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南方的一個郡縣,出現百年未曾有過的大雪。

  霜雪籠罩了尚未褪盡的秋色,冰天雪地裡好像火還在燃燒,血還在流淌。楓槭林間掛著不起眼的人體斷肢,地上楓葉漫出血色,持劍的紅衣男人披散長髮,頓了頓的哼了兩聲像是在笑的聲音。

  當代佛門高僧率領數十名武僧將其團團圍困,三位空門高人皆合掌念經,十幾名為武學修為高超的弟子,其餘助陣,高人說:「放下屠刀,立地──」
  「立刻葛屁。」紅衣男人打斷他的話,取出懷裡大內才有的藥丸吞服,那是能立刻助長內力的丹藥,只是後遺症很大,服一顆便損三年武功,若普通武者服下十顆反而自廢武功,稍有差池還可能爆體而亡。

  他一次吞下兩顆,拿起束髮的布條將手和劍綁緊,全身肌肉都痛苦叫囂,但他不想死,他已經聽說太多太多所謂的真相,可是他沒有聽到那個人親口講,所以他不甘願。
  「你們,也不過是被利用而已。」
  「魔頭,別妖言惑眾!」
  衛璣勾起嘴角,這些和尚只是局中棋,用來除掉他而已。

  他為晉珣解決劫賑災金和糧食的事,在那之後又逗留了好一陣子,以前打下的地盤被人挑了,暗地請薛海去查,找碴的全是晉珣暗地養的一幫硬手。晉珣這人表面對他和善,背地卻將他外頭的收獲端走,其實只要跟他說一聲,他便全部奉上,但他好像明白了這並非晉珣要的。

  之後,薛海帶著銀菡逃到衛璣這兒,原來晉珣沒打算放過銀菡,衛璣見他們互有情意,就親自給他們攔下追兵,薛海說:「不管你同王爺是何等交情,他的城府極深,連我和薛德也被他瞞住許多事,衛師兄你還是盡早離開他,能走且走。」
  薛海告訴他,薛德潛入皇宮監視皇帝,原來登帝的二皇子才是四皇子的傀儡。晉珣所營造的都是攏絡人心的假象,耍弄朝政的是晉珣,擺佈江湖的亦是他。

  薛氏兄弟各自奔逃,他們雖然時常見風轉舵,卻還沒徹底見利忘義,盡了最後的道義。衛璣沒想到的是鄒儷會潛入他住的地方,為楚雲琛表訴心意。
  鄒儷的性子又直又硬,想到就做,直率得令衛璣又羨慕又無奈,她說:「師父做的全是為你,你不讓我講,也不跟你講,因為不想讓你背負太多。可是我必須講,不然我將來不時都要看到師父他鬼一樣的冷臉。你知道我們走了之後,師父他好像喜怒哀樂都抽走了,沒有了麼?你沒錯,師父也錯,可是我看不過去!」
  「妳是來跟我抱怨的?」
  「對!」

  鄒儷沒說楚雲琛對衛璣是怎樣的感情,只提到楚雲琛極為在乎他,她又說:「你要不跟我去見一見師父吧。等他正常了再走行不行?何必跟著那個討人厭的王爺,他給了你什麼?」
  「他說他愛我。」
  鄒儷當場愣住,一張秀氣俊俏的臉無法控制的泛紅,結巴道:「那你、你們,可我師父也很在乎你的。」
  「我知道。所以我更不該去見他。趁沒人發現,妳走吧。」

  衛璣很小的時候看過一部老電影,裡頭有句話好像是說,人的感情比什麼武功跟法術都還厲害。他覺得晉珣把這句話用得真好,雖是另一種層面,他愛晉珣,所以晉珣徹底操弄了他的精神意志,無論他察覺與否,這狀態只會深陷下去。

  「可是我覺得……」
  「妳懂什麼是感情?感情啊,就是你可能可以理智,卻無法靠理智去操控的東西。」衛璣說完見她一臉氣惱,就知道她聽懂了。那晚鄒儷只待不到一柱香的時間,來去如風。
  然而衛璣還在原地打轉,他喃喃自語著:「以一個現代人的思維,我再留下就是白癡。」事實證明他比白癡還白癡。

  衛璣躲著晉珣不直接見面,他的巔峰期很快就到極限,開始有許多組織幫派聯合對付他,江湖上沒有他容身之處,唯有到晉珣身邊,可是這回他躲得太遠,還差一點就能見到那人,卻讓一幫和尚攔劫去路。

  他們要替天行道。他們數落的每條罪名,衛璣都不否認,但他腦海想的都是晉珣這個人。他知道自己太意氣用事,把自己逼到這地步才肯去見人。

  混鐵長棍狠狠敲打在衛璣背上,把他千頭萬緒打散,胸中積鬱仍化不開,他沒想過自己會吐血吐得這麼戲劇化,實際上狼狽得很,頭眼昏花了半秒,憑本能才又避開緊追而來的亂棍攻勢。
  一名和尚出掌掃過他衣袖,布料當下破成布條,若被摸到手臂肯定要分筋錯骨了,他不敢再大意,這幫人他打不贏,於是使了心計轉移注意,趁他們不察再鑽反向突破陣法逃之夭夭。

  衛璣被這幫和尚追了三天兩夜,內力耗竭倒在王府門階前,王府衛士奉命將他拿下,晉珣出面給了他們一個口頭交代,才得以留下衛璣一命。衛璣被人架到空房關著,不久來了幾個侍女,聽她們步伐和舉止感覺得出她們深諳武功,她們伺候他沐浴,一個為他把脈,之間無任何交談對話。

  晉珣出面時就說他的武功差不多是廢了,和尚都說上天有好生之德,放他一條生路活著贖罪,其實就是活受罪。晉珣踢開衛璣緊綁在手中的明月劍,對和尚們說要代為處置此人,給朝廷、百姓及江湖一個交代,衛璣那時想的卻只是自己再也無法用那把劍畫出圓月,而他和楚雲琛這輩子不會再相見了。

  所有下人退出房外,門房外有上鎖鍊的聲音,即便衛璣目前無力逃脫,看來這兒的人還是防他防得緊,門窗外立著兩個人影是看守的士兵,他換穿一身乾淨素白的衣裳坐在床邊發呆,感覺身心俱疲,便把腳一抬躺到床上休息。
  服過一碗安眠止疼的藥湯,但衛璣仍覺得筋骨在疼,腦袋、胸口、手腳都不舒服,他覺得很冷,雖然努力入睡,有一部分意識仍清晰無比。

  閉上眼時他彷彿見到遍地楓葉滲出血色染紅了霜雪,他用指甲剝落損傷的雙手在草葉雪地裡尋找那塊紅玉,他覺得玉一定還在,他得找出來。

  「如果我跟你之間什麼都不是,那麼我就不會因為你而生悔憾,你也不會因為我而傷心了是不是?」衛璣閉起眼,在他想像中秋冬交替的景色裡發出疑問。楚雲琛早就活過一遍,很多事在第一眼就已預見了吧。
  衛璣忍不住埋怨晉珣,在心裡臭罵,但是當晉珣出現在他眼前,他那股脾氣瞬間又消散一空,取而代之是無奈和悲哀,以及更多莫名其妙。

  晉珣親手把他的明月劍掛在床頭,跟他說:「你一直很寶貝它,我也不敢將它隨意處置,掛在這兒讓你安心,方才瞧你睡得並不安穩。」
  衛璣控制不住自己,他全身都在顫抖,內心的激動很難用任何一種情緒界定,連呼吸都亂了。晉珣看到他這樣子,還能波瀾不興的坐到床邊握住他的手問一句:「你都知道了?」
  「當我白癡啊!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不知道。」
  「許多時候你不必做到那種地步,將自己逼往絕境。做做樣子就好了。」
  「呵,呵呵、哼。」衛璣歪著頭顫了顫,目光不知聚在何處,勾起嘴角說:「反正如今我也無用了。」

  衛璣感覺得到晉珣的視線在他身上,凝視良久,用略微愉悅的聲調低喃:「從今往後,你不會是什麼高飛的鷹,只會是我掌心的小璣。你一直擔心自己無用就不得我歡心,其實這樣正好,我反而喜歡你這樣……不讓別人再知道你的存在,你只在我碰得到的地方。」

  晉珣對一個人的偏執和渴望已經是病態,衛璣不由得毛骨悚然,抽開手想往床裡鑽,他將衛璣撈到懷裡,輕聲警告道:「不許怕我,不准你躲我。」
  晉珣取了一粒藥想餵進衛璣口中,衛璣臉色蒼白盯著他,他溫聲哄說:「別怕,不是毒藥。是好東西,你身上中過不少藥散,不好好調理加上內傷會催化毒性。吃了它,張口。」

  衛璣抿緊雙唇不肯再吃藥了。晉珣給他的藥,他就算不問,服下後也能感受到身體的變化,這回不論好壞他都厭倦被擺佈,再也不想要過這種日子。
  晉珣微微沉下臉色,出手想點穴,衛璣反抗掙扎,但畢竟失去內力,還是被晉珣餵藥。但不到片刻衛璣作嘔,將吞下的東西都吐出來,吐得整床都是,晉珣有點慌了,掀開被子把人橫抱起來挪到乾淨的榻上,召人過來把脈號診。幾個大夫都面有難色,不敢言語。

  衛璣還在想幸好晉珣沒講什麼「治不好他的話你們就跟著陪葬」的話,老套死了。晉珣就說:「看來我是養了你們這幫廢物。」
  噢不。衛璣內心叫了聲,他覺得自己現在痛苦得有點人格分裂,不管誰碰他,他都想躲開,誰都不要理他。

  「乖一些。」晉珣坐在榻上將衛璣抱牢,哄孩子似的捉住他的手讓大夫看診,那幾位先生討論後都說:「衛公子內傷拖延太久,身體過度勞累,加上心神受到過大衝擊,所以一時神智混亂,得再觀察,只是情況……還很難說。」

  後來又鬧成怎樣,衛璣都不清楚了。他醒來時發現自己手腳被栓在床柱四邊,雖然能下床,但活動範圍很小,明月劍猶在,少了他以往的內力也派不上用場,晉珣似乎很忙,忙著管收他當魔頭的地盤並收拾江湖中掀起的波瀾吧。
  但是每天一定抽空過來見他,親手餵他喝藥,每一口都是苦的,他一句話也不想對晉珣講,他終於知道晉珣要的是衛璣,卻也不是真正的他。

  當晉珣碰他的時候,他仍舊會覺得興奮,但每次情事後,衛璣都會失魂落魄的望著別處,不去看晉珣的眼睛。
  「噯。」衛璣忽然又開口的那天,晉珣欣喜若狂,摟著他用近似央求的語氣說:「再多說一點好不好?你的聲音,我越聽越想念。」
  衛璣小聲細微的講:「你,你他媽的幹什麼不去搞個充氣娃娃。」

  晉珣聽清楚,卻一臉錯愕,衛璣說:「我剛在心裡,向太元真君許願。」他曾問過晉珣太元真君是管什麼的,據說是掌管過去及未來,鎮守時流的神祇,並以此衍生許多事務。
  「許什麼願了?」
  「下輩子,下下輩子,再有之後的話……我能不要再和你相識。」
  「你說什麼?」
  「可是。」衛璣眼裡泛了層霧光,衣衫半褪的癱靠在晉珣身上懶懶的講:「這輩子還是愛著你,還不夠是麼?我其實也不想,但仔細想來,不管誰勸我,我可能都會走向你。」
  晉珣聽了稍微緩和情緒,輕輕撫摸他的頭髮,手指卻梳下許多落髮,他心裡暗驚,因為怕傷著衛璣的身子,已經許久都不曾真正做過那件事,今天也是按捺不住才稍微撩撥,但並沒有真正深入做過,衛璣仍虛不受補,一天比一天衰弱。

  「我幫你穿好衣裳。」
  衛璣壓下晉珣的手,倚著他閉眸傾吐著:「記得初識的情景麼?」
  「……記得。」
  「我戴著面具表演,後來你特地來告訴我,說我的鼓跟不上別人。」
  「還記仇?」
  「那時的鼓慢了,我心不在焉的。因為我在看一個人,他英姿不凡,氣質出眾,我頭一回有那種感覺,鼓打在心上的感覺。後來思考,覺得那個應該就是一見鍾情吧。雖然你對我第一眼就是算計,但你注意到我,我還是很高興。」
  「衛璣,我不是──」
  「真的很高興。你野心勃勃,我早就感覺出來,不然一個機關算盡的皇子……怎麼可能甘心被一趕再趕,趕到這麼遠的地方,你想要的我都給你弄來,不單是怕你不重視我,而是因為,我也是個男人。我想給我愛的人他想要的,讓我心愛的人高興,讓他知道我……我真的很在乎,不是我的鼓慢,是心跟不上腦子。」

  晉珣不自覺流了一身冷汗,他輕輕抱住衛璣,但衛璣怎麼都不願換個姿勢,非要賴在他身上,那張微笑的臉越來越蒼白,同樣淡色的唇輕輕碰在他嘴間,氣音低喃:「我是被你下蠱,要不然怎麼這樣無藥可救的、迷戀你。因為你,害我連重要的……重要的人事物都……所以這輩子任賠殺出好了。你要衛璣,衛璣就給你。」
  「你、你!」晉珣聞到一股鐵鏽味,猛地把人翻身察看,衛璣手腕都是血,他匆忙起身想包紮傷口,衛璣卻使出力氣喊他說:「沒用了。」
  「怎麼沒用,混帳,該死的……」
  「割腕是嚇你好玩兒的。」衛璣癱在床上,蜷縮身軀表情痛苦道:「我不在的話,你才真正能鬆口氣,我也是。」
  晉珣握住他傷口,焦急喊道:「你做了什麼?」
  「呵。」衛璣發出氣音,笑容因痛楚而扭曲。他不定時的受著針刺椎心之苦,他偷了幾根針,讓它們在體內運行,有時沒特別感覺,但多數時候是痛苦的,他無法再承載更多晉珣的感情和對待,以及越來越不正常的自我,所以斷絕自身後路,只求一死。

  晉珣怒吼,灌注內力想捕捉衛璣體內異物,企圖捕救,但不管他做什麼都已惘然。那個色相曾能顛倒眾生的男子,落魄淒慘的在晉珣懷裡氣絕,因為太過痛苦而掙扎扭動,手指關節發出聲響,晉珣受不了衛璣這模樣,親手震斷其心脈。

  在衛璣的樣子還沒有猙獰得嚇人之前,晉珣選擇讓他不再有活動的能力。

  「還疼不疼?」晉珣摸著衛璣的臉,表情認真的關心道:「你又嚇我是麼?」
  衛璣衣衫不整的癱軟在床間,聽到騷動趕來的人被晉珣冰冷鋒利的眼神嚇退,那些人見到床底下都是血跡,衛公子的手無力垂落,便察覺出一絲古怪,但晉珣依舊溫柔萬分的碰觸那人。

* * *

  他情緒淡淡的注視底下那張床裡的情況,不知道該用什麼角度去看待眼前的事,那個掌權弄勢、操弄天下的男人,此刻拋開所有心機,用單純無害的目光看著那副叫衛璣的屍體,並且極其溫柔的……「上」了那具軀體。

  超乎想像的變態。他雖然這麼想,但只是有點發寒、畏怕,已經無關情愛了,就只是想走而已。這兒已經不關他的事了吧?
  打從他還是韓京熙的時候就想過,人死了身體應該沒有感覺,所以土葬火化什麼的都無所謂吧。現在他便驗證了這點,不管底下那個男人插得多賣力,基本上他沒啥感覺,他揮揮兩片模糊的影子飄開,穿透屋瓦來到天上。

  聽說很多宗教都是這樣,會有道光降下來,他跟著光走就能升天或投胎了。

  話說,他死了沒多久,光柱都沒出現,難道像搭大眾運輸一樣要找個陰冷的穴點等候?所以他飄呀飄,飄到外面。
  登愣──天色好陰啊!陰霾深深,哪來的光柱?

  他飄累了,放任自己浮動,也懶得再思考,只覺得自己死得好。死都要死了還講一堆肉麻話,果然人生盡頭依舊充滿吐槽,唉。
  然而他最慶幸的是,自己那樣子只有晉珣知道,而不是楚雲琛。雖說楚雲琛見過他光屁股的樣子,也見過他丟臉出糗狼狽的模樣,但他最不想讓楚雲琛知道他最後的景況,因為他害怕,怕自己在那人心裡不堪到破錶。

  他愛面子,到死都愛面子,尤其是在非常在意的人面前。

  奇怪,飄這麼久都沒變化,難道又要再穿越,說好不提穿越啊!夠了!他自己跟自己發脾氣,重新沉澱心情,現在的他不是衛璣了。
  「還是當韓京熙吧。」

  想歸想,現在他是個飄,不知所往。

  他想要是自己又得穿越的話,就穿去楚雲琛還年輕的時候吧。他要跟楚雲琛好好相處,他會保護好那人,不讓楚雲琛再受欺瞞與迫害。
  念頭轉了轉,他自嘲,這或許還是妄想罷了。已經發生過的歷史又怎能輕易改變,看過某日劇的都知道什麼是時代的修正力。

  思緒茫茫,感識矇矓,他卻還是對楚雲琛的事感覺鮮明,可能真的很重要吧。不單是救命恩人,更不僅僅是欣賞和崇拜,是一種嚮往的情愫,就像聞著花香,聆聽水流,凝望明月星空,沐浴朝陽那般的自在舒服。

  他對楚雲琛的感情,似乎一直都是這樣無關欲望,純粹而真實,就像楚雲琛對他一樣。

  心若有所感,自然會產生的情念,就像水流匯成河川那樣,它在血肉中流動著,是心靈的一層皮膚,喜怒哀樂七情六欲都在其中被牽動。

  衛璣知道自己可能不管重來多少次都會是這樣的發展,他並不後悔,卻有遺憾。若能早點發現自己是多在乎楚雲琛這人,在乎到已經超越任何能界定的感情的話……會不會有稍稍的不同?

  他不經意的想起小時候的事。有次弟弟上課病倒,請假回家,那天考試弟弟因此交白卷,而他難得考了張滿分的考卷,卻發現自己忘記填姓名,隔天換他被弟弟感染而發燒病倒,領試卷的弟弟同樣沒填姓名,就說滿分的卷子是自己的。
  他們兄弟是雙胞胎,可是弟弟形象好,他沒辦法爭辯什麼,慢慢也就習慣了。

  明明是哥哥卻很沒用,這是他小時候最常聽到的話。

  現在也是一樣沒用,他對楚雲琛的看重和情義都是滿分,絕無虛假,就像那張滿分的卷子,只不過這回他還是忘記填上姓名。

  如果他的意識與存在還能再繼續,而非重來,他希望自己更堅強,強大而溫柔到足以面對重視的人事物,還有自己。

  哪怕是一眼,一個默契,他相信楚韜這人會懂的。

  「噫?」他到了雲端,原來鬼不怕日頭曬,只是對著陽光好像很不舒服,有種自己快被光芒吞沒的壓力,他再度潛入雲層裡,這世界的大地原來這樣美麗,人渺小得如同螞蟻,屋舍及山川都好像模型,他對這時空竟產生了一絲不捨與留戀。

  心中早已淡薄不清的容顏再度浮現,那是韓京熙的模樣,他平凡的容貌及略嫌單薄的身形,畢竟還是高中升大學的體格,未經鍛鍊,那張臉能被稱讚的也只有還算秀麗的雙眼皮大眼及形色適宜的嘴唇,笑起來帶著兩個小梨窩,還算討喜。他那個雙胞胎弟弟不知用那種笑容騙了多少師長大人們的心啊……

  只是怎麼會飄著飄著就見到自己了呢。他凝神思索,確定自己確實穿透空間看到了什麼,對著這一片廣闊的世界,有個角落正躺著一個和他韓京熙相同外表的男子。
  「不是吧!」不可能連弟弟都穿越,那他寧可再死一遍看看有沒有別的地方穿過去。

* * *

  翌年初春,三清島猶是梅花盛開時,楚雲琛獨自在花林間舞劍,雙袖秋水蕩出銀芒,沉渾內力使劍氣如天外飛星,又似深潭遊魚,表面並未顯露殺氣,僅是牽出一道道漣漪,虛空中瀰漫的都是沉重窒息的壓力。

  枝條花簇上的積雪都被震落,粉雪剛落地就被震得飛揚,一時竟不知這場細雪該落往何處,不上不下,彷彿世界都顛倒過來,梅樹姿態扭曲著,將天空分割撕扯開來,楚雲琛已經兩天沒睡。

  他不敢睡,他渴望在夢裡見到思慕的人,卻怕等待自己的是無盡黑闇,倒不如醒著,醒著等,等那個人死而復生,或是等自己死去,與之相會。

  「都夠了吧。」梅花林裡有個古琴般的嗓音響起,一株古梅旁站著的男子身穿灰色道袍。
  楚雲琛將雙劍收負身後,側對著那人低道:「欒識如,你還沒走。」
  「這得問你那寶貝徒兒。」欒識如語氣無奈冷淡的抱怨道:「她怪我將明月劍送還,又告訴你衛璣的死訊,所以將我來時的船給毀了。想當然爾,她也不打算讓我有機會造船離開。這座島只有冬末春初的海流能帶人離開,我要再不走,就得等到明年。我要是走不了,往後只好天天到這兒看你練劍。」

  欒識如故意說話刺激他,就賭這人不會殺他出氣,傳說楚雲琛這人走火入魔,所以殺生無數,現在這個人卻和印象有點出入,他不敢說楚雲琛不會再走火入魔,但是觀察方才出劍的情形,心智應該尚未大亂。

  兩人就站在樹林間對峙,欒識如抱怨的ㄚ頭穿著一身男裝跑來,遠遠就叫道:「欒識如,你竟然還敢來打攪我師父!」
  欒識如眉頭微蹙,表情抽了下,他好歹也是堂堂劍嶽南派掌門,這回是因情況特殊,所以他親自下山處理雙劍的事情,一旦有人識出他的來歷,就算南派再低調,哪個不是左一聲欒掌門、右一句欒道長,恭恭敬敬看待的。
  偏偏這ㄚ頭沒大沒小,一點都不將他當成前輩,仗著有靠山就囂張了。他要不是不想和毒醫、鄒支天結仇,給自己製造敵人,早就拿拂塵修理她!

  「哼,師父,你看他還瞪人呢。」
  楚雲琛大掌抓到鄒儷天靈蓋,雖然只是很單純的動作,一點力氣都沒出,但這氣勢卻讓鄒儷立刻噤聲,緊張瞄向他輕喊:「師、師父啊。你,幹嘛呢?」
  「讓他走。」
  「可是要不是他把明月劍帶來,說些廢話,你也不至於……」

  話說到去年秋天,楚雲琛他們師徒在常陵國和大梁邊界找到了鄒支天和葉逢霖,在那裡有許多難民,有因為戰爭流離失所的,也有因瘟疫被驅逐出境、遠離家鄉的,還有逃兵、罪犯、賤民及奴工。
  這些人不被任何國家承認,也失去存在於世間的價值,鄒支天和葉逢霖他們便傾盡財產打造船隻,帶他們前往一個叫三清島的海島。那是葉逢霖從前修行的地方,沒想到楚雲琛也曉得。
  葉逢霖將患病的人治好,鄒支天負責分配他們工作,在島上建立新的聚落,待情況都平穩之後,又選出幾人負責掌管不同事宜,三清島對他們而言就是個世外桃源,沒有戰爭和災病。
  不習慣群居的,就自個兒到別的地方想法子過生活,這座島雖然山多,但資源不少,自給自足並不困難。

  過年的時候,會有負責到海外採買物品的人,他們並不是與外界隔絕而封閉,只是被世人所遺棄。
  就在這個年剛過不久,鄒儷在外頭遇見欒識如,後者與島民同行回來,將明月劍交給楚雲琛,還告訴他關於衛璣的下場。
  那天之後楚雲琛像是變了個人,獨自搬到山的另一頭,住在本來築來打獵暫住的小屋裡,不再和他人往來。鄒儷擔心師父,因此心急之下就想把欒識如留下來,逼他改變說詞。

  那天欒識如說:「劍在人在。既然雙劍裡還有一人在,就將這明月劍歸你。等你百年之後,我派門徒自會再將它們尋回劍塚,或由你後人傳承。」

  楚雲琛聽完氣血大亂,強壓情緒問了衛璣的下場,欒識如半點遲疑都沒有就告訴他衛璣死了。他說:「我去收劍順便收屍時,晉珣抱著一罈骨灰,我見不慣便想搶下,豈料他竟將骨灰吞了,剩餘的撒了一地,他發瘋似的想與我相鬥,我下了迷藥取劍就走。遇上你的徒兒,就搭船過來了。」

  欒識如把話說的輕淺,好似這些事他是盡義務,最後看楚雲琛愣在那兒無法接受事實,才又補了句「節哀順便」,不料這一句話將楚雲琛一口血逼出來,嚇得鄒儷將這臭道士轟出門外,請求葉逢霖過來給楚雲琛診治。
  葉逢霖來的時候,楚雲琛是維持站姿暈過去的,一雙眼沒有焦聚望向遠方,還得勞煩鄒支天把人扛到床上讓葉逢霖扎針,葉逢霖說楚雲琛這回差點走火入魔,傷是傷著,但沒有性命之虞。隔天楚雲天就不見人影,鄒儷放了馴養的蜜蜂才在山的另一頭找到人。

  「師父……」
  「他是多的。」楚雲琛用幾不可聞的聲音低喃:「留下他,我想的人也不在。」
  欒識如見狀嘆氣,惹來鄒儷白眼,她走向他擺手像趕狗兒一般催道:「滾滾滾,既然你留著也沒用就滾吧。船的話,倉庫裡還有小船,讓人拖到海邊給你就是。快滾吧。哼!」

  欒識如看她這樣,內心已是氣急敗壞,表面卻勾起一抹笑,刻意對她講:「鄒姑娘不是希望貧道留下,興許我還能幫點忙,葉先生的醫術我也很有興趣,他這個人對醫術並不藏私,我若是學了也是有好處。左思右想,我還是不走了。就在這兒叨擾一年,想來妳姑姑也是歡迎的。」
  鄒儷瞪大眼,指著他不敢置信道:「你、你這簡直,賴……無賴啊!」
  欒識如揮了揮拂塵,掃下衣袖落雪,噙笑說:「貧道不過是如妳所願罷了。這就去向鄒大人請教在那村鎮上居留的規矩,失陪。」
  「慢著,你不可以留下來,馬上離開三清島!」鄒儷已經忘了要安慰一下她師父,慌忙跑去攔截那個成天守劍爐的臭道長。

  楚雲琛自始至終也沒看過旁人一眼,他眼裡已經看不進任何事物,劍落在地上,他開始行走,往海潮聲去。本來擁有明月劍的那個人,是他醒來的契機,是他遠行的動機,是他再度擁有喜怒哀樂和一切情緒、願望的原因,他知道自己已經不是普通的欣賞和喜歡,所以格外珍視,在乎到不敢去爭取、掠奪,只要那個人好好的,那麼他遠遠思念也沒有關係。

  那時楚雲琛與其分別,那人眼裡有的是對另一個男人的迷戀和執著,他知道無論自己多委婉表露心意,都只會形成逼迫,而他不忍見到對方為難,所以離開。那時他以為這麼做是對的,還和鄒儷因此起了爭執,現在才曉得,一切都是自身的懦弱所致。

  因為愛,所以恐怖。他曾失去過所愛的親人與族人,「失去」的這種恐懼早就根深柢固。現在的他,再也沒有理由擁有這些呼吸、心跳和思想,他願將所有還諸天地,只要讓他到黃泉路上見那人一眼,哪怕遠遠的一眼。

  楚雲琛抱著唯一殘存的念頭來到海岸邊,波浪不斷滾著白碎花上沙灘,遠近不一的礁岩就像見證者等他入海,他往海水裡走,每一步都覺得自己離思慕之人越來越近,海水是冰冷刺骨的,但他沒有太多感覺,這還不夠冰冷,也不夠傷人,最好將他的血肉片開來,他想和那人一樣體驗死前痛楚,彷彿這樣就能分擔一些什麼。

  水淹至腰際,有個東西被海浪打來,與楚雲琛的身軀碰撞在一起,不遠處有塊浮木,撞著他的東西有點軟,那感覺並不像游魚,一般大魚絕不會游上淺灘。這碰撞勾起楚雲琛一點思緒,海水裡的手反射性將那東西撈住往岸上拖,竟是一個打扮古怪的男人。

  楚雲琛把手往男人腹部輕壓,慢慢催了些內力將水逼出來,男人吐了一堆海水和海藻,這人還活著,他的注意力不由得被這身奇裝異服吸引。是什麼國家或民族的服飾,上衣沒有衣襟,兩袖又窄又短,簡單得好像一塊布裁了幾個洞套上,而且胸前還畫了隻鮮黃圓胖的生物,從未見過,而這身褲子材質特別,藍得發黑,腿前卻泛白,摸起來粗糙硬厚,但兩側卻都有開口,好像是衣兜。

  男人臉色慘白,因寒冷而抖個不停,楚雲琛望著他,猛然想起很久以前衛璣給他畫過的四格漫畫和一些插圖,那時衛璣說了很多新鮮陌生的事物,這身打扮就像那時所畫的內容。
  難道是那世界的人又穿來了?會不會知道關於那人的事?楚雲琛無暇深思,趕緊抱起人用內力護住心脈、保暖,冷若冰霜的臉再一次有了一絲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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