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積著厚重雲層,雖沒有下雨,但不見天日,銀杏落葉飛落,偶爾行人踩壞的果子發出難聞臭味,教人無暇再欣賞秋色。

  兩個男人同行,較年輕的青年率先跑進一間邸舍討房間住,後來的男人付錢只要一間房,小二便領了人上樓,他們兩個把東西卸下後又付錢請人燒水,年青的男子等他們把水灌滿浴桶就迫不及待脫了衣裳要入浴。
  坐在窗邊的男人往室裡睨了眼,別開臉痛苦道:「妳就不會搬個屏風過來擋一擋麼?」
  這年輕男子就是女扮男裝的鄒儷,拜了楚雲琛為師之後,兩人相處間已經探遍了底限,楚雲琛只把她當孩子看,她也不把師父當男人看。
  鄒儷鼻音哼了哼聲敷衍道:「那多麻煩,反正師父您老摸也摸過看也看過啦。您也不屑我胸脯四兩肉吧,趕了幾天路也沒能沖涼,噁心死我了。一身汗油黏黏膩膩。」她邊發牢騷邊怪叫,根本不介意共處一室的人的心情。

  楚雲琛忽然發現自己把這個徒兒寵壞了,女體他不是沒見過,但他實在無法把鄒儷當女子看待,鄒家的女人都這麼可怕麼?回想起來,他姐姐安祚榮真是正常許多啊。

  「啦啦啦,搭啦滴啦啦、啦啦啦,搭搭啦滴啦。」鄒儷開心洗澡,東搓西搓,完全不顧形象搓汗垢,楚雲琛對著虛掩的窗外望進虛無,覺得自己能體會從前衛璣老愛講的什麼「眼神都死了」這種話,他現在眼神也死了,敗給這ㄚ頭。
  只怕店裡人進來添水見到她這德性,也全然不訝異她是女扮男裝,因為壓根就沒一點兒姑娘家的氣質和矜持了。

  鄒儷以前還沒這麼放得開,可是沙漠異邦之旅讓她體會過一些事,看開了之後覺得人有時就是穿著衣服鞋子走動的動物,善惡全憑一念,所以她放得開的對象是挑過的,楚雲琛對她根本不會有歪念,她自然不想費心顧慮。
  楚雲琛也覺得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小事往往不管她,慢慢的就演化成這樣子,鄒儷還能跟他邊講話邊放屁呢。

  「師父,我洗完啦。要不要讓他們換桶水,你也洗洗?」
  「我就不必了。」
  「咦,你好髒啊。」
  楚雲琛轉頭瞪她,看到她正在穿套衣裳,闔眼抹臉一副受創至深的模樣,沉聲說:「我有護體真氣,平常沾染的塵埃蚊蟲就不多,還沒妳髒。」

  「哦,是麼。」她哈哈笑,長髮還有點濕,拿塊毛巾壓著就坐到桌邊望向他說:「我餓了。」
  「餓了妳自己叫吃的去。」
  「我頭髮濕啊。師父你幫我叫菜。」
  楚雲琛深吸口氣,轉頭冷笑說:「妳他娘的我是你師父還是你蝨子,去你的。」儘管笑著罵人,但他還是跑去端了飯菜回來。
  鄒儷怕惹惱他沒有好果子吃,諂媚的笑著給他挾菜,扯開話題聊道:「今天這兒好像沒什麼客人啊。住店的我瞧也不多吧。」
  「剛才下去確實不見什麼人影。不過這時節多半如此,中秋跟中元都過去了,眼看要入冬,生意便跟人一樣沒什麼起色。」

  鄒儷咬著筷子,轉動眼珠問他說:「師父啊,你這次回大梁是想找那個劍客吧。你要跟他表白心意麼?」
  楚雲琛掃她一眼,不理她胡說八道。
  「劍客哥哥大我幾歲?他生得怎樣?脾氣好不好?不如我幫你套套他的話?」
  「我開始有點後悔去什麼萬佛窟……招惹妳這麼一個鬼怪回來。」
  鄒儷睜大眼反駁道:「怎麼會呢。你見過我這麼樣俊俏漂亮的鬼怪麼?」
  「誰講過妳俊俏漂亮?」
  「東墀國公主啊。」
  「……我記得東墀國的女人也不是好對付的角色。妳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
  「我是女的啊。」

  這一路上若沒有鄒儷,楚雲琛或許也只是胡思亂想,這ㄚ頭亂來得很,但偶爾會讓他想起以前有親人和族人的日子。
  師徒倆還在鬥嘴,忽地都收聲靜下來,樓下有打鬥聲,他們默契的湊到窗邊探察,將窗子撐開一道小縫往下看。

  六名藍衣人擺出劍陣圍殺一個紅衣男子,楚雲琛瞅了眼低聲講:「看來是番子。」
  鄒儷說:「師父你不是大梁人麼,這也看不懂?你們大內衛士的打扮好像就是那樣子。」
  「誰跟妳說我是大梁人了。」楚雲琛又睨她一眼,胸口卻在方才瞥見紅衣男人時怦然悸動,是衛璣。

  一樓地上躺滿了人,有的沒出血,不清楚是被點暈還是中內傷死去,店裡人自然逃去躲起來,就剩紅衣人還在抵抗,鄒儷越看越不平,忿忿道:「六個打一個真不公平。卑鄙。」
  「妳別出手添亂了。那個人應付得來。」

  聽到楚雲琛肯定而信賴的話語,鄒儷眼裡閃過一道光采,藏起曖昧的笑試探道:「莫非那個人是你的劍客?」
  「嗯。」
  楚雲琛的回應很淡,大方得讓她沒機會調侃一番,她看到他全副精神都在紅衣男子身上,好像有點瞭解什麼,一些她自以為有趣的問題似乎不值一提,於是安靜下來觀戰。

  「想走。」衛璣手執長劍催動真氣,單挑六名大內高手,他來找人時中了埋伏,手下全軍覆沒,這六人各有所長,衛璣一開始只能閃避,從中觀察其路數。其中兩人用的兵器麻煩,都是附了長鏈的鐵勾、鐵爪,另外四個拳腿刀劍互相牽制著他。

  衛璣的劍被敵人鐵爪纏住,劍身旋扭,他感到整隻手臂的肌肉狠狠往一個方向扭,不得已鬆手,掌心被對方內力傷灼,他驚出了一頭臉冷汗,平時他都有在練內功,無奈還是比不過這幾個資歷深遠的人麼?有些事果然不是憑努力就能突破的,但也是他不夠積極吧。
  衛璣沒空檢討這些,上樑躲開下一波劈砍和刺擊,六個人招招都想要他的命,他凌空使出劍氣,打中使鐵勾的男人穴道,扯了長鏈將人拽來,以牙還牙勾斷對方鎖骨,震斷其咽喉。

  楚雲琛看得心裡有點複雜,到這時的衛璣已經將殺生的手段練得這般純熟,他們分開的期間不曉得衛璣是怎麼過的,以前非必要絕不殺生的人,如今對敵已能不再猶豫。

  「還想走。」衛璣搶了敵人的武器,甩出長鏈鎖了敵人下盤拖行,那人被拖了幾尺兩手向地撐起,飛撲向他揮刀,以他內力自然不可能奪下白刃,但仍卯足劍氣先發制人,刺中了那人雙目,再將大刀拍開。

  衛璣變招極快,幾次都像故意處於敗勢,從中求得轉機,鄒儷看得目不轉睛,忍不住要替人緊張起來。手腳還完好的幾個見難以取其性命,當機立斷把傷殘的同伴滅口,淋了化屍水之後逃走,衛璣沒有追打的意思,獨自站在血洗過的邸舍半晌,抬頭直直看進一道窗縫。

  「噫!」鄒儷下意識將窗子放下,轉頭瞄了眼楚雲琛,楚雲琛整個人好像入定似的,眼睛眨都不眨,彷彿目光早就穿透紙窗在看劍客相望。

  鄒儷覺得氣氛古怪,自個兒起身跑出去朝劍客喊道:「噯,劍客,我師父找你好久啦。沒想到你不在埴郡,是在這兒。」

  衛璣聞聲看到樓上的傢伙,那頭長髮及腰身,便覺得是個姑娘,再聽她的稱呼,料想楚雲琛在外收了徒兒,心裡有些複雜,當初他想拜師還不得其門而入,如今卻收了一個小ㄚ頭當徒弟啊。
  雖然不認為楚雲琛是個見色忘友的人,但衛璣難免心中有了計較,他輕功一躍就上樓來到鄒儷面前問:「妳師父?妳說的是誰?」

  她暗讚好俊俏的功夫,扯開嘴角笑說:「就是楚雲琛,你認識的對不?他在裡頭呢。」
  衛璣聽了心頭有點火熱,又悶又惱,這意思究竟是見他還是不想見他,為何不自己露臉?他知道自己在彆扭,一旁的姑娘好奇萬分的瞅著他,他也不想露出丟人的樣子,所以故作大方的走進屋裡。
  窗邊站著一個男人緩緩轉身與衛璣相對,男人穿著粗俗布衣,但是氣宇軒舉,風神俊朗,輪廓深邃,耳朵上穿掛著衛璣所眼熟的銀飾。

  「唷。」楚雲琛先發聲打招呼。

  好輕浮的問候,衛璣的理智像熱鍋裡彈起的蝦子,反射性回嘴道:「你唷什麼唷!莫名其妙!」
  看到衛璣對自己還是反應很大,表情很多,楚雲琛的笑因而更加自然許多,回應說:「你還好麼?」
  「非常好。」
  「你不問我好不好?」
  「誰管你怎樣,你自己走的,也沒人逼你。」
  鄒儷聽到這兒忍不住插嘴說:「師父可是為了你──」

  「我是為了自己。」楚雲琛厲她一眼,自己講下去。「當初走得很急,不過心裡還惦著你,所以趕著又回來了。」
  衛璣面無表情說:「去哪兒了?怎麼收了徒弟也不通知。」
  「嘿嘿,我叫鄒儷。」
  衛璣聽到關鍵字,轉頭打量她說:「鄒……莫非……」
  楚雲琛苦笑說:「她是鄒支天的晚輩。鄒儷,他是衛璣。」
  鄒儷拱手重新介紹道:「晚輩鄒儷,見過衛前輩。」

  「前輩不敢當,叫我衛璣就好,我們看起來也差不了幾歲。」衛璣嗅到空氣裡的腥味,壓下擔憂的情緒說:「我來這裡是等人,不知怎麼就招惹了官兵。」
  「是四皇子惹的麻煩?」
  衛璣不喜歡楚雲琛的講法,但還是應道:「我怕他出事。」

  衛璣說著表情有點難受,楚雲琛上前捉住他的手腕探脈,並蹙眉道:「你受了內傷。」
  「不嚴重。」
  「你現在過得怎樣?」
  衛璣揚首笑說:「進大梁的時候,多少都該聽說了不是?衛雪嵐的後人捲土重來,血洗江湖什麼的。」
  「你明明不打算背負這些過這種日子。」

  衛璣把楚雲琛的手拉開,轉頭朝鄒儷笑了下說:「妳師父是個反覆無常,陰晴不定的傢伙,又常自作主張不顧別人,跟著他很辛苦吧。他要是欺負妳,妳就來找我,哥哥我當妳的靠山。」
  鄒儷聽著笑了,覺得這人挺有意思,一點也不像大魔頭,撇開剛才血腥場面之外……

  「雲琛。」衛璣不著痕跡看了眼他身上還有沒有佩著那塊玉,一面說著:「謝謝你找我。我得去找他,先告辭了。」
  楚雲琛身上的玉沒見著,衛璣卻沒心思多想,轉頭就要離開,樓下跑進許多穿戴相同的人,都是晉珣的手下,晉珣自大門走進店裡,一眼就看到衛璣從樓上走下來。

  「你沒事吧?」晉珣走向衛璣,又抬頭看到樓上兩人,鄒儷此時已經把長髮紮好作男兒打扮。
  衛璣搖頭,神情凝重問他說:「怎麼回事?為何宮裡的人……」
  「我二哥鬧脾氣了吧。」晉珣苦笑,用眼神示意道:「這二位是你朋友?」
  衛璣想起晉珣沒見過楚雲琛真正的樣子,鄒儷的來歷有些麻煩,因此敷衍點頭。晉珣笑容如春風和煦,客氣邀請他們到王府住下,接受款待。

  鄒儷自然應好,她本就不知死活,楚雲琛也沒什麼表示,只有衛璣莫名心亂如麻。

  衛璣在車裡草草寫了封信息,讓人跑腿交給他在外頭的堂口,晉珣饒富興味注視著,他學晉珣撐頰靠窗和人對望,說:「怎麼這樣瞧我?」
  「一陣子沒見,你本事真大,皇帝管不著的地方,都讓你給管收了。」
  「玩玩而已。沒什麼管不管,我只是把它們全打散,現在還亂得很呢。」衛璣笑著探話道:「要不都歸你管?」
  「我?」
  「你這麼久不回來,不就是等我大鬧一場。我鬧夠了,還你吧。」
  「要是我久久都不出現,你是不是要鬧到天下大亂,將天下交給我?」
  衛璣沒想到這人有膽講這麼大逆不道的話,反而愣了下,表情認真的說:「你原來雇我就不是要當護衛,而是想讓我幹這些事吧。」
  「可不是你說的?你是鷹,自然想飛得高,我便讓你飛。你想怎麼鬧就怎麼鬧,隨你高興。還是你覺得我利用你?」

  衛璣沒了應對交際的笑容,認真思考了下,而後定定望著他說:「你到底是不是真心對我?」
  「我是真心的。」
  「你。」衛璣擠了一個音,他知道有些東西問這樣背景的人最愚昧可笑,可是他還是很想問,猶豫良久,倒是晉珣主動啟齒告訴他了。

  「我愛你。所以我相信你會信賴我,相信你會理解我,我這樣的人不比尋常百姓,該有的情感都不完整,但不是沒有的,我對你是真心的。我沒想到二哥的人馬這麼快埋伏在那兒,幸好你沒事。」
  「他想讓你娶王妃是不是?」
  晉珣面色平靜道:「是。」
  「那,你就娶吧。」
  這下晉珣臉色有點難看了。

  衛璣並沒看他的臉,而是望向被風吹動的車簾低道:「婚姻有時是種手段。我想我不會在乎。」
  晉珣沉濁地吐了口氣,語氣不悅的說:「你不在乎?是因為你心裡還能有別的更在乎的東西是麼?」
  衛璣對上他的眼,意外看到了妒火,想起後頭還跟著那對師徒,心裡隱隱發澀,苦笑道:「怎麼會有,我不在乎你對別人耍手段,自然包括你聽從皇命的事,你卻反過來懷疑我什麼?要是你覺得我對你不夠真心,大可不必來找我。反正我在外頭鬼混,照樣混得挺好的。」
  「你殺傷了宮裡的人,沒有在我的羽翼下,當真認為自己能安生?」
  「這是威脅?」衛璣挑眉。

  晉珣感覺到衛璣渾然天生的霸道和氣勢,以前這個男子過得太漫不經心,因而讓人以為這人就像真的家禽似的,但衛璣骨子裡卻非如此,他只是散漫慵懶,歛起利爪和羽翼,倘若有天生出新的嚮往就會毫不猶豫的飛走。

  「衛璣。」
  「嗯?」
  「我沒有威脅你,我只是怕你不再屬於我的。」晉珣看著他有點懵懂不解的表情,不安、佔有及欲望的漩渦不斷擴大,他知道衛璣是掌控不了的人,哪怕以愛為名都不行。
  「講什麼傻話。我可是為了你才滿手血腥。」衛璣講完又逕自反駁:「也不是為你。我是因為自己想這麼做,不該將這個冠到你頭上的。是我自己選的,我心甘情願。但我是因為想著你才這樣,可是,忽然有點安心了。起碼,就算我是大魔頭,你還是想要我的。」

  衛璣說著自己笑出來,一頭鑽到晉珣懷裡,把臉悶在他華貴冰冷的錦衣裡,小小聲的講:「有時我覺得,自己不像自己了。」
  韓京熙不是會殺人的傢伙,衛璣卻能殺人。儘管他這樣自我解釋,仍舊漏洞百出,因為他們是同樣的靈魂,同樣的思維邏輯,同樣一顆心。

  「晉珣,其實你一直在等我這麼做吧?」
  馬車內寂靜許久,晉珣只是撫摸衛璣的髮絲,在衛璣昏昏欲睡時輕輕低喃:「我愛你。衛璣,我愛你。我很想你,你不在的時候,我找了許多東西要送你,回去就一樣樣展示給你看,我會把天底下最能討你喜歡的東西都弄來,錢財、古玩、戲曲、表演、書籍,就算是女人也好。」
  聽見女人,衛璣驀地扯回一絲清醒,有點僵了身子抬頭問:「什麼女人?」

  「聽薛海說的。原來你喜歡去那些地方玩。」
  衛璣正想解釋,晉珣就說:「你最喜歡的姑娘叫銀菡吧?」
  他茫然注視晉珣溫雅說話的模樣,手腳發涼,晉珣親了他的臉,用嘴唇碰了碰他的下巴,壓下嗓音說:「挺不錯的人。你想要,我就把她買回府,好不好?」
  「她是命苦人家,賣藝不賣身,買來也沒用,我不喜歡勉強人。」衛璣手心都是汗水,小心翼翼斟酌字句道:「我只是喜歡聽她吹笛,讓她教教我而已。」
  晉珣歪頭,扳起他的臉孔問:「這麼說是我誤會了?」
  「都有了你,我怎麼還會去碰別人。」
  晉珣與他注視了會兒,揚起淺淺笑痕說:「那我打賞她吧。改日請她再來教你吹笛,我想聽你吹笛。」

  這種話放到以往就像調情,此刻只讓衛璣覺得是暗示,衛璣抿起微笑搖頭道:「我不打算鑽研,只是學著玩兒。我們別再管別人的事了好不好?」
  「好。」

  衛璣再度偎在晉珣懷裡,更像是躲起來,躲在最危險也最安全的地方。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像是一隻紙鳶,漂亮在天空盤旋,承載的究竟是自身還是掌線者的心思,他累了不敢落地,怕一落地就沒有再高飛的機會。
  倒不是怕再也不能到天上,而是飛不高的紙鳶,遲早要被漠視和棄捨吧。

  「晉珣,要是我什麼都不做,你會不會一樣只看著我?」
  「以前你不也是如此?」晉珣淺笑,兩人各懷心思。

  是夜,衛璣在自己房內坐在窗欄邊吹奏龍笛,黎明前才睡。

  晉珣回來就被請往當地府衙應酬,衛璣帶客人參觀王府和當地風光,王府其實沒什麼好看,三人來到外頭街市亂逛,衛璣找了間館子招待他們二人,飯桌上演的多是「鄒小儷的說書時間」,其他兩人或附和或取笑的配合,相處還算愉快。
  吃過東西之後,鄒儷向師父討了錢說要自個兒去買些女兒家的東西,楚雲琛板著張冷峻的臉色念她說:「這打扮還買什麼姑娘家的東西。」
  鄒儷嘴臉像個小流氓,歪嘴說:「你不給我就跟衛哥哥討囉。」
  衛璣一笑,低頭準備取錢給她,楚雲琛當下把一小袋分好的錢囊塞給她,擺手催趕道:「滾。」

  她笑嘻嘻跑進人潮裡,楚雲琛沉著臉看她消失,衛璣偷瞄竊笑,不由得取笑說:「看來你有剋星啊。」
  「哼。」
  兩人漫無目的走在路上,不特別親近也不怎麼疏遠,乍看好像從前,又有點微妙的不同,衛璣說不上是怎麼回事,楚雲琛卻已對一切了然於心。他畢竟是跨越一個世紀的存在,有些事情哪怕沒有親身經歷,亦是很快就能明白通透,無論是他對衛璣這個人的觀感,或是他們之間的情況。

  「鄒儷說你們在沙漠的事,還有遊歷他國的事,我聽得意猶未盡,實在精彩。」
  楚雲琛輕嘆道:「有她在的地方就精彩啊。」
  「看得出你很疼她。」
  「她是我徒弟。」楚雲琛不自覺強調了一遍。「她說想找鄒支天,如今卻變成跟著我混了。」
  「嗯。鄒支天和葉先生,不曉得去哪兒了。常陵國據說爆發內亂,周邊幾個小國虎視眈眈,大梁倒還沉得住氣。」
  「沉得住氣是想撿便宜吧。」楚雲琛冷笑,對政治官場的鬥爭與心計相當厭惡,雖不避諱,談的時候總是流露出對這類事的不屑。

  衛璣不希望他心情差,轉了話題說:「你那塊青玉呢?」
  「收著。怎麼忽然問起?」
  「我,我一個不小心把紅玉搞丟了。」衛璣握緊拳頭,這事他實在不想瞞著。「對不起,那麼重要的東西……」
  楚雲琛非但面無慍色,神情還更為溫和淡然的回應說:「再貴重的寶物,都是身外之物罷了。物緣如此,你不必太過掛懷。」
  衛璣鬆了口氣,內心的悵然卻更深,脫口問他說:「你對任何人事物都能看得這麼開?」
  「嗯?」
  「當我沒問。」衛璣假裝瀏覽夾道店鋪攤販,訕笑道:「你為人瀟灑,當日走也是乾脆俐落,我怎麼都學不來啊。你知道不,這世上我認為有兩種人最具魅力。」
  「什麼?」楚雲琛瞇眼,覺得這人老愛將話題越扯越遠。
  「最有魅力的兩種男人啊,一種是野心勃勃,另一種是浪蕩不羈。」衛璣繞到他面前轉身展臂,昂首笑道:「你說我是哪一種?」

  楚雲琛望著他想了下,錯開話題問說:「說到這兒,你始終沒告訴我你真正的名字。只知道你姓韓,難道我就記著你是韓雞心?」
  「嗟!」衛璣臭臉,隨即想起什麼又掬起笑顏跟他說:「我跟一名藝伎學了首曲子,有機會吹給你聽。」
  「昨晚的龍笛是你吹的?」
  「你那兒聽得到啊。」
  「這是自然。我武功這麼高,你吹得那麼不純熟,很難不認出是你。」
  「所以我特意練了一晚……果然不夠好。」
  「下次我教你吧。」
  「何必等下次,就待會兒吧。」

  楚雲琛站定不再移動腳步,衛璣笑容凝滯,轉頭發現他們已經走回王府門前。雖然離大門有段距離,但人車沒有方才路過的地方喧囂,楚雲琛說:「邸舍的房間我還留著,我跟鄒儷的東西還在那兒,只帶了劍過來。」
  衛璣安靜聽他講,他接著道:「我走是為了一件重要的事,一件我想逃避又渴望面對的事。但回來遇見你,我才真正看清楚自己的心性。不過或許對你來說,這些還是別知道得好。」
  「與我有關?我們有什麼不能說的?都這麼熟了。」衛璣的笑有點尷尬。
  「你跟四皇子在一起了麼?」
  「嗯。」衛璣眼神閃動,游移開來,應了單音。
  「你快樂?」
  「跟他在一起,又不是為了快樂。」衛璣有些緊張,搶在楚雲琛說話前講:「可是我跟他在一起還是快樂的。」
  「他不是尋常人。萬一他利用你……」
  「我不在乎。我知道他喜歡我就夠了。」
  「沒想到你一向精明,也肯幹吃虧的事。」
  衛璣哈哈大笑兩聲,單手插腰回說:「別的事我絕不肯吃虧。唯獨感情,吃這點虧算得什麼,我高興是因為我給得起,別人想討還沒有呢。」

  楚雲琛垂眸,神色略微黯淡,笑意苦澀。
  「你到底有什麼不能跟我說的?」
  「也沒有。已經夠了。你好你高興就夠了。」楚雲琛昂首報以淺笑,既瀟灑又滄桑。「我知道你這人是不會後悔的,做之前膽怯,可一旦做了就是做了,也沒想過回頭。該說你什麼好。」
  聽到楚雲琛這麼講自己,衛璣乾脆將心裡一點兒疑問丟出來問明白,他說:「你既然肯收鄒儷為徒,當初為何不收我,是不是……」
  「沒有為什麼。我不想跟你是那樣的關係。」
  「雲琛,你特地找我,卻不肯把話說開,你對我是不是太多顧慮了,我從前以為你對我喜歡男人這事有點兒疙瘩才不敢講,現在覺得趁這機會說開怎樣?」
  「我從沒對你有疙瘩。只是不想你顧慮我,而影響自己的意志。你習慣依賴我……」
  「這、朋友之間本來就互相依賴啊。」
  「我不想跟你是朋友。」楚雲琛淡淡回說:「更不想是你的習慣,習慣往往能被取代,我有我的選擇,你有你的。我為我自己選的負責,你也是如此,所以我們才合得來不是?」

  衛璣一手抓住他的肩,質問道:「慢著,你說不想跟我是師徒,也不想是朋友,我們更不是血緣上的兄弟,那你到底想怎樣?不要用言語擾亂我,說重點行不行?」
  楚雲琛微側首,餘光瞥了眼肩上的手說:「你長高不少,手勁也強多了。」
  「楚,雲,琛!」
  「我什麼都不要。」楚雲琛平靜告訴他說:「只要你好好的過,不讓自己後悔就行了。你我之間,就是多了那麼點特別的回憶,沉睡百年星霜能遇見你,我亦無悔。」

  「你避重就輕。」
  楚雲琛微微沉下臉,蹙眉道:「我並不想多說,你真想聽我真心話?」
  衛璣歛眸,看見楚雲琛垂在身側的手的手指輕顫了下,感受到這個人內心其實萬分掙扎,他忽然有種強烈感受,再逼迫楚雲琛只是在凌遲此人而已。

  「罷了。」衛璣鬆手,轉身說:「不勉強你。」
  楚雲琛向著他的背影,語調沉著而溫煦的說:「我就不進門了。得帶鄒儷去找她的姑姑和葉逢霖,聽說瘟疫還沒斷絕,或許遇得見也不一定,這場災情可能是誰的陰謀。」
  「你不是說要教我吹龍笛的……這就要走?」
  「我不喜歡皇族,官府,鬥爭,宗派。這你都知道的。」
  「好。你走吧。」衛璣感到喉嚨好像在灼燒,深而緩的吐了口氣,說道:「我的事不勞你掛心,就此別過。」

  楚雲琛好像嘆氣,又好像很輕的說了什麼,衛璣氣惱沒聽清楚,大喊了句「後會無期」就衝進王府,叫衛兵把門打開讓路。

  「韓……」楚雲琛本想喊他原本的姓名,卻也只知道姓氏而已,這便是衛璣聽到像嘆息的輕喃。他見衛璣連最後一面都不肯回頭相對,又站在門前望了會兒,接著身形一飄就不見影子了。

  過了好一會兒,衛璣又讓人開門,走到門階上張望,暗自低喃:「走了也好。這兒是非不斷,淨是你厭倦的人事物吧。你是人間神仙,那就去你該去的樂土。我,好好在紅塵裡滾一滾。」

  明明心裡有愛著的人,竟還是感到寂寞寂寥,衛璣以為自己此刻會思念的是晉珣,但腦海卻一直浮現楚雲琛笑裡的滄桑。楚雲琛的前生是那樣悲涼的結束,衛璣著實不願他再經歷一遍混亂的人生,所以才狠心丟下後會無期的話。
  衛璣知道自身處境,這裡絕不適合楚雲琛待著,而關於楚雲琛說的話,有很多他沒能會意過來,可能當局者迷吧。

  「笛子,還沒能練好吹給你聽啊。」衛璣心裡想著,人生有太多時候想許下承諾,明知道不一定實現,卻還是會這麼做,大概是因為心裡想給的當下給不了,才用這種方式給彼此留個念想。

  感情中吃虧未必不幸,因為自己給得起,這話其實是衛璣講給自己聽的,他也不想深思這是怎麼回事兒,更不想計較。他認為這不是傻,而是執著,與晉珣方式不同罷了。

  後來,晉珣告訴衛璣說朝廷賑災的黃金被劫,希望他能出面,衛璣於是前往南方。一個多雨多水的地方,聽說那兒的人也多情,不知是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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