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珣不曉得的是,衛璣不單是想埋葬宋言琬,更是想找回那塊紅玉蓮韜。

  衾枕間,晉珣與衛璣耳鬢廝磨良久,衛璣被他擾醒也懶得回應,晉珣將其鬢髮往耳後撩,問說:「還在氣我?」
  衛璣皺眉,無奈吁氣,想了想還是回話道:「你不必這樣。醋勁未免太大了。」
  「從小到大,我失去的太多,所以擁有的東西就要牢牢捉緊。我不能沒有你的,衛璣。」他很少喊衛璣全名,衛璣也聽出他語意沉重,苦笑了聲。
  「你該不會願意為了我去死吧。我可不需要你幹這種事。」衛璣半開玩笑的講,也是種暗示,他不打算為了談戀愛尋死覓活,有時晉珣會給他一種壓迫感,但他會喜歡上這個人,或許也是因為認定這個人無論如何都會這麼喜愛自己的緣故。

  晉珣捏他鼻子笑說:「說什麼呢。小璣,這幾天我得出趟遠門,我讓薛德或薛海他們來陪你,你要是想散心就帶著他們。」
  「你要離開?何時?」
  「明日一早。」晉珣坐起身,回頭見衛璣有些害臊的想把被子拉回去遮好佈滿吻痕的身軀,便撩起單薄的被子把他整個人罩住,隔著它和衛璣擁吻,衛璣拉下被子輕喘,赧顏道:「噯,做什麼。你既然忙就先走吧,我想去沐浴了。」
  「我吩咐人把水燒好了你再過去。」
  「嗯。」

  晉珣裸身走下床,將衣架上的衣裳穿好,坐到鏡台前梳理長髮,衛璣側臥著凝視他,他從鏡子裡瞥見衛璣寂寞的樣子,還是先一絲不茍整理好自身儀容,才踱回床邊摸衛璣臉龐。
  「我走了。」
  「不能帶著我走?」
  「你操勞一晚,還是休息吧。」
  衛璣不滿,翻身背對人,嘀咕道:「還不是都你幹的好事。」
  「小璣。」
  「你走啦。」
  「我會盡快回來。」晉珣輕嘆,就去打點外頭的事,準備明日遠行。他當然想帶衛璣一塊兒,片刻都不願和這人分開,但這次出門要辦的事不適合帶上衛璣,只得趕緊將事情辦完再回來。

  衛璣心裡捨不得晉珣,但又慶幸晉珣要出遠門,自己就有機會去小南門外找尋失物了。

  這天衛璣沐浴完,在小亭子裡躺著等長髮乾,忽然有股衝動想要乾脆把這頭髮給剪掉算了。不過這兒的人和他所認知的古人一樣,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剪髮幾乎跟斷頭一樣嚴重,要是真那麼做了,不曉得晉珣會是什麼反應。
  「三千煩惱絲啊。」衛璣傻笑,要是剃成光頭,能否就斷絕塵世一切煩惱因緣,那當然是不可能的。

  人出生時是無牙的,隨成長而冒出牙齒、頭髮,而且它們還會掉換,就好像人的煩惱與智慧都是過了一個又一個,到了年老就又逐漸將這些還諸天地,最後又是個無毛無牙的狀態,最後塵歸塵,土歸土。

  「人的一生,究竟可留下什麼?」衛璣放任思緒漂蕩,這是他心情稍微放鬆時常有的事,放空時就能讓念頭自轉,有時反而能獲得一些頭緒。
  說穿了不過就是發呆,不知不覺就又睡著,醒來時餘光瞄到有燈籠置在亭子出入口,身邊多躺著一個人,是晉珣。晉珣朝衛璣側臥,一手揪著衛璣的袖子,好像是怕吵醒他而沒有碰觸到人,他看起來睡得很熟。

  一般他們若不做那檔事,平常是各自有休息的地方,有人說勞動完會睡得特別好,晉珣卻還是會保留一些餘力,衛璣稍有動靜他就會醒來,讓衛璣覺得他總是很淺眠,這可能和自幼在宮裡環境養成也有關係。
  衛璣卻不是因為這樣的背景而可憐晉珣,是因為喜歡晉珣這個人而心疼,他靜靜看著晉珣難得安穩的睡容,彷彿自己也獲得平靜。

  衛璣輕輕摸上晉珣的眉眼,輕輕吻他俊麗的臉,溫柔說:「其實我不懂你,不熟悉你,但我喜歡你,所以就算覺得你有很多事是我不曉得的,但沒關係,往後自然會懂吧。就像你其實也不盡然知道我的事,但我會慢慢讓你知道。所以你不用怕,我都會在,只要你別讓我太傷心。」
  衛璣理智上明白這個人絕不是能輕鬆談感情的對象,不管從什麼層面判斷都不是他理想的類型,外表跟身材除外。
  但就是喜歡上了,有什麼辦法?
  和楚雲琛分別時他有點脆弱,或許是這樣催化了他對晉珣的依戀,他本來對晉珣就有好感,那是毫無道理可循的感覺,即使楚雲琛還在,或許他還是會走向這個人。

  他當時只是想讓楚雲琛代替自己的理智而已,因為和一個皇子交往其實也不是什麼能見光的事情,許多事光想都頭疼。
  「唉。」衛璣嘆氣,晉珣緩緩睜開眼瞅他,那表情還很茫然,看得他心念一動,湊上前親了晉珣的嘴,深情捧著晉珣的臉吻了起來,晉珣任他索吻,低低的哼了聲,他握住晉珣的手放到唇間親了下道:「早日回來。」
  晉珣這才想起什麼似的,起身往燈籠那兒摸索,燈籠旁放了一個剔紅的食盒,他將食盒拿到衛璣面前打開說:「一起吃吧。」
  衛璣看裡面有幾樣小菜,晉珣端起飯碗給他,將夾層拿開,底下點心有一盤是之前衛璣也採過的果子。衛璣疑惑掃了眼,抬頭看晉珣,後者解釋說:「我先前確實不知它們是什麼,但是我去查過,我想著你是喜歡才想和我分享,但我卻那樣拂了你的好意,你……別往心裡去了好麼?我不是故意那樣對你的。」

  衛璣傻了,讓官員緊張到臉色發白的男人,現在像個孩子一樣賠不是,這事他早就忘記,可是晉珣卻一直惦在心上,深怕他難過,不僅如此還花了心思去理解他說的、做的事情。
  「你,呵呵。」衛璣低頭抿笑,還以為像晉珣這樣出身的人霸道又有被害妄想很正常,但或許這人是例外也不一定。
  「你笑了,不怪我了是不?」
  「晉珣,我越來越喜歡你。」衛璣抱住他,微微哽咽。
  在衛璣看不見的情況下,晉珣露出有點不知所措的表情,但只是一下子又恢復平日的淡然鎮定,並拍拍衛璣的背安撫道:「吃些東西吧。」

  隔日一早,晉珣就帶了幾個隨從及護衛出發,沒交代自己要去哪裡辦些什麼事,衛璣並不打算問,他認為對方既然不講就是不打算讓他知道,問了也只是彼此困擾。

  就好像他不想讓晉珣知道自己要去找楚雲琛那塊玉,倒不是他自己會心虛還是怎的,而是他曉得晉珣容易妒嫉,有些感情上衍生的情緒是解釋不清也排解不來的,乾脆不讓對方知道就好。
  所以情人前腳剛走,衛璣就趕往小南門外的樹林找蓮韜,但是每棵樹都差不多樣子,他搜索很久才循一股怪味發現宋言琬的屍體,雖是初秋,但這會兒還是開始腐爛了。
  屍斑什麼的都開始出現,衛璣心想玉又不會長腳跑,還是趁宋師兄屍骨尚全,挖個洞埋了吧。這點兒事對曾在深淵求生的男人還不是太難,半天的工夫就埋了人,忽然想到該不該給宋師兄立墓碑,整個人呆站在原地。

  衛璣想起宋言琬雖然對他有過嚴厲的時候,但都是就事論事,很少為了私人恩怨跟情緒找他麻煩,反而還頗為照顧他,不管這個人是基於什麼緣由陷阱他,又或許那些照顧都不是真心的,但他還是受過宋言琬恩惠的,想到這兒衛璣有點鼻酸。
  「一生算計與恩怨,到頭來不過一坯黃土麼?」衛璣摀住自己發酸發熱的雙眼,但壓不下內心感傷。日前宋言琬的一劍朝他刺來,是沒有猶豫,而且滿懷殺意的。可是他無法恨宋言琬,他甚至從沒有真正瞭解過宋言琬是個什麼樣的人,有時是各自造化罷了。

  最後衛璣並沒有替宋言琬立碑刻字,宋言琬沒有後世供奉,更無家人,立碑也是徒然,還是讓人安安靜靜長眠吧。

  「啊。」衛璣自我安慰的想著:「說不定宋師兄也穿越去哪兒了。穿越這回事兒就跟投胎差不多的,是吧?」

  就某些層面講來,投胎與穿越沒有不同吧?一樣是很難有人現身說法的經歷,一樣很多事情都是全新感受,稍微有點不同的地方,可能是穿越還保有記憶,有的還能開個外掛什麼的。總之,未來都是未知的。

  衛璣整理好心情重新找尋紅玉,他在昨兒個看到紅玉的地方仔細搜尋,但是越找越心慌,因為它不見了。
  難道被禽獸叼走了?可是那不是能吃的東西,機率不大。莫非被人拾得,這可能性更低了吧!他來來回回繞了好幾回,紮好的長髮都快被自己抓亂了,咋舌道:「難道它自己穿越了。」
  衛璣繃著臉,這種話他自己都覺得太難笑,那塊玉還繫了挺花俏的繩結,掉在草叢裡只要多留意還是能看見,但就是不見蹤影,他的手腳又開始發涼。

  「蓮韜。」他開始喊著,好像把它當作有意識的東西一樣,心裡的不安增幅,那是他和楚雲琛的聯繫,代表的不僅是楚雲琛的過去,更有他們之間的羈絆,對他而言很重要。
  衛璣站在林子裡,葬完宋言琬沒落的淚,在傍晚遍尋不找紅玉時落下了。

  好像是楚雲琛再一次離他而去那樣傷心難過,楚雲琛不光是他的救命恩人,也是他很重要的人,一個放不下,常常記在心上的人。

  為什麼自己在乎的人總是能輕易的離開,衛璣不停在內心質問,是他表現得太不在乎對方嗎?還是別人並不屑他付出的信賴和感情?

  衛璣走回城裡,進城門時把眼淚抹乾,這天他早早就睡了,夢到自己拼命躲著楚雲琛,很怕被問起那塊玉的事,他不敢跟楚雲琛說玉丟了,夢裡楚雲琛還是發現他,並質問他這件事,他崩潰哭喊:「還不是你先把我丟了,你怎麼能怪我,是你先丟掉我的!你一點都不稀罕我,憑什麼要我一直把你放心上!」

  夢裡他們大吵一架,還打了起來,但不知道為什麼不是拳腳刀劍,而是韓京熙拿著古早吸塵器的粗長管子邊揮邊追打楚雲琛,楚雲琛抓起折凳擋他,還拿腳踹他,打得很不瀟灑,嘴臉很幼稚。

  又過了一天,清早衛璣吩咐王府不必準備他的吃食,他帶了點錢到外面吃早點,放空心思望向一旁市集和廟口,有乞丐坐在廟口乞丐石上摳腳,一群麻雀在地上圍著不知誰灑了的豆腐腦兒啄食。
  「這不是衛公子麼?」
  衛璣先挪了視線,再轉頭,眼裡映入一個圓胖高大的身軀,來的是個似曾相識的傢伙,這張臉加上奉承笑容,他也報以微笑回道:「是何大人啊。」就是那個在晉珣面前飆汗的官老爺嘛。

  何大人打著官腔又與之寒暄,衛璣意思意思敷衍,好不容易才切入正題,何大人說:「有件事,不知衛公子方不方便替本官向王爺說幾句。」
  「你指的是……」
  「陛下有意讓王爺娶妻。」
  「哦?」
  「其實以前王爺有過幾個妾,但後來不知怎的都弄走了。」
  「弄走的意思是什麼?休了?」
  「不是不是,是給她們錢和房子,放她們自由。」
  衛璣納悶道:「為什麼?」
  「這個本官也不曉得。衛公子和王爺交情甚篤,也是希望王爺好的吧。陛下不敢給王爺亂指婚,只是挑了幾家名門貴族的人給王爺選,誰知王爺不領情,還、還很不高興。」
  「他恐怕是進京了。」衛璣幸災樂禍的說。
  「我曉得。」
  「我幫不了忙的。他不想,誰都逼不了他是不?」
  「但這事關王爺的、呃,衛公子可知否,有人若攀附不成,就會反目成仇,開始打壓,王爺即便名望再好也是遠離廟堂,只怕……」
  「難道有人想造反,所以皇帝陛下想讓王爺拉攏對方?」
  何大人尷尬笑了下,像是很難解釋清楚,衛璣有些困惑,蹙眉嘆道:「等他回來我再和他講講,但是不保證我的話有用。」
  何大人卻立刻起身拜謝道:「多謝衛公子,您的話一定比我有用。那就萬事拜託了。」

  打發走何大人,衛璣又在小店裡坐了會兒,多點了一碗豆腐腦兒吃。他心裡茫亂,如果把晉珣拒婚的原因想成是自己,是不是太自戀了?
  皇族有政治婚姻是正常的,這種階級分明的社會,人們早就做好各種覺悟了吧。唯獨他還不是很能體會,就算自己替他們感到無奈,當事人說不定還覺得理所當然。

  「該說什麼好呢。」衛璣苦笑,心裡卻想著等會兒再去樹林找那塊玉,他還不死心。

* * *

  一望無垠都是白沙如雪,一座沙丘蹦出一名清瘦男子,抓起懷裡的劍往旁戳了戳,像在尋找什麼似的大喊:「師父,師父,死哪兒去啦!」
  在他完全沒戳到的範圍內,自沙裡又坐起一名頭臉包覆頭巾的男子應道:「在這兒。」

  持劍男子其實是女扮男裝的鄒儷,他們成為師徒是在東墀國一連串經歷而促成的事,將那些頭顱換了錢糧獎賞之後在東墀國內觀光了好一陣子,還到國都見識獨有的異國風情,結果搞到這會兒師徒兩人比了一場劍後要逃離東墀國。
  「冷死了、呼唔唔。」鄒儷抓起各種毯子布料裹住自己搓出熱度,邊怪叫邊抱怨:「這個臭沙漠走了三天還出不了。」
  「誰讓我們走得急了些,沒能買隻駱駝呢。」
  「哼,若不是你指點得好,我也不會贏那東墀國三公主的比武招親,還以為贏了有什麼獎賞,賞我一個公主我能怎麼用啊!」
  「那場比試是妳自己堅持要上陣,我可沒逼妳。」楚雲琛拍掉身上沙子好笑的說。
  「可是我一開始不知道那個是、唉,東墀國的字我又看不懂,話我也不懂,還不是靠師父你譯語麼。是你不明白告訴我,你陷害我!」
  「哈哈哈哈哈。」楚雲琛爽朗笑開來,氣得鄒儷一旁跳腳。

  楚雲琛笑夠了才告訴她說:「這兒地勢低,大概再走過那邊沙丘就能看到白魔沙漠的盡頭了。」
  「噢。咦,可是你前兩個沙丘就這麼講,詞兒一樣都沒變啊。」
  「沙丘自己會跑我有什麼辦法。」
  「噯你──」
  「走啦。追著白魔就沒錯。」

  白魔指的便是這片雪白的盆地沙漠,這兒氣場混亂,一般磁石磁針派不上任何用場,饒是橫度白魔沙漠經驗豐富的人也不會貿然進來,但他們這會兒挑了最快逃離東墀國的路,這條路不會有追兵。

  沙漠日夜溫差極大是常識,沙丘會移動也是常識,白天不蓋住皮膚絕對會曬傷,夜晚冷到結霜凍死人也都是常識,睡在沙漠裡很輕易就會被埋葬,但鄒儷實際經歷是頭一遭,很多時候她不跟著楚雲琛便是死路一條,但跟著楚雲琛又總覺得自己有九條命都不夠活。

  楚雲琛的黑劍清風由鄒儷背著,他自己走在前頭,鄒儷尾隨著他一面怨自己幹什麼跑到這樣的鬼地方來,也沒找著鄒支天,連那毒醫葉逢霖的消息都沒打聽到,那兩個不曉得跑哪兒去了。
  他們離開白魔沙漠的時間是楚雲琛預計的兩倍,但鄒儷已經不關心這個,反正能逃離婚約就好,後來才到了萬佛窟及千佛洞的聖域,偶爾經過的朝拜者會給此處點燈,有的不為什麼,有的則是求個心願。

  他們爬到最高處點了盞燈之後往下朝拜,最後師徒二人將肩背上的東西卸下,劍也放著,鄒儷見楚雲琛拿了燈芯和油往其中一座洞窟內走,再度跟上,楚雲琛拜的是一個圓,旁邊刻畫了許多神佛菩薩,唯獨這個洞好像神佛都被渺小化,楚雲琛告訴她說這兒是虛空,這個圓是一面鏡,對著它便能明心見性。

  鄒儷聽完好笑道:「這面鏡被偷走很久了吧。就是一面土牆而已嘛。」
  楚雲琛斜睞她一眼,莞爾說:「它以前就這樣,沒變過。虛空便是虛空,自己就是自己,很多人事物會互相影響,有所牽扯,各自造化,但本質是難以改變的。」

  她眨眨眼,扁嘴疑惑的回瞅,一副「你能講句聽得懂的話麼?」的表情。

  而他僅是淺笑道:「妳還年輕,卻很聰明,我以琴技手法教你領會的劍訣亦是一點即通,這些道理往後妳自然會懂。」

  朝拜過聖地後,他們再度上路。這次踏上的是歸途,他們要往南行,不再眷戀這片沙漠和綠洲,或那些新奇迷人的異國景色,當然其中一個原因是鄒儷受夠了沙漠。

  鄒儷問他說:「師父,你說那劍客的劍術是你教的,那他是我大師兄囉?」
  「不是。」
  「怎麼不是?」
  「我沒讓他拜我為師。」
  她皺眉質疑道:「咦,那是為何,怎麼這麼古怪?他不服你麼,你這麼厲害,厲害得這麼恐怖。」
  「呵。」楚雲琛歪頭想了下,表情純真得像個孩子,而後自言自語喃著:「不知道,就是不想啊。不想收他為徒,不想跟他變成那樣的關係。」
  鄒儷又說:「那麼師父,你心裡的疑惑解了沒有?」
  「……還沒。或許,我有些亂。」他說完回頭對上鄒儷,她一雙美眸露出狡黠精光,開心指著他喊道:「哈哈!我就說,你就是你朋友吧!還不承認,哈哈哈哈!」

  她開心得在沙漠裡跳舞,鬼吼鬼叫,即使女裝也沒人會認為她是個女子吧。

  再說回衛璣這頭,秋日好眠他卻起了個大早到外頭逛街市,不買什麼就只是隨意看看,見到好吃的點心就買來吃,他只想嘗個味道,袋子裡的點心吃一個剩下的就給跟在屁股後頭的孩子們。
  穿越後他一直就在雲海山莊度過,下了山才知道乞丐比一般生活還過得去的百姓多得多,這些孩子沒爹沒娘都是孤兒,全拜戰爭、瘟疫這些事所賜。
  他救不完別人,只能見一個幫一次而已。不過說到底也不是他做的功德,這些錢都是他從晉珣那兒取的,說到底這樣做單純是讓自己好過而已,與行善積德似乎也沒太多關係了。

  一句話,老子高興怎樣就怎樣。

  因此這兒的乞丐小孩常守在王府外頭,盼到俊美漂亮的大哥哥出門就跟在他後頭,繞著他打轉兒,他們有的一堆皮膚病,又髒又臭,衣衫襤褸,卻都覺得在衛璣身邊彷彿自己也被洗淨了一般,因為衛璣看他們的目光是很平常的,沒有特別同情或鄙夷,也不是把他們當路邊貓狗或樹上的鳥兒。
  衛璣買了一堆蕃薯來到近郊收集落葉,小乞丐都跑來圍觀,一個流著鼻涕的傢伙問:「哥哥你忙活什麼呢?」
  他回說:「烤蕃薯你都不懂。」
  「我想吃上回的叫化雞。」
  「你當我是什麼?要吃你不會自個兒想辦法,臭屁孩。」衛璣撥著葉子,掃視他們幾個,像孩子王似的昂首道:「想吃的就過來幫忙。」

  他跟小乞丐們混了一整天,還帶他們到河裡捉魚,上樹摘果子,暗地教了些功夫,但再多的也沒有了,他能做的有限,而人與人之間便是如此。
  有的人是水上一片秋葉,有人是沉落的一顆石頭,無論輕重都存在過,但情如流水,刻畫出的痕跡不盡相同,都是無常而已。

  衛璣想起自己跟楚雲琛的邂逅和分別,雖然莫名其妙,又好像該會如此,自己對晉珣上心也是必然,他早就有覺悟會遇上一些事,只隱約認定晉珣不打算跟他談,只是晉珣防得這麼徹底,無論動機為何還是讓他有點不舒服。

  「你們覺得收了我的好處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麼?」衛璣跟小乞丐們坐在大樹下,有的小傢伙坐在樹幹上,他這麼問著。
  年紀稍長懂世故的少年立刻應說:「哥哥有任何吩咐只管告訴我們,我們雖然打不贏個子大的,可是合幾人之力還是能扳倒大漢,而且我們很聰明,不比那些嬌生慣養的孩子。打聽消息或散佈謠言一樣難不倒我們。」
  衛璣聽他講完僅是淺笑,好像還看到這群孩子臉上多了一分安心感,他們的世界裡充滿大人的鬥爭,如果只是單純一方的付出給予,是難以讓這樣的人獲得安心及信賴,有時倒不如各取所須、利益交換,還比較來得心安理得。

  「這個,我還沒確切想好。等哪天需要你們了再談吧。有句話不是這麼說的?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呢,就是先拉攏你們,跟你們套近乎,說白了也是這樣而已。但是人世間的事也不都是這樣簡單好搞定的,我要是不喜歡你們,就根本不會讓你們接近我。」
  衛璣右邊一個說話還有點奶聲奶氣的娃兒出聲說:「那哥哥喜歡我們囉。是這個意思吧?」
  「乖。」衛璣摸摸他的頭,那孩子笑得很害羞。他穿越來的時候差不多就這年紀,目前為止衰事不斷卻無大難,對他來說能過得了的關就不算劫難。幸或不幸,雖說不是當下就能定義的,但他還是很慶幸這是穿越不是重生。

  一模一樣的人生,何苦要再來一遍?又不是關卡遊戲還能存檔重讀再來一遍,哪怕可以他也不想要,很多經歷真的一次就足夠,他不想再見到父母漠不關心又充滿比較的眼光,不想再體驗一遍嚴重偏心的家庭生活,不想再在班級上當個邊緣學生。
  他在原本的世界跌跌撞撞,努力擺脫他所有的「不喜歡」及「不想」,哪怕還沒找到目標,但光是這樣就要耗盡他的精神。最起碼他還知道他不要什麼,也好過逆來順受。

  不知道若是原本的衛璣,是不是會跟他一樣不喜歡當自己,或是用這樣的自己去走出新的可能。

  「我們該去找睡覺的地方了。」小乞丐們紛紛起身或下樹跟衛璣道別,他們出人意料的客氣,在那些孩子裡必然有個領頭的,衛璣沒興趣深入瞭解,因為知道太多就會抽不了身,就繼續萍水相逢好了。

  那個奶聲奶氣的小娃兒還遲遲不走,回了兩次頭,向衛璣說:「哥哥還不回家麼?」
  「再晚一點吧。你快跟上。」
  有個少年跑回來抱起小娃兒說:「你別纏人了。走啦。」他朝衛璣點頭就跑開,小娃兒靠在少年肩上朝人揮了揮小手。

  那孩子穿得比其他人還整齊一點,雖然臉髒兮兮的,衛璣仍看出是個女娃兒,料想是被少年扮成男孩兒照顧著,畢竟女孩子無論年紀如何,在外求生都是不便的。

  世道再險惡,也不過人心而已,但在幽暗角落裡仍有溫情。衛璣嘲笑自己大概是情人離開太寂寞,才找這些小孩兒來陪伴自己。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忽地雙手一振發功蕩出內力,樹林禽鳥驚飛,走獸逃竄,半空翻出一個人旋了幾圈落地跪著單腳,抱劍立了單掌道:「衛師兄饒命!」
  看見薛海表情驚慌無措,衛璣失笑說:「你想死不成,敢跟蹤我半天不露臉,當我是有耐心的人?」
  「我是不想打攪師兄的興致,所以,唉,師兄怎麼發現我的,我自認跟蹤人的功夫不差啊。」
  「你整天沒吃東西,龜息功什麼的練得再好也管不住五臟廟擊鼓吧。」衛璣突然丟出一個東西讓他接住,是預留的小蕃薯,還有點微溫。
  「師兄──」
  「我用內力保溫,別太感動啊。」
  「師弟我大老遠跑來你也不請我去王府吃頓好的,只給我一塊蕃薯,我想哭啊我!」
  「去你的。」衛璣笑罵:「那個你餐後當點心有助排便吧。」

  衛璣帶了人回王府,他吃了一天根本不餓,薛海逕自狼吞虎嚥桌上佳餚,他等薛海嘴裡塞滿食物時問說:「我有事問你。是雲海山莊的事。」
  他問完掀起桌布擋,薛海無意外的將尚未嚥下的食物噴吐出來,狼狽叫道:「什麼?」
  「苗莊主還活著沒有?兩個師叔的下落,其他人呢?」
  薛海抹嘴,倒酒喝,低頭回憶道:「師兄你出事那時,我們都挺傷心的。」
  「屁留著散場放,我不是問你這個。」衛璣知道山莊老老小小都愛來這套,顧左右而言他,老是不提重點,有的沒見過世面又愛裝老江湖,養成一堆壞習慣。

  薛海被潑冷水,掀了掀嘴皮,撓著耳後說:「說來話長,那我長話短說了。有人發密函給師叔,說莊主師父聯合宋師兄害你的事,同樣內容的信函也傳到別派掌門那兒,可當時死無對證,小璣師兄又不能出面作證,所以就各執一詞了。林海凰跟楊大觀早就對莊主師父有所怨懟,可能他們原先就有嫌隙吧,所以當下雙雙發難,藉小璣師兄你的事跟莊主鬧了起來,逼他退讓莊主之位,後面有出了一堆事情,算是將雲海山莊衝散了。那兒現在沒什麼人,就剩苗穹岸吧,下人全都各自回老家,詳情我不清楚,聽說北派舊仇家都找上門,莊主跟他們相鬥,後來走火入魔,有人說他瘋了,也有人說莊主死了,都是聽說啦。一夕之間比南派還落魄啊……我跟薛德早早就走了,蒙大師兄收留。」
  衛璣嘴角微微抽了下,意味不明說了句:「你們兄弟倆倒是動作迅速確實啊。」
  薛海不好意思笑應:「別這麼說嘛。」
  「還有什麼漏了講的,想一想吧。」
  「噢。宋師兄他也走了。」
  「哦?」
  「他說你一定沒死,那些一連串的陰謀都是你搞的鬼。我從沒見宋師兄那麼可怕,好像鬼一樣,他啊,唉。他只當雲海山莊是自家,畢竟他是苗莊主收的唯一一個入室弟子,雖說還有個大師兄,但也就是名義上的大師兄,真正最關心山莊的說不定是宋師兄呢。」
  「嗯。」
  「我知道的就這些。」薛海言行神態看不出有什麼保留或隱瞞的端倪,衛璣知道這傢伙八卦得很,有什麼話都藏不住,雖然口風緊,卻還是會找對象一吐為快,那對象不是薛德便是他這個衛小璣,所以衛璣暫且相信了。

  看來薛氏兄弟並不清楚搞垮山莊的人是晉珣,晉珣背地又使了哪些手段,衛璣也無心去思量,畢竟事已至此,也沒什麼好探討的了。
  「我要去睡覺了。」
  薛海疑叫:「這麼早?月亮還沒爬到頂呢。」
  「明天早起出門。」
  「去哪兒?」
  「惹麻煩囉。」

  薛海見衛璣笑得意味深遠,突然感到頭皮發麻,每次衛璣有那種笑臉都不會是什麼好事,他至今都還搞不清楚衛璣是因為心情好才笑或是心情差才這樣,內心犯嘀咕道:「不愧是魔頭的兒子啊。陰晴不定又難捉摸。」

  以前衛璣就這麼告訴過他們幾個師兄弟,他說:「神之所以是神,是因為祂做得到人做不到的事。魔頭之所以是魔頭,是因為做得了一般瘋子做不了的事,說穿了就是比較厲害的瘋子懂沒?」
  雖然都是些不太正經又似是而非的話,聽來淨是胡言亂語,可是他們還是挺喜歡衛璣鬼扯鬼聊,畢竟山上的日子太乏味了。

  乏味有好有壞,這不,一出事就是接連而至的麻煩,緊接著雲海山莊就被整垮了。許多小弟子還沒滿十六就下山,提前接受江湖洗禮。

  次日,衛璣和薛海二人各自佩劍前往地方上有名的民間神壇,把人家的神壇給掀了。
  不僅一處,還趕場似的連砸好幾個場,然後將當地最大的賭坊給挑了,拿了大把銀兩帶薛海住到青樓妓院裡,不回王府。
  薛海摸不著頭緒,但並不打算浪費唇舌勸阻,因為衛璣想做的事沒人勸得來,就算以前明知犯事會被楊大觀重罰,衛璣只要興起就會去做,才不管後果。

  然而十多天下來衛璣的行徑越來越像個魔頭,因此薛海只能在心裡祈禱大師兄快快回來馴住這匹悍馬。事實上,衛璣的惡行早就傳開來,不僅開罪幾個在地方上隻手遮天的江湖黑幫,還惹惱這一帶所有的白道及官府。

  「衛師兄,大師兄待你我不薄,我們不能恩將仇報啊。」薛海好說歹說,盡力想讓人冷靜一點。「你目的何在啊?」
  「好玩、新鮮、刺激。」衛璣朝薛海露出燦爛笑容,還左擁右抱,臥在十丈軟紅間享受人間極樂,薛海被兩個美人架走,吶喊道:「還沒說完吶,師兄、師兄!」
  「那明早再說吧。」

  衛璣完全陷入匪類模式,吃喝嫖,卻不賭。賭什麼呢?人生做的每件事不都是在賭?所以他不是很能體會沉迷於賭博的人的心情,人生即是一盤盤賭局,輸贏自有定數,到頭來就是徒個痛快而已。

  他其實一開始沒想太多,只是覺得幹點壞事,說不定晉珣會緊張自己,很快便回來了。不過這裡所謂的壞事,是站在別人的立場和角度去解讀的,就他自身看來,那都是些好事。他只是想做點破舊立新的事情罷了。
  那些神壇充斥著神棍,什麼被神上身就能踩著碎玻璃也不怕受傷,還能吞炭火,百姓卻不曉得那些碎玻璃只是特地燒好的糖製玻璃,吞的炭火是預先燒焦混入的蕃薯罷了。
  江湖上千術是花招百出,衛璣也懂幾招,這點把戲就能唬倒一堆人,他就是看不慣,所以去找碴。

  說穿了是吃飽沒事幹吧。但又不盡然如此,晉珣遲遲沒有出現,衛璣心裡開始覺得自己不單是被寵著,更被放縱,好像不管他有多壞、多惡,多無理,晉珣都會笑著注視他,並露出滿意的笑容。
  但這感覺說不上是包容,也不像是純粹對情感的偏執,好像藏了點衛璣捉摸不清的心思。他知道跟宮裡長大的人鬥心思的勝算不大,他也不曾想過要鬥,但等待與思慕的日子裡卻徬徨不安,只能做這些事消遣。

  「妳們都下去吧。留銀菡下來。」他的嫖不是嫖,來這兒只是與她們玩樂,處處留情卻不留精,只想風流而不做下流事,當然這些薛海或別人不清楚,只當他年輕氣盛一夜戰數女罷了。
  銀菡是名藝伎,擅於吹奏龍笛與尺八。龍笛是橫吹的竹音,尺八即是直吹的洞蕭。衛璣在這兒流連時才聽她說笛音同滌,有滌洗人心的效果,聽來確實亦是這麼一回事兒,所以每每在此過夜都會留她下來吹一晚的曲,哄他入睡。

  之後衛璣離開晉珣統轄之境,到外頭重以衛璣之名「發展」,恣意劫掠官商人家,打壓當地勢力,強龍壓迫地頭蛇,底下還招攬了一票同黨,有的是被他打亂的舊勢力改而追隨他,有的是聞名來投奔,不過都是烏合之眾,衛璣倒也不在意。
  衛璣對錢財並不刻薄,搶到什麼就隨意分攤,大伙兒高興就好,但不許讓他見到欺壓無辜百姓及手無寸鐵之人的事,曾有人意圖強暴民婦,被他當場拿刀卸成幾塊餵了野狗。

  那是他第一次殺人,也是他第一次覺得原來有的人跟畜牲是沒兩樣的,不,連畜牲都不如。後來他還聽薛海跟其他人背後討論,說他殺人時眼睛都不眨一下。

  衛璣在外儼然成了大魔頭,以惡制惡,以暴制暴,還常常黑吃黑。季秋已是風寒水冷,衛璣霸佔人家寨子肆意而為,好像真成了不可一世的惡霸,薛海這天卻急匆匆送來一封書信,署名是晉尋。
  衛璣展信閱道:「衛兄鈞鑒,弟因有事耽擱而逾期未歸……」念了這些他已經管不住上揚並抽搐的嘴角,這傢伙比他大還自稱什麼弟,裝嫩也得有個分寸,根本佔他便宜嘛!接下來的話更是四處吃豆腐,雖然念出來不知情的也不明其意,但他念不出來,瀏覽完就把信抓皺塞到襟懷裡收了。

  晉珣沒有親自來接他走,而是約了地方見面。衛璣穿著豔紅的衣裳站在階上冷笑,掃了眼薛海說:「我倒看看他講跟我談什麼。你畢竟是投靠他的,想走現在就走吧。反正我也不差你一個人差遣。」
  薛海本來很高興能走,可是聽見衛璣講得這樣明白爽快,莫名有點失落不是滋味,撇嘴嘟噥:「衛師兄你也太沒感情了,我薛海也不是呼之則來揮之即去的──」
  「你再囉嗦我就不讓你走了。既然你對我這麼有感情。」
  薛海嚇得臉都發白,立刻喊道:「走,我走,立刻就走,馬上。我走走、走。」

  衛璣挑眉輕嘆,心想:「做人乾脆點不是很好?給了臺階還不下,蠢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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