地底,吃的術士跟凡人都堆在底下,霞濱已由福地轉變為煞氣重的陰地,唉,希望我這裡能撐得住。可你也還沒說要怎麼揪出妖魔之主來。」

  黎庸方啟唇就被秋霧截了話:「就是我。」
  胡歸古怪瞪視秋霧,黎庸擰眉輕斥:「不要胡說。妖魔的話怎可盡信。」
  「可是簡茗斕說這盒是仙藥就沒騙我們,而且我──」
  黎庸捉住秋霧手腕要他停住,客氣的將胡歸請走,胡歸知道有些事三言兩語道不清,也不想攪和,臨走時只跟黎庸說了你們好自為之。

  黎庸重新關好門,回禁制內朝秋霧伸手討藥:「藥給我吧。」
  秋霧眼神戲謔睞著他,亦是試探:「你想吃?」
  「我先保管,再說這藥沒用,吃它做什麼?成仙道途不是只有吃這丹藥而已。」
  「可是既然吃了能成仙,不吃也可惜吧?何況你也不屑什麼小情小愛,一心問道。」
  黎庸聽出他在試自己,坦言笑說:「確實如此。簡茗斕她沒說錯,我是這種人。唉。所以藥先留著,也說不定是你先膩了我,吃一顆就成仙去了。」
  秋霧笑出聲,打開藥匣看著那一黑一白的藥,雙眼發亮。黎庸定定注視秋霧,沉定的眼神裡難掩緊張,他知道秋霧就是不按牌理來的性子,生怕秋霧會一下子把藥吞了,後果不堪設想。秋霧捧著藥邊看邊走,來到桌邊轉了個身坐下來說:「黎庸,你會膩了我麼?」
  黎庸雖然被道友們笑說是風流,生得也確實如此,可是秋霧一臉認真的問他這種事,他反而無法隨意敷衍。他走近秋霧,一手搭在青年肩上,垂眼淡笑道:「都說人心善變,誰曉得將來的事?」
  「我就曉得。我對你不會變。」
  黎庸只當他涉世未深,憐愛搖頭淺笑道:「那你怎麼保證?就算你承諾天長地久,海枯石爛,不是到真正末日那天到來也不知曉吧?我也看過太多人將承諾、誓言掛嘴邊,可是說變心就變心的。」
  秋霧不認同:「所以你當初眼睜睜看喜歡的人嫁給自己的大哥也不出面做點什麼,一來是你不看重情愛,二來是你不想給承諾?你擔不起?」
  「對。我擔不起,為什麼我要那樣?我就是個涼薄之人,你可看清我了?」
  「那我來擔,我來給承諾,你只要這樣都不要變就好了。」
  「傻孩子……」
  秋霧拉下他搭肩上那隻手咬了下,咬得不重,痕跡等會兒就會淡了,他捨不得咬傷黎庸,只是抓著手臭臉說:「你問我怎麼保證,你才是傻!重要的不是我怎麼保證,而是你信不信我啊。」
  黎庸看他氣呼呼的臉實在可愛,忍不住逗他說:「哦,這樣說來,要是我說我會永遠愛你,你就信?」
  「信。」
  「開竅了,懂得跟我『談情說愛』了。呵嗯,好啦。我愛你,永遠的。所以你永遠都開開心心笑著吧。」
  「好。」秋霧勉強滿意了,哪怕心裡知道黎庸是在跟自己說笑,他還是高興。

  黎庸又一次伸手:「我保管藥吧。」
  秋霧猶豫了下,把藥匣給他,起身面向他凝視半晌,兩手握著黎庸拿藥的那手說:「如果是你得吃這仙藥,你會選哪個?白的那顆是酸的,吃了不會被愛,黑的是苦果,吃了再也不會愛人。」

  黎庸輕輕哼笑一聲,往前湊來在秋霧額面親了口,說:「我不吃。」
  秋霧不死心,追問:「一定得選一個呢?」
  「那就……酸果吧。不被你愛確實是心酸,可是不能愛你也很苦。」
  「你真傻,吃了苦果就對誰都沒感覺,既然不愛人又怎麼會覺得苦。」
  「也許是吧。不過我們誰都不吃,你也不該吃。除非是等我死了。」
  秋霧忽地抱住黎庸,黎庸拍拍他的背失笑:「怎麼了?」
  「黎庸,我想要你了。」
  「……這大白天的。」
  「就因為大白天才能得空啊。來做吧,我想要。」秋霧朝他眨了單眼,笑得鬼靈精怪,拉著黎庸去房裡。黎庸邊走邊收藥匣,臉上盡是寵溺笑意。

  秋霧表現得又熱情而且主動,極盡誘惑之能勾得黎庸離不開他,哪怕是攀上情欲巔峰後的短暫休憩,兩人肢體也仍緊密交合著沒有分開過。斷斷續續的做著極樂歡快之事,黎庸幾度想勸秋霧也勸不來,最後也只能抱著人再次被雲雨捲入深淵。
  黎庸隱約感覺秋霧有些異樣,秋霧太過熱情,就算身上脆弱處都腫疼可憐也不願放開自己,手腳纏抱上來哭求著他疼愛。看到秋霧掉淚索求,黎庸也無法保有理智,更難以思考那一瞬間察覺的不對勁。也許入夜之後會戰到死絕,他也沒有什麼信心,只是心裡印著秋霧說過的那句話,秋霧說要為他殺盡所有妖魔,他何嘗不是如此,他也想這麼做,哪怕懷裡的青年是妖魔之首,他也不會傷其分毫,只要將其他妖魔都鏟除……

  幾乎是整個白晝裡秋霧都在哭,哭到黎庸失控後又感到不知所措,只能不停的親吻、愛撫,不管後來有多溫柔也止不住秋霧的淚。黎庸不知怎麼哄他,因為他在哭,又在笑,大概是自己多心吧。

  不知是哪一次歡愉後,黎庸累得半睡半醒,摟著秋霧躺臥在瀰漫曖昧氣息的床帳裡。秋霧湊過來親吻他,香軟的舌推了一顆東西進他口裡,他驀然驚醒,沒能阻止那顆藥丸化成霧氣融入體內。
  「唔呃。」黎庸猛然推開秋霧,一手掐住自己的喉嚨,驚愕質問:「你讓我吃了仙藥?」
  秋霧坐起來,揉著泛紅的眼對他微笑,再將那白色如珍珠般的仙藥掐碎後化霧吸入體內。黎庸遍體生寒,拿出藥匣查看,匣裡的藥看起來還在,只是他伸手碰的時候,兩顆藥都變成一陣輕霧消失。

  秋霧掩嘴咯咯笑出來,黎庸惱道:「你笑什麼?這是能開玩笑的事麼?」黎庸想起青年有時嘴饞也會變出虛假食物吃,這藥恐怕就被這樣調包。他抓緊秋霧的肩膀激動問:「你不要鬧了,把藥交出來,那不是能吃的東西,你要是吃了它不知會如何。」
  「嚇壞了吧?」秋霧溫柔摸他額髮,將他髮絲往一旁撩順往額頭親了兩口說:「黎庸,我根本不在乎外面人的死活,但我捨不得你。一想到你們凡人這樣短命,而我卻要活那麼久,就覺得很寂寞害怕。我也貪心,你一輩子都愛我也不夠,我要你的生生世世……你知道妖魔都是執妄深重的。我把藥調包戲弄你,很壞吧?
  誰讓我真是妖魔之首呢。還沒開竅之前,相柳想趁我弱小吞了我取而代之,後來相柳被滅了,是我吞了他,而且我又開竅了,如今就記起一些我應該知道的事。」

  他頓了下,苦笑:「抱歉,不是有意瞞你這麼久,只是如今也無所謂吧。我讓你吃了苦果,但你不會受苦的,只有愛上你的人才要吃苦。」

  黎庸惶然瞪著秋霧,後者笑容依舊道:「這樣你將來也不必擔心喜歡錯了人,攤上像我這樣的東西。」

  秋霧挪開視線,拉開黎庸的手赤裸著身軀走下床,腳步並不穩,口中喃喃:「彼時將臨。」已經是傍晚時分,所謂的大禍之時,妖魔鬼怪出現的時候。然而秋霧的身體越來越透明,本來就白皙的皮膚透出絲絲縷縷的光,他回首對床裏的男人微笑。

  「不、不要,秋霧,你不能──」黎庸感覺心臟好像有隻手狠狠掐住,心神欲裂,他立刻奔過去想抓住秋霧,卻只撲進了一團微光輕霧裡,耳邊是若有似無、含著笑意的道別。

  「黎庸,我們東雲島見。」

  這一晚什麼事也沒發生,沒有妖魔鬼怪,霞濱城一片死寂,所有倖存者都鬆了口氣,包括胡爺、胡應元、關雪荷。只是在日暮時,順巽樓的樓上某間房裡傳出可怕而淒厲的哭號聲,卻無人進得了那間房。

  翌日,胡應元才跟胡爺一起進那間房查看,房間恢復得像還沒有人入住的樣子,黎庸跟秋霧都不在,桌上只有一封信,是黎庸的字,寫著他回東雲島修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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