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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生情、壹

  還是學生時我就喜歡養魚,大學碰巧有室友也喜歡養些東西,不過那朋友養的是蜥蝪、陸龜那類,我則是養普通夜市買的杯裝鬥魚。後來畢業回老家,看見陽台有個荒廢的蓮花盆,一天臨時興起就去買了孔雀魚丟進去養。
  後來又歷經了當兵和一些事情,我成了孤家寡人,帶著雙親的一些遺物和遺產,幾年的光景,辭了不怎麼感興趣的工作,徹底投入自己的興趣裡,開了間水族店。專賣孔雀魚、迷腮類小型魚和金魚。

  一開始籌備開店的時候,地點決定不下來,後來在某個住商混雜的社區找到一個租金相當便宜的物件,趕緊讓仲介幫我搶著聯絡房東。那是中小型建商完成的建案,一整排有六、七間規格差不多的透天厝,附近生活機能不錯,又算是學區,但離學校還有段距離,周圍也沒有什麼高樓,公園又多,環境不會過份喧囂嘈雜,算是鬧中取靜的一個好地點。
  聽仲介說那房東一個人就佔了那排屋子頭兩間,轉角那間自住,另一間就租人,而且租金低得像是隨便出價,還有些人懷疑是不是凶宅。我一向不怎麼迷信鬼神,趕緊就去和房東交涉了。約定簽約那天也是第一次和房東見面,我按仲介講的時間到了那排屋子第二間的門口等待。我以為能有兩棟房產的人多少有些年紀,可是從隔壁開門走出來的是個和我差不多年輕的男子,唇上有留鬍鬚,穿著細格紋淺色襯衫和合身的鐵灰色長褲,套了雙休閒鞋朝我走來。

  「劉先生是嗎?」他一開口我就確定他是房東了。
  「是,我是劉奕光。」我推了下眼鏡,報以微笑,希望能給房東好印象,生怕他簽約前後悔租金太低了要漲價。
  「我是房東。」他拿了串鑰匙開門請我進屋裡,屋子除了原有個格局之外,沒有其他東西,比毛胚屋好的是已經貼好磁磚、地磚,裝了門窗的框架,基本裝潢及衛浴設備都有,只是沒有家具。
  房東自稱關宇鈞,我心裡好笑,念起來和「關羽君」是一樣的名字,要是我就會害羞吧。但房東似乎習慣了,或許也沒察覺我企圖掩飾的笑意,帶我走進屋裡跟我聊道:「之前仲介都帶你看過屋況了,你有拍照嗎?我是有拍照紀錄屋況,反正也沒東西留在這裡,如果你確定要租這裡,一會兒到我那裡簽名蓋章吧。合約一人一份,晚點仲介才要過來見簽,雖然他來不來都沒差。」

  關先生逕自說了些話,我說屋況沒問題,想租這店面開水族店的事他也知情,他並沒有多問什麼關於我個人的情報,我也不打算自動透漏。其實,我倒還好奇他為什麼會買兩間屋,把這一間低價租給人,因為他看起來不像有家室的人,雖然說話微笑時是較和善的樣子,但仍有種疏離冷漠的氣質。

  我表明租屋意願後,就隨他去第一間屋裡,一樓是他停放車輛的空間,有個隔間區分裏外,而且停車處的上方還有口天井是採光用的,上頭就是二樓陽台。他沒讓我換拖鞋,直接進到一樓屋內找桌子簽完合約,屋裡沒什麼東西,看情形房東或許也是剛搬來不久吧。

  簽約時關先生來了通電話,他起身接聽,比了手勢讓我等一下,就直接穿鞋走上樓,我聽他懶懶的念了個名字,陳朝,聲音很好聽,好像在和情人閒聊一樣。

  總之,我就這樣租到了比想像中還要好的物件,準備開店的事務。這屋子一共五樓,是有點深長的屋型,一樓自然是店面,二、四樓打算拿來當魚室,三樓是住處。五樓暫時當倉庫,屯放器具類的商品。由於要規劃魚室和施工一段時間,我特地買了烏魚子禮盒敦親睦鄰,幸好第三間屋還沒售出,所以只要巴結房東就夠了。沒售出的原因,據說是因為有壁刀煞什麼的,但我個人是不太信這些東西。

  裝潢完店面、魚室和住處,添購家具,跑魚場挑魚、進貨,忙了大半個月,加上一些魚友同好幫忙,總算是在四月開張營業。一個人做有隨興的部分,也有不小的壓力,門口櫃檯就擺著電腦,我正在申請一個粉絲專頁,丟些店家的資訊上去,研究開怎樣付費增加廣告曝光度,自動門就應聲開了。
  第一個客人,是房東關宇鈞。
  「歡迎光臨。」我說房東你沒事啊?我十點開始營業,你十點十分來報到,情義相挺嗎?
  關宇鈞朝我客氣微笑,打招呼說:「好像小水族館。魚跟草都很漂亮。」這好像是我頭一回見他笑,原來他有雙虎牙,不過齒列大致是整齊的,就更突顯那兩顆繃出來的尖齒了。
  「當然啊。把牠們養得好才好賣。雖然把牠們當商品,也不能夠虐待牠們啦。你隨意逛,有問題再問我吧。」
  「好。你忙,不必招呼我。」

  我微笑目送他往店內走,然後回頭面對電腦螢幕陷入一番苦戰,專頁申請完了,丟了幾張店內的照片上去,總覺得空虛,接著我又開始研究架設網站的事。這生意只要能養活我自己,不餓死老闆就成,不過初期開業還是有壓力,還跟銀行借了錢,越想越焦慮,我抓了抓頭髮,望著櫃檯對面的一排魚缸放鬆心情。
  「餘額,餘額,水中油。」我唱著兒歌,腦內歌詞全換了,逕自失笑,餘光瞥了人影,一轉頭就見關先生站在一側走道望著我笑,他掛著笑容走來跟我說:「劉老闆,心情不錯?」
  「啊?還好啦。」我不好意思笑了下,跟他聊:「要是看中什麼喜歡的給你打折哦。對了,開店第一週免費辦會員卡,全部器材都九五折,買魚送三十元以內的盆草。這活動不錯吧?」
  關先生微微笑,回我說他對水族的事不是很懂,但看得出他有點興趣,還問我說:「缺不缺人手?」
  我歪頭想了下,苦笑回答:「目前,嗯,還沒什麼資金去請幫手。關先生有想介紹工讀生嗎?要是有個工讀生也是不錯啦,不然我可能得整天都在顧店,哈哈哈。」
  「是啊,你門口就標明上午十點營業到晚上九點,一個人會很辛苦吧。所以,碰巧我現在沒什麼事,要是有機會在這裡幫忙也不錯。」
  「啊?」
  關先生淺笑又對我提議道:「工讀生的基本薪水也不要緊。想雇人幫忙的話,不妨考慮我吧。反正就住隔壁,雖然沒什麼專業知識,但邊學邊應付客人應該還可以,至少老闆你就有時間吃飯吧。」

  關先生說話語調很平靜溫和,帶著淡柔的笑意,我一時分不清他那些話幾分是玩笑幾分是認真的,大概都有吧。我竟然真的考慮起來,畢竟對方說拿基本薪資也沒關係,這樣我是還有能力再雇用一個人手的。只是,關先生看起來跟我差不多年紀,他沒正職嗎?光靠領我這裡的租金是絕對不可能維持生活吧。

  「等下我煮咖哩,要吃嗎?我幫你裝便當盒。」
  關先生忽然提議,我沒想到他還會自炊,一時反應不過來,雖然咖哩以一般口味來說也不是太難,市面的咖哩塊或咖哩粉丟一丟就好,我也會。他看我愣住,笑著解釋:「你也知道一個人煮東西會不小心做太多,不嫌棄的話幫我吃吧。」
  「當然好。我喜歡吃咖哩。」

  就這樣約好了午餐,關先生暫時回家,我不由得想像關先生穿圍裙在廚房間走動的身影。那個人的身材不錯,穿衣顯瘦,但脫了衣服應該有些肌肉,還有他偶爾露出的前臂看得到很多浮起的血管,感覺修長有力的手也是我喜歡的類型,乍看冷漠,交談後發現還蠻親切的,我忍不住對關先生產生好感。只是我對這種事有所警覺,立刻就把浮動的念頭揮開了,怎麼能意淫房東呢。

  我重新專注在工作上,巡過每個缸子的情況之後,再去看一下檢役缸的魚況,新進了一批燈魚,這種魚多半進口,常有病死或因為宅配而累死的情況,除此之外金魚也是更需要觀察的,跟人一樣,生病是有潛伏期,魚也差不多。
  雖然將這些小生命當作商品買賣,但我還是希望牠們能健康的離開我這店裡,到好的主人那裡繼續牠們的旅程。沒多久來了一個論壇認識的朋友,從外地跑來這兒批貨時經過就來看看,對方專門養甲蟲、蜥蝪的,聊了一會兒他就和他女友走了。這時段客人不多,我拿出刮刀開始清缸壁,有幾缸是早就設好擱在店裡的,最近長了些藻,我喜歡刮下缸壁的藻,看魚蝦去吃它們,那畫面也是有趣。這就叫忙裡偷閒,苦中作樂?

  說到我住的這一區,這排建物,第三間沒人住,第四間開始分別是簡餐店、印刷店跟洗衣店,轉進巷裡有不少公園,之前還逛到有間水草專賣店,不過那兒的人我不認識。中午的時候,我拜託印刷店幫忙輸出的海報做好了,高興的把它貼到屋前的柱子上,就是跟關先生提的促銷活動。剛貼完我也滿身是汗了,關先生恰好拿了便當給我,我捧著便當道謝,其實心裡很不好意思,整張臉都燙的,也不知道是天氣太熱還是我面對他才有的反應。
  他拿了兩個便當過來我店裡說:「方便一起吃嗎?如果打攪到你的話……」
  「不會不會,我找張椅子給你。」

  我趕緊拿了張椅子給關先生,還請他往櫃檯裏坐,這樣我比較好進出招呼客人。我們兩個端著便當,他用的便當盒質感很好,是矽膠材質,我一開蓋子就聽到關先生在一旁輕笑,因為我眼鏡都起霧了。我早已習慣,沒有多理會霧了的鏡片,趕緊把另一個盒蓋也打開。
  咖哩醬料是另外分裝,而且料很豐盛,有我喜歡的玉米筍、花椰菜和蘿蔔,也燙了青豆莢,那醬汁微微的辣,而且有股香氣,打開蓋子我忍不住驚嘆一聲,他笑說加了月桂葉和一些香料炒過,洋蔥則是之前先跟咖哩熬煮好的。他講了一堆香料我沒來得及聽,但光聽他說話的神情和聲音,我都覺得這一餐很好吃。
  「吃不夠的話我家還有。」
  「我這樣就飽了。非常好吃,太感激了。」我覺得舌尖微辣,耳根燙燙的,是冷氣不夠強吧。
  他笑道:「真的不必客氣。你不幫忙吃,我今晚也得吃咖哩了。」
  「那幫我打包一份。」我的嘴饞終究勝過臉皮。

  關先生看見我電腦螢幕,說要加入我的專頁替我宣傳,我謝過他,兩人交換了手機號碼和通訊軟體的ID,也加了他網路的社群帳號,一下子多了兩三種方式能聯絡到房東,他開玩笑跟我說:「這樣就不怕你跑了,討不到房租。」
  我笑出來,莫名害羞的回應:「我不會欠房租啦,雖然剛開始開店手頭比較緊,但我不是那種人。」
  「劉先生真是個認真的人。」
  「還好、還好而已。你喊我名字也行啊。」
  「奕光嗎?」
  「隨意,順口就好。」
  「你也喊我名字吧。還記得我叫什麼?」關先生昂首睨我,像在考試一樣的開我玩笑。
  我慌了下,結巴喊:「噯、呃,關公!」
  「關老爺?哈,沒那麼神聖偉大。不過,要叫我老爺也不錯,往後特別關照你。」
  「那就請老爺讓我欠兩個月房租。」我也厚著臉皮開玩笑。
  「剛才不是才說會乖乖繳的,立刻撒嬌耍賴?」他笑著睞我一眼,然後動手收拾我們吃空的便當盒。那一眼,真是風情萬千,我一時被攝住魂魄一樣,真危險。

  碰巧我叫的飲料外送到了,問他要不要拿杯飲料走,他搖頭微笑,我有點不好意思跟他說:「不叫多一點飲料是不外送的,我這樣屯冰箱也是兩天就喝完。吃你的咖哩多不好意思,你就拿杯飲料走啦。」
  房東這才挑眉挑了杯無糖綠帶走,我揮手送他出門,自動門一關我就嚇到,因為玻璃門上倒映著我傻笑的蠢樣,我原來還有這種白癡的表情,莫非剛才也都是這樣對著房東傻笑的?

  我汗顏,把飲料冰好之後,拿了杯蘋果紅茶坐在櫃臺喝。午後陸陸續續有客人上門,有的是看到我在論壇和一些地方打的廣告,有的是經過好奇進來瞧一瞧,不買也沒關係,逛得開心總有機會做生意的。
  那天之後,他常打電話問我吃不吃便當,或直接在線上叫我隔天不必買飯,讓我幫他吃光多煮的料理。接連四、五天都這樣,生意由於開幕促銷,第一週還算熱絡,沒出什麼狀況。週末起床的時候,我喉嚨有些不舒服,下樓開店時不時咳嗽,關先生提了一個鳥籠散步進店裡,是隻白頭翁。我們聊了幾句,他關心我咳嗽,我說沒什麼,常有的事,可能冷氣開太強。
  那隻鳥是他朋友的,關先生說:「朋友的寵物,我替他顧幾天。牠很活潑,會咬人的。」關先生把手指伸在籠子旁邊,白頭翁伸長脖子想咬,他淺淺笑著,告訴我說:「我最近跟朋友出遠門,聽說這一帶有小偷,你記得關好門窗。」

  「知道啦。」我既羞愧又感動,感動一人在外還能遇到好人的關懷,羞愧是因為我常忍不住對他偏了心思亂想。「是情人?」我試探的問了,有種罪惡感,明知問也是白問,但就是好奇。
  「還不一定。」關先生語帶保留,笑容有些曖昧,還反過來問我:「你呢?有伴了?大概是沒有吧,總看你一個人顧店,要不然就是交流的同好。」
  「這麼明顯嗎?」我有些不服氣。「其實我還蠻搶手的,不過現在混的圈子很單純。」
  「嗯,我想也是。」他大方附和我,不是恭維,也不是安慰,所以我有點高興。

  幾天後,聽說海上生成了一個颱風,但還遠得很,我照常得起來工作。開店的時候,在還沒通電的自動門裡望見外頭,關先生把大的行李箱放到黑色休旅車後頭,對著屋裡喚:「陳朝。還沒睡醒?」
  那語調平和而溫柔,帶著些寵溺的意味,屋裡走出一個穿衣風格和關先生很像的男人,側面看似乎也生得不差。關先生替陳先生把行李箱都放好,兩人一起坐上了車,看來陳先生是在隔壁過夜。

  我回頭做事,心想那關我屁事?也許人家是特別要好的朋友。就算是有什麼曖昧,也都不關我的事。房東帶著曖昧對象出國玩,一個禮拜以上都沒有再遇見他們,我店裡的運作也上軌道,說來我也是個大忙人,所為人脈就是錢脈,除了算帳以外我也要和客人培養交情。
  這天一對父子帶了隻金魚來店裡,金魚是別處買的,是隻紅獅頭。病得很重,頭瘤什麼的都被缸裡的器材弄傷,還有其他的魚啄咬,很少看到魚傷成這樣還沒死,更少看到有飼主特地帶著魚求救,多半是死了再買新的吧。
  我有些感動,拿出之前無聊擬的手術單子跟他們說明,我可以救看看這尾魚,不保證救活,同意的話就簽個……手術同意書吧。然後,這裡雖然不是獸醫院,但照顧病魚也要空間、時間,器材運作也要錢,所以也報了救護的費用。接下來我就開始準備替魚清創、弄好專屬牠的缸子,再下藥觀察牠的恢復情況。
  這期間還有客人,我忙不過來只好打電話拜託同一區的朋友借個人手過來,也是折騰了大半天。看來還是得再雇個人手了,不知怎的我想起房東,但又立刻甩開這可笑的念頭。

  人家只是說說而已,我再怎麼難耐寂寞也不打算吃窩邊草,何況那草有毒吧。

  然而當晚在洗澡的時候,站在浴室吹乾頭髮時我想了想,寂寞還是有必要排解的。如果說每個人心中都有個小宇宙,那寂寞大概就是暗物質之類的東西,又或者是黑洞,總之宇宙在不停擴大的同時,寂寞也在膨脹。胡思亂想的時候,朋友打來電話約吃消夜,我戴好眼鏡,穿好衣服,帶上皮夾、鑰匙跟手機就出門湊熱鬧去了。

  朋友在附近一條燒烤街吃東西,我停好機車找到他們,一伙人已經吃開了。我也叫了些東西吃,拿了瓶啤酒喝,店外的露天座位能看大布幕轉播球賽。我對球賽沒興趣,但球員倒是有幾個蠻合眼的,只是在場的朋友一半以上不知道我的性向,我也就默默觀賞。
  約我的朋友是之前職場認識的同事,他知道我的性取向卻沒排斥,我很感謝他,雖然之後我也離職了。我拿了他的烤肉串吃,自以為笑得很痞,關心他說:「咦,今晚沒帶女友出來哦?」
  對方笑著沒說什麼,又拿了碗湯給我說:「別猛喝冰啤酒,喝點熱湯。」
  「唉呀。」我怪笑道:「何事憲殷勤?幹嘛?先說好,借錢免談哦。」
  那個叫阿賓的前同事笑著捶我肩頭,後來又吃吃喝喝半小時,他滴酒不沾說是要開車載我回去,我坐著阿賓的車回家,拿出鑰匙來,幾次都沒能對準鑰匙孔。阿賓停好車過來幫我,我走進店裡回頭看,覺得他有心事,忍不住多問了句:「你是不是跟女友吵架?」

  他沒回答,只是慢慢逼近我,將我按到櫃檯內的椅子上,我錯愕又有點不耐煩,加上酒精作用,吼了他說:「你幹嘛?你也喝酒嗎?有事就講啊。」
  阿賓說:「我們分手了。」
  「這麼突然?你之前不是跟她求婚了?」
  「我喜歡你,被她發現了。」

  我嚇得發不出聲音,這什麼超展開!而且他突然就撲過來親我,我別開臉想推開他,發現他力氣比我大,我喝了酒有點使不上力。說真的,我雖然是男人,但我也很怕遇上這種事,何況我對阿賓從來沒這方面的想法,他被我推開後又問了莫名其妙的問題:「為什麼我不行?我可以喜歡你啊。只是你都沒發現。」
  「不要,噯你冷靜一點,我們約個時間再談?」
  阿賓笑了,他苦著臉說:「怎麼冷靜?其實我不是騙她,我也愛她,只是,同時也喜歡你。糟透了對吧。我不想再沒有你啊。」

  一瞬間我真是毛骨悚然,說得好像他擁有我似的,明明酒喝多的是我,怎麼阿賓醉得比我厲害。我不停瞄周圍有沒有能防禦的武器,可惜沒有,我又不想重傷阿賓,也不想拉高嗓門求救,一旦左鄰右舍都知道這些事,應該會招來不少麻煩。
  阿賓又一次掐住我肩膀,目光死盯住我,我怕得忍不住求饒:「拜託你今晚先這樣好嗎?你先回去睡一覺,明天醒來會好很多。」
  「你不喜歡我,對嗎?」

  「你們怎麼了嗎?」
  這時店門口傳來關宇鈞的聲音,對我而言宛如天籟,真是及時的救援。
  阿賓僵住,我趕緊掙脫阿賓的箝制跑向門口,躲在關先生身後說:「我喝多了,朋友送我回家,但他可能有什麼誤會,所以有點、小爭執。都是誤會啦,對吧?」
  阿賓臭著臉皺眉,瞪著關先生問:「你是哪位?」
  「房東啦。」
  「房東。」
  我跟關先生齊聲回答,阿賓似乎也不想鬧大,吐了一大口氣就走出來,經過我的時候還一手搭在肩上跟我說:「你考慮一下。我是認真的。」

  阿賓開車離開,我大大鬆了口氣,關先生握住我一臂關切道:「你還好嗎?聽說之前颱風來,剛回國想檢查監視器情況就看到你店外停了輛車,開了燈,所以過來看看。」
  我很心虛避開他的視線道謝:「我沒事了。他跟他女友分手,心情不是很好,所以不小心暴走吧。」
  關先生用狐疑的聲調輕哼,點點頭附和道:「原來是這樣。我還擔心他是要揍你或親你。」
  「咦?」
  「因為靠得很近,從我的角度看是有那些可能。總之沒事就太好了。這麼晚了,還是早點睡吧。晚安。」

  我尷尬的目送他離去,自己也回屋裡,拖著步伐上樓,草草的沖澡、睡覺。那晚我做了惡夢,夢裡阿賓一直糾纏我,然後我回到讀書時期,遇見了曾經暗戀的人。暗戀的對象跟學姐在一起,畢業聽說他們就結婚生子了,朋友的朋友分享他們婚宴照片,我哭得很醜,接著又夢見自己國小六年級偷偷喜歡一個男孩,後來搬家換了學區,上了不同的國中,我傷心了好一陣子卻又在國中喜歡上別人。天啊,我真是花心,一個接一個的,而且都是失戀。
  這個夢真是惡夢,淨是一些不好的回憶,等我擺脫夢魘時天都亮了。
手機設定的鬧鈴傳來ドラエモン的主題曲,我真想有個四次元口袋,掏出許多寶物把時間暫時一下還是怎樣的,從小我就妒嫉大雄啊。

  「起床起床。」我用力拍臉頰逼自己起床,展開每日例行的工作。上午來了位青年,像是大學生,講了魚缸規格之後說是新手,希望我建議一下怎樣配置,問了魚種也是金魚,討論細節跟預算後我給他弄了上部過濾,拿著細長鋸片跟他說:「這個你回家組裝好,按你要的長短鋸掉就好。」
  結束一筆生意,我用網路做了點市調,拿起筆在缸子上改了下水草價格,打算來個折扣,陸續出現客人來逛,我坐在櫃檯招呼一聲,打開ADA的頻道看著人家的草缸流口水。唉,都是誘人燒錢的邪惡影像,我打開另一個網頁逛起同志交友的站。其實我沒申請過帳號,只是好奇會上去看一下,有的人介紹挺有趣,大家力求表現,以前我就怕麻煩吧,也不清楚人家都怎樣玩的,雖然各種交流經驗的分享文,但這種事不自己體會一下是不知道的。
  而且再這麼意淫房東不是很好,人家對我那麼關照,我怎麼能恩將色報,所以衝著這份愧疚、這股好奇和邪念,我也申請了帳號。客人拿了飼料走近詢價,我就關了它,當日工作結束,算完帳忙到十點半我才想起這件事,打開交友網站瞄一眼,發現有人丟訊息給我。對方說是個演藝圈的幕後工作者,寫劇本的,看了我丟金魚的頭像和簡短介紹,覺得我挺有趣,想看我的照片。

  我想了會兒,拿手機自拍了側臉傳過去,對方還在線上,問我要不要抱睡。不約炮,單純就抱著睡覺。我猶豫了下回傳:「你的照片呢?」
  對方也傳了側臉照給我,還吐舌,不過長得挺秀氣斯文,大大的眼很漂亮,我想就當是抱個弟弟也不會怎樣,可能對方也寂寞,而且還強調只是抱著睡不是約炮,想來也沒有別的意圖。
  我答應對方邀約,看了下對方帳號叫白頭,意味不明啊。白頭又傳了訊息來,要我快去他家,他想睡了睡不著,我說工作一天還沒洗澡,他也讓我過去洗。對方不介意了我怕什麼?所以我只帶了皮夾手機跟鑰匙出門,穿著素色深黑的上衣和牛仔褲,踩著人字拖騎車過去。拿手機查了地圖,抵達時發現白頭住的是棟有保全警衛的公寓大樓,似乎環境不錯,我報了名字之後拿證件換卡進大樓,到了白頭住的樓層。
  白頭來開門的時候我嚇一跳,那張看起來還像學生的臉,應該比我年輕的,可是卻高了我起碼半顆頭,有種被詐欺的錯愕。白頭本人看起來沒有照片活潑陽光,面對我這陌生人時還是有點靦腆,他說:「洗澡的話,浴巾我都準備好了。我帶你去。」
  在白頭的引導下我進了陌生人家裡、使用陌生人的浴室,淋浴時我一直在想:「我是有多寂寞才會答應這種莫名其妙的邀約。我看起來是有多沒攻擊性才約我抱睡?我被小看了。」

  不管怎樣我還是洗乾淨,換了對方準備的衣服出來,我穿來的衣服則被對方拿去洗了。其實那套不髒,因為我出門前特地又換了套衣服,算啦。唉。
  白頭坐在桌前使用電腦打字,我拿毛巾擦髮梢的水氣,走到床邊報告:「我洗好了。」
  「好,請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好。你隨意坐沒關係。」
  「該不會是在工作吧?」
  「是啊,一些相關的雜事。很快的。」白頭親切回應,我坐在大床上,感受一下別人的床不同的柔軟度,然後環顧了下環境,心想白頭也挺沒戒心的,讓我這麼一個陌生男人進屋洗澡抱睡……肯定寂寞超久吧。

  那青年把電腦關了,我看他穿著睡衣走來,他摘了我的眼鏡放到床頭,再對我微笑道:「睡覺吧。」
  我點頭,和他一同躺在大床上,他出乎意料的比我主動,率先就把手伸過來環抱住我,閉起眼把腦袋埋在我懷裡,頭抵著我下巴。我以為他比我高一些,但他拿捏得很好,也沒壓得我太難受,就只是湊進懷中。
  他低吟了一聲什麼,我沒聽真切,然後我覺得鎖骨以下的皮膚有兩下淺淺的、柔軟的吻觸,接著我又聽見他說話:「你真的什麼都不做嗎?」
  我暗暗嚇了跳,反問:「不是你說只是抱睡?」
  「你還蠻單純的嘛。」白頭笑了聲,說單純也很好,然後希望我親他額頭。白頭長得還不錯,皮膚也好,所以這我沒什麼障礙,就親了他額頭一下,覺得這人也挺可愛。他轉頭親著我短袖下的手臂肌膚,拿臉撒嬌似的蹭動、輕喃一聲哥哥。我心想:「哇靠,不會是真喜歡上自己的哥哥,搞不倫啊?」
  但我沒膽問,姑且充當替身安慰白頭:「睡吧。你需要休息。」

  親他額頭,我心情蠻平靜,居然一點歪念都沒有,只覺得這個人可能有什麼令人同情的地方。隔天一早我的手機鬧鈴響了,我像屍變一樣猛的坐起,兩手摸索眼鏡,趴在身上的青年被我的動作彈開,那青年又懶洋洋黏回來抱著我,拉起上衣親我肚子說:「晚點再走。」
  「可是我得工作。」
  「別走。」那青年八成還沒睡醒,我摸到眼鏡戴好,心想也不欠他什麼,脫了對方的休閒衣褲後說了句抱歉,就走到陽台要拿自己晾乾的衣物。我撈進屋裡穿套,覺得方才一瞬間餘光瞄見什麼,於是又開窗探頭看,陽台上還有個架子吊著鳥籠,籠裡有隻白頭翁,那籠子還似曾相識。
  我隱隱覺得有種不妥的預感,這時白頭從背後抱住我,一隻手伸到我褲子裡亂摸,我壓住他的手急喊:「你醒醒吧。我不是你哥,只是個過客ok?」
  自稱白頭的青年頓住動作,好像是唇貼著我的肩頸問話:「我不是你的菜?你不愛我這型的?」

  「我該回去工作了。」
  白頭應了聲,鬆開手說:「謝謝你。昨晚我睡得很好……都沒有做惡夢。」
  他語氣有點可憐,我心軟回頭望他一眼,他朝我微笑,揮揮手,可是看著笑顏很是淒楚,一副要被拋棄的樣子。他說:「金魚哥哥再見。雖然,我還大你兩歲,呵。」
  「真意外。」
  「慢走。」
  我尷尬微笑揮別,拉好衣服帶著隨身物品下樓。關上門後,我聽見了白頭在屋裡摔東西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可怕,那屋裡裝潢擺設很有設計感,只怕都要被摔爛了。似乎是個情緒容易失控的人?

  我嘆了口氣,覺得這圈子真亂,往後還是少玩吧,決定那個帳號先閒置不理了。回到魚店時是早上近九點,撞見關先生拿著水管在澆水,因為屋子一側的牆邊栽種了一排的樹。他遠遠就看我騎車回來,關了水龍頭走來道早,還別有深意的上下瞄我說:「你這麼早出門啊?好忙,真是辛苦。」
  我說不出任何解釋的話,隨便笑著敷衍,兩人漫無邊際亂聊著,他告訴我說第三間賣掉了,聽說要開文具店,我隨口關心他替朋友養的鳥怎樣了,他說鳥還朋友了,不清楚。中午有朋友來找我,順便替我買了便當,拿了幾隻麝香龜寄賣我這兒。
  下午我一個人顧店,正在思考網路徵才的東西該打些什麼,就聽見自動門開啟時的聲音,關宇鈞先走進店裡跟我說:「嘿,我帶了朋友來逛。」

  「老爺怎麼這麼好,歡迎歡迎。隨意看啊,不買不強迫。」我笑著抬頭看,就見自稱白頭的青年隨後出現,原來他真是關先生的朋友,我直覺他們的關係不單純,也莫名警戒了。
  那青年走近櫃檯說:「你好,我叫陳朝。哥哥,你房客看起來好年輕,比我們都小嗎?」
  關宇鈞盯著一個孔雀魚缸笑說:「你自己問老闆。」
  陳朝笑說:「你都喊他老爺?哈,演哪齣啊。」

  我才想知道這是演哪齣!

餘生情、貳

  店內一樓深處是品系較少有的精品金魚,關宇鈞對金魚特別感興趣,逕自往裏走。陳朝對我店裡的東西就是走馬看花而已,繞了一圈最後走回來櫃檯,兩手撐著桌面壓低嗓音跟我說話。

  「都不知道你是我哥的鄰居。太好了,以後能常來找你玩。」
  我苦笑,同意壓低聲量回話:「還是不要吧。你喜歡關先生就追他啊,我昨天是無聊申請帳號上去亂逛的,哪知道會這麼巧。白頭,原來那隻白頭翁你養的?」
  陳朝瞇眼咧著嘴咯咯笑,屈肘靠著桌面,湊得更近跟我說話,我拿了飲料邊喝邊裝死,他說:「不覺得刺激?你也喜歡我哥吧。」
  「絕對沒有。他就只是我房東而已,你想太多。我祝你們幸福,快滾邊去啦。」
  陳朝昂首低哼一聲,不以為然睨著我說:「是,嗎?那,你要不要跟我交往?」
  我皺眉瞪他,無奈低叫:「這是哪招啦。你要玩讓他吃醋的遊戲去找別人啦,我才不想捲入你們複雜的圈子。」

  關宇鈞從店裡走來,對我們招手,我跟了過去,他指著一缸半大不小的黑獅頭問:「為什麼牠們有的眼睛大,有的眼睛小?差好多。」
  陳朝也盯著黑獅頭觀察,笑說:「真的,眼睛小到都看不到了嘛。」
  「這得問牠們的爸媽吧。」我嘆氣。關宇鈞表示想在二樓客廳設個金魚缸,希望我能撥空去他家丈量空間,想訂製缸子和設備。我說要看一下日程再跟他討論,他說他時間很彈性,我方便就好。
  關宇鈞看向陳朝說:「你有看到喜歡的魚嗎?老闆人很好,有空也可以多來,幫他介紹生意也好。」
  陳朝說:「當然。我跟老闆一見如故,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是吧?」陳朝挽著關宇鈞一手,關宇鈞微笑未語,不著痕跡抽身。陳朝的笑顏明顯僵了下,然後皮笑肉不笑的看向我,我有點頭皮發麻,也僵了表情說要回前面顧店。

  這兩人離開後,當晚關先生就在線上丟訊息找我,我說不好意思還沒確定時間去他家,他說有別的事想跟我聊,問我關店後有沒有空。我想,有事趁早講清楚比較好,當下就答應了。關店後,洗澡完,我瞅了眼手機時間,十一點,在線上問了關宇鈞:「老爺你睡嗎?」
  「哇靠少打一個字。」我罵出來,因為「睡了嗎」跟「睡嗎」語意微妙的不同。反正對方知道意思,他沒睡我就過去按門鈴了。關宇鈞來開門時我小小的訝異,因為他把唇上的鬍鬚都剃乾淨了,我以為會少些魅力,卻沒想到是另一種清新帥氣的感覺,心頭小小的悸動,真是該死。

  我抓了抓頭換了室內拖跟他上樓,樓上播著古典樂,主要隔成兩個空間,前方是客廳,牆上掛著液晶螢幕,兩旁是音響,但不擺沙發而一組厚實的木椅及不知明淡黃色石材砌的方桌。另一邊則是用耐磨木地板區隔開的空間,有各種健身鍛鍊的器材,好像是個道場。
  關宇鈞走到屋子側向的位置,有個寬敞的窗臺,他說:「打算在這裡設個金魚缸。外面陽台也想過養魚,不過之後再說吧。不過等你有空再來弄,先坐吧,我倒茶,還是你喝果汁?」
  「隨便都好,開水也沒關係。」我隨意坐在一張單人椅上,客廳其實還有個小吧臺,裡面有小冰箱,他倒了一杯東西給我,說是無酒精氣泡飲料,我喝了一口是桃子的香氣,感覺放鬆不少。
  關宇鈞不坐椅子,而是直接坐在我對面桌上,這距離比坐在椅子近,可是氣氛一下子變得有點嚴肅?微妙?他是不是察覺了什麼,我有點不安。他開口就說:「陳朝的母親跟我母親是好友,聽說我們小時候常玩在一起,後來他們搬去海外,大學畢業後又在職場遇到。我跟他是那時才熟起的。他是編劇,寫過不少蠻有名的戲劇跟電影劇本,我找你來其實是想跟你打預防針,讓你有點心理準備。」

  關宇鈞牽動嘴角,看我愣愣的沒反應,只是無奈微笑接著講:「其實陳朝的精神狀態不是很好,我覺得他可能有點憂鬱症,可是他不肯就醫,勉強不了。我只能盡量陪他,本來在這裡買兩棟房子,想叫他住隔壁,就近關照,但他不要。前陣子也跟他吵過一架,算了,為了和好,他說想出國,我就陪他去,其實在外頭也有幾次鬧得不愉快,有時一個眼神不對就吵起來了。他對我身邊的人都有敵意,他主動說要逛你的店,大概是出於好奇,因為那原本是給他住的,我有些擔心他找你麻煩,但今天看他和你氣氛好像還不錯。其實他人蠻好,也有不少朋友跟仰慕的粉絲,不過沒什麼圈外朋友。要是之後有麻煩你的地方,先跟你說抱歉。」

  我喝了口飲料,乾笑了下說:「還好,我是沒什麼。謝謝你跟我講這些,看來他工作也挺辛苦的。」
  關宇鈞垂眼沉默了下,露出一個像是苦笑的表情說:「告訴你應該也無所謂。其實他這樣,可能多半是我害的。」
  「你?你對他這麼好,還買房子給他耶。我其實有點好奇你怎麼這麼、經濟實力雄厚啊。」我還是忍不住問了,好想知道怎麼賺錢啊。
  他看著我失笑道:「我嗎?哈,我啊。」他看了眼一旁的道場說:「我是武術指導,平常也有在教課,不過不在這裡。現在淡出圈子了,算是轉行做點別的事。這以後有機會再跟你聊吧,夜深了,我怕講了你睡不好。」
  他這樣賣關子我更好奇,偏偏他不打算再講,我也不方便多問。他接著稍早的話題說:「陳朝會這樣情緒反覆,一部分是因為我。因為,他喜歡我。」

  我倒不訝異他說的內容,只是沒想到他會直接講出這件事。他拿了一個東西出來,含著吸嘴開始吞雲吐霧,見我盯著就跟我解釋那是電子煙,他抽的煙彈是沒有尼古丁的,也沒二手煙,讓我不必擔心。他就這麼抽了幾口,跟我聊說:「我覺得說給你聽沒關係,而且,這時也沒有適合的對象聊這個。不好意思,佔了你的私人時間。」
  我沒見過電子煙,目光一時移不開那新鮮事物,聳肩回他話:「還好,我也不是這麼早睡,而且有八卦聽。」
  他看著我笑了下,露出一雙可愛的虎牙,我又喝了口氣泡飲料,其實是有點睏,但還不想太早走。我說:「所以你們有交往?」
  他挑眉回答:「沒有。我曾經動搖,喜歡過他,但我知道自己回應不了他同等的東西。」
  「我不懂,你既然喜歡又無法回應?交往不就好了?」
  關宇鈞的笑容頗無奈,他又抽了口煙,吐著淡白煙絲回我說:「這麼簡單都能隨心就好了。對我來說,談感情就像吃飯,像抽煙,餓了、饞了就吃,一口一口的,但不會時時刻刻。對陳朝來說不是,他要的是分分秒秒,我給不起,你懂嗎?再說,那種感覺一旦過了,我對他也就是兄弟、朋友的感情而已。我連睡都沒睡過他,有的東西承擔不起,送上門來也不要取。」
  我聽了他的分析覺得這人也蠻有意思,認同了最後一句話,我說:「那就直接拒絕他不就好了。感情不能勉強,就算鬧到當不成兄弟,也比浪費人生在徒勞的事情上糾纏。」

  關宇鈞一口煙一段話,他點頭說:「同感,不過他倒是很沉溺在跟我糾纏,我試過了,甩不開。他把關於他和我的事,全都寫進劇本裡,有的拍成連續劇,有的拍成電影。然後他還會拿票邀我去看,反覆的咀嚼他感受到跟想說的,我拿他沒輒,只能這樣丟著他不管。」

  「唉,他也是用情很深。」我希望自己別再講了,別人的事輪不到我置喙,可是就是停不了口,我說:「但你還是這樣愛護他,他不繼續依賴你才怪。不過以他對你的迷戀程度,恐怕沒那麼簡單。」
  「我也對他狠過,沒用。而且,假使今天你有個弟弟,他討的東西你給不了,可是你又和他感情很好,不管他怎麼鬧你都還是很難狠心丟下他吧?」
  「真是個好比喻……」我頭大了,真後悔剛才沒走,現在怎麼有點走不了了。

  關宇鈞看我傷腦筋的表情,有點戲謔的笑著看我說:「對吧。你知道我的難處了吧。而且我還沒說,這次出國玩,回來以後他居然在自家鬧割腕。我看他腕上有傷口,只是沒問。我只是想對弟弟好,可是關係一變質就退不回去了。」
  我沒吭聲,盯著手裡的飲料保持沉默,關宇鈞像是不放過我一樣的關心一句:「那個叫阿賓的還有來找你嗎?」

  我苦著臉長嘆,搖頭說:「沒有,不知道。我把他全部能聯絡的帳號都封鎖了。啊……」我不小心透露了一些訊息,抬頭望著他了然的淡笑,尷尬說睏了,想回家休息。

  喝完氣泡飲,打了幾個嗝,我整個人都洩氣了。他拿著看似冰冷的純白色電子煙,送我下樓,我在門口頓了下,回頭告訴他說:「老爺,我還是要跟你說一句,置之死地而後生啊。」
  他眨了眨眼看我,也不曉得懂沒懂,其實我是想說立場態度要堅定,不然對陳朝也是痛苦的煎熬吧。當下我是不帶任何私心的,就不清楚關老爺懂了沒有,他微笑點頭跟我揮別,我有點落寞的回家。
  熄燈躺上床,又是個睡不好的夜晚。一想到我的魚店原來是人家不要的關懷,心情就有些複雜,不過租金便宜又常有免錢飯吃,我還是覺得划算。我還是想想可愛的魚蝦水草跟螺吧。

  次日我看到手機裡有封訊息,是關老爺傳的,他說夜深了想找人聊一聊,他心情也不算好才跟我說了那麼多沉悶的事,對我很不好意思。我只回傳一句沒關係,加個笑臉,繼續一天的工作。我把徵才資訊貼到幾個網站,打開電腦調出行事曆,看一下今天必須完成的事項,再把幾個時間點標註起來要和關宇鈞約定去丈量尺寸訂缸子的時間,還要挑魚種。
  那隻頭瘤開刀的金魚狀況有好轉,我跟牠說說話,鼓勵牠的同時也被牠求生意志鼓勵,趁著開店前拖過地板,然後去附近吃早餐,再到對面街巷裡的批發花市買花。這天是母親節,來店裡的人我都送他們一枝康乃馨。

  中午的時候,我暫時關店貼了字條跑去外帶水餃,解決午餐後看到陳朝進來,我假裝沒事一樣招呼道:「歡迎光臨魚舞水族。現在有盆草十元特價,還有專區買大魚送小魚的活動。」
  陳朝根本不看魚或草,直接往我走來,我趕緊拿起一枝包裝好的康乃馨擋他說:「母親節快樂,今日來店都有送,送完為止。」
  陳朝面無表情說:「我又不是你媽。」
  「我也沒這意思,這花可以送你媽。」
  「噗。」陳朝笑了,笑容陽光燦爛,一點都不像情緒不穩、精神出狀況的人。我想,這不是陳朝所演的表面,而是陳朝的一部分面相吧。誰說哭的人就一定苦,笑的人就一定有多幸福快樂呢。

  他拿了花,約我去看電影。我說我不想跟他沾上太多關係,也沒要好到一起看電影,他說他挺喜歡我,想跟我交個朋友。這時來了兩個女孩說要買蜜蜂角螺,還要買孔雀魚,我暫時撇下陳朝去招呼客人。
  女孩們看見我在出清的孔雀白子的母種魚特價,我樂意介紹,腦子盤算等種魚出清完來養些鼠魚吧,還有一些迷鰓小魚,像是櫻桃麗麗、櫻桃麗麗跟櫻桃麗麗。比起黑不拉幾的巧克力飛船,我還是喜歡櫻桃麗麗。我腦子各種美好的預想,一面跟她們介紹:「如果缸子夠大是可以買一隻魚媽媽回去,妳們看這魚肚子大,能生很多小魚。而且品系還不錯,這都生過一胎而已,我想清空間所以特價出清。賣完就沒囉。」
  她們說再想想,回去考慮,我微笑送她們走,陳朝過來潑我冷水說:「你這樣賣魚能賺嗎?又不是上課,說得那麼仔細幹嘛。人家考慮完多半就不會買了吧。」
  我聳肩說:「那也不勉強啊。買回去虐待的我也寧可不賣,你看我的鬥魚每一隻都住豪宅,比杯子裡養的漂亮又活潑,魚也是生命,密度高是可以養得活啦,但是很虐待牠們。啊你到底買不買魚啊?我沒空跟你抬槓耶。」
  陳朝笑說:「你對我真兇。我買的話你跟我去看電影好不好?」
  「奇怪,你怎麼不去約關老爺啊。」話說出口我有些後悔,不想管卻多嘴,我真是白癡。
  陳朝走進櫃檯彎下腰、勾住我脖子笑說:「他是不是跟你說我什麼?」
  我直視前方回答:「我不知道你以為他跟我說你什麼,隔壁鄰居本來就會打招呼閒聊。」
  他帶著笑意哼聲說:「他沒告訴你,我一直喜歡他?沒告訴你我是做什麼的?」
  「講沒講有什麼差啊,不關我的事啦。」我抖肩甩開他的手,抹著臉頰想擦掉他留在耳邊的氣息。他沒再同一個問題鑽研太久,不依不撓的約我去看電影。好像是一部古裝武俠片,我受不了他笑笑的纏著我,想著看場電影也沒什麼,所以點頭答應他。

  他問我幾時有空,我說週二公休日,於是他把自己行程排開配合我,說真的我還想勸他別這樣,為了跟半生不熟的男人看場電影結果不務正業什麼的,真替他的編劇生涯操心。
  不管怎樣我還是跟關宇鈞報備了,就在線上丟他訊息:「老爺,你弟大力邀我看電影,我跟你說一聲。」
  關宇鈞看到不知會是什麼表情,已讀了幾秒他回傳了幾個淡淡的字句:「路上小心。玩得愉快。」

  一瞬間,我有種被關老爺抓交替的錯覺。也許不是錯覺?

  在電影院大廳等陳朝,他一出現就頂著一頭白髮,戴了副閃著紫色金屬光澤的墨鏡走來,直接牽我的手要去畫位。我只穿著半舊不新的T桖和七分褲,拿了個黑色漆皮小包,這對比讓我像是他助理似的。
  畫完位,陳朝問我吃過東西沒有,餓不餓、渴不渴,我意外他是個蠻貼心的人,結果他拿了張五百元給我說:「幫我去樓下買個漢堡,要可樂不要紅茶,薯條加大再加一份雞塊。剩下的都給你,你自己買。」
  我捏著鈔票欲言又止,一想他喜怒無常的,不知會不會說翻臉就翻臉,我還是摸摸鼻子去幫他買。自己也買了雞塊的套餐,結完帳拿了餐,轉身就見阿賓。阿賓一個人坐在用餐區,顯然也是剛剛見到我,我有些不安,裝沒看到就想溜,但他立刻過來搭我肩膀喊我。

  「小光。你別怕,我、上次對不起,嚇到你了。」
  我僵著表情搖頭說:「喔,沒關係啦。你應該是心情不好吧,現在好多了嗎?」
  阿賓微笑,好像很開心我關心他,他說好多了,我點頭說有人等我,想趕緊上去,他卻擋了我的路說:「我想過,就算冷靜過後我還是──」

  「喂喂,阿光。」我聽陳朝從後頭喊我,打斷阿賓的話。來得好啊,你們乾脆去結拜吧,這麼苦苦追一個無果的戀情是為何啊。但還是感激陳朝及時出現,他一來就發揮王子病,用傲驕的嘴臉看了下阿賓問說:「你朋友嗎?我還想說你怎麼買那麼久,電影都快開演了。」
  阿賓錯愕,瞪著陳朝問我說:「他是?」
  陳朝迅雷不及掩耳往我臉頰親了一口,路過的女性民眾瞥見傳出驚呼,我大驚失色,陳朝從容撒謊:「看就知道了。電影要開演,我們先走一步了。」

  陳朝沒再拉我手,而是仗著身高優勢及手長,一臂摟著我的腰背帶走向,我不敢看阿賓的表情,拿著食物跟陳朝搭手扶梯,餘光瞥見阿賓在那塊空地失落站了會兒,轉身走遠。我無能為力,只能就此放生朋友,陳朝接過我拿的一個紙袋偷吃薯條,漫不經心的說風涼話:「別看啦,這種時候對他殘忍才是為他好。痛醒才知道是惡夢一場才要慶幸,總比爽醒發現是夢還好。」
  我心想那你怎麼不也痛醒?他像是知道我想什麼,接著說:「只有真愛是鍥而不捨。」
  「那是你的定義,也有人說真愛是放手。」
  「對啊,每個人、每個時空當下定義都不同。所以你幹嘛同情他?不必愧疚,你那朋友自找的。」
  「你怎麼知道……」
  「哥跟我說的,他說水族店老闆也是辛苦,好像有個男的在糾纏。」

  沒想到關老爺也會八卦別人,更沒想到陳朝會冒出來當勇者?我嘆氣,跟他說:「你還是少管別人啦,今天換成別人,搞不好你會惹麻煩。」
  「別人怎樣我才不管。但是你不一樣,是我約你出來的,當下我不管有誰管你?」
  「陳朝……」糟糕,這小子好像有點帥啊。我盯著他的側臉,聽他喃喃低語:「像你這種人就是太溫柔,太濫好人。沒有我這種比較狠的人看著就會被吃乾抹淨。你不適合在外面跟那些玩家混。」
  我尷尬替阿賓辯解:「阿賓當過業務,但他其實不是很愛玩的那種啦。」
  「反正我看了不爽,不想讓他追到你。就你這種個性,磨久了就會屈服吧。唉,真好,要是我喜歡的是你啊……磨久也都我的。」

  我聽他說話忍不住笑出來,咋舌說:「我才沒你說得那麼好擺平。也不溫柔。你是不是有誤會啊。」
  「你,很溫柔啊。你自己都不知道。剛才都被逼到沒退路了……還替那個人說話,溫柔得可惡。偽善啦你。」
  「幹嘛突然攻擊人啊。」我汗顏。

  八號廳已經開放進場,陳朝拉著我的手找號碼入座,我覺得他是個佔有欲特別強的人,也是個容易不安的人,更像個溺水的人,身邊有什麼都要抓得緊緊的。想到這一點,我忽然對他生出憐憫心,可能如他所言,我就是個偽善的……濫好人?

  腦波真弱啊,險些被他洗腦了。我暗自好笑,他吃著薯條,我們左右前後恰好都是情侶,他故意拿了根薯條,掐住我下巴要餵我:「張嘴。啊。」
  我只快點應付完,乖乖張嘴咬下那根薯條,他很滿意,還問我好不好吃,我理所當然給了他一記白眼,證明我還是個性的男子漢。他低笑,手伸過來摸我的手背,我嘆氣斜瞄他說:「你真是個不檢點的傢伙。明明喜歡某人,還成天在外頭搞七拈三,而且這招也沒用啊。」
  「我有身心的需求嘛。我喜歡他,但他不給我,難道我要餓死?」
  「咳。」我真無法反駁他什麼,只能換個角度勸:「你這樣會搞出一堆爛桃花吧。看你也是蠻搶手的型,不會害很多人傷心嗎?」
  「歡場無真愛,放心啦。那些人哭一哭就醒了,而且我看人挺準,沒事。」
  「這麼說你就是打定我不可能喜歡你才這樣?」
  他朝我拋了記媚眼,我冷冷看他,嚇唬他說:「可是我說不定會日久生情,你不要害我。」
  他好像被逗笑,半真半假湊近我耳邊說:「你別擔心,你跟我告白我一定接受。到時我們兩個在一起,甩了你的關老爺。讓他孤獨老死,呵呵。」

  我抿嘴吞了下口水,皺眉想了下回他說:「這玩笑不好笑。」
  「你是不是處男?」
  「電影要開始了。」
  陳朝歪頭枕在我肩上說:「哥幫你破菊花啊。」
  「安靜,記得關手機。」其實我想說的是閉嘴。
  「不然我菊花借你。我兩邊都很好用,兩種模式切換自如。」
  我實在有點受不了了,轉頭斜睨他說:「喂,你對他也這樣輕浮的開玩笑?」
  「怎麼可能。只對你啊,我們是朋友嘛。」陳朝笑得很甜、很開心,我感受得到他對我沒有什麼掩飾,真性情流露,因為他根本不拿我當一回事。我被瞧扁了,可惡。

  電影開始後,陳朝也沒再繼續鬧我,我偷瞧他側臉是那樣專注的凝視前方,沉溺在影片故事裡,就不知道他是否將自己投射到哪個角色上頭了。我以為是齣武俠劇,但內容是言情的,雖有武戲,而且武戲的部分也是既過癮又優雅流暢,像一支舞,冰上奔馳的舞。
  角色們爭的是開拓自己的道,為自己的情義而戰,不免都有些偏執。片中有個少年僧人為一女子捨身求道,旁觀者看來殉道又何嘗不是一種偏執,但若走上那條道路明悟之後或許又是另一種心境,反而不認為是執迷不悟吧。

  我覺得那個僧人角色挺像陳朝的,他也只是求自己的情,自己的道,外人無法理解,但他自認是心境澄明吧。不過,可能每個角色都是陳朝的碎片也不一定。後來我默默找了些陳朝編的劇來看,有些大片是由他負責的,真令我意外,而且還連得過兩屆編劇大獎。
  我對那圈子太陌生,沒想到陳朝原來這麼厲害而且有名氣,隨便一查都能翻出許多討論串跟粉絲頁,還出過書,雜誌訪談什麼的。當然這是後來的事了,我認真看完電影,燈亮散場時發覺陳朝竟是睡著了,還微張著嘴流口水,我無聲失笑,覺得他這張幼齒的臉流點口水也是挺可愛,從包裡找了紙巾幫他擦。
  他雙眼怔忪,拿手背抹嘴醒來,抓著我的手問幹什麼,我說:「戲演完啦。走吧。」
  難得他會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跟我解釋:「其實我首映就看過,剛才不小心睡了。」
  「沒關係啦。又不是我出錢。」我說完被他笑著打了下胸口,兩人走出電影院,時間還早,他要我陪他去二樓精品店買香水。我聞著他挑的香水,沒有特別喜惡,他問我感想,我說:「我以前工作接觸過一些老闆跟上流社會的人,那些歐吉桑身上常有這種味道。」
  他又笑著罵我,我解釋說:「因為那些人有點社經地位了,消費得起這些,所以通常是從他們身上聞到這幾種味道,也不能怪我對這氣味有歐吉桑的印象啊。換個性別來說歐巴桑也是啦,而且還噴得更濃更多咧。好像怕人家不知道她們噴的是高級貨。」

  陳朝跟店員被我講得滿臉黑線,我也覺得自己太煞風景,挑眉笑著裝死,陳朝挑了支還算淡雅的男香結帳,又拉著我去買襪子。我說襪子隨便買,賣場都有還一堆,何必買名牌啊。後來他說他有些公眾場合會被拍,得挑好一點的,我才住口沒多嘴。挑完襪子,他又找我去買袖扣跟領帶,然後看了些手帕什麼的東西。
  我拿了條樸素的手帕說這不錯,他白我一眼說太素了,逛完二樓我說我有事要先走,他還不想放人,我無奈拿出手機把行程給他看,跟他說:「我公休一般也是要工作的,跑魚場挑魚、整理庫存還有補器材通常都是趁公休日。好啦,下次再約,我先走囉。」

  他垮著臉,跟著我到停機車的地方,抱著我的安全帽,我看他流了一頭的汗,勸他說:「你進去吹冷氣吧。」
  我騎車走的時候,從後照鏡瞄了眼,他還在那兒呆站,總覺得我好像把他給拋棄了。我猜想,這種事關宇鈞可能經歷更多次,更深刻吧,心裡實在很不放心,但我又沒辦法時刻顧慮到他。

  回家後我埋首工作,時間都被濃縮了,忙到天色暗了才意識到肚子餓,可是外頭開始下雨。我蹲在門口旁邊的鯉魚缸前發呆,一時間不想動。關宇鈞冒出來跟我打招呼,問我怎麼了,我只是微微笑答不上腔,他彷彿都能看出我餓了沒有,跟我說他炒了麵要不要吃。
  「當然好。」我感激不已,把門鎖上跑去他家吃麵,順便帶了工具去量設缸空間的大小,跟他討論要怎樣的缸子跟櫃子,以及粗估的價位,我再幫他詢價。至於魚,我說我樓上有精品魚,他有空可以來逛。

  客廳播的是年初一部電影大作,我認出是陳朝的作品,畢竟剛查過資料,碰巧也看過的片子。關宇鈞聽我說起,也一臉得意的跟我說那是陳朝寫的劇本,我感覺出他對陳朝的感情好像哥哥對弟弟那樣吧,真令人矛盾跟揪結。
  吃完麵,我請關宇鈞來挑魚,先看看也好,有其他想養的我再幫他找。於是他來我家,到了樓上,他特別喜歡白色的魚,奶油獅頭啦、白金蝴蝶鯉啦,可我提醒他有些魚種不適合混養,比如金魚呆一點會被鯉魚欺負。
  我藏了四隻白獅頭被他看中,他挑了隻背部有紅斑的,像楓葉一樣,我猶豫了下,忍痛割愛。他跟我說:「我會好好照顧你女兒的。」
  我說:「牠是公的啦。」
  逛完他說他想面試,我錯愕,他說:「我看到你貼網路的徵才資訊了。老闆,我想面試。」
  「你……」這麼閒啊?我把話含著沒講出口,有點不知該怎麼辦。
  「上面說無經驗可,你只給我基本薪資也沒關係,不必照上頭寫的。」
  「你沒別的事做嗎?」我還是說了。
  「有是有,可是現在是淡季啊,閒得發荒。」
  「那你的工作旺季怎麼辦?就顧不到我這裡了吧。」
  「我可以找代班小弟過來。」
  「你直接介紹小弟來我這邊工作算了。」
  「不要。」關宇鈞微笑告訴我說:「我想學些東西,一些水族的知識什麼的。對了,我也買了幾本相關的書在看,不至於笨到每項都讓老闆教。」

  「喔……」礙於他是房東,我怕他漲租,遲疑了幾秒跟他說:「那就先試用期吧。可以嗎?」我們到二樓談細節,他說隔天就能來上班,於是我把這事也記到行事曆裡,接下來要開始發房東薪水的日子了,最近還得跑趟國稅局、銀行什麼的,啊,一個人開店也是很麻煩。
  其實我很不擅長搞那些表單啦、繳費啦、申報什麼的東西,我想我還不習慣大人的社會,不適應那些制度,常覺得吃力。但是之後多了幫手的話,也多了商量的人,應該還不錯吧,至少關老爺似乎挺可靠的。

  隔天關老爺一早就來店裡,他按門鈴,我笑道:「你也有鑰匙,往後自己進店裡啦。」反正我這裡沒啥好讓他覬覦的,這樣他也方便來幫忙開店。我跟他說了餵魚的時間、宅配的東西,有些事交代他做,他的效率很好,一個上午就做完我說的工作,接下來我讓他去網頁回覆留言,總之找事給他忙,要不然他一直望著我,我也有點不自在。

  有幫手的好處是不必擔心吃飯喝東西的問題,他說幫我買便當飲料,我們中午就坐在櫃臺吃,配飯的劇是陳朝寫的連續劇。沒想到午後一點多陳朝來了,那一刻我真擔心氣氛凍結,可是陳朝笑著走來看我們電腦螢幕,笑道:「哈,這麼仰慕我啊。看我的戲。」

  陳朝跟關宇鈞很平常的聊起來,我默默收拾餐盒到屋裏去,躲在屋子深處的金魚世界,逃避他們的戀愛風暴。三面牆都是魚缸,紅的、黑的、白的、大的、小的,所有金魚只要我一靠近都很興奮的扭著圓胖的頭身湊近,在這空間我就是牠們的主,牠們的神!
  嘿,小呆瓜們,我對著牠們傻笑:「好,好,都很乖。你們聽話,借老哥躲一下吧。」我走到角落,有一小缸貓獅雀躍的擠到缸子前,本身就長得夠滑稽的貓獅把臉貼著缸壁,模樣又更爆笑了。
  「我這麼帥?哈哈。別擠別擠,老哥的帥臉讓你們看個夠。」我也湊近盯住牠們,無比治癒的畫面,而我的行為又無比的白癡。

  「你幹嘛?」陳朝突然走來這裡,嚇我一跳。
  「給魚看。」我脫口說。
  「你白癡啊。」陳朝毫無保留取笑我,又約我跟他出門。我說我不是很愛逛街,他約我去他家看影片,什麼藍光的、家庭劇院怎樣高級的設備,不必看低調版畫質音效都不夠好。我不肯,他說他要每天來我店裡「捧場」,我怕了,鬆口道:「就一次。我也很忙的。」

  結果那個月除了那場電影,我還陪他看了兩齣on檔連續劇,一週報到一次,他都叫高級外送便當請我吃。看在便當的份上我也沒再拒絕,為了吃而妥協,其實我內心也感到可恥,但其實跟他相處還挺有趣,能聽到一些八卦或趣聞。

  關老爺那邊也沒給我什麼壓力,關宇鈞從不主動問起他弟的事,我想是因為陳朝也常給他打電話吧,而且我也常主動跟他聊陳朝的事。他都溫和回應說:「他跟你在一起好像變得比較開心了。」

  我聽著替陳朝心酸,其實陳朝只是找我當替身吧,陳朝肯定也不想自己成了關宇鈞的夢魘和壓力,所以一直壓抑想跟關老爺在一起的欲望,把想和關老爺共渡的時光、一同經歷的事都藉我去完成。

  關老爺大概終於對我產生一點愧疚,對我的態度特別溫和友善,也特別細心周到,像上次我又支氣管過敏,咳嗽又流鼻水,他替我跑藥房買藥,還說要載我去看醫生。隔天就煮了清淡的東西讓我吃,還叮嚀我什麼能吃什麼不能吃,弄得我很不好意思。

  就這樣過了幾個月,學生放暑假了,陳朝也像放暑假一樣有了更多時間黏我。可是我其實開始厭倦當人家替身,他約我去一間餐廳吃飯,包廂裡,他點了不少燒烤的肉盤來,我蘊釀許久跟他說:「我跟你說件事,你聽了可能不會高興,但我還是有必要說。」
  他一聽就打斷我:「等吃完再講好不好?」
  我也不想影響食欲,點頭答應他,他拿了一個小紙袋給我,說是小東西,袋裡是個包裝精美的禮物盒。我有點不安問他幹什麼,他說:「給你的,吃完再看。先吃吧,我餓死了。」
  過程中我負責烤肉,他負責吃,發揮他的王子病。不過這間餐廳的燒烤實在不錯,就是貴得驚人,我們兩個人佔了十幾人的大包廂,後來我上廁所,拿手機上網查才知道那個包廂一次得消費十多萬才行。有錢不能這樣揮霍啊!

  回包廂時他已經結完帳,我捨不得浪費,把剩的食物努力嗑光,他叫我不必勉強,我心想:「哥是靠肚皮替你消業障啊。不能浪費食物。」
  陳朝雙手撐著下巴臉頰,微笑觀賞我進食,我恍惚中感覺自己變成一隻胖獅頭金魚,魚界的小豬,就是吃吃吃而已。罷了,陳朝本性流露對我,我對他也沒啥可掩飾,又不是交往對象。

  吃完之後他說:「吃甜點嗎?找間小店坐?」
  我撐著肚皮吐氣回答:「不要了,你吃就好,我撐死了。」
  我們在路邊飲料店坐著,禮物我塞在小包裡沒打開,他也沒催我,他問:「什麼事要那麼嚴肅告訴我,你說吧。我有點心理準備。」
  我看他還算冷靜,深呼吸後告訴他說:「其實,我很高興跟你當朋友。可是最近我覺得這樣相處下來,你好像是把我當成填補空缺的替身,我再怎樣都不會變成關老爺的,身為你朋友,我不希望你再這樣折騰自己。我也不想這樣,這種事其實隨便誰都行,你說過我濫好人,可能有點吧,但我想我是有底限的。你也有你的事業跟生活圈,暫時放下某人,把自己照顧好不好嗎?說不定一回頭你會發現沒這麼嚴重──」
  「夠了。」陳朝語氣冷冷的打斷我。
  「抱歉,我說了廢話。」這事他又怎麼沒想過,確實我說廢話,但對一個自欺欺人的傢伙來說,必須有人講。在這當下,我無法預料幾分鐘之後我會有多後悔。

  「說完了?」陳朝昂首,輕挑睨視我,果然是很不爽了吧。
  我尷尬應了聲,他瞇眼盯住我,粗重吐息,似乎欲言又止,最後不願再面對我,起身說:「走了。」

  以往他都會想辦法拖我時間,挽留我,這次他拿著已經結完帳的飲料走出店,飲料整杯扔進垃圾桶,我被他那冰冷難以親近的氣勢嚇到,無法追上去。看他那樣,再對比今天見面時他燦爛的笑容,我心中的罪惡感越來越膨脹,立刻就撥他手機,結果他關機了。

  我心情亂成一團回到家,傳了訊息跟關老爺說陳朝被我惹惱了,心情不好,算是報備一下。關宇鈞回傳知道了,幾分鐘後又傳來一句:「你還好嗎?」
  我沒有回傳,比起我,更該擔心陳朝。我抹著臉不知所措,總之先換個衣服。上樓時我想起包裡的東西,將那禮物拿出來看,這拆了是不是就不能退?我真怕他送什麼太貴的東西,不過他也沒理由送我東西,大概沒那麼誇張,於是我將禮物盒拆開來看,裡面是我之前說不錯的素色手帕,上面一角還繡了我名字的簡寫。

  盒裡有張卡片,上頭寫上幾句話,陳朝的字端正漂亮,相當工整,像女孩子的字。他寫道:「給奕光。我問了哥,他也不知道你生日,但上回趁你去廁所,我拿你手機查到了。這生日禮物你喜歡嗎?我希望你今天很高興,謝謝你包容我的一切,愛你的朝。」

  我懊悔得想撞牆,人家是真心拿我當朋友,我還自以為夠資格去當什麼關老爺的替身。原來是我想錯了,沒有人能取代他心中的關宇鈞,是我先看輕他交友的誠意了。我拿著小卡眼眶發燙,拿了鑰匙衝下樓,想去找他解釋清楚,好好的道歉,哪怕陳朝不會再原諒我了。

  好死不死的,我機車發不動,不知道是哪裡故障了。之前騎回來明明還好好的!
  關宇鈞拿了串車鑰匙走出來跟我說:「要去找陳朝?搭我的車吧。」
  我點頭跟上,急急忙忙的坐上駕駛座,慌得忘了繫安全帶。關宇鈞替我拉過安全帶繫上,一手握住我肩膀安慰道:「別自責。」
  我看著他的眼,覺得他好像什麼都知道,好像總在我需要的時候就出現,莫名安心下來。但我不敢再看他,儘管他很溫柔友善,我卻覺得太危險。瞧瞧陳朝就是個慘例……

餘生情、參

  關宇鈞帶著我進公寓,他有陳朝的大門鑰匙,看得出他們關係匪淺。他按了門鈴才拿鑰開門,門一開,就看到客廳的水晶吊燈摔在電視櫃前,電視螢幕裂開,音響跟其他東西更不用說都砸爛了,玻璃桌更是碎成一片,沙發也被畫爛,刀子還插在沙發椅上。

  至於陳朝,他本人坐在比較完好的沙發單椅上,一旁是和沙發成組的几架,上頭放著杯碟,他正悠閒的喝剛沖好的熱咖啡,屋裡的空調還在運作。我把門帶上,不可思議的看著一屋破爛,慶幸陳朝沒有自殘什麼的,陳朝見我們來還微笑打招呼:「都來啦。要喝咖啡嗎?」

  看來陳朝是已經發洩過一遍才有這麼溫和的笑容,看得我是心驚膽顫。我走上前一步跟他說:「我是來跟你道歉的。」話沒講完,關宇鈞就展臂把我攔住,不讓我再過去。
  陳朝擱下咖啡帶著笑意問我說:「手帕還喜歡嗎?」
  「喜歡、謝謝。陳朝,之前說的那些話,我──」

  陳朝打斷我說:「你擔心我?心疼我嗎?」
  我無奈的望著他,關宇鈞這時開口了,他跟陳朝說:「陳朝,他很單純,你不要再戲弄他了。」
  「我沒戲弄他。」陳朝哼笑,他跟關宇鈞說:「我跟阿光交朋友,這是我跟他的事,和你沒關係。我們也不是因為哥你的緣故才認識的,對吧?阿光。」
  「唔……」我無言以對。
  陳朝走到關宇鈞面前,神色輕挑的揪住關宇鈞的襯衫衣領,噙著笑咬牙說:「哥,我忍你很久,你也忍我很久吧。你說我們是永遠的兄弟,ok。那我交朋友,你關心,可以,但是你這樣不會管太多?我知道你累,我也累,不想再纏著你了,我和阿光走得近你也不願意,你是不是存心逼死我?還是你也看上阿光?」

  陳朝一手指著我,我皺眉覺得他又開始胡說八道,關宇鈞立刻就回答他說:「我沒有看上誰,我是擔心你才來的。奕光也是擔心你。不如讓他先走,我陪你?」

  聽關宇鈞這麼講,我心裡好像被針扎了幾下,刺刺疼疼的,不是滋味。然後,我意識到自己始終是個局外人,低著頭盯住自己的鞋尖走神。陳朝罵了句髒話拉回我的注意力,他嗆關老爺說:「你敢施捨我?你為什麼,為什麼老是做我痛恨的事,我為什麼要那麼愛你?」
  陳朝把那杯咖啡也拿來摔了,而且避著關宇鈞,總不忍傷他愛的人分毫。我默默退後、轉身,轉動門把來到屋外,背對著門牆深呼吸。屋裡安靜很久,我聽關宇鈞問陳朝到底想怎樣,陳朝沒應他,關宇鈞說:「不如我們分開一陣子,冷靜冷靜。這段時間你也別找奕光,你對他不是那種感情,放過他吧。」

  陳朝還是沒應聲,關宇鈞嘆息,兩人靜默僵持良久,關宇鈞才走出來,我略帶同情看他一眼,他搖頭微笑好像要我安心,接著撈住我的手帶我搭電梯。我想到電梯有攝影機,想抽手,可是不知道為何關宇鈞施了力道又把手握得更緊,我低頭問他做什麼這樣,他的回答卻是不著邊際。

  「你的手好涼。」關宇鈞說:「嚇到了?」
  電梯門一開,我用力抽手,他順勢鬆手,我問:「幹嘛握手?」
  「怕你嚇得魂都飛了。」
  「什麼啦?」
  我坐上他的車,他說置之死地而後生吧,用了我的話回我說:「不能再那樣慣著他了。有我在,恐怕他很難好起來。」
  「可是他很多賣座的電影跟戲劇,都能看出他對你用情很深。其實凡事都有兩面,你是他的靈感,也不必太自責。」我試圖安慰他,他淡淡抿笑告訴我說:「被愛著是快樂的。但也有壓力。我不能只貪圖快樂而不承擔其他的東西,他是我想保護的朋友,可是不管我做什都是錯。之前我認為有你跟他相處,也許他能平靜一些。其實是我逃避了自己的責任,你根本沒有理由替我承擔。」
  「也不全是你想的那樣,他是真心想跟我當朋友,不然也不會買那條手帕送我當生日禮物,之前他都嫌那手帕太素,可是我只誇過一回,他就記在心上。我覺得他是有心要跟我當朋友的。」
  關宇鈞發動車子,拿出電子煙抽了一口,長吁氣,握著方向盤沉吟:「是嗎?那你可能還不夠瞭解他……」
  「啊?不然他想怎樣?我又沒什麼好讓他費心的。」

  他轉頭瞄我一眼,不知怎的那目光犀利得令我一陣顫慄,別開了視線相對。他往我湊過來,抽的那口煙帶著淡香跟著熏染過來,我往窗外別過臉,緊張得繃緊全身,他橫過一手替我拉上安全帶繫好。
  「沒事的。都是我不好,我會負責。」
  我不知道他是要負責什麼,回程的時候我們去麵食館吃了些東西,他吃著小米粥,一旁是他點的豬肉餡餅,還有我的小籠包、鮮蝦餛飩湯麵。我看他不管吃什麼都優雅,他看我吃笑了聲,對我說:「你原來不會拿筷子?」
  我抓著筷子扁嘴說:「沒關係吧,反正挾得起來就好啊。」我知道自己姿勢不正確,可是這麼多年來也改了。
  「不會拿筷子的話,在日本是娶不到好老婆也嫁不了好老公的。」
  「那是日本。」我嗤聲,不以為然。他一直盯著我拿筷子的手,我回瞪他,故意拿湯匙吃小籠包,麵條也用筷子捲。他哈哈笑,說我像小朋友,我岔開話題問他說:「老爺你談過戀愛嗎?」
  「當然有啊。」
  「都跟男的?」
  「不一定。」
  「那你搶手嗎?」
  「我都被倒追。你說呢?」
  「喔。」雖然是我起的話題,但我覺得他好像在炫耀,不想再問了。這下換他反問我:「你呢?」
  「還好啦。」
  「還好是?」他把捲餅那盤推給我,要我多吃點,然後挾走我的小籠包吃。這、真是個三心二意的人!

  「輸你啦,可以了吧。不過我也沒追過人,我只有國小跟女孩子純純的戀愛過,後來畢業不了了之。」
  他倒是沒取笑我,又問我說:「之後都沒對象?沒喜歡過誰?」
  我想了想回答說:「是有喜歡過幾個。但是不可能啦,他們都是直男,有一個曾經差點忍不住告白,後來忍住了。再後來我發現他跟我們班的女生其實有交往,幸好我忍住沒告白,不然糗大。」
  「說不定你告白之後就是你的。」
  我搖頭反駁他說:「真那麼簡單就好了,又不是叫買,先出聲的留一份。而且後來我發現自己大概也不適合戀愛吧,那種喜歡上一個人之後的衝動,其實只要忍過那個巔峰期也就消退、冷卻了。忍過之後就沒事了,不用怕出糗、被拒絕、傷心,就好像一場幻覺。」

  他左手搭右手肘,右手撐頰望著我,若有似無的蹙眉,露出一個耐人尋味的表情,似笑非笑的,我挑眉跟他說:「這不就跟你之前講的很像?戀愛的衝動像肚子餓、嘴饞,不過我是忍一忍就沒事了。」
  「你那樣不是餓過頭嗎?」
  「那你不也是會餓過頭?」
  「我有自己排解的方式。」
  我睜大眼說:「是噢?右手是妻,左手是妾,齊人之福?」
  關宇鈞笑而未答,但我猜想就是那樣吧。他給我一種有潔癖的印象,不光是物理,心理上也有潔癖,所以就算曾經動搖喜歡過陳朝,但還是能對陳朝那麼狠。他說:「被你喜歡上的人應該是挺幸福的。你寧可單戀都不想造成別人困擾。」
  我嚥下食物笑說:「別開我玩笑。照我看喜歡上你也是挺不幸,不過我也挺好奇你如果很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樣子。你以前戀愛有很瘋狂過嗎?」
  他稍微挑眉望著天花板想了想回答:「沒有過吧。」

  我去倒了杯飲料,紅茶加豆漿,他還在嗑捲餅,我問他要不要也來一杯,他擺手說不必了,小米粥喝完都飽了。我坐下來就聽他說:「陳朝的事就不必你費心了。我希望他能冷靜一陣子,這段期間他如果不來找我,我也不會見他吧。」
  我嘆氣,跟他說:「你們沒交往,但也是分分合合很多次吧。」
  「以前他也會跟一些網路認識的朋友鬼混,不要沾上藥,怎麼玩我也不會限制他太多。他家人都在海外,這裡就只有我跟他像家人一樣。我是第一回見他這麼依賴除了我以外的人。本來覺得你要是能分散他一些負面心情也好,是我太自私,沒替你著想,也沒盡到照顧他的責任。」

  「感情是強求不來的。他不想當你兄弟,你再這樣想也沒用,放寬心吧,關老爺。」
  他淡笑,逕自去結帳,我拿了皮夾出來,他制止我說:「這回我請。下回你請。」
  「可是我老是吃你的東西。」
  「我樂意的,你有什麼好放心上。」

  後來各自回家,隔天關宇鈞來上班,我教他一些設備跟藥水的事,像是各種過濾設備,還有設缸初期最普遍會用到的東西,比如水質穩定劑、硝化菌之類的東西,還跟他討論在網路弄個部落格貼些教學文章。前陣子老有些客人說我賣的金魚怎麼貴得不像樣,夜市撈都沒這樣貴,我心想喜歡便宜就去夜市撈啊,我賣的都是我的愛耶!
  然後關宇鈞說要拍影片,上傳影片更方便推廣,我有些不安,跟他說再想想拍攝內容好了。當天就先試拍了正在主打的金魚們,以及朋友寄售的小動物。

  後來給陳朝傳訊息、打電話,試過許多法子都沒能聯絡上,關宇鈞說陳朝出國了,是圈內其他朋友講的,只有我跟關宇鈞最後知道。我想陳朝大概很氣我們吧,我不是想逼他,我還一直很懊悔當初傷他的心,至於他跟關老爺的感情問題,現階段看來只怕無解,我也不敢再涉入。

  關宇鈞沒再跟我談陳朝的事,我也沒提,每天我們都很認真工作,公休時我帶他去魚場,不過是由他開車。我們還跑去外地挑魚,有的品系得找內行的玩家才有。我發現他是真的很喜歡水族,不僅淡水,也喜歡海水。我給他設了一缸金魚缸,後來他在自家書房也弄了個小小的海水缸,我請我朋友接的案子。
  我推荐關宇鈞用A廠高級的玻璃管線和器材,讓海水缸周圍都是透明可見,好像砌了塊海洋到家裡來,裡面養了些軟體跟小丑魚,這海水缸比淡水缸小,錢卻燒得比較多。其實我一開始就跟他坦言我所有推荐都是私心,都是我愛的東西,他說好的東西人人愛,結果搞得好像是專為我設魚缸似的,直問我意見。

  一週了,連絡不上陳朝,我開始擔心。國內八卦新聞開始亂傳消息,說什麼知名陳姓編劇和一線女星湯某某去海外渡假,又說金獎陳編劇跟王姓男歌手在海灘激吻,可照片拍得超模糊。我卻並不會生氣,反而覺得他要是那麼有活力玩的話就代表人沒事吧?
  儘管如此,我還是一天至少傳一通簡訊,撥個電話。每次傳的內容都是差不多:「你今天過得怎樣?」「有沒有好好的吃飯睡覺?」「說了你別得意,其實最近還蠻想你的。快回來啊,我請吃飯。」

  有次正在打字,關宇鈞走來問我忙什麼,我把手機螢幕給他看,我苦笑:「他不理我。傳十幾天了。」
  關宇鈞說:「他也沒聯絡你嗎?」
  看來我們兩個都被陳朝拋棄了,我跟他相視而笑,很是無奈。第三個星期過去了,公休那天就真的純休息,沒排工作,我打算睡到自然醒,結果手機狂響。我以為是陳朝終於肯理我了,可是來電者是關老爺。
  我接通之後,還沒發聲,關老爺就在那頭用異常平靜嚴肅的語調說:「我有事告訴你,你方便嗎?」
  「現在?那我洗把臉,等下去找你。」
  「嗯……快過來。」
  他聲調平靜,可是我聽著好像他在隱忍什麼極大的情緒,我很忐忑,趕緊洗臉更衣匆匆趕去隔壁,他開門時把我嚇一跳,我從沒見過他如此憔悴,眼下是黑眼圈,好像徹夜沒睡。關宇鈞也沒請我進門,而是忽然像崩潰一樣撲倒在我身上,緊緊抱住我。
  他有些抖,那是壓抑過度的發抖,我心疼得回擁,輕輕拍他背關心道:「還好嗎?發生什麼事?魚全跳缸了?沒那麼慘吧?」

  這話一說他把我抱得更緊,我覺得有些疼,放輕聲音哄他說:「老爺,有我在,你別怕。有話等你能講了再講,我都等你。好嗎?」
  他吸了吸鼻子仍靠著我,再來將我拉進屋裡,似乎是怕被外面的人看見,我被他按在門邊牆壁上,他退開來紅著眼眶看我,又慢慢的把腦袋靠到我胸膛。我一直覺得關宇鈞就是個優雅友善,溫和又帶點客氣的疏離感的人,總之很有包容力、很堅強的男人,一下子看他這樣我也慌了,但一方面又告訴自己更該沉穩堅強的當他暫時的支柱。

  「沒事,我都在。」我還在拍撫他的背,抱著他的頭安撫,他抬頭終於說了他要傳遞給我的消息,然後我也陷入當機狀態。

  他的嗓音乾澀沉啞,他說,陳朝在海外潛水的時候,溺死了。

* * *

  陳朝的死因,據說是氧中毒。聽說這不是很常發生在潛水時,可一旦發生就教人措手不及。那天關宇鈞跟我說完,就跟我請了假,說要去接陳朝回來。我看他冷靜許多就准假,叫了車就出遠門了。

  我什麼都不知道,陳朝去了哪裡、徜徉在哪個海域,他的情況我都不曉得,我忽然發現縱是身為一個朋友我都是不夠資格的,一直是陳朝來找我,在我身邊打轉,我很少主動關心他什麼,頂多是認識初期查了些他過去的歷史,作品、緋聞,但對他這個人,除了他很愛關宇鈞之外一無所知。

  最難受的莫過於陳朝的家人和關宇鈞了吧。我想我沒資格傷心,於是我還在自己的店裡忙碌,公休日沒事情做,突然變得很難熬,我一個人騎車去海邊,坐在堤岸上放空。陳朝死了,可是除了關宇鈞那反應,我一點真實感也沒有,甚至不太相信。

  拿出手機上網查,一筆相關新聞都沒有,肯定是騙人的,我、我不信。陳朝那麼愛惡作劇,八成又是唬我的,可能一會兒我會接到他來電問我有沒有被他嚇死。
  「陳朝……怎麼還不回我訊息,我都等你快一個月了。」我對著虛空說話,海邊有些遊客,外頭還有賣烤香腸的,我餓了,騎車去買酒,再買了那烤香腸吃。坐回堤防上,邊吃邊哭,可是沒什麼眼淚,只是在怪叫而已。

  被側目我也不管,又喝了酒打算頹廢一天。跟陳朝認識不算太久,為什麼這件事如此打擊我,原來不知不覺已經涉入他的生活太多嗎?說來他是很激進的傢伙,從他寫過的故事都能看得出來,早幾年算是他創作的巔峰期,後來可能跟關宇鈞鬧僵了,作品少了,今年也才一部電影跟兩齣劇,而且戲劇還是跟其他編劇合作的,除此之外就剩下靡爛的生活。
  關宇鈞就像是陳朝的幾口煙,滿滿的尼古丁,滲入血液裡流動,積累沉痾。陳朝耗了一輩子,成就那麼多美好的故事,卻成就不了自己的,任憑他再好再優秀,都得不到一個人。

  那不是關宇鈞的錯,也不是因為什麼兄弟情,什麼都不是,我望著天空跟海平面胡思亂想,覺得自己也挺自私的,竟還在想他有沒有看過我的訊息,有沒有心情放鬆了些。
  今天很安靜,一個人都沒聯絡,沒簡訊沒私訊沒電話,酒喝光了,我走到海灘上,海浪拍上岸,腦子都是空白的,回神的時候潮水已經漲到腰了,我趁機解放了一下,一身濕淋淋的上岸,狼狽的騎市區。洗澡時還能從口袋摸出海藻,這天什麼事也沒做,我卻覺得很累,天一黑我就睡了。

  睡前腦海都是關老爺跟陳朝的事,然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變成陳朝,愛慕著一個永遠都不會得到的人。
  夢裡我寫了好多劇本,讓那些男男女女來詮釋這世間最折磨人、最迷惑人的情愛,我變成了陳朝,明知道關宇鈞就算對自己有愛護、好感,卻永遠不可能真正接納自己,一顆心就成了拼不全的碎片。憧憬成了拼不完的拼圖,永遠掉那麼幾塊。
  螢幕上的喜怒哀樂,酸甜苦辣,全是我的感悟,只是我的,而關宇鈞只在局外旁觀。戲裡戲外,我用盡手段追求關宇鈞,然而他只是目光溫柔看著我沉淪墮落。

  「陳朝,你真的走了嗎?世上真的有鬼的話,我們有無機會再見一面?」我在夢裡疑惑,意識整個好像沉在深海中,周圍黑暗,耳邊是海流聲。黑暗中好像有個人形在接近,順著水流過來,但我忽然感到恐懼,卻不清楚是害怕面對陳朝的死,還是面對他此刻的模樣。

  然而等我產生恐懼時已經來不及了,一張泡得浮腫潰爛、發黑見骨的臉猛地湊到眼前,我大叫不成嗆進海水,彷彿有人壓迫肺部,胸口窒悶疼痛。我嚇醒了,緊繃的肌肉還泛著痠疼,而且覺得渾身濕透了。
  恍惚間我坐起來、下床,那張床就是一個汗濕的人形,我覺得我需要換床單了,在這之前得先補充水分。沒開冷氣就睡覺是會流汗,尤其這種大熱天,可是也太過誇張了。時間是凌晨四點半,我再也睡不著,上網給關宇鈞發了訊息問候,但猜想他是沒心情也沒空回我吧。

  開店後我把注意力移到工作上,可是很難專心,感覺自己魂不守舍的。中午關宇鈞在線上回訊,他說:「我沒事。你吃飯了嗎?」
  我笑嘆,騙他說吃過了,反問他吃了沒,他已讀不回。這天隔壁來施工,聽說第三間的屋主打算開連鎖文具店,我趁著店裡沒客人的時候過去隔壁和工人閒聊,還一起叫了便當跟飲料。

  幾天後關宇鈞打電話說他回國了,問我去不去陳朝的告別式,我才知道陳朝老家是在南部鄉下,他說他可以開車載我。告別式那天我們都西裝筆挺,關宇鈞開車開了廣播,一路上我們沒什麼交談,只是日常問候。我好幾次偷瞄他,他看起來和平常一樣,只是不太笑,車子開在鄉間道路,意外的有些曲折,沒想到陳朝老家這麼偏僻。
  關宇鈞說,陳朝老家的人不多,但宗祠在那裡,儀式也會在那裡舉行,只有他們家族跟幾個陳朝的親友知情,他說完看了看我,這才微笑告訴我說:「你今天穿這樣很好看,陳朝一定也會很驚豔。」

  我聳肩微笑,氣氛緩和不少,跟著他進到老厝的院裡。陳家篤信佛教,沒有道教那些繁瑣的儀式,也沒有要燒化一堆東西,院裡搭了個棚子請人煮菜辦桌,關宇鈞帶我去跟陳朝的母親打招呼,是個笑容溫柔的女性,打扮得很素雅,一旁陳伯父則是長得非常嚴肅,聽晚輩問候也只應了聲。
  陳伯母對關宇鈞很好,言談間我才知道原來關宇鈞也沒了父母,他一直是獨自生活著。關宇鈞像是招架不住陳伯母的關心,抓著我肩膀把我推出來說:「他不但是我房客也是我老闆,我們兩個是鄰居,平常會互相照應。伯母妳不必太擔心我。」

  說是告別式,其實沒有幾個人見到陳朝最後一面,因為早在回國前就將屍體先行火化了。下午忙完又在陳家吃過晚飯,大家才陸續離開,我跟關宇鈞拜別陳家人,回車上時都沉默著。關宇鈞雙手靠在方向盤上,好像在沉思什麼,我關心道:「你還好嗎?」
  他平淡說了句我一時無法理解的話,他說:「還是沒有。陳朝還是沒出現。」
  我一頭霧水,他轉頭看著我說:「其實,我看得見。」

  「啊。」我聽懂了,卻不知怎樣接受。
  「怕嗎?」
  我搖頭,換了口氣問他說:「可是他今天不是也該出現,如果你真的看得見的話?」
  「我趕去的時候,他父母已經先到那裡了。他們說是氧中毒,屍體爛得很嚴重,無法修復出能見人的模樣,伯父他就說直接火化吧。所以我也沒見到陳朝,剛才也根本沒看到陳朝的魂魄。甚至,沒見到他們祖先。」
  「那他到底在哪裡?」我覺得自己問出這話也是很荒唐又很MARVEL了。
  「我問了他租設備的店家,還有知道他潛水點的人,自己跑去招魂,但也沒有下文。說真的,我不知道,能試的辦法我都試了。我答應過他爸媽要照顧他,結果我是害他過得這麼慘的元凶,連最後這件事我都沒勇氣告訴他們。」

  「招魂……你懂道術?」
  「不瞞你說。」關宇鈞神色陰鬱直視前方,他告訴我說:「我靠著跟鬼怪打交道吃飯的。這個連陳朝都不清楚,他以為我不做武打了,不混這圈子了,墮落得跑去學道術。做這個的六親緣薄,我也不打算讓他探得太深。」
  我無從接話,靜靜聆聽,但他似乎沒意思再講下去,只說他雖然是修煉,卻不是常聽說的那些派別,甚至有些亦正亦邪,他講完面無表情盯著我問說:「你怕不怕我?」

  老實說我依舊沒真實感,對他搖頭,而且我在乎的是他之前講的:「陳朝真的沒回來?那他可能去哪裡了?」
  關宇鈞澀聲回答:「不知道。陸地上走的,跟水裡走的,是全然不同的下場。水裡走的也麻煩,水能通往許多世界……你聽過外太空,知道海又叫內太空嗎?」
  「聽過。」
  「海邊的我還能接觸,但也僅止於此。」他深呼吸,轉換了心情,反過來安慰我說:「我會再找辦法,我們活著的先顧好日子。其餘的,聽天命吧。」

  後來陳朝的死訊傳開,在媒體鬧了一陣子,關宇鈞又跟我請假,說是去處理陳朝一些後續的事,還要把陳朝的遺物處理一下,寄還給陳家人。那一週我也過得特別疲憊,還發現有可疑的車與人不時在關老爺家周圍晃。我猜是狗仔,果然週刊跟小報就刊載了陳朝跟關老爺的緋聞,還把歷來的緋聞對象男男女女都列出來,甚至新聞台做了個專題輪流播送。
  沒想到這還會蔓延到我這裡來,有天來了一個陌生女客人問我陳朝是不是常來光顧,還拿了相機出來拍攝,我氣得站起來制止,告訴她本店禁止拍攝,打發她之後跑去隔壁文具店買了貼紙回來貼門口。

  然後我跑上樓拿了相機,走到屋裡拍了支病魚的影片,關於浮膘病和一些金魚常見的問題,接著又拍了支介紹器材的影片上傳。當然我沒入鏡,影片裡只有魚。店裡沒有多餘空間能照顧無法當成商品的魚,牠們都沒有太大的毛病,就是長不大或者浮膘出問題容易倒栽蔥,我弄好影片之後又在網路貼出送魚的訊息,希望有心人士能來領養,我會再加碼送飼料。

  這段日子我有點消沉,一個朋友走了,我照樣能吃能睡,照常度日,可心裡一直惦著陳朝。於是又會想著哪天換作是我走了,有沒有人也為我傷心一場,或祝福一下。陳朝生前我沒有對他特別好,現在想這些都挺虛偽,他以前罵得也沒錯,我就是偽善吧,但傷心卻是真的。

  我望著門外老爺屋前的騎樓發呆,他的車一般停在一樓,有時停騎樓那裡,不曉得他現在怎樣了。才剛想起他,他就在線上丟了訊息給我,問我要不要放個假散散心。
  「放假沒錢沒事做,悶。」我回他。
  他回傳:「我請你。你陪我,好嗎?」

  我想他現在心裡應該也是脆弱吧,陳朝已經走了,我要好好珍惜身邊的人,但是生意也很重要。我跟他說趁著學生們放暑假前,可以休息兩天,我請朋友看有沒有人手來幫忙店裡的生意。於是在夏季的某日,我跟老爺跑去外地散心,只有我跟他。

餘生情、肆

  關宇鈞說兩天的時間帶我在國內散心,我沒問行程,全由他安排。那天他先帶我去民宿放行李,接著開車到海生館。碰巧有些學校的學生在這裡校外教學,人潮頗多,我怕走散,所以分神留意關宇鈞的動向。
  他真的很愛盯著水裡的東西放空,也會指著魚、珊瑚跟海葵問我問題,我說下次乾脆帶水族圖鑑來好了。他一聽露出微笑,兩顆虎牙跟著見人,近來少有的燦爛笑容卻像灼燙了我的視網膜,我挪開眼避開,喊了他要跟上。

  前方有個環形坡道繞著一個大圓柱形的缸子,裡頭的魚正在群游,我走過它回首看,關宇鈞站在坡道上觀察魚群,幽藍色的光輝籠罩著他,畫面很美,我忍不住拿出相機給他側拍一張,趁他看來之前又拍些魚的照片。
  我們走到館外,太陽曬人,關宇鈞問:「要不要吃冰淇淋?」
  「這邊東西很貴。」
  「我請客。」
  不是我付錢當然要吃了,我買了一支冰淇淋,舔得正開心,關宇鈞走在一旁說:「我想嘗一口好嗎?」
  我思考著衛生問題跟一些微妙的情緒變化,沒來得及回應他,他握住我的手把冰淇淋送到嘴邊咬了一口,直接截去冰峰,我慘叫:「太大口了吧!」
  他笑道:「有什麼關係,吃不夠再去買。」
  「那你怎麼不乾脆再買一支啊!」我大叫,這時一群孩子像魚群一樣經過這走道。
  「萬一不好吃的話──」
  「屁咧,冰淇淋是能難吃到哪裡去。」
  「別這麼計較。我們去看企鵝,走。」他伸手拉住我,把我扯出人流,其實根本不會就這麼走散,周圍都是小個子。但他握著我的手就沒鬆開,直到我說要拿相機換電池。

  其實,我很怕他碰我的手,我怕記憶他那雙手的觸感跟溫度,更怕變成第二個陳朝,我想他這麼冷感的傢伙,只是習慣保護跟關懷弱小罷了。有時他會有些學生來訪,或是習武的同好,我也曾在他家一邊吃飯一邊看他跟那些人切磋,他待人接物很客氣友善,但裏外親疏分得很仔細。
  可能是因為陳朝的緣故,加上我開的店恰恰投其所好,因此他對我特別關照,我覺得他對我態度比較特殊,但也僅此而已,這都不能讓我誤以為他也對我產生了好感。關宇鈞其實是蠻會拿捏分寸的人,只是對同性沒有太多想法和顧慮,所以沒想過陳朝會喜歡上他吧。
  想想陳朝,我就他媽的都嚇醒、痛醒了。有時覺得關宇鈞真像唐僧,大家都愛吃他的肉,可是又俊美得無法一口吃盡。

  就在我默默內心戲的時候,一陣陣寒氣襲來,眼前就是企鵝館,有工作人員正在清掃牠們的家,紛紛把牠們趕下水游泳,有的還排排站在館員的腳邊等吃的,萌得我拿起相機就跟那些孩子一樣奔上去黏在玻璃前面狂拍。
  「不能用閃光燈!」我一面拍一面糾正用了閃光燈的人,大概是不小心太凶狠了,孩子們以我為圓心空出一塊區域,但是企鵝全往我這裡游,有的還上下衝刺,像在表演特技,於是小朋友們又驚嘆得湊過來。
  我拍照不夠,開始錄影,然後想起有什麼被我漏掉了,回頭找關宇鈞的身影,他在後面較高的平臺上對我揮手微笑,我也幫他拍了照,揮手回應。他對企鵝興趣不大,我也是拍完照就在那個北極圈的館逛了會兒就走,另一個館的隧道裡擠滿了人,隨便按著快門就隨人流出來,最後我跟他坐在一個廳裡休息,前方是大洋池,解說員正在宣傳一會兒的解說時間。

  「哇。」我讚嘆。
  「看到什麼了?鯊魚?魟魚?石斑?」
  「看到他們甩屎。」我認真道:「大魚拉屎都狀觀啊。一坨坨的撒出來,厲害,厲害。」
  「……浪漫殺手。」他苦笑。
  我冷哼,斜睨他說:「哦,你就浪漫了?」
  「也沒有,只是不會特地說什麼屎跟尿的。」
  「不覺得很厲害嗎?小魚都不會被砸到,你看你看,又拉一坨超大的,即溶分解!大洋池拉屎秀,哈哈哈。」
  「好啦。」他笑出聲,我也跟著笑起來,一旁聽見的孩子也開始討論起大魚們的屎彈攻擊,氣氛完全被我帶歪了。

  我們在海生館消磨一天,然後回民宿吃飯,吃完他開車載我去熱鬧的大街走走,那條街有許多店家,吃喝玩樂都有,也有夜店,可是酒都很貴,而且不優待男性。我們買了烤山豬肉片吃,喝著水果冰砂,一條街來回走,然後回民宿洗澡休息。我洗澡完坐在床的一側地毯上,對著落地窗外的夜空發呆,星星越看越大顆,真的是星大如斗。我聽關宇鈞洗澡完出來的聲音,一手往後招:「喂,快來看,好大的星星!快關燈看星星。」
  他關了燈,靜靜走來坐在我一旁,我覺得整個人像是要被吸到夜空裡,有點莫名慌亂,於是又抓住他肩膀求助道:「幫我找眼鏡,我的眼鏡不見了。」
  我兩手在地毯跟床鋪上摸索,產生一種我丟失眼鏡的錯覺,他捉住我前臂把我拉近,捏著我鏡架說:「眼鏡一直都戴著,你傻瓜。」

  關宇鈞溫柔笑斥,氣息輕拂我面頰,我洩了力氣坐回原位,靠著床尷尬笑了幾聲:「真白癡。你不要跟別人講。」
  他沒應聲,但黑暗裡我覺得他在微笑。安靜了很久,他問:「在想什麼?」
  「不知道陳朝怎樣了。是不是在等我們去找他。我們要不要去拜海神什麼的?」
  「去求過了。都說沒音訊。不過,骨灰確定是他的。」

  關宇鈞一手搭在我肩膀,揉了揉肩頭安慰道:「別再想了。你不知道人的念頭既能給人救贖,也會形成束縛?運氣好能把他盼回來,但也是他家人的事,萬一這些念頭招來不好的東西,很容易被趁虛而入。」
  我聽他說得嚴重,皺眉嘀咕:「好啦,你不要嚇唬我。說得這麼可怕。」
  「人的情緒會傳染,氣氛會傳染,其實心病也是。我不是要嚇你,是希望你能放下。他有他的造化,如果冥冥中註定,也是無法強求。以前我也總看不透……每走一個人、失去一些什麼,人才會從中領悟、堪破。」

  我想起關宇鈞的事,可能是想起過去親族緣薄又失去雙親的事,一時感慨吧。他想起了什麼,問我說:「你老家在哪裡?抽個空回家看看爸媽也好。」
  「我也想。」我笑了下,跟他坦承:「但是早幾年我爸媽也走了。車禍走的,還好沒有痛苦太久,也沒有太慘的外傷,我開店就是因為他們……今年初才去看過他們,在靈骨塔。」

  他沒有說一般我以為會聽到的回應,像是抱歉或安慰的話,而是平和的看著我說:「生死都是自然要經歷的過程,軀殼就像交通工具,乘載的東西有限,完成了一段旅程就該下一個境遇了。」
  「陳朝也是?」
  他點頭,我想他也是試著走出喪失親友的悲傷,當初覺得他好脆弱,現在又感到他的堅韌可靠,算是比我成熟許多了。
  於是我不自覺跟關宇鈞說了一堆自己的事情,然後我們聊起童年記憶,喜歡的卡通、流行過的遊戲、打工過的地方,念書時的頑皮事跡,他跟我說了些鬼故事,我聽著害怕,怒道晚安,這才各自就寢。

  睡著後我看到我床邊有東西,我幾乎確定這是個夢,夢裡場景跟民宿房間一致,只是房裡多了東西,很詭異。睡前關宇鈞已經把遮光窗簾拉上,就算從隙縫滲入散射光線也很微弱,但我感覺到那東西緩慢的膨脹,脹成一個人形,接著祂飄了起來,飄到我上空再慢慢降下。
  彷彿要與我重疊一般,我相當緊張害怕,可是完全不能動彈,那東西黑呼呼的逼近,我看見祂的雙眼眼皮被粗糙的縫起來,但我也發不出聲,祂說:「因為不縫起來,眼珠會被魚吃掉。被別的東西吸走。你不是在想我?所以我來了。」

  祂的話語觸動了我最直接的思念,幾乎要哭吼出來那個人的名字,不管對方變得怎樣我都想再見上一面,我聽到自己發出難聽的喊叫,同時用力伸出雙臂想把祂留住。

  「陳朝!別走!」我哭了出來,自夢中驚坐起,抱的卻是關宇鈞的腰。他人就站在我床邊,靠落地窗的那側,一手拿著電子煙,在他旁邊虛空中有團淡白色的煙氣,煙霧中困著淡青色的光,那感覺好像煙霧形成網將某個東西捕捉住。眼見霧裡的青光要突破,關宇鈞往它又噴了口煙,再拿出一個細小的玻璃管狀物,一開蓋就自動將那道煙吸入。

  我呆愣的看著這一切發生,不過幾秒的時間,關宇鈞跟我說:「剛才你被鬼壓床了。不曉得哪裡沾來的污穢,睡前明明沒有……我看換床睡好了,你睡我那張床。」
  我跳起來抓住他的手說:「是陳朝啦!陳朝!陳朝、把它放出來……」
  關宇鈞俐落收起東西,禁不住我亂抓亂扯,一把將我按倒在床上說:「不是陳朝,只是一般的污穢。你冷靜點。」

  「真的?你沒搞錯?」
  「要我再放出來讓你檢查?」關宇鈞偏頭看我,我問:「你那個煙……」
  「這只是抓鬼的工具之一,方便而已。裡面改過,跟一般的不太一樣。天快亮了,你再睡一下吧。」關宇鈞問我睡哪張床,我說都一樣,他坐在床邊說:「你睡。我睡不著,在這邊看著你,沒事的。其他都等的天亮再說好了。」

  他安撫我之後坐到角落小沙發上,我凝視他,他抽著煙望著我,靜靜看著,不說話也不帶什麼情緒,眸光卻像遍灑月輝的海面,教人沉溺。我心思浮動,閉起眼轉身背對,悄悄萌芽的情愫好像打翻了水,表面是擦乾淨了,但其實很多都滲透到深處。
  我對他是有好感的,無法拒絕他提出的邀約,也無法閃避或退後,只能停在原地不動。但我想這都是一時的,這不是我第一次單戀,忍忍就過了,等我們越來越熟稔,那份怦然悸動都會淡去,搞不好還會幻滅。

  何況我沒辦法忘了陳朝,光是喜歡上關宇鈞都有一種我在掠奪的罪惡感,好像很對不起陳朝。明知道不是這麼一回事,腦海都是那天和陳朝看電影的時候,他一時說的玩笑話。他說,我們兩個乾脆在一起,就讓關宇鈞一個人孤單吧。

  但我知道陳朝捨不得關宇鈞的,他怎麼捨得。

  天亮了,我在賴床,聽見關宇鈞去浴室盥洗的聲音,我揉眼翻身,突然有人拿枕頭把我的臉蒙住,壓得死死的,我雙手胡亂揮舞卻抓不到任何東西,要是有人惡作劇的話我一定能順著枕頭揪住對方的手,可是竟然什麼都摸不到,也無法把枕頭拿開。
  我喘不過氣,眼睛甚至被壓得發疼,也側不過臉,就在開始暈眩時,枕頭被揭開,我猛的吸氣、咳嗽,關宇鈞用一種納悶狐疑的眼光打量我,然後他的電子煙又出動了。
  「還好嗎?」
  我莫名一陣反胃,推開他跑去廁所對著馬桶吐,吐出來的都是前一晚吃的食物,再照鏡子都覺得臉色超難看,還盜冷汗。他走來捉住我手腕,好像在做探脈搏的動作,又探我額溫看發燒沒有,然後他說:「吃得下東西嗎?民宿有中式跟西式的早餐,多少喝點粥。吃過我們就回去吧,你這樣不太方便在外面走動了。」
  我抓住他的手問:「我怎麼了?」
  「還不清楚,可是有我在的地方竟然還會有邪祟對你出手……不得不懷疑你身上出了問題。」關宇鈞看著我蹙眉苦笑,拍拍我肩膀說:「我不會讓你出事的。等下一回去先帶你去個地方,要調查一下。」

  我們吃了早餐就啟程返家,關宇鈞說要帶我去的地方不是什麼大宮廟,而是市區一間大型的宗教百貨賣場。主要是佛道教的用品,也有其他宗教的專區,商品陳列得很清楚,關宇鈞說他的電子煙也是跟這兒的老闆訂的,那是憑私人交情才有的訂製品。
  賣場有兩、三個工在鋪貨、搬東西,關宇鈞問了櫃檯一個員工說:「輝哥在嗎?」
  那諧音讓我想起了火鍋,剛才途中也有在休息站吐了一遍,肚子都餓了。工讀生指著裏面說大概在倉庫指揮員工點貨,我就跟著關老爺過去找人。賣場佔地寬敞,裏面有一區是辦公室,再過去就是倉庫,廁所是在前頭。
  辦公室的百葉窗沒拉,能看到裡面很普通,有個神壇供著一尊觀音,關宇鈞走到倉庫外頭喊輝哥,裡面有人用渾厚的嗓門應了聲,走出來一個高大挺拔的中年男子,唇上留著濃濃的鬍鬚,鬢角也修得很有型,瀏海往後翻捲梳高,抹了點髮蠟定型過的樣子,穿著有白鳥印花的襯衫和芥末色的長褲,感覺很愛打扮。
  由於輝哥的身材高挑,肌肉和骨架都不輸模特兒,所以反倒不覺得那身打扮很突兀怪異,只覺得眼前一亮,自己闖進了異次元。

  「是小鈞啊。幹嘛?來買新的煙彈?最近做了一批新的型號,保證不漏油,而且棉芯都在蓮座前泡了咒水加持過再烘乾,吸收陰氣能力超強。咦,這你朋友?那個叫陳朝的小弟?」輝哥逕自推銷,瞄了我一眼,也不等我們回話就說:「你最近要當心,出入留神啊。好像不太妙。」
  「他不是陳朝。他是劉奕光。陳朝已經走了。」關宇鈞很平靜的說出陳朝的事。
  輝哥的反應不大,一臉恍然大悟跟我們說:「怪不得新聞台有做他的專題,別台也跟著做,還重播好幾天咧。我還想說怎麼一直播,但是我都用聽的,從來沒仔細看陳小弟的樣子,認錯了不好意思啊。」

  我笑著表示不介意,關宇鈞代為解釋,輝哥他是個大臉盲,認人都是靠氣。這似乎不容易對我這種外行的說明,關宇鈞也就幾語帶過。輝哥招乎我們進辦公室說:「打個招呼吧。」
  關宇鈞對著觀音像合掌,我也照做,就像輝哥說的是打招呼吧。接著他請我們坐沙發,他自己坐著旋轉的辦公椅看著我們問:「這次是為了劉小弟的事?」
  關宇鈞點頭,他說:「我想請輝哥幫他看看出了什麼問題。」接著將前一晚發生的事都交代過一遍,我覺得這過程很像是看診求醫,而輝哥是靈異科的醫生。

  輝哥聽完看向我,親切微笑,我有些茫然望著輝哥的笑顏,他說:「陳朝走了,你不要太難過。他有他的命數,就算是我也無法改變什麼。把他放下,好好過日子吧。不然的話,也只能請你求多福了。一會兒我替你收驚,你覺得哪裡不舒服就去看醫生,等下就叫小鈞帶你去,知道嗎?」
  我點點頭,還以為輝哥要說什麼更有爆點的事,比如我卡陰、中邪、時運不濟什麼的,都沒有,他去弄了米來幫我收驚,也不收錢,關宇鈞堅持要包個紅包給輝哥,輝哥叫他在紅包裡放個一元就好。結束後,輝哥說我去外面逛一下,他有話跟關宇鈞講,我就在賣場閒晃。

  他們沒聊幾分鐘就出來,我瞄到輝哥拍了拍老爺的肩膀,老爺點頭苦笑,我看他們聊得差不多了就走回去,聽見輝哥說節哀順便,大概是為了陳朝的事在開解老爺吧。關宇鈞迎向我,臉上是淡柔的笑意,他說:「先帶你去診所掛號吧。」
  趁著私人醫院還在營業,我們去掛號看診,我得了感冒,還感染了腸胃,一回家我就有點鬧肚子,趕緊吃過藥,回了關宇鈞的訊息道晚安。

  其實我不太明白輝哥說那些話是什麼用意,他要我放下陳朝,我不認為我對陳朝有那麼深刻的情感,只是他的離開太突然才打擊了我。睡前我瞄到床頭的書,打開燈拿來翻閱,是陳朝的書,書裡是他對生活、創作的一些感悟,字裡行間都流露著對某人的思慕,有情有怨,很溫柔、溫暖,也活潑淘氣,彷彿陳朝那些表情和風采都歷歷在目。

  陳朝是個很有魅力的人,就算我對他沒有什麼情愫或曖昧,也都會被他吸引。但這不表示我撞鬼卡陰就是因為放不下陳朝吧?
  輝哥的話太模糊了,難以琢磨深意,關宇鈞也沒講什麼,可能只是表面上的意思吧,要我好好生活。所以我不再多想,放下書睡覺。可能是因為感冒的症狀一個個浮現,我睡得不太好,半夜懶得戴眼鏡,搖搖晃晃跑廁所拉肚子,然後拿了放床邊的保特瓶補充一點水份,躺著繼續睡。

  我夢到有人跟我說:「阿光,你有沒有可能喜歡我?比起姓關的,我們在一起不是更快樂?我們在一起吧。」
  「你不是那麼愛他嗎?哪有這麼容易說變就變……」
  「因為我遇到你啊。我們才是適合的一對。你是我的。」

  我的。我的。是我的。我聽見那聲音岔開,好像有兩個人、不,三個人同時出聲,我喘不過氣來,卻掙扎得並不積極,因為想到陳朝說不定很寂寞,要我去陪他,雖然恐懼,但一想到我走了也不會怎樣,就覺得去陪陳朝也好。

  那痛苦逐漸吞沒我的意識,我好像要陷進流沙裡一樣,可是有人將我拽出來,我驚醒。一團白煙往落地窗的方向飄出去,穿過窗簾隙縫,這時房間落地窗被敲響,能看到外頭有個背光的人影。我發怵,抽了一口氣,外頭的人出聲喊:「我是房東。」
  是關宇鈞?我半信半疑去拉開窗簾,果然是他,穿著居家寬鬆的米白色上衣和五分褲,套著雙球鞋站在陽台上,一手拿著電子煙,有個按鍵閃爍橙光。

  開窗門時我慢慢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一陣毛骨悚然瞪著他問:「我又、撞鬼了?」
  他點頭說:「一隻五個頭的妖魅。你家地基主嚇得跑來叫我。」
  地基主!原來真的有,看來搬家、開店時的雞腿便當都沒有白費,由衷感激祂們。關宇鈞說完兩手小心翼翼端著我的臉側和下巴,我稍微偏頭,這才感到絲絲涼意和疼痛。但是當下我沒想太多,而是先問他說:「你該不會是爬陽台爬過來吧?我看兩戶之間陽台的距離不算短,而且……」

  他沒回我這問題,只說了句抱歉,私闖民宅了,接著喃喃自語:「幸好傷得不重,要消毒擦藥了。你有醫藥箱嗎?」
  「有。我脖子痛,好痛。」我走回房間拿醫藥箱,順便把燈都打亮。結果我在鏡子裡瞥見自己脖子一圈都是黑的,那是一堆黑色頭髮纏住頸部,怪不得我又癢又刺痛。他跟我借了刀片慢慢將頭髮割開,然後仔細倒著食鹽水消毒。
  只是傷及皮肉,比刀片畫得還淺,就是擦破皮的程度,但我還是很驚恐,他給我消毒上藥的時候我都很想哭,但是礙於面子而強忍住。我雙手抓膝蓋忍耐,問他說:「如果你沒救我,我是不是會被割頭啊?為什麼憑空生出什麼妖魅的,明明以前也……」

  我這話無疾而終,其實以前我也挺常撞鬼什麼的,爸媽還帶我去廟裡求護身符,當兵那時期尤其擔心我。不過我逐漸習慣了,而且都是過客而已,不是太害怕。但這次不同,彷彿次次都要我的命,充滿惡意,我怎麼能不怕?

  關宇鈞的動作很輕,但我還是痛,他說:「這是一時的。我會保護你。」
  我無法理解:「為什麼會有這種事,我什麼都沒做啊。難道……」難道只是因為我喜歡關老爺,連單戀都不行嗎?可我又懷疑這不是陳朝的影響,雖然認識不久,但我不認為陳朝會那樣害我。
  關宇鈞拿棉花棒給我上藥,他說:「疑心生暗鬼。類似這情形吧。人心既有光明也有黑暗,是無常的。本來會變成怎樣、有什麼想法也都不奇怪,但有時受了刺激就太執著、偏了,失衡了。不是說心裡生病就一定會遇到這種事,只是你的體質似乎容易招來其他空間的東西。」
  「我的體質?什麼體質啊?」我不太爽,雖然不是針對他,語氣卻有點衝。
  關宇鈞並不以為意,依舊溫和回答:「營養過剩吧。」
  「開什麼玩笑。我上吐下瀉哪來營養。」

  「你知道嗎?神是怎麼生成的?」他忽然丟出一個沒頭沒尾的問句。「人的信念是很重要的力量,能支撐他人存在,甚至出現神。不過,鬼也一樣。人的心,對鬼來說同樣營養。」
  我沉默,跟他說:「我爸媽走的時候……一些親戚都在背後說是我剋死的。」
  「那是他們亂說的。」
  「不是嗎?可是你之前說疑心生暗鬼,又說我容易招來那種東西,我說不定就是這樣害死他們、說不定陳朝──」

  「劉奕光!」關宇鈞忽然在我面前擊掌,一個響聲把我混亂的思緒斬離,我錯愕望著他,他淡定如常的告訴我說:「你剋不死任何人,不然你也養不活這一屋的活體。你沒有命硬到這種地步,不要被別人的言語支配了。你父母離開是意外。
  這事也跟陳朝無關,如果他在,我或輝哥一定能察覺出來,況且他不是在陸地走的,就算是想上岸也很困難……只能請託輝哥他們燒化一些東西,把祝禱的東西渡到海裡,希望陳朝收得到。
  至於你的體質,是我失言了。有些生物向陽,有些則相反,對祂們來說,你是光,有的仰望憧憬,有的則會想掠奪,那都不是你能決定的。祂們有祂們自身的個性、自己的道,碰巧你這陣子低潮,就被盯上了。」

  我好像聽懂他的比喻,但仍不安,他拿紗布繞我的脖子,我咀嚼他的解釋,疑惑道:「可是這次不太一樣,真的,不光是充滿惡意,而且說出現就出現。」
  「可能是被洞悉了你的弱點吧。所以輝哥才說你不要再想陳朝的事了。我也不希望你再想著他,我,不希望你被他帶走。」
  我不解:「你不是說不關他的事?」
  「的確無關。但是你心裡想著他,就不能說這事情無關。該不會你喜歡他?」

  他的問題一丟出來,我才發現他替我包紮好之後,我們的距離近到相當曖昧,我回答沒這回事,傷口痛得我咋舌,忍不住想摸脖子。他抓住我不安份的手,低聲提醒:「別碰傷口了。」
  我收手,沉默的盯著他的手,他忽然認真問我:「你相信陳朝嗎?」
  「什麼?」
  「你相信陳朝不會傷害你,是嗎?」
  我抬頭和他四目相接,難得看他有點緊張的微微蹙眉,原以為他那麼無情,人死就不再惦記了,提也不提,其實他對陳朝是很有感情的,只不過已經無關情愛,而是兄弟之情。
  「一開始動搖過。不過我認識的陳朝不會做這種事,雖然他喜歡開玩笑,但從來不會這樣傷害別人。」陳朝是個討喜的男人,也是個才子,雖然有不少緋聞,卻從沒聽過誰說他不好的。他甚至跟我自爆過哪個明星跟他傳曖昧,他不介意,覺得也算是提攜後輩,根本就大方過頭了。

  我回憶道:「雖然他有點王子病,任性的時候很任性,砸東西也沒在手軟,但他每次傷害的總是自己。我自己除了同好之外也沒其他圈子的朋友,跟他當朋友其實很好,他對每個人都很好,很護短。我知道這不是他搞的鬼,就算是,我也不怪他……我,真想再見他一面,跟他說些話。為什麼連一句再見都沒辦法、好好講了……」

  關宇鈞拿了面紙擦我臉,我才發覺自己哭出來。關宇鈞把我抱住,拍拍我的背安慰我說,陳朝能在走之前認識我,其實也是蠻好的事。我哭得累了,床上枕頭還有我的血,我也不敢再睡那裡,關宇鈞就陪我睡外面沙發。我其實很不好意思,但他說他必須看著我,還說他其實不是很需要睡眠的那種人。
  又是一個折騰彼此的夜晚,我不禁會想像以前關宇鈞是否也這麼溫柔的照顧陳朝,而我偷了這份溫柔與關懷。

  「老爺……」
  「嗯。睡吧。」
  「我會趕緊振作。」
  「很好。」
  「然後你就不用再對我那麼好了。」我閉著眼喃念,口齒不清,不知道他聽到沒有。他沒應我話,我也不打算看他什麼反應。只是覺得,如果他只是對我稍微特別一點,倒不如不要,因為他無心,卻會害我越陷越深。

  我打算在這裡定下來,開店也不是說搬就搬,我還負債狀態,沒辦法再搬遷。關於感情,暫時還是那個忍過就算了的模式吧。只是希望這次不要拖得太久,要不然對我來說也是很煎熬。

  「為什麼?」他隔了很久才問,我都快睡了,敷衍似的回他說:「因為我會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你想想陳朝……他……」好像不能再說了,我不說了,真睏。

餘生情、伍

  「老闆,今天怎麼那麼帥,綁個領巾做造型哦。」常來店裡的青少年帶了朋友來逛水族店,跟我抬槓。我無奈乾笑,配合的攤手問:「這樣才不會被你們比下去啊。帥吧。」

  雖然他們幾個是孩子,不過跟我聊天都像兄弟,帶頭的少年打過招呼就領著朋友進去看魚,最近替一個朋友養了龍魚,在店裡代售。同行的還有兩個女孩,她們向我點點頭,怯生生的走到我旁邊看小型魚,我正在餵解凍的豐年蝦,一群小魚全都圍過來搶食。
  把杯裡的飼料倒完一輪,就聽剛才那兩個小妹妹發出一連串的驚嘆:「天啊,好可愛,怎麼那麼呆!」
  「好小的河豚哦。」
  「眼睛藍藍的,旁邊那隻在葉子上睡覺嗎?」
  「真的,好想養!」

  我默默走回櫃檯,暗自得意,吸引女孩子們目光的是巧克力娃娃,超迷你的淡水小河豚,大約只長到二、三公分,互動性又高,能不可愛嘛!連老闆我都覺得激萌啊!特別是那個勾著尾巴小心翼翼移動的泳姿,彷彿是個小逗點,要是我會畫畫我就把這激萌的逗點畫出來啦。買啦買啦,小妹妹,巧克力娃娃激萌,好河豚不買嗎?

  「老闆,我要一兩的蝦子跟十顆角螺。」一個客人進門就跟我點菜式的交易,我點頭去替客人撈蝦跟螺,迅速完成一筆生意。樓上關宇鈞剛把魚室的魚都餵完、換過水什麼的,他一下來就把少女們的注意力都吸走了。
  「喂妳看,那個店員超帥。」
  「真的、好像明星哦。比老闆還帥。」

  我覺得……妳們可以不要討論得那麼大聲,還是看妳們的小河豚吧。雖然我認同妳們對老爺的欣賞,但最後那句可以刪掉、刪掉!

  關宇鈞走來關心似的看了我一眼,視線往下盯住脖子問:「還好嗎?」
  「不好。我,胸悶!」我忍不住遷怒,雖然我是同性戀,但聽見小女孩說我沒有員工帥還是很打擊。至少不醜吧?對吧?
  「胸悶?」
  「對啦胸悶啦。噯我好不好看?」我瞥著走到店內深處的少女們,脫口問了這麼一句,轉眼就看見關宇鈞正仔細、專注的看著我,我的胸悶成了心悸,他還不放過我似的開口道:「有誰說你不好看的,一定是沒眼光。都能當模特兒了。」

  明知道是場面話,但這種話出自老爺口中,我的虛榮心一整個膨脹再膨脹,好像我也變成了河豚。如果我是河豚大概會脹破肚皮吧,無知少女們對我的評論已經是風吹走的沙子了,bye!

  可是同時我必須提醒自己,老爺連陳朝那樣好的男人都看不上了,排隊領號碼牌怎樣輪都輪不到我吧,可能對方根本也不是同性戀。而且,我不清楚老爺到底曉不曉得我喜歡男人,一時之間我的思緒都打結了,乾脆放棄理清,轉而想著工作的事。
  工作的事……

  「老闆,我去寄宅配了。想吃哪家的便當跟飲料?」關宇鈞把剛才撈好的魚打完氧氣、放冰塊在保麗龍盒內封裝完成,準備寄魚給客人。他穿著一件深紫色POLO衫湊過來櫃檯問我,我不小心盯著他出神了,趕緊看向電腦螢幕裝忙:「都可以,不然就叉燒飯?還是你有什麼想吃的就買那樣吧。」
  「那就叉燒飯吧。」他笑著出門,用他的車送貨。我至今覺得很神奇,遇見他總有種賺到了的感覺,租金便宜又多一個好用還自備車的員工,我不知道他有什麼理由對我那麼好,但還是都接受了。可能我臉皮厚……

  我起身走到巧克力娃娃那缸,缸裡沒別的魚,因為牠們這幾隻小惡魔會偷咬別人的魚鰭,其實已經養牠們半個月了,算是認得我是給牠們吃的人,所以有兩隻特別聰明的會跑來前面刷缸。
  「呵呵,這麼高興,該減肥啦你們。」我對牠們隨口亂說,拿手指逗牠們玩。剛才來的孩子們說要買金魚,買給老爸的,女孩子們挑了隻小河豚回去,我送了盆水草給他們。
  那買魚的小妹妹看著我撈盆草的缸上寫的字,將水草名字錯念成「青菜」,我汗顏指正:「是青葉。」

  什麼青菜,我暈。虧我聽她說有燈,才想挑個曬了燈會特別漂亮的草給她們。店裡客人一走,我也跟著來到外頭騎樓,今天的天氣不錯,沒那麼曬,還有點涼爽。之前陳朝出國時,關宇鈞把白頭翁帶回來養,我跟他屋前都有樹,有時他會把白頭翁的籠子掛在樹蔭下,其他鳥也會跑來,不知道在跟白頭翁聊什麼。
  之前我問關宇鈞說何不將鳥放了,關宇鈞說那隻白頭翁已經老了,陳朝從小養的,是手養鳥,不太怕人。不過我們都不在的時候,就帶給我一個開寵物旅館的大哥照顧,有付錢的。

  「你想不想念以前的主人?」我問白頭翁,牠也只是站在棲木上歪著腦袋瞅我。
  「放心吧。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到最後。如果你有天見到他,幫我跟他說……」說什麼呢,我又在發什麼瘋對一隻老鳥講話啊。我低頭一笑,還是不說了,近來太錯亂,還是先聽輝哥的話把日子過好最重要。

  也不能再那麼依賴關宇鈞了,得跟他保持適度距離。我真怕自己一脆弱就在他面前露了餡,怕不小心看著他的目光都猥瑣了,誰讓他一身勻稱的肌肉是我偏好的類型,啊啊,真的不能再想了。我逃回店內吹冷氣,打開最廣為人使用的同志交友論壇,開啟之前申請的帳號逛了起來。
  沒想怎樣,就只是想轉移一下注意力罷了。一登入就發現我居然有幾十封未讀訊息,沒想到我如此搶手?結果一打開都是廣告啦、詐騙啦,賣情趣用品的,靠。但是,對我這樣一個單身漢來說好像是可以買個玩具試試?不要好了,冷冰冰的沒感情啊,我喜歡有溫度有肉體感的……

  雖說如此,我還是胡亂點了一個廣告進去看,沒想到有彈跳視窗,跳出來的廣告幾乎要全螢幕了,嚇我一跳的是它還附帶聲音,是男性曖昧的喘氣聲。而且更該死的是自動門開了,關宇鈞恰好拎著便當飲料回店內,我手忙腳亂把廣告視窗點叉,他一臉不解盯著我。
  「什麼聲音?」
  從耳朵跟臉的熱度,我知道自己大概臉都紅了,我說:「收到垃圾信,不小心點到廣告,彈出色情的視窗。」
  他挑眉沒有多問,走近櫃檯跟我說:「你傷口我看一下怎樣了。」
  我拉下領巾給他看,他瞇起眼皺眉,很嚴肅的表情說:「滲血了。」
  「真假?」我訝異,皮肉傷還那麼難應付啊。他把食物放下,拉著我到店裡說要重換藥跟包紮,我說我對著鏡子自己可以,請他去前面看店,他不放心的多看我一眼才去前面。我拿了醫藥箱重新來過,其實也沒多嚴重,可能流汗還是怎樣才讓繃出來的血滲出來,乍看真像是在脖子貼了女性衛生用品……唉。想起這個,不曉得黏塊護墊會不會比較能吸血,這樣就不會滲出來啦?
  我想關宇鈞大概會說我異想天開,他對我一些幼稚低能的發言其實很包容,不過有時也會開我玩笑損損我,像是指著他家那隻白胖的蘭壽喊我名字。
  「糟!」我想到剛才好像沒把交友論壇的網頁關了?我趕緊出去看,老爺正捧著便當看螢幕,然後問我說:「這個是?」
  他知道陳朝愛玩,卻不知道陳朝也上這個站?那看來他不是我們圈的,幸亦是不幸,我騙他說那也是點了廣告彈出來的,他狐疑瞇眼,疑惑嘀咕:「是點了什麼廣告,彈這麼多東西。」
  「就是說啊。這年頭的色情郵件真猛。」我胡亂附和,拿了飲料喝,坐在一旁比他矮一點的椅子上。他放下便當往我伸手,我知道他是想看我傷口包紮得怎樣,可是手指撩撥我耳鬢的頭髮,實在又癢又曖昧,不由得逼我拱起肩膀躲他,他說:「頭髮又變長了。」

  我茫然看他一眼,他看回螢幕逛起網頁,又開口說:「在你的情形穩定以前,過來跟我一起睡吧。我不放心你一個人。明天我會過來借你廚房開伙,你搬來至今還沒用過幾次廚房對嗎?」
  「呃、對。煮泡麵也是直接用飲水機的熱水。」我回想了下。
  「一間屋子不開伙就好像沒人住,容易被污穢潛入。」
  「居然是這樣?」我又長見識了。真他叉的不煮飯也出事啊?
  「明天想吃什麼?」
  「蛋包飯!咖哩蛋包飯!要有菇。」
  他明顯的勾起嘴角笑了,還笑得特別欠揍:「好,沒問題。」
  「你笑屁?」
 不行 「你剛才點餐的樣子很可愛,好像小朋友。」
  我臭臉嗆他:「我是帥好嘛。剛才有兩個女孩子說我比員工帥,比你帥。」
  「哦,這樣啊。」他還在笑,不以為意的敷衍我。我怎麼又有種挫敗感了。我低頭吃便當,然後想起他稍早的提議,猛的抬頭扯痛了傷口:「呃、嘶……你是叫我睡你家?吭啊?」
  「是啊。還是你認床?不然我過來陪你睡也是可以。萬一像前一晚再慢一步的話,也許你頭要被割下來也不一定。」

  割頭!我想像一下自己屍首分離癱在床上的死相,背脊一涼,也不敢再有異議。當晚關店,我說乾脆連洗澡都讓他在門外守著算了,開玩笑的話卻被他認同為有必要的保護措施,結果我帶著換洗衣物去了老爺家。
  他住三樓,但是格局跟我家是差不多的,浴室除了一個按摩浴缸之外還有個淋浴間,是透明圓形罩著的玻璃。我走進浴室,他說:「乾脆一起洗。」
  「不行!」我即刻拒絕,半開玩笑說:「我怕你看了愛上我,又自卑,哈哈。」說完逃進浴室。我吐了口氣開始脫衣服,一面觀察環境,心想這是老爺用的洗髮精、老爺原來不用沐浴乳是用肥皂啊,那這塊肥皂不就跟他有過肌膚之親,我不就間接也跟他──

  我是有多欲求不滿、餓了多久啊,真變態。我搖頭嘆氣,趕緊洗頭洗澡,洗洗睡啦!洗完澡就輪到老爺洗澡,我坐在他床尾的椅子看電視,一打開電視就是動物頻道,本集是介紹各種驚奇的動物交配場面,像是大象什麼的……哇靠,連你們都這樣對我,我縮起雙腿抱膝而坐,側對著電視散發怨氣。
  浴室裡那個是看得到吃不到、也沒膽進攻,而且現在動不動就妖魔鬼怪纏上來的情況,我也不可能靠兩手自給自足,難道只有向外發展,約個對象?

  我這種矛盾跟揪結只怕比不上當初陳朝的千萬分之一吧。

  手握遙控器轉台,某電影台正在播一齣很早期的電影,是陳朝的成名作之一。那是齣有點靈異題材的愛情喜劇,詼諧歡樂,又溫馨又甜蜜,我以前看過,有時轉到還會忍不住再看完。我一般都是留意導演是誰,後來才知道是陳朝寫的劇本,感覺得出他或許是那時愛上了關宇鈞,正在曖昧期之類的,很多讓人跟著會心一笑的片段。

  關宇鈞洗澡完走過來,看了眼電視說:「有時真妒嫉陳朝。」
  我回頭看他,不知道他什麼意思,他微笑說:「我們先認識的對吧?但是你成天都在掛念陳朝,我雖然跟陳朝關係很好,但也忍不住有點吃醋。」
  「吃什麼醋。」我好笑。「你是會吃朋友醋的人?」
  他跟著笑說:「不是。所以才說的。」他說著用手背輕碰我臉頰,意味不明的碰觸讓我愣住,然後又逕自走到床邊說喊我。

  我坐到他床上,心裡實在彆扭跟害羞,心臟狂跳得有點泛疼,他則是大方的關了大燈留夜燈,很自然的躺下看向我道晚安。我也回他一句晚安,卻是心中有鬼,僵硬的躺下來。我望著上方天花板開始細數店裡金魚的品系跟歲數,藉此忘卻身旁睡著我喜歡的人。
  「還痛嗎?痛得睡不著?」老爺冷不防冒出一句話,挪近我身旁說:「要不要吃顆止痛藥?」
  「不要、沒事啦。你別管我,我在數金魚,睡覺。」我轉身背對他。
  「數金魚?」他話語帶著笑意,也沒再跟我搭話。我感覺他在身後的呼吸是平穩的,聽著他規律的呼吸聲,我也安心許多,逐漸睡著。這一晚睡得很好,連做過什麼夢都沒印象,我終於獲得了平靜和休息,一早就謝過他,他說多睡幾晚吧,之後再帶我去找輝哥看看,我就發現自己高興得太早了。

  我該提防的心魔太多了,不僅是自己招惹來的污穢,還有我對他尚未斷清的念頭。就這樣又熬過了兩個晚上,我自認沒事了,堅持不再過去找他,他好像無奈又不太高興,卻也拿我沒輒。其實我心裡對妖魔鬼怪想殺我還是有陰影,可是再這麼依賴他,我肯定會把持不住吧。

  那日恰好是公休,跟他講完之後我就在交友論壇約了一個伴去喝酒,其實不是想約炮還是怎樣,單純是覺得多了同圈子的朋友也好,有人能聊聊,而且我覺得獨酌太悶太寂寞了。為了省去酒駕的疑慮,我找了步行十多分鐘就能到的酒吧,對方也說交通沒問題。
  一入夜我就洗好澡打扮一下,出門去了。脖子上的傷口淡了很多,我買了防曬遮瑕膏蓋住傷痕,檢視完儀容就出門喝酒。

  我先抵達酒吧,店員帶領我去樓上禁煙區,也有個吧臺。我坐下點了杯酒和輕食,就看到一個穿黑夾克的男人上樓,猛一看對方的身材背影都有點像關宇鈞,只是打扮風格不同,我暗自苦笑,看來老爺的形象都烙在我腦海了,實在棘手。
  那人果然是跟我約的網友,叫青豆。青豆說話很風趣,是個醫生,這年頭當醫生也是辛苦,不過他跟我說了不少學醫、實習和職業的趣事,我自己的倒是沒什麼可說,不過他一聽我的工作也能聊,是蠻健談的人。
  青豆笑起來很陽光爽朗,可惜沒有虎牙。他說他喜歡聊內在或興趣,不是很愛一下子就抱著滾床,我點頭認同,但我礙於面子沒告訴他我連滾過的經驗都沒有。男人嘛,再怎樣還是想稍微裝逼一下,至少他不問我也不想自爆。

  青豆摸了摸我的臉,往我耳邊輕吻,我有點不好意思,卻還不至於害臊,他問:「你做過嗎?感覺好像很青澀,不過也有可能不是,我遇過看起來很單純,其實閱人無數的。」
  「老實講我、沒有經驗。」果然他還是會問嘛!
  青豆說想去我家參觀,如果我願意,他也想跟我做,我說我不確定,他很溫柔哄我說:「不勉強。我也可以幫你打出來,服務你也沒關係。我很喜歡你。」
  「真直白。」我哈哈笑,試圖用笑化解內心尷尬跟慌張。喝完酒,我跟他散步回水族店。我開門開燈讓他進屋,他摟住我要親我嘴巴,我稍微側開臉,他笑我害羞,我有點不知所措,被他的撫摸和擁抱挑起生理欲望,實在很想直接來一發算了,可是又不太想那麼快了事。

  一想到關宇鈞、想到陳朝,再想起自己,我想要嗎?就這樣逃離、消滅自己心裡的感情,真的能得到平靜?我不曉得,只是將部分重量靠在醫生身上,他摟著我轉了半圈,像跳舞一樣轉著、親吮我的側臉、含著耳朵,而我看到面前的魚缸裡怎麼空蕩蕩的一隻小魚小蝦都沒有,正有疑惑就看到一絲絲的東西飄出來,絲藻不可能一天長那麼多的,而且那些絲是黑的,醫生摟著我挪了位置,他忘我親我頭髮,而我驚見缸裡有顆人頭,嘴裡還在咬我養的金魚。

  「哈啊啊啊──」我驚叫,立刻抓起醫生的手拉著他往店外走,他莫名其妙問我怎麼了,我隨口亂答:「我肚子忽然很痛!你先走吧再聯絡、掰。」
  「我是醫生我幫你看。肚子哪裡痛?」
  「我吃藥就好了、今天不方便,青豆你……」我把醫生趕出門,就看到那顆頭跳缸,眼冒青光往門口跳,而且那顆頭有四隻眼睛。是我招來的嗎?不對吧?我什麼都沒做!

  我聽到青豆在一旁說了句話:「原來是這樣,我懂了。你也蠻會演的嘛。」
  關宇鈞開門走出來,不知道為何就讓醫生有誤會,關宇鈞走近我,醫生氣呼呼瞪我一眼就走掉,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我。關宇鈞面無表情盯著我說:「夜深了還亂跑。」
  我看那顆頭就要飛出來咬我了,金魚那麼胖都能一口吞,我聽自己聲音都在抖:「為什麼?我沒做什麼,怎麼會那顆、那顆頭、噁。」

  關宇鈞握住我一手說:「你別怕,你能招來祂們,也能送祂們走。」
  「怎、怎麼送?」媽呀頭快跳出門啦!
  「集中意念,想一個出入口把祂們吸進去。我幫你。」關宇鈞另一手拿電子煙抽了一口,吹出一道煙網將鬼頭網住,我用力閉眼冥想一個黑洞,想著一口井,不管怎樣希望祂們回去屬於祂們的地方。

  我覺得我想得很用力,再睜開眼只剩地上一道水跡,水跡再差一公尺就到我鞋尖。關宇鈞說我做得很好,有機會多練習,我大傻眼抓住他手臂急問:「能不要練習嗎?有機會是什麼意思,我可以不要這種機會嗎?帶我見輝哥啊拜託。」
  關宇鈞一派沉著的回望我,他說:「輝哥能替人斷念的話,早就幫你了。你跟那個人剛才……你一身酒味啊。」
  我被他看得很心虛,反過來拉著我的手說:「把店門關好,過來我家睡吧。你一個人會怕不是嗎?」

  我關了店門到他家,他走上樓,我還駐足不動,他走回兩步等我說什麼,我想了想自己行為很是卑鄙自私,抱著小包告訴他說:「你知道我跟陳朝怎麼認識的嗎?」
  「不清楚,網路吧。」
  「是同志交友網站。你知道我喜歡的是男人嗎?」我低頭不敢看他。
  「現在知道了。」
  「那你知不知道我……」我深呼吸,抬頭看著他說:「我喜歡你。但你不用怕,我不會對你怎樣,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收拾心情。以前也都是這樣,我喜歡的人,從來都不會喜歡我,所以我蠻擅長處理自己的心情。你別理我沒關係。」

  關宇鈞已經走上樓了。幹,真沒禮貌!我氣呼呼踱上樓,他站在樓梯口擋住去路,我不爽出聲喊他:「借過。」
  他驀地轉身問:「所以你剛才找別人,是為了收拾喜歡我的心情?」
  我白他一眼,他說:「我沒有不准你喜歡我,你自己瞎忙什麼。」
  「你對陳朝也是這樣?」我有點火氣。
  「不是。」他有些緊張的樣子,也吸了口氣才開口說:「我喜歡你。一直沒讓你知道,怕你拒絕我的幫助和照顧。當然,我也有私心。」

  我驚退一大步,差點摔下樓,他及時抓住我手臂把我扯回來,我慌忙脫身避開他,感覺一陣天旋地轉。我說:「不可以。我,沒辦法忘記陳朝。」
  關宇鈞看我這樣是說不下去了,嘆了口氣說先睡吧,我草草沖澡,他拿著毯子說:「我睡隔壁書房,有事叫我。你如果遇到危險,我會立刻察覺。」

* * *

  不知道是耗太多意念送妖魔鬼怪走,還是前一晚互相自爆私情什麼的,聽到老爺說他也喜歡我有點太衝擊,所以我發燒了。身體疲倦犯睏,但無法熟睡,一直處在半夢半醒的狀態。對於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這種情況我竟然不知道該怎麼辦,因為以往我喜歡的人都是不喜歡我的,所以只要我也死心就好。

  或許我們有必要談一談,只是不是現在,因為生病的緣故,我恐怕無法順利將想法組織為語言傳達出來。而且還有店裡的生意要顧,我一般是十二點前就寢,六點半起床,今天卻賴床到八點還癱在老爺床上。
  我掀開被子坐在床邊放空,心想等下回家刷牙洗臉然後開店,幸好昨天已經把網路的訂單解決了,今天除了例行工作也沒有特別的事情。我兩腳套好拖鞋,老爺剛好從書房過來,一開門就讓我覺得尷尬,我看了他一眼覺得得走了,起身謝過他收留:「昨天麻煩你了。謝謝。」
  老爺走來擋住我,一手摸我額頭跟臉說:「你在發燒你知道嗎?」
  「知道啊。我等下回家就吃退燒藥。等下記得來上班哦。」我知道他一定想勸我休息一天,但是不可能,我只是感冒,還不到需要休店的地步,因為還有個員工嘛。想想我的債務,我不能輕易倒下的。

  我假裝沒看到他難看的臉色,拿了小包包回家,吃了退燒藥之後洗臉,然後巡了下魚室。樓下有缸金魚被鬼頭嗑光了,想想還蠻難過的,那缸都是紅獅頭,養了半年之久吧,雖然有一半是跟魚場挑來的,一批可愛的孩子……一瞬間真想替牠們報仇,不過冤冤相報何時了,再說我也沒能耐,這種鳥事能了則了吧。
  我把那缸的水放掉,也不敢原缸再丟其他活體,將缸子清一清先擱著,從倉庫找了新的缸子來裝上過濾,再拿其他舊缸的幾袋陶瓷環來用,那上頭都有現成的硝化菌了。所謂養魚先養水,先把水質搞好準沒錯,而也是速成的作法之一啦。我想起以前在網路看到一個人說的趣事。

  A在養水期間碰到B問他那缸裡養什麼,A答:「養水囉。」
  B不懂裝懂的問:「是噢,那它吃什麼?」

  吃人吧。我忽然冒出這麼一個想法,覺得有點發毛。設好了缸子,再把樓上一些小丹頂移下來賣。趁著還有點時間,我想去對面買早餐,關宇鈞剛好出門叫我回店裡,他去幫我買。有人跑腿當然好,我就由他去,然後請他再去藥房替我買口罩。
  我們兩個一如往常在店裡吃早餐,我縮在櫃檯裡用電腦看新聞影片,餘光察覺到關宇鈞盯的好像是我的側臉而非影片。我吃完三明治,喝了口紅茶之後跟他說:「昨天那些話就當沒有聽到好嗎?」
  他收歛了那過份焦灼的目光,想了下回我說:「等你感冒好了再講。」
  我無法反應,一想到他昨天說他也喜歡我,我不光是腦袋發熱,渾身都在發燙,搞不清楚是發燒還是發騷……太可怕了,我對自己處男體質感到恐懼。

  「你要不要上樓休息?多睡一下。」關宇鈞看我吃完叫我去睡,我頭昏昏的,但對鬼怪還是心有餘悸,他拿了一個護身符塞我手裡說:「昨天在書房找的,裡面的符是我新畫的,效力有限,但能稍微擋一下。你帶著睡覺吧。」
  護身符外面是一般宮廟那種紅色防水套,折好的符就放在裡面,我跟他道謝就摘了口罩上樓睡覺,白天居然比晚上還好睡,不知道為何感覺關宇鈞就在店裡讓我很安心,還有過濾器、馬達等器材運作的聲音、水流聲,滿屋的魚,我忽然不覺得寂寞了。

  真想跟那些孩子們說,不要怕,大哥在家陪你們,再有鬼頭來我就把它打爆!雖然你們都是我店裡的商品,可是也是生命,在我這裡我就希望你們都活得好好的。
  有時看到一些人對待水族的態度蠻令我傷心,曾經在一個寵物量販店聽到一個媽媽跟孩子說,這次買多一點魚,看牠們還怎麼死光。其實密度高反而魚蝦更會死光,非常傲慢,不尊重生命。而且為何養貓養狗有醫生,魚呢?其實魚也有,可是魚藥很貴,一般小魚生病就只能靠意志力或等死吧。
  有的人真的奇怪,不把水裡的生物當生物,而是當消耗品。有時我也會不小心用太直接的態度跟客人溝通,然後就吵起來了,還被人在網站打負評。去買飲料的時候,看到他們櫃檯的小缸裡有隻黃金鼠,我說那其實不是鼠魚,而且等牠越大會把其他魚身上的保護黏膜吸走,害其他魚生病,也不能再用小缸養。

  我其實挺內向的,跟陳朝比起來的話,可是遇上在乎的事就變得特別多事。我這麼閃躲關宇鈞,不是因為我不在乎,而是太在乎嗎?想著這些雜念,我很快就昏睡了。中午關宇鈞把我叫起來,他說買了廣東粥,讓我吃完再吃藥,再跟我報告店裡沒特別的狀況。
  他下樓,我坐到外面椅子上吃粥,看電視,然後吃藥。電視沒節目吸引我,一旁手機發出提示鈴聲,是關宇鈞發訊息來:「乖乖吃完了嗎?別忘了服藥。」
  我心情複雜,他對我態度大致沒什麼改變,讓我猜不到他是何時對我有好感,我比自己想得還蠢還遲鈍。我回他:「都吃了。」心情像顆咖啡糖,甜甜苦苦的,慢慢化開來。

  「唉。」我對關宇鈞沒有特別好,也沒特別付出什麼,一直都是他關照我,不懂他喜歡我什麼。我有多喜歡他,就有多怕他。我坐在椅子上打瞌睡,煩惱得想哭,眼睛有點濕氣,但我懶得擦。然而我聽見關宇鈞穿鞋踏上樓,他的腳步聲我認得,可能是要去樓上拿東西,可是他走到我附近就沒動靜了。
  我迷迷糊糊睜開眼看他,用乾澀的嗓音問:「幹嘛?」
  他忽然彎下腰,側著臉親我嘴角,快得我來不及反應,就蜻蜓點水的碰了下,然後他一副平常的樣子提醒我說:「記得多喝水。」說完他就下樓了。

  我摸了摸嘴巴,理智上知道他其實是關心我,想看我怎樣了,剛才那一下大概是……意亂情迷嗎?這叫趁人之危吧?我不敢相信他幹出這種事,又想到之前他偶爾會忽然摸我臉或肢體接觸,該不會已經喜歡我有一陣子了吧。

  我覺得自己燒得更厲害了。

  而且這樣不是會傳染感冒嗎?太不衛生了。

餘生情、陸

  下午睡飽了,我下樓看店,關宇鈞站在門口看正對大門展示的草缸。那是我一開店就設的四呎缸,又高又寬,除了多種水草之外,兩邊還加岩石增加景深,岩石前方則是成片的鹿角苔草原,供著充足的二氧化碳和足夠照明之下,草原跟其他水草都冒著細小的泡泡。
  有趣的是中後方水草間看似細長樹枝的東西,仔細看會發現那是活體,是最近進店裡的淡水海龍。除此之外還有其他魚種,但不多,因為萬一要撈出來可麻煩,通常是養了就不會想再輕易動它。

  「哥哥,為什麼那個孔雀魚尾巴短短?」店裡出現一個軟萌的聲音,我在樓梯間瞄到關宇鈞旁邊還有個小妹妹,認出是隔壁文具行老闆夫妻的女兒。
  關宇鈞說:「因為品種不同。這是熊貓孔雀。」
  「可是牠們藍藍的。」
  關宇鈞微笑說:「但是眼睛黑黑的對不對?尾巴圓圓短短的,是因為這是返祖現象。可愛嗎?」
  「可愛。圓圓短短的,好像藍色小精靈哦。」

  我就坐在樓梯間看他和小朋友對話,覺得蠻治癒的,我想我是真的很喜歡他,有沒有陳朝那麼深刻不曉得,但是既然他也喜歡我,我為何不能嘗試跟他進一步相處?比起已經離開的人,更要珍惜還在身邊的人不是嗎?
  我只是怕,落得跟陳朝一樣的境地,不,或許更糟吧。一度覺得好像能跨越的障礙,多想想又加深了顧慮。像我這樣瞻前顧後的,怕是沒資格好好跟人家談什麼戀愛吧,付出時擔心自己是一廂情願,反過來接受對方的付出又覺得自己哪一點值得對方喜歡了。

  天啊,真是婆婆媽媽不乾脆。

  蘿莉回家了,關宇鈞看過來,我對他微笑,他也報以淺笑,這一刻很平靜,我覺得也許我就是在找個不會在這時說我笑得很白癡,還會溫柔看著我的對象吧。不知道他是不是有同感,也可能他就是喜歡我白癡白癡的,就像我那麼愛養金魚,是因為金魚蠢萌蠢萌的。

  要是陳朝還在,我跟老爺有可能把心裡的喜歡講出口嗎?不管陳朝在不在,我都不是積極主動的個性,至少一開始不是。我現在精神好多了,但是下午客人也多了,沒空跟老爺聊這些。我戴上口罩繼續工作,吃晚飯也是輪流招呼客人,打烊後趕緊收拾,我上樓帶了更換的衣物就到隔壁去。
  說穿了,我是來避難的。關宇鈞也沒做特別親暱的舉動,只是表白心意後他看我的眼神特別不一樣,有時深沉、有時熾熱,弄得我很不知所措。我真的是來避難,怎麼覺得老爺的注視也很難應對。

  他幫我把包包掛好,讓我先去洗澡,我洗完他叫我吃藥,倒了溫水給我,我走去他書房亂晃,他讓我自便就跑去洗澡。他的書房很多書,什麼類型都有,人文史地、自然科普、宗教命理、藝術總論、攝影繪畫,還有玉石字畫,也有旅遊,然後有區是雜誌,儼然是間小書店了。某一面書牆中央空出來,掛了一幅書法畫,寫了個字,「心」。
  一旁的落款是陳朝,沒想到陳朝也練書法,看來我對他瞭解得不夠深啊。這裡什麼書都有,感覺關宇鈞興趣廣泛,略有涉獵,就是沒有勵志類跟財經類的書籍。

  我晃完一圈,翻了幾本書,再瀏覽他那張木桌,一個東西抓住我目光,是他的電子煙。我拿起來看了看,純白的外殼,邊緣是霧銀色的,撇開吸嘴不看,我會以為是什麼電池或迷你隨身聽。
  之前老爺就是抽這煙在抓鬼的,怎麼功用像是電蚊拍了,想來也是好笑。接吸嘴的那截是叫霧化器?這東西冷冰冰的,雖然時髦,可要是我的話可能比較喜歡傳統的捲菸。不過傳統的菸我是不會拿起來東瞧西瞧,要是看到被含過的吸嘴,難保我不會做什麼奇怪的事,前陣子有齣戲劇,有個角色說戀愛是變態的開始,我覺得非常有道理。

  「變態嗎?」我拿起它忍不住想笑,還是沒膽朝吸嘴下手,只是想起關宇鈞握著它的樣子,偷偷在表殼親了下。然後,想想還是挺噁心,我怎麼這麼變態,跟國小偷吹喜歡的人的笛子不是差不多,所以拉起上衣衣擺給它擦一擦,粉飾太平。

  一個深呼吸後,我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輕輕將它放回桌上原來的位置,然後轉身要出書房,結果關宇鈞已經站在門口那兒不知看了我多久。從他那個角度,恐怕能看清楚我做了什麼,我心虛得不得了,他好像是有點潔癖的人,不光對自己,連別人衣服上有根頭髮都要捏掉。

  「對、對不起,我只是好奇,但我沒有對著吸嘴……」咦,慢著,萬一他其實沒看清楚,我這麼自爆幹什麼?
  關宇鈞面無表情走進書房,還不忘把房門帶上,我一看門關起來就緊張了,而他已經到我面前,淡淡斜瞥一眼電子煙,然後雙手撐住桌緣防堵我脫逃路線。我不安的舉起一手繼續說抱歉:「你冷靜,沒那麼嚴重的。」
  他驀地失笑,表情很無奈:「我讓你怕到語無倫次了?你只是好奇,好奇它還是好奇我?」

  沐浴後的皂香隨著關宇鈞的體溫蒸散出來,有柑橘的氣味,他說話也有剛漱口完的味道,距離實在太近,讓我覺得心臟快負荷不了,沒力氣推開他,只能低頭逃避。
  「對不起。」我一說完就被他雙手捧起臉,我在他眼中看到執著,還隱約有股狠勁,不是平常那種溫柔親和的樣子。
  他說:「看著我,什麼都別想,只想著我。」
  我疑問,想你什麼?而他回我的是一個吻,不再是淺嘗即止,他整個人壓過來,我不得不兩手往後撐著桌面。一慌張也忘了防備,他的舌頭伸進來像在摸索,壓著我的舌往上挑,隨即又在口腔翻弄,纏著我舌頭打繞,那是充滿侵略和佔有的吻,我從沒被這麼強硬對待過,嚇傻了。

  「咕嗯……」我聽到自己被逼出奇怪的呻吟,他的手轉而扶握住我的腰身,將我托到桌面坐著,雖然他突如其來的舉動略嫌霸道,但其實又好像很溫柔,至少我沒覺得不舒服。整個人輕飄飄的像在雲端,好像發燒一樣、慢著,我感冒還沒好。我推開他,出了幾次力他才鬆口退開一些。

  「不要、這樣。」我竟然在喘氣,才一個吻我就體力不濟,真是糗翻天。
  「我們互相喜歡。你不喜歡這樣嗎?」他又一次湊近,一手搭在我腰間曖昧的撫摸輕揉,我捉住他那隻手腕阻止他挑逗,搖頭說:「我感冒啦。」
  「我知道。你休息,我不會讓你太辛苦。」
  「唔唔會傳染!」我抵住他肩膀保持距離:「而且我沒心理準備。」
  「戀愛跟生病一樣,有慢性急性,無論哪一種都不會給你什麼心理準備。」他說著莞爾又道:「你自己暗戀我可以,卻不能接受我對你好,是因為會對陳朝有罪惡感?」

  他看我沉默抿嘴,答不出話,一臉了然又接著講:「你是個很敏感的人,心思又細膩,是不是還很在意我以前說的,戀愛跟吃飯一樣,飽了就算了?」
  我覺得自己一定籠罩在黑線角落裡,我那麼好看穿?還是他會讀心術呢。
  關宇鈞一手把微帶濕氣的瀏海往後梳,大大嘆了口氣說:「是我不好。我讓你不安。但你相信我,以前我雖然是那樣,可是我對你是不同的感覺。就算戀愛是嘴饞,但是看著你我都覺得自己沒有飽過。你也不必覺得對不起陳朝,你是你,他是他,各自的際遇不同,他不是那種會怪罪別人的人,你曉得他不是那樣的個性。」

  「我知道。」我點頭認同,就因為陳朝不是那樣的人,才會跟我做朋友,也才會讓我如此的捨不得。關宇鈞不是陳朝的,其實誰都沒有屬於誰,我只是心疼不捨罷了。陳朝真的很會看人,罵我偽善、濫好人真是沒罵錯。
  我抹著被舔濕的嘴巴,抬眼看他,暗自訝異他用一種緊張而脆弱,而且無辜的眼神在看我,好像在等我判刑似的。

  「你不要這麼看我,我只是怕傳染你感冒,又沒說、要拒絕你。」

  他一聽眼睛都恢復光采了,根本沒聽進我關於衛生方面的勸說,摟著我像大狗一樣不停舔我嘴巴,這時喊他老爺也奇怪,急得喊他名字:「關宇鈞、你別鬧啦。」
  「你不拒絕我,就是願意跟我在一起了。」他抓著我肩膀追逐我的視線,渴望得到更明確的回應,我並不懷疑他說的話,雖然不像他那麼強大,好像什麼問題都有辦法應付,至少也想守護他的心。

  我點頭答應,他大概是太興奮,又追著我說:「你說你喜歡關宇鈞。」
  「幹嘛特地講出口啊。」
  「不要害羞。我想聽你說。」
  我還坐在桌子上被他圍著,反而哪裡都躲不了,再這樣害羞我真的會被自己燒死,不如大大方方的示愛好了。「我喜歡關宇鈞。」他仰望著我,那雙烏黑的眼眸正閃閃發亮,我趁他不注意推他開跳下來,疾走回房間。

  原來電子煙不僅抓妖抓鬼,也抓人。

  還好關宇鈞算是個冷靜得快也還有分寸的人,沒有回房間繼續鬧我,只是問我吃藥沒有,要我吃完藥別急著躺下,陪我看了半小時電視才熄燈睡覺,他說:「生病早點休息。」
  我們互道晚安,我暗自想:「算你有良心。」

  只是在書房那一吻對我來說太過激情濃烈了,夢裡都是關老爺的影子,而且我還挺饑渴,主動摸他胸肌什麼的,他反而在夢裡笑我是色鬼,弄得我有點不爽,還吵著要分手。中途我醒來跑廁所,因為吃藥的緣故水喝多了,想起殘夢覺得大概我內心深處對於戀愛還是有所恐懼,我覺得就算將來鬧分手,他很快會好起來,但我可能要消沉很久。

  不管怎樣我已經比陳朝幸運太多了。我跟陳朝,也許曾在零點零零零一秒有過曖昧火花的,也試著想像過他的玩笑話,假如我跟陳朝在一起而拋下老爺,但是沒有假如,而且陳朝拋下我們走了。

  我想我要更愛護海洋才行,因為陳朝新的故鄉是海,那是陳朝的歸宿,我希望它一直、永遠的美麗。

  半夜再回去睡,有些睡不安穩。關宇鈞過來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摸我額頭,雖然他一句話都沒講,但我感受得到他的關懷愛護,心裡很溫暖。有他在,雖然不習慣戀愛中各種發展,但我想我會比之前還要勇敢。

* * *

  關宇鈞感冒了,不過沒有發燒,症狀是頭暈、流鼻水,比起我要輕微得多。但我還是逮住機會取笑他,我放他一天假休息,中午我貼了公告在門口,也去買廣東粥給他吃,上次他買的那間店做得蠻好吃,不過他那粥的油條有一半被我嗑了。

  「飲食要清淡。」我坐在他旁邊笑他。我有些緊張的告訴他,想跟我爸媽報告一下我有伴了,他並沒有露出為難或有壓力的反應,好像還很高興。於是約好了等過幾天他感冒痊癒再去找我爸媽,地點是近郊區某靈骨塔。

  出發前一天他還很期待,像個要遠足的學生一樣買了些零嘴。有時他會帶些食材過來店裡做午飯,我們也一起逛大賣場採購,他說要把我的冰箱餵八分飽,開始交往後我每天都會到隔壁跟他同床睡,不過頂多親親抱抱。

  公休日他陪我去見父母,我帶了水果和春捲,還有幾包爸媽愛吃的點心去討好他們,關宇鈞也跟我一起拿香拜拜,其實我是沒什麼宗教信仰,但是自然而然就跟著家裡的傳統做,我默念了心事,希望我這樣出櫃不會嚇壞他們。
  拜完就把香拿去外頭陽台的香爐插好,然後我跟老爺就在陽台吹風,我問他說:「你跟我爸媽打招呼都講什麼?」
  「我說,女婿來拜見,希望他們不會怪我晚來。報上名字、身家,告訴他們我會把你顧好,就這樣。」他對我笑了下,我有點不好意思吐嘈他說:「要講也是男朋友吧,怎麼一下子就什麼女婿。」
  「有什麼不好,你也是我另一半啊。」關宇鈞握住我的手,十指交扣,我忍不住想笑,卻沒問他是不是看到我爸媽,我想還是不要問好了,他也不一定會想說。過了一會兒他回頭看室裡,跟我說差不多了,我們就收拾佛前長桌上的供品,帶著紙錢去燒化。

  燒紙錢時我才問關宇鈞說:「這樣好像不太環保,有沒有辦法不燒這個又能讓我爸媽在那邊過得好啊?」
  關宇鈞才回我說:「不必擔心,他們所追隨的神祇帶領他們修行,就算不燒這個也沒關係。偶爾來看看他們就好。」
  「咦、你不早講。」
  他笑笑回我說:「我想你做這件事盡孝心也不錯,一個心意吧。」
  「也是啦。」

  自那之後又過了好一陣子,來了兩個颱風,我跟他都約朋友來家裡打麻將,颱風天就是要打麻將,他在他家煮火鍋,就這樣解決兩餐。然後就是鬼門開的月份,在那之前一週他就跟我說要請假,我問他是不是去抓鬼抓妖,他說只是例行性的工作,叫我不要擔心。離開前留了一個新的護身符給我,說是跟高人求的,要我除了洗澡之外都帶著。
  接下來我就沒再見到關宇鈞,因為實在擔心,我跑去那間宗教百貨賣場找輝哥,說來是很抱歉,在人家工作時間打攪,但是輝哥一看到我就熱情招呼我去辦公室喝咖啡,還跟我一直聊他新買的咖啡機。

  我喝了一口輝哥沖的拿鐵,雖然不太懂咖啡,但還不錯,跟他說好喝,他眉開眼笑問我來找他有什麼事,這時也不再客套了,我跟他說了我的疑問。
  「宇鈞他跟我請假之後就人間蒸發了,十天過去了,也沒他的訊息,在網路丟他訊息也沒回。本來覺得不要多問,可是他也不打算講,我其實很擔心他說的什麼抓鬼還是抓妖的工作。輝哥你知道他的工作內容嗎?危不危險?」
  輝哥挑著一邊眉苦笑,想了想告訴我說:「你先不必擔心啦。這工作他十九歲就接了,那時他還是打工性質,後來不作武行就到這圈裡做全職了。其實就是把趁這季節來搗亂的妖魔鬼怪驅走,說危險是很危險,但是他運氣好都有貴人,斷斷續續有幾個高人帶他這樣練過來,現在也獨當一面啦。應該不會有事。」
  「是噢。」我還是不放心,但也只能等待和相信了。
  「對啦,你不要擔心,小鈞其實很厲害。」
  「你這樣講我怎麼知道多厲害?」
  「比如說一些神都覺得棘手的邪物,他噴個煙就能壓制對方,要是他願意的話,談笑間都能滅掉,可是修行難,他比較仁慈,通常抓了都是送回祂們自己的地方。一般那些東西是不會越界,不過有些時節會比較亂。」輝哥說著喝了口咖啡,接著講:「就跟海裡有洋流,陸地有季風、颱風一樣,還有更多我們科學的方式測不到的能量在流動,也會有混亂的時候。這種時候邪物就會冒出來亂,小鈞的工作只是把祂們趕回去,有點像警察?」

  我長吟,消化輝哥的比喻,點頭表示大概了解,但了解是一回事,擔不擔心是另一回事。而且關宇鈞這一走,我才發現很寂寞,比一個人的時候更難熬了。
  輝哥請我喝了兩杯咖啡,我不好意思佔他時間就先告辭,他真是個熱情的人,還要我常去找他聊天,而且一路送我到店外。我跨上機車戴好安全帽跟他揮別,騎去朋友店裡串門子,如此消磨一個上午。

  下午租了片回家看,微波了一包爆米花吃,手機忽然震動,是關宇鈞發了一個微笑的表情過來,然後就沒有了。我立刻回傳訊息,因為對方不在身邊,我也比較能拋開羞恥心,訊息內容就輸入:「我好想你。你要平安。」
  隔幾日就是中元,我不太懂拜拜的習俗,所以在社區的宮廟捐了些錢去普渡。因為小時候也曾見過那世界的人,通常這天我是不往外跑的,怕沾染了什麼東西回來。晚上我在店裡拍了支魚的影片上傳,寫了篇文章,最近專頁的流量似乎增加不少,也有一些固定的熟客會來,我想是能靠這間店討生活了吧。
  關老爺的微笑簡訊之後又是一週過去,寂寞又失落,覺得自己像枯萎的花草,有時洗臉或洗澡完對著鏡子都會想哭。一旦習慣身旁總有人陪伴、關懷,要再變回一個人就是個惡夢吧。當初為了忘記失去雙親的痛苦,想換個環境才搬來的,一直覺得一個人也好,沒想到會走到今天這步呢。

  那日聽關宇鈞說自己是我爸媽的女婿,其實很感動,他是不是能就這樣跟我在一起,相愛一輩子?回房間看了下日期,我想他快回來了,不能再這樣消沉,我要振作,應該要滿懷期待的等他才對。我決定早點睡,把水族店跟我們兩個的屋子都打理好,讓他安心。

  又一個公休日,我覺得最近腰的肉有點多,所以跑到游泳池游泳,這是我喜歡也習慣的運動。而且為了避開人潮巔峰,我特地來早了,可是顯然不少人跟我都是一樣的想法。不要緊,我游我的,也沒在數來回幾次,累了就停下來休息,偶爾上去喝水,然後再接著游,直到渾身都出現痠爽的狀態才停。我想時間差不多該吃飯了,肚子有些餓,餘光瞥見隔一個水道有個孩子的腳不停踢水。
  我有點茫然想了下,這池是大人,兒童池該在別處吧。是誰家小孩沒看好?救生員分神跟人聊天,我往他們喊了一聲就潛過去要把那小孩拉起來,沒想到一入水只看到很多銀色身體的小魚往我湧過來,一瞬間撲天蓋地只看見銀色,接著是一片黑暗。

  我努力撥開魚群往外突破,一游出銀魚群就看到水裡的景象變了,這不是游泳池底,而是不知名的水域,好像是野外的溪或河,而且我在河床底,四面八方都有人形的東西圍著我走來。我太害怕了,嗆了幾口水卻無法游到水面,一雙手無助的向上揮擺、划動,就是浮不起來。

  已經要沒氣了,那些是什麼東西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做錯什麼了?

  「跟我們在一起。」很多的聲音在講話,只聽得清楚這句,我想起關宇鈞說的,或許對處在黑暗中的一些「人」來說,我是「光」,自然會想接近,或是拖下水。我不想放棄,還沒見到老爺,還有很多話沒跟他講。

  腦海浮現大學時期某個片段,我在宿舍溫書,室友忽然問我:「聽說人在死前都會想起最想見的人,如果不是爸媽那應該就是真愛吧。」
  我當時還笑了,覺得沒空想這種無聊事。現在卻有了這樣一個人,在我失去一切以前會惦記的。不知道陳朝想起了誰,肯定是跟我一樣吧。關宇鈞,我想傳達的訊息不光是我想你,是我……

* * *

  身體輕飄飄的,但不是在雲端,而是在水裡,很舒服。我好像睡了一覺,意識清醒,可是夢還沒結束。因為一睜開眼,我真的睡在水池裡,而且我看到陳朝在對我微笑,他穿著一身白西裝,留長了頭髮,還掛了條漂亮的長項鍊,墜子像顆寶藍色的星球很美。

  「陳朝!」我激動得抓著池邊想起來,但有個很驚人的發現,我沒穿衣服,而且下半身變成魚,金黃色的魚身像鯉魚,不僅這樣,我手臂和背部都有像水袖般長的魚鰭,我幾乎要翻白眼暈倒了。
  實際上我也險些摔回池裡,陳朝一臂架住我,把我翻正好好的靠著水池圍欄。我看到周圍是很華麗東方建築裝潢,不過沒有燈籠,而是跟籃球一般大的……那是珍珠還是夜明珠啊,我的媽呀,這果然是夢!
  而且陳朝身後有好多俊男美女,好像手下一樣跟著他。不愧是陳朝,到哪裡都能混得風生水起,我嘆氣自言自語:「算了。反正是夢,也終於有個比較不凶狠老要拖我去死的陳朝了。」

  「誰要你死了。」穿白西裝的陳朝好笑彈我額頭。「是那些雜魚吧,藉我的名義想把你吃乾抹淨啊。你說你是不是沒用,我一不在就讓人欺負你,我哥到底在幹什麼吃的啊。」
  「啊啊,這種說話的語氣就是陳朝嘛。」我忍不住給自己的夢做評論,畢竟之前的夢都有點糟糕。可是陳朝的臉色有些難看,他捏我臉頰說:「笨蛋,我就是陳朝啊。已經死掉的陳朝,你沒認錯。還有雖然這是你的夢,卻是我的現實。好不容易救了你,你還這麼傻呼呼的。」

  我摸了摸自己變成魚的下半身跟他爭辯:「哪是啦。最好我現實是人魚,不被解剖研究才怪。」
  「錯,是先抓去展示賣錢。」陳朝又趁機彈我額頭,他那些手下搬來椅子讓他坐,他坐著像龍椅一樣誇張的寶座跟我說話:「你變成這樣是暫時的,因為我強行把你拖過來這裡,得讓你有辦法在這邊待上一陣子,所以形體就有了變化。」
  「所以我沒死?啊,太謝謝你了。」我還有希望能見到老爺,前提是陳朝如果知道我跟關宇鈞交往不會生氣。比起我到底為什麼立刻就接受對方的解釋,甚至是變身成人魚,我更煩惱該怎麼對陳朝報告我跟老爺的事。

  陳朝喝了口僕人遞來的茶,斜瞄我笑說:「你心裡有鬼。」
  「吭啊?」
  我還沒問他就出手穿過我胸膛,我本能驚叫,但是不科學的事發生了,我沒噴血或疼痛,陳朝還真的從我身上揪出一隻人面魚,而且摔在地上踩爆,被踩爆的妖怪化成一道灰煙升起,彷彿有意識要逃,這時陳朝深吸一口氣就將那煙吸走,似乎是把鬼吃了?

  我目瞪口呆,陳朝滿足的閉眼吁氣,他睜眼一副神采耀人的模樣對我講說:「別慌,我是這的主人,像這種鬧事的東西弄走也就算了,剛才那樣還不夠我塞牙縫。對了,你跟我哥的事我也知道,但你不用再胡思亂想,搞得自己心魔叢生。我已經看破啦。」
  我呆望著陳朝,他挑眉笑著說:「你是不是覺得,折騰大半生的感情怎麼會那麼容易看破?其實這也是我自己的魔障吧。而且我當時是過於沉溺在那樣求不得的狀態,唯有苦戀,癡癡追求一個我不可能得到的人,才有辦法不停寫出那些故事。弄到最後,我也實在分不清楚我愛的是我哥還是那份工作,又或者是為此犧牲一切的自己了。」
  「現在呢?」
  「現在……」陳朝瞇起眼,優雅微笑的凝視我,我覺得他那表情相當耐人尋味,被看得有點背脊發冷,他適時歛起目光,曖昧敷衍我說:「現在我繼續以前的身份,在這裡坐鎮這片海域,還要接著另一段修練。」

  我瞥了眼自身怪異的模樣,心裡彆扭,他安慰我說:「別擔心,我已經在池裡下了很好的靈藥,晚一點你就會恢復人的樣子。不過你會雙腳無力就是了,哈哈哈。」
  他像惡作劇得逞那樣笑起來,坐在池邊陪我聊天,跟我說這是他的行宮之一,又說他這裡有什麼好玩的,好看的,最後跟我說:「你要是喜歡這裡的話,就再好不過了。反正我作主,所以你待多久都沒問題。」
  我看他這樣,有點盛情難卻,問題是現實的情況還不曉得怎樣,真想回去看看,他看我都沒應話也有些苦惱,有點哄人似的放輕語調說:「好吧,你再陪我一會兒,我保證你沒事。好嗎?」

  他伸手握來摸我的手肘和魚鰭,而且我手臂跟臉頰都生了鱗片,我想他也是好奇就隨便他,但他的手指輕輕撓我下巴,我扭頭半開玩笑瞪他一眼,他總是這麼頑皮,逮到機會就戲弄人。
  陳朝的情緒也平緩許多,他彎低重心,雙肘撐著雙腿,兩手交握拄著下巴往前傾,注視我說:「阿光,你知道嗎?你每次想我的時候,雖然都會引來很多妖怪,可是我有聽見你的心聲。你一直那麼惦記我,謝謝你。」
  「唉。」我被他放軟又溫暖的語調打動,也莫名感性了。「因為你走得太突然,而且老爺說告別式沒看到你的魂魄,我、我真的很擔心,很想你啊。」

  我皺起臉快哭出來,陳朝立刻擊掌打斷我的情緒,他提醒我說:「別哭。你一哭會影響我的,其實我能找回這位置歸來,也是多虧你的引導。雖然你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不過已經足夠了。阿光,能在生前遇見你,我真的覺得很幸福。」

  原本想對他說的話,被他搶先講了。我答應他不哭,所以眼眶又燙又痛,一定很醜,最後只能拿雙手摀臉,難聽的號叫著。那難聽的叫喊在這座華美的宮殿中迴蕩,陳朝輕輕笑著,跟我說我是傻瓜,是濫好人,不准我再那麼善良。我從不覺得自己善良,只是對喜歡的人自然要付出自認美好的事,不是嗎?

  陳朝一手伸到我面前打了一個響指,我變得非常睏,他說:「你睡一覺吧。睡醒就會變出一雙腳了。騙你的話我就是……海膽。」
  為什麼是海膽?哪門子的、我想起來了,有一回他吃海鮮丼的時候,我因為想戲弄他而跟他說:「你知道海膽吃進去的東西跟放出來的東西,是經過同一個洞嗎?」自那之後他就不吃海膽了。

餘生情、柒

  一切就如陳朝所說,一覺醒來我變得人模人樣,但是裸體裹著昆布是怎麼回事?而且還是很多昆布,其實乍看我不知道自己穿著什麼,因為它們被翻折成像一件連身裙的樣子,我好像是被包裝的禮物,後來才發現它本體是昆布。

  陳朝笑笑的看著站在鏡子前的我說:「你將就一點吧。」
  「為什麼是這樣,沒別的款式了嗎?」我提了個蠢問題,還挑款式,根本上這麼搞我就不對。我有點惱羞跟他抗議:「這樣我當回魚搞不好還好一點。」
  「因為臨時趕製不出你的衣服。」陳朝笑得一臉抱歉,但我跟他也不是頭一天認識了,他這人憑演技戲弄人的時候,笑得樣子特別誠懇。
  「你們就西裝筆挺的我就穿昆布,好歹你借一件衣服給我啊。」

  陳朝稍微歛起笑容跟我解釋:「我們的衣服不能給普通人穿。你要是穿了,會真的變成水族哦。」
  「變成魚嗎?」我問,他一旁的黑西裝男忍不住答腔回我說:「會變成殿下的人。」

  陳朝往後厲了一眼,那人低著頭退下,我望著陳朝眨了眨眼,思考著殿下這字眼跟那句話,一下子明白過來,頗不好意思對陳朝微笑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原來是那種意思啊。那就不勉強了,我還是穿昆布好了。」
  陳朝一聽還有心情取笑我說:「什麼啊,你竟然寧可挑昆布也不挑大爺我啊?」

  雖然我一身打扮太滑稽,但是他們都沒有人露出一絲絲嘲笑或古怪的表情,我也就坦然穿著昆布裝跟陳朝走在一起,不過就如陳朝講的,我雙腿在這裡使不上力,常常腳軟需要陳朝拉一把。
  後來陳朝看不下去我走沒幾步就消失,所以招來一隻魟魚載我,他說:「在我們這邊只有幼兒跟老者才會需要它們服務的。不過你是人,在這邊很脆弱是沒辦法的事。」
  我點頭苦笑,原來魟魚在這邊跟計程車一樣,還能招牠們來搭乘。陳朝說趕時間的話會搭烏賊、魷魚,真的很急就會找旗魚或鲔魚,然後看到黃金鰺那類黃色小魚群游出現要當心,因為有大魚在附近。
  陳朝帶我參觀他的修煉處,還看了很多我沒見過的生物,然後來到某個大房間,有一面完全是洞開,但海水並不會灌入,能看到黑暗的海域有點點藍光,那些光微微閃爍,走近才看出是一整群的水母。

  「這是海月。可愛嗎?」陳朝像在炫耀收藏品的孩子,眉眼帶笑問我感想。
  它們美得令人感動,我沒說話,陳朝大概知道我的心情,也是安靜的陪我一會兒,然後他看著海裡如繁星的海月們,問我說:「你跟我哥在一起,快樂嗎?」
  我看著他點頭,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總覺得他眼波中有些模糊的情緒在閃動,我也問他說:「你呢?在這邊過得好不好?有沒有交到朋友了?如果想我們的話,有辦法來找我們嗎?或是我們有沒有辦法找到你?」

  說真的我一開始只是想關心他過得怎樣,沒想到自己一開口就這麼婆媽,問了那麼一大串。他稍微睜大眼好像也久違的沒被我囉嗦,噗哧失笑。他拍了我肩膀一下笑道:「我很好。你們別擔心。帶你到這裡是有東西要送你的。」
  陳朝朝洞穴外伸手,水母們都漂進來,那些應該隨水流移動的生物好像受無形的力量推移,然後藍色的光聚在陳朝手上越來越亮,我看不清楚陳朝拿了什麼,忽然就被他往胸口拍了下說:「給你的。」

  藍光沒入我身體消失不見,水母也早就散開,我盯住他問:「什麼東西?」
  「水靈珠。」
  「啊?」我嚇一跳,怎麼聽起來像遊戲還是小說會出現的東西,害我緊張了。
  「開玩笑的。只是個護身符啦,保護你不受水中邪祟的侵擾,以後不會有東西在水裡害你了。至於其他不是水裡的,就交給我哥吧,哈哈哈。」

  他又拍拍我的肩大笑,這時有個女人穿長裙游進來,到陳朝身旁報告事情,我聽不清楚她說什麼,好像不是人的語言,陳朝聽了自言自語似的說:「是嗎?這麼誇張。」
  我一臉不解,他揮手遣走那位女性,回頭告訴我說:「走吧。我哥來接你了,因為找不到你,所以他請人調了其他海神的人馬過來找,真是太勞師動眾了。再不把你送還,可能會打起來,鬧出天災就不好玩了。」

  從這時開始我的意識就有些矇矓,好像做夢一樣不真切。陳朝說已經遣人去請關宇鈞過來,我趴坐在魟魚先生身上趕去見老爺,對了,這魟魚先生是有名字的,但發音太難我不會念。關宇鈞他也穿著一身鐵灰色西裝在陳朝的宮殿裡等我,他一見到我就露出很驚訝的表情,因為在我喊他的同時魟魚忽然抬頭,他可能以為我變成了魟魚。
  我落到柔軟砂地上,老爺的表情從驚訝升級成驚嚇,他說:「你怎麼穿這樣?」邊說邊抓我的手將我提起來,我整個人軟趴趴掛在他身上,他帶著笑意告訴我說:「你沒事就好了。記得我給的護身符嗎?你一出事我就從那道符感應到變化,請了朋友查。還好陳朝救了你。」

  陳朝雙手負在身後,噙著俏皮的笑踱來,附和道:「是啊,還好有我。」
  我又謝過陳朝,老爺也跟著謝過他,陳朝開玩笑跟老爺說:「哥不用謝我,不然你把他給我就好了。我保證在這裡也能把他養得白白胖胖。」
  關宇鈞握住我的手忽然施力抓牢,但他表面依然是平靜溫和的笑容,他跟陳朝說:「恐怕沒辦法,我必須帶他走。他不屬於這裡。」
  陳朝的笑意褪去,面無表情看我一眼,不知怎的我有點發怵,陳朝立刻又緩和神情對我們說:「好了,快走吧。不然我改變心意的話,你們兩個就得一直沉在海裡陪我了。下次可就不一定這麼好運了,知道嗎?」

  關宇鈞對陳朝說:「陳朝,你保重。」
  「兩不相欠了。」陳朝笑著目送我們走出殿外,幾層樓高的大門自動關閉,那座宮殿本身好像是座相當高的山,出了輝煌的宮殿及大山之外就是一片黑暗,我拉著關宇鈞的手問:「外頭都沒有魚耶。」
  關宇鈞回我說:「你見過老百姓在皇宮外頭亂晃的?」
  「他說兩不相欠,是什麼意思啊?」
  「字面上的意思。我們誰也不欠誰了。」
  「他已經能放下對你的感情啦?」
  關宇鈞回頭匆匆瞥了我一眼,我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他說:「算了,回去再講。先送你上去,記得回去之後先打通手機給我報平安。」

  我還沒搞清楚狀況,就被他抓住雙手往外拋甩,好像整個人就是條綑著昆布的魚一樣被他甩出去,然後在黑暗的亂流裡我暈頭轉向,感覺很悶很難受。我不停揮動雙手掙扎,我用力想呼吸,感覺好像包住自己的大水泡破掉一樣。

  啵!

  「先生,你沒事吧?聽得到我說話嗎?」
  我嗆出水,手抹著臉,人正躺在游泳池畔,救生員跟一個不認識的中年大叔緊張的盯著我,我又咳了幾下才緩過氣問他們說:「怎麼了嗎?」
  他們兩個互看一眼,告訴我說我剛才喊了他們,接著就自己在池子裡滑倒、溺水了。他們把我拉上岸,我剛躺下一會兒就自己把水吐出來,又問我是不是腳還是哪裡抽筋,提醒我記得做暖身運動再下水。

  時間只經過了不到十分鐘,我覺得做了蠻久的夢,跟他們道謝過我就去淋浴,準備換了衣服回去。放在置物櫃包包裡的護身符莫名其妙都濕透爛掉了,上頭的字也暈開。我打了通手機給關宇鈞報平安,他說他晚點就回家,叫我別在外頭逗留太久。

  「知道啦。」我被自己像在撒嬌的聲音嚇到,真肉麻。不過想到陳朝在另一個世界過得不錯,我就放下心中一塊大石,只是他還是沒回應我往後該怎樣聯絡,放水燈可行嗎?
  我在外面吃了點東西就回家等關宇鈞,順便把租來的影片和書都看一看。我在二樓沙發睡著,睡醒的時候身上蓋著一件毯子,關宇鈞就坐在前面桌子上注視我的睡相,他說:「睡外頭會著涼,天轉涼了。」
  我不好意思的抹著嘴巴坐起來,希望沒有被他看到太糗的樣子。他說:「陳朝在你身上下了道護身符咒,算是幫了我們大忙。」
  「唉,那該好好謝他,我們走得太急,都沒能講什麼。抱歉,我一直在惹事情。」
  他摸我的臉又輕輕捏了下臉頰說:「說什麼抱歉。該抱歉的是我,沒有好好顧著你。」

  我聽了害羞,起身要去洗把臉,關宇鈞跟著走到浴室外跟我聊,他穿的就是之前夢境看到的鐵灰色西裝。我看他服裝說:「你去對付鬼怪還要打扮得這麼正式?」
  他低頭將袖子跟衣擺褶痕撫順,問我說:「好看嗎?」
  「好看。」不是我情人眼裡出……老爺也不算西施,但他真的穿什麼都好看,我那個昆布裝如果給他穿一定也能上T台、啊哈哈哈哈。
  「這幾天是去談判的,有一些地盤的糾紛要處理。我的工作也不是一開始都要打打殺殺,但是說起來能直接用武力解決還是比較純粹的。鬼當久了比人,在人間混得久了,妖怪跟鬼神也都不再單純。」

  我想別的世界也跟人間一樣有很多權力鬥爭吧,怪不得之前他書房裡也有不少談判跟心理分析的書,原來不單是興趣嗎?

   他遞來毛巾幫我擦臉,然後捧起我的臉親吻,我看到他眼瞳中映著自己的樣子,心裡很甜蜜,我說:「我真的很想你。你沒事就好了。」
  「這句話是我要說的吧,怎麼被你搶先。」他淺笑,輕啄我的嘴角跟側臉,舔著下巴,我們兩個在洗手台前抱在一起,像吃糖一樣又親又舔,然後他雙手伸到我上衣裡面撫摸,我很緊張得想側身避開他,因為被碰得很有感覺,某個器官起了反應,怕被他笑。

  「不要躲我。」他好笑的把我拉出浴室外,關了燈往房間裡走,將我帶到床邊坐著,接著蹲在我面前,我說:「老爺,你幹嘛?」
  他朝我眨了單眼,有點頑皮把我上衣拉起來,將頭埋在我衣裡說:「幫你脫褲子。」
  「唔、你這樣玩會害我那個……」

  他知道了,因為我的褲子隆起一包,他不可能沒察覺,我也只是害羞。我一手往後撐,一手隔著衣料摸他腦袋,他將衣服往上捲,讓我看他一臉陶醉的親吻自己的身體,我雖然在游泳完稍微洗過身體,但還是問他說:「有沒有消毒水的味道?」
  他停下來笑了幾聲,又把衣服往上翻捲,這次抓住我的身軀將一邊的乳頭含住、吸吮,我不知所措的別過頭低喘,他跪上床摟住我身體把我往床裏挪,然後埋首胸前又舔又吻,光是這樣我就覺得身體快著火了,腦袋昏眩迷茫。

  「老爺,關宇鈞……」我低呼,弓身想逃,被他按住雙臂,然後聽見他吸啜那對乳頭的水聲,又羞恥又興奮,那裡很平坦的,有什麼滋味。我不懂,但被那樣對待很奇怪,以前洗澡都摸過千百遍的地方,逐漸變得敏感,在我意識到的時候褲子也已經被脫到膝蓋下,老爺兩手滑到我髖骨的位置,低聲笑說:「奕光這包東西看起來很色。」
  我又坐起來看他說的地方,也看到自己乳頭被弄得又紅又突起,真不像自己了。
  「你怎麼了?」關宇鈞摸我的臉,靠過來關心我,我握住他的手坦言道:「老爺,我其實沒……先說好你不能笑我。」
  我沒想到關宇鈞是破梗王,早就看穿我嫩,用平靜的語調說:「你沒經驗?緊張害怕嗎?」
  「……有一點。」
  關宇鈞握住我肩膀搓了搓,好像要幫我把身體烘熱似的,坐到我旁邊來抱住我,聲調溫柔的對我說:「別緊張,我也第一次。嗯、跟男人的話。」
  一聽就知道他以前也跟女人交往過,但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問,他看我沒興趣探究也一臉莫名失落,他說:「凡事都有第一次。我今天可以把你第一次討走嗎?」
  我點頭當是回應,不然口頭說:「可以喔,請便。」好像也太輕浮了。他親我肩頭,又舔了脖子、鎖骨,我也反過來這麼親吻他,老爺之前可能真的太忙了,忙到下巴側臉都冒出鬍渣了。有點刺,可是很性感,而且他湊近親吻我的時候會撓著皮膚,又癢又麻,蠻好玩的。

  我們親親抱抱了一會兒,他從床邊櫃拉出抽屜,我看到裡面有整盒的套子跟一堆潤滑液,訝異叫道:「呃,等下,為什麼我抽屜裡有那些?」
  他摸我頭髮,笑得人畜無害回答說:「剛才你睡著的時候我放的。買多有打折優惠,還送指套。放心好了,一定不會讓你受傷。」

  我汗顏,這傢伙有備而來?我聳肩,覺得也好,交往這段期間也不是沒想過,但我比較被動,過去又習慣自己解決,有時還擔心提這種事會麻煩他,萬一他不想跟同性的我交往了怎麼辦,種種顧慮之下就作罷。沒想到老爺比我積極,也是好事,所以我聳肩表示無所謂,我是信賴他的,但我信不過自己,所以還是讓他等我半小時,我拉好衣服就跑去躲廁所了。

  他來敲門問需不需要幫忙,我在廁所裡其實什麼都沒做,只是臨時怯場罷了。我開門想問他能不能改天,我幫他用手,但他沒等我開口就把我吻住,我又被他撩起情欲了。這次他沒再給我時間猶豫跟退縮,把我弄上床脫了衣服,用他的肢體纏著我,我也忍不住想親他的臉,有時不小心發出輕笑。

  「好癢。」他的鬍渣刮著我的頸脖和胸口,其實有點刺疼,我發出像困惑的嘆息聲,整件內褲都濕透了,純白的內褲能看到我腿間生長的毛髮,他也在我面前將衣物都脫掉,抓了我的手去摸他的身體,感受他的體溫和心臟的跳動。
  他跪立在床間看著盤起一腿坐低於他的我,他呼吸跟我一樣亂,微啟唇吐息,我也摸他乳頭,學他的方式舔舐、舌頭去畫著乳暈,他抱著我的腦袋輕喃名字:「奕光……奕光,跟我在一起,好嗎?」

  我抬頭仰望他回答:「我們不是已經在一起了?」
  「我差一點就會失去你。只差一點。」我想起在游泳池發生的意外,可能已經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如果不是幸運解決,可能我真的不在了。那樣的話,關宇鈞是否還能前進面對接下來的人生,一如從前?我想陳朝的離開已經打擊過他,要是加上我,不知道他會變得怎樣。
  我好像能想像他的傷心,然後就心疼不捨了。我抱住他說:「我現在沒事啦。不會輕易離開你的,別怕。」我捨不得老爺變成一個人,因為我知道那轉變的過程有多難熬。
  他將我按倒在床鋪上,瞇起眼伏在我身上又親又咬,接著拿起拆封的潤滑液擱在一旁,將我雙腿打開。怎麼自然而然我就是被進入的那方?雖然我是不介意,反正我又懶又被動。他哄我說不要怕,其實我已不那麼緊張了,因為老爺摸我膝蓋的手在發抖,顯然他同樣緊張。

  我為了讓他緩和情緒,主動拿起潤滑液,一手伸到腿間去按自己都不曾那麼深入的地方,滿是皺褶的肌肉鎖著指尖,好像能再進去一些,我不確定該怎麼動作,不安的斜瞄著老爺。老爺好像沒料到我會這樣主動,有些看懵了,糟糕,我這樣是不是很解嗨?還是很騷?
  他深吸一口氣,把我手拉開,嗓音有些乾澀而壓抑的說:「傻瓜,這種事要交給等下要幹壞事的人。」他語氣很寵溺,我臉越來越燙,他把我兩腿拉得更開,雙腳像開M字一樣。我抓住自己膝蓋讓他接近,感受他手指的碰觸和侵入。

  「唔唔嗯。」我驚慌呻吟,他戴了指套也上了潤滑,一下子就插得好深,我怕得扭腰想躲,但他輕鬆得追上我,私處就這樣吃著他的手指,他撫摸我的腹部和胸膛,一聲一聲哄我,然後挪到一旁支起一腿坐著,把我抱到懷裡,從背後架住我去拓軟私處。我則是受不了刺激,雙手開始套弄自身性器,在他的注視下射出精液,粗喘著靠在他身上。
  他親我側臉說:「你偷跑哦。」
  我喘得接不上話,不過老爺的東西確實也一直挺著,又熱又硬的抵在我身後。我用臀部去蹭它,聽見老爺吸氣、憋氣,他讓我往前趴好,抬起屁股,拿了抱枕讓我抱好。我覺得好像回到幼年時期要在屁股打針的情景,脫光屁股要被刺了。

  他往我屁股裡灌了不少微涼的液體,我有點不習慣,可能是很怕我受傷吧。我聽他喃喃念了句:「這裡真的很小。」
  我回頭瞄他的性器,真的又粗又長,確實不太像是能進到我那裡的尺寸,我阻止他戴套子,反正他也不是很淫亂的人,我說第一次想這樣做,他蹙眉猶豫了下,提醒我可能會不舒服。最終拗不過我堅持,他把東西擱一旁,親了下我的嘴才繼續。他的東西真的不小,不過他還是扣住我的臀慢慢小洞裡擠,我覺得那裡被撐得更開,好像要裂開一樣,有點委屈的呻吟起來。
  「老爺……好大,唔嗯……」我努力抬高臀部接納他的全部,說真的只覺得詭異,不過一想到是跟自己喜愛的人結合就覺得值得,甚至能感到有別於日常相處的甜蜜,更加刺激、更加快樂的情緒在攀升,伴隨著老爺的進入和任何動靜,包括他的呼吸、呻吟、體溫。

  終於走到這一步,真不可思議。我抱著枕頭有點想哭,這時老爺往前抱我,淺淺抽送那根肉棒。我們一起低叫,喘氣,無助的喊起對方的名字。
  「啊啊……奕光、小光。」老爺的聲音更低沉沙啞,他抓住我雙臂往前貼近,親吻頸背,然後說了些很色的話。「咬得好緊,沒想到會那麼、舒服。小光好軟,又好會吸。」
  「啊嗯、宇鈞,好色。」我笑出來,怎麼好像在演謎片。不過真的很甜蜜,我往前蜷起身體,他還能一再往裏深入,我覺得腸子都被他磨燙了,還有那圈肌肉也是又熱又燙,明明有點痛苦,卻衍生出無法形容的感受,我發現自己硬了,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突然射出的液體濺了臉,一時錯愕。

  關宇鈞好像察覺到我的反應,笑著加劇動作騎我,終於將我逼到高潮,我像在哭一樣悶悶吼叫,而他還在抽插,我甩頭掙扎,被他抓住雙臂,他的下體不停拍打我越來越敏感的身體,肉體碰撞的聲音原來能那麼清脆響亮。
  「奕光。」他的呼喊有些顫抖,我也只能回應他更加縹緲顫慄的喘氣聲,他把我翻過身,我側對著他抱膝休息,他就這樣抽打了幾十下才肯射出來。我的肉穴始終銜著他的肉棒,他沒有退出的意思,抱住我休息片刻,我感覺他下肢又迅速充血脹大,而且他一手也在玩我相同的器官。

  我回頭看他,揪起眉心露出求饒的表情,他的腳橫過來勾著我的腿,討好的聲調跟我說:「再一次好嗎?」
  我其實也很享受那樣的刺激和快感,彷彿會上癮,被心愛的人緊緊擁抱,所以我也溫柔應他一聲,任他擺弄他喜歡的姿勢。他讓我仰躺,將我雙腿往前折,抽送十多下又分開兩腿往前壓住我親吻著,然後挺身把我腰腿托起湊近他,接著他放慢動作一下又一下深深的插入,每一下都拍打得很響亮,我雙手掩面胡亂叫了起來。

  那樣徹底展開身體的姿態被他幹到高潮,真的很羞恥,而且他沒有就此停歇,我翻身往床頭爬,想從令人沉溺的快感與煎熬逃脫,但關宇鈞將我抓回去,我從發出哭聲到真的掉眼淚,他都陷入瘋狂的狀態,看不見一開始冷靜沉著的樣子,好像極度焦渴、貪婪,甚至有點面目猙獰。

  「呼、呃唔、呼,呼嗯、唔嗚嗚,求你……」我抽泣,喘得厲害,他壓著我繃緊肌肉,好像等一切都傾洩出來才逐漸找回理智,他睜開眼看我狼狽的樣子也覺得很愧疚,趕緊退出來看我受傷沒有。只是他把我腳拉開,讓我以為他還想繼續,我嚇得不輕,他連忙解釋:「沒有了、我不做了,不做了。」
  他躺到我身邊親我淚珠,就算他是把我弄成這樣的人,我還是很愛他,手腳並用把他環抱住。他拍拍我的背,我說想上廁所,結果一下床險些摔跤,居然腰痠腿軟到這種地步。我忍不住回頭瞪他,他心虛抿笑過來扶我,又乾脆把我抱去坐馬桶上。

  我說:「你是餓多久啦。」
  他往我嘴上親一口,笑答:「我說每次看著你就覺得餓,你這樣還不信?」
  「那你會吃膩嗎?」
  「我雖然貪吃,可是意外的專一。」
  「你少自誇了。」我擺手要他出去,事後他幫我把床單換下來,然後叫了披薩外賣來吃,吃完他才告訴我,他失控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吃醋。他說他元神出竅,跟那些海神和將領一同出海,就跟大海撈針沒兩樣,他急得要發瘋卻不能在那些鬼神面前表露出來,只隱約察覺我好像在某個方位的海域。

  然後他們就來到了龍三角海域,陳朝派了手下請他們,關宇鈞說陳朝有心的話能把我藏起來,永遠沒人找得到,他們能察覺我的存在也是陳朝刻意釋出線索。我聽不懂他這段話是在說什麼,於是問他說:「可是陳朝救了我,他不會把我藏起來啦。」
  關宇鈞握起我的手親著手背、指節,接著凝視我的眼睛面露擔憂,低聲傾吐道:「他是陳朝,但也不再是曾經活在你我生活中的陳朝。他原本就是水族投胎到人間的。嗯,不說這個了,我吃醋只是因為看到你們站在一起的畫面,吃醋有時是沒道理邏輯可言的。」
  「那我也來吃吃你的醋吧。」我摸他的臉,湊他越來越近,我說:「不戴眼鏡的話,我得這麼近才能看清楚你。」
  他微笑親我鼻尖,一手環著我的腰輕輕替我揉捏按摩。

  氣氛很溫馨,但我還是有些疑惑,老爺好像在提防陳朝什麼。吃什麼醋?應該是我吃你的醋吧?

餘生情、捌

  鬼月一過,時間流速好像越來越快,一直忙到過年。下半年我弄了個草缸去參展,也跑去看展覽,我跟老爺合資買了小貨車方便載運東西,過節的時候如果沒有人邀約,我們兩個就會在家煮得豐盛一點,一起吃飯看影片。

  偶爾我們還去逛漁港附近的市集,買龍蝦跟一些海產比較便宜,途中我會把剛買到的魚丸打開來吃,一面餵食駕駛中的老爺。有次他出差經過漁港買了隻螳螂蝦回來,放在小缸裡檢疫,他沒想到那東西這麼兇,一拳就把缸子打爆了。我看到笑彎腰,跟他說這東西養不得,不如煮來吃,還笑他怎麼那麼異想天開要養牠,這要是丟進他的海水缸,保證會發生懸疑命案。因為牠們習性好像是把獵物拖回洞穴裡解決,被盯上的都屍骨無存吧。

  我發現老爺對海邊相關的事物變得敏感許多,特別是由我提出來的時候,只要我說去漁港走走,或是想看海,他一定會陪我,而且當晚或前一晚……就不打算讓我睡覺。我問他是不是又在吃醋,我想看海只是臨時興起、也是習慣,我本來就愛看海的,但他都會露出無辜而委屈的表情讓我捨不得追問他原因。

  「我跟陳朝沒什麼。」這句話我講過一次,不知道他聽進去沒有。而且我後來也沒再夢過關於陳朝的任何事情。
  我跟關宇鈞都不是那種注重形式的人,自然也不會做一般人認為浪漫的事,比如過一堆紀念日,雖然會記得彼此的生日,但慶祝的方式很實在,就是吃。跟平常其實沒兩樣,不過他說以後我生日都可以跟他許個願望,所以我也這麼回報他,他生日那天我都聽他的。

  他生日在十一月,那天我們去一間餐廳吃飯,他穿的頗雅痞,許的願望卻挺下流又挺好笑,以前我根本看不出他是這種人,一回家就拿了幾件有蕾絲的內衣讓我換,要我就這樣半裸陪他一天。
  我生日在八月,我許的願望就實際多了。我不但要付他房租,還要給他薪水,所以我說:「你挑一個給我打折吧。就一個月。反正我也養你的。」我打算把多的錢拿去還借款,減輕壓力,後來他說他要幫我把那筆借款清了,就當是他借我的。也好,欠一個有情人比欠無情的對象好一些?

  沒想到他之後會利用這點開我玩笑:「小光,你想用身體還我也不介意。」
  我是很樂意用身體還,但我們常常太放縱,每次做完我總是很難走路,要適可而止。過年的時候我們去近一點的國家遊玩,他說是度蜜月,我想多虧他在自己社群上貼的照片,已經不少親友都曉得我們的關係了。
  只要跟他在一起我就很快樂,我們坐在櫻花樹下喝茶,野餐,我問他為什麼對我這麼好,他笑著說這是廢話,又說:「我喜歡你啊。你不也對我好,難道不是因為喜歡?」
  我結巴回答我也喜歡他,他把醃漬的櫻花點心叼著湊來餵我,全然不顧周圍有沒有人看。其實關宇鈞有些時候的言行是很狂放的,不像一開始認識所以為的內歛,我想是因為他另一份工需要精準收放情緒、壓力很大的緣故吧。

  他有時會告訴我要出差幾日,因為怕我擔心,他答應我盡量每天傳一封訊息。不知不覺又到了夏季,店裡進了漂亮的短鯛,是荷蘭鳳凰,一種美麗可愛又相當神經質的魚。牠們就像是水中的寶石,很會產卵,但禁不起一點打攪,否則會把卵吃光。我等牠們把卵都產在磚上就取出來人工孵化,養牠們的樂趣之一就是看牠們帶孩子吧,有點像神仙魚那樣,神仙帶孩子也是很溫馨的畫面。
  雖然我也愛孔雀魚,可是孔雀魚可沒那麼護小孩,又是卵胎生,我曾看過有孔雀魚邊生邊吃幼魚的,也遇過母魚難產太久,為了不一屍多命只好獵奇的犧牲母魚救小魚。唉,不想那些可怕傷心的事了,最近店裡大家像約好一樣都在產卵生小孩,金魚也是,但我這不是魚場,沒有要牠們生的意思,所以弄出精卵就放牠們回缸裡玩耍了。
  鬥魚和麗麗也在築泡巢,為的是把卵放到泡泡裡,鬥魚兇狠得多,交配完不撈出母魚可是會家暴的,但牠們交配的畫面讓人看了莫名害羞,公魚用全身去抱母魚的時候,我都想在缸子外頭貼張十八禁的貼紙。
  麗麗就比較貪玩跟分心了,吐了一堆泡泡愛生不生的樣子,我經過還會噴水跟我討飼料。我跟老爺都會拍照做紀錄,他問我覺不覺得我們就像鬥魚一樣,但不會家暴,我指著旁邊一缸發情的黑炭孔雀魚說:「你發作的時候跟那缸裡的公魚一樣啦。」
  只見那些孔雀公魚揮著下腹的棒子無處發洩,在跟其他公魚互攻了,繞圈、對峙,亢奮但不會有結果的。他睨我一眼,我哈哈大笑。

  他另一份工作聽說有期限,時間一到就能退休,我想也應該這樣,不然難道跟鬼神折騰到老死嗎?我想我這間店可以養活我們,要他不用那麼辛苦,但他說那不光是工作,也是約定。我覺得重視誠信和義氣的老爺好帥,真是情人眼裡出……呂布好了。老爺那樣子跟西施沾不上邊。

  我真的很喜歡關宇鈞,無論他刮不刮鬍子,穿不穿衣服,笑或不笑,睡著或醒著。他說的每句情話我都記著,偷偷寫在一本簿子裡,寫下當時的心情,我不像陳朝那麼厲害把感情編成故事,我的故事就在這間店、這些日常裡。在哪個季節,我們一起經歷了什麼,簡單白描的寫下來,再附上拙劣的插圖,像是他教我打拳,結果我摔痛屁股,我就畫了猴子摔下樹,還有我們去朋友那裡跟陸龜玩,陸龜追著我們討蘿蔔吃,我也畫上去。
  跟老爺在一起我總是快樂多過不快樂,我想他也是,雖然有時我忍不住會欺負他,誰讓他老是用另一種形式欺負我。不過我欺負他的方式有些壞,明知道他討厭海,有時忍不住還是拿這來鬧他,像是過年的時候我們去逛老街,我就故意穿著蚌精的殼跳舞給他看,他神情複雜,哭笑不得。

  很快又過了一年,到了八月我生日那天,我跟老爺說:「我覺得時間跑這麼快,一下子人就老了。到時你不能嫌棄我。」
  老爺說我就算變成老屁股他也愛,我笑著拿裝過濾的管子小力抽他手臂。只是外面颳風下雨,我們哪裡也去不了,只能在家煮東西吃。來了兩個颱風,還出現藤原效應,我不是很懂那什麼效應,只覺得頭疼。

  這天老爺比較心神不寧,我不知道他怎麼了,有些擔心,他斷斷續續提醒我三、四遍,說颱天不要出門。我都點頭應好,笑著跟他說:「我又不是瘋了,這種天氣我不會出門啦。」
  我們坐在沙發上窩著看氣象,他喝熱茶,我喝濃湯,我說:「真恐怖,大樹都被吹倒,淹水淹成這樣,颱風是不是把海上的水都捲來倒在陸地啊?」

  我講完覺得心裡無由發虛,轉頭看向老爺,老爺盯著螢幕沒吭聲,表情卻有點難看。我說:「你每次聽到海這個字都不太高興,是因為陳朝嗎?你是討厭把你弟吞沒的海洋,還是因為陳朝做了什麼?」
  他把杯子放一旁,看向我說:「你一點都沒察覺嗎?比起我,陳朝更想要你。」
  他說的我不是沒懷疑過,只覺得是玩笑,畢竟陳朝那麼愛戲弄人,又很演,我不太願意接受這說法,嘆氣:「他哪有這麼簡單移情別戀啦。他喜歡你那麼久。」
  「跟時間沒有絕對的關係。」
  我從他表情感受到一種恐懼,對於失去的恐懼,就像我曾經對感情有過的陰影一樣。同時,也從中感覺出他是在乎我的吧。我握住他的手說:「你相信我,不管將來怎樣,我也只愛你,如果有永遠的話,就永遠不會變。除非你先不愛我了。」
  他聽完平靜許多,手也不那麼涼了,好像對自己流露出這些情緒感到抱歉跟不好意思,我把湯碗放下之後湊過去抱住他,在他耳邊親了下。

  他只在我面前表露脆弱、無助和恐慌,這樣的關宇鈞也只屬於我吧。我想好好守護他,照顧他,一如他對我做的那樣。

  颱風來勢洶洶,門窗都擋不住風雨讓人心慌的咆哮。那晚他陪我睡在店裡,手牽著手,他側身把手腳橫過來壓著,像是怕我不見一樣。一開始有點難睡,躺久也睏了。
  說巧不巧,睡著之後我就夢見自己跟陳朝在一個電影院裡,前面不知道播什麼影片,但只有我跟他。我很清楚知道這是夢,面對陳朝我有些尷尬,他還是一貫燦爛的笑容打招呼:「好久不見。生日快樂。沒什麼能送你的,不會怪我吧。」
  我伸手戳他臉頰,很真實的觸感:「哇……是真的嗎?不是夢嗎?」
  陳朝捉住我的食指笑笑的應聲:「啊。是夢哦,不過我也是本尊沒錯。為了能上岸看你,可是費了工夫。」

  我有種奇妙的直覺,問了他說:「你該不會是帶了兩個颱風來吧?」
  陳朝往上方仰首乾笑,不正面回答我,他仍捉著我的食指,進而把我整個手都握住,笑笑的說:「嘿,我特地來看你耶,都不感動一下。」
  想起關宇鈞擔憂的愁容和他的不安,我立刻抽手,陳朝笑意淡去,有些冷然平靜的說:「唉呀,你察覺了嗎?」

  「察覺什麼?」我不很確定的提問。
  他望著大螢幕上的光影說:「以前真覺得我們很像,喜歡上不會喜歡自己的人。那時我就感覺出你喜歡我哥了,我不希望你喜歡他,加上跟你相處很舒服,所以我老是纏著你。」

  陳朝開始聊起往事,我沒有打斷他,因為我好奇他怎樣想的。他看著我微笑,繼續道:「後來我察覺他挺在意你,我更不希望他喜歡你,所以時常和你們混在一起攪和。我一直覺得沒有什麼命中註定,無論是玄學或科學的層面來講我都不信,應該說玄學或許還能牽扯一些因果什麼的,但科學來說這是不可能的。要不然唯一和自己配對的那個人,萬一還沒出生或已經死了怎麼辦?所以世上無絕對,你只是先遇上他,喜歡上他,然後過著目前這樣的生活。如果今天你沒租我哥的房子,去了別處開店,也可能跟別人戀愛的。」

  陳朝繞了一大圈,我好像知道他想表達的,又不是太明確知道他要講什麼,他話語停頓時,我忍不住插話:「可是我就已經遇見老爺,也跟他在一起啦。」
  說完我低頭想了想,抬頭正視他說:「就算他將來遇到比我更好、更好的對象,我也不會讓。可能像你講的,沒有誰非誰不可,不過、不過我現在就是非他不可。」

  陳朝被我忽然大聲講話嚇一跳,睜大眼然後笑出來,他說:「你會錯意了。不錯,我還是很喜歡他,哥他一直都很照顧我,對我很包容,但我沒有要跟你爭。你一點都沒察覺嗎?」陳朝起身往前走,他走到舞臺上,我這才看清楚那螢幕上播放什麼,是我跟陳朝相處的片段。
  一開始是陳朝看著關宇鈞,而我透過陳朝在看關宇鈞,可是後來逐漸有了轉變,我偷偷的望著關宇鈞的一切,還以為沒人發現,但是陳朝他發現了。於是當我悄悄關注老爺的同時,陳朝轉而看著我,我心不在焉的時候,他依舊在凝望我。我從來不知道當我在電影院打瞌睡的時候,陳朝在一旁看的不是電影,而是我打瞌睡的蠢樣,我還問他怎麼笑得那麼曖昧,他騙我說是因為電影劇情的關係。

  陳朝站在舞台上,那些光影和顏色也映了他全身,他優雅踱步,笑容溫柔的問我說:「你懂了嗎?我那時意識錯亂,在最後一刻,我想起了我哥……還有你。劉奕光,我愛你。」

  我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但我明白那是我無法接受跟回應的感情,對方是我一直很心疼又崇拜的人,崇拜他的自信果敢,心疼他即使受傷也不停止追求所想要的。儘管不能回報什麼,但我覺得他的注視很溫暖,我坐在底下開始流淚,他在臺上輕輕笑著。

  「哈,被我感動了吧。可惜不是心動。」他從容的站到中央定點,場景變化,我分不清自己跟他站在海洋或天空,某一方像鏡面一樣,倒映了白雲藍天。他說:「我愛你,但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也許我最愛的是追逐戀情的自己吧。我覺得我們有些地方很像,很多心事常講不出口。我把說不出來、講不夠的都寫進劇本裡,但是我對你很有話聊,與其說有話聊,不如說我一直想跟你說話。你跟哥都會聽我講,不管我講了什麼,都不會不理我。我所愛的兩個人在一起了,結果我有了被拋下的感覺,在深海裡孤伶伶的。當時真想把你藏起來,不還他了。」

  「陳朝……」
  「不過已經不要緊了。那麼做的話,我才會萬劫不復吧。我是來告訴你,我其實是暫代龍王的位置,再過不久祂老人家回來,我就要重啟旅程了。」
  我一聽他又要走,有些寂寞,問了他說:「旅程?你要去哪裡嗎?」
  「要去修行啦。去哪裡還不確定,總之一定是不錯的地方,我後台很硬的,哈哈哈。你們就不用再擔心我了,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啦。將來大概後會無期吧,我是來跟你做了結的,真暢快啊。」

  陳朝拿了張細長的紙條跟我說:「朋友,幫個忙,折顆星星給我吧。」
  我無法為他做什麼,折星星這事當然得為他做了。那是張藍底有黃色星星的紙,就跟普通文具店賣的折西星的紙一樣。他把星星放進口袋,也跟我說了句兩不相欠,一派瀟灑的轉身就走了。

  走的時候我聽他提醒了一句話,不是很明白原因。他說:「以後看海不要一個人了,讓我哥陪你。你們兩個沒選我,肯定要想我一輩子了。我才是贏家。」

  我迷迷糊糊的睜開眼醒來,房間燈已經打亮,關宇鈞坐在一旁握住我的手,我不確定他是不是有感應或看到我的夢,但他沒有先前那種憂慮陰鬱的樣子,還對我露出溫煦的淺笑。
  「宇鈞,我夢到陳朝了。」
  「我知道。」他去把窗簾拉開,感慨似的說:「要放晴了。」
  「是嗎?」風雨確實停了,不過天還很黑。
  「天亮之後要去看海嗎?」關宇鈞這話彷彿是在說:「我們去跟陳朝告別吧。」
  「好。」我點頭,過去跟他相擁在一起。他的兄弟、我的朋友真的要遠走了,不管有什麼樣的情或愛、恩與怨,真正要分別時都會捨不得的,但是在這世上有一個人我一定不讓他孤單,就是老爺了。

  老爺同樣緊緊抱著我,用平淡而溫柔的語調跟我說:「看完海,早餐吃鬆餅好嗎?」
  「不錯啊。回來時買個豆花吧。」
  「也不錯哦。」

  天一亮,我們兩個戴著安全帽騎機車去海邊。雨雲急退,好像被我們追逐一樣,我們兩個站在堤岸上眺望海岸線,晨曦自雲間灑落在海面上,好像落了許多金粉,形成一個閃閃發亮的海路,隱約好像看見海上在飄雨,或許只有我跟老爺正在看那奇異的景象。

  老爺有點戲謔的說:「你是不是跟陳朝說了什麼過份的話,他哭奔啊?」
  「哪有,我什麼都沒講。」我聳肩撇清,拉著老爺的手說:「可是我不覺得那是他在哭,比較像是他在跳舞。」

  「對了。」我問老爺說:「為什麼他叫我不要再一個人到海邊?」
  「我沒告訴你嗎?」
  「什麼?」
  關宇鈞他摘了我的眼鏡,隔空對著它畫符,再替我戴上,然後告訴我說:「有一種人天生會和某種屬性或磁場相吸引。比如你就是跟海、水,都是會互相吸引的,要是你太沉迷看海可能會不自覺走進海中吧。」

  我戴好眼鏡都嚇傻了,什麼海神離去的奇異光景不復存在,取而代之是滿滿一整片海的人跟不太像人的東西,漂浮在海面上,隨著浪潮起伏也跟著浮動。我有些腿軟,抓住老爺的手臂穩住,老爺順勢摟著我說:「聽說,有人因為受到海中龍王的眷顧而被招去龍宮作女婿,這類的故事也不少。陳朝大概是怕你也被招走吧。」

  我頓時頭皮發麻,拉著他要走:「去吃早餐啦。我餓了。還有把我眼鏡恢復原狀啦。」這世界有些東西不要看得太清楚比較快樂自在一點。
  我騎車載著關宇鈞,耳邊風聲嘈雜,我迎著風大喊:「關宇鈞,我愛你!」
  風聲中我也聽他這麼回應我──

  「劉奕光,我愛你!」

  我以為生活立刻會隨颱風遠走而恢復平靜,但是我跟老爺都忘了陳朝是個挺愛惡作劇的人,那之後我無預警的被陳朝留了一手給整慘了,雖然是無傷大雅的玩笑,卻也讓我們更加忘不了陳朝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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