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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曙清霜、壹

  一開始,李皓瑛只是想從原先的金籠子逃走,所以他來到另一座更大的籠子裡。因為他是靖王的嫡長子,除了這樣的金籠之外別無選擇。

  當初父王問他願不願意去睦王府學習,他知道那不是父王的主意,而是父王內宅那些女人所想,因為他的母妃很早就歿了,父王也不太管這些。為了避開靖王府那些無聊又混亂的紛擾,於是他乖順答應:「好,我去。」

  李皓瑛七歲那年的春天,從繁花錦簇的靖王府去到松石為景的睦王府,也不過一盞茶之久,卻恍如兩個世界。

  在門口等候的青年叫謝徵,是睦王身邊的隨從,臉又圓又小,身材卻頗高大健壯,迎接他時喊的那聲大公子親切和善,令人心生好感。謝徵說睦王上朝議事,近午才歸來,於是先帶他來到一座庭園,書齋就在園子中央,園中引來活水掘成了彎彎繞繞的小溪流。
  這裡的花木幾乎清一色是垂枝梅,除了鋪石道路,地上皆是青苔,也有幾株山茶,此時已落了不少紅花在苔綠上,相映成趣,別有一番風情。
  但七歲的他尚年幼,還不太懂欣賞這樣殘落的美,只覺得涼寒的春風和落花讓人心裡悵惘。不過,縱觀全景仍是美得如夢似幻,有別於睦王府前堂幽靜和寂的松石山水之景,這庭園相較之下更顯風雅溫柔。

  上了書齋二樓有位教書先生,自稱陸昭遠,說是曾因黨爭穫罪的朝臣。李皓瑛已記不清那天課堂講了什麼,只記得他老是盯著陸先生斑白的鬚髮胡思亂想,偶爾提些不深不淺的問題假裝專心。

  無論靖王府或睦王府都離橫亙京師的駿江很近,附近還有其他親王居住,至於原因還得從大晉開國之初講起。
  那個年代裡曾發生親王政變,且順利奪位。後來上位者為防此事重演,故令諸王侯聚居一處,並且不給予實質兵權、僚屬,更不能去自己的封地。因此駿江畔的常安坊成了諸王宅,後來卻又發生禍亂險些害李氏皇族盡滅,加上宦官、朝臣把持權勢的情況日益嚴重,所以才改了規矩,讓一些親王能到自己的封國,擁有自己的王府,但依舊得在諸多限制和條件下才能離京。
  因此到這一代,皇帝的手足子姪多數仍住得很近。最年少的親王李奕風乃惠妃所出,惠妃原是北方某國的公主,不過並非為和親入宮,而是聖人出巡時因緣際會與之相識相戀。只是惠妃下場並不太好,李皓瑛也是偶然聽過這些緋聞,並不清楚詳細。

  近午時分下課,謝徵帶他走在偌大庭園裡,盛開的垂枝梅宛如天空降下的簾幕,他沐浴著日光,穿梭在粉白花幕交織藍天的園林裡,享受眩目如幻的景色,但在其中有個更耀眼的人映入眼中。
  那是個俊秀溫雅的少年,獨坐花間品茗,那人就像是以最好的美玉雕琢出的仙人,美好得無可挑剔。李皓瑛知道那就是李奕風,大他九歲的皇叔。
  人人都說他父親靖王是個風流王爺,不只妾室眾多,外面還有許多情人,但他認為真正的風流該是像李奕風這樣的,光是端坐在那兒喝茶也如詩如畫,教人不忍打擾。

  雲白帶著淡煙紋的玉石桌上有好些精緻點心、果子和茶,李奕風讓他入座,親切問他課上得如何。李皓瑛行禮後就座,雙手在膝腿上緊握,他不記得自己答了什麼,印象中李奕風只是寒暄幾句,說會不負皇兄所託給他最好的教養,然後就起身走了。他知道李奕風那樣的人不會真的將他放心上,但這天如夢似幻的景象從此烙在他心上。

  天仙似的少年走遠,李皓瑛竟是鬆了口氣。事後他回想,大概自己是有些害怕那些皮相生得太好的人。因為他想起父王那些妾室,不僅生得面貌美好,也會妝點得令人眩目迷醉,內心卻是惡鬼,貪嗔癡無一不有。

  睦王不過大他九歲卻已相當成熟穩重,偶爾見面雖然會關懷他幾句,卻只是表面工夫罷了。他想,李奕風大概只是想賣他父王一個人情,替他處置靖王府最頑劣又不受寵的世子。
  大晉的男子十六歲即成年,在那之前一般都會早早定下親事,皇族為了穩固權勢更是如此。然而李奕風一直到十六歲也無婚配,這讓李皓瑛有點好奇,卻也因為睦王並無家室,所以才能隨興讓他這樣的孩子跑到自己府上學文習武吧。而且找來的老師雖然有些怪,但也特別好,例如那個陸昭遠就是個脾氣古怪的老先生。這也使得有陣子其他親王也想將家中孩子送到睦王府受栽培,然而這些老師又都嚴格得很,那些被嬌寵慣的孩子想方設法不肯到睦王府上課,最後又剩下李皓瑛一個人了。

  李皓瑛見得上皇叔的次數屈指可數,不過每次都令他印象深刻,偶爾還會害他發噩夢。有一回李奕風問起他在靖王府的生活如何,他答:「無趣得很,所有人都死氣沉沉,問一句才答一句,誰也不陪我聊,卻會私下聊別人的閒事。所以我喜歡偷聽他們聊天,偶爾也捉弄他們。」
  「捉弄?」李奕風眉目風流睞他一眼,噙笑抿了一口茶,舉止優雅。
  「其實也只是更衣時故意挑剔,讓他們一換再換,更小的時候我還跑給他們追呢。」李皓瑛那時聊開來,也顧不得對方是誰。
  李奕風有副好皮相,氣質也超凡脫俗,性情溫柔,任誰都會不自覺對他放下戒心,遑論一個七歲小童。

  李奕風聽到這兒就勸他說:「不過還是別為難他們這些下人了吧。雖是奴僕,但也是生命,你不這樣認為麼?」
  李皓瑛一時不明白皇叔何出此言,脫口回應:「我沒要他們的命啊。」
  李奕風淺淺微笑跟他講:「他們伺候不好你是要挨罰的。若打殘了,也只怕是生不如死。皇兄仁厚,卻不管內宅事務。」

  李皓瑛若有所思,李奕風又跟他聊道:「我小時候也和你一樣調皮,常想戲弄宮裡僕人。鬧了一、兩次以後,有一天發現身邊伺候的宮僕全都換人了。」
  「為什麼換了?就因為沒照顧好你?」
  李奕風伸手將他瀏海上一片落花拈在指間,神色溫和回答:「興許是吧。那會兒我母妃已經不在,是其他娘娘代管,我問了宮院裡的總管,總管只說,他們不能用了,也沒說別的。後來琢磨透了他的意思,我就不再那樣戲弄宮僕了。」
  「皇叔的意思是……」
  李奕風溫柔微笑:「皓瑛這麼聰明,肯定能明白。」

  少年李奕風的嗓音清潤好聽,語調又溫和舒服,但李皓瑛卻感到一陣寒意,當晚就發了噩夢,夢裡被他戲弄過的下人全都七孔流血站在他床邊盯著自己。當然那些下人還健在,晨起時他被那些下人又給嚇了一次。
  原以為不過是他想得太多,可兩日後他院裡的下人就徹底換上一批生面孔。他不知道能問誰,也不敢問,所有人都若無其事過著每一日。

  再次見到李奕風,猶是那溫柔和善的少年,只是李皓瑛對他隱隱有了些恐懼。畢竟生在深宮內院,又能活到今日,有誰是清白如紙,天真單純的?

  縱然如此,李皓瑛依舊每天到睦王府報到,跟著陸先生還有其他老師學習。李奕風說要代皇兄照顧跟教養他也不是隨口說說,請來的老師皆是出類茇粹的人物。也多虧他們嚴格細心的教導,李皓瑛才能暫忘靖王府裡那些無趣卻擾人的俗事。

  就這麼過了數個月,京師辰鐸開始飄雪,睦王府的奇松怪岩裹上銀妝更顯幽寂,書齋這裡亦然。一日李皓瑛在書齋做陸先生給的功課,陸先生說要去外面走走,他寫完功課後就臨窗欣賞駿江雪景,遠遠能看見江上沙渚覆滿白雪,幾隻野鶴飛了過去,就這麼不知不覺睡著了。
  醒來時書齋窗子已經掩上,李奕風坐他對面手握一卷書,他望著少年側顏,霞光隱約透過窗紙灑入室內,將這人照得宛如神仙。

  李奕風轉頭對他微微一笑說:「這麼冷的天,睡在這兒總是不好,又不想擾醒你。」
  李皓瑛身上蓋著一件暖和輕軟的衣氅,灰白透紫的毛皮大概是某種雪獸,他垂眸道:「謝皇叔關心。」
  「我送你回去吧。」
  那晚李皓瑛不知怎的很想留下,他說:「我不想回去。」話說出口他有些後悔,他知道睦王府也不簡單,也許有不少秘密,不,有秘密的或許是睦王,正想改口卻聽睦王答應了。
  「那好,我讓謝徵去靖王府知會一聲。就說,大公子學習累了,課業繁重,所以今日就在這兒過一晚。」李奕風招來謝徵吩咐了一句,謝徵就把一切的事都辦妥,也準備好了客房。

  不過李奕風沒找他一塊兒吃飯,李皓瑛覺得皇叔很神秘,但他並不想知道太多,還頗慶幸自己賴在這裡一晚,感覺挺新鮮。雖然都是王府,好像沒多大改變,但這裡至少不必提防他人眼線,不必處處留神。

  客房外的院子也積了雪,唯有附近的灰牆竹叢襯著雪夜,李皓瑛來到睦王府後通常會讓隨從們回去,今晚他身邊沒有隨從,沒人嘮叨,他提了一盞燈出來院子裡望月發愣。
  不到一刻他就後悔,冷死人了,還是回屋抱著手爐吧。正欲返回時,隔壁院好像傳來鏗鏘聲,他頭一回見到雪花往天上飄飛,亂瓊碎玉之中飛出一個白衣少年落到他院子裡,那人輕鬆將他抄到懷裡帶到屋脊上,他原先所立之處被無形之物劈開一道深刻的痕跡。

  白衣少年摟緊他朝虛空裡的某人說:「好身手,不過莫要傷及無辜。我們外面鬥去。」
  李皓瑛好像聽見竹林間有不對勁的窸窣聲,少年側首對他一笑,他被這一抹笑晃了眼,懵懵望著人。少年說:「沒事吧?應該沒傷著。我去追歹人了,一會兒有人來救你。」

  少年縱身躍走,身法如風,臨走時帶起獵獵寒風。李皓瑛蹲在屋頂上不敢妄動,僅餘光一瞅就有些怕,他雖然也習武,卻懼高。很快附近傳來許多人走在雪裡的聲音,他認出謝徵的聲音,謝徵問李奕風有沒有事,他聽不見李奕風回了什麼。
  半晌李奕風獨自走進院裡抬頭看,然後展臂喚道:「皓瑛,跳下來。」

  李皓瑛只敢以餘光往下看,他瞇眼抱緊身體無法回話,寒風快把他凍僵,他怕得再度閉緊眼眸,心想就這麼死了也好。反正活著總沒好事,雖說死得窩囊,但既然都死了,也管不了那麼多。
  胡思亂想之際,後頸覆上一片溫暖,李奕風悄然無息上來輕捏他後頸,無奈睇他一眼後拎他往下躍。他嚇得揪緊李奕風的衣袖,直到聽見一句「沒事了。」才敢睜開眼。

  「呵。」李奕風笑了聲,問:「你怕高?」
  李皓瑛沒答腔,但任誰看他這臉色也該明白了。他不由得看著地上彷彿被巨刃剖開的痕跡,能看見積雪多深,鋪設的石磚裂得很俐落。
  「是劍氣。」李奕風看他眼神疑惑,順口回答:「不用怕,都走了。回屋睡吧,別再出來。」

  李皓瑛沒等到更多解釋,李奕風簡短說完就信步走出院子了。他提著已經熄滅的燈回屋,也不敢再走出去亂晃,生怕又碰上危險。他知道方才應該是刺客,目標是他皇叔吧?但那個白衣少年是誰?皇叔是覺得他不過是個七歲孩童,所以不必解釋,也懶得掩飾?
  他想起李奕風那輕描淡寫提起劍氣的模樣都有些不安,是經歷得多了才對這種事沒有感覺?那麼父王也一樣麼?這一刻李皓瑛忽然覺得自己還是想活下去的,只不過他渴望外面的世界,而不是一直都在這樣的金籠裡。

  刺客的事誰也沒有再提起,好像從沒發生過一樣,李皓瑛明白許多事不該多問,最好也裝不知道。

  再隔一陣子就要冬至,李皓瑛依舊到睦府報到,謝徵候著他微笑說:「大公子著實是勤奮好學,風雨無阻啊。」
  李皓瑛眨了眨眼沒應話,他其實不是好學,只是不想待在自己家裡。謝徵又跟他說:「我家王爺已經去邊關了。」
  「什麼?」李皓瑛是錯愕,但更多是憂心自己日後無處可去。
  「不過大公子還是隨時能來,夫子們都會在府上,您不用擔心。」

  李皓瑛知道自己是有些沒心沒肺,他和皇叔之間算是某種互相利用?雖然不曉得皇叔圖他什麼,大概是賣個人情給父王而已,是他依賴睦王府更多。不過一聽往後來還是能逃到睦王府來,他立刻就安心了。只是李奕風忽然就離開辰鐸遠赴邊關,而且一聲招呼也不打,讓他心裡有點失落。
  但之後的日子,他一天都沒懷念過李奕風。而且正是因為知道李奕風不在,李皓瑛在睦王府感到更自在,就像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當大王吧。

  本以為無聊的日子總是漫長,但不知不覺五年過去了,李皓瑛十二歲,和其他大晉的孩子一樣,在十二歲時要到廟裡參拜菩薩,為自己祈福,並且請菩薩賜予智慧。
  這在靖王府雖不算大事,但也不算小事,靖王親自陪著李皓瑛參拜菩薩,寺廟的人解說祈禱祝禱的儀式,說要讓祈福者親自寫下一字,這個字會被視作孩子的替身燒化掉,也是一種對將來的祝願。拜完菩薩要走完廟前的參拜道路或是橋,直到轉角處以前都不能回頭,否則求來的福分智慧都會消失,得再回廟裡重新來過。

  李皓瑛聽完廟方解說微微勾起淡笑,暗暗想著這也不難,哪怕不小心回頭了都還能重來,所以他並不緊張。

  秋楓白露的時節,到處都是楓紅流丹,一片刺目。李皓瑛在寺廟走完祈福儀式,不經意想起李奕風,不曉得那人當年有沒有順利祈福。他對邊關很陌生,不知道皇叔在那裡過得如何?
  其實每年他都會寫封信,請謝徵寄去給皇叔,但他也沒什麼可說的,因此每年只簡單報了平安,並祝皇叔平安,也許是毫無誠意、單調無趣的內容,所以李奕風從來沒回信。

  但十二歲對他仍是重要的一年,因為他又遇見先前雪夜裡驚鴻一瞥的白衣少年。兩人在睦王府重逢,原先教他武藝的人被調任外地,謝徵說睦王為他請來一位更厲害的師父,而且出身有名的江湖世家。白衣少年比當初又長得更高大了,五官也逐漸長開,朗目星眸,英氣颯然。
  李皓瑛第一次知道少年姓傅,叫傅雪鴻。他看著傅雪鴻,想起一些話本裡的英雄故事,傅雪鴻就像故事中的英雄一樣風采卓然,能輕易吸引所有人目光。

  少年雙手負在身後,含著笑意跟他說:「靖王府的大公子,李永思對麼?」
  李皓瑛莫名緊張,卻不是害怕,而是見到一直嚮往的那種人或事物,一時有點不知所措。他輕輕點頭說:「你可以喊我皓瑛。」
  少年展笑應他說:「嗯,知道了。我是傅雪鴻,是個習武的粗人,不太懂皇族規矩,但是奕風說你很好相處,是個懂事聰明的孩子,見到你以後我也有這樣的感覺。要是我有失禮的地方,請你提醒我。。」
  李皓瑛點頭,在心中默念了一次傅雪鴻的名字,這個人叫傅雪鴻。

  「那就開始授課吧。雖然我會按我想好的來教你,但也想先問一問你有沒有什麼特別想學或想知道的?」
  李皓瑛垂眉歛目,想了會兒說:「我……怕高。」
  「嗯?」
  「我怕高。這樣還能學輕功麼?」李皓瑛抬頭望向少年師父,那少年笑起來俊朗好看,很迷人,是連男子也會不由得多瞧幾眼欣賞的那種。

  「嗯,我試著教你。」

  李皓瑛望著他直率又迷人的笑,心想這個人大概什麼也不記得,畢竟五年過去了,當時他還很小。不過,現在也不遲,他想多認識傅雪鴻這個人。

  傅雪鴻說他不過是一介武林草莽,態度卻不卑不伉,也不因李皓瑛是皇族子弟就有所遷就,教授武藝時的嚴厲絲毫不遜於陸先生。可是李皓瑛非但不怕傅雪鴻,還一天比一天都要崇拜欽慕。
  起初李皓瑛喊他師父,但傅雪鴻苦笑了下跟他講:「我只大你七歲,如今也不過十九,喊我師父感覺要變老了。你就喊我傅哥哥吧?」
  李皓瑛心想也好,改口喊少年哥哥。傅雪鴻教他的是武學基礎,每天練的東西都一樣,老實講非常無聊無趣,但傅雪鴻的說法是任何武功都得打好底才能往下練,李皓瑛就接受了。實際上李皓瑛不是接受這麼無趣的練習,而是因為喜歡傅雪鴻。

  也許是因為稱其一聲哥哥,使李皓瑛有種奇妙的感覺,傅雪鴻指點他時,他感覺自己被在乎和照顧著。和傅雪鴻相處時一點也不需要花太多心思琢磨言語裡的深意,不必將一句話反覆咀嚼,不必有所提防。簡單來說,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自在。

  李皓瑛越來越嚮往江湖,儘管傅雪鴻常跟他說:「江湖險惡啊。不過你還小,不知道也好。」
  李皓瑛回他說:「和深宮內院相比,江湖依然險惡?」
  傅雪鴻想了會兒笑說:「都危險,可是不一樣。皇宮裡那是詭譎壓抑,讓人喘不過氣來。」
  「還好我只是親王的孩子,並不需要在皇宮裡待著。」李皓瑛講完就聽傅雪鴻嘆了口氣,他問:「怎麼啦?」
  傅雪鴻頗有感慨說:「也許險惡的是人心吧,但世上也有好人,要不,奕風怎麼能長得這樣好?想來他也是不容易。」
  李皓瑛聽他提起皇叔時,心中總有些異樣感受,但他難以理清,也不想自尋煩憂,所以就不去想了。於是他敷衍應道:「嗯,塵世混濁,大家都不容易。」

  說完這句他偷眼斜覷傅雪鴻,被對方察覺了,但傅雪鴻率真對他微笑,燙得他面皮溫熱趕緊收回目光,內心慌亂莫名。

  日子一天天在過,李皓瑛的個子又抽高了許多,只是怎樣也不及傅雪鴻。他挨過了漫長的練武基礎,傅雪鴻開始教他一些簡單的拳法功夫,有時也會興起好玩教他認識各類兵器,不過從不讓他真的拿起刀劍對練。
  李皓瑛問過為什麼,傅雪鴻只答一句:「奕風交代的,你是皇族子弟,總不能真的為了習武傷了身子。教你習武不過是強身健體,我認為這樣也好。」

  李皓瑛有些不高興,不,其實他很不高興,那次他回靖王府生了好幾天悶氣,也沒再去睦王府。第四日的時候,謝徵來靖王府接人,他只吩咐院裡管事去打發,午後就聽下人來說傅先生來接他。
  李皓瑛一聽傅雪鴻親自來接他,立刻心軟了,摸了下嘴角深陷的笑意,收拾了起伏過大的情緒才出去。傅雪鴻一見他就說:「你生我的氣麼?」

  少年問得直白,反倒令李皓瑛不知如何回答。傅雪鴻也不逼他回應,逕自道:「我說過自己是個粗人,也許哪裡冒犯了人也不清楚,如果我讓你不高興,你可以跟我說,我會反省。只是你幾天都不來睦王府,陸先生、符先生他們幾個想你想得天天都念我,好像你是他們寶貝孫兒似的,我……」傅雪鴻苦笑了下說:「我也想你了,你願意再來找我們麼?」
  話都說成這樣了,李皓瑛自然不會不願意,況且傅雪鴻一句想他,讓他心裡又開心起來。他點頭微笑,答應會再去睦王府。

  傅雪鴻問他說:「上回好像聊到了習武是為了什麼,你是不是不高興?其實,我跟奕風只是為了你好。」
  李皓瑛說:「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我知道。可皇叔他……」
  「奕風?他怎麼了?」
  「不,沒什麼。」李皓瑛心中有所顧忌,許多話就算是對著傅雪鴻也講不出來。他沒想到皇叔對他的影響至深,尤其是那份隱然無形的……恐懼?

  他對傅雪鴻的崇拜、欽慕一日比一日還深,傅雪鴻不光是天天盯著他練武,有時也會帶他去外面蹓躂。許是傅雪鴻武藝高強,不只謝徵他們,連靖王府的人也未曾攔阻過。
  傅雪鴻到底是名門世家,並非一年到頭都待在睦王府,逢年過節都要回去,可是總會很早就趕回睦王府邀李皓瑛出遊。對李皓瑛而言這樣的陪伴已經足夠,十四歲那年過春節時,傅雪鴻還特地提早一日回來,就是為了帶他出去遊江、賞花燈。

  傅雪鴻特地帶他上船,看著江岸上無數遠近燈火,彷彿京城那兒才是一片汪洋,不久後皇宮那兒的天空炸出許多煙花。
  「真好看。」傅雪鴻欣賞夜空中的火樹銀花,李皓瑛則望著他輕喚一聲傅哥哥,他轉頭回以一抹淺笑說:「過完這個年你就十四歲了,日子過得真快。」
  「是啊。」李皓瑛對他微笑,看他神情有些靦腆,於是問:「傅哥哥有話想講?」
  傅雪鴻抿笑點頭,甲板上兩人離得很近,近到能看見彼此眼裡彷彿映出夜幕的花火。

  李皓瑛無由的心跳略快,他雙手慢慢在袖裡握攏,卻不知這人究竟想說什麼,因而緊張得手心出汗。
  「皓瑛,說來有些好笑,我是家中獨子,和你相處的這段時日,不自覺就將你當成了自己的弟弟一樣。」
  「嗯……」聽到這句,李皓瑛的心漸漸變沉。他直覺接下來都是他不願聽的,可是面上還掛著微笑,他逼自己怎樣都得聽完。
  「我是為了你提前回京的,因為這個好消息我想早點讓你知道。」
  「好消息?」李皓瑛的笑意有些僵,但傅雪鴻沉溺在自身的喜悅中並無察覺。
  「這趟回去我就定了親事。說來,對方也算青梅竹馬,小時候我們倆常玩在一起,也一樣都是江湖中人,所以交往頗深。」傅雪鴻講到這兒吐了口氣,握起李皓瑛雙手說:「我真的很希望你能來吃我們的喜酒。」
  李皓瑛垂眼注視被緊握的雙手,再抬眸看傅雪鴻真摯無比的眼神,實在捨不得令這人失望,但他的心也真的很疼。這一刻李皓瑛才驚覺他對傅雪鴻的感情並非只是兄弟朋友的情誼。

  「我……」李皓瑛微微低頭,試著讓陰影掩去眼神,他說:「傅哥哥也知道我在靖王府的處境吧。我很想去,但是──」
  「不要緊,我已想好了,若是奕風帶你一起赴約,靖王他們會答應的。」
  「皇叔?」李皓瑛一臉錯愕。
  「嗯。你沒聽謝徵他們講麼?春節過後,奕風應該就能回京了。」

  李皓瑛愣怔,心情頓時複雜,說來和李奕風已有七年未見,他倒是厚顏得鎮日都賴在睦王府,如今還不曉得那個七年都不曾回他信的人變得怎樣了。這事居然一時壓過失戀的痛苦,搞得他恍恍惚惚不知怎麼回靖王府的。

  那晚他做了個夢,又是那片垂枝梅盛開的景象,花木間站著身披戰甲的男子,男子渾身染血,鮮紅血珠自其指尖滴落,他看不清其面目,卻知道那是皇叔。颳起一陣大風,風中他聽皇叔說:「想離開,得拿命去換。」

  夢裡他淒然一笑回說:「那你豁出性命,能離得開麼?」

江曙清霜、貳

  「大公子該晨起更衣了。」

  一早舒逢安就帶若干奴僕為李皓瑛更衣,舒逢安是這幾年才來他院裡的管事,年紀和傅雪鴻差不多,不過臉生得略顯稚氣,玲瓏心思,相當會察顏觀色,倒和謝徵有幾分相像。

  李皓瑛知道傅雪鴻這一趟回京只是來跟他說那件喜事,今早就要回穆州籌備婚事,陸先生他們回家過年,所以他也不必去睦王府,可他已經習慣天剛亮時起床,打理好儀容後就閒下來不曉得該做什麼。

  不如就去江岸散步吧?

  這兩年來父王對他管束得沒那麼嚴格,帶上隨從就能在常安坊一帶四處逛。常安坊一側臨著駿江,江岸邊繁花盛開,他不肯帶太多人同行,於是舒逢安親自跟來。
  江岸上的餅鋪開張,李皓瑛被香氣誘得嘴饞,手指一家鋪子說:「小舒,我想吃那個。」
  舒逢安提醒道:「外面飲食不比王府,也不曉得乾不乾淨,況且那東西我們府裡廚子也會做,不如……」
  「我現在就想吃。」李皓瑛面無表情下令,他出來前已經吃過一些東西,可是清淡得很,肉餅的香味害他饞得要命,再說天剛亮不久,這一帶應該遇不到什麼熟人,他也不想再管什麼身份、規矩的事。
  「那小的去給你買,大公子想吃幾個?」
  李皓瑛攤掌,舒逢安確認道:「五個?」
  「就是五個啊,你沒睡醒?」
  舒逢安笑笑回應:「是,那小的這就去買來。」

  附近結香花開得正好,黃白花球綴滿枝頭,這種花木先開花後發葉,所以此時望去只有無數可愛花團。江邊微冷的風將香氣飄送更遠,李皓瑛在花木間賞景,聽見幼鶵鳴叫聲離得很近,於是低頭在草叢間找聲音來源,看見一隻灰絨毛球落在草叢裡,是隻羽毛還沒長全的幼鳥。
  「唉,真可憐,這處風大,是被吹落了吧。」李皓瑛把灰絨小球捧在掌心裡,抬頭找尋牠的鳥巢。成鳥把巢築在更高的樹木上,他退遠了些打量它有多高。
  舒逢安這時跑回來看到他手心捧的幼鳥,了然道:「大公子,我幫你把牠送回去。」
  「不,我自己來吧。」李皓瑛原先懼高,傅雪鴻想盡辦法幫他克服,他跟傅雪鴻學輕功,但只在那人面前練習過,他心想這鳥巢還不算太高,應該不要緊。
  舒逢安想勸,可李皓瑛拿眼尾淡掃他一眼,雖是半大不小的少年,這一眼卻也有皇族子弟的威儀,於是他安靜守在旁邊不再多言。

  李皓瑛瞅準能借勁落足的幾處,提氣躍上樹,輕輕將幼鶵擱回巢中。他望著牠微笑輕語:「別再落下了。」
  他低頭望了眼舒逢安所在,輕鬆落地,從舒逢安手裡的紙包拿走一個肉餅說:「我吃兩個,其他給你吧。」
  「謝大公子賞賜。」
  「走了。」李皓瑛心情不錯,肉餅溫度適中,剛咬一口那鮮美的肉汁就流進嘴裡,只是怎樣也沒料到他這一回身就撞見一堵豔紫色的牆,抬頭一看那張臉,眼熟得險些害他噎住。

  不過相隔一日李奕風已回到辰鐸,他聽睦王府的人說大公子到江邊散步就尋過來瞧瞧,看傅雪鴻、陸昭遠他們這些年將當初那七歲小娃教得如何。
  李奕風和這個姪子的相處有限,多是由其他人轉敘,但也算是瞭解其喜好。比如他曉得李皓瑛對治國之道、講大道理的文章沒興趣,反而愛看民間話本小說,而且無論才子佳人、江湖恩仇都看,不拘題材,喜歡吃甜食,不喜歡酸,怕吃辣。
  沒想到曾經那樣懼高的孩子,如今已經能輕鬆將幼鳥送回巢中,看來傅雪鴻教會他姪子不少東西。李皓瑛的個子抽高了,五官也逐漸長開,是個俊秀的少年郎君,一身衣袍色如嫩芽,倒適合那介於成人和少年之間的身形。

  「皇、皇叔?」李皓瑛錯愕,還以為自己沒睡醒。
  李奕風的手搭在他肩上輕握,穩住他腳步,又輕拍兩下道:「慌什麼?」
  「姪兒……沒想到您……」李皓瑛的目光從那壓有暗紋的衣襟往上挪,李奕風的模樣幾乎沒怎麼變化,就是眼神似乎多了些滄桑,但依然那樣溫柔、內歛,而且這人又長得更高了?好像他怎樣都追不上。
  李奕風微笑說:「聽說你來這兒,離上朝還早,所以我就順道繞來看能不能遇見你。」
  李皓瑛點點頭,然後垂首沒再說話。李奕風抬手想摸他頭髮,但這人已非七歲孩童,想想不適合而作罷,再者他從來沒有想對誰做這種過份親暱的舉動,心覺這樣的念頭很陌生。

  「沒什麼想跟我說的?」李奕風問。
  「皇叔。」李皓瑛捏了捏袖擺。
  「嗯?」
  「為什麼皇叔都沒有回信?是邊關事務繁忙?還是……」
  李奕風說:「我不知道該回什麼才好。你希望我回信時寫什麼,下次我會回。」
  李皓瑛只是想不到該聊什麼才隨口一說,問題卻被反扔回來,他忖道:「那,請皇叔回信報個平安,莫讓姪兒擔心。」
  「你,擔心我?」
  李皓瑛心虛頓了下才急忙道:「當然會擔心,都是自家人。」
  「呵呵。」李奕風輕笑,答應他說:「好。」
  「皇叔在邊關過得好麼?」李皓瑛對邊關的生活好奇,多少也想瞭解李奕風在那裡都是怎麼過的。
  李奕風面上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回答:「過得還好,想知道的話就來我王府聊。你這些年倒是長高不少,從前那麼小。」
  「是人都會長大的。」李皓瑛尷尬笑了下,心想皇叔是在敷衍他吧?
  「嗯。要是都不長大該多好,許多事不明不白的,也就不覺得有什麼好憂煩的吧。」
  李皓瑛不住回嘴:「我倒認為快點長大才好,至少有些事情能自己作主不是?」講完他有些緊張觀察皇叔的臉色。
  李奕風輕笑回應:「或許吧。只不過要想選擇還得看運氣、能耐如何。活著總是身不由己的時候多吧。」
  「聽來皇叔是有什麼感觸?」
  李奕風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忽略他的話說:「我該進宮了。你繼續散步,不必送我。」

  李皓瑛目送李奕風離開,直到那人拐進另一條街,他的心還是跳得很快,他長吐一口氣拍拍胸口,忽聞肉餅香,轉頭看舒逢安默默吃起肉餅,於是瞇眼睨人:「好吃麼?」
  舒逢安點頭,訕訕笑應:「好吃。」
  李皓瑛無奈看他,自言自語道:「忘了跟他說傅哥哥的事了。」說完苦澀笑了下,真想當沒這回事。

  見過李奕風之後,李皓瑛頓時覺得走多遠、看多少風景也都沒什麼意思,大口咬著手裡的肉餅咀嚼嚥下,跟舒逢安說:「回去吧。」
  「大公子才出來又要回去?」舒逢安講完就收到大公子一個白眼,立刻連聲稱是。
  李皓瑛又嘆了口氣念道:「小舒,你明明大我七歲,怎麼有時比我孩子氣呢。」
  舒逢安笑著應:「大概是因為小的在家裡排行最小吧。」
  「哦?」李皓瑛沒聽說過他家裡的事,隨口問:「你家中還有誰?」
  「家中本來有很多人,但是有一年鬧旱災,家中走水,來不及救,只剩我和哥哥。」
  李皓瑛回頭看面上還掛著笑容的舒逢安,拍拍小舒的肩說:「遭逢禍事還能振作起來,你也不容易。」
  舒逢安摸摸鼻子低頭笑回:「其實能活著已是不易,活得好更是運氣,小的還有一條命在,自然是要振作的了。」
  李皓瑛聽他一番話說得倒是頗有道理,點頭淺笑道:「你說得對。還活著,自然要振作吧。」他想,有朝一日他要擺脫這金籠子到遙遠的地方,過不一樣的日子。

  舒逢安低頭說:「小的一時逾越身份多嘴,還請大公子見諒。」
  「不,你這樣很好。不要像從前在王府那樣,我問一句才答一句,像這樣聊也──」
  「但是大公子,王府有王府的規矩。」
  李皓瑛原先的好心情都被規矩兩字給毀了,他歪頭冷冷看著舒逢安,又想起從前皇叔給他講過宮僕被換的可怕故事,勾了下嘴角冷淡道:「知道了。不會讓你為難的,回王府吧。真沒勁……」

  他們一回府就看到有馬車離開靖王府,李皓瑛暗自嘀咕:「這麼早就來客人,又走得這麼匆忙?」
  反正與他無關,他跟舒逢安回府看到靖王還在廳堂裡,平日總難見上一面的父王,這會兒碰面總不能不請安。他進廳裡行禮喊了聲爹,靖王沉沉應了聲就叫他坐一旁,他擺手讓舒逢安退出去等,端坐在那兒等父王發話。

  靖王雖已年過半百,但容貌體態皆保養得宜,又生得高大挺拔,在京裡有不少紅顏知己,因而被稱風流王爺。其實李皓瑛幼年非常不喜歡這樣的父王,暗暗覺得哪是風流,不過是下流而已,但隨著年紀漸長,他也知道有時自己認識到的也許只是表面,更何況他們父子之間從來都不算互相熟悉。
  靖王鮮少和大兒子私下閒聊,一時也有點生疏,他打量孩子幾眼才問:「剛才去你皇叔那裡了?」
  李皓瑛歛眸回答:「剛才孩兒只是去江邊散步,但是也見到皇叔了。」
  靖王點點頭,忖道:「這幾年你受他不少照顧,還有他府上請來的幾位先生,我讓人備了些禮,你再代為父送過去。」
  「是,爹。」
  「唉,你長大了,也懂事不少,看樣子奕風把你教得很好。可惜你弟弟就是不願意跟著過去,就是怕吃苦吧。」
  「弟弟年紀尚輕,有些事可以循序漸進。」
  「説得對。」靖王跟兒子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仍覺得有些尷尬和感慨,他問:「皓瑛,你怨不怨為父?」
  李皓瑛抬頭看父王,平靜反問:「爹從來沒有虧待過孩兒,要孩兒怨您什麼?」
  這話好像反而令靖王有些難堪,他嘴角微抽輕嘆道:「為父並不常陪伴著你,又在你母妃走了之後,娶了其他人,你心中若有怨恨,這為父也能理解。若你真是毫無埋怨,反倒教為父……」
  「爹不必多想,我不是懵懵懂懂的小孩了,自然曉得爹不是鐵石心腸之人,也許是寂寞,或是府中仍需要中饋掌事,爹定然有自己的思量。」當然,也無須跟他交代什麼。過去從沒有想過要向他解釋半句,如今提起又是為何?如果只是為了能消除心裡那點內疚,他可不打算遂其意。

  思及此,李皓瑛低頭若有似無笑了下,今日他才曉得自己是這麼記仇的。

  靖王倒不知少年心中曲折,只覺得孩子意外的懂事明理,想到這裡又更加心情複雜,他問:「孩子,你真的不怨為父?那你,你可有話想對我說的?」
  李皓瑛抬頭注視靖王,聽說他生得與母妃極為肖似,但也有人說幾分像靖王,他倒是不想和這人相像。思緒繞了繞,他盯著靖王有些愧色的眼神問:「爹,孩兒只是有些不懂,那麼多人都愛你,那你愛他們麼?」
  靖王被問得一愣,皺了下眉哼笑道:「果然還是、呵,問這樣孩子氣的事。我當然是愛他們,不然怎會和他們在一起?」
  「那麼,愛是怎樣的?」
  靖王嘆氣,有些敷衍他說:「每個人面對感情都有不同的樣子,這事得自己體會,三言兩語是絕對講不清的。怎麼?你是不是看中哪家的小娘子?」
  冷不防被回問,李皓瑛搖頭說:「沒有,就是有些不明白,爹不要多想。我忙著習文學武,又怎麼有空認識什麼小娘子?」
  「唉,日子過得太枯燥也不好,改日為父讓人安排些詩會或是宴會,你多交些朋友?」
  「孩兒謝過爹,只是孩兒不習慣那樣,而且去皇叔那兒學習並不枯燥,很踏實。」
  「那隨你高興吧。」聊到這裡,靖王也有點意興闌珊,於是草草將人打發了。

  李皓瑛回去途中,腦海都是自己回答父王有沒有心上人的話,他發覺聽見傅雪鴻要成親時的失落和傷心並沒有影響他太多,因為他從很早以前就隱約能預見到,不管他喜歡上誰,將來婚配是絕對不會順他的心意來。也因此,他戀上的人是男是女也就無所謂了,畢竟都不可能跟心上人共結連理啊。

  李皓瑛回去也得找些消遣,他讓人把梅樁搬到院子中央,再讓人搬來桌案畫具,趁春光正好隨興作畫,畫成落款後不禁想起睦王府的園林景色,又換了張乾淨的畫紙繼續畫下去。午後吃飽小憩片刻,歇夠了開始練武。
  說到習武他是相當認真的,也認同傅雪鴻講的打好基礎,無論拳掌功夫還是練打坐修練內功他每天都會做,若有空閒就再練刀劍等兵器,只盼有天也能遠赴邊關立下軍功,然後……說不定就能多些籌碼選擇自己的將來吧?

  這其實也是李奕風給他的靈感,皇叔能去邊關,他或許也有機會?因為親王多半會被授予軍職,雖然並無實質軍權,可也不是完全沒機會。

  傍晚時睦王府來了邀帖,李皓瑛挺納悶,這麼晚才來邀他過去做什麼?不過靖王不在府上,也許去了哪個情人那兒,他跟總管交代一句就帶舒逢安出門了。因為睦王府就在隔壁,李皓瑛只讓舒逢安提燈照路,主僕徒步走過去。

  走在常安坊的大街上,落日餘暉勉強照出四周環境,暗橙的光讓氣氛透著一些詭譎,胡思亂想的李皓瑛不由得加快腳步。到睦王府時,謝徵親切微笑迎接他們,李皓瑛跟舒逢安說:「我去找皇叔,你自己找個地方等我吧。」
  謝徵讓人招呼舒逢安,就帶人去見睦王了。

  李皓瑛跟在謝徵身後走,去的不是先前熟門熟路的園林書齋,而是另一條陌生的路,他知道可能是要到皇叔的書房?不過這路幽靜得很,草木栽植不多,若有人潛入絕對能瞧見,格局深廣又不失隱密,走過重重跨院後才到了一處院落,草木比方才路徑繁茂了些,還有小橋流水,眼前是一座雅致的樓宇,苔綠青磚交錯鋪開的地上有石燈,樓外廊道間的燈柱古雅樸素,空氣中隱約能聞到特地調過的某種淡香。

  謝徵說:「王爺說今晚想邀大公子一敘,若是聊得太晚就請大公子在這裡過一宿,要不要讓舒管事先回?」
  李皓瑛挑了下眉,點頭答應:「讓他先回吧。我自己過去找皇叔就好。」
  謝徵躬身送他入樓,再慢慢後退、轉身走出院外。

  李皓瑛抬頭打量這環境,再看那樓宇,喃喃道:「倒是挺風雅的。」他來到樓前推門而入,樓下連個下人也沒有,就連傢俱擺設都不多,只有簡單的桌椅、坐榻、書案,他輕喚幾聲皇叔以後才聽樓上傳來沉潤悅耳的聲音說:「上來吧。」

  那聲音聽得李皓瑛有些羨慕,皇叔生得好,嗓音也好聽,比少年時更低沉了些,但又更醇厚好聽,不像他現在的嗓子依然輕細,雖然不是中氣不足,但聽來卻有些曖昧尷尬,半大不小的實在討厭。

  李奕風在二樓讓人準備了一些小吃,李皓瑛上樓就看他拿著一本書在研究,走近看才發現是棋譜。
  「皇叔,姪兒來啦。」
  「坐。廚子做了幾樣小菜,不曉得你餓不餓,若是餓了,我讓他們再煮碗麵來。」
  「不用,我吃過了。」李皓瑛看了眼桌上小吃有點嘴饞,他說:「但也不是很飽,我想再吃一些。」
  李奕風親自給姪兒舀湯,他說:「喝些熱湯暖胃吧。一會兒要是渴,還有茶水。至於酒是我的,你還太小,不宜飲酒。」
  李皓瑛聞到那酒香,覺得應是濃冽甘甜的桂花釀,心裡可惜,小聲嘀咕:「一會兒說我長大,一會兒又說我小。」
  「嗯?」
  「沒什麼,我說你的酒好香啊。」
  「桂花釀,你喜歡這氣味?」李奕風遞了一杯過去,噙笑提醒:「聞可以,不要喝。你還小。」
  「我就嘗一口行麼?」李皓瑛聞到這誘人冷香不禁跟皇叔討價還價。
  「好吧。一小口。」李奕風看姪兒盯住那杯酒露出開心的笑,覺得真是孩子氣,不由得生出憐惜之心。他看李皓瑛舉杯湊到唇間,那少年微微啟唇露出一點嫩紅顏色,他不覺凝眸盯著少年看,喉間有些緊澀。

  直到李皓瑛嘗到酒水的苦辣而皺起臉,李奕風才垂眸輕笑,把那杯酒取回一飲而盡。

  「真不好喝。」李皓瑛仍皺眉,給自己倒茶水洗去口中的滋味,他問:「酒又不好喝,為什麼這樣多人愛喝?」
  「這滋味是你這樣的小毛頭不會懂的。」李奕風取笑他說:「這算是很好入口的了。改天再讓你試試其他果酒。」
  李皓瑛嚥著口水挾小菜吃,想把味道換掉,又聽李奕風提起傅雪鴻的事情。
  「我收到雪鴻的喜帖,他讓我帶上你。你這樣又怎麼去吃他的喜酒?」
  「那我就不吃酒,或以茶代酒?」
  「呵。」李奕風淺笑搖頭,將一小盤點心推到他面前說:「嘗嘗梅花酥。」
  「謝皇叔。」李皓瑛早就盯著那盤點心看,有深有淺的粉色花形點心,裹著一層蜜糖,一小簇嫩黃色花心大概也是糖醃製的果肉碎丁。
  「私下裡喊我名字也無妨。」
  李皓瑛愣了下,抬眼笑看他說:「這怎麼可以,萬一讓人聽見還是……」
  「這是睦王府,沒有別人了。」李奕風揚起淡柔笑弧跟他說:「我見你和其他人相處都很自在,對我卻相當拘謹。是叔姪間生疏,還是你怕我?」

  李皓瑛分神把梅花酥放嘴裡咬一口,聽到這裡有點緊張,正在斟酌該怎樣回應,就又聽李奕風接著講:「你正在想怎樣回答才能不得罪我,也不會讓我多想是不?」
  李皓瑛的舌輾碎小巧精緻的點心,鬆香又甜而不膩的酥餅在口中化開,他是真的有些怕李奕風,於是立刻挑了一個表面的回答:「我只是和皇叔相處得不多,所以難免生疏。可我也曉得皇叔待我好,皇叔不要多想了。」

  「呵。可是你還是怕我。」李奕風淺嘗一口酒,眼尾睞去,李皓瑛盯著點心看,逃避和他目光相對。他輕嘆:「不逼你了,我真有這麼可怕?」
  「皇叔……為什麼對我好?連父王都不怎麼管我,你為什麼……」
  李奕風笑意略深,他答:「也是種緣份吧。我還小的時候,皇兄很照顧我,出宮後他也讓我住近一些,後來他娶了王妃,有了第一個孩子。其實你的表字也是我取的,李永思。」
  「啊。」李皓瑛倒不知道這事,訝異望著人。聽到這件事,他莫名有些安心,由衷道:「皇叔對我真是好。」
  「好?」李奕風神色淡淡的睞向一旁虛空處,似是想起了什麼說:「對你好的不是我,是陸昭遠、傅雪鴻他們。我不過是……覺得你和我小時候有點像。」
  「像?」他望著李奕風,忽然有點明白這人指的是他們都幼年喪母吧。
  李奕風回眸睇他說:「對,不像麼?好像一直在等著誰來救。」
  李皓瑛啞然無語,只好又伸手拿了一塊梅花酥吃,然後默默再去替皇叔斟酒。

  今晚氣氛著實尷尬,李奕風不再找什麼話題跟姪兒聊,李皓瑛也不知道該講什麼,只好走去開窗,寒冷晚風吹進來,大家都清醒不少。

  「好圓的月亮啊。」李皓瑛望著夜空說:「今天是十六,怪不得。」
  李奕風眼含笑意看姪兒那努力找話講的模樣,暗自好笑,只是逗得太過份也不好。他說:「夜已深,該睡了。」
  李皓瑛回望他問:「今晚叨擾了。」

  李奕風起身走到一間房門口,轉身說:「過來啊。」
  「姪兒不是睡客房?」李皓瑛也不明白自己在怕什麼,也許是從小看慣了他父王那些女人使壞,所以潛意識裡覺得越好看的人越毒、越可怕?但這也說不通,在他眼裡傅雪鴻也很好看啊。

  「逗你的。」李奕風指著斜對面的那扇門說:「已經給你收拾了客室,過去歇下吧。」他說完就見李皓瑛點頭,匆匆躲進那間房,不禁輕笑了下。

  七歲的李皓瑛有點像他,可是越長大就越覺不同,當初會覺得相像只是一種錯覺,一種情感寄託,彷彿見到年幼那個自己。但如今他再看李皓瑛的心境又不一樣了,他對李皓瑛並沒有什麼叔姪感情,答應皇兄請託不過是順水人情,再者他收留陸昭遠等人在府中,必須尋個表面藉口。

  李奕風向靖王提出要帶李皓瑛遠遊一事,靖王對這個皇弟素來信賴,對嫡子也相對不看重,所以沒什麼猶豫就答應了。
  從京城到穆州不算太遠,卻也不是真的很近,地圖上不過咫尺,途中卻有重山阻隔,所以李奕風選擇走水路。

  這是李皓瑛初次遠遊,他興奮得不得了,欣喜之情溢於言表,在大船甲板上迎風望著廣闊似海的江面。舒逢安跟幾個僕人隨侍在側,餘光瞥見睦王走近,比個了手勢令他們退下,舒逢安等人就低頭退至遠處。
  李皓瑛肩頸多了片絨軟溫暖的觸感,轉頭看是李奕風給他披了件披風,帽領邊緣是灰白透紫的獸皮,這毛色他從未見過,摸起來也是前所未有的舒服。他正欲開口言謝,就聽李奕風說:「去吃傅雪鴻的喜酒這樣開心?」
  這話簡直是兜頭潑李皓瑛冷水,不,是冰水,他笑意僵在臉上,李奕風也不知是有意無意的摸上他臉龐說:「回船艙吧,站在這兒把臉都凍僵了。生得這樣好,凍壞可就不美了。」

  李皓瑛欲言又止,想想終是什麼都沒講,尾隨皇叔回室裡休息。出航前雖然下過一場濛濛小雨,但很快就放晴,駿江風平浪靜,大船航行穩定,李皓瑛想回房看些閒書,李奕風卻把他叫到樓上,他們到某個寬敞廳堂裡,靠窗的地方擺了一桌吃食,房裡還很溫暖。
  李奕風說:「今天起得早,來吃點熱食吧。」
  李皓瑛淺笑:「皇叔近來每回見我都在餵我吃東西,早晚我會被養胖。」
  「那也不錯,福態。」李奕風簡短回他,令一旁僕人佈菜斟茶,做完這些就讓他們退開,然後斜倚著椅臂看姪子吃東西。
  李皓瑛倒是習慣被皇叔餵食了,一來就盯上幾樣想嘗的點心和菜色,他試了兩樣菜的滋味都非常好,閉起眼細細咀嚼品味,等回過神來才發現對面的男人一直目不轉睛看他,他緩下咀嚼,嚥下食物後抿了抿嘴問:「皇叔為何這樣盯著我?」
  「好吃麼?」
  「好吃。」
  「喜歡?」
  李皓瑛微微點頭:「喜歡。」
  「真單純。」李奕風輕笑,像喃喃自語般說了句,語氣有著不自覺的寵溺。

  李皓瑛被看得不自在,為了化解心裡尷尬彆扭,他問:「皇叔,我們這船要行幾日才能到穆州?」
  李奕風卻不直接回答,而是反問:「你很想見你的傅哥哥?」
  這話問得輕淺,即使李奕風的語氣溫和平常,但李皓瑛卻好像聽出了試探的意味,以及一絲絲不悅。他答:「當然是想早點見到面恭賀他。」
  「不會很久,走水路的話也比較不會碰上山匪什麼的。」
  「山匪?從京城往穆州途中有山寨?」
  「也許有吧。」李奕風終於也端杯飲茶,像是懶得再聊傅雪鴻的事情,或是懶得再跟李皓瑛多談。

  李皓瑛算是心思敏銳,也察覺對方不想再多聊,因此默默吃東西。他認為李奕風看起來真的是無可挑剔的完美,但這不過是外表而已,實則心眼多、城府深,說話彎彎繞繞,這是他幾年以來和李奕風相處的經驗及觀察,絕對不是他多疑、多思慮。
  他並不是很喜歡和皇叔閒聊,幾乎每次跟李奕風說話都很耗精神,想得多是錯,想得少也怕疏漏,答得太快或太慢都唯恐對方會多想,但他也納悶得很,皇叔這樣的人應該也不圖他什麼,那屢屢試探又是為何?

  只是為了一時興起?想到這兒他頓時恍然大悟,皇叔極可能是把他當成了消遣!

  他有些無奈,沒心力氣惱,還是多吃點東西、多睡覺,養足精神吧。

  數日後船隻入港埠,他們上岸還得再趕一日的路程,所以先在臨江城鎮休息一晚。李皓瑛一想到再過一日就能見到傅雪鴻,竟是徹夜難眠。他知道自己要見的不會只是傅哥哥,還有那人要娶的對象。
  不知道那女子美不美?溫不溫柔?是個怎樣性情的人?是怎樣的女子能與傅雪鴻拜堂,和傅雪鴻舉案齊眉、白頭偕老?他越想越妒嫉。
  他無法想像傅雪鴻那樣瀟灑英武的俠客跟人拜堂會是怎樣的情景,無法想像,更多是害怕跟傷心。明知道人這一生中,原就很少有人能和心中所愛相戀相守,多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可他想到這兒,內心還是又酸又疼。
  他心目中的少年英雄,有一日會和其他凡夫俗子那樣娶妻生子,然後慢慢老去,而這一切都與他無關,至多他就是來這兒見證一場喜宴,喝杯喜酒的局外人。

  「傅雪鴻……」他躺在床上默念那人的名字,滿室黑暗也無法掩蓋他的心酸悲傷。只因他是個男子,身份又是如此,所以就連表白心意都不可能。若他是女子,若他身為女子,大概也無法說出口,更不可能那樣相遇相識吧。
  平生第一次喜歡上人,註定要悄然無聲的結束,今後大概也都是如此。

  他李皓瑛不願意,他不想這樣,他想和皇叔一樣遠離京城。

江曙清霜、參

  穆州在京師南方,氣候更暖一些,李皓瑛知道這兒的人有三、四種方言,但他都聽不懂。穆州三面環山,一方繞水,這水指的是駿江,每座城鎮鄉村的風情人文都不一樣,可惜他們沒太多閒暇體會。
  李皓瑛看著舒逢安找來的風土地理誌,人人都說京城好,他卻巴不得離京越遠越好。不過就算是在京城,他最常待的也只有常安坊一帶。

  他們由水路改走陸路前往傅家莊,李皓瑛卻漸漸無心欣賞旅途景色,手中將一杯熱茶握到冷了也忘記喝。坐對面的李奕風把他那杯茶取回來問說:「要不要吃些甘草糖?」
  皓瑛無奈蹙眉道:「皇叔,我又不是小孩子,還拿糖哄我。」
  「這話說得也不對,不是孩子也能吃糖。」李奕風語調慵懶,從一旁描金小櫃裡拿出小糖盒,盒中有許多淺綠晶瑩的糖球。

  白晝耀眼的陽光偶爾透過車簾照射進來,璀璨淡金的光輝是尋常燈火難以相比的,有幾許熾白光束照亮李奕風的側顏和身形輪廓。李皓瑛被這一幕吸引目光,不得不說皇叔的手也生得極好看,那顆糖被玉白修長的手捏著好像都變成碧玉了,他望著皇叔含進一顆糖吃,又遞來糖盒給他說:「愛吃幾顆就吃幾顆。」
  李皓瑛失笑,接了糖盒說:「謝皇叔。」他含了一顆糖衝著李奕風微笑,心想是否只有吃吃喝喝時能輕鬆跟皇叔相處,那他跟皇叔豈不是比酒肉朋友還要酒肉?越想笑意越深,也真的發出輕笑。

  望著對面小少年開心的模樣,李奕風有一瞬的恍惚,猜想這人是不是真的嗜甜?一顆糖也能這樣高興,實在單純。但憶起自身幼年的景況,多少能理解有的人要的其實不多,快樂有時很純粹,卻又難得。

  李皓瑛吃完糖又過了會兒開始覺得不舒服,李奕風手裡拿書卻也沒專心在看,這下瞧見他臉色古怪就關心道:「你怎麼了?」
  「皇叔,我有點、唔,不是有點,我不舒服,覺得頭好暈,反胃。該不會是先前吃喝的東西……」
  李奕風聽懂其未竟之語,李皓瑛懷疑是飲食有毒。他先是一愣,直覺也是姪兒中毒,但隨即否決這猜想,無論他或李皓瑛身邊的人馬飲食全都嚴格篩選,尋常人很難趁隙下手。他輕蹙眉心抿笑,讓車夫停駕,牽著李皓瑛下車。
  一行人正在半途,周圍都是樹林,李奕風將人牽到附近一棵大樹下探了腕脈,他說:「脈象很平常,大概是暈車。」
  「暈車?」
  「這一帶除了坡道之外的路都較為崎嶇,車馬難免顛簸,不像在京城那樣平穩。」李奕風說話間執起少年的手按壓虎口和幾處穴道舒緩,他問:「覺得如何?」
  「我、唔。」李皓瑛剛開口就強烈作嘔,慌忙轉身避開皇叔跑到稍遠的樹叢裡把一早吃的東西全吐了。

  「嘔、咳,呼嘔──噢呃。」李皓瑛索性吐個乾淨,頓時輕鬆不少,可是他發現自己似乎站在上風處,嘔出穢物的氣味都朝皇叔那兒飄,他尷尬得不想轉身面對,卻聽到有人踏著草地走近。
  李奕風走近樹叢把少年拉出來,拿帕子給他抹嘴,問:「吐了該輕鬆不少吧。」
  李皓瑛臊得滿臉通紅,胡亂點頭。他反過來將李奕風拉得更遠,尷尬道:「皇叔,對不起,我一時沒忍住才那樣。讓你見笑了。」
  李奕風褶好帕子再去擦拭他另一邊嘴角,抬眸睇他,氣度雍容沉沉道:「什麼風浪我沒見過,這點事也不算什麼,你不必在意。」

  李皓瑛乾笑了下,回馬車上時臉皮還是燙的,不過他這副糗樣沒被傅哥哥瞧見實在太好了,皇叔那樣厲害的人也不屑把這事當作什麼把柄來戲弄他吧?他胡思亂想,有些心慌意亂,李奕風又把他的手拉過去按穴道。他茫然望著男人那雙好看的手正在捏揉自己指掌,很不應該的亂了吐息心跳,嚇得挪開眼不再去看。

  李奕風說:「你這手生了不少繭。」
  「啊?是。」
  「除了拿筆桿的繭,也有拿兵器的。傅雪鴻都教你什麼了?」
  「很多啊。」李皓瑛列舉一些武術心法,訕訕然道:「不過有不少是我賴著傅哥哥教我,只學了皮毛,傅哥哥說雖然不盡然都適合我練,但多懂一些也好。」
  「他對你倒是很上心。」
  「傅哥哥說他是獨子,將我當作親弟弟。」李皓瑛用那人的話來回應,雖然是笑著回話,憶起當時還是相當酸澀難受。

  李奕風輕輕拉他手說:「坐過來吧。」
  李皓瑛不明所以被拉過去,仍有些顛晃的馬車害他踉蹌跌坐,還好李奕風展臂護住他後腦,順勢就按起他腦袋上的穴位,雖然被按得有些疼痛,可是痛過之後又輕鬆不少。李奕風沉潤如酒的聲音在他身旁傳來:「若是還覺得暈,可以這樣做,耳朵上也有許多穴位。」

  李皓瑛疑惑,轉頭瞅他問:「耳朵的穴位?」
  「像這樣。」李奕風轉身面向人,雙手捏住其耳垂揉捏,沒想到李皓瑛比他想得還要怕癢跟敏感,倏地縮肩抖了下要扭身躲開,卻又步伐不穩往他身上撲。他反應迅速將李皓瑛撈住,略顯單薄的少年身軀橫倒在懷,不知所措的傻樣把他惹笑。

  「呵,你這模樣倒像我小時候養的貓。」
  李皓瑛聽皇叔取笑自己,抿緊嘴睨人,邊整理儀容坐回對面去,別開臉生悶氣。
  「這麼怕癢,豈不渾身都是弱點?」
  「沒想到皇叔也會戲耍小孩兒。」
  「你不是說自己不是孩子?而且我並沒有要戲耍你,只是好心想幫你紓緩暈車的不適。你不謝我,還怪起我了?」李奕風講這話依然帶了笑意,並不是真要生氣怪罪。

  「我不暈了。」李皓瑛自己揉了揉太陽穴,又怯生生盯住對面男人,提防那人又出手捉弄自己。
  李奕風懶得跟他計較,逕自拿起書接著看下去,但他也已經無心看文章,之後一路都在閉目養神。一路上,他都不禁想著李皓瑛慌亂的傻樣,暗笑在心底,好像很久很久沒這麼愉悅快樂了。
  還有手指碰到少年臉龐、頭髮、耳垂的觸感,非常陌生,卻又有種難以言說的吸引力,也怪不得有些人愛豢養孌童,不過他可沒這癖好,只是想到這姪兒若非生在皇族,只怕也不容易養大吧。

* * *

  為防再暈車,李皓瑛乾脆睡了一路,馬車終於停下來,他懵懵醒來望著已經站在車外的李奕風發愣,李奕風遞了塊素白帕子給他,他不解回瞅。

  「擦口水。」李奕風講完就看見少年露出窘赧神色,他並沒打算戲弄李皓瑛,可是每次相處都有些忍不住,畢竟這人的反應很有意思。
  李皓瑛擦完口水沒還帕子,而是將之收著下車說:「我弄乾淨再還皇叔。」
  「不必了。」李奕風含著若有似無的笑回他一句,逕自轉身走向傅家大門口。謝徵已經遞上帖子,除了他們之外也有其他前來赴宴的客人。

  傅家莊其實是一座大城莊,城內像個小國,傅家是這一帶的地主,和其他百姓們關係都很好,也和當地官府有往來,可說黑白兩道都吃得開。這些是傅家人帶路時,李皓瑛聽舒逢安講的,他問:「小舒怎知道得這麼清楚?」
  舒逢安低頭回答:「從前小的和兄長曾在穆州帶過幾年,自然聽說過這傅家莊的事,但是也僅是聽說。」
  李皓瑛打量環境,這兒的店鋪街市還算熱鬧,是個不錯的地方,他心想,原來傅哥哥的出身地是這樣的。越過大街市井後終於抵達傅雪鴻的本家,他對傅雪鴻生長的地方又好奇又不安,因為他並不想那麼快面對傅雪鴻要跟別人成親這件事。

  雖然傅家人手眾多,傅雪鴻只要吩咐下去自然有人負責籌備這場婚事,但不少場合還得自己親力親為才安心。這天傅雪鴻又去試了修改過的喜服,剛回來就聽睦王帶姪兒到來,立刻出廳堂迎接。
  到前堂第一眼就看見李奕風,那人永遠是這麼耀眼奪目,他還沒喊人就聽到熟悉的一聲傅哥哥,是李皓瑛撲過來抱住他。

  「傅哥哥,我好想你。」李皓瑛跑過去抱緊傅雪鴻,因為不及傅雪鴻那麼高的個子,所以他的臉埋在對方胸懷裡,他心想這是最後了吧,至少要留下好一點的印象,所以故作大方熱情。
  莫說傅雪鴻沒見過這樣熱情的李皓瑛,李奕風也頗意外,先前那個諸事拘謹小心到像隻怕生小獸的少年,原本那麼難親近混熟,今日居然會撲過去抱人。

  傅雪鴻笑了笑,抬手拍拍少年後背道:「我也想你了。一路上可還平順?」
  「嗯。都好。」李皓瑛抬頭笑望人,慢慢退開來。他看見傅雪鴻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後,似乎是在看他皇叔,他順其視線回頭,碰巧跟皇叔對上了眼,但他覺得皇叔的笑意似乎不及眼底?

  李奕風在詫異之後,莫名有些悶,也許是自己的姪兒反而和外姓兄弟更親近,因此吃醋吧。吃醋麼?他暗自笑了,沒想到他會有這種情緒。

  傅雪鴻喊他說:「奕風,你們都該累了吧。我早就讓人準備好讓你們歇息的地方,你們先歇會兒,等我打發一些雜務再過去找你們。」
  「不急,你慢慢兒來吧。我們只等著喝你喜酒而已。」李奕風笑應,餘光一直都在觀察李皓瑛的態度,他覺得少年望著傅雪鴻時的笑容過於燦爛好看了,著實不尋常。

  他們被帶到一座院落,小廳到處都有漂亮擺設,越過小廳的走廊通往左右兩處供客人休息的房間。李奕風將那些隨從都打發走,舒逢安那些人也都走開,李皓瑛向他點頭一禮說:「我先去小憩,不擾皇叔了。」
  李皓瑛才轉身要走,卻被男人捉住手腕,他茫然回顧,李奕風面無表情,眼神甚至可以說是清冷的,看著有點懾人。他疑惑低喚:「皇叔?」
  李奕風慢慢勾起嘴角來,用很輕的語調說:「你莫不是,看上他了?」

  李皓瑛悚然,默默吸了口氣,目光渙散望著前方男人的衣襟試圖藏起所有情緒。這一刻他覺得皇叔像毒蛇一樣,依然美麗,卻極為敏銳危險。

  果然還是徹底被李奕風看透麼?李皓瑛還想做點掙扎,他硬是忽略自己短暫的失常,裝傻道:「皇叔你說什麼?」
  李奕風盯住他半晌,挑眉說:「罷了。沒什麼。你好好待在這院裡,別獨自出去,傅家是江湖世家,結交甚廣,所以什麼樣的訪客都有,你……」
  李皓瑛已經抽身往房裡走,他敷衍道:「我明白啦,姪兒會小心,不會惹事的。皇叔不必擔心。」他說完趕緊關好門,然後按著胸口長吐一口氣。

  皇叔真是太可怕了,怎麼對一個未及束髮之年的孩童講這些?李皓瑛不禁暗自埋怨,又想起方才皇叔那番提醒大概是怕他四處跑,招惹什麼江湖風波,但他自己倒不擔心,雖說是靖王之子,但也只是個孩童,誰會真的將他放在眼裡?

  啊,也只有傅雪鴻了吧,大老遠特地跑到京城跟他說要成親的事,就算不盡然是為了他,他也覺得高興又悵然。不過至少對傅雪鴻來說,他是有些特別吧?
  他來之前已經睡了一路,如今是不可能再繼續睡,他開了道門縫確認皇叔已經不在院裡,就悄悄往外走。這趟出來雖然帶上隨侍的奴僕,但皇叔讓他們都去住附近旅店,在傅家也不缺人手伺候賓客,院外幾處都有下人等候吩咐。他避開那些下人在曲折的迴廊庭園晃,心想:「看來傅家也是底蘊深厚,屋樓院落間的景致既寫意又自然。」

  李皓瑛出了院子就順園中的溪水走,兩旁花木扶疏,光影錯落有致的投到跨院間的牆面,將外面嘈雜喧囂都阻隔在外。到了稍微開闊的草地上有人搭了鞦韆,上面棚架攀爬的紫藤已有些開花,只要稍微起風就能聞到濃郁醉人的香氣。
  他站在底下欣賞了會兒,看蜜蜂狂熱採蜜也不理他,他也不怕蜂螫,坐在鞦韆上輕輕蕩著。穆州的天氣很好,春風微寒卻不刺骨,他閉眼越蕩越高,感受穿透紫藤花枝間的光束在他身上掃過。
  這裡很陌生,卻又有點親切,也許是人本就喜愛親近林木花草才有這樣的感覺吧。又或許是因為這裡不是京城,不是常安坊,不是靖王府。

  離婚期還有幾日,傅雪鴻也是頭一回應付這麼熱鬧的場面,一時真是快喘不過氣來,趁外堂熱鬧混亂時把客人丟給那些長輩親戚們應付,自己溜走。他想找李奕風敘舊,途中就見到在園裡一隅蕩鞦韆的小少年。
  他望見李皓瑛沐浴在春光下愜意的模樣,嘴角不覺染上笑意,悄然無聲踱近。

  李皓瑛覺得在眼皮上輕舞如蝶的光斑消失不見,睜眼一瞅即見傅雪鴻近在眼前,好像入了夢一般不真切。鞦韆還在輕晃,他伸腳尖拄地停了下來,望著背光的男子發愣。
  傅雪鴻對他微笑,起頭第一句話卻是問:「你皇叔沒跟你在一塊兒?」
  李皓瑛坐在鞦韆上回話:「不知道他去哪兒了,可能還在房裡歇著。傅哥哥找我皇叔?」
  「也不急於一時,早晚會見的。就是這幾年沒見著他,實在想念。」

  李皓瑛點點頭沒接話,傅雪鴻說得大方,但他聽在心裡卻有些不是滋味。他越想越悶,脫口就說:「皇叔到哪兒都備受矚目,站在他一旁都要失了光采。傅哥哥只想念皇叔,只想找他。」
  傅雪鴻聞言愣了下,失笑道:「你這孩子,連這也吃醋?」
  李皓瑛也被自己這話嚇一跳,但他的確也還是個孩子,自然不被皇叔、傅雪鴻當回事,既然這樣他也有想任性的時候,他接著說:「你的醋我可吃不起,將來傅哥哥就是有家室的人了,也會有自己的孩子,到時肯定忙得無法再來京城找我們了。」
  傅雪鴻少見李皓瑛這模樣,非但不困擾,還覺得挺可愛,不禁用手指在少年細白臉頰上輕輕刮了下說:「說什麼傻話?我還是能去找你們,或是你們來找我。」
  李皓瑛面頰微熱,窘迫得轉身別開臉嘀咕:「話講得好聽,之後如何又不能保證。再說,之後就沒有人像你一樣指點我武功了。」

  傅雪鴻確實無法保證成家後會像從前一樣,不過聽少年提到習武之事,有點高興和不捨,他說:「我也想教你更多,不過除了傅家不外傳的武學,其他能教的我也已經都教過你了,剩下的不外乎是你堅持鍛鍊罷了。要是你還希望能學更多,不妨去請教奕風吧。論文我不及他,論武,我和他各有千秋,他的武學造詣是很好的,甚至可以說不遜於我。」
  李皓瑛張大眼睛望著他,有點不信。「我皇叔的武功和你一樣厲害?瞧不出來啊……他,他……」經傅雪鴻一提他倒是回想起先前的事,當李奕風握他手時,確實好像摸出一些繭子,只是那時他並沒有多想。

  傅雪鴻轉身瀏覽四周環境,淺笑道:「說來也是他幼年有奇遇,他的娘親曾救過一位不世高人,那人為了報恩曾潛入宮裡授予他一身武藝。那位高人又與我傅家有些淵源,我也是後來和奕風熟稔時才聽說這些。」
  「沒想到啊,這也算得上是前人庇蔭吧。」
  「不過你這麼愛練武是為何?」
  李皓瑛理所當然答道:「和皇叔一樣為了自保啊。」
  傅雪鴻看他還這麼小就要擔心自身安危,不由得心疼,他摸上李皓瑛的臉說:「好,我會跟奕風說的。」他一摸李皓瑛的臉就覺得燙熱,有些緊張道:「你怎麼摸起來這樣燙?是不是病了?」
  「沒有。」李皓瑛慌忙退開一步,拿相對微涼的手背貼在臉頰上。他跟傅雪鴻相處時,除了練武之外幾乎很少碰觸彼此,也不知怎的這人今日老是碰他,害他不知所措。

  傅雪鴻上前一步拉住他,大掌扣著他後腦杓,彎腰低頭說:「別亂動。」他拿額頭去探少年額溫,疑惑道:「怎麼還是覺得有些燙?」
  「我、沒事。」李皓瑛一顆心跳得厲害,他能清楚看見傅雪鴻根根分明的睫毛和炯亮的眼眸,只要偏頭一挪大概就能親上對方,他被這念頭嚇得僵住,驀地推開對方說:「我真的沒事。」

  被推開的力道並不大,傅雪鴻只是有些莫名其妙,不懂這孩子在閃躲什麼,也許是自己過於親暱冒犯了?他苦笑了下哄說:「那好吧,我想你是太累了,一路趕來有些虛弱。早晚天都還很冷,我讓廚房的人煮些薑湯給你喝,好麼?」
  李皓瑛點頭:「謝謝傅哥哥。」
  「怎麼這般見外,我說過,你就跟我親弟弟一樣,疼愛你也是應該的。」
  李皓瑛聽了還是頗心酸,但仍抬頭對他擠出笑容說:「是我有幸認識你,只要你好,我都替你高興。」
  傅雪鴻聞言不知是想到了什麼,眸光一瞬黯淡,很快又堆起暖煦笑意回應:「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傅雪鴻陪李皓瑛回暫住的院子裡,他想找李奕風,可是李皓瑛沒回房的意思,還跟在他後頭,他問:「還有事麼?」
  李皓瑛也是想到這恐怕是最後向這人撒嬌了,於是縱容自己任性道:「等你跟皇叔聊完,能不能帶我四處參觀傅哥哥家?」
  傅雪鴻微笑答應:「那好,你──」

  話未說完,李奕風就開門了。
  傅雪鴻立刻望向李奕風說:「正想找你。」
  李奕風問:「怎麼在我房門口聊天?找我有事?」
  傅雪鴻笑得有些靦腆,撓了撓腮頰說:「也沒什麼,就是那麼久沒見了,趁著有點空閒想找你聊聊。」
  李奕風掃了眼他身旁的少年,跟他講:「你先帶我姪兒去參觀好了,我還有些乏。晚些你再來找我吧。」

  李奕風這話有點反客為主,但傅雪鴻絲毫不介意,還很高興的答應下來。李皓瑛站在一旁把兩人交談間的樣子瞧得一清二楚,竟覺得傅雪鴻在皇叔面前的樣子不就是稍早的自己麼?但他很快甩開這念頭,傅哥哥都是要成親的人了,怎可能對皇叔有旁的心思,定然只是單純的欣賞仰慕吧?

  李奕風輕喚少年說:「皓瑛。」
  「什麼?」
  「好好兒去玩吧。」
  「是。」李皓瑛看皇叔關門時好像勾起了一抹很淡的笑,雖然僅是一剎那間的事,仍讓他感到刺目。他猜想,李奕風不僅看出他對傅雪鴻的心思,可能也瞧出傅雪鴻對自己是很在意的吧。但他仍捉摸不清李奕風在想些什麼,真討厭這種敵暗我明的感覺。

  傅雪鴻對自家當然熟悉,只是當下也不曉得要帶少年參觀什麼,他問了少年意見,少年說:「不如從廚房開始逛?」
  「廚房?」傅雪鴻笑了,想起這少年正在長大,確實需要多吃些東西,還要吩咐人煮薑湯和一些養生的東西給少年呢。

  結果他們倆在廚房邊吃邊聊,耗了一個時辰之久外面才有人跑來找傅雪鴻,嘴裡喊著大事不好,要傅少主出面主持。傅雪鴻問來人何事,原來有某門派的女宗主來惹事,似乎是那些不甘心讓傅雪鴻娶妻的人之一。
  傅雪鴻無奈看向李皓瑛說:「你先回院裡吧。」
  「不,我跟你去。」
  「此事與你無關,若將你牽扯進來,我要怎麼向奕風交代?」
  李皓瑛抱住他手臂央求道:「我就在一旁遠遠的看,絕對不會惹事的。我擔心你啊。」
  傅雪鴻知道少年一向性情沉穩謹慎,又溫順聽話,這才勉強答應帶他去前頭。傅雪鴻卻不知李皓瑛是抱著幾分圍觀看戲的心思,不盡然是擔心他,他自恃武功高強,這裡又是傅家的地盤,有什麼好擔心?

  李皓瑛面色沉定緊跟在傅雪鴻身旁,他好奇外面來鬧場的女子。儘管心中明白傅雪鴻遲早要娶妻,就算今日不娶,將來有天還是會成家,無論怎樣傅雪鴻身旁的人都不可能是他,但他現在不過是想看著傅雪鴻而已,僅僅是看著,也想看一些人跟他一樣為了這場喜事傷心難過,也許他就不那麼悶了?

  他隨傅雪鴻到前堂,有個著黑衣、披一身黑紗的女子站在那兒瞪著傅雪鴻。傅雪鴻問她來歷,女子生氣報出自己的門派,提起從前傅雪鴻救過她的事,那時她曾說過要以身相許,傅雪鴻雖然沒答應,卻也沒有嚴詞拒絕。
  女子身後還站了好些同門弟子助陣,傅家這兒也算人多勢眾,雙方僵持不下。與黑衣女說理的是傅家長輩,但女子無論如何也不聽勸,傅雪鴻不忍長輩受氣,站出來說話:「當日我救你也沒想過要你報恩,不過是一時仗義罷了。你卻拿此事鬧到這裡,當初我拒絕得不夠明確,不過是顧及你心情,你、唉,那我再拒絕你一次,總之我是不可能娶你的。」

  那黑衣女子忽然長劍出鞘,雙方立刻警覺握住兵刃戒備,李皓瑛看這場面也不禁嚥了下口水站在廊道上觀望。女子把長劍橫在自己頸子上說:「你若不娶我,我就死在這裡。」
  「你!」傅雪鴻氣壞了。

  李皓瑛鬼使神差的站出來喊她說:「這位姐姐,你千萬別做傻事。你要是死了,可有人會為你傷心掉淚?你的位置很快會被取而代之,你喜歡的人、喜歡你的人也不可能一世記著你,就算記著也頂多是幾聲感嘆罷了。這個人不愛你也不要你,就算你自戕,他這個親還是要結的。」
  黑衣女子沒想到蹦出一個小孩跟她講這些話,雖不是出自傅雪鴻之口,但她還是難以接受,頓時感到受辱更深,劍指少年怒斥:「與你何干?給我閉嘴。」

  李皓瑛沒料到一番好心惹來女子一蓬毒針,他聽傅雪鴻驚呼自己的名字,雖然本能想閃躲,但廊道間的人們也都慌了陣腳,等那些人都躲開時,他也已經來不及退避。眼看銀芒如細雨般灑來,他眼前驀地掠過黑影將銀針捲走,驚訝抽氣時嗅到一絲微冷香氣。

  來者聲音沉潤悅耳又不失威嚴放話道:「誰敢傷他,便是與朝廷為敵。」

江曙清霜、肆

  「誰敢傷他,便是與朝廷為敵。」

  一道清越話音在堂前迴蕩,李皓瑛立刻認出是李奕風。他被李奕風攬到懷裡護著,見到李奕風展開黑色披風上無數細針而暗暗發怵。
  李奕風察覺懷裡少年抖了下,想到少年險些遭殃也是心尖微顫,不覺放軟語調哄了句:「不怕。」他隨手扔開被毒針毀掉的風衣,淡淡掃了眼傅雪鴻,那人臉色著實難堪,見傅雪鴻這樣他才恢復冷靜。

  黑衣女眼神陰冷瞪著李奕風說:「這又是哪個好事的?」
  李奕風半個侍衛都沒帶,卻也無懼於對方的手段,他答:「在下李玄麟。」

  傅家的人都曉得這人就是睦王,其他人也只覺得救下少年的青年人生得極好,氣質超卓,沒想到這就是睦王本人。黑衣女也有些愣住,她身後的人小聲勸她幾句話,似乎也對朝廷的人有所忌憚,可黑衣女仍舊不甘願,瞪著李氏叔姪冷哼:「不要以為事情就這麼算了。」

  黑衣女率眾撤走,一場鬧劇暫時告一段落。李皓瑛望著那些人離開的大門口鬆了口氣,嘀咕著:「唉,哪有人這樣逼親的,真是什麼荒唐事都有。」他說完額頭被李奕風彈了下,有點疼。
  他看李奕風臉色微冷睨視自己,心虛又不安,趕緊抱住皇叔一臂巴結道:「多虧皇叔及時趕來,要不然我可就慘了。」

  李奕風這回是真有點惱怒,因為這個人與事超出了他的掌控?他一時也沒能理清滿腔怒火從何而來,只知道再不能隨意把這小子放出來,他牽起李皓瑛的手要走,傅雪鴻那頭忙著致歉、打發圍觀者,不久又追他們到院子裡。

  「奕風!」傅雪鴻神色慌張從廊道上喊他們,接著施展輕功飛來,眨眼間就攔了他們叔姪的去路。
  李皓瑛抬頭觀察李奕風的反應,後者面無表情迎視傅雪鴻,一副等著看對方要講什麼的姿態,這讓傅雪鴻尷尬萬分,李皓瑛見了有點不忍,於是先開口說:「傅哥哥,有事麼?」
  李奕風這才出聲道:「皓瑛,你回房裡去吧。先別出來,乖乖待著。」
  「是……」李皓瑛不情不願走開,每走一小段路就忍不住回望,那兩人在廊道上相望無語,好像都在等他走遠。他武功不及那兩人,想偷聽也辦不到,只得乖乖回房裡去。

  傅雪鴻等李皓瑛那孩子走遠後,訕訕然對李奕風說:「謝謝你。」
  「謝我什麼?」李奕風反問,語帶沒什麼情緒。
  「謝謝你方才出面,還救了皓瑛。」
  李奕風似笑非笑回道:「你是不是忘了皓瑛是我姪兒,我救他是應當的。這事你根本不必擱心上,也是那小子不聽話四處亂跑,險些惹麻煩,說來還怪我管教無方。」
  傅雪鴻說:「其實他很溫順聽話,又聰明懂事,剛才也是一時情急不希望我被人為難才幫腔,是我沒護好他,差點害了他。如今想來都還心有餘悸,唉。」

  李奕風定定看了傅雪鴻好一會兒。傅雪鴻被盯著有些尷尬笑說:「你怎麼這樣看我?我說錯了麼?今日還是多虧有你在才能鎮住場面,謝謝你了,奕風。」
  李奕風輕輕搖頭跟他講:「不必謝我,這是你的造化。但今日之事也是提醒你莫要當濫好人了。」
  「這點我──」
  「我知道你不是濫好人,當初是想賣個人情給那門派,卻沒想到招惹桃花劫吧。」李奕風趁機調侃他,臉上這時才有了點笑意。他又接著講:「但我也沒想到你對我姪兒這樣上心,還替他講好話,哼。」
  傅雪鴻聽他輕哼就有點心慌,急欲解釋:「我對他好也都是因為你。我……」
  「皓瑛那小子太過聰明,不過你還是別被他溫順的模樣給騙了。他呀,比狐還狡猾,只不過是比貓還懶,所以擅於應付人。」
  「哪有叔叔這麼說自己姪兒的。」傅雪鴻皺眉笑了下,不太認同這話。
  「他年紀尚輕,仍天真得很,適才也是因為他的天真才險些釀禍。不過也是因為這樣,有時真不知該拿他怎麼辦才好。總之,他擅於應付人,不要只信他片面表現出來的模樣。」
  傅雪鴻正色道:「我不這麼認為。他是個很好的孩子,只要真心對他,他也會同樣──」
  「雪鴻,不要在皇族子弟身上浪費真心。」李奕風打斷他的話,無奈吁氣道:「這點我們初識時就跟你說過。」

  傅雪鴻對他微笑道:「我記得,但如今我們不是真心往來的朋友麼?再者,你有你的城府算計,我也有我的心眼,你不必擔心我。」
  「我沒擔心你。」李奕風笑了下,轉身要回房去,傅雪鴻跟了進來,還不忘帶上房門。他轉身問:「還有事講?」
  傅雪鴻說:「明日一早,我的未婚妻就會抵達這裡。」
  「恭喜?」
  「奕風,這是最後了。」傅雪鴻看對方毫無反應而有些頹喪,低頭說:「我明白你我之間是不可能的,我也並不想把心交付給你這樣的人。既然註定得不到你半點回應,早日斷念也好。不過我並非為了逃避對你的感情才娶妻,我喜歡顏綺君,也真心想與她白頭偕老,從今往後絕不再糾纏你。你……不會嫌棄我這樣的朋友吧?」
  「不會。」李奕風沒有多想就回道:「你從來沒糾纏過我,就是你想糾纏也不容易,我也不曾感到困擾,這點你大可放心。」
  「那就好。」傅雪鴻鬆了口氣,又聽李奕風講:「此事由始至終都是你一個人的局,與我無甚關係,就不必多想了,好好把這個親結了吧。」
  傅雪鴻苦笑搖頭說:「你真是不讓人好過。」
  李奕風輕哼,垂眸莞爾道:「不過認真講起來,你我相識結交,倒是我賺到了。你是磊落君子,但我並不是。」
  傅雪鴻蹙眉笑望他說:「才講完自己姪兒的壞話,又說自己不好,你這麼活著不辛苦?」
  「我可沒說自己不好,你認為我辛苦,其實誰人活著不辛苦的。」李奕風又是一笑,打發他說:「好了,不與你閒扯,你還有許多事要忙,快走吧。」

* * *

  天暗下來,傅家的下人送飯菜給客人,李皓瑛看他們端來的飯菜有點多,碗筷都是雙份的,於是多問了句,那帶頭的僕人回說:「睦王殿下一會兒就過來,殿下吩咐要在此用飯。」
  僕人們魚貫離開房間,李皓瑛盯著對面那副碗筷也不好先開動,於是撐頰等候。他張大嘴打呵欠時,李奕風恰好推門而入,撞見他這樣子也沒什麼表情,他卻差點嚇歪了臉。

  「皇叔。」李皓瑛朝男人低頭招呼一聲,不敢抬眼覷人。
  李奕風眼帶笑意盯著那少年說:「平日看你嘴巴小小的,原來能張得這樣大。」
  「……」
  李奕風笑睨他一眼,挾菜到他碗裡說:「今日你不該那樣冒失。」
  「姪兒也是擔心那女子做傻事。」
  「那門派弟子多是穆州的異族,精於用藥跟暗器,他們民族性情與我們不太相同,你不要再輕易去招惹。」
  「知道了。」
  李奕風歛起輕鬆的笑意跟他講:「雖然不知道那女子究竟為何那樣纏著傅雪鴻,但是倘若她真的對傅雪鴻用情極深,那麼你講得再多也是無用。對一個用情至深的人說什麼也沒用,只能等他們自己心死。」

  李皓瑛抬頭疑問:「他們是指何人?」
  李奕風敷衍回應:「自詡癡情的所有傻子。」
  「癡情的未必是傻子吧?」
  李奕風點頭,別有深意盯著他微笑改口:「那,癡心單戀的所有傻子。」
  李皓瑛覺得臉上好像被搧了幾個耳光,難受得要命,也回不了話,他猜皇叔肯定是瞧出他對傅雪鴻別有心思了,生怕皇叔再把他隱密的心事都揭穿,只得悶悶不樂的埋頭吃飯。

  終於到了傅雪鴻的大喜之日,李皓瑛以為自己在之前就已經說服自己平淡看待一切,反正怎樣都不可能和心上人在一起,戀上的是男是女是誰都無分別,可是看到新人們接受完眾人祝福後進入洞房,他忽然想逃得遠遠的。

  「喝點酒吧。」李奕風倒了一小杯酒遞來。
  「可你不是說我還小,不宜飲酒?」李皓瑛問歸問,手已經伸去接過那杯酒了。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
  「是啊,傅哥哥他的吉日。」
  「不,是你長大的日子。」
  「什麼?」
  李奕風看他一臉懵就有點好笑,說:「懂得快樂、痛苦、喜悅和平淡這種種滋味,就是長大了。不過有些滋味嘗得太多,會老的。所以還是適可而止。」
  李皓瑛抿了一小口酒,又苦又辣,他皺眉品嘗嘴裡有些複雜的滋味,忍不住挾了些口味重的菜來吃,試圖壓過酒氣。他本想問李奕風這話是何意,但那番話又沒直接道明他在為傅雪鴻傷心,也可能是指他在替傅雪鴻開心呢?

  李皓瑛嚥下口中食物說:「傅哥哥那麼好,肯定很多人喜歡。他成親,不知道是不是有很多人傷心?」
  李奕風笑回:「那都不是我們局外人該操心的。傅顏二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大家還是很樂意祝福他們。」
  「這倒是。」李皓瑛想起剛才看到傅雪鴻望著新娘子時那款款情深的模樣,頗有同感。他喜歡傅哥哥,但也不想那人因為自己的私心而傷心難過,再說他明白自己還年輕,難免對傅雪鴻這樣的俠客有所憧憬吧。這種傷心也不可能跟他一輩子,只要時日一久就會淡去了。

  就算遺忘不了這些人事物,可是日子久了,總有新的會覆蓋了舊的,哪怕想起來還是覺得疼痛難忍,也不會一直持續下去,若是斷斷續續的話,他還忍受得了。再怎麼說,人生路還很長,他想起舒逢安說過的話,說服自己振作,但今天還是讓他藉酒消沉一下吧。
  於是他逕自拿了酒壺倒酒,喝了三杯之後就被李奕風伸手封住杯口攔住了,他歪頭覷人:「皇叔?」
  「喝三杯就夠了。」
  「呃、你不是說今天是特別的日子?」
  「是啊。不然你以為我會准你喝到三杯?你不是嫌酒水苦辣,難以入喉麼?」
  「可我還想嘗嘗,而且剛才那些都沒斟滿……」

  李奕風不理他討價還價,讓一旁謝徵跟舒逢安替他佈菜、伺候他吃飯。期間不斷有各式各樣的賓客來找李奕風敬酒,李奕風來者不拒一一回敬,那些人也只打個照面、寒暄幾句就走,看得李皓瑛有些好笑。
  李皓瑛問:「那些人都想認識皇叔,但又不敢久留,是不是因為江湖之人不太和朝中之人打交道?」
  李奕風興味笑睇他,應道:「多少也有這原因,人脈是越廣越好,但也得看是和怎樣的人往來。」
  「可是大家都曉得你跟傅哥哥很要好啊。」
  「現在很好,將來也未必。既是有緣相識就珍惜吧,誰知道能不能一直好下去。」
  李皓瑛輕蹙眉嘆道:「總覺得皇叔你老是話中有話。」
  李奕風勾了下嘴角回說:「習慣了。」

  喜宴結束後他們就回去歇息,準備隔天啟程回京。第二天傅雪鴻要帶新娘子去宗祠祭祖,也不會有空和他們或其他朋友見面了。

  李皓瑛還不想那麼早回京城,夜裡躺在床上無法成眠。他想傅家的家底深厚,光是這宅院就宛如一座小城,幾乎每個人都習武,要說這兒堪比一座小有規模的軍營也不為過吧?也難怪朝廷對這些江湖名門總是多少有些忌憚了。想到這裡他有些擔心傅雪鴻,因為眼下大晉的局勢並不是相當太平,加上有幾處傳出天災,流浪的災民越來越多。不只內憂,大晉還有外患,想到這點他就聯想起李奕風了。
  「皇叔這次回京就一直待著了麼?」他遲遲沒問李奕風這件事,他看那人活得好好的,看起來跟以前沒多大變化,也許邊關的生活比他想得還逍遙?

  李皓瑛翻來覆去實在睡不著,下床趿著鞋往外走,他到外面走廊要走下階進到院裡,餘光好像看到黑影飄過,面前立時出現一個黑衣人彎腰拱手跟他說:「睦王令屬下護大公子周全,請大公子回房。」
  李皓瑛一聽是皇叔的人才鬆了口氣,安心之下就反駁說:「護我周全也不必讓我一直待在房裡吧?」
  「這也是殿下的意思,還請大公子別讓屬下為難。」
  「那我要是不想待在房間裡,只在院子裡晃,這樣也不行?」
  黑衣男子把腰彎得更低了,恭敬道:「請大公子回房。」
  「死腦筋。」李皓瑛低罵了句,轉身假裝要回房間,卻又立刻施展輕功往外飛,忽覺身上有幾處被無形的氣勁擊中而變得痠麻不已,身子一歪就要摔落,黑衣人接住他才沒摔著。他惱道:「你、你放我下來!」
  「失禮了。」黑衣人將李皓瑛抱進房裡,手指戳了少年幾處穴道才令對方血脈通暢。
  痠軟無力的感覺一消失,李皓瑛當即坐起來拉住黑衣人說:「這就是點穴麼?好厲害,你教我啊。」
  「這……雖說不是厲害的功夫,卻也得練上數年指力和實際經驗,方能有小成。不過點穴這門功夫,屬下身份低微,實在不配教大公子。」
  「為什麼?」

  「想學點穴,我教你吧。」還未掩上的門那兒站著一個身披月華宛如天仙的男子,正是李奕風。

  黑衣人迅速翻窗退出房間,李皓瑛連攔都來不及攔,尷尬看李奕風負手在身後優雅踱來,一臉皮笑肉不笑的樣子俯視他。
  「皇叔。」
  「想出去哪兒?」
  「賞月?」李皓瑛無法從這人臉上瞧出任何情緒,心虛強調:「是真的,只是睡不著想出去賞月、吹點晚風,興許就能睡了。」
  李奕風語氣很輕對他道:「不必麻煩,我點你睡穴即可保你一覺到天亮。試試?」
  「不。」
  「想學點穴?傅雪鴻沒教過你?」
  李皓瑛低頭回答:「他教過一些,但只是讓我認識些皮毛,說我應該用不上,當時我也沒興趣學。皇叔能教我?」
  李奕風本以為老是在閃躲自己的少年會打退堂鼓,但少年抬頭亮著目光看過來,他也覺得有些意思,坐到床緣指著幾處暗衛點的穴道說:「方才他點的這幾處穴道只會讓人一時施不上力,也不是很難認的穴位。若要更有效的封住行動,可以往這裡……」

  室裡燈光昏黃,李皓瑛看李奕風的指尖在自己身上游移,心道這男人不只生得太好看,連指甲都像薄透如紙的玉器,透出瑩潤似幻的光澤。他呼吸有些亂,當李奕風玉白修長的手略施勁力往他鎖骨附近戳,他不禁發出連自己都陌生的驚呼。
  李奕風抬眸望著少年一張臉慢慢泛紅,沉啞喃問:「還學麼?」
  李皓瑛僵著身子往後仰倒,但還能發聲,他艱澀回應:「今天先不、不了,改日吧?皇叔饒了我,我不亂跑了。頸子好痠啊。」

  「嗯。」李奕風伸手過來,輕撫少年額髮說:「你反省半個時辰吧,或是就這麼睡了也好。半個時辰後這就解了。」
  李皓瑛睜大眼瞪人,眼睜睜看李奕風替自己蓋好被子之後往外走,他氣得咬牙切齒,卻不敢再罵出聲,因為他知道這人為防自己再惹事,所以調了人暗中監視自己。要不然怎麼會有剛才那個黑衣人?說不定還不只一個黑衣人!
  他滿腔怒氣暗罵許久,最後還是不敵睡魔。這一晚竟也因此忘了失戀的傷心難過,因為被長輩過分管束的憤怒給取而代之。

  隔天清早舒逢安來伺候李皓瑛梳洗更衣,後者想起前一晚的事仍有火氣,搶過舒逢安手裡的衣服遷怒道:「我自己穿。」
  舒逢安被兇得莫名,又不敢詢問事由,只得默默承受大公子的火氣和臭臉。好在李皓瑛算是個不錯的主子,從不無來由打罵下人,此時也就是神情難看了些、語氣不好而已。他將擰好的濕毛巾遞上,李皓瑛就搶過去說:「我自己來。」

  李皓瑛抹臉,舒逢安要拿梳子給他梳髮,他又搶走梳子自己梳,到後來他乾脆瞪著舒逢安說:「小舒你真煩,不要管我了,一旁去待著吧。」
  舒逢安欲言又止,但這裡並非王府,倒不必凡事嚴守規矩,於是低頭退出屏風外。李皓瑛看鏡中剩下自己了,忽然迅速梳髮、挽好髮髻,隨便挑了根簪子插好之後披上衣袍、套好襪子跟靴鞋,接著走到了窗邊悄悄推開窗子。

  有個陌生男子在外面拱手拜道:「請大公子莫要有跳窗翻牆之舉。」
  李皓瑛嚇傻,今天這位是個白衣人,跟前一晚是不同人,但擺明就是皇叔的屬下。他氣得深深吐吶了兩回,罵道:「我只是開窗透氣罷了,你無端說我想跳窗,是不是活膩了?」

  那白衣男子立刻跪下求饒:「是小的過份忖度,大公子恕罪,大公子饒命。」他邊說邊磕頭,把地磚磕出聲音來,李皓瑛嚇住了,結巴喊他說:「不要磕了,我又沒說要你命,你停下!」
  白衣人當即停住動作,但額頭還抵在地磚上不動。

  初春的風輕緩吹來,李皓瑛默默擦著額際冷汗把窗子關上,生怕待會兒那個神出鬼沒的李奕風又要蹦出來教訓他。他心裡亂得很,對李奕風的感覺和想法也日益複雜,明知那人應該是擔心他出事,但這樣的管束有些太過火,不禁心生反感。硬要講的話,他實在有點討厭這麼事事受制於人,無論對方用什麼理由。

  李皓瑛自己整理好儀容走出屏風,舒逢安已退到房間外面去等,謝徵也在廊道上一見他就說:「睦王殿下已經候著大公子了。」
  李皓瑛點頭跟過去,上了馬車後李奕風就用一貫溫柔的語氣關心道:「沒睡好麼?怎麼臉色這樣難看?」
  李皓瑛搖頭沒回話,李奕風接著講:「是不是我的暗衛嚇壞你?你想讓他……」
  「不要、不要他死,皇叔不要罰他。」李皓瑛緊張莫名,慌忙拉住李奕風的袖擺央求:「是我不好亂鬧性子,不關旁人的事。」

  李奕風看了眼揪住自己衣袖的手,生得白淨漂亮,那樣抓著他衣袍的情狀竟是有些曖昧,他暫時忽略心中那點微妙的感受,慵懶睞著他說:「不管怎樣他讓你受了驚嚇,該罰還是得罰。不會重罰他的,你安心。」
  李皓瑛想起從前這人講過,一些身份低微的下人受罰後傷殘,此生都不好過,他替那陌生人擔心,卻也不希望自己說情之後反而害了對方,思量後決定沉默。

  再度啟程返回京城,馬車上李皓瑛和李奕風面對面而坐,前者仍有些惴惴不安的低頭沉思,後者則端坐著閉目養神。也許是車駕比起來時還平穩,或換了駕車的人,又或者李皓瑛多少習慣了在野外不平穩的路上乘車,總之李皓瑛已經沒有什麼暈車的毛病,只是思慮太多而有點發昏。

  車裡安靜得教人不自在,李皓瑛想了許久決定找些話聊,他望著闔眼休息的李奕風良久,輕喚:「皇叔?」
  「嗯。」
  「你有害怕的東西麼?」
  「我的弱點麼?」
  「呃,姪兒不是這意思,只是好奇。」
  李奕風這點倒是坦率回答:「我怕死。」
  李皓瑛愣了下,失笑說:「誰不怕死呢?不過沒想到皇叔會這麼回答。」
  「人是很脆弱的,永遠擺脫不了生老病死,也永遠贏不了天災,是那麼的渺小。有時看起來健朗,但時候到了也是說沒有就沒有了。這就是無常。所以我厭惡戰事,只為了少數人的私欲就要搞到生靈塗炭,呵哼。」

  李皓瑛有些緊張,壓低嗓音提醒道:「皇叔不怕這話萬一傳了出去,那樣是不是會惹禍?」
  「你是擔心我?還是怕被牽連?」李奕風微睜開眼眸看他,輕笑了聲。
  李皓瑛疑惑:「皇叔為何對我講這些話,就不怕我說漏嘴,或是胡亂講給誰聽?皇叔究竟是小瞧我,還是只當我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孩子?」
  「沒把你當孩子。我說過你已經長大不少,又聰明得很,自然懂得拿捏分寸。不過我也肯定你不會講出去,因為你沒有能夠傾吐這些事的對象不是麼?」
  李皓瑛睜大眼瞪他:「皇叔你……」果然是被小瞧了啊。
  李奕風揚起淺淺笑弧接著講:「你是個能忍受孤獨的人。我不是想用這些話刺傷你,而是想起以前。從前靖王府有人說你性情孤僻,要我多帶你見世面,讓你多交朋友。但我並不想勉強你四處應酬,於是找來了陸昭遠他們。真要說來,我也把你當成朋友一般,才能無所顧忌說這些話。」
  李皓瑛訝異:「朋友?」
  「不行麼?」
  李皓瑛有些高興回說:「行,是皇叔也是朋友。」
  「你真單純。」李奕風淺笑:「真好哄。」
  「唔。」李皓瑛有些惱,捉摸不清皇叔的話有幾分真假,大概還是被小覷了。他逐漸明白自己害怕李奕風的原因之一,是因為這人能輕易看透他,可是又並非真正瞭解他。或許他們只認識彼此所展現出來的表面,因而互相猜忌?

  但他感覺是自己對李奕風的猜忌更深,李奕風則是不將他放在眼裡,只當是個消遣吧。他忽然想起傅雪鴻的事,這年紀的人大多已成家,他問:「皇叔沒想過娶個王妃麼?」
  李奕風似乎有點不耐煩的吁氣,眨了下眼敷衍道:「想過,本王想娶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喔……」李皓瑛尷尬低吟,接不上話了。想來李奕風肯定曉得自己才貌驚世,所以才敢講這種話來堵他嘴,這麼一想他就有些不甘心認輸,硬著頭皮繼續聊:「那皇叔你見傅哥哥娶妻,就沒有想過先納妾?總是孤身一人不寂寞?你瞧我爹啊,他──」
  「不勞你費心了。」李奕風打斷他的話,挑眉說:「回京面聖之後我還得趕回邊疆,試問哪個腦子尚在的人想跟著我的?」
  李皓瑛被這話一嗆,不知哪根筋不對,回道:「我啊。」
  「什麼?」
  「我、我是說,我想跟皇叔你一塊兒去邊疆,從軍報國!」

  李奕風這會兒真的沉下臉來,微有慍色沉聲斥道:「休要胡言。」
  李皓瑛嚇了跳,慌忙強調:「姪兒絕非一時戲言,是認真的。」
  「你殺過人麼?」
  「什……」少年愣住。
  「只怕連隻蟲子都沒捏死過吧。」李奕風揶揄道:「還妄想從軍,你以為是去玩?」
  「我沒想得這麼隨便。」
  李奕風饒富興味盯住他半晌,提議道:「那我提個死囚來,你親手殺了吧。」
  「這、不是歸我們所管的事,怎麼能枉顧律法,皇叔三思。」
  「放心,我會安排好的。」李奕風垂眸思忖道:「殺人是難為你了。要不換成別的,去屠場吧,一樣是殺生,宰幾隻畜牲總行吧。」

  「皇叔!」李皓瑛驚怒至極,他沒想到李奕風會用這樣輕蔑的態度和言語來逼退他。

  李奕風漸漸收歛笑意,眼神冷若冰霜睞他道:「敵人是心魔,有萬千姿態,無孔不入,你這樣生嫩的幼鶵上陣不過是成了敵人嘴邊一小塊肉屑罷了。往後不許再提此事。」

江曙清霜、伍

  李氏叔姪倆在返京途中起爭執,李皓瑛氣得一路閉目養神不想理人。李奕風也不著急,逕自招來騎馬隨行的謝徵低聲吩咐幾句話,又過了許久才出聲問:「在生悶氣?生悶氣傷身。」
  車裡靜了半晌,李皓瑛才回:「姪兒怎敢生皇叔的氣。」
  「我在邊關找到了當年師父藏的秘笈,裡面有輕功的篇章,也有點穴,我教你?」
  李皓瑛心中冷哼,想拿武功秘笈收買他?可恨的是這有點作用,他動搖得厲害,慢慢睜開眼望著李奕風,但仍是不情願開口回應。

  李奕風想起前一晚無端生出的一些曖昧,微微蹙眉笑嘆:「我沒逗你,你想學,我可以給你秘笈。你看了若是不懂再問我。」
  李皓瑛遲疑點頭:「謝皇叔。」
  「在邊關的日子沒有你想的那麼逍遙,不適合你。」李奕風頓了下跟他講:「安穩待在京城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不好麼?」
  「皇叔認為好,我卻不盡然這麼想。」
  「那你認為如何?」
  李皓瑛雙手慢慢握攏,垂首忖道:「若是能選,當個平凡百姓是最好的,雖然許多事也得聽從長輩,親事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至少一天又一天的日子過下來,還是能有很多事情自己決定,規矩也不像皇家那麼多。生在皇族,不得寵又無權勢也是淒苦,得寵又得權勢也沒有多好,連一天要穿的衣裳、洗臉梳髮這些都由人打理,那跟被豢養的寵物有何兩樣。」他講到這裡自嘲笑了下,暗道自己連寵物都不如,因為在靖王府他並不受寵,只是不上不下的世子罷了。

  李皓瑛小心翼翼抬眼觀察李奕風的臉色,還算平和溫雅,於是他大著膽子繼續講:「除了錦衣玉食之外,毫無自由啊。等我到了皇叔這般歲數,是不是就能給自己作主一些事了?」
  李奕風沒有答話,而是歛眸若有所思,良久後問他說:「凡事都需要付出代價,若能選擇喜歡的事物,但必須妥協一輩子,或選擇所愛卻可能朝不保夕、隨時喪命,你會怎樣選?」
  李皓瑛被他問住了,蹙眉思索。
  「這問題無論是誰在不同情況下的選擇都不見得相同,你也不必回答我,自己能想透就好。只不過人性貪婪,永遠不會滿足,所以總有斷不了的煩惱和痛苦,你還是早點明白這點比較好,免得有無謂的虛妄執著。」

  李奕風講完這番話發現李皓瑛盯著他發愣,他問:「還有話講?」
  「皇叔你只大了我九歲,說話卻像鮐背之年的老者。真是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啊。」
  「沒有什麼憂不憂的,只有想要與不想要。你這是在嫌我多嘴?」
  李皓瑛低頭應:「姪兒不敢。」

  雙方都沉默下來,李皓瑛忍不住心裡好奇問他說:「那皇叔想要什麼?」
  李奕風淡漠注視他半晌,挪開眼冷冷回應:「與你無關。」
  李皓瑛不懂皇叔的態度怎麼忽然就疏冷了許多,或許是對方想到什麼不開心的事,他也不想一路都面對這樣的皇叔,所以安份得很,不再胡說閒扯。他們後來從陸路改走水路,眼看離辰鐸越來越近,甫上岸就有人快馬來向睦王報信,李奕風讓李皓瑛先上馬車等候,將人支開。
  來者應是驛站來的官差,那人先向謝徵低聲講話,李皓瑛揭開車簾觀望,他看謝徵聽完臉色驟變並快步走向皇叔稟告,皇叔聽完緊皺眉頭,看口形像是問:「此事當真?」

  李皓瑛從沒見過皇叔有那種表情,他跟皇叔對上目光,皇叔當即朝馬車走來,他立刻放下車簾端坐,待皇叔上車後詢問:「皇叔有事要忙?」
  李奕風看他一眼,長嘆之後久久沒說話,等他又想開口追問時才講了句什麼,但他實在太錯愕,以至於沒能會意過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又見李奕風啟唇,用平常語氣告訴他說:「你父王他走了。」

* * *

  靖王府已掛上白燈籠,老王爺薨逝,對李皓瑛而言一切發生得太快,然而一連幾日進行的繁瑣儀式也讓他累得難以思索太多,宛如行屍走肉,王府許多人也都忙翻了天。倒是本該操持家務的那些庶母跟弟弟這時倒不管事,把責任全拋給他,畢竟他是嫡長子,他也無話可說。只是想到他爹若知道自己的姬妾根本不想管這些,可能會很難堪吧。
  有些場面他不知所措,多虧李奕風替他應付,尤其是聖人親臨那會兒,事後他記不起當下都說了什麼,只記得聖人跟皇叔長的不是很相像。

  李奕風為此也獲准在京城多待一些時日,這期間李皓瑛身心疲睏,幾乎一沾枕就睡。某一晚李皓瑛親自換了祭祀的飯菜供品,做完每天例行的儀式後,他揉了揉眼又掩嘴打呵欠,忽覺面頰覆上一片溫暖,李奕風摸上他面頰關心說:「你眼下泛青,沒睡好?」
  「不,睡得挺好,一覺到天亮。只是雜夢有些多。」
  「明日我讓太醫來給你看診。」
  李皓瑛汗顏婉拒:「沒這麼嚴重,皇叔不必擔心。」
  「我也算看著你長大的,自然會在乎。」李奕風講完,李皓瑛抬頭跟他對上眼,他的手改搭在姪兒肩上輕拍,心想這孩子本就清瘦單薄,近來雖然不到憔悴的地步,但看了也讓他有點心憐。除此之外,還隱然生出一些不應有的念頭,他看姪兒著一身孝服,又因依賴他而露出溫順的模樣,淨是些危險的誘惑。有時他甚至會有危險暴戾的念頭,想立刻將這少年撕碎、揉爛了,浸在醇美的酒中。

  李奕風太久沒有真正想擁有什麼東西,他盡可能讓自己不要有執著和欲望,都是為了不被拿捏到弱點,不想露出破綻。所以對小姪兒一瞬間產生的妄念對他而言是危險的想像。儘管如此,他仍一如往常望著姪兒淡笑,點頭回應:「那我這就回去,你早點歇下。不必送我。」
  李皓瑛目送皇叔走遠,抱臂搓了搓身子吐氣低喃:「都說春深日暖,怎麼還是覺得有些冷?」

  就這樣又過了將近兩個月,京城裡的人們早就淡忘老靖王的事,就算提起靖王也是在談論新的靖王李永思有多年輕,不知會娶誰為王妃。李皓瑛對外面的言論毫不關心,忙完白事以後他忽然就閒下來,想起自己已有好一陣子沒到睦王府了。
  暖煦的夜,他披了外袍到院子對沒有星月的夜空發愣,忽然非常想見李奕風,於是仗著自己會那點輕功就翻牆去找人。他熟門熟路來到李奕風居住的屋樓才察覺不對勁,一路上居然無人攔阻,八成是皇叔吩咐過護院不必攔阻?難道連他遲早會翻牆來訪也料中了?
  總之他還是順暢無阻到小樓外,他仰望樓上明亮的窗子踟躕不定,這時李奕風推開窗招呼他說:「上來喝一杯吧。」

  李皓瑛抿了下唇,像貓兒似的翻到二樓走廊上,再繞到房門口進屋,走到桌邊時李奕風已經幫他斟滿一杯清酒,酒液上飄了淡粉花瓣很是風雅,不過他全然無心欣賞這點風雅,坐下來就乾杯,然後遞還杯盞討酒吃。
  李奕風難得沒阻止姪子飲酒,他直接把酒壺遞過去,看李皓瑛自斟自飲了一會兒把酒都喝空。他打了個響指吩咐謝徵拿酒來,放任李皓瑛又喝光一壺酒。

  「還要、酒。」李皓瑛臉並沒紅,但神態明顯醺醉,手執酒壺晃了晃繼續討酒。李奕風淡淡回他說:「這兒是睦王府,不是酒樓。」
  李皓瑛猛地站起來指著李奕風怒道:「你為什麼老是嚇我!」
  「我怎樣嚇你了?」
  李皓瑛低頭小聲喃喃:「老是話裡有話。我這麼膽小,很容易受驚。」
  李奕風靠著椅背興味睞人,回說:「我看你現在倒是挺大膽。」
  「我喝了酒嘛。」李皓瑛嘴角勾上頰,抬眸覷人:「嘻嘻嘻嘻。」

  李奕風看他醉得不輕,正要招來謝徵把人送回去,那人卻蹦到一旁蹲下來抱住他的手說:「皇叔,今晚我睡你這兒。」
  李奕風眉心微結,拒絕道:「不要了。你一身酒臭味。」
  李皓瑛歪頭嗅了嗅自己嘀咕:「還好啊。」說完又忽地湊近李奕風那兒聞,眨著一雙迷濛的眼仰望男人道:「是你太香吧。」
  「嗤。」李奕風搖頭,不知該拿這小子如何是好,他招來謝徵,遲疑了會兒還是把要送客的話吞回去,下令說:「幫他找乾淨的衣服來換,再吩咐人煮碗醒酒湯。」
  「不喝,不喝醒酒湯。我不醒。」
  「那就算了,醒酒湯明天再說。」李奕風皺眉,輕鬆將少年拎起來擱回原位。謝徵很快送來一套衣服,李奕風說:「酒菜都撤了,衣服留下,今夜不必再進來這院裡。」
  謝徵稱是,迅速撤了酒菜退出去。

  李奕風讓少年站起來,他語氣戲謔道:「大公子更衣了。」
  李皓瑛乖乖展開雙臂等人伺候,然後對著李奕風湊近的臉疑惑說:「奇怪,小舒你今天為什麼扮成皇叔?」
  「因為大公子酒喝多了。」
  「你在笑我喝醉?我沒醉,醉的是你們啊!」
  「哦?」
  「誰讓你們一直盯著皇叔看!」
  李奕風蹙眉瞅他,一臉納悶。李皓瑛接著講:「都沒人看我爹了。還風流王爺呢,哼,死了以後也沒人一直記得,他……也好吧。趁著還算好的時候就走了,免得將來都不一樣了,我是不是很不孝?」
  李奕風替他繫好素白衣衫,隨口道:「感情若是不深,光表面孝順有什麼用。」
  「放肆!那可是我爹、我父王,是靖王,老王爺,你、你……說得對極了。不過我還沒原諒他啊,他怎麼就溜走了?」

  李奕風替人換好寢衣,摸他額髮,不覺放軟語調問:「想哭麼?」
  李皓瑛搖頭說:「哭不出來。」
  「嗯,沒關係。那就寢吧。」
  少年點頭答應一聲,乖乖任由李奕風牽到床邊,他坐在床緣望著李奕風良久,打了個酒嗝後疑問:「小舒,你今天不想伺候我,才扮成皇叔是麼?」
  「你想呢?」
  李皓瑛淺笑,歪著腦袋說:「好啦,准你不伺候。」他自己彎腰脫鞋襪,卻差點往前撲摔,被李奕風撈住了。最後還是由李奕風給他脫鞋襪,然後趕著他上床睡覺。

  李皓瑛自己滾到床的裡面,拍拍一旁還空著的地方說:「小舒你陪我睡一晚吧。我不想一個人。」
  李奕風聽他喚舒逢安陪睡,雖然知道人是醉了,但心裡總有些不太高興。他站在床外說:「大公子睡吧,我在這裡守著你。」
  「連你都不要我……」李皓瑛慢慢翻身側臥,背對床外男人小聲念著:「那皇叔為什麼還肯理我?是別有居心麼?為什麼?」
  李奕風嘆氣,坐到床邊輕拍他肩膀低吟:「別再想,睡了。」
  李皓瑛卻又坐起來拉住男人的衣袖,他眨眨眼疑道:「皇叔?你怎麼來了?」
  李奕風默默思忖往後該練這孩子的酒量,還是乾脆讓人滴酒不沾?他懶得再應付少年,少年卻把腦袋靠在他肩臂上,而且抱著他手臂越來越用力,他問:「又怎麼了?」
  「皇叔跟聖人長得真不像。」
  李奕風微愣,隨即失笑應他說:「嗯,大家都這麼覺得。」
  「細看很久才看出來,耳朵有點像。不過乍看不像。大家是指誰啊?」
  「就是所有人啊。雖然這種話天底下沒人有膽子敢講,也就你一個吧,但是態度卻表露無遺。」
  少年閉著眼睛嘟噥:「不像才好啊。你這樣好看,是像母妃吧。若是像聖人那樣就沒這麼好看了。人家也說我像母親,可我娘親走得早,我想她的時候只能照鏡子想像……娘親的家人都搬去好遠的地方,剩下的也跟我爹合不來。所以我,沒有誰能依靠。要是皇叔……不,算了。」

  李奕風聽到這兒有些好奇,低頭問:「認為我不可靠?」
  李皓瑛聞聲抬頭望著人,瞇眼瞅了好一會兒才啞聲說:「你講過,我都是孤獨一個人,以後隨時也會再變回一個人。我要習慣,免得將來挨不住寂寞。皇叔你、幾歲才習慣的?」
  「習慣孤獨麼?」
  「寂寞。」
  「沒有習慣過啊。」李奕風輕笑,他說:「何必去習慣。覺得受不了寂寞了,就找些樂子。」
  「你最近樂子是什、嗝?」
  李奕風伸出食指輕戳少年額頭,把人按回床鋪躺好,替人蓋上被子,動作一氣呵成。他吐氣無奈道:「你以後別喝酒了。」

  李奕風原是想等人睡著就去其他房間歇下,卻不知怎的站在床邊許久也沒能走開,最後還是躺到少年身旁過了一晚。隔天清早他讓謝徵準備了醒酒湯,與幾位僚屬在樓下廳裡議事,談完正事回到樓上看見少年正在舀醒酒湯喝,只伸舌嘗了一口就仰首往椅背靠,像在逃避喝那東西。

  李皓瑛聽到有人哼出笑聲,轉頭見皇叔走上樓,立刻起身壓低腦袋朝人行禮。隨著對方漸近的腳步聲,他看見皇叔的鞋尖,等了很久皇叔都沒講話,他慢慢抬頭對上一雙俊麗動人的眼眸,想起前一晚醉酒時胡言亂語,慌得臉皮慢慢燙熱。
  李奕風看少年神色就問:「後悔了?昨晚膽子很大不是?」
  李皓瑛緊抿唇不知如何回話,心想只能任憑皇叔責罵了吧。但他心存僥倖認為皇叔不會重罰他,若皇叔生氣的話他肯定更慘,也不會弄醒酒湯給他喝了。

  「喝完就回去吧。」李奕風暗嘆,並不打算再戲弄少年,他想前一晚這人的醉話也不盡然是胡說。先前他確實有幾分壞心思,偶爾會刻意戲弄人,初時也只當這姪兒是個消遣。然而相處得越久卻是漸漸上心了。相處時他總有出乎自己意料的作為,但他卻不想再這麼耗下去,有些事必須更加果斷。
  李皓瑛沒想到皇叔這就要趕他走,反倒有些緊張了。他問:「皇叔,我還能過來麼?」
  「今後你就是靖王了。」李奕風若有似無笑了下,跟他講:「哪有一個親王成天往另一處王府跑的?不過你要是真的有事,還是能過來問謝徵,他知道怎麼找到我。」

  李皓瑛疑問:「找到皇叔?皇叔不會在王府麼?」
  李奕風歛眸告訴他說:「我得回邊關去了。」

  當下李皓瑛覺得腦袋暈得厲害,不曉得是宿醉未解還是別的緣故。他知道從前李奕風肯定沒拿他當回事兒,所以說走就走,連道別也沒有,這次多少是在乎他的,但他還是高興不起來。

  李皓瑛莫名委屈,憋著一口悶氣,半晌才擠出話來:「姪兒,姪兒祝皇叔一路順風,平安順遂。」
  「嗯。」

  李皓瑛沒把解酒湯喝完,草草喝兩口就走,渾渾噩噩過了幾天,舒逢安還特地來稟報睦王離京的消息,他正拿剪刀修剪盆栽,嘆了口氣什麼都沒講。
  春末夏初時李皓瑛險些被刺殺,他爹的三房雇了殺手深夜潛入他院裡。好在他近來睡得很淺,稍有動靜就會醒,因而早有防備逮住殺手,那殺手嘴巴不牢,威逼利誘下居然就供出幕後者。三房的庶母就是生了他弟弟的女人,他無心應付這些事,雖然受了驚嚇,卻不怎麼意外。他沒將事情鬧大,多少仍是顧及父親顏面,只令人將三房送至偏遠鄉下的莊子了此殘生。
  至於那個沒什麼往來跟情誼的弟弟,李皓瑛想了想,親自將此事告知弟弟,最後他的弟弟選擇捨棄親娘,留在王府繼續過安逸的日子。逮到的殺手則交由謝徵處置,李皓瑛並不打算過問他要怎樣處置殺手,但是膽敢刺殺親王肯定是重罪。

  李皓瑛想起前些日裡去睦王府,醉酒後聽李奕風講那些話有點感觸,若感情不深,做表面工夫又如何?他不曉得弟弟和其生母的感情如何,但肯定也是不孝了。想到不孝子並非自己一人,居然想笑。

  「最是無情帝王家。」李皓瑛笑出聲,說完拍了拍舒逢安的肩膀,後者一臉莫名其妙。他還不算帝王家,只算帝王親戚吧。

  經此一事他有些豁然開朗,自己再也不是凡事被人管束的孩子,他繼承親王之位,不必再看府裡其他人的臉色。雖然許多僕人打從心裡不服他,但他並不煩惱,只要從這夥人的頂頭開刀就好,所以隔天他就去見府裡的大總管。
  老靖王平常就不太管府裡瑣碎事務,一切都由妾室和總管他們把持,只要不出大紕漏就好,也因此李皓瑛從前就沒少吃過他們這些人的虧。李皓瑛特地找來大總管和其他院裡管事的人,想了幾件差事命令他們去做,首先就是他要抽查王府的帳,以及其他產業的帳簿都要求上呈,這幫老傢伙果然開始找各種理由推諉。

  李皓瑛坐在主位看他們幾個七嘴八舌找藉口,於是他給了舒逢安一個眼神,舒逢安領會之後揚聲喊:「肅靜。靖王殿下的命令你們是從,還是不從?只有兩個回答,多說一句就是違抗命令。」
  大總管苦笑了下說:「這件事確實有些難辦,要看所有的帳可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啊。就算只是抽查……以前老王爺也不管這些。」

  李皓瑛看了眼舒逢安,一手對那大總管輕擺兩下,舒逢安掛起笑容對大總管說:「也就是說您老人家辦不到是吧。那好,等會兒你就可以去收拾包袱了,我會讓人把你該拿的都一併算好,再找人送你出王府。」
  大總管臉色難看,吹鬚斥道:「舒逢安,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一個小小的管事、你!」
  李皓瑛語調慵懶開腔道:「小舒是在傳達我的意思,你敢質問他,就是在質疑本王了?」
  大總管跪下來求饒,其他人看情況不對也紛紛跪了。李皓瑛心想,學皇叔說話的語調和神態、令人心懷不安、恐懼倒是頗有用。他對這些人都沒好感,而且留他們是有害無益,最後還是讓他們全都滾出王府了。

  李皓瑛向來記仇,就算本來已經決定不留這些人,在他們離開前也得好好嚇唬,回敬這些人過往對自己的「照顧」才是,況且這比起他所經歷的那些委屈也僅是一點回報而已。

  靖王府就這樣換了批新的人,舒逢安被升為王府大總管。李皓瑛對王府多數人並沒有情份在,所以不安份的傢伙被拔得一乾二淨。他並沒有用什麼太過份的手段整治,只是把不想見的人都趕走,就連同父異母的弟弟也去住了較遠的院裡,平常沒事絕不往來,倘若惹事生非就照家法、律法處置。李皓瑛教訓了幾次小弟,從前那個仗著有爹娘寵愛、萬人呵護的紈絝子弟後來也怕了他這兄長,從此有多遠躲多遠。

  李皓瑛的起居日常變化倒是不大,一樣的孤獨,只不過這種孤獨是他自找的,跟從前那種想被關懷卻無人關注不同。或許現在這樣也好,彷彿心中沒罣礙,空而不虛。
  起居日常照舊,晨起練功、讀書,然後處理繼承王位後一併承擔的朝中事務,雖然都是閒職,但他也沒太多事能消磨的,因為多了靖王這層身份,雖然在府裡自在不少,到了外面反而不如從前隨意,不變的一點是他無法離開京城。

  雖說沒有罣礙,其實李皓瑛仍時常惦念皇叔和傅哥哥,不知遠方的人們過得如何。他並非無暇寫信問候,只是每次寫完又不滿意,拖到立夏之後才讓舒逢安幫他把信寄投去驛站。信裡只是簡單的問候而已,去信的頭一天他就收到睦王的來信,他心想叔姪倆也算有些默契?
  李奕風應該也是前些日裡抽空寫信給他的,他展信瀏覽,紙上提到邊關還常常下雪,不過一切安好,寥寥幾語報了平安也算是讓人安心。至於傅雪鴻則一直沒回音,李皓瑛從立夏等到立秋,皇叔的信都收到兩封了,傅雪鴻就是不回信。

  不過李奕風的信裡,除了描述天氣的內容有變化,其餘都很一致,要不是字跡一樣,李皓瑛都要懷疑是他找人代筆敷衍了。

  李皓瑛前幾日想到可以差遣小舒去打探傅家的消息,等了好幾日卻沒聽舒逢安回報。他在書房想起此事,一見舒逢安端茶過來就催促道:「小舒,你去打聽傅家莊的消息打聽得怎樣了?穆州離京城不算很近,但也不算太遠,你不是向來消息都頗靈通麼?怎麼就沒下文了?」
  舒逢安放好東西,立刻壓低腦袋回話道:「這件事其實已經打聽到,不過實在是有些難啟齒,為免消息有誤,所以又讓人去仔細查證。」
  「既然查到了就快說啊。」李皓瑛對他不像對待其他下人那樣冷淡,多少是將這人當成了同在王府的伙伴,但兩人終究是主僕,他也不能把人寵壞了,於是假意嚇唬道:「連這件事都辦不好,是不是也想走?」
  舒逢安慌了,跪下道:「不是的、我──」
  「誰讓你跪了,起來說話,不然我聽不清楚。」李皓瑛有些煩躁,見舒逢安這樣就更不安了。

  「傅、傅家少主無事,只是少夫人前些日小產,又因傷心太過而沒好好休養,就向少主提出要回娘家一趟。少主體諒她需要娘家人陪伴,答應她去接顏家的人來,哪曉得少夫人偷偷溜出門,而且還遇上了仇家,結果寡不敵眾就、就沒有了。」
  李皓瑛詫異瞪著舒逢安,差點把茶打翻,他深深吐吶後令他接著講。
  舒逢安說:「那仇家是顏家先人招惹的,少夫人在外曝露了身份才被殃及,如今顏、傅兩家都在處理這件事,料想是這緣故,傅少主才沒有回信。」

  李皓瑛靜默片刻才擺手讓舒逢安退出書房,他靠在椅背上仰首思忖,傅雪鴻娶妻後很快又聽聞妻子有喜,原本喜事連連,沒想到一下子遭逢此事,定然傷心得不得了吧?這麼想來,不回信也很正常,換作是他過得如此不順遂,傷心時也不會想再管其他人事物了,巴不得能找個安靜又安心的地方躲起來。
  只是傅家的家底深厚,總有許多事要處理,身為少主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前一刻李皓瑛只想立刻去穆州找傅雪鴻,但他的身份無法離京,而且見到人以後又該說些什麼?想到這裡他感到無能為力。
  他想起了李奕風,皇叔和傅哥哥是好友,皇叔的消息更靈通,說不定也知道這件事,江湖上的各類緋聞總是傳得特別迅速,不管怎樣都輪不到他去安慰傅雪鴻吧。

  草木飛黃,秋氣肅殺,李皓瑛卻喜歡在水榭上欣賞和修剪盆栽,像是月季的花期太長,為了不讓它耗太多心力開花而枯亡,必須提前結束它的花期,將過多的花苞剪除,茶花亦然,不能因花朵可愛就捨不得,雖然看似殘酷,卻也是因為憐愛它們才必須狠心。
  除了這些花木,他也養了好幾種楓槭、櫸樹,櫸樹葉子落盡的模樣讓他特別喜歡,總是能盯著它們光裸細長的樹枝看,在彷彿一無所有的姿態裡,蘊藏了無限的可能。

  「唉。」李皓瑛整理完為數不少的盆栽之後坐下來嘆息,舒逢安關心道:「王爺睏乏了麼?」
  「不,只是覺得自己若是一棵樹就好了。」
  舒逢安歪頭思忖,接話道:「花木雖然美好,可是不能行動自如,若遇上天災也跑不掉啊。」
  李皓瑛睨他一眼撇嘴說:「天災要是降臨,就算會動也未必躲得了。算了,你不懂啦。」
  舒逢安苦笑,李皓瑛問:「如果能重新選擇,你還是想當人?會不會想選別的?」
  舒逢安嘿嘿笑了笑,回答:「要是能選擇投胎成別的,自然要當天人啦。」
  「哦。」李皓瑛張大眼睛看他,點頭認同:「很不錯嘛。」
  「王爺過獎。」
  「可是終究是做夢呢。」李皓瑛笑睨他,主僕兩人紛紛輕嘆。

  李皓瑛晚飯沒吃什麼東西,只喝了碗甜湯就去漱口,接著回房就寢,更衣後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發愣,想起下午時和舒逢安閒聊的話而失笑。「沒當過神仙,也不知道好不好,若神仙都無欲無求,也沒什麼意思了吧。」他自言自語了好一會兒,忽聞門外有不尋常的動靜,經歷過一次刺殺讓他警覺得很,他一手摸向床邊藏的短刀握住藏在身側,悄聲下床。
  京城入秋時常有雨,雷光驟亮,一道人影落在窗紙上,李皓瑛深吸了口氣問:「誰在那兒?」
  「是我。」

  李皓瑛聽聲音覺得耳熟,很快聯想到一人,儘管他告訴自己不太可能,但仍克制不住思念往門邊走。他隔著那扇門問:「是傅哥哥?」
  「嗯。」
  李皓瑛慢慢打開門,門外的男人嘴邊和下巴都泛青影,看得出好幾日不曾修面,眉目依舊俊朗,雖然不曾減損半分瀟灑風采,卻更顯滄桑。

  「真是你,怎麼會來?」李皓瑛恍惚望著傅雪鴻,忘了手裡還握著短刀。
  「忽然很想見你,所以就來了。但是沒有等拿到路引,我是偷潛入京城來的。」傅雪鴻見他持刀還傻愣在那兒,失笑說:「以為我是歹人才不開門?」
  「呃,這個是因為、因為……」
  「我聽奕風說過,庶母曾想殺你,確實不得不小心。」
  李皓瑛尷尬扯了下嘴角,側身讓開路說:「傅哥哥快進來吧,外面開始下雨了。」

江曙清霜、陸

  秋夜微雨更覺蕭瑟,傅雪鴻寒宵來訪更令李皓瑛恍惚如夢。

  「我去讓小舒再弄個暖爐來吧。」李皓瑛擔心他受涼,轉身要去找舒逢安,傅雪鴻拉住他手腕說:「不必麻煩了。我不冷。」
  李皓瑛放心不下,傅雪鴻的手有點涼,他勸道:「不要緊的,而且你也淋了點雨,還是換件衣裳吧?」
  傅雪鴻的反應有些遲緩,半晌才答應,他看李皓瑛招來那個姓舒的青年吩咐事情,等人關上門之後他說:「如今你也是靖王了。雖然還是我認識的那個少年,但好像哪裡不同了。」
  「有麼?沒有變啊,都是我。」李皓瑛對他微笑,牽他到桌邊坐下,倒了茶水請他喝,然後撐著兩頰望著他發呆。

  傅雪鴻飲完一杯茶水看見少年盯著自己看的傻樣,淡笑說:「的確是沒變。」
  「嗯?」
  「沒什麼。我不請自來,又是這種時辰,嚇著你了吧。」
  李皓瑛想起剛才收好的刀刃,尷尬笑說:「沒有,能見到傅哥哥,我高興都來不及。是有點意外,但我也很想你。只是沒想到真的是你,你一個人從穆州到這裡?」
  傅雪鴻淺笑未答,又自己倒水喝,片刻後舒逢安帶下人取來暖爐,留下乾淨衣裳後就退出去了。李皓瑛說:「傅哥哥更衣吧,我去外間等你。」

  李皓瑛莫名有點緊張,說完就溜走了。他走到外間將窗子開了一道縫,偶爾雷光閃爍,遠方天空降下熾白如龍的閃電,大概整座京城都在下雨,外頭黑壓壓的,不打雷其實根本看不見東西。一隻手從他後方伸出來將窗子關上,他轉頭發現傅雪鴻的吐息就在頰邊,溫熱得把他耳朵都熨紅。

  「你這麼吹風會著涼。」傅雪鴻對他微笑,說:「我可以在你這兒待幾日麼?」
  「當然好。你想待多久都不成問題。」
  傅雪鴻苦笑提醒他說:「我是偷潛進來的,待得太久會給你惹麻煩。只要待幾日就好了。」
  「這不要緊的,就算沒路引我也可以想辦法,再不然還能找謝徵。」
  「不了。我不想去睦王府。我總是太依賴奕風,暫時不和他相見也好,所以連他身邊的人我也不打算去見。」
  李皓瑛疑惑道:「我不也是皇叔身邊的人?」
  傅雪鴻目光柔和望著他說:「你不同。」
  李皓瑛被看得胸口微熱,暗道這麼下去實在不妥,澀然笑語:「我忘了吩咐小舒收拾間客室出來,你等我──」
  「今晚和你同榻而臥不好麼?」傅雪鴻澀然一笑,說:「你或許已有耳聞我的事了。我,我的夫人她、跟我未出世的孩子,他們……」

  李皓瑛從沒見過傅雪鴻如此頹喪失意的模樣,越聽他的心也跟著越疼,連忙喊出聲:「傅哥哥、那就這樣吧,嗯,今晚一塊兒睡。我讓小舒多拿張被子來。」

  傅雪鴻見少年又慌忙跑去吩咐人拿棉被來,心中頗有感慨,沒想到自己也有受此人照顧的一天。他來之前並沒有想那麼多,原是想放逐自己到遠方,帶一罈酒再去荒野喝到爛醉,但腦海就這麼浮現了李皓瑛對他微笑的模樣,憑著無來由的強烈思念就潛入京城找來了。
  對他而言,若李奕風是春日裡令人靡醉的香醇烈酒,那李皓瑛就是溫煦暖人的晨曦,光是望著也心生暖意。

  李皓瑛從舒逢安那兒親自抱著棉被走回來,兩人留了盞快燒盡的小燈就上床睡。他把床帳放下,聽一旁男人沉穩呼吸,腦子越發混亂,一時不敢貿然開口關心。
  「還是嚇著你了吧。」傅雪鴻低聲喃語:「其實也想見奕風,但又不想見他。而且我真的想你了,所以就來了。」
  「傅哥哥想來找我隨時都歡迎,所以不必多想。能看到你,我反而安心了些。」
  「讓你擔心了,對不起。」
  「別講這麼見外的話。從前你還救過我一命,這也不算什麼。」李皓瑛講完頓了下,尷尬道:「不過你大概記不得了,那時我才七歲。」

  「我記得。」傅雪鴻沉吟了聲,又道:「重逢時沒能想起,是後來記起來的。當初沒能認出你,是不是很失望?」
  李皓瑛動了動腳趾,無聲微笑了下說:「有一點。但是不要緊,你這樣厲害的人,結交那麼多朋友,又怎麼會記得一個七歲幼孩。」
  「我記得的,雖然後來重逢一時沒能認出你,可是我清楚記得那天是個雪夜,有個玉雪可愛的孩子在雪地裡險些被劍氣所傷。」傅雪鴻說到這裡沉默了會兒,低啞道:「若是我孩兒能出世,也許能生得那樣可愛,綺君她……做了不少孩子的衣服鞋襪,她那麼高興……呵,我算什麼,連自己的妻兒也保不住。她很怨恨我吧。」
  李皓瑛聽傅雪鴻語氣淡淡的,而且話音漸弱,他著實擔心得很,慢慢翻身想關心人,卻見傅雪鴻面無表情望著半空不說話,那神情在幽微燈光下顯得很沉鬱。他小心翼翼說:「傅哥哥你別這樣想,誰都不願意這樣,你和嫂夫人那麼好,她又怎麼會怨你。」

  「因為我不愛她。」傅雪鴻的話像冰霜凝成的針刺到李皓瑛心裡,但他毫無所覺的說:「她也知道,我喜歡她,但並不愛她,可她還是下嫁於我。我想過要照顧她一輩子,和她白頭到老,從此再也……再也不去想李奕風的事了。」

  室裡還算溫暖,李皓瑛也算是識武,雖不像傅雪鴻他們這樣的高手,但也不會輕易受寒。可是聽傅雪鴻那番話他心底有些發寒,因為他發現自己並不是很瞭解傅雪鴻,他所認識的不過是這人面對自己時所表露的其中一面,就像傅雪鴻也不算真正熟悉他,所以他還能偷偷藏起心中的憧憬戀慕。
  他只是沒想到傅雪鴻會把話講得這麼直接,但他能理解傅雪鴻娶顏綺君,世間不是每個人都能和心中所愛在一起,僅是喜歡也很足夠了吧。可是傅雪鴻說不去想李奕風又是怎麼回事?他越想越難受,心中的疑問逐漸明朗,像冬日冰霜反照出來的光芒,亮得刺目,因為那是他所不願面對的事實。傅哥哥喜歡他皇叔吧。

  兩人都安靜了很久,傅雪鴻聽他氣息不像睡著,於是輕聲問:「你睡了?」
  「還沒。」
  「你怎麼不問我跟奕風之間的事?」

  室裡留的燈火已經熄滅,一縷淡煙在黑暗中飄繞,李皓瑛睜開眼盯著黑暗看,試圖平撫心情,半晌他答:「因為與我無關不是麼?」說這話時他的心有些刺疼,但此刻他並不想再涉入他們之間太深,急欲逃離和撇清,否則他無法冷靜下來,只會更傷心。
  傅雪鴻忖道:「嗯。也是。我以為你多少會關心他,或是我,所以會好奇。」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講,知道了又能如何?」李皓瑛蹙眉,開始有點放棄掙扎,他語氣無奈而淺淡:「若你想說,我就會聽。」
  「我喜歡他很久了,也許算不上是愛,但是追逐了這麼久他也不曾真的把我看進眼裡,所以只能是朋友。我也累了,好在執念不深,就是有些不甘心吧,所以才想了結這情念。」
  「嗯。」
  「你不怕?」
  李皓瑛反問:「怕什麼?」
  「我是男子,喜歡同為男子的李奕風,你不怕我這樣的人?」
  「倒沒想到這個,只是不懂你既然心裡有我皇叔,還能和別的女子成親生子,這樣……」李皓瑛轉身背對人側臥,細聲嘟噥:「這樣不是跟我爹很像?」

  傅雪鴻聞言苦笑:「所以你討厭我了?」
  「沒有。你跟我爹還是不一樣,我又不是你的孩子。就是不懂罷了。」李皓瑛並非想指責傅雪鴻,於是又說道:「你是喜歡顏姑娘,而且也期待孩子出世,我爹就不同,我爹跟我娘是被指婚的,至於我對我爹來說也是可有可無。」
  傅雪鴻對靖王府的事並非一無所知,少年說自己可有可無都算好聽的,其實老靖王並不想要這個嫡子。他並不想勾起李皓瑛的傷心事,於是安慰他說:「皓瑛,我和奕風都是在乎你的,你要是傷心寂寞,不要忘了還有我和你皇叔。」
  李皓瑛揉了揉有點發酸的眼睛,回了聲好。

  傅雪鴻也翻身面向少年的背後輕輕說道:「感情是相處來的,就算自身經歷也有無法說清楚的時候吧。」
  「是麼?」
  「嗯。」
  李皓瑛忽然想起他和傅雪鴻初遇的雪夜,闔上眼帶著睏意問:「你救我的那個夜裡,發生了什麼事?有人要害皇叔?」
  「這事說來有些複雜,其實是和他師父、也就是那位高人有關。那晚潛進睦王府的人,好像與他師父有恩怨,為了逼問出他師父所在,因此才打起來,碰巧我造訪睦王府,帶了些幫手,因此才沒讓對方得逞。後來奕風的師父和那位高手相約決戰。」
  「決戰?結果如何?」
  「奕風的師父和那人雙雙失蹤了,此後再沒聽說過他們的消息。」

  李皓瑛睏極了,沒再出聲提問,不知不覺睡著了。隔天睡醒後,傅雪鴻撐頰躺在一旁盯著他,他恍惚了好一會兒,伸手摸傅雪鴻下巴的鬍渣子說:「我幫你修面?」
  「你會麼?」
  李皓瑛想了下說:「我修過自己的,應該不難吧?」他想得很美好,後來在傅雪鴻俊朗好看的側臉留了一道傷口,手忙腳亂喊了救命。
  傅雪鴻被少年惹笑,拿帕子擦著傷口打趣道:「已經很久沒試過受傷見血的滋味了。沒想到今日敗在你手上。」
  被調侃的李皓瑛滿臉通紅,一旁舒逢安也偷偷翹了嘴角,早晨的混亂在一頓飯後平息下來。李皓瑛問傅雪鴻要不要到江畔走走,傅雪鴻點頭,舒逢安立刻讓人備了馬車。車上李皓瑛盯著傅雪鴻臉側近下頷的那道細淺紅痕看,咬了咬唇說:「對不起,我不是很會用刀。」
  傅雪鴻微笑說:「這點皮肉傷不算什麼,你不必一直道歉,方才吃飯時你也一直這樣,好像我的傷有多嚴重似的。」

  李皓瑛低頭沒吭聲,傅雪鴻摸他額髮嘆道:「才見了點血就嚇成這樣,不過也難怪,你十幾年來都在太平富庶的京城裡度過,難免被嚇著了。」
  李皓瑛自嘲淺笑道:「傅哥哥是想說我不識滄桑吧。」
  「但是我偏愛你這樣。」
  李皓瑛抬眸瞅人,覺得傅雪鴻不過是在安慰自己,心情絲毫沒有好轉,但又想到現在該被安慰的人可是傅雪鴻,於是緩和臉色望著那人說:「我不是因為自己失敗才難受,是因為不想看你受傷。」
  傅雪鴻似乎心情複雜望著他扯了一抹笑,下車後兩人在江畔走了很長一段路。此時秋風颯然,落葉滿京城,李皓瑛看景色越來越荒涼,到了沒什麼商鋪、屋宅的地方,轉頭問:「往回走吧?」

  傅雪鴻嘆了口氣說:「真想一直這麼走下去。」
  李皓瑛笑回:「我也想陪你走,但是前方的路不太好走了,還有人在等我們。」
  「那回吧。」
  他們順原路走回去,李皓瑛不時偷覷人,他心裡還是喜歡傅雪鴻,也希望能一直長久的走下去,但心中卻明白得很,無論傅雪鴻有無娶妻生子、今後過得如何,他們都是不可能的,就像傅雪鴻喜歡他皇叔那樣,也只會是無疾而終吧。

  前一晚還糾結煩惱的心事,想到這裡頓時有些豁然開朗,不管他或皇叔喜歡誰,將誰擱在心裡,也走不到一起,不如不表露出來。雖然他不曉得皇叔對傅哥哥是不是也有情意就是了。

  「皓瑛。」
  「嗯?」
  兩人慢慢走回人煙漸多的地方,傅雪鴻喊住了少年,牽起他的手說:「能抱一抱我麼?」
  李皓瑛歪頭看人,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點頭答應了。他緩緩抬手靠近傅雪鴻,將這個比自己高大的男子抱住,側臉貼在傅雪鴻的胸口,好像聽見了這人平穩的心跳變得有些快。

  傅雪鴻回擁少年說:「謝謝你願意收留我,還說多久都行。我逃到你這裡也夠了,該回去了。」
  「這麼快要走?」
  傅雪鴻摸他後腦杓,溫柔淺笑說:「總不能逃一輩子,我家裡的人也會擔心。再說,還得找到凶手,親手給我妻兒一個交代。」
  聽出這話裡的殺意讓李皓瑛愣住,這是他頭一回感受到傅雪鴻的另一面,這人是江湖上武功超絕的傅家,尤其掌法厲害難有敵手,哪怕平常在他面前是個溫和無害的好哥哥,也有凌厲危險的一面。

  「傅哥哥,你要保重。」李皓瑛想不出該講什麼,表情難掩憂心。傅雪鴻摸他臉安撫道:「沒事,我一定會再來看你,你等我。」

  李皓瑛點頭,心卻慌得厲害,總覺得這一分開不知何時才能相見,他很害怕。傅雪鴻不讓他相送,他望著傅雪鴻轉身那一刻差點就要哭著追上去,把自己的心意喊出來。

  「我喜歡你啊……」是夜,李皓瑛躺在床上無病呻吟。他不敢,也認為自己不該開口說出心意,他不知道說出口的後果是不是自己能承擔的,會不會成了傅雪鴻的包袱?他深信傅雪鴻不會取笑自己,可是也絕對不想被同情,更不願被拿來和李奕風比較。

  世間有誰能和李奕風相較?那是他見過最美好的男子,恐怕也只有傅雪鴻站在那人身旁不會遜色了。李皓瑛苦澀輕笑,一掌摀著酸燙的雙眸想道:「若他們互有情意,誰都不會意外吧。至於我,確實真的成了一個大笑話。由始至終還真不關我的事。」

  從靖王府世子成為靖王,其實改變的事並不多,李皓瑛多少有些明白以前傅雪鴻曾跟他講過的話,那時傅雪鴻盯著他練功笑說:「要是你一直不長大也好。」
  但他還是得長大面對一切,看著他父王從前看過的官場醜惡、人性荒唐,他發現自己是那麼冷漠無情的,只因那些人事物都與他無關,所以他可以徹底冷眼旁觀。但他將傅雪鴻放在心上,所以只是一道極輕淺的傷口也能讓他心疼得要命。

  人都是偏心的,就像他父王偏心疼愛弟弟,巴不得弟弟才是嫡長子、好繼承親王之位。他完全能明白父王不寵他的原因,換作他娶了一個沒有感情的女子,那女子生的孩子如何他或許也不會擱在心上。就這點想來他可能比傅哥哥還無情啊。

  這一年還沒過完,皇帝就死了,李皓瑛跟其他皇親國戚入宮,他學不來其他人那樣哭天搶地,只能把腦袋壓低,以袖遮掩假裝傷心。他並不關心聖人死活,只是在想皇叔若知道了這消息會是怎樣的心情,會不會趕回來奔喪?
  不曉得這時局又將變得如何,但李皓瑛並不想管那些前朝後宮的波詭雲譎,他只想離開,一心只想遠離這裡。

  李皓瑛後來得知李奕風很快從邊關趕回京城辰鐸,不過他們沒什麼機會碰面,皇帝一死朝中大亂,他料想李奕風也長年在朝中經營自己的勢力,此時正和其他人鬥得厲害吧。
  年輕皇后背後的家族在朝中勢力不容小覷,而且生下的孩子前幾年被立為太子,只是年紀尚幼,如今不過三、四歲,不少人都將他們母子視為下手的目標,有點野心的其他親王也妄想攝政。
  李皓瑛不敢貿然去睦王府,他對那些傳言心生怯意,也不想被捲入麻煩。好在那些忙著權力傾軋的人們應該沒將他這個十幾歲的少年放在眼裡,他在辰鐸從不張揚生事,也不和其他權貴子弟廝混,倒是省了不少麻煩?

  經歷幾個月的紛擾,小太子終於登基,表面看是皇后與衛氏的勝利,但私下卻傳出不少皇后和睦王的緋聞。李皓瑛也聽說了,從謠言裡聽來的睦王很陌生,彷彿是另一個叫李奕風的陌生人。
  李皓瑛再次見到李奕風是在新帝的登基大典上,登基大典漫長、繁瑣而且無聊。他站在階下胡思亂想,剛滿四歲的小皇帝算是他的堂弟,和他都得喊睦王一聲皇叔,而這皇叔和小皇帝的娘親傳緋聞呢,實在亂七八糟。
  不過關於皇族或其他權貴一些隱密傳聞他也多少聽過一些,都是舒逢安跟他講的,舒逢安沒事就特別喜歡跟他講辰鐸哪一戶貴人家裡發生何等驚世駭俗的奇聞或是醜聞,看來以後要是不當靖王府總管也能靠一張嘴吃飯吧?

  他偷偷望著李奕風的背影,或許是這個皇叔在他心裡很特別,撇開服色款式不說,他也能一眼就找到皇叔所在,僅僅是背影卻讓他很是想念,同時也很不安。他猜不少人是忌憚睦王的,不像他這個靖王毫無威脅,睦王看著溫和無害,卻是個城府詭秘之人,又結交甚廣,在江湖上名聲也不錯,不曉得往後會變得怎樣。
  李皓瑛再度歛起目光,正想得出神,忽聞孩童哭鬧聲,莊嚴隆重的大典上敢哭鬧的也就只有他那個年僅四歲的堂弟了。堂弟哭著要走,幾個內侍都不敢強硬攔阻,似乎是跟底下的誰對上了眼,新帝愣了下哭得更厲害,而且突然暴衝從階上往下滾。

  包括李皓瑛在內所有人都錯愕,內侍根本追不上小皇帝滾落的速度,李皓瑛沒多想,一時情急飛過去將小孩撈到懷裡護著,小堂弟在他懷裡抽泣,小臉往他懷裡蹭,把眼淚鼻涕全抹在他身上,他看堂弟似乎無礙就想將人輕放下來,沒想到這孩子突然用力纏在他身上,手腳勒得死緊。
  「陛下……」李皓瑛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招來麻煩,這是他頭一回被所有文武百官盯著看,多少能理解小堂弟方才為何哭鬧著要離開,換作是四歲的他坐在龍椅上恐怕也好不到哪兒去吧。他壓下亂七八糟的想法深吸一口氣,對小孩哄道:「再忍忍吧,一會兒就好了,你只要先坐在那兒,等其他人把他們的事務忙完,好麼?」
  坐在上面的年輕婦人站起來,那就是衛皇后,等她兒子登基完成就順理成章晉升為皇太后吧。衛皇后發話叫內侍把小皇帝帶回去,內侍將李皓瑛圍起來,小孩被抓得又開始狂哭不休,李皓瑛也窘迫不已,這時李奕風提議讓他帶孩子歸位。

  李皓瑛和皇叔其實離得有些遠,只聞其聲,那麼好聽的聲音迴蕩著,卻半點都無法安撫他的情緒,他額冒冷汗抱著孩子走上階小聲哄說:「你在這裡坐會兒,我去下面看著你,你不用怕。」
  小堂弟雖然坐上龍椅,卻緊緊抓住李皓瑛的手不放,彷彿救命浮木那般。李皓瑛看這孩子可憐兮兮的模樣不由得心憐,可是他太為難了。一旁清冷豔麗的衛皇后淡淡說:「罷了,你留在這兒陪陛下吧,免得他又要鬧。」
  李皓瑛低頭答應,內侍立刻搬來椅子讓他就座,他的位置忽然從遙遠一隅來到新帝身旁,深覺惶恐。他其實不後悔救人,可是早知小孩沒受傷,他也不會貿然出手了。

  他餘光往李奕風那兒瞄,那人正經站在那兒沒什麼表情,也不和任何人對視,他暗惱:「我就是太沉不住氣,真該和皇叔那個老狐狸學學。」

  儀式無聊到李皓瑛差點打盹兒,莫怪小堂弟會睡在龍椅上,只差沒歪著腦袋流口水了。終於挨到大典結束,李皓瑛回府之路變得很漫長艱辛,似乎是因為他方才跟著小堂弟鬧了那麼一齣戲,許多人認為他也可能被衛太后攬為親信,所以引來不少有點野心的人。其實身在朝堂的人不見得有理想,但多少是有野心欲望的。

  好在李皓瑛藉口尿遁,從沒什麼人的角落翻牆飛走,多虧傅雪鴻教他習武,還有皇叔給的輕功秘笈,他雖然只是會點皮毛,但也夠應付這種事了。
  「呵,應付,今天也是因為會點輕功才惹麻煩,會點武功就忍不住要出手。」他把其他麻煩都扔給舒逢安去應付,溜回王府小憩。稍晚舒逢安送了點心過來,他訝問:「你這麼快就回來了?那些人沒纏著你?」
  舒逢安有些好笑,回話道:「小的又不是靖王殿下您本人,纏著我也沒用啊。」

  舒逢安講了些回途搜集的趣聞,李皓瑛吃東西邊聽他說,不時被逗得咯咯笑,舒逢安忽然露出安心的樣子說:「王爺好久沒這樣笑了,小的先前真有點擔心。」
  李皓瑛擱下筷子挑眉問:「我很久沒笑了麼?我自己一點兒感覺都沒有,你說說看,我不會生氣。」
  舒逢安點頭說:「小的剛來王府伺候您時,您偶爾遇著開心有趣的事也能樂很久,好像想起來都會笑一笑,說話時嘴角也勾著。不過從穆州回來以後就變得很常嘆氣。最近更是時常嘆氣或沒有表情望著遠處,小的無能,沒辦法分擔王爺的心事,若真的有什麼煩心之事,要不要去見一見睦王殿下?」

  李皓瑛思忖半晌搖頭否決:「不了。以前總是依賴皇叔,我如今也不是小孩子了,總要學著獨當一面。」
  舒逢安聽了替他高興道:「對啊,王爺也快要成年了。」
  「嗯。」李皓瑛瞇眼睨人,舒逢安很識趣的把「娶王妃」這件事給吞回肚裡,沒敢在他面前提起。

  因為這天登基大典的意外,李皓瑛三天兩頭就要被召進宮裡陪小皇帝,有時是陪讀,有時是哄人午睡。某個春日午後李皓瑛又被召入宮,只為了念書哄小堂弟睡,他這個小堂弟其實非常怕生,很少說話,講出口的都是單詞,料想是幼年也過得不好。
  李皓瑛坐在椅榻上無法動彈,因為小堂弟枕在他腿上睡熟了,內侍都在外面,他總不能為了叫人來而把孩子吵醒,只好拿手邊童蒙的書隨便翻看,勉強打發時間。

  不過他早已不是幼童,堂弟的書害他開始打盹兒,他靠在椅後屏風打呵欠,餘光見到有人走進來,可是來的人不是內侍,而是李奕風。他睜大眼睛盯住李奕風看,聽說邊關的日子很不好混,又危險,還有漫天風沙,真難想像皇叔是怎樣過的日子,那俊雅若仙的模樣竟絲毫未變。

  李奕風踱近他們,看也沒看新帝,盯著李皓瑛就問:「怎麼不把他放床上?」
  李皓瑛在唇間豎食指,緊張輕語:「小聲點,別吵醒他。我怕一動他就要醒。」
  李奕風有些無奈睨他說:「這樣黏你,你是靖王,怎麼成了他的褓母了。」
  「可能那天只有我理他吧。」李皓瑛指的是登基大典的事,從那麼高的階上摔落,除了著急的內侍之外,誰都沒有跑去救人,也難怪小孩子會依賴他。

  李奕風彎下腰,輕輕將男童抱起挪到書房裡休息的小房間,沒多久就走出來,看到李皓瑛坐在那兒揉腿就走近笑問:「腿麻了?」
  「唉。」李皓瑛點頭,硬著頭皮揉腿,想快點恢復過來。
  「我幫你。」
  「什麼?」李皓瑛看他蹲到面前,一雙大掌摸上他褲腿捏揉,頓覺刺麻難當,驚呼出聲。他按住李奕風的手顫抖說:「不要、你不要碰,我自己來就好啦。」
  李奕風沒挪開手,仍是按住他雙腿注入真氣,他抬眸笑看李皓瑛問:「這樣好點沒有?」
  「行、行了。」李皓瑛胡亂點頭,李奕風確實替他緩解刺癢難受的感覺,但那刺癢變得有些古怪,莫非是那道真氣有什麼問題?方才有一瞬間他覺得骨頭有點酥軟,嚇得他站起來想往外逃。

  李奕風看少年走路姿勢有些僵硬,拉住他問:「你在我面前為何還這般逞強?」
  「沒有啊。」李皓瑛汗顏。他被皇叔盯得莫名緊張,避開目光敷衍:「我沒有逞強,這又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不是指這個,我回辰鐸這麼久,你卻一次也沒來找我。」
  李皓瑛不懂皇叔為何如此氣惱,儘管這人神情還算溫和,他卻感受得到皇叔很不高興。他為難抿了抿嘴,小聲道:「皇叔,我們出去說吧。」

  李奕風聽他還有心顧慮旁人,微瞇起眼,神情又更冷了些。兩人離開皇宮,李皓瑛乘著睦王的車出宮,李皓瑛揭起車簾看,似乎還沒有要回常安坊,他問:「皇叔不是要回府?」
  「今晚不回去。」
  李皓瑛低頭揉眼,雖然天色尚早,但他一早處理了府上幾件產業的事和雜務,以前庶母和總管他們得過且過堆積的爛攤子他得慢慢收拾,認真做起來實在累,所以天還沒黑就睏了。

  「你是不是沒睡好?」李奕風看少年眼下烏影更重,不禁摸上這人的臉說:「一些雜事可以交給下人去辦。」
  李皓瑛覺得皇叔的手摸的他臉皮發燙,他微微側首躲開,回說:「先前剛換過一批新的人,有些事不放心都交出去,好在有小舒幫我,也不是太難,就是以前閒散慣了,再過一陣子習慣就好。皇叔,我們去哪兒?」
  「送你去休息。」李奕風收手,一雙俊眸仍緊盯著眼前少年。想到李皓瑛遲遲不來見他,他就氣悶質問:「為何避著我?」
  「皇叔回京以後很忙,姪兒只是不想打擾你。」
  「不管我忙不忙,你都能來見我不是?非要我親自來找你,你……」李奕風只不過念這麼一句,看到李皓瑛低頭委屈的模樣又心軟了。他並不是這麼容易對誰心生憐惜的性子,這讓他煩躁氣悶,滿腔火氣不知該怎麼發洩。

  不久之後馬車來到駿江畔的街巷裡,這一帶入夜後依舊燈火煌煌,是李皓瑛不曾來過的地方。馬車停在巷口,謝徵掀開車簾請兩人下車,巷道兩側修篁叢生,腳下道路鋪磚,盡處掛著燈籠,轉彎後才見到一間屋宅門口。
  李皓瑛沒到過這裡,街上亮煌熱鬧,有不少酒樓,進到巷子裡幽靜隱秘,屋樓相當古雅,擺設傢俱看起來都是精挑細選過的,似乎也都價值不匪。樓裡都是溫婉和善的女子,有位笑起來溫柔的姐姐帶他們上樓進廂房,他不停打量環境,感到有些新奇,一時也沒什麼睏意了。

  「這裡是什麼地方?」李皓瑛隱約有猜想,但是不敢斷定。
  「是青樓。不過多是那些官員下朝後來尋消遣的地方。」
  李皓瑛點頭,瞅著坐對面的男人問:「你常來?」
  「嗯。」他看少年抿嘴若有所思的樣子,問:「想什麼?」
  「傅哥哥他說、他喜──」
  「好了,你要講的我早就知道,今晚不聊他了。我讓他們拿些果酒來,你喝完快睡吧。」
  「真要我睡這兒?」李皓瑛失笑。
  李奕風挑眉問:「還是我找一、兩位女子陪你?你也快成年了,到時候總是要學的。」

  李皓瑛聞言沉下臉說:「我不要。」他不是有意對皇叔大聲,喊完有些尷尬道:「酒呢?」
  李奕風輕哼一聲,叔姪倆喝了好幾杯酒以後他說:「該睡了。」
  「還不要。叔、皇叔,你明明很忙啊。」
  李奕風看他醉了,撐頰睇他,語氣淡柔詢問:「你覺得我忙什麼?」
  「忙小皇帝的事、衛太后的事,大家都,嗝、說你跟衛太后過從甚密,謠傳你們常常幽會,我覺得哈、好笑。你又不是我那個風流的爹。你、你光是站著就夠風流了,哪需要和誰幽會?」
  「哼。」李奕風輕笑:「過獎了。」他說完就愣住,李皓瑛在他面前掉了一滴淚。

  「怎麼哭了?」
  李皓瑛仰望天井,摸著臉說:「不是,是雨飄進來。我覺得堂弟好像小時候的我,我怕皇叔不要我了。」
  李奕風嘆息:「你醉得不輕,都語無倫次了。」
  李皓瑛雙手撐地,像幼孩一樣爬到李奕風身旁坐下,抱住這人手臂說:「我長大就越來越無趣,所以皇叔找到新的樂子,就是小堂弟啊。你有他就不要我了……你跟我爹一樣麼?我就這麼不好、這麼不好?」

  李奕風低頭望著醉醺醺的少年,稍微轉身將人摟住,捧起少年臉龐溫聲說:「原來是在亂想這些才不來見我?我怎麼會不要你,真傻。」
  「我不想死纏著、讓皇叔嫌棄啊。」
  「李皓瑛,你是我的。」李奕風面色沉定注視少年,在少年光潔額面上輕吻。

  李皓瑛覺得有溫軟的東西碰了下額頭,仰首凝望男人半晌,恍惚見到這人笑得很好看,於是安心闔眼睡著,希望這一場美夢能久一點。

江曙清霜、柒

  室裡有股微甜又陌生的香氣,像女子薰衣的味道,這害李皓瑛夢見幼時被庶母、弟弟他們刁難欺負的事,夢裡他很快就長大,爹也還在,但是他們為他講了一門親事,他不願意,想跑去隔壁睦王府找皇叔求助,希望皇叔幫他去說情,沒想到睦王府憑空消失了。在那場夢裡根本沒有睦王李奕風這個人,也找不到小舒,甚至打聽不到江湖上武術名門的傅家。

  夢裡只有許多本來就不需要他、也不會愛他的人,最後他傷心得溜出靖王府,夜裡跑去投江自盡。江水竟是溫暖的,很多水草和魚簇擁過來,把他變成一隻鯉,他開心得要命,在水中悠游,但是駿江水道忽然變得很狹隘,他拼命往水上躍,驚覺自己已經不在江水裡,而是在不知誰家的池塘中。

  李皓瑛從混亂的雜夢裡醒來,抬手覆額長吁一口氣,暗自慶幸這只是場夢。他察覺自己躺在陌生的床上,認了一會兒四周環境才想起前一晚被皇叔帶到妓館夜宿,只不過李奕風人不在房內,他隱約聽見外面有人交談,大概是那些藝妓和客人在說話吧。
  更換的衣裳已準備在一旁,他自行更衣走到外間時,謝徵推門進來,一臉和善告訴他說:「靖王殿下要用早飯了麼?這裡的廚子手藝很好,要不要試試?」
  李皓瑛心想謝徵一見他醒來就要他吃,肯定是睦王教的。他欣然應好,謝徵說:「請在此稍候,我這就去吩咐。」
  「等下,睦、我皇叔呢?」
  「王爺他上朝去了,應該還未下朝。他令我在此伺候,靖王有任何事只管吩咐我就好。昨晚已經有人去靖王府知會舒總管一聲,請不用擔心。」
  「我不擔心小舒啊,他鬼靈精怪得很。」李皓瑛淺笑道:「大概就屬我最清閒了吧,早睡晚起吃得好,這樣還要嫌棄什麼的話也太不知足了。」
  謝徵說:「凡人就是不知足才學會更多事,累積許多智慧。凡事皆是兩面。」
  「你真會說話,真有智慧。」李皓瑛難得放鬆心情說話逗謝徵,謝徵笑了笑就往外去吩咐吃食,他獨坐了會兒起身走到窗邊,打開窗就能看到江景一隅,岸上已有不少行人和小販,有點記不清前一晚喝醉時跟皇叔講了什麼。

  記憶中自己隱約落在一個溫暖的懷抱裡,大概只是皇叔抱他上床就寢吧。李皓瑛莞爾失笑,神情有些悵然,因為這樣微不足道的關懷或照顧,都只有皇叔給過他,他爹也不曾給過他這樣的溫暖。

  「不知足麼?」李皓瑛笑容淡去,喃喃自語:「那就當我是個貪得無厭的人好了。人生在世,要是毫無所求未免太無趣了。」

  李皓瑛用過早飯還不急著走,因為好奇而多留了一會兒,有位姐姐邀他看其他人練習舞樂,就這樣消磨半天又吃了午飯才走。回府時後又被宮裡人找過去應付小皇帝,他順便帶了幾樣小玩意兒進宮哄孩子。
  他知道不該將小皇帝想成是另一個幼年的自己,但才四歲的男童卻異常安靜,他認為是這皇宮裡太冷漠寂寥,沒有人真心關懷他,恐怕衛太后也不是很常來看這孩子吧。小皇帝下課以後一直跟內侍嚷著要哥哥陪,口中說的哥哥就是他李皓瑛。
  「哥哥,好了。」小皇帝把木造的許多小偶擺好,眨著一雙漂亮的眼睛望向李皓瑛,一副想被稱讚的表情。
  李皓瑛對堂弟心生憐愛,點頭說:「擺得真不錯,你瞧,這個小馬車還有機關的,跟真的一樣。」他擺弄這些東西給小堂弟看,小堂弟笑得很開心,也學他重覆操作一樣小機關,讓木馬帶著馬車往前走。

  過了會兒外面的人通傳睦王來到,小皇帝立刻板起臉哼了一聲,並且緊緊抱住李皓瑛的袖子。等李奕風進來時就看到李皓瑛坐在地毯上,身旁黏了一個小孩。李奕風向小皇帝行禮,小皇帝擺出架子揮袖說:「不要皇叔。」
  李皓瑛尷尬道:「這怎麼了?」
  李奕風說:「許是聽了外面的謠言,所以不喜歡我吧。」
  李皓瑛輕撫小皇帝的臉頰哄道:「皇叔是好人,他對我也很好的,哥哥小時候都去皇叔那兒玩。」
  小皇帝聽這話臉色又更不好,抱緊李皓瑛說:「不要皇叔,皇叔搶走哥哥!」
  李皓瑛茫然和李奕風相視,李奕風失笑為他解惑:「是在記恨昨日我將你帶走的事吧。可是靖王本就不該久留於宮中,再說陛下也該是時候回去了。」

  小皇帝皺起臉哭出聲,這時又聽外頭喊衛太后到,李皓瑛一臉窘迫看向皇叔求助。李奕風淡定跟他說:「別擔心,一會兒隨意應付就好。」
  李皓瑛回以苦笑,他輕拍小皇帝安撫說:「哥哥在這裡沒走,你不用慌啊。」他說完就看衛太后在許多宮僕簇擁下慢慢走進來。
  衛太后還是那副清冷淡漠的神情,李皓瑛不禁好奇想著,她那張豔麗的容顏不曉得笑起來會有多好看,是不是對先帝也敢冷著臉應付?畢竟衛家勢力連皇帝都不能不放在眼中,更不是他這樣可有可無的年輕親王該招惹的。

  衛太后淡淡視了眼雙目微紅的兒子正抱緊靖王衣袖不放,她不悅低喃:「真是不成體統,怎麼這樣纏著你堂哥呢。」
  李皓瑛微微低頭抿笑,心想衛太后是真不把他放眼裡,也不稱他靖王。他發現衛太后偷瞄了一眼李奕風,她本來冷淡的表情多了幾分靦腆,就連語調也若有似無放輕了些:「原來睦王也在呀。」
  李奕風拉起李皓瑛一起向太后行禮,他說:「因為和靖王有約就過來接他了。」
  衛太后多瞧了眼靖王,一臉無趣道:「原來是為了睦王心愛的另一位姪兒啊。」
  李奕風笑應:「他們都是我姪兒,只是聖人年紀尚幼,還有許多事要學習,我和靖王也不便常來打擾。」
  衛太后垂眸嘆息:「罷了,我們孤兒寡母的,睦王也不能常來,免得又有些謠言傳開,人言可畏是不?」
  李奕風無所謂的淺笑回話:「太后不必傷心,那些流言是有心者惡意中傷,不必理會。」

  李皓瑛低頭和安靜下來的小堂弟互看,忽然有點想笑,他也真的對小堂弟微笑了,摸摸堂弟的臉說:「哥哥明日再來找你。你乖,等我啊。」
  小皇帝用輕細軟糯的童音問:「真的?」
  「嗯。我沒騙過你的,不是麼?騙你那可是欺君之罪。」

  小皇弟終於肯放人走,李皓瑛跟著皇叔離開,走到花園時他大嘆了一口氣,但人還在皇宮裡也不敢多說什麼。這回他沒上睦王的馬車,但睦王上了他的車駕回府,離宮之後他才噗哧笑出來。
  李奕風問:「笑什麼?」
  「想到方才我們一人哄一個,有點好笑。」
  「我沒哄她,說的都是實話罷了。」
  李皓瑛點頭敷衍:「是、是,你沒哄。皇叔講過要娶世間最好看的人──」
  「是比我好看的人。」
  「嗯,差不多意思吧。皇叔不覺得衛太后很美?」
  「的確美,但還不到國色天香,也還不算賞心悅目。」
  「也不及皇叔好看。」李皓瑛講完被皇叔睨了一眼,他低頭吐舌,聽皇叔沉聲嘀咕一句:「越發頑皮了。」

  「衛太后很美,怎麼不算賞心悅目?」李皓瑛不解發問:「皇叔話裡都是矛盾。」
  「不懂才有矛盾,想得通就不矛盾了。她雖然好看,卻不在我心上,我欣賞不來,自然不認為有什麼賞心悅目的。」
  李皓瑛聽這解釋覺得有點意思,迂迴笑問:「那,皇叔有見過誰稱得上賞心悅目?」
  「你啊。」李奕風語氣輕鬆得像隨口應付。
  李皓瑛懵了下才失笑搖頭,他認為皇叔是在回方才他那句玩笑罷了。但是他聽著還是有些害臊,心裡感覺有點怪。

  李奕風說:「曉得被調戲是什麼心情了吧。」
  「姪兒哪敢調戲您,方才說的都是實話。」
  「我說的也是實話。」
  「唉、算我不對,饒了我吧。」李皓瑛實在害怕皇叔戲弄自己,每當這人用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語氣逗他時,他心裡都亂得厲害,怪可怕的,哪有人會覺得自己的親叔叔真是……風情萬千?思及此他悚然沉默,良久後才問:「皇叔今日入宮不是也有車麼?」
  「就想搭看看你的車,不行?」
  「行。」

  李皓瑛知道皇叔一直盯著自己,他問:「皇叔有話要對我說?」
  「你不要對小皇帝太上心了。生在帝王家,放太多感情,將來註定是要傷心的。哪怕他現在還年幼可愛,惹人心憐,宮裡不是適合活人待的地方,你也不知道將來會變得怎樣。」
  李皓瑛聽完深吸一口氣說:「沒想到皇叔會講得如此直白。」
  「因為你傻,容易心軟。」
  李皓瑛苦笑,這話就更直接了,只是李奕風聲音太好聽,竟覺得像被稱讚。
  李奕風毫無笑意,繼續提醒道:「你是你,他是他,再如何相像都不會成為彼此。」
  「皇叔不必擔心,我明白。但我只是看著他開心,自己也……其實是一點惻隱之心罷了。」
  「就這一點,足以讓你在宮裡、在辰鐸,萬劫不復。」李奕風輕嘆,挪開眼憶道:「那日登基大典上,怕是只有你一個活人了。」

  李皓瑛搖頭:「還有皇叔,你不也在替我擔心麼?而且皇叔要我別對皇族的人交付真心,可是當年若不是皇叔,也沒有今日的我。」
  「呵。」李奕風輕笑,用略微自嘲的語氣講:「此一時彼一時,我已非當年的我。你就像當年那個我吧,夠天真的了。我勸你也只是不希望你拖累我。登基大典那時,倘若你有個萬一,我也絕對不會出面幫你。」
  李皓瑛聞言立刻反駁「不對,皇叔肯定會幫我。而且我並沒有做什麼事傷你的心啊。」
  「有些事早就註定好了。一旦有了感情,遲早會受傷的。」
  李皓瑛低頭嘆氣:「皇叔真是……」
  「這樣就難受了?」李奕風伸手輕捏少年下巴,笑睇他說:「也許將來是互相傷害也不一定,你也不必思慮太多。」

  李皓瑛沒聽進他講了什麼,只覺得被這樣碰觸、凝視,一顆心亂得厲害,尷尬得往後退開。

* * *

  李皓瑛允諾會再入宮面聖,但自那天過後他就沒有再被召進宮裡,也許是衛太后或誰的意思。儘管他依然擔心小堂弟,卻也無可奈何,曾有幾次想再去面聖卻也都碰了軟釘子。他也有好一陣子沒見到李奕風,讓舒逢安去隔壁睦王府打聽,謝徵說睦王忙於政務,實在無法抽身。

  李皓瑛知道謝徵講的都是真的,前些年就有聽說幾個地方因為天災,加上地方官不適任而引發民變,先帝曾下令派人賑災並安撫當地百姓,可是天高皇帝遠,許多地方官匪合流把自己當成土皇帝,即使是辰鐸過去的大官也無一全身而退,不是半途遇劫被害,就是被扣在那兒回不來。
  然而朝廷救荒無術,流民問題日趨嚴重,李皓瑛曾聽皇叔提過不僅農戶無法安生,許多匠戶、軍戶都成了流民,穆州的地方官和皇叔向來不合,傅家莊收容外地流民時也數次和官府起衝突。

  李皓瑛想到這裡不僅擔心皇叔太操勞,也憂心傅家的情形。由於流民、水旱這些多年無法改善的問題,不少人已生出顛覆大晉帝國的心思。人間四月芳菲盡,京城卻發生一連串變故,起初是有人在花街附近的溝渠裡發現浮屍,死的是某親王的嫡子,不久之後其他親王家中也有人發生禍事,而且全都非死即傷。儘管全都像是意外,但死傷者皆為李氏,這未免過於巧合,因而懷疑是刺客。
  朝廷查了一個月無明顯展獲,卻發現只有睦王府、靖王府還沒出事,不禁令人心生懷疑。李皓瑛面對來查訪的官員卻無奈道:「你們說我靖王府無事,可是不久前我父王卻也走了,難道這還不算事麼?」
  那官員說:「老王爺難道不是病歿?」
  李皓瑛平靜回應:「那會兒我不在辰鐸,不知詳情。但據其他人說是病歿。你們懷疑到我這兒也毫無道理,我跟我父王從來安份守己,也無任何親信僚屬,怎可能與京城中這些怪案有牽扯?」

  李皓瑛的講法不無道理,而且他好歹也是個親王,查案的官員一時也拿他沒輒,只好暫時離開。他們一走,舒逢安就立刻命人在王府門口撒鹽除穢,李皓瑛被舒逢安惹笑,搖頭說:「多此一舉。」
  舒逢安跟在李皓瑛身旁說:「殿下可別笑我太迷信,寧可信其有。近來這京城太亂了。」
  李皓瑛眉心微結,憂慮道:「和其他貧苦受難的地方相比,辰鐸已經是很太平了。若真的有人針對李氏下手,我倒也不意外,整個大晉……」未竟之語實在太過不敬,就像在咒自己家國不幸,他趕緊把話吞回去,免得禍從口出,哪怕這是他的王府也不敢太過鬆懈。

  李皓瑛走在長廊間,面上浮現苦澀笑容,他身為一個親王尚且要小心翼翼、謹言慎行,遑論其他平民百姓,不僅日子過得苦還不能批評幾句大晉朝廷的不是,若換作是他成了流民,說不定也會生出些危險的念頭來。

  由於近日風波,舒逢安在李皓瑛寢院加強守衛和巡邏,但其他皇族都防範不了那些「意外」,何況是靖王府。是夜李皓瑛睡得不太安穩,雜夢頻生,以往這些夢多是幼年陰影,不過近來他的雜夢裡多了些不同的人事物,有傅雪鴻,也有李奕風,最近甚至有小皇帝和太后。
  他睜開眼躺了一會兒,好像聽見小皇帝在外面喊他哥哥,雖然這種事並無可能,但他還是下床披了件衣袍往外走。快到房門口時無由打了個冷顫,他慢慢退回房裡將掛在牆上的長劍取下,雖然那把劍只是擺著好看,但也是開鋒過的真劍,因近日京城不太平才從書房拿過來放著心安。
  他不知道方才一瞬間的寒意是直覺還是錯覺,總之今夜靜得不太對勁。就在他猶豫該不該出聲喊人的當下,窗外出現一根細長管狀的影子,那管子戳破窗紙往室裡吹迷煙,他察覺當下即刻屏息掩面,悄悄從隔壁小房間翻窗溜出去。

  李皓瑛沒有立即跑遠,他蹲在牆角下,周圍都是春夏交接時還盛開的花草,他背靠牆面聽見屋裡有人咋舌說:「人不在床上。」話剛說完又傳出刀刃劈砍床鋪的聲響,不曉得在確認無人在房內還是單純洩忿。
  另一個有些外地口音的聲音說:「會不會是狡兔窟,平常不睡這裡?」
  「不會,我和師弟在附近觀察幾日,他平日去的地方不多,肯定在此,連隔壁睦王府也少去。據說他向傅家人習武,肯定察覺風聲跑了,分頭追。」
  「好。」

  李皓瑛安靜聽著門窗被打開的聲音,又等了一會兒,料想那夥人已經離開,他才起身查看屋裡情形,不久就聽到舒逢安嚷嚷著跑進院裡喊:「有歹人、來人快抓!」
  李皓瑛暗道不好,那幫人可能還沒走遠,他急忙跑出去要叫舒逢安別出聲,就看到一個身形矮小的男人現身,那人併指按著頸側發出舒逢安的嗓音,而且附近根本就沒有守衛過來。

  那矮小男子揚起笑容說:「不枉我把你身旁的傢伙聲音學得這麼像。」
  李皓瑛驚覺上當卻退無可退,已經有人堵了房間的路,兩旁黑影中也有人走出來,他嚥著口水抽劍出鞘,深吸一口氣與他們對峙。

  「呵,不錯嘛,沒嚇得尿褲子。」不知誰揶揄道:「其他李氏子弟有的可是跪地求饒時就尿了。」
  「別戲弄人了,給他個痛快吧。」

  李皓瑛聽見斜後方的破風聲,側身閃過一擊,那人刀子砍在地磚上,他揮動長劍反擊也刺空了,立即變招防住其他人的攻勢。有人持棍朝他打來,他反應不及就抬手擋了一下,僅這一下彷彿要碎了他的骨頭,痛得他悶哼出汗。
  持棍那人也有些意外:「哦,不錯嘛,有兩下子。這一下居然沒斷了手,看來靖王自幼習武是真的啊。不過傅家主要是拳掌功夫,何不棄劍。」
  另一人疑問:「劍術是師承何者?難道睦王教你用劍了?聽說他自邊關取得了那部秘笈。」
  「你們跟一個弱者廢話做什麼。要論高低,一會兒去睦王府吧,不必在此耗太多工夫。」

  李皓瑛自知絕對贏不了這些人,一心只思索該怎麼逃生,揮劍不過是他虛張聲勢,趁他們交談的當下他提足了勁躍上屋簷,底下人掌風即至,他剛離腳的那處簷瓦全被拍得粉碎。他見狀駭然,拚命朝睦王府跑。

  空氣中嗅得到血腥氣,李皓瑛無暇多想,半空射來一隻飛刀畫過他頸側,他雖然閃躲卻還是留下一道血痕,隨即又反手揮劍擋下其他飛刀。
  「呃唔!」李皓瑛感覺腰際被狠戳了下,下身頓覺無力,這是被點穴道了,他往睦王府裡池塘摔落時又回身挽出劍花掃開飛來的小刀,沒擋下的幾個將他衣衫割破,他頭下腳上墜落,池中映的月影迅速逼近他眼前。

  池中月被蕩開的漣漪打散,李皓瑛被人攔腰救上岸,他眼腳瞥見臉旁的皂色鞋尖,救他那人嗓音沉礪朝鞋尖主人回稟:「救下靖王了。」
  救他的大概是護院,另一人下令道:「去吧。盡量活捉,防他們服毒自盡。」

  李皓瑛認出是他就徹底安心下來,也不顧身後兵刃相接的聲響有多激烈,卸力趴在地上喘息。李奕風將他橫抱起來往附近屋裡走,謝徵請示是否要召太醫,他聽李奕風說要找柳太醫,只覺得皇叔的臂懷溫暖安穩,沒多久就靠在人懷裡昏睡了。

  片刻後李皓瑛就醒來,渾身都不舒服,稍微一動就疼得嘶啞低吟。李奕風在他身旁說:「別亂動,你受了傷,等柳太醫來吧。」
  「皇叔、我府裡的人,小舒他們……」
  李奕風望著少年半晌才回答說:「你院裡那些護衛全都死了,舒逢安倒是沒事,只是暈了過去。」
  「真的?」
  「嗯。我讓人去追捕刺客,抓到活口的話就能洗清你我二者謀害李家子孫的嫌疑。」李奕風看出少年還有點不安,他握住李皓瑛一手說:「我在這裡,不用怕。」

  李皓瑛聽著皇叔的聲音又慢慢闔上眼,很快就睡了。再次醒來已是半個時辰後,柳太醫今天不在宮裡輪值,睦王府的人又跑去柳太醫家中才將人請來看診。柳太醫說他傷勢不嚴重,多是些不及筋骨的皮肉傷,只是傷處多了一些,所以還是開了藥方給睦王府的人。
  李奕風讓謝徵去送客,李皓瑛輕扯皇叔袖擺問:「能不能請太醫也給小舒看看?」
  「好。」李奕風答得乾脆,轉頭給了謝徵一個眼神,回頭輕撫李皓瑛手背說:「乖,起身,慢慢轉過去,我先替你背後的傷擦藥。」
  李皓瑛應了聲,翻身時疼得臉都皺在一起,先前緊張逃命一點感覺也沒有,現在才覺得痛死了。背上還沒清乾淨的血污有點濕黏,腰側亦然,素白寢衣被染紅多處,頸側極淺的傷口倒是已經凝住了。
  李奕風擰好乾淨的布輕輕擦拭少年的傷口,看到白皙皮膚上多道豔紅傷痕時不禁生出殺意,卻又不得不提醒自己得留活口查案。

  「嘶。」李皓瑛一抽氣就聽皇叔問他疼不疼,他當然疼,不過喊疼也無濟於事,平白害人擔心,於是他答:「還好。」
  「又在逞強。」李奕風語帶威脅說:「你再這麼逞強,我下手也不必放輕了。」
  「……有點疼。啊啊。」李皓瑛驚呼,這人真的仔細確實的擦他傷口,雖然是用平常的力道也害他疼得快掉淚,他連忙改口:「好痛!痛死了啦,你、你……」

  李皓瑛氣惱不已,卻礙於輩份跟心中無形的依賴而找不到話罵人。他氣結無語時,李奕風輕握住他肩頭靠近耳語:「這就對了,何苦逞強為難自己。你可以偶爾跟我撒嬌。」
  「只能偶爾,我才不要。」
  「以後你或許就不會向我撒嬌了。」
  「以後的事誰也不知道。」李皓瑛忍不住回嘴,雖然看不到身後那人是什麼表情,但他覺得皇叔大概是在笑他。

  「有讓你習武真是太好了。」李奕風淡柔沉吟,實則心有餘悸,只差一點,眼前的人就無聲無息的消失了。
  清過傷口擦了藥,李皓瑛盯著皇叔替他蓋被子,回神時發現自己拉皇叔的袖擺不放,他內心掙扎了會兒才央求:「你能不能多留一會兒?」
  李奕風曉得他在害怕,點頭坐回床邊守著,伸手輕撫少年額髮。過了會兒他嘆道:「好像你一親近我就要招來殺身之禍,你七歲時也是……」
  李皓瑛睜開眼反駁:「才不是。也許我本來就有劫數,因為親近皇叔才撿回一命。今晚也是逃到睦王府才得救。」
  「不聊了,你快睡。」

  睦王府逮住了一個活口,其他刺客不是當場自盡就是逃走了。那活口就是當初模仿舒逢安聲音的矮小男子,李奕風將其交出,再請命由他親自問審。
  審問刺客期間,李奕風將李皓瑛留在睦王府養傷,每天入夜前都會趕回來陪他吃飯,主要還為了要盯著人喝藥。

  睦王府裡,李皓瑛捧著一碗深色湯藥,表情糾結掙扎。李奕風拿出糖盒問表示:「喝完藥才能吃糖。」
  李皓瑛盯著淺綠色的甘草糖,想起以前去傅家吃喜酒途中這人也用一樣的東西哄他。他哼氣無奈道:「皇叔,我不是孩子了。而且那個糖一點也不甜。我想吃更甜的。」
  「吃得太甜,牙齒會很早就黃掉。」
  「黃掉就黃掉啦。」
  李奕風失笑,轉頭跟下人說:「去問廚子有沒有更甜的點心。」吩咐完以後他自己拿了一顆甘草糖含著,隨口道:「我小時候都吃這個,這個已經是當時我嘗過最甜的東西。」
  「這樣啊。」李皓瑛想到皇叔從前在宮裡肯定也過得不好,莫名心疼。
  「連我從前養的貓也喜歡吃。」李奕風隨口提起,淺笑說:「但是我沒給牠吃,早知道也讓牠吃一口。」
  「你從前養過貓啊?」
  「其實是我母妃養的,我記得牠原來是一隻灰黑色的小貓,我還沒長大,牠就已經慢慢老了。」
  「貓狗壽限本就比人還短,皇叔不要難過了。」
  李奕風搖頭,平淡回憶說:「牠不是老死的,是被人煮了吃。」
  「這……」
  「死了就沒有了,萬物皆然。所以我很怕死,因為就算是貓也沒有真的是九條命。牠是我在宮裡僅有的朋友,唯一能相信的對象,牠會來舔我的傷口,叼些我根本不吃的死老鼠、死鳥給我,好像把我當成牠的孩子,或是手足。」李奕風淺笑了下,睇他一眼接著聊道:「這麼講你也許會笑吧,但是除了娘親還有師父之外,牠是我在宮裡最大的依靠,也多虧了牠,我還有一點人性好的一面在。最初答應皇兄幫忙教養你、看著你,除了覺得你有點像小時候的我,也有幾分像那隻貓。就像你對小皇帝那樣,把自己的念想投注到他人身上……其實誰也不像誰。」

  李皓瑛低頭喃語:「對不起,害皇叔想起了傷心事。」
  「不會。傷心快樂都是我自己的,你不必抱歉。是我自己想起來,自己想講,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想跟你說這些,大概是有點妒嫉傅雪鴻了吧。」
  「啊?」李皓瑛不解:「這與傅哥哥何干?」
  「他也常跟你閒聊,不就是這樣才慢慢被你擱在心上了?」
  李皓瑛聽得尷尬不已,害怕先前對傅雪鴻那份心思被挖掘出來,慌忙說:「我也、也很在乎皇叔,你不要亂吃醋。怎麼越聊越奇怪了。」
  李奕風笑了聲,聽少年問:「皇叔喜歡傅哥哥麼?」
  「嗯,算是喜歡吧,因為合得來。雖然有時也會有些厭惡。但是人與人之間,能有一方面合得來已是難得。」
  「我講的不是朋友之間,我是說……」李皓瑛看著皇叔眼神變得冷淡,接下來的話也說不出口了。這終究是他們兩人之間才曉得的事,與他這個局外人無關吧,他很明白這點,所以心裡有點刺疼,也有點不甘心。

  兩人不再聊傅雪鴻,李奕風主動講起刺客的事,刺客也是流民,不過這些江湖客又投入某個教派,也算頗有組織和規模,那教派吸收了許多流民,在幾處對朝廷而言難以攻下的偏荒之地招兵買馬,伺機煽動百姓叛變。
  李奕風說:「流民之中不乏許多武功高強的人,由他們暗殺李氏及一些權貴,朝中已有些人被他們收買和控制。」
  「那怎麼辦?」
  李奕風偏頭睞他,無所謂的回說:「這就不是我的事了,讓其他人操心去吧。反正洗清嫌疑了。」
  李皓瑛皺眉:「話不是這麼講、呃、嘶。」
  「別激動,扯疼了傷口。」
  「雖然暫時沒嫌疑,可是這些事危及我大晉存亡啊。皇叔你、唉。而且你怎麼有辦法把刺客審得這麼仔細,萬一他們說你和刺客合謀演一齣戲呢?」
  「那他們就太天真了。」李奕風笑了笑,說:「我好歹待過皇宮和邊關,知道許多審問人的手段,戰犯俘虜、細作什麼的,但凡是人都有弱點。不過那些手段你還是不要知道好了。再說,真有心要鬥我的話,沒證據也能捏出證據來。」
  「你不擔心?」
  「所以我勤練武藝,為求自保啊。」李奕風語氣戲謔,把李皓瑛急個半死,他很喜歡看這個人為自己擔心的樣子,喜歡到想獨佔。

  就在他們以為刺客一事終於告一段落時,宮中傳來小皇帝猝死的消息。

江曙清霜、捌

  去年底老皇帝驟逝,李皓瑛假意哀悼,心中半點感覺也沒有,哪怕那人是皇叔的親爹。然而新的一年小皇帝登基尚未百日就夭折,他是真心難過得哭出來。
  儘管只短暫相處了一陣子,他只要想到愛黏著他喊哥哥的小孩就這麼沒有了,對其死訊依舊無法置信。小堂弟才剛懂一些事,剛從他這裡獲得一點溫暖和陪伴,還沒體會過人世間其他事物就忽然走了。

  李皓瑛除了傷心,也有更多無法說出來的複雜心情,讓小堂弟作為一個帝王活在皇宮,看盡世間所有虛偽謊言,或許早早歸天,重新投胎會更好。他自己也不是沒想過要一了百了,只是本能依然想活下去,他的堂弟也是吧,明明想活著的卻死了,想死的卻還一直活著。

  李皓瑛得知消息後已經在睦王府哭了一場,李奕風沒有說什麼安慰他,只是輕輕摟抱他拍背,不過對他而言這已經足夠了。這麼短的期間內又要舉行國喪,開始有謠傳大晉國運將盡,給了起義的叛軍不少名頭。
  國喪期間李皓瑛在宮裡見過衛太后哭泣,他不得不說衛太后是個美人,哭的時候很招人疼惜,但就是因為她哭得太好看了,李皓瑛心底感到懷疑和憤怒。他隨皇叔回睦王府時,忍不住說:「衛太后哭的時候,不時偷偷觀望別人的反應,她到底想怎樣?」
  李奕風曉得他在氣太后並非真心為小皇帝難過,語氣平靜回說:「也許她也傷心,只不過她擔心的事更多。能在宮裡走到這一步的人,最看重跟在乎的必然是自己,就算是親生子女也不見得比自己重要。如今她喪子,就還得再有人坐上那把龍椅才行,所以她和衛家肯定已經在找尋繼任者。」

  李皓瑛紅著雙眼看他,長吐一口氣說:「你真沉著冷靜。」他激動得無法冷靜,脫口又道:「這麼說你母妃也是麼?」
  「她不是,所以她早就死了。」
  李皓瑛一出口就後悔,聽李奕風仍平淡回應自己的氣話又更加難受,慌忙握住李奕風雙手說:「對不起,我一時口不擇言。我錯了。」
  李奕風盯著被握牢的雙手有些愣住,這少年難得不是因為懼怕他才緊張,而是因為擔心他受傷,令他有些意外。他慢慢反握住李皓瑛的手,溫柔笑應:「嗯,不怪你。你喜歡堂弟,在乎的人走了總會傷心。我失去娘親那時也無法接受,所以我在心裡發誓……」

  李皓瑛歪頭問:「發誓?」
  「沒什麼。」李奕風輕笑,搖頭敷衍過去。「我也是怕死罷了。」
  李皓瑛低頭喃喃:「願他來生不再生為皇族,不必在這金籠子裡。」他並沒有察覺李奕風若有所思盯著自己,更沒料到在那之後李奕風親口告訴他,他將被衛太后領養並立為新帝。

  大晉百姓不少仍過著水深火熱的日子,辰鐸的貴人們只想趕緊再挑個新皇帝出來鞏固權勢地位、平衡各方勢力。
  李皓瑛一直在睦王府養傷,不知不覺就住進了睦王府。他從皇叔口中得知此事當下還以為是玩笑。他說:「這怎麼可能,太荒謬了。我都要成年了,太后就是領養也該挑更小的孩子吧。」
  李奕風穿著一身紫袍站在他面前回說:「經過先前刺客一案,李氏人丁凋零,宗族已無年幼的嫡系血親,你是李氏血脈最近又最年輕的了。衛氏和其他人並無意見,所以你──」
  「我不要!」李皓瑛當李奕風的面砸碎了一隻琉璃杯子,接著把其他桌上和附近的東西也往地上摔爛。他看李奕風仍然不為所動,氣紅了眼。

  李奕風說:「我會讓謝徵他們幫你收拾,你得先進宮學規矩。」
  「我不要去。」李皓瑛立刻跑去拉著皇叔的手認錯,央求道:「我不該亂鬧性子,可是我真的不想去,皇叔你幫幫我,我不要進宮。」
  李奕風面無表情看著他,問:「當皇帝不好麼?」
  李皓瑛苦著臉哼笑:「什麼皇帝,根本就是傀儡,你、你明知道我……」他望著李奕風沉定無波的樣子,忽然什麼懇求的話都講不出口了。他知道這人不會幫他的,因為此事恐怕李奕風也是推手。

  「是你將我推出去的麼?」李皓瑛聽見自己聲音在抖。
  李奕風沒說什麼,只是轉身走開了,而那就是回答。

* * *

  青青柔蔓繞修篁,園裡朝顏花開得正好,這裡卻非靖王府,而是深宮園林一隅。離小皇帝夭折又過了將近一年,李皓瑛被衛太后收養並繼任為新皇,今年他正好十六,已是成年。

  他站在廊道上望著滿園夏花發愣,也不急著去處理政務,因為他不過是衛太后的傀儡罷了。凡事都輪不到他拿主意,索性也不去批奏章了。

  一個宮僕跑來通傳,說睦王求見,李皓瑛冷淡回絕:「不見。讓他走。」
  宮僕面色為難,李皓瑛睞向他質問:「怎麼?何時寡人還要看一個親王的臉色?」
  宮僕慌忙跪下請罪,李皓瑛煩悶得吁氣,揮袖趕人走。他讓其他宮僕也都退下,獨自坐在荷花池畔發愣。雖說他只是個傀儡,平常也忙著被太后使喚,一會兒面見來使、一會兒應付朝臣,還要隨傳隨到,從起床睜開眼開始就要依日子、時辰更衣洗漱,上朝時因為無法握有實權親政,只能表面應付百官,不怎麼重要的奏章還是會扔給他批閱,朝臣間的糾紛偶爾也要他出面安撫調解,忙完前朝還得顧後宮諸事,全都怪衛太后熱衷權力,把一些中宮瑣事都扔給他這個乾兒子來做。

  連吃飯都規定一道菜只能嘗幾口,去解手出恭也限了時間,所有舉止都有約束,讓李皓瑛覺得這位置並不需要一個活人來坐,只要擺個提線木偶就行了。

  當真是厭倦欲死,但就連死也死不了,李皓瑛知道乍看這園林沒有人來煩他,可是暗處多的是護衛跟衛家的人,有次他只是拿了一把剪子要剪些花草回去插在書房,不知從哪個角落就冒出了兩個人慌忙阻止。

  「悶死了。」李皓瑛睨著池中盛開的白荷花咋舌發牢騷,心想現在投水也死不了,一定會有人出來撈他。既是如此,當年小皇帝是怎麼死的?四歲的孩子更好操控才是啊,為什麼這麼多人都護不住他的小堂弟?
  然而他查不到真相是什麼,他們都說小堂弟當年夜裡偷溜出來玩,自己摔到水裡溺死了,被發現時已經是個泡腫的浮屍。

  有時李皓瑛甚至懷疑是他剋死了身邊的人,讓身邊的人非死即傷。若真是這樣,那他不見任何人也好,儘管他心裡埋怨李奕風,卻也明白就算李奕風不那麼做,衛家跟其他野心者也不會放過他的。

  薰風暖煦微熱,李皓瑛坐在廊道圍欄邊昏昏欲睡,靠著一根柱子小憩。要是不小心落水溺死,就死了吧,他對這種日子算是絕望了。

  睦王權勢如日中天,連衛太后都要禮讓幾分,而且還握有兵權,宮人更是不敢攔阻。所以李奕風只要想面見聖人,可以說隨時都能見,可是過去幾個月他們兩人都只有上朝時遠遠一瞥。因為李奕風知道李皓瑛還記恨自己,所以沒有半點勉強,但今天李奕風卻聽說了一些事,讓他實在無法壓抑心中思念,非要來見一面不可。
  李奕風走進園中,拾階上了長廊來到荷花池畔,腳步輕到令人難以察覺,他站在近處凝視李皓瑛的睡顏,抬手想碰觸那張臉,但還沒碰到就收手了。

  李皓瑛感覺曬在眼皮上的光忽然消失,睜開眼被突然現身的男人嚇一跳,身子往一側傾倒,李奕風出手拉他一把才沒摔進水裡。他順勢站立卻還矮人一截,當即惱羞成怒說:「要你多管閒事!」
  李奕風垂眸不回嘴,李皓瑛接著問:「你笑什麼?」
  「臣本就生得如此,並沒有在笑啊。」
  李皓瑛用力瞪視對方,兩眼微微發酸,他不曉得平日衛太后都不敢這樣凶的男人,只在自己面前才有這種溫柔多情的模樣。

  「不是說不見你了,你怎麼進來的?有事就寫奏章來啊。」
  李奕風望著少年說:「因為我想見你了。我猜,你多少也想見我。」
  「我沒有。」
  「那麼上朝的時候,總往我這兒望著發愣的人是誰?」
  李皓瑛冷哼:「我在看你旁邊的秦大人。」
  「嗯。」李奕風並不反駁他,只是又重覆了一遍:「但是我很想見你。那件事我承認是有私心,只有將你藏在深宮,也許……我們的緣份能久一點。」
  李皓瑛皺緊眉心,拂袖道:「我聽不懂你說的,既然把我賣給衛氏,那你就不要再管我了。」
  「你今年十六了吧。」李奕風對漸行漸遠的少年背影喊道:「太后替你選了幾名宮女。」

  李皓瑛倏然止步,出聲問:「選宮女做什麼?」
  「你心知肚明。」
  李皓瑛忍不住回頭看李奕風是什麼表情,李奕風依舊神色淡定站在那兒跟他互望,他氣得失笑反問:「所以皇叔是來恭喜姪兒?」
  「不是,我……」
  「皇叔的心意我領了,我會再去向母后道謝的。」李皓瑛收歛稍早無禮的態度,忽然變得客氣疏遠。他見李奕風欲言又止,搶話道:「對了,寡人聽說皇叔和母后從前也算是青梅竹馬?」
  李奕風坦言:「年紀相仿故而常有來往,但認識不深。怎麼?」
  李皓瑛挑眉,語帶嘲諷說:「寡人還聽說當年母后是因為皇叔的緣故才入了宮。看來皇叔很擅長拱人上位。」
  李奕風不是沒聽出少年話裡的怨氣和揶揄,他說:「有朝一日我會放你自由的,不會讓你等太久。」
  「是指寡人像先帝那樣死了才得以解脫是麼?」
  李奕風聞言頗是驚詫瞪他一眼:「李皓瑛!」
  李皓瑛淺笑,不再以寡人自稱,而是用從前的語氣說:「我不會再信你了,李奕風。」他轉身走開,這次李奕風沒再出聲喊他或攔他,他走至長廊盡頭已看不到皇叔時,才將眼裡的水氣揉散。

  幾日後,衛太后替李皓瑛選了一名宮女教授房事,那宮女比李皓瑛大了幾歲,但是看起來仍有點稚氣,模樣清秀順眼,生得並不特別搶眼。
  李皓瑛坐在床上看內侍把氈毯展開,宮女身上還穿了件單薄如霧的輕紗裙,他招宮女過來問:「你叫什麼?」
  宮女垂首回答:「奴婢叫嘉兒。」
  「可有喜歡的人?」
  嘉兒愣了下回答沒有,李皓瑛輕拍身旁位置讓她坐近,嘉兒說不敢與他平起不坐,於是膝行到李皓瑛面前才緩緩抬頭對他微笑。李皓瑛沒什麼表情,慵懶看她一眼,試圖想像自己只是塊石頭,並提醒自己宮女是無辜的,不要為難人家。

  嘉兒伺候李皓瑛脫去衣裳,然後告訴他這只是第一個晚上,兩人來到床上,嘉兒執起李皓瑛的手摸到自己身上說:「聖上想知道的都可以問嘉兒。像是碰這裡的話,一般女子會覺得……」
  李皓瑛心不在焉應付嘉兒,嘉兒看著清秀,教授房事卻積極主動又不顯得沉迷淫欲,但是當他看到嘉兒將私處曝露出來時,仍是尷尬避開目光。

  白如凝脂的美麗女體橫陳眼前,李皓瑛卻幾乎無法壓抑心中的厭煩感,他並非討厭嘉兒,只是覺得自己和這女子在這皇宮裡被視作牲畜一般,他無法從這些事裡嘗到一絲快樂愉悅,又為了想盡快草草了事而不得不應付嘉兒。
  嘉兒口手並用將李皓瑛的男根弄硬了,李皓瑛雙頰微紅輕喘著跪立在床間,嘉兒牽他一手引導他交合,儘管是跟毫無感情的陌生人,他的身體也在進入女體後不久感到衝動和刺激,這令他感到悲哀和憤怒,不自覺用力抱緊身下的人頂撞。

  嘉兒的叫聲軟膩好聽,卻擾得李皓瑛心煩,他下令道:「不准出聲呻吟。」
  嘉兒咬唇忍著不出聲,只剩激烈的喘氣,兩者在床間交纏片刻,房外傳來聲響提醒他們時辰已到,李皓瑛立刻抽身下床,內侍們進來替他清理,並將嘉兒帶走。

  一連數日李皓瑛都跟嘉兒這樣相處,嘉兒態度並不諂媚,也不過於應付。李皓瑛雖然依舊不喜歡跟她做這樣的事,但也盡量溫柔對待。瀰漫甜膩香氣的床帳裡,李皓瑛提前結束性事躺到一側,嘉兒也逕自喘氣,他問嘉兒說:「之後你會去哪裡?」
  嘉兒半瞇眼回話:「若聖人不留嘉兒,嘉兒得了賞賜可以選擇在後宮繼續當女官,或是出宮做點生意。」
  「若留你呢?」
  「那,嘉兒從此就是聖人的,從此在宮裡伺候聖人。」
  李皓瑛問:「你想留下麼?」
  「嘉兒一切都聽從聖人及太后安排。」

  李皓瑛聽這回答覺得很悶,他坐起來說:「寡人問你怎麼想的,你不要將寡人問的話又扔回來。」
  嘉兒光著身子慌忙跪在床階上請罪,李皓瑛有些厭煩,恰好外頭傳來提醒時辰的樂聲,他擺手讓嘉兒走。又過了幾日,他在花園裡撞見嘉兒被幾個宮女、內侍刁難,似乎是在說她伺候過聖人就得意忘形,嘉兒被推倒在地,有人要拿手裡的器物砸嘉兒,他看到這兒才揚聲喊道:「都給寡人住手!」
  李皓瑛快步走向嘉兒,把人拉起來帶到身邊,他盯著跪下的宮僕們質問:「你們在做什麼?」
  嘉兒也跪下來回話:「聖人息怒,他們是和嘉兒鬧著玩,一場誤會罷了。」
  其他宮女、內侍立即附和,李皓瑛抬腳踹了一個內侍的肩膀,令他們錯愕慌怕。他冷冷說道:「寡人要聽實話。」
  宮僕們只是不停求饒,李皓瑛轉向嘉兒命令道:「你說,剛才發生何事?」
  嘉兒整個人抖了下,雙手揪著衣裙抿了下唇回話道:「他們說,我肯定是賄賂哪個總管才有機會服侍聖人,又說我、我……也不想想再怎樣還是低賤的宮奴,為了不讓聖人沉迷女色才挑我這樣其貌不揚的……」
  李皓瑛指著地上幾人,吩咐一旁侍衛說:「帶下去,該怎麼罰就怎麼罰吧。嘉兒過來。」

  他帶嘉兒到涼亭裡,其他宮僕立刻擺好座墊、墊腳小凳、搧風或倒茶水,他睞向站在亭外的嘉兒說:「寡人問最後一次,你如實回答。」
  嘉兒:「是。」
  「你想留下,還是出宮?」他頓了下提醒道:「要是你留下,我不會再碰你,也不可能讓你有我的孩子,其他卻也不會虧待你,該有的位分都會有。」
  嘉兒聽完立刻跪下央求:「嘉兒想留下,嘉兒在外已經沒有家人,無依無靠,不如留在宮中伺候聖人,望聖人垂憐收留嘉兒。」
  「是麼,好。」李皓瑛答應得乾脆,淡淡看她一眼就起身走了。

  李皓瑛有些失望,他不確定嘉兒是不是那種有野心的女子,就算沒有,在宮裡生活也會慢慢轉了性情吧。不過他也能理解嘉兒的猶豫和選擇,在這樣的世道太難生存,尤其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子若想過得安生,不知要付出多少代價,還得要靠一定的運氣,倒不如留在宮裡熟悉的環境,至少不必面對茫茫未知的將來。
  若是李皓瑛自己來選,肯定是要出宮的,哪怕前途茫茫,就算是死也想死在外頭。他不過是一時興起,既然主宰不了自己的人生,多少能藉這身份給其他人作主。

  事後他親自擬旨將嘉兒納入後宮,位分不高,所以太后那裡也沒什麼意見。這件事無足輕重,李皓瑛自己也並不放心上,他想要是真的被關在宮裡,也許慢慢也能和嘉兒變成朋友、家人那樣,不行的話也無所謂,他已經沒什麼心力再去想得更多,心情一天比一天沉悶,都快將他壓垮了。
  做完這件事當晚,李皓瑛一如過去那樣躺在寬大的床上發愣,有時他會睜開眼望著這張床,由陌生到漸漸眼熟,卻永遠無法對這裡有任何感情。

  他認為自己或許是有些古怪的,明明生來就在金籠子裡,卻一直嚮往外面的天地,小時候他吵著要總管和其他大人帶他出去玩,也忘了是誰帶他出門的,那次帶他出門的人刻意將他遺落在街頭,他卻不怎麼害怕,反而四處逛,不怕遇上歹人。他發現和外頭的孩子相比,他的吃穿都優於那些人,可是外面的孩子有很多玩伴,他們爬樹、玩泥巴都開心,搗蛋也有大人教訓,有人在乎。不像他在王府,大家嫌他調皮愛惹事又不敢責罵,只能暗恨在心,他爹也無所謂的將他扔給別人。

  起初李奕風對他的態度也是可有可無,但至少幫他找老師是用心的,難道是因為這樣他才覺得皇叔和父王不同?

  但今時今日他又覺得無所謂了,當李奕風讓他進到金籠裡以後,一切都不重要了,他發現自己只是從小籠子住進大籠子裡,誰都可以走,唯獨他不行。

  「皓瑛。」
  「什麼?」李皓瑛聞聲驚坐起,床帳外映著一道高大人影,他認出是李奕風的聲音,怯怯問:「你怎麼進來的?」問完才想起這個人據說正在修習厲害的武功,可是皇宮不僅城牆高大,禁軍守衛森嚴,就算先前那些刺客也很難潛入吧。
  「我會輕功。」李奕風簡短回答,掀開床帳看到少年神情驚惶,蹙眉道:「我會吃人麼?怕成這樣。」
  「你不怕我喊人來?」
  李奕風似笑非笑的回應:「你大可試試。」

  李皓瑛知道喊人也無用,果斷放棄此念,改問:「你來做什麼?」
  「看你。」
  「我是猴子還是珍奇異獸?有什麼好看的?你想看我,我不想看你。」李皓瑛越講越氣,李奕風卻逕自坐到床邊和他相視,他心想這麼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剛想開口問對方來意就聽李奕風掩唇輕咳一聲,到嘴邊的話不知怎的就變了。

  「你生病了?」李皓瑛印象中不曾見過皇叔生病或虛弱的時候,即使此刻依舊怨懟,但也無法不關心。
  「沒事,有點染了風寒吧。」
  「喔。你想說什麼?」
  「那個嘉兒,你喜歡?」
  「不討厭,也沒喜歡,只是一時興起問她想走還是想離宮。」
  李奕風歛眸沉默半晌又問:「你還喜歡傅雪鴻麼?」

  李皓瑛愣住,真沒想到藏了許久的心事就這樣被揭開,而他訝異啞然的反應都給了李奕風肯定的回答。不對,那句問話意味著李奕風根本早就知道了。
  「還喜歡?」李奕風語調很輕,身上或許是沾染了夏荷的氣味,聲音和氣味散在晚風裡,淺淡如夢。
  「皇叔為何這麼問我?」李皓瑛還是無法將這心情講出口,何況說了又能如何?
  李奕風說:「前些日裡,傅雪鴻來找我。他們傅家過去收容不少流民和食客,但是衍生太多問題,加上傅家也並非所有人都齊心,又發生了不少事,如今傅家已經不復過往榮景,走的走,死的死,散的散。」
  「怎麼會……」
  「雪鴻他加入了起義軍,不過我並沒有細問,只是說了這件事。」
  李皓瑛已經開始替傅雪鴻擔心,驀地想起了什麼瞪向眼前男人,他看李奕風輕抿嘴角淺笑跟他講:「你喜歡他,我沒跟他說,但是我猜想他應該也有察覺。」
  「不,皇叔不說的話,他不會知道。」
  「你倒是很自信。但只要是人都會在不經意的時候露出破綻來的。」

  李皓瑛冷哼,睨他說:「就像你?皇叔對我心懷愧疚,一直想來跟我和好對麼?」
  李奕風笑容淡了,望著少年此刻又清澈如昔的眼眸說:「愧疚是沒有,想和好倒是真的。還有,當心太后。」
  「她不是你青梅竹馬?」
  李奕風看到少年對自己翻了一記白眼,暗自失笑,心中無奈卻又高興。他高興自己和少年還能和以前那樣交談、表露心情,無奈卻是多得說不完。

  「皓瑛,我問你。」
  李皓瑛沒應聲,只回瞟一眼,他不懂皇叔怎麼會用讓人發毛發軟的目光看他,那是一種溫柔到好像能接受他一切的目光,和長輩慈愛的眼神有些不同,但他並不討厭,只是不太敢再正眼迎視。

  「要是我不再是親王,什麼也沒有,卻能帶你離開這皇宮,甚至離開大晉,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李皓瑛抬眸望著他,驀地扯了扯嘴角澀然笑語:「若是在以前你肯這麼講就好了,但我已經被你騙過一回,你不過也是把我當成棋子罷了,怎麼會認為我還信你?」
  李奕風聽完輕輕點頭,起身說:「嗯,我知道了。」他拿了個鏤刻的小金球遞過去道:「這是能安眠的香囊,擱在枕邊能助一夜好眠。不過要是你不再信我,也可以把它扔了。」

  李奕風說完就轉身走出去,李皓瑛望著他一身黑衣融入夜色裡,悄然無息的消失。李皓瑛拿著香囊打量,是很精緻的東西,想也沒想就將它放在枕邊就寢了。

  李皓瑛腦海迴蕩皇叔最後問的那番話,當時他心中動搖得厲害,恨不得立刻求李奕風帶他走,但只要一想到先前遭背叛的事就深懷恐懼。他清楚明白自己太依賴李奕風,至今未變,既憧憬又仰慕。因為他認定皇叔是他見過最完美的人,也正因如此他怕李奕風以自身為餌釣著他,然後在某一天又無所謂的將他踢開、拋下。

  被李奕風那樣的人利用、拋棄過一次,這種恐懼、傷害對李皓瑛而言已經夠了。

  宮牆之外,謝徵備了馬車在遠處巷中等候,李奕風回到馬車上又輕咳一聲,若非湊近他身旁是不會聽到的細微聲音。滿腔鬱結導致本就不穩的真氣有些失控,李奕風一回府就讓所有人都退出他的寢院,再拿出帕子掩嘴悶咳,血氣翻湧得厲害,過了很久才緩和下來。
  帕子上都是血,將鬱結的血吐出也好,他將染血的巾帕燒掉,長嘆沉吟:「也罷,早知如此……」他這是練功時有點走火入魔了,加上今天面對李皓瑛那番回應才受了點刺激。雖然他並不意外,但預料得到李皓瑛怨他至此,跟能否接受這些卻是兩回事。

  隔天李皓瑛被衛太后找過去商量大事,他心想自己一個傀儡皇帝能有什麼大事可商量,太后跟他提了三位朝臣家中的閨女,說要邀她們來宮中玩,他以為又是要將後宮事務扔給他代勞,但細想才察覺衛太后的心思,八成是要讓他盡快娶個皇后或貴妃回來。
  他偷閒跑去荷花池畔散心,苦著一張臉面對滿池白荷,心想嘉兒不是最麻煩的那個,一個宮女還無法為難他太多,若真的娶了皇后或背後勢力大的女子,加上原先的衛太后,他將來的日子只怕不好應付。

  要不還是試著投水自盡吧,說不定附近真的都無人潛伏守衛,他起身望著白荷池發愣,神色沉鬱。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睦王喊自己,他沒轉頭也不應聲,只是低頭呆望著前方荷花池。李奕風走來抓著他肩膀將他扳過身,他望著男人俊雅風流的模樣,忽然不捨得死了,死了就再也看不到這樣的皇叔啊……

  「李皓瑛!」李奕風看少年毫無反應,緊張得稍微大聲吼他。
  「皇叔。」李皓瑛輕聲回應,語調慵懶無力,好像整個人隨時會消失。
  李奕風看他實在不對勁,握住他的手探了下脈,問說:「為何方才也不應我?」
  「不想理你。」李皓瑛垂眼回話,語氣裡情緒很淡,聽來卻像撒嬌。
  「你可知太后要為你選皇后,你……不跟我走麼?」
  李皓瑛抬眼覷他,揚起淺笑說:「皇叔怎麼說這樣的胡話,你可是親王,而我是大晉的皇帝。當初不是你讓我來的麼?」
  「我後悔了。已經夠了。」
  李皓瑛聽他這話又是一聲冷淡輕笑,說:「皇叔一直都是別有所圖,其實是處心積慮想做什麼吧?而我不過是可有可無的棋子麼?皇叔你究竟想怎樣?在算計什麼?」

  李奕風知道這少年向來敏銳又多思慮,他對李皓瑛也不是存心隱瞞或提防,只是不打算讓李皓瑛涉入過深,但他們早就身在局中,他卻還是有所顧慮。他說:「如果你跟我走,我會將一切都告訴你,可是不是現在,不會在這裡。」他總得留一條退路,哪怕不為自己,也想替眼前人…

  李皓瑛卻受不了李奕風這樣猶豫、隱瞞的態度,他冷下眼神退開一步說:「娶皇后是麼。那就娶吧。反正不是沒碰過女人,其實,也不壞吧,至少我一個傀儡皇帝,料想她們是不圖我什麼,我能給的也會給,好好相處總會有點感情,也能把一些人事物都給忘了。以後就無暇埋怨皇叔你了。」
  李奕風沉下臉看他:「你不必為了刺激我而刻意這麼做。我會去勸太后還有其他朝臣。」
  「不必,我也成年了,盡早娶個皇后培養感情很好。姪兒沒想過要讓您不高興,難道姪兒娶妻,皇叔不高興?」李皓瑛難得看到李奕風這麼生氣跟激動,以前他會害怕,可是現在除了有點緊張之外,竟覺得有些痛快。皇叔是真的因為他生氣了,可見也並非毫不在乎,還是因為事情超出掌控才憤怒?他管不了這麼多,趁機欣賞皇叔生氣的模樣,居然覺得這宛如天仙的俊雅姿容,生氣時猶然風采動人。

  這些念頭實在不應該,李皓瑛歛眸抿笑說:「姪兒有些睏乏,要先走一步,皇叔自便。」

  李皓瑛背對那人時,臉上又變得面無表情,心態卻已不同,前一刻他還想尋死,但是看見李奕風氣成那樣他忽然又不想死了。縱使自己過得不如意,活著把背叛的人氣壞他也高興,何況那人生氣的模樣也賞心悅目。
  他眼神微變,暗惱自己又在胡思亂想,總浮現一些不妙的念頭。不過講來他還是得謝皇叔屢屢激發他求生意志。

  當晚他獨自在寢宮裡喝酒,沒想到除了李奕風之外,娶皇后的消息還招來了另一人冒著風險潛入皇宮。

江曙清霜、玖

  李皓瑛的寢殿裡多了一缸外使上貢的金魚,這些金魚有著可愛漂亮的孔雀尾,銀白如雪的身軀上有幾處好看的紅鱗,但這不是天然養成的十二紅花色,而是有心培養的六鱗,為了使牠們腮、唇和魚鰭是紅的,在金魚幼時就得將鱗片刮掉,頭皮也會刮掉一層,再水中加入些許醋,使其生成白鱗,這樣的魚本身就體弱,所以照顧和飼養格外困難,也因而使牠們成了貢品。

  李皓瑛看著金魚在水裡悠游,喝了一口酒,心想這大概是衛太后要警告他乖一些,有所暗示吧,不然這麼特別的貢品也不會到他這裡。

  起初他只是看這些魚可愛,隨口討來,沒想到衛太后會答應,還別有深意笑了下。後來才聽說這些金魚是怎麼養成的,當下覺得難受和悲哀,不過這些魚確實很可愛,既然活了下來,他也希望牠們能活得好好的。雖然他聽說這樣的魚都短命,想到這裡他想起自己,然後發覺他忍不住又在自憐自艾了。

  「再這麼下去,我會變得更惹人厭吧。」李皓瑛吐氣,他本就厭惡自己,還是多喝幾杯酒再去睡好了。他走回桌邊倒酒喝,餘光見燈火將一道影子拉長至身旁,猛地回頭擺出迎敵的姿態,雙手握著虛拳作勢備戰,但一見來者是誰他就呆住了。

  「你還真是草木皆兵啊?」著一身白衣的傅雪鴻淺笑。
  「傅哥哥!」李皓瑛一臉歡喜想跑過去抱人,隨即又尷尬停下腳步說:「你現在出現在這裡不是太危險了麼?」
  「奕風都告訴你了?」傅雪鴻指的是自己身為起義軍的事。
  李皓瑛左右張望,見無人發現傅雪鴻潛入,趕緊把門窗掩實再走回來說:「傅哥哥你來做什麼?」
  傅雪鴻望著少年對自己毫無算計的模樣,半晌才感慨道:「你就不擔心我是來殺大晉皇帝的?還是這麼缺心眼。」
  李皓瑛愣住,腦海閃過許多念頭,然後失笑往前一站坦然道:「那你就殺吧,反正我也不願意當傀儡皇帝,更不想娶什麼皇后,你動手,我也算求仁得仁。」

  李皓瑛說完卻見傅雪鴻眉心微結,神情嚴肅盯著他看,他緊張得嚥了下口水說:「不必顧念舊情,我會很感激你的,能在你手裡結束也是很好……大晉只剩一群利欲熏心的妖魔,今天不是我當傀儡也還有別人,只是不曉得還有誰要遭殃就是了。我能理解傅哥哥,所以──」

  他遺言還未說完就被傅雪鴻緊緊擁住,好像聽見傅雪鴻罵了句什麼,第二遍才聽清楚傅雪鴻在罵他傻,他被傅雪鴻勒得有點喘不過氣,試圖掙扎了下,但立刻又被用力勒進懷裡。難不成這人是想要用這麼古怪的法子勒死他?他被自己胡亂想的念頭惹得想笑,臉埋在男人懷裡悶悶說:「哥、哥哥,我喘不過來。」
  傅雪鴻似乎還很激動,沉緩吁出一口氣才卸力放開人,但雙臂依然環住李皓瑛不讓人離身,他低頭睨視李皓瑛說:「你怎麼會認為我是來解決你的?」
  李皓瑛低頭,垂眉歛眸失望道:「不是麼?」
  「我聽奕風說太后逼你娶個皇后,先前還讓宮女教你、教你那些事,後來我才知道是他讓你入宮的。所以我跟奕風吵了一架。」
  「你們吵架?」李皓瑛抬頭看他,感到很稀奇。
  傅雪鴻表情有些尷尬,改口說:「是我罵他,他根本沒理我。」

  李皓瑛苦笑,果然如此,皇叔偶爾會和他開玩笑,卻不是會和人爭口舌之快的性子,凡事都是直接就做,懶得多講。他好奇傅雪鴻那麼喜歡李奕風,平常也不是會口出穢言的人,於是好奇問:「傅哥哥都罵了什麼?」
  傅雪鴻別開目光沒回話,李皓瑛抿嘴忍著笑意猜測道:「你只是比常還大聲的說話吧?」
  「嗯。對著他,我確實講不了太難聽的話。他的人生也有太多身不由己,難免有時行事偏激,看似無情,可他是很在乎你的,只是向來不敢宣諸於口罷了。畢竟他娘親……」

  這時李皓瑛被摟得有點熱,稍微掙動了下,傅雪鴻才像是有些不捨的鬆手放人。李皓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問:「皇叔的娘親怎麼了?以前好像聽說,走得有些神秘?」
  「他娘親是自盡死的。」
  李皓瑛沒想到會是這樣,傅雪鴻側過身回憶道:「那時候我也很小,不過曾聽家中人提過,後來奕風也親口講過。他說那天他上完課回貴妃宮中,看到平時和他母妃一塊兒相處的地方到處都濺了血,似乎是死前陷入了瘋狂和痛苦,所以才那樣。他敘述這事也是很平淡的樣子,那樣平靜反倒讓人看了心中難受。」
  李皓瑛問:「貴妃為何會尋短?」
  傅雪鴻看他一眼輕嘆道:「這就只有老一輩的人才曉得,當初皇帝不許誰提起此事,所有人諱莫如深,如今的人也早都不記得睦王的母妃那些事了。他的母妃尋短不是因為後宮爭寵那些事,當時的貴妃受盡萬千寵愛,但是,大晉的皇帝滅了她的母國。從此貴妃成了失根的人,她也無法再面對大晉這裡的人與事,在那樣的矛盾和痛苦之下才選擇結束自己的一生。只是稚子何辜,又被迫撞見了那一幕,所以你皇叔他……」

  傅雪鴻對上李皓瑛平靜溫和的目光,忽然無法再講下去,明知道李皓瑛是被迫當這個傀儡皇帝,甚至還有尋死的念頭,他卻還替那人講話。他緊張握住李皓瑛的肩膀說:「對不起,我不是想幫他說情,你怨他也是自然的,但是我還是希望你能活著。」
  李皓瑛本來很高興見到傅雪鴻,不過現在又不太想見這人了,心中對這兩人都是妒嫉的,但又一時無法理清自己在妒嫉什麼,畢竟他從來都不是被放在心上的那個人。他感到無力,嘆道:「然後呢?你希望我活著,繼續過這樣的日子?」

  「不是的,我會來救你出去,只是今天實在太突然,而且我是瞞著所有人過來,趁著宮裡禁軍交接時才潛過來。你信我麼?」
  李皓瑛點頭,他問:「你真的會帶我走?」
  「嗯,我無法說得太多,不過大晉已經無力回天,只有辰鐸這兒的人還沒清醒。你一定要活著,我會再來。」

  李皓瑛見傅雪鴻轉身要走,不由得跑上前拉住他的手說:「既然大晉要亡,你現在帶我走也一樣不是麼?」
  傅雪鴻回頭看李皓瑛,心裡不捨又難受,他轉身抱住少年允諾道:「外面還是太危險,我還無法保證你的安危,倒不如讓你先待在這裡,我知道你心裡難熬,拜託你撐下去,就當是、當是為了我。」
  李皓瑛聽出他也非常為難,默默苦笑,輕推開傅雪鴻說:「好,我會努力活著,等你再來找我。請傅哥哥保重,你一定要平安。因為你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傅雪鴻望著李皓瑛,前者像是有些紅了耳根,點頭應了聲就縱身飛出寢宮,緊接著遠處夜幕有個若有似無的白影迅速飛逝。

  李皓瑛仰首閉眼長吐一口氣,踱回床上躺下,嗅著李奕風給的那香囊慢慢入睡。

* * *

  衛太后和其他人都在忙著張羅皇帝的婚事,辰鐸的人也都在談論此事,好像京城之外那些災禍與戰事都與他們無關。

  這天李皓瑛試了喜服,衛太后也來到他寢宮,他穿著喜服站在廳裡供人圍觀實在很不自在,衛太后逕自打量之後令宮裡人修改幾處,這事就算告一段落。不過衛太后還沒有要走的意思,李皓瑛只能應付說:「母后是不是還有話要交代?」要他喊一個只大自己幾歲的女子母后,著實彆扭滑稽,但他笑不出來,只是很無奈。
  衛太后坐下,一旁宮女立刻端茶奉上,她淺抿了一口茶睞向少年皇帝說:「前些日裡,睦王已經把兵權都交出來了。」她看李皓瑛沒反應,接著道:「他不願意弭平叛亂,哀家也只好這麼做。睦王真是令人傷腦筋啊。不過要不是當初刺客一案,他大概也不會讓你到我身邊來吧,畢竟皇宮還是不好下手的,除非刺客本來就在宮裡。」

  李皓瑛聽到這兒有些疑惑,難不成皇叔是害怕再有刺客來殺他,所以才逼他入宮?衛太后招手要他過去,又讓他彎下腰,她摸上他臉龐仔細打量說:「原先以為他和你父王感情較好,又是教養你長大的人,但那次見到你哀家才漸漸有些明白為什麼睦王那麼要緊你,你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孩子,所以哀家本來也有些愛屋及烏,不過還是不喜歡看睦王為了別人而違逆哀家的意思。」
  衛太后鬆手,靠在椅背上望著眼前少年衣服上繡的紋樣,憶起年少時說:「哀家還小的時候,一直以為會成為睦王的王妃。睦王至今還是那麼年輕俊美,而哀家卻已經……」
  李皓瑛多嘴安慰了句:「母后您還是很年輕好看,真的。」
  衛太后微笑說:「可是見到比自己還要年輕有朝氣的人,仍會感受到歲月無情。不過算了,這樣也好。」

  李皓瑛和衛太后實在沒話聊,每次都是聽她喃喃自語,他覺得衛太后有些不正常,偶爾提及睦王時她的目光會變得熱切而瘋狂,就像現在這樣,表面平靜,那份瘋狂是深深的執妄。

  衛太后又喝了一口茶,然後輕撫自己腕上的飾品,語調溫柔輕緩道:「從以前到現在都是權力最好,權力能換來的東西太多了,不過拿到權力以前必須有所犧牲。所以我不去當他的王妃,從前有人說叔嫂不該走得太近,會招人話柄,我也很害怕,總是遠遠望著他,等老皇帝駕崩以後,原以為他會憐惜我們母子倆,就像他憐惜靖王的孩子一樣。」

  話講到這裡,李皓瑛被她盯得有些頭皮發毛,他安靜站在一旁恭聽,她接著講:「我想也許他是顧慮到那孩子吧。那天我進到御書房,從他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了,哀家的孩子不及靖王的孩子,他比較喜歡你。」
  李皓瑛聞言心中顫慄,他抬眼望著衛太后,心中有了極為可怕的猜想。
  衛太后輕輕撫順自己的鬢髮說:「不過算了,如今你也是哀家的了,他果然也時常到宮裡來,但是為什麼他依然離我那麼遙遠?永思,你說看看為什麼?」
  「母后永遠是大晉的皇太后,皇叔也一直是大晉的睦王,母后究竟想要睦王做些什麼?」
  衛太后噙笑聽他說完,掩嘴輕笑出聲,她說:「當然是要他臣服於我啊。他那麼好的一個人,而我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

  李皓瑛聽得滿腔怒火,他沉聲問:「你記得你的親生孩子麼?幾個月前,他──」
  「我記得,不過是那個老男人的種罷了。太弱小,一無是處,就連睦王半點目光都招不來,還不如你呢。」

  李皓瑛聽得毛骨悚然,嚇得後退半步,心想這個衛太后已經瘋了,雖然能像其他人那樣活動,可是在那副皮肉下的心神已是癲狂,真如他所感受到的那樣,衛太后瘋了。但是沒有人會相信他說的話,即便有也無能為力,因為這個女人正主宰著大晉帝國。

* * *

  李皓瑛不記得那天他是怎麼送走衛太后的,現在他身上穿著厚重的喜服、飾物,剛經歷完繁瑣的婚禮儀式,而且還沒完全結束。好像在這俗世間身份越尊貴就越要做這些吃力不討好的事,祭拜虛無縹緲的天地、祖宗,朝祂們祈求更加虛無的福氣,彷彿以為這天地對貴人們會有所不同、有求必應,但皇帝也終究是個人,不論是誰都是人,所以才必須透過這些繁文縟節強調這種身份有多與眾不同吧。

  婚禮儀式終於進行到尾聲,李皓瑛心想一旁的皇后還得頂著一頭更沉重的頭冠、髮飾,肯定比他還痛苦難熬,等會兒入洞房時他也許有機會與皇后商量一下,喝過合卺酒之後把一身重物卸下,然後直接就寢吧?要不隔天還得繼續其他沒完沒了的儀式,他擔心皇后那樣纖弱的身子撐不住,當然也是擔心自己失態。

  演奏宮廷樂曲的樂師們一路尾隨他和皇后到婚房外,內侍們各司其職將該念、該唱、該講的都說完。李皓瑛實在受不了這些,眼看天色逐漸暗,他擺手打斷內侍說:「夠了,別念了。接下來的太后也不會盯著,你們可以先去歇著了。」
  他們緊張、狐疑互看,李皓瑛微微偏頭冷睨他們說:「還要寡人再講一遍?只怕你們有耳朵聽,聽完了掉腦袋。」

  他們全都嚇得連連稱是,魚貫退出去。李皓瑛翻了個白眼,他雖是個傀儡皇帝,但是基本的權力還是有的,所以那些宮僕也不敢過於放肆。他把門關上,轉身揉肩往回走,他跟皇后說:「人都走了,你也不必太過拘謹,蓋頭自己掀了吧。」
  皇后毫無反應,李皓瑛訕訕然笑了下說:「累了一天,寡人看今日也不急於一時那個……等會兒各自更衣後就睡吧?」

  皇后依然沒有應話,整個人還有些抖,肉眼可見的發抖。李皓瑛猜想她要不是很怕自己,就是累到渾身止不住的打顫?怎麼想也是後者,因為他不認為自己有這麼可怕。他徒手捏住皇后那塊刺繡繁麗的蓋頭掀開來,在看到一張全然陌生的臉以後愣住,他瞪大眼睛問那陌生女子說:「你是誰?」
  「奴婢是奉令才、陛下恕罪、陛下饒命!」假皇后用力跪地上磕頭,然後扶著沉重的腦袋站起來,抓著裙子匆匆跑出去,外面的樂曲不知何時已經停下來,周圍靜得有些弔詭。

  李皓瑛太錯愕了,以至於沒及時攔下方才那人,而且那女子明顯是會輕功的,動作比逃命的兔子還迅速,一下子就溜得不見人影。

  他對著空蕩蕩的大床發呆,然後轉身環顧這個佈置好的喜房,噗哧笑了聲,不管是誰安排那個假皇后都讓他感到荒唐好笑,但又鬆了口氣。他本來還擔心皇后會堅持要洞房,這下他可以自己一覺到天亮,至於隔天那些內侍、女官發現皇后不在的問題,他暫時懶得去想。

  只不過李皓瑛還是太過天真,假皇后溜走之後他想去關門,自己睡飽,可是睦王來了。李皓瑛看到那人獨自走來,氣勢比他還像皇帝,渾身煞氣彷彿要隨時出征似的,讓他不覺有點發怵,就像他犯下什麼滔天大罪。比起帝王,他認為此刻李奕風更像閻羅王,只對上一眼就害他有些腿軟。李皓瑛暗惱自己不爭氣,被那人氣勢逼得退回房裡,門還是李奕風進來時順手帶上的。

  「皇、皇叔?」李皓瑛聽見自己嗓音乾澀微顫,清了清嗓猜測:「難道剛才那個假皇后是你安排的?你怎麼敢?」
  李奕風今天格外不同,以前神情總是溫煦多情,似笑非笑的風流神態極為勾人,現在卻沉鬱陰森,活像被欠了八輩子的債。他陰陽怪氣輕哼一聲,回說:「衛太后已經被我軟禁了。皇后也是。」
  「什麼?」
  「衛家及其他黨羽眾多,這段時日費了不少工夫才制住他們。雖然想為你拖延這門親事,但是你倒是答應得很爽快,發現皇后是假的,很失望?」
  李皓瑛並不失望,但看見李奕風在背地操控一切就有些煩躁。他討厭自己的一切都被徹底操控掌握,徹底成了傀儡。因為李皓瑛有點賭氣,於是他昂首冷聲回應:「是有點失望,若非皇叔攪局我就娶妻了。為什麼皇叔總是這樣?難道我娶妻礙著你了?」

  李奕風沒回話,只是沉著臉步步逼近李皓瑛,即使變得這麼冷若冰霜,也像是一頭美麗而危險的野獸。

  李皓瑛被他看得頭皮發麻,立即轉身想跑,身上立刻有幾處疼麻痠軟,他被李奕風點穴,倏地渾身無力往前摔。他慌忙閉眼,還沒摔著就被李奕風撈到懷中打橫抱起,放到那張本該是他和皇后共寢的喜床上。
  「皇叔?你究竟想怎麼、呃,幫我解穴。」
  李奕風站在床邊垂首凝視少年,像在沉思,又像是什麼都沒在想,過了許久他才低聲喃喃:「春宵一刻,我不想你再碰別人。」
  李皓瑛對上李奕風那雙秀長的眼眸,從沒想過生得那樣清俊美好的人也能有如此可怕的一面,好像這個人不是他所認識的李奕風。同是男人,他看懂了李奕風的神情帶著痛苦和欲望,就像他也曾那樣痛苦的望著傅雪鴻成親一樣,只不過李奕風比他還要偏激許多,讓他害怕。

  當李奕風伸手脫他喜服時,他嚇得求饒:「皇叔不要、我不敢了,你不要這樣嚇我了。」
  李奕風聞言,眼神柔和了些,摸上李皓瑛的臉龐輕語:「不怕,我不會傷了你的。我只是,想你想得有些受不了,你一直避著我,我才發現,早知道讓你詐死,假裝你已經被暗殺了,這麼一來就能一直將你藏在我府中。」
  李皓瑛愣了下,訝問:「你究竟在說什麼?」
  「你真的一點都沒有察覺到麼?」李奕風將少年身上的喜服一層層寬解剝除,裏衣也褪至肩、肘。他的目光細細的掃視少年每寸皮肉,一段時日疏於鍛鍊的身子變得特別白皙,體態柔和,李奕風溫熱的手撫過其胸口,惹得李皓瑛悶吟。

  李皓瑛驚慌喊道:「你我可是叔姪,是親叔姪!皇叔你受了什麼刺激?是不是練功走火入魔?」
  李奕風動作頓了下,微笑說:「嗯,不過那無礙的。你別害怕,等過了今日……」
  「不、我是你姪子!」
  「可是我從來沒把你當成我姪子。」李奕風平靜回話,掐起少年的下巴互相凝視,他問:「你難道就不曾在某些時候忘了我們是叔姪,而只看到我是李奕風?沒有麼?」
  李皓瑛啞然無語,那些他望著這個人失神、恍惚的時刻,好像都落在李奕風眼中,一開始只是單純欣賞這樣美好的人,後來心裡對彼此叔姪間的界限也有些模糊,要說沒有半分曖昧是不可能的,但這樣被攤開來,他仍是惱羞成怒了。

  「你再繼續,就不怕我恨你?我會真的恨你。」李皓瑛試圖衝開穴道,不過他以前對這點穴、解穴練得並不熟,內力也全然比不上對方,加上李奕風正撩撥他的欲望,他難以專注。
  「那就恨吧。沒有愛,恨也好。」李奕風語氣沉靜,他捧起李皓瑛的臉輕吻,慢慢親到其嘴角,少年艱難的轉頭想躲,他淺笑將人又放平,把一重重的喜服剝到這人腰際,再伸手到衣袍裡脫下褲子。

  李皓瑛覺得雙腿發涼,李奕風背著一片煌煌燈火俯視他,他氣惱吼道:「我會恨你!」
  「恨吧。」李奕風溫柔摸少年的臉龐,將其細碎鬢髮撩至耳後,指背輕撫其面頰說:「雖然不曾抱過男子,但我不會讓你太難受的。」
  李皓瑛見李奕風開始寬解衣帶,微敞的衣襟露出精實的胸膛,上面橫著深淺不一的傷疤,但他無暇思考那些傷是怎麼來的,怕一深想就心軟甚至心疼。
  李奕風將自身褲帶解開,精悍壯實的腰腹下生著濃密光亮的毛髮,一根粗碩肉紅的陽物勃然怒挺,儘管它有些猙獰,卻也十分紅豔惹眼。

  「不、不要,不能這樣!」李皓瑛見到男人那物就膽怯了,卯足勁讓自己痠軟乏力的身軀動起來,勉強翻過上身,李奕風雙手撐到他身側,寬大身影像無形牢籠罩住他。
  男人溫熱的手由他的臉頰摸至耳朵,在撫摸頸子和肩膀,然後順著背脊往下摸,繞過堆起的衣袍抓住他的臀瓣揉捏。他斜眼看李奕風猶是那樣風流多情的神態,不像稍早那麼陰沉可怕,這反而令他心頭微顫,不覺發出低弱語氣央求:「皇叔、你先放了我吧,我是你姪兒,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這樣的事,是不對的。」
  「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怎樣才是對的。」李奕風語氣輕柔回應:「不管我們做什麼,都不會有人認同和滿意。何不為所欲為?」

  李奕風的手指來到少年股間緊澀的小穴,他跪立起來,用另一手撫弄少年性具,將少年泌出的清液和自身的一起塗了些許到穴眼上,手指對著它戳磨按揉,耐著性子將其拓軟。
  「呼、呃嗯。」李皓瑛心想這是在劫難逃吧,但理智尚存,他忍著不肯發出軟弱的呻吟,憋得難受。
  李奕風見少年俊俏小臉染了紅暈,煞是可愛誘人,勾起他心裡更多暴戾的欲念,巴不得將人撕碎了搗成泥,一口一口品嘗下腹。他在軍中待過不短的日子,多少也見聞過男子間做這事,雖不明白有何樂趣,但也曉得大概該如何進行。他的兩根手指在少年股壑間攪得濕潤滑膩,入第三指繼續調弄後,少年卻繃緊全身不時發抖,他看得心中憐惜,本來套弄少年陽物的手改摸上其胸口,拈著乳尖嫩肉輕輕掐捏,少年敏感得不時顫動。

  「真是生澀可愛。」李奕風目光溫柔望著李皓瑛,後者瞪他一眼就閉緊雙目不再看他。他無奈淡笑,心中欲念反倒更加熾盛,一手握著自身男根抵在少年臀間。
  李皓瑛衝開了兩處穴道,正欲出掌推開李奕風,沒想到這人反應極快又點住他的穴道,他癱軟倒回床鋪,被擺成側臥的姿態。李奕風燙熱的男物在他股間甩打了幾下,當那龜頭擠開穴肉進來一截時,他絕望低喊:「不──不要、不要,叔叔……」
  「皓瑛。」李奕風低喚一聲,動作並無絲毫動搖,依然堅定將滾燙的欲望慢慢夯進少年體內,濕軟火熱的秘道被寸寸拓開、填滿。他沒想到少年這處會如此緊密裹住男根,熱切收縮的肉壁彷彿不停將他吞沒。初時雖有些艱澀,但緊緊被吞吃的滋味仍帶來超乎想像的美妙。這是他從未想過的極樂,溫暖、緊密的親近,果真是銷魂難忘,恐怕一上癮後,一輩子都無法戒除。

  李皓瑛則因太過恐懼而感到身體發寒,抖得有些厲害,直到李奕風靠過來摟著他,他雖然閉緊眼逃避,身體卻習慣性依賴這人的體溫和氣味,輕弱喃喚:「皇叔。」這一聲洩露了他不自覺的示弱和依賴,還有隱密的曖昧心情。

  「嗯,我在這裡。」李奕風親他臉頰,慢慢嘬吻到他嘴角,溫柔扳過他的臉吻住了嘴。
  「叔唔、呼……」李皓瑛微微睜眼,視野矇矓望著這個俊美無雙的男人正溫柔舔他的唇、吸著他的舌頭,但他無助恐慌得想哭,心中都是些扭曲的想法。他從不認為李奕風會真心喜歡他,不論他們是什麼樣的身份都不會有好結果,所以總是遠觀,不敢把心交出去,即使是此刻也一樣。他害怕一旦擁有過,失去時只剩下無盡的痛苦和折磨。

  然而李奕風的愛撫和親吻太過美好,李皓瑛無法抗拒,這人霸道又溫柔的佔有令他逐漸沉淪,逼他接受這一切,屢次剖開他的心事要他面對。
  李奕風徹底深埋在他體內的肉物抽送得越來越緊湊,就算他閉上眼也能聽見彼此肉體碰撞發出的聲響,火炬般的粗長事物在他體內征伐,戰火燎遍裡外,不曾經歷過的激烈快感逼得他失去矜持,終於不顧心中哀傷而忍不住呻吟出聲。

  「不行了,皇叔,求你先、緩緩吧,姪兒那處,啊、啊嗯,真的吃不進了,太深了……」李皓瑛被弄得渾身燙熱,沒有察覺身上穴道已經解開,一手不自覺搭上李奕風的肩想推開對方,卻又忍不住掐緊。

  李奕風的目光和身體始終不曾離開過李皓瑛,他被少年勾著頸項帶近,想低頭親那紅潤的唇時,少年別開臉咬上他的喉結,他沉吟一聲,少年胡亂啃咬,最後用力咬住他的肩頸。他在疼痛中感受到被渴望的愉悅,好像只有這時少年不會時刻想躲開他,他們之間是這麼的密不可分。

  「恨你。」李皓瑛咬著人含糊低吟,隨後又被頂得不停喘吟。他翻身仰躺,李奕風將他兩腿架上肩,他幾乎被折成兩半,若餘光往下看能瞧見微微抬起的臀正被那粗長猙獰的肉物樁搗著,他只瞥了一眼就扭頭哀吟。
  李奕風確實沒有真的弄疼他,肉體還嘗到了莫大的快樂,也正因如此他感到悖德的罪惡和荒唐,感覺自己依舊這麼脆弱,居然這樣就淪陷了。

  李皓瑛真正恨的只是這樣的自己,他無法真心痛恨李奕風,因為他明白李奕風過往冷靜描述的那些人與事,那些陰冷可怕的深宮和人心,並不是刻意要嚇他,而是李奕風的親身經歷。他是心疼的,也憐惜,也……愛著麼?

  「李奕風,不要了。」李皓瑛伸手推抵,啞聲哭出來:「這樣不對,我們不做了、停下來啊。」
  李奕風恍若未聞,他抱緊少年,恣意而猛烈的將所有欲望搗入其體內,狂熱啃囁少年的頸、胸和身上各處,在少年釋放後無力顫抖時,將其雙腿拉到最開,低頭去舔舐那副陽物和光滑的會陰,聽少年若斷若續發出軟膩喘吟。

  李奕風知道自己不過是披著好看人皮的怪物罷了,所以他並不打算心軟放手。他想要的並不多,只是李皓瑛這個人,為此拿一切作為代價都可以。

  黎明前李奕風才勉強饜足,終於拾回平日的理智,摟著哭昏的李皓瑛溫存。少年渾身都是體液,床帷中瀰漫甜膩微腥的氣味。李奕風抱著人沉默不語,像在沉思,良久後才低頭盯著李皓瑛抿了抿唇,看不清是愉悅還是悲哀的情緒。
  燭火早已熄滅,此時天光慢慢透過窗紙照亮室內,李奕風手指輕壓在少年唇間,輕淺撫弄的動作將人擾醒,李皓瑛睜開眼茫然仰視他,兩人相望許久。

  「你瘋了。」李皓瑛的嗓音低啞乾澀,雖然途中李奕風好幾次餵他喝水,但後來激烈的情事仍讓他有些吃不消。
  李奕風沒有反駁任何話,晨光矇矓裡好像淺淺微笑了下。他知道自己還沒有真正擁有李皓瑛,不過李皓瑛此生都不會忘記他吧。

  李皓瑛抬手掩住雙目,他覺得晨曦過於刺目,他說:「李奕風,你想我死麼?」
  「我不會讓你死的。」
  「是你將衛太后逼瘋的?你、咳,你是怎麼制住他們,那麼多的……」他想說大晉帝國的掌權者、這些官員和貴人都是一夥的,李奕風怎麼有辦法以寡敵眾?
  李奕風嘲諷哼笑道:「我給他們所有人都下蠱,一種名為欲望的蠱。我跟他們說,那種蠱尋常大夫也查不出端倪,無事的時候能和常人一般生活,若違逆我,我就操控母蠱令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還有,每個月都要跟我拿緩解蠱毒的藥,否則就會眼睜睜看著自己腸穿肚爛而亡。」
  李皓瑛疑問:「真有這樣的蠱?」
  「也許有吧。」
  「呃,你騙他們?萬一拆穿了,那他們──」
  「不會的。他們長年勾心鬥角久,疑心病重得很,誰也不信,哪怕你講實話,他也不可能真的相信,只會跪著求我給藥。」
  「那藥呢?」
  李奕風輕撫他鬢髮,聞言莞爾,低頭將唇附在他耳畔喃喃。李皓瑛聽得耳根燙紅,得知所謂緩解蠱毒的藥其實只是甘草糖,訝異瞪他一眼。

  李奕風淺笑出聲,李皓瑛說:「你真可怕。也可憐。只是沒想到衛太后也瘋了,連親生兒子也下毒手。」
  「她利欲熏心,就算將全天下都給她,她也不會滿足。」
  李皓瑛嘆息:「她是中了一種無藥可救的毒吧。」
  李奕風低頭親他眉心問:「什麼毒?」
  「一種叫李奕風的毒。」他真怕自己有天也會像衛太后,無藥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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