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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曙清霜、拾

  大晉的皇帝娶了皇后,但實際上從成親那日起,李皓瑛就沒再見過本該嫁他為后的女子,而李氏皇族、外戚和朝臣幾乎全被李奕風的謊言所操控。

  李皓瑛認為李奕風不僅是個瘋子,還是個狂人,居然敢隨便下藥戲弄那些平常擅於心計的人們,再誆稱那是蠱毒初次起作用,後來為了讓那些人確信此事也施了些手段,所以不論他們找來江湖術士或醫生來查診都無法確知是怎樣的蠱毒,因為本來就沒有的東西是查不出來的。
  那些人深信李奕風在邊關不但得到絕世武功的秘笈,還獲得許多寶藏,其中更包括罕有的蠱毒,可以說是聰明反被聰明誤。若說國之將亡必有妖孽,李奕風或許就是那隻妖孽吧。

  大晉皇權盡落在睦王手中,連奏折都直接搬到寢宮由李奕風批閱。至於為何是搬到李皓瑛的寢宮,這是因為自李皓瑛大婚那日起就和睦王待在一起,即使偶爾到外面活動也就是去花園裡走一圈而已。

  皇宮裡的荷花開得正好,李奕風帶李皓瑛到水榭賞荷。宮僕們端來茶水、果脯、點心,擱下後就迅速退出去,不敢逗留。李皓瑛知道謝徵率領禁軍在更遠的崗位上守著,不難猜想整座皇宮都在李奕風的掌握之中,甚至辰鐸的兵力、大晉的兵權,怪不得先前這人那麼輕易把虎符交給衛太后,因為輕而易舉又能奪回來,何況李奕風的武功深不可測,想要任何東西都是探囊取物那麼輕鬆。

  李皓瑛靠在椅臂上吃著進貢來的水果,餘光盯著正在看奏折的李奕風背影問:「難道你給宮裡的人,還有那些軍營裡的人都下了蠱?怎麼他們全都這麼聽話?」
  李奕風頭也沒回的敷衍道:「你說呢?」

  李皓瑛嚥下嘴裡多汁甜美的水果,他看陽光透窗灑在李奕風身上,連皇叔一道背影都如詩如畫,誰能想到就是這個看似無害的男人正在顛覆大晉?他又想起了衛太后跟死去的小堂弟,想起那些人的瘋言瘋語,語調慵懶揶揄道:「皇叔這樣也算是傾國傾城吧。」
  李奕風聞言,筆鋒頓了下,他沒回應少年,只是眉眼間有著無奈笑意。過了一會兒李皓瑛實在無聊得很,從椅榻上湊來拿了批好的奏折看,疑道:「皇叔將辰鐸的糧倉全都發放各地,全部?」
  李奕風睞他一眼沒吭聲,自己倒了杯茶喝。李皓瑛皺眉又拿其他奏折看,有些是關於戰況的指令,但全都不像要對抗敵軍,他問:「地方官有不少會將賑災的糧食收為己有,你這麼做行不通啊。」
  李奕風說:「所以我讓自己訓練的軍隊押送。只是人馬有些不足,所以請一些江湖朋友襄助。」
  李皓瑛翻看奏折,納悶道:「你連京城幾處軍營的兵力都調走了,還有這個、這個也一樣,隨意調動這些駐軍,你、你這是有什麼佈局跟打算?」
  「大晉撐不久了,不要讓軍民做無謂的掙扎也好不是?我和傅雪鴻約定好了,竭盡所能不要波及尋常百姓。不過你我畢竟是李氏血脈,暫時還走不了。過幾日……」李奕風垂眸,大掌摸到李皓瑛的腿上。
  「過幾日怎樣?」李皓瑛想問個明白,可是男人的手在他衣擺裡往腿根探,他知道掙扎無用,但還是按住對方的手試圖阻止:「你先回答我,過幾日有何打算?皇叔你、你不能再,哈呃,不要弄這裡了,我……這是外面,我不想在這裡。」

  李奕風收手,摟過少年溫聲問:「那回寢宮?」
  李皓瑛不厭其煩提醒道:「我不是你的玩物跟棋子,我是你的姪兒。」
  「我知道。你心裡一點都沒有我麼?」李奕風偏過臉追著少年的目光,手指輕輕端著李皓瑛的臉詢問:「每次弄你的時候,你的反應不像討厭。」
  李皓瑛瞪他一眼,氣得不想回應他。

  「好,回去吧。」李奕風親自抱起少年回寢宮,還沒到床邊就將人壓在門上深深吻住,就算不點穴這個人也不會逃跑。其實他知道李皓瑛一有機會還是會立刻逃離自己,就算心裡對他有喜歡或其他感情,但李皓瑛更嚮往外面的世界,而他終究不忍心再成為下一個金籠子關著人,只是現在想偷一點歲月,只要能跟少年短暫相處就好。

  李皓瑛被吻得腿軟,全賴李奕風托住他的腰身,但對方一手也曖昧托住他的臀揉捏,他雙手抵在李奕風胸口別開臉輕喘。雖然他也練武,卻還是被吻到喘不過氣來。他被李奕風牽到桌邊,然後被抱上桌子坐著,李奕風先是溫柔親他嘴,來回舔了許多遍,那人的唇厚薄適宜,而且軟潤得很,每次都能將他舔吻得神志迷亂,他慌得往後退,伸手推了下說:「不要了。」
  李奕風沒再纏上去吻人,而是順勢將李皓瑛的腰帶解開來,抽掉褲帶,他沒想過有一天會如此急切想將李皓瑛身上衣裳剝光。

  李皓瑛望著目光熾熱的李奕風感到不太真實,這個神仙一般無情冷淡的男人也有欲望熾盛的面貌,當他看到李奕風硬燙粗長的肉物對著自己腿間怒挺時,不由得揪住對方袖子央求:「皇叔、輕點,不要再弄那麼久了,我……我還小。」
  李奕風摸他臉頰往其嘴角淺淺啄吻,溫柔低應:「我盡量。你喊我名字吧。」
  李皓瑛垂眉歛眸,抿了下嘴小聲喚:「奕風。」他在李奕風臉上看到很純粹的歡喜,眼眸中的光芒是那樣的燦亮動人,映出他赤裸的模樣,這一刻他真心感受到自己是被擱在心尖上的,那樣的神情讓他忘了倫常和世俗道德,主動回應落在唇上的吻。

  李奕風被少年用舌尖舔了下唇,觸感輕快得像錯覺,但他欣喜若狂,雙臂環住李皓瑛吻得更火熱。李皓瑛被擁緊,卻能感受到對方小心翼翼拿捏力道,所以他並不覺得難受。這一吻太漫長,李皓瑛被吻得有點暈眩,李奕風托起他臀腿往身上扛抱起來往床上帶,大概也是覺得在床上能舒服快意一些吧。
  「再喊我一聲?」李奕風輕聲要求,李皓瑛又喊他名字,他微笑並拿了潤滑的膏脂塗抹在彼此性器上,握住兩人的男根搓揉。

  「李奕風……」李皓瑛的語氣輕得像嘆息,他躺下來反手揪著床被喘息,被動的閉起眼承受所有那人想做的事。他的陽物被李奕風弄得脹硬不已,兩腿被拉得很開,這姿勢實在過於羞恥,他更不想睜開眼面對,對方用手指插到穴裡攪動,他被弄得尾脊酥癢好像快化開一般。
  一想到李奕風好看的手正在玩弄自身後庭,李皓瑛心情複雜,看在眼中、惦在心上那宛如天仙的男人,其實很熱衷俗世之人也易沉迷的事情麼?那又為何是對他產生這樣的欲念?他實在無法想透。

  李奕風撤出手,用胯間的欲望取而代之。龜頭擠入穴眼時,李皓瑛皺起臉痛吟,本來勃發的性具也有點蔫軟,李奕風放緩動作並摸上其胸口和胯間繼續撫慰,細密如雨的輕吻落在這少年身上。
  又一次緊密結合,李皓瑛吸了吸鼻子,微開的眼眸變得淡紅濕潤,像是隨時會哭出來那樣,他委屈又無奈的望著人催促道:「你還不快點麼?快點弄完吧。」說到後來話音微弱,他沒想到自己居然能對皇叔講這樣露骨的話。

  這樣的李皓瑛別有風情,也算是在撒嬌吧,而這狠狠勾起李奕風的欲火。李奕風併起李皓瑛的雙腿架到單肩上,交合處持續深刻而密實的夯擊,少年的穴肉被蹂躪得紅軟淫靡,隨那根肉杵抽插帶出不少濃白精水,混著清透的淫液被攪打出細沫。
  「叔、嗚,皇叔,呼,不行了。」李皓瑛低啞的聲音染了哭腔,淚眼矇矓望著男人哼喊:「快點完事吧,已經、已經都滿了,不了。」

  少年相較纖細的雙手試圖推抵男人胸膛,不過撼動不了對方半分,他雙手摀臉壓抑浪蕩甜膩的呻吟,手指無意識落進口腔中。他被操得神智渙散,正值青壯年的李奕風實在難以應付,偏偏他什麼也做不了,也不知自己怎麼撩撥了這人的色欲。
  有此困惑的李皓瑛仍是太過天真,他並不知道就算自己什麼都不做,對李奕風而言也已經是特別的存在。李奕風俯身靠近李皓瑛,將額頭抵在少年額上,帶著粗沉喘息去親吻、舔舐。

  皓瑛洩了兩回,男人將他眼角水氣舔走,釋放過的陽物慢慢撤出他體外,但是半軟的滾燙肉物猶落在他身上,他害臊又心慌,又怕刺激對方,只好閉目養神。
  李奕風輕吻其眉眼,喃喃低語:「還是捨不得讓你離開我。」
  李皓瑛睜開眼看他,蹙眉道:「你都對我做這樣的事了,難道還想始亂終棄?」
  「不是的。皇宮之後會很混亂,我想將你送到比較安全的別苑去。」
  「我不去!我、我跟你在一起。」李皓瑛死死環抱著對方說:「死也要在一起。」他算是下定決心,既然無法恢復從前那樣單純的關係,他就繼續往前行。

  「皓瑛。」李奕風語氣有些無奈。
  「我不走,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李皓瑛也是很拗,瞪他一眼說:「你自己送上門來的,不要想著我會放過你。」這是他頭一回撂狠話,但也只是他自以為的狠話,聽在李奕風耳中卻很動聽。
  李奕風妥協道:「那我親自陪你去別苑?」
  「不待在皇宮了?」
  「嗯。待在哪裡都是差不多的,只是到時候這兒會很混亂,別苑那裡在郊外,人不是那麼多。」

  李皓瑛沒回應,只是淡淡看他一眼就又闔眼休息了。不過他倒是頗認同李奕風那句到哪裡都是差不多的話,對他來說,籠子搬到哪裡不是籠子?

  辰鐸開始有了動蕩,戰事的消息三天兩頭傳來,消息封鎖不住了,到處都人心惶惶,所有高官大戶幾乎都閉門不出。春末夏初本該熱鬧繁華的時節,街巷冷清了許多。李奕風已經帶李皓瑛前往別苑避暑,在辰鐸近郊的山林間一座宮苑,倚山繞水而建,看起來就像世外桃源。
  李奕風帶的僕役很少,多是軍隊隨行,他看李皓瑛神情淡漠瀏覽四周景色,忍不住想過去逗弄人。他牽起李皓瑛的手溫柔問說:「還喜歡這裡麼?」
  李皓瑛看了眼被握住的手被慢慢扣牢,臉頰發燙點頭應了聲,他其實不是刻意擺出疏離冷漠的態度,而是怕不小心招惹了李奕風,那今天又下不了床了。李奕風對他做那種事的時候,既迷人又可怕,好像隨時要抱著他一起去死一樣。

  李奕風看少年靦腆的反應很是愉悅,捧過李皓瑛的臉輕吻面頰,後者低頭小聲提醒:「這是外面,皇叔你,你自重。」
  李奕風淺笑睞向不遠處的部屬,為首的謝徵立刻回神轉身下令:「都退到外面。」

  李皓瑛看那些人離開視線外,長嘆了一口氣,李奕風的手改搭到他肩上,事實上自從大婚之日變了樣以後,李奕風的手或目光似乎就不曾長時間離開過他。沒了正常的叔姪界限,李奕風對他調情或撩撥也就無所顧忌。他起初憤恨不平,後來變得無奈,只能逼自己轉念,可怕的是短暫的日子裡他不僅接受這件事,還有點沉溺。

  習慣實在是很恐怖的東西。

  「想什麼?」李奕風語調輕柔而溺人,目光柔情似水。李皓瑛雖然喜歡那聲音和眼睛,此刻卻不禁抖了下。
  「什麼都沒想。」李皓瑛敷衍回應,少了從前對待長輩那樣的恭敬,這些轉變卻讓李奕風挺高興,因為李奕風本來就不需要那種恭敬疏離,他要的是李皓瑛的心。

  李皓瑛看這人笑意更深有些莫名其妙,兩人在林間漫步,徐行至宮殿裡。李奕風招來僕人伺候李皓瑛吃喝,李皓瑛看一桌精緻點心就對他質疑:「你把我當豬養?」
  「不喜歡吃這些?」
  李皓瑛深吸一口氣,心想算了,還是拿起一塊糕點吃,配著兌了水的果酒喝,這麼喝他不容易醉。李奕風還是不讓他直接飲酒,除非是在交歡時,因為那時他若醉了好像會和平常不一樣?

  李奕風批閱公文時常要摟著李皓瑛,這讓李皓瑛有一種自己是禍國殃民大妖怪的錯覺,明明他才是該坐在主位批閱公文的皇帝啊!妖孽才應該是這個李奕風吧?

  不過若有人來求見,李奕風就不會這麼公然調戲皇帝,雖然還是會讓李皓瑛坐在皇帝該待的主位,可是皇帝吃甜點配茶,議事的只有睦王和其他將軍、官員。李皓瑛以為衛太后讓他當傀儡皇帝,把中宮雜務扔給他、前朝不重要的奏章讓他自己看已經是很過份了,但李奕風更過份,直接將他這個皇帝當作擺設。

  不過更詭異的是無論他或李奕風,誰都沒有因為大晉將亡而感到憂心或焦慮,某一晚他昏昏欲睡時聽李奕風說話,這人說往後沒有大晉,也沒有李氏天下,皇權不過是一個詛咒,將人牢牢釘在龍椅上的詛咒,而那樣的咒具有魔力,會形成難以抵擋的漩渦。儘管中此咒者幾乎不愁吃穿,錦衣玉食,擁有無上權力,可是此生註定要時刻憂心,晝夜不得安寧。
  李皓瑛認為這世間最希望大晉滅亡的或許就是李奕風和他自己了吧。

  那一夜他記得李奕風說:「擁有得越多,越怕失去,但一無所有又好像毫無歸屬。所以我只要一個就夠了。」

  李皓瑛真想問他想要的是不是自己,但他始終沒敢問出口,他怕答案跟自己想的不一樣,那樣他可能會崩潰,變成另一個衛太后,或是像衛太后的瘋子。不問出口的話,他就能想像李奕風心中的人是自己,他不是不信李奕風,而是太相信自己的日常即是無常……
  想想過去幾年,他認識的人走了多少個,聽見傅雪鴻成了起義軍時更是為其提心吊膽,然而現今他連自己都快要顧不上了。

  也就趁這裡還未陷入戰亂,多吃幾塊糕點吧。其實他無法想像戰爭、殺生是什麼樣的,也不敢多想。

  搬到別苑後,李皓瑛發現李奕風時常不見蹤影,可能是發現他不太高興被當成一件沒用的擺設旁聽政務,所以避開他去了其他地方處理事情。李奕風怕他悶,找了人過來陪他,就是他大婚那天的假皇后,是個相貌清秀的女子,叫
薛寶。
  薛寶是北國異族人,個子比李皓瑛還高一些,光看臉好像比李皓瑛年幼,不過據她自己說也已經二十歲,除了男嬰、男童之外,她對所有男子都感到恐慌排斥,所以她那天假扮皇后才會有些發抖。

  此刻薛寶拿著一把雙面繡扇掩了半張臉,隔了張桌子跟李皓瑛閒聊。李皓瑛聽她報上名字來歷以及害怕男性的事情後,問她說:「你既然怕男子,怎麼還來這兒陪我聊?」他心想跟一個陌生女子也沒什麼好聊的,不懂李奕風的用意為何。
  薛寶拿一小塊酥餅往扇子後的小嘴塞,嚼嚥後回答說:「因為李玄麟是我師兄嘛,我是他師妹,自然要聽他的,而且他又是我師父的愛徒,師父常誇他有天賦。再說我不是討厭男子麼?所以師兄就不必擔心我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了。要不然只要是活的,師兄都不想擱你身邊。」
  李皓瑛納悶蹙眉,脫口就道:「那他是希望我身邊寸草不生是麼?」
  「不不不,他怕你被傅、咳,沒有啦,他是擔心你被欺負了。聽師兄說你老是顧慮他人,又思慮太多,常常逞強又委屈自己,也難怪許多人要對你得寸進尺了,比如那個衛氏啊。」
  「唉,別提她了。」李皓瑛一想到衛太后和小堂弟心情就很糟。
  薛寶偷偷吐了下舌頭,換個話題聊道:「對啦,論輩份,你該喊我一聲師叔呢。」
  「為什麼?我又不拜入你們師門。」
  薛寶理所當然道:「師兄不是給你練了那秘笈的幾章麼?好像輕功跟點穴那些,學過本門武功的就算是入門啦。」

  李皓瑛失笑:「那我也學過傅家的武功,是不是也算傅家的弟子了?」

  薛寶說:「那不算的,傅雪鴻只教你外室弟子才學的武功,傅家不是這麼認弟子的。師兄把最好的給你,只要你想學都能學,但是師兄說你愛偷懶。」
  李皓瑛抿了下嘴有點心虛,他的確練得不勤,可是怎樣也算是學過對方的武功,於是開口喊了薛寶一聲師叔。薛寶樂得不得了,又靦腆回說:「不過你喊我薛寶就行啦。或是喊我阿寶。」

  李皓瑛點頭喊她阿寶,薛寶笑了笑,又拿走他一塊點心吃。他沒什麼話好跟薛寶聊的,好在薛寶是個話多的人,從自己的族人聊到北方的國家,再聊到北國的邊境還有李奕風母妃的祖國,原來薛寶跟李奕風的娘親雖是不同族,但都是同一國家的人,後來家國被滅只能流亡了。
  薛寶流亡時被李奕風的師父收養,於是就成了睦王的小師妹。

  李皓瑛聽她說了許多,喝完一杯茶以後問:「你一個女人又這麼害怕男子,行走江湖不是很辛苦?」
  薛寶聳肩回說:「以前是很苦的,不過遇上師父、師兄以後就不苦了,他們都對我很好、很好。」
  「可是你不是排斥男子?但你師父跟師兄……」
  「我不怕他們啊。師兄太俊美了,一點兒都不像人,可能是這緣故吧,所以我不怕他。」
  「啊?還能這樣啊?」李皓瑛汗顏,乾笑說:「那真是對不住,我太平凡了,讓你怕成這樣。」
  薛寶困窘笑了笑,回應道:「不會啦,我跟你多多認識熟悉就會好一些啦。其實,我就是怕會動的男子。要是把你打暈了,我也就不怕你了。」
  李皓瑛無言以對,好在她沒有任何理何把他打暈。他問:「皇叔說會把小舒找來,可是已經過了好一陣子都沒什麼消息。阿寶要是可以的話再幫我留意吧?謝徵太忙了,我也總碰不到他,又沒其他相熟的人可以請託。」
  薛寶點頭,她說:「小舒就是你王府總管吧,那個長得很稚氣的傢伙。」
  「對,長得和謝徵有些肖似。」
  「哈哈,當然像啦,他是謝徵同父異母的弟弟嘛。」
  李皓瑛剛擱下茶杯,聞言訝異望著她問:「慢著,你說小舒是謝徵的誰?」
  薛寶驚覺自己說漏嘴,裝傻應付:「沒有啊,我說我會幫你跟謝徵打聽小舒。」

  李皓瑛知道薛寶不會再承認自己講過什麼,所以沒再追問她,到了傍晚李奕風來和他一起吃晚飯,飯後她才問李奕風說:「小舒是你安排到我身邊的人麼?」
  李奕風略微猜想就知道定是薛師妹又說了什麼,他點頭承認道:「不錯,但是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因為他家人在附近,你們靖王府剛好在招人,所以就讓他過去試試。」
  「家人在附近?他家人是謝徵?」
  李奕風淡淡吁氣,無奈忖道:「薛師妹連這個都說了?她還講什麼了?」
  李皓瑛搖頭,神情嚴肅說:「沒有了。自我入宮後幾乎就沒再見過舒逢安,或是有他的任何消息,雖然他只是我府裡的總管,但我把他當朋友。李奕風,他的事情你不許再瞞著我,不然我會很不高興。」

  李奕風沉默片刻後點頭答應,沉沉低喃:「好,不瞞你。那麼,接下來我要講的事,你不要太激動……」
  李皓瑛看他這樣就有點緊張,李奕風先招人來撤走桌上的東西,接著起身挪到李皓瑛身旁跪坐,握住少年的雙手斟酌該怎樣講接下來的事。李皓瑛有些不安,他急著問:「小舒出事了麼?」
  「他是謝徵的弟弟,同父異母的弟弟,不過謝徵識武,他卻一點武功也不懂。謝徵本來想送他去書院,可他偏不要,想跟著謝徵出來做事,恰好靖王府招人,所以舒逢安就自己跑去了。之後的事也沒什麼好講的,他不算是我安插在你那兒的人,只是為免解釋起來麻煩,所以一直沒講。」李奕風講到這裡又嘆了口氣,瞅一眼李皓瑛說:「那次你遇上刺客,院裡的守衛全被放倒,其實舒逢安當時就察覺有異樣而跑到你院子裡,沒想到他就那樣……沒有了。」

  李皓瑛嚇一跳,可是細想有些不對勁,他反過來捉住李奕風手臂反駁:「不對,他還活著吧?我遇刺之後他還在,我後來還跟他在一起的,他活生生的沒有死啊?其他人都瞧見了,你王府其他人都知道,他們──」他講到這裡突然沒了聲音,因為猛然憶起當初謝徵跟舒逢安從來就沒有同時出現過。
  李奕風看他那樣就知他自己猜到了原因,點頭說:「我讓謝徵易容成舒逢安的模樣。」

  李皓瑛沒想到舒逢安早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就死了,他愣了會兒質問李奕風說:「既然這樣,你還讓身為兄長的謝徵扮作死去的弟弟來、來安慰我?你想過謝徵是什麼心情麼?」
  李奕風知道少年很悲憤,他沒有半句辯解,李皓瑛鬆手退開來面無表情盯住他說:「李奕風,謝徵跟小舒對你來說是活人麼?我對你而言又是什麼?」

  李奕風依然平靜如昔,只是淡淡告訴他說:「以前我沒想過,有一天你對我來說會變得這麼重要,我只是不希望你難過。你想要的,我只能盡力給。不過你現在需要休息,我不吵你了。」
  李皓瑛看他起身要走,也跟著站起來追了幾步,朝他喊道:「你要逃跑?心虛了,怕面對我?你又知道我想要什麼?你給的、全都是我最不想要的,逼我入宮當傀儡皇帝,幫我換一個更好籠子,我恨你!」

  李奕風沒回頭,任由少年發洩一直以來的不滿和怨懟,他接過下人照路的提燈,輕輕擺手揮開他們,逕自走在越來越暗的長廊上,等來到另一間房裡才取了一塊絲帕將鬱結的血嘔出來。他低聲笑了會兒,喃喃自語:「心魔啊。李皓瑛,你真是天生就要來收我的,也只能是我的。」

  李皓瑛罵到後來口齒不清,含糊嚷了會兒跪在地上掩面哭泣,他的親人朋友一個個都沒有了,無論親近或不親近的,現在連世上最親密的皇叔也被他罵跑了。他知道李奕風在深宮能生存下來並長大,內心肯定也有病態或缺陷,即使這樣那人還是盡力給他看最好的一面,但他太難受了,實在壓抑不住滿腔哀傷與憤怒。
  因為依賴得太深,不知不覺把全部都交付出去,所以他會對李奕風撒嬌,也敢對那人遷怒、發洩,可是罵完後他就後悔了。明明想好好對待李奕風,他想過不管怎樣,至少和這人試著相處,但他連自己都很難好好面對了。

  李皓瑛哭了好一會兒聽見腳步聲,一臉期待抬頭望去,來的並非李奕風,而是謝徵。他難掩失望,又料到李奕風不是會急著來哄他的性子,於是應付道:「是你啊。」
  謝徵點頭行了一禮,站在門外說:「我能進來說話麼?」
  「進來吧。要講什麼?你弟弟的事,我,對不起,我竟然沒有察覺到……」李皓瑛講到這裡臉慢慢皺起來,一副快哭的樣子。

  謝徵看李皓瑛一臉哀切,著實為難和無奈,他苦笑說:「我在外面聽見陛下和王爺起爭執。」其實是睦王單方面被吼。他頓了下接著講:「不經意聽到了我和弟弟的事,此事請陛下不要怪罪王爺。」
  「私下不要喊我陛下了,還是喊我大公子吧。」
  謝徵點頭接著講:「是我自己要扮成小安的樣子,所以去徵求王爺應允,這事一開始不是王爺的意思。」
  李皓瑛狐疑不解:「你這是何苦?」
  「弟弟在靖王府的日子一直過得挺快樂,大公子很照顧我弟弟,而他一直都希望大公子能快樂的過日子,所以,我想這也是他的遺願之一,因此才扮成他。當時大公子受了傷,扮成弟弟才能讓大公子安心養傷。所以王爺並沒有枉顧在下的心情,而且王爺是我和弟弟的救命恩人,在王爺剛出宮入住王宅的時候,從牙人那裡救下幾乎要病死的我們兄弟倆。而且,察覺到我想習武的想法,成全我習武的願望。雖然沒能保護好弟弟,可是至少他的這一生不是落魄淒慘的死在京城某個陰暗角落裡,無人問聞。」

  李皓瑛望著平靜的謝徵敘述這些事,心裡難過不捨,他趴在蓆子上朝謝徵拜道:「對不起。」
  謝徵搖頭:「這句話不該由大公子來說。該說的人,那一晚也已經不在了。」

  李皓瑛聽出這話的意思,看來謝徵當晚已經手刃仇人,留下的活口大概也在後來李奕風的拷問下不成人形吧。

  「皇叔。」謝徵離開以後,李皓瑛低聲喃喚,驀地起身往外跑了一段路才找到人問李奕風去處。然而沒人知道李奕風去處,他只好漫無目的在別苑裡四處找,黑夜裡他提燈尋人,宮僕們不敢過問睦王去向,問了也一無所知,半個時辰後他回房才發現李奕風已經回來,急忙撲過去抱住對方。

  李奕風接住李皓瑛問:「你去哪裡了?」
  李皓瑛抬頭說:「我才要問你去了哪裡。」
  「就在附近散步而已,怎麼?一頭的汗。」李奕風拿袖子壓了壓他額上的汗水。
  「我在找你啊。」李皓瑛找人找得心急,一放鬆就快哭出來,他喘氣道:「我聽謝徵講了,是我誤會你了。對不起。」
  李奕風淺笑回應:「你也不算誤會我。說來都是我不對,只憑自己所思所想做決定,從來沒問過你的感受。」
  李皓瑛想安慰李奕風什麼,但想了想仍是擠不出半句話回應,只能緊緊抱住對方。李奕風摸他頭髮,低頭在他額上親了下,他抬頭抿笑,又死死抱著人沉沉道:「我只剩下你了,你不能再離開我。」

  李奕風輕撫少年的頭髮溫聲哄道:「你還很年輕。」
  「你也是啊,皇叔還不到而立之年呢。」
  李奕風微笑應說:「是啊。不過我、咳,咳嗯。」

  李皓瑛看皇叔突然掩嘴咳嗽,咳得並不是太厲害,可是彷彿身體承受某些痛苦似的轉身彎下腰來,他焦急喊道:「你怎麼了?太醫、隨行的太醫,誰都好,快──」
  李奕風捉住李皓瑛的手,沉聲喘道:「沒事。就是練功時有點岔了氣,經脈有些傷損,需要長期調養,此事也急不得。你不用緊張,我沒事。」

  李奕風以為能安撫好李皓瑛,可是少年臉色發白瞅著他,惶惶顫聲跟他說:「你唇上有血,咳血了。」

江曙清霜、拾壹

  夜色漸深,雖是夏季,別苑這裡的晚風仍是微涼。影子隨燈火一起飄晃,李皓瑛被李奕風唇間的血色嚇壞了,趕緊拿帕子去擦,李奕風捉牢他的手強調自己無礙,可是他有些不信。

  「我去找薛寶來。」李皓瑛剛提出來就被否決,李奕方不讓他走開,牽他進房裡,兩人坐在床邊互看。
  「我真的沒事。這些年來我一次都沒有生病,你該曉得我底子有多好。」
  李皓瑛皺眉睨他說:「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擔心,平常都沒事的人,一旦病了、傷了就不得了。我爹以前也很少生病的,可他還不是說走就走。」
  李奕風噙笑嘆息一聲,靠在床頭說:「那你照顧我吧,我想喝水。」
  「你、唉。」李皓瑛有些惱他不把自己身子當一回事,居然還這麼說笑,但還是乖乖去倒水過來。
  李奕風喝完水又戲謔道:「幫我捏腿吧。乖姪兒。」
  李皓瑛懶得跟這人計較,蹲坐於床階給李奕風脫靴鞋,鬆掉襪子繫繩後就給人捏腿。不得不說李奕風一雙腿筆直漂亮,連腳趾都好看,但也能感受到這是經過長久鍛鍊、蘊含力量的身軀,好看卻危險。

  李奕風看李皓瑛就算捏腿也能分神想些旁的事,暗自失笑,抬手摸了下姪兒的頭髮,改口說:「好像有點熱。」
  「喔,那我去開窗,再拿扇子過來吧。」
  「去吧。」
  李皓瑛將窗子開了道小縫,別苑駐軍比僕人多,他不怕有誰敢擅闖。他拿團扇坐回床階上要替人搧風,李奕風輕拉他手肘要他坐上床緣,他撇嘴嘀咕:「不是都一樣麼?」
  「近點才能看清楚你。」
  李皓瑛哼聲,開玩笑說:「竟敢要寡人伺候你,真是大膽包天。」
  「是前生修來的福氣吧。」
  「胡說什麼啦。」

  李奕風望著他淺笑,忽然握住他執扇那手的手腕說:「你大婚那日,我一點都不後悔自己做的事。不如說,有那麼做真是太好了。」
  李皓瑛愣了下,輕蹙眉心睇他,好奇問:「怎麼會喜歡我?」
  李奕風輕輕摩挲其手腕,撫摸那細白滑嫩的皮肉,像在把玩一件玉器,語調有些慵懶回應道:「說來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吧。」
  「無心插柳……」李皓瑛歪頭,仍是一臉茫然不解。
  李奕風聽他用少年還未徹底變嗓的聲音發出疑惑,心覺可愛可憐,故意逗他說:「你真色。柳成蔭。」
  李皓瑛窘赧回瞪他說:「我才不是那個意思!」
  「呵。其實一開始沒有特別將你擱心上,只是後來慢慢習慣了,等回過神來,你已經是我的希望了。」
  「希望?」
  李奕風頷首回憶道:「小時候我每天都想著怎麼樣才能離開皇宮,漸漸長大想的是如何能離開辰鐸。」
  「啊。」
  「和你一樣。」李奕風對他微笑,接著說:「可是,我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我了。雖然看著人模人樣,但有時感受不到任何的……對世間的留戀,還有那些七情六欲。我變得沒有人性,又在戰場待了些年,已經腐朽了。」
  李皓瑛張大眼望著他,懵懂問:「腐朽了?什麼意思?」
  李奕風摸上姪兒的臉頰,溫柔淺笑道:「字面上的意思。從前有隻鳥想飛出籠子,掙扎許久才把牢門弄得鬆動,後來籠裡又關進一隻小雀鳥,小雀鳥還不懂籠裡有多毒、多糟,原來的鳥更使勁破壞籠子了。等到終於能飛的那天,他發現自己飛不動了,不過好在小雀鳥還能飛,翅膀也沒有折壞,所以牠能飛得很遠。」
  李皓瑛知道他說的小雀鳥在指自己,苦笑了下說:「小雀鳥想跟老鳥一起離開籠子。」

  李奕風沒答他,握住他的手說:「只有你在,我才記得起來世間上的美好是什麼模樣,才能回憶起從前的自己,才能感受到世上的溫暖,所以無論你到了哪裡,我希望你好好活著。」
  李皓瑛聽到這裡失笑:「你說什麼啊?我們一直都會在一塊兒。」
  李奕風坐起身抱住他,嗓音沉柔低喃:「真的?你真心想和我在一起?」
  「如果我對你毫無真心,為什麼能接受你對我、對我……」李皓瑛忽然臉頰、耳根一陣燙紅,實在說不完接下來的話。

  李奕風退開了些,帶著笑意問他說:「你心中有我,那你想不想親我?」
  李皓瑛點頭,主動側過臉往男人嘴角嘬了下,然後看了眼李奕風溫柔的眼神,情不自禁又在其唇上碰了幾下,李奕風伸出舌尖舔他的唇,自然而然吻在一起。他兩手攀上李奕風的肩臂,對方也輕摟他,吻了片刻後他低頭輕喘,李奕風伸手要解他衣結,他壓住那手說:「今晚不行,你身子不好。」
  李奕風有些失望輕嘆,但也不再勉強,兩人脫去外袍就躺到同一張床上。他一臂橫過李皓瑛身上輕摟著,問:「你可還喜歡傅雪鴻?」
  李皓瑛的目光有一瞬的黯淡,隨即尷尬說:「為何忽然提起傅哥哥?莫非你吃醋?」
  「是啊。吃了很久的悶醋,只能勉強自己假裝沒這回事。」
  「還真是、坦然啊?」李皓瑛蹙眉,一臉為難。他說:「不管如何,他喜歡顏綺君、喜歡你,就是不可能也對我這樣,他不是那種被誰喜歡了就會心生好感的人啦。」
  「但是你能讓人心生好感。我認為傅雪鴻對你未必毫無情意,只是有太多事情牽絆他,他無暇去想這些事。」

  這些話讓李皓瑛越聽越窘迫尷尬,他鬱悶低語:「不要再說這些了,他沒空想就別想吧,何況如今我不是跟你都這樣了,你、你還提這些做什麼?」
  李奕風親他臉頰哄道:「是我不對,不提了。睡吧。」他哄著少年入眠,心中卻仍有許多矛盾和掙扎,他知道倘若有朝一日自己再也護不住李皓瑛,這世上他唯一能信賴的就是傅雪鴻,也只能勉強接受傅雪鴻照顧李皓瑛。

  只不過李奕風沒想到自己的預感會這麼準,那一天會這樣快到來。

  在李奕風刻意放水、鬆懈城關防守的情況下,傅雪鴻和其同夥率起義軍於立冬時節攻入大晉京城辰鐸。
  李皓瑛覺得這天清晨很冷,雖然室裡燒了暖爐,他還是一直賴在床上不想醒來,但沒能就這樣睡到中午,一大早外面就傳來嘈雜聲。他穿好衣服往外走,透過門窗看薛寶從騷亂的方向施輕功飛來,她想拉他往外跑,又因害怕男子而手足無措跟他說:「李永思,你、你快跟我走。」
  李皓瑛自己挽好髮髻挑了根簪子插好,帶著剛睡醒的迷濛神情問:「發生何事?」

  薛寶很焦急,看他這樣狀況外,急得仰首撫額翻了個大白眼,又匆忙招手說:「你先跟我來,路上我再講給你聽。」
  「皇叔呢?」
  薛寶沒想到他一問就問到關鍵,慌忙謅說:「他、他在前殿忙政務。」這麼說也不算錯吧?
  「我要去找他。」
  薛寶想攔又不敢攔,像隻雀鳥似的蹦來蹦去叫喊:「噯、你聽我說,別去打擾他們啦。你先跟我走,肯定沒事的。」
  李皓瑛敏銳捕捉到她話裡的線索,狐疑重覆那個詞:「打擾他們?沒事?能有什麼事?」
  「我是說謝徵也在啊,謝徵會幫他。唉,你要逼我打暈你麼?」
  李皓瑛聞言就防備的盯住她問:「你會隔空點穴?」
  薛寶老實答:「不會啊。」
  「那你怎麼點我穴?」李皓瑛輕哼,繞過氣惱的薛寶往前走。很快他就看到別苑到處都是有持兵刃的軍隊,他們不是大晉的官兵或軍人,手或臉上或多或手有刺青,多是江湖人士集結成的,這些人將他團團圍起來,又開了條道讓他走到前殿去,薛寶硬著頭皮尾隨其後。

  李奕風和傅雪鴻一伙人正在對峙,李奕風身旁有謝徵,傅雪鴻那方還有個領頭的人,後方則有無數兵馬。

  「皇叔。」李皓瑛踱到李奕風身旁,李奕風苦笑了下,還用平常輕鬆的語氣跟他講:「睡飽了?」
  李皓瑛眨了下眼當是回應,然後看向對面身形魁梧、唇上下巴都蓄鬚的男人及一旁傅雪鴻。李奕風態度從容跟他說:「那是義軍首領趙嵩。」
  李皓瑛只瞥了眼趙嵩就略過對方,直接看向傅雪鴻問:「這是怎麼回事?皇叔先前已答應開城投降,雙方都不要濫殺無辜,如今你們帶兵圍過來,是因為不放心李氏還有人?」
  趙嵩昂首笑說:「對,畢竟只要李氏血脈還在的一日,沒有人能安心。不過二位不必擔心,只要你們能安份,我可以作主讓你們住回那座皇宮裡,或是隨便挑一座王宅住都成,這樣大家都能安心,你們也有人保護,豈非兩全其美?」

  李奕風握住李皓瑛的手回說:「我想走,誰都攔不住。同樣的,我也不會把他交給你們。」
  趙嵩哼聲,笑容帶著敵意:「那可就不好辦了,是吧?傅老弟。」
  傅雪鴻勸道:「我一定不會讓人傷了你們,你們先跟我們走吧?」

  李皓瑛蹙眉望著傅雪鴻說:「傅哥哥明知皇叔有多厭惡從前的日子,你怎麼可以這樣?」
  李奕風也冷笑一聲說:「本來我還覺得世間唯一能相信的朋友就是你呢。雖然心裡有些猶豫,但還是答應你的提議,沒想到你們果真一進城就過來這裡了。」
  趙嵩看傅雪鴻被為難得說不出話來,替他說道:「你們就別誤會他了,他確實好幾次都力阻我率兵過來這裡,是我攔下他給你們通風報信的鴿子和人。睦王城府深沉詭秘,心機盤算猶如鬼神,加上武功又莫測高深,不能不防。從前老子也聽過不少戰場上退下來的老人提過你的事跡,都說你不僅用兵如神又心狠手辣,所以我想還是不能輕忽你這樣的人,免得哪天讓你東山在起。除非你已是七老八十的人了,也許我還能讓你去養老。」

  李奕風始終嘴角含笑聽對方說話,目光卻不在任何人身上,他歛眸聽完淡淡回應說:「那些話真是太過譽了,不過是些市井謠傳而已。」
  李皓瑛的手被皇叔握得很緊,他看了眼李奕風側顏,這人眼中並無笑意,只有如霜寒光。

  李奕風說:「我想走,誰都攔不住,至於我姪兒。」他挑眉勾起嘴角,氣勢張揚道:「這可是我心頭肉,自然是隨我一起。」

  趙嵩大嘆一口氣,沉下臉色說:「那就怨不得我們了。」他抬手做了個手勢,左右倏然冒出數排弓箭手,傅雪鴻立刻抓他手臂怒道:「你答應過我不傷他們!」
  「我已經勸過了,可你朋友不聽話,而且又是個武功厲害的。」
  傅雪鴻繞到趙嵩面前勸道:「再讓我跟他談。」
  趙嵩瞇眼,又做了個手勢先讓弓手暫時退後些,他低聲警告:「給你半個時辰,我沒有什麼耐心,李奕風玲瓏心思,他有多危險,你肯定比我更明白。」

  傅雪鴻轉身走向李氏叔姪,李奕風微微回首跟李皓瑛沉聲道:「你別亂跑。薛寶,你看著他。」
  薛寶看在場那麼多男子就害怕得頭發昏,聽見師兄的命令勉強應好,她站到李皓瑛身旁小聲說:「拜託你別再亂動亂跑了,求你啦。」
  李皓瑛面色沉重盯著皇叔和傅雪鴻,無心回應薛寶。

  李奕風迎上前,傅雪鴻跟他說:「我們打一場,誰輸了聽誰的。」
  李奕風冷笑,點頭答應:「好,再信你一回。若我贏了,你們備三匹馬,我們會立刻下山,而你們必須撤兵離開這裡,不許追來。」
  傅雪鴻回頭看了眼趙嵩,後者點頭答應。傅雪鴻說:「若我贏,你們乖乖隨我們走吧,我會保護你們。」
  李奕風搖頭:「你贏了再說。」

  謝徵已經取來李奕風的劍,傅雪鴻也借了一把劍來。趙嵩有些不高興,傅雪鴻雖然劍術也很好,可是論劍不及睦王,刻意使劍分明是要放水,但他終究是沒出聲干涉,打算先靜觀其變。

  趙嵩讓其他人都退出殿外避免遭波及,而李皓瑛因為不肯離得太遠,薛寶和謝徵只能勸李皓瑛退得遠一些。傅雪鴻先出招進攻,他的招式凌厲,雖然屢次被李奕風化解,可是變招迅速,只是連李皓瑛都看得出傅雪鴻出手好像有些猶豫,大概是念舊情而下不了狠手。
  反觀李奕風並不僅是應付對方攻勢,也會緊接著反擊,而且攻速越來越迅猛狠辣,令傅雪鴻漸感吃力,不得不提起全副心神應對,似乎是被逼得要使出全力還擊。

  李皓瑛分神以餘光看謝徵和薛寶的反應,謝徵繃著一張臉,薛寶明顯也是心神不寧,當他回頭看殿內二者相鬥得如何時,李奕風猛然劈開傅雪鴻刺來的一劍之後噴出一口血,踉蹌退了半步,以劍拄地才沒摔了。
  傅雪鴻見機回身刺向李奕風,那勁勢就像要把人胸口刺穿似的。
  「皇叔!」李皓瑛快被這一幕嚇得渾不附體,不顧旁人攔阻衝入殿內吼:「傅雪鴻,住手!」
  劍鋒停在李奕風的咽喉上,傅雪鴻聞聲赫然停手,他方才被李奕風逼得有些魔怔了,竟一心只想要勝過眼前人,而不顧此人是摯交好友和曾經憧憬過的人。他轉頭看李皓瑛跑來擋在李奕風身前,他被李皓瑛瞪了一眼就方寸大亂,急忙解釋:「我不是想殺他,而是……」
  李奕風拿袖子隨意抹了嘴邊的血,抓住李皓瑛的手往身後拽道:「你退下,我沒輸。」
  李皓瑛朝殿外走廊喊道:「謝徵、薛寶,快把皇叔帶走。傅哥哥,我跟你走,你放過他們吧?」

  李奕風又吐了一口血,用力拽著少年,少年跌坐在地又立刻站起來拉他說:「我知道你打得贏,可你這樣、你這樣就算贏了傅哥哥也會兩敗俱傷,再說我不信那個大鬍子。」
  趙嵩嘴角抽了下,走進來搭腔道:「哦,如果陛下願意跟我們走,我倒是能考慮放了睦王。」畢竟有個人質在手,睦王再如何厲害也只是個親王,更別提大晉已等同於滅國。

  李奕風死死盯著李皓瑛,咬牙低吼:「不准你離開我,我死也不──」他倏然瞪眼,沒想到會被薛師妹打暈。薛寶立刻將師兄扛到肩上喊:「謝徵,快走。」
  謝徵皺眉猶豫,李皓瑛勸道:「你們快走,他們不會傷我,何況傅哥哥在這裡。」
  薛寶說:「快帶師兄去找師父,走啦。」
  謝徵嘆了口氣,扭頭跟薛寶飛出殿外。李皓瑛看傅雪鴻有些愣神,立刻撿起李奕風掉地上的劍橫在頸間說:「你們如果敢追過去,我立刻死在這裡。」

  趙嵩冷笑:「大晉滅國,皇帝死或不死都無所謂。」
  李皓瑛此時異常冷靜,他說:「如果你們真覺得無所謂,就不會大費周章跑來圍困我們了。世間人並非全都認同你們,若想要更順利弭兵就需要大晉皇族出面不是?有我在,能替你們省下許多麻煩。」

  趙嵩收起笑容下令道:「不必去追睦王了。恭請陛下回宮吧。」
  傅雪鴻收劍歸鞘,伸手要牽李皓瑛,但那少年卻冷漠得看也不看他拂袖前行,他的手停在半空抓空,心中的酸澀漫延開來。

* * *

  李皓瑛沒想到這麼快又回到大晉皇宮裡,只不過沒有文武百官相迎,前朝後宮都沒什麼人,開城讓叛軍入城時大家早就逃的逃、散的散了。至於宮裡值錢的東西幾乎也被叛軍和其他百姓拿走,皇宮像是個掉了漆的金籠。
  他回到以前住了幾個月的寢宮,裡面有些凌亂,不過戶外草木由於無人修剪而蓬勃生長,忽然有點想笑,也真的勾起了嘴角。

  趙嵩斜睨這個十六歲少年問說:「你笑什麼?」
  李皓瑛歛起情緒,冷漠看他一眼不作回應。趙嵩雖然生得人高馬大又留著一嘴鬍子,看起來像個凶悍草莽,但並非真的粗暴不講理,要不然傅雪鴻也不可能投於他麾下。趙嵩跟傅雪鴻說:「這小子歸你管了,讓他好生在宮裡待著,但是只能待在他自己的寢宮裡。不過已經沒有僕人供陛下驅使,凡事都得勞煩陛下自己動手了。」

  趙嵩自顧自的說完就走出去,傅雪鴻看天色差不多要暗下來,逕自在室裡點了幾盞燈照明,接著就聽見身後一陣腹鳴聲。他莞爾,連忙壓下笑意回頭看,李皓瑛神情微赧,立刻別開目光不理睬他,他仍溫和對少年說:「從別苑回來這裡也趕了一天的路,沒吃什麼東西,餓了吧?我去前頭問他們拿些吃食回來。」
  李皓瑛看傅雪鴻往外走,他靜候了會兒也想往外跑,不過院外果然有許多人守著,他就算飛得出這座宮院,也飛不出整座大皇宮,而且他不曉得趙嵩有多少兵馬駐紮,只好又回來呆坐著等吃飯。

  傅雪鴻拿了一個大食盒回來,四重盒裡裝著冒煙的飯菜,他打開食盒招呼道:「趁熱吃吧,多吃些。先喝點熱湯暖胃。」
  李皓瑛絕不會苛待自己,他接過傅雪鴻遞來的湯就舀了一口喝,結果燙了舌頭,緊抿唇,憋得雙眼微微泛水光。
  傅雪鴻看少年表情微妙就問:「燙著了?我幫你吹涼。」
  李皓瑛端著湯碗默默側過身不給他,自己舀了一匙默默吹涼,他心裡還有點氣這人,暫時不想理睬對方。

  傅雪鴻苦笑,也拿自己的飯碗開動。李皓瑛重新坐正吃飯。等兩人都吃得差不多了,傅雪鴻自己把食盒拿回去,李皓瑛趁這時在宮院裡外晃了下,觀察環境有何變化,寢宮裡面似乎真的沒人,只有外面有守衛。他一聽傅雪鴻回來的動靜又急忙跑回屋裡坐著,撐頰對窗外發愣。

  傅雪鴻坐到李皓瑛對面說:「你在怪我差點殺傷李奕風?」
  李皓瑛微啟唇,他低頭有些哽咽道:「他是我剩下最親的人了。」
  這話令傅雪鴻心疼不已,點頭道:「當時是我不好,險些傷了他,可我是無心的,你相信我。」
  「皇叔他走火入魔還沒好就跟你相鬥,你勝之不武。」
  「這也是我不察,是我不好。」
  李皓瑛越說越氣惱,但更多的是失望,他接著講:「我等你來,你也真的來了,可是你沒帶我走,還把那個討厭的大鬍子他們都帶來。」
  傅雪鴻長嘆道:「這事講來實在複雜,不過錯還是在我。但是我會照顧你的,等情勢穩定下來,我會再去找趙嵩說,到時候或許能帶你離開皇宮。要是他不答應,我也會想辦法帶你走。」

  李皓瑛明知傅雪鴻兩面為難,但他實在厭煩自己太顧大局、顧慮別人,現在他滿腔怒火難以發洩,他不禁遷怒於傅雪鴻,冷聲問:「哦?到時候是指幾時?要我等多久?我還能信你麼?」
  傅雪鴻被問得抬不起頭、回不了話,兩人靜靜對坐了許久,他才聽李皓瑛問:「你為什麼要聽那趙嵩的話?」
  傅雪鴻一聽少年肯主動向自己搭話,立刻亮著雙眼回話道:「其實趙大哥不是表面看起來那麼凶惡粗暴的人,他有勇有謀,而且很講義氣,只不過他畢竟率領那麼多人起義,自然不可能單念我一人對你和奕風的舊情就有所妥協,不然也難以服眾。但是你不必擔心,世間雖然對你看法兩極,可是多數人都曉得你不過是被衛氏一族所挾持的傀儡天子,還有不少人是同情你的,所以事態不算太悲觀。」

  李皓瑛聽到這裡歛眸抿笑,自嘲低喃:「原來我已經淪落到要被同情才有好日子過的地步了。」
  「有我在就不會讓你吃苦。」
  「那還真是多謝你了。可是,傅哥哥真的知道我為何痛苦麼?」李皓瑛抬眼看過去,傅雪鴻被他給問住了,這人眨著一雙星眸認真思索的模樣看起來格外委屈,很惹人同情,看得他也心軟,可是心軟又如何?似乎到頭來什麼都改變不了。

  傅雪鴻思索良久,起身坐到李皓瑛身旁握住他的手說:「我知道你厭惡被困在這裡,想到外頭去,不過外面現在也是又亂又危險,不如先在這裡待一陣子,到時候我一定想辦法帶你走,好麼?」
  「唉。」李皓瑛看著被握牢的雙手,感受到對方的溫暖和誠意,苦笑點頭說:「其實你不必為我做到這地步,李氏落魄至此都是活該罷了。李氏治不好這天下,易主也是自然,我們誰都怨不了誰。」
  「其實奕風曾經講過,這天下並不屬於任何一家,而是所有眾生的。但是總還是要有個人來領頭,他說過可以像古代有許多部族、小國那樣和平共處,要不是後來興起了那種想統一天下的狂妄想法,人又對權勢貪婪,也不會老是發生互相征伐攻佔的事了。趙大哥也認同這講法,所以希望能號召各地所有部族推翻皇權,重新劃分歸屬地。只不過現在的叛軍不是只有我們,其他地方依然有很多流民被某些教派、門派吸收起來,集結作亂,趙大哥正苦於應付那些傢伙,因此難免會想將所有麻煩的根源都在起頭時就掐死。」
  「是指我跟皇叔麼?」
  傅雪鴻蹙眉,搖頭辯解道:「不是要對付你們,而是擔心那些人像衛氏一樣利用你們皇族身份取得理由取而代之。」

  李皓瑛點頭,他不是不懂他們思慮什麼,本想發些牢騷,可對上傅雪鴻真誠無辜的模樣又變得心軟,最後想了想只能澀然失笑:「明白。其實誰也不虧欠我什麼。只怪我,投錯了胎,又不認命吧。」
  傅雪鴻想擁他入懷,但李皓瑛卻輕輕推開他說:「我不想被傅哥哥同情。我現在只擔心皇叔的身體,不曉得他怎樣了。」

  「謝徵他們應該是帶他去找他師父了。你不要太擔心,奕風的師父很厲害。」
  李皓瑛疑惑:「不是說他們師父失蹤了?」
  「前些時日發現任前輩回到端州。高人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習慣就好。」傅雪鴻見他有些抖,起身說:「我再去添個暖爐來,你先上床睡吧。」
  李皓瑛伸手揪住他衣袖,低頭訥訥道:「傅哥哥,我不想一個人再睡在這裡。」
  傅雪鴻憐愛望著他說:「好,我很快回來陪你。」

  李皓瑛目送傅雪鴻走出去,雙手抱臂搓了搓身體還是覺得冷,他想也許是心裡不好受,加上他太久沒鍛鍊了,所以今年冬天格外怕冷吧。他踱到床邊愣了一會兒,這種時候不必再更衣,所以直接脫了靴鞋襪子就上床睡。
  傅雪鴻回來不僅添了個火爐,也拿了乾淨衣裳回來,他輕喚:「你睡了?」
  李皓瑛從床上坐起來,揉著眼回答:「還沒,怎麼了?」
  「我拿了輕便一些的衣服回來,要不你換上?穿著那身衣裳也不好睡吧。」

  李皓瑛低頭看自己一身華服錦袍確實有點醒目,他跪立起來接過衣裳就直接更衣,傅雪鴻也把一身勁裝換成普通素白寢衣,放下床帳過來陪他就寢。李皓瑛繫著衣繩,傅雪鴻忽然捉他手腕,手指他鎖骨下一塊皮肉問:「這裡怎麼了?」
  李皓瑛看見自己身上那處曖昧的瘀痕,立刻抬手蓋住它說:「蟲叮的。」
  「什麼蟲?」傅雪鴻瞇眼狐疑道:「不只那裡,方才瞧見你胸口好幾處都是那樣,什麼蟲叮得你渾身都是,能鑽到你衣裡這般……」

  李皓瑛低頭沒答話,他說不出口,心中很害怕。
  傅雪鴻並非懵懂無知的青年,他早已經歷娶妻生子,哪裡瞧不出那種痕跡是怎麼來的。傅雪鴻盯住沉默的少年,神色陰鬱的猜想道:「這期間沒有任何後宮女子去別苑,有你皇叔在,誰都無法欺凌跟勉強你。這麼說,你身上那些……是因為李奕風?」傅雪鴻講到後來話音微顫,他實在難以置信,不過對象若是李奕風卻又極有可能,因為李奕風並非尋常人,加上皇族貴冑本來就有不少這類悖德荒唐秘事。

  李皓瑛一直沒吭聲,只是將衣服匆匆穿好後坐下來,但也不敢直接掀起被子蒙頭逃避,他被傅雪鴻盯著看了很久,傅雪鴻坐到他身旁,一手搭上他的肩,用輕到發顫的話音問:「皓瑛,你告訴我,他對你是不是做了那種事?」
  傅雪鴻問完見他依然沉默望著前方發愣,於是改口說:「他逼你的,是麼?」
  李皓瑛聽到這裡覺得腦袋暈得有些厲害,他眨了眨眼凝視前方,不敢正視傅雪鴻是用什麼眼光看他,他低啞回說:「一開始,他不同意我娶皇后。但後來我,我是自願的。」
  「不是,是他逼你,他誘姦你,你不是自願的。」傅雪鴻聲音越來越大,不住吼道:「你們是叔姪!」

  傅雪鴻看見少年抖了下,隨即放輕聲量哄他說:「對不起,我不是要凶你,只是想告訴你這件事不是你的錯,但是你們是叔姪,親叔姪。」
  「是我的錯,我也有錯。最初我不停提醒他,可後來我也覺得……叔姪又怎樣,他心裡有我,我心中也有他。」李皓瑛雙手摀臉發出像哭又像笑的聲音,悶悶道:「反正我根本不該被生下來,不該活這麼久,只有叔叔覺得我是他的希望,覺得我、我……」
  「你也是我的希望啊。」傅雪鴻苦笑,他拉下李皓瑛的手說:「你是我的光明,若沒有你,我沒辦法挨到今日。你懂麼?」
  李皓瑛慢慢將他的話聽進去,卻感到那麼的不真實,他對上傅雪鴻的眼眸低喃:「你的光明?是麼?那你會找到更好的吧,因為我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樣。如果你的妻子尚在,你和傅家都會很好的,而我也不會是誰的光明,我只是我而已。」

  他們雙雙沉默下來,李皓瑛低頭澀然笑語:「想來你應該是察覺到了我喜歡你吧。明明心裡有你,但同時又和自己的叔叔那樣,不認為我噁心麼?好男色也就罷了,還都是禍害身邊人,哈哈哈。」
  傅雪鴻沉下臉說:「夠了,你不要這樣。」
  「對不起,我只是覺得很好笑,真荒唐。你看,李家的人沒一個正常的,你喜歡李奕風,好在他對你只是朋友情誼,你還能全身而退,可你若是沾上了我,說不定命也不長。我開始覺得自己可能是個不祥之人,要不然李奕風和我在一起之後怎麼就走火入魔了?可能我身邊的人都要非死即傷吧。那樣的話,你們只關著我卻不親近我也是對的,把我當棋子,把我當傀儡,把我當作──」
  「不要再說了!」傅雪鴻越聽越心疼,忍不住吼他一聲,隨即緊緊將人抱住,輕聲說:「我知道你委屈痛苦,你還這麼年少就經歷這些,我不想要你一個人痛苦。你喜歡誰都好,可是不要拒絕我好麼?」

  李皓瑛雙手推抵傅雪鴻胸口,但還是被死死勒抱住,傅雪鴻跟他說:「我不想要你獨自承受跟面對,我想陪你,這次換我陪著你,拜託你不要推我了。」

  冷風吹得室裡燈火搖晃,李皓瑛認為自己何其有幸,先是李奕風用性命挽留他,現在傅雪鴻也願意接受這樣的他,可是他實在惶恐不已,總覺得就算得到渴望的溫暖和關懷,好像也會立刻失去。他不敢答應,靜默良久才啞聲沉喃:「你這樣的講法很狡猾……」

江曙清霜、拾貳

  冬日早晨讓人眷戀溫暖,一點也不想離開夢鄉。

  李皓瑛以為自己前一晚會無法成眠,背對著傅雪鴻躺下就寢,但因趕了一天路太過疲憊,沒多久就睡熟了。醒來時頭頂傳來男人平穩的吐息聲,他一時恍惚未覺,還以為在皇叔懷中,就在其懷中蹭了蹭,摟住人想汲取更多溫暖,但隨即想到皇叔已經被薛寶他們救走,腦子徹底清醒過來。
  他抬頭盯住傅雪鴻睡顏半晌,默默挪開來躺回自己昨晚的位置,背對傅雪鴻想繼續假寐,但是經方才一嚇已經毫無睡意。前一晚他那麼堅定推開傅雪鴻,沒想到一睡著就因為取暖的本能而挨近對方,還手腳並用纏了上去。

  傅雪鴻在少年翻身後就醒了,但他不想驚擾對方,於是又閉目養神,兩人又小憩片刻才各自裝作若無其事醒來。

  傅雪鴻繞到屏風另一側去更衣,李皓瑛也不懂他在迴避什麼,暗自好笑道:「都是男人,有什麼好躲的?」
  李皓瑛不知對方晨起時花了多少意志和道行在壓抑衝動,他換好衣服就逕自去找梳子梳理長髮,這些事他不喜歡交給任何陌生人伺候,他熟練挽好髮髻就把梳子遞給傅雪鴻說:「給你。」
  傅雪鴻點頭接過那柄木梳,趁李皓瑛在找簪子時嗅了下,它上面還有少年極淡的髮香,隨即為自己癡愚的行逕苦笑。傅雪鴻知道這樣很怪異,以前喜歡李奕風時都不曾如此著魔,或許是李奕風本就不似凡人,直覺難以親近吧?

  眼前的李皓瑛卻不一樣,這樣朝氣鮮活的俊朗少年,不知何時在他心上落了一顆種子,逐漸發芽茁壯,情絲纏繞萬端再也無法解開。若說李奕風是他憧憬過的一場夢,那眼前這少年就是他所渴望的現實。

  李皓瑛回頭看傅雪鴻還拿著木梳發愣,疑惑道:「你不會自己弄?那我幫你。」他拿走木梳讓傅雪鴻坐到鏡前,熟練抓攏男人的長髮梳順,再盤好髮髻,將人打理得一絲不茍,做完這些他昂首得意道:「之前都是我替皇叔打理的,手藝不錯吧?」
  傅雪鴻笑容有些僵,真沒料到有朝一日聽李皓瑛提起李奕風時會心生醋意。收拾好儀容後他跟李皓瑛說:「我去打些飯菜回來,你等我。今天趙大哥應該會有事情要讓你做,我今日也有事得忙,恐怕要晚些回來找你。要是你有不懂或遇了麻煩就找趙大哥,他不會太為難你,看在我份上也會幫你的。」
  李皓瑛喊他一聲,伸手拉他袖子說:「我和你一塊兒去打飯好了。也不能天天麻煩你。」
  傅雪鴻微笑說:「不麻煩。不過也好,你跟我走一趟認一認路。」
  「宮裡的路我比你熟啦。」李皓瑛失笑,兩人並肩而行,彷彿前一晚的表白和曖昧都沒發生過一樣。後宮裡每座宮院都有小灶,皇帝居住的地方自然也有,一些人就近忙起炊事,他們就往最近的廚房移動。

  傅雪鴻的人緣極好,一出現立刻受到歡迎,跟他打招呼的聲音此起彼落,但他們看到李皓瑛隨後出現表情就有些微妙。傅雪鴻將李皓瑛拉到身邊介紹道:「你們都知道永思被衛太后一系抓去當了傀儡皇帝,其實他也很無辜。從前我教過他武功,把他當弟弟一樣看待,還望諸位能多多關照他。」
  膳房裡的人紛紛笑著擺手講些客套話,李皓瑛也從善如流點頭向那些人打招呼,嘴裡喊了前輩們好,其他人尷尬笑回:「不敢當、不敢當。」
  有幾個人則毫無反應,並帶著不善的目光盯住李皓瑛,清一色皆是年輕女子。李皓瑛察覺到就偷瞅傅雪鴻側顏,傅雪鴻轉頭對他微笑,告訴他不必介懷,帶他去裝盛飯菜。

  返回寢宮時,李皓瑛撇嘴嘀咕:「方才那裡有幾位姐姐大概都挺喜歡你的,你是不是太遲鈍沒感覺?」
  傅雪鴻應了聲,回他說:「別人喜歡或討厭我,是他們的事,我只將你擱心上。」
  李皓瑛被這話堵得無言以對,吃早飯時他頻頻偷眼瞅人,傅雪鴻擱下筷子問:「你有話想說?」
  「嗯。等吃完飯吧。」李皓瑛催促道:「哥哥快點吃吧,吃完再講。」
  傅雪鴻輕嘆,心不在焉吃了幾口菜就不動筷了,單手撐頰望著進食中的少年。李皓瑛刻意避開和他目光相接,卻仍被他看得慢慢紅了臉。傅雪鴻他暗自欣喜,心想少年這反應多半就是在意他,他並非全然沒有機會。

  飯後李皓瑛擦了嘴就把食器收回提盒裡,傅雪鴻催他說:「你有話就說吧。」
  「傅哥哥認為,女子同侍二夫這種事怎樣?」
  傅雪鴻一聽就猜到他想講什麼,想了下回應:「有些部族的女子能同時和不同男子交往、生子,不過你並非女子,也不必煩惱生育之事。我昨晚也說了,就算你心中有李奕風,我還是希望你接受我。」
  李皓瑛忖道:「那我可以當作你和皇叔是我的後宮?」
  傅雪鴻愣了下,點頭笑道:「隨你怎麼想。我就是捨不下你,不想放手,我對你是真心的。」
  「好了、好了、好了。」李皓瑛慌忙大喊,起身慌得原地轉了一圈說:「算時辰,你那個趙大哥也該過來了吧?你不是有事要去忙?」
  「對,我要帶兵巡邏。」
  李皓瑛熱著臉擺手說:「那你快去忙吧。附近都有人守著,沒事的,我在這裡等大鬍子過來。」
  傅雪鴻無奈笑嘆,拎了空食盒走開,暗暗告訴自己不要操之過急,現在的李皓瑛或許還無法接受他,可是人就在這裡跑不掉,他願意等。

  李皓瑛又躺回床上稍微睡了回籠覺,忽聞趙嵩的大嗓門問人在哪兒,他皺眉吐氣,心知趙嵩或許有其可取之處,但他真是不喜歡那個大鬍子。他不想讓趙嵩進來,只好起身走到外面,趙嵩說要請他正式詔告天下,關於大晉不再是李世天下的事,並要求他一起隨車出宮遊城,因為想讓辰鐸的人看看大晉天子終究是個凡夫俗子,還擬好了數篇稿子讓他過目,都是之後要在城牆上宣告天下的。內容不複雜,說白了就是從此大晉要還政於民,希望所有懷抱理想的大晉遺臣能回來共商國策云云。

  李皓瑛安慰自己好人做到底,他都將大晉拱手讓人了,也不差做這些事了。於是莫名忙碌的一天展開,趙嵩帶他在辰鐸四處跑,順道拜訪好幾個大戶人家和前朝官員,忙到傍晚要回宮時,他忍不住問趙嵩說:「幾乎我喊得上官銜名號的人都見了一輪,怎不去衛家?」
  趙嵩摸摸鬍子歪頭看他,回道:「我沒告訴你啊?早在我們進城不久,衛家就燒了,一切都付之一炬,人也不曉得逃去了哪裡,可能帶了值錢的東西逃去外地吧。但是多虧你釋兵權給睦王,讓睦王早做準備,才讓雙方沒有因為戰火而死傷慘重。這件事,趙某由衷感佩。」

  李皓瑛扯了下嘴角應付道:「不敢當,生靈塗炭本就非我所願。」
  趙嵩拍拍他的肩說:「只要你安份,我也不想為難你,你是傅老弟愛護的小弟,不過也是睦王疼愛的姪子,所以我也不能不派人盯著你,望你諒解。」

  李皓瑛不是不明白趙嵩和其他人的顧慮,但他還是很難接受這一切,只是不接受又能如何?方才趙嵩拍了他一下,他感覺得到趙嵩也是個武功很高的硬手,能進駐皇城者應該都不是武學白丁,他若想逃離只能徐徐圖之,或是伺機行事。

  他從來沒有放棄逃離這裡的念頭。

  傍晚趙嵩才讓人送他回寢宮,順便讓人帶飯菜給他,他跟趙嵩說:「我自己帶些飯菜就好,順便也替傅哥哥帶飯菜。」
  趙嵩挑眉道:「還以為你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貴公子。」
  李皓瑛老實跟他講:「有人伺候固然好,可是我想跟你們都吃一樣的東西,還要自己盛飯菜,因為要是獨獨為我做了一份飯菜,若有人潛入加了藥的話……」
  趙嵩盯著他半晌哼笑道:「我不會要你死的。」
  「你不會,不代表沒有人不想要我死。」李皓瑛點頭致意,轉身提了盛好飯菜的食盒回寢宮。

  不久之後傅雪鴻也到同一處廚房要帶飯菜給李皓瑛,碰巧遇上趙嵩,趙嵩說:「你家弟弟已經帶飯菜回去了,你去吃飯吧。對了,明日起你就和他住在一起方便監視,白日裡我會另外派人盯著他。」
  傅雪鴻想了下點頭答應,不忘多帶了一罈酒,一走出去就像飛鳥般掠上牆簷,月白身影在重重樓牆間起落,迅速沒入霞光中。
  趙嵩收回目光嘀咕:「哼,這麼急著去找他小弟,急得像新婚夫妻似的。」他並不知道自己說中傅雪鴻的心思了。

  李皓瑛雙手撐頰坐在桌邊等到打盹兒,一聽傅雪鴻喊他不禁露出笑容相迎。
  「傅哥哥,今天我多盛了些飯菜,你應該很餓了吧。」李皓瑛把擰好的毛巾遞給他擦頭臉和手,看到傅雪鴻將一罈酒擱到桌上,挑眉問:「這個是?」
  「喔,是其他人在宮裡找到的果酒,我想你應該會喜歡喝,乾脆就帶回來了。你心情不好,一會兒我就陪你喝幾杯吧。」
  李皓瑛遲疑了會兒提醒他說:「可是我酒量很差,是一杯倒。叔叔說我醉了以後很麻煩,要我沒事別喝酒。」
  傅雪鴻看他想喝又怕醉的樣子實在可愛,忍不住摸他頭哄道:「不要緊,哥哥陪你,醉了也不怕,你總不會喝醉了飛去高處吧?」
  「那倒不會。」
  傅雪鴻坐到少年對面微笑聊道:「我以前喝醉了,曾經飛到屋頂上玩。雖然沒摔著,不過把屋頂玩壞了。隔天我爹罰我把它補好。」
  「哈哈哈,那你是活該啦。」李皓瑛笑出來。

  這天他們吃飯不再那麼尷尬得無言以對,氣氛和樂輕鬆,彷彿回到從前。飯後傅雪鴻遞了一杯酒給李皓瑛說:「嘗看看?」
  李皓瑛淺嘗一口,果酒帶著花香,微酸卻不澀,尾韻甘甜,他滿意的露出淺笑。傅雪鴻一見他表情就曉得李皓瑛喜歡這酒,因為討好了心上人,他忍不住勸少年多喝了幾杯。

  起初李皓瑛還有些顧慮,婉拒了兩次,喝到第三杯以後笑容卻變多了,漸顯醉態,而且講話雖然有些不客氣,可是口齒有點含糊,聽來像撒嬌。傅雪鴻說:「原來你醉了這樣可愛,怪不得那人不想讓你多喝。」傅雪鴻心想,莫說是李奕風了,換作是他也不想讓人見到李皓瑛這模樣。
  李皓瑛卻沒聽懂,眉毛一高一低納悶瞅著傅雪鴻說:「啊?我已經先提醒過你,我很容易醉,是你非要勸我喝,我現在就把這罈酒嗝、喝、嗝,喝空,你別後悔。」
  「這可不行,喝太多傷身。」傅雪鴻失笑,偷偷把酒換成茶水騙他喝。
  李皓瑛喝到茶水咂了咂嘴,盯住杯裡清透的茶疑惑:「酒壞了?還是放太久,都沒味道了?」
  傅雪鴻順勢哄騙道:「可能是壞了吧。你該睡了。」他牽李皓瑛去床邊坐下,少年逕自彎腰脫鞋襪,他也熄了外面的燈火準備就寢。

  李皓瑛醉得腦袋昏沉,想快點倒下睡覺,但仍不忘將靴鞋擺好,脫下的外袍則隨意往旁扔,有個人接手幫他把衣服掛起來,他面向床裡側臥,等那人一躺到身旁就挨近。
  傅雪鴻沒想到李皓瑛會主動靠過來,他輕輕摟住人,聽見李皓瑛帶著輕軟鼻音喃喚一聲皇叔,這句像咒語讓他心口刺疼。自從他驚覺李奕風對親姪子做這種事之後,他對李奕風是有些怨懟,可是又多少能理解那人為何會喜歡上李皓瑛。

  「你看清楚我是誰好麼?」傅雪鴻嘆息,李皓瑛聽見以後抬頭摸他臉,他低頭跟少年相望,帶著苦澀笑意說:「你這樣錯認,就算我喜歡你、不,正因為我心裡有你,所以我是會難受的。」
  李皓瑛恍惚望著男人,臉上有淡淡的笑意,他說:「那就一起難受,這樣會不會比較不寂寞?」
  「我是誰?」
  「你。」李皓瑛的食指輕觸在傅雪鴻直挺的鼻樑上,又用指尖描繪其眉峰,然後低頭含糊說:「傅哥哥。不要討厭我。也不要喜歡我了,我這麼不好,你還是喜歡叔叔吧,喜歡顏家娘子吧,就是不必喜歡我,反正本來也不是因為喜歡我、嗝。嗝。」

  傅雪鴻本想聽他酒後吐真言,可是接下來李皓瑛不再講話,光顧著打嗝,過了一會兒李皓瑛困窘嘟噥:「好煩,打嗝打個不停。」
  「我可以幫你治。」
  「怎、嗝、怎麼治?」李皓瑛帶著睏意詢問,傅雪鴻一掌扣著他後腦,低頭含住他的唇堵上來,他嚇傻僵住,有點清醒後雙手推抵對方,但是傅雪鴻不容抗議的欺身壓上來吻他,他的舌根被吸攪得微微發痠,陌生的氣息侵入他口腔,對方的舌狂野恣情在他嘴裡攪弄。

  這樣陌生的傅雪鴻本是令他害怕,他怕這不過是對方一時意亂情迷,但傅雪鴻將他摟緊,像是害怕失去他一樣牢牢擁住,既然掙脫不開,乾脆放棄。他知道這樣很不堪,心中怎麼能同時有兩個人,他自己都無法接受,遑論是他們兩人,也許之後傅雪鴻就會後悔吧,等得手以後就會發現這件事錯得離譜……發現他並不好。

  傅雪鴻能感受到李皓瑛初時的掙扎與恐慌,他同樣害怕被李皓瑛厭惡抗拒,但這一吻讓他著魔似的不願分離,只想貪婪索求更多,好在李皓瑛的身子逐漸在他懷裡放鬆,少年放軟的肢體對他無疑是種激勵,他稍微退開讓少年喘口氣,隨即又饑渴迎上去。
  傅雪鴻大李皓瑛七歲,又早已經歷過娶妻生子這些事,自然對這方面都要熟悉許多。他一手憐愛撫摸李皓瑛的後背,暖熱掌溫隔著寢衣透入,李皓瑛除了被安撫之外也感覺舒服,鼻端不覺哼出細軟氣聲,聽得他心緒澎湃。

  「你這樣要我怎麼辦?」傅雪鴻無奈輕喃,察覺到李皓瑛想翻身躲開,於是又把人撈回懷裡親了親頭臉,再次吻住悶悶低吟的嘴。
  「唔、傅、嗯嗯。」李皓瑛被傅雪鴻這樣纏吻,欲望逐漸被撩撥,他仍有些怕事態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試圖推開男人往後退縮,但酒力尚在作用,使不上力的掙扎就像往男人身上輕撓一樣無力可憐。
  傅雪鴻果真欲罷不能,他不著痕跡鬆開了少年衣衫,餘光瞄見李奕風留下的吮痕已經幾乎淡去,又往同一處覆上一吻,反覆囁吮。

  「啊、不要了,疼。」李皓瑛心口上的皮肉被吻咬,仰首痛呼,手捧著傅雪鴻的腦袋推也推不開,但傅雪鴻不依不撓趴在他身上吮咬良久,一路肆虐至他下腹,身上衣物已經鬆落開來,只剩裏褲勉強裹住下身。他試圖往一旁挪動,傅雪鴻按住他肩臂俯視片刻說:「就那麼厭惡我麼?」

  「沒有厭惡你。」李皓瑛怯生生仰視他說:「你也喝醉了麼?」
  傅雪鴻眨著清明澈亮的眼眸凝望他,揚起淺笑問:「你瞧我像醉了?」
  「那為什麼就是偏要我?我哪裡好?」
  「你什麼都好。是你自己不曉得,是以前我沒能早點保護你,否則也不會害你傷心。」
  李皓瑛半瞇眼瞅他,想起從前被李奕風強要的那晚也是混亂荒唐,他不知道現在李奕風走火入魔後有沒有後悔,雖然他自己並不後悔,但也是因為想通了一些事,加上他心中的確對這兩人都有感情。可是無論對誰的感情都一直是他想隱藏一輩子的秘密,為什麼這兩人察覺以後都要不顧一切把他的心思刨挖開來?

  「呵、哼。」李皓瑛驀地哼笑,又沒了表情幽幽道:「我沒你想的那麼好。你跟李奕風以為我、我只是想要你們回應麼?以為嗝、以為這就夠了?你們不知道我有、嗝,有多貪心,所以才從一開始就、嗝,就寧可什麼都不要、不要……」
  傅雪鴻望著他苦笑說:「你知不知道我什麼都能給你?你貪心也好,就一直來找我吧,好麼?」

  李皓瑛不曉得這番話算不算甜言蜜語,但他相信是傅雪鴻發自內心說出來的,所以他一時回不了話,只咬著唇裡肉迎視。傅雪鴻對他溫柔微笑,低頭親他嘴。這次他沒再抵抗,心卻亂成一團,傅雪鴻明知他心中還有李奕風,為何偏要這樣擾亂他?何苦不放過彼此,偏要一起沉淪?

  沒有任何一個疑問能找到答案,李皓瑛自暴自棄的癱在床上,任由傅雪鴻施為。只不過當傅雪鴻脫下他裏褲時,他仍有些退縮,腿被拉開時也忍不住想躲,其實傅雪鴻對他很溫柔,只是那力道不容抗拒。
  他看傅雪鴻捉起他腳踝,側首舔舐小腿,一直舔至腳背,傅雪鴻本就英俊瀟灑,但這般沉溺情欲的模樣是他不曾見過的,不由得想像他是不是曾這麼對別人……有些心酸,他別開臉只拿餘光偷看。傅雪鴻分開他雙腿後,握著自身已然濕潤的肉刃在他股間磨蹭、輕輕甩擊,雙手不停將他臀壑間的皮肉推抹開來,讓清液濡濕穴口。

  「李皓瑛,還識得我麼?」
  李皓瑛閉起眼細聲喃喃:「傅哥哥。」他心裡很徬徨迷惘,因為心裡還喜歡傅雪鴻,喜歡到這個人對自己做什麼都不要緊,但他怕傅雪鴻後悔,就像他擔心李奕風後悔一樣。被在乎、喜愛的人珍惜過,再被嫌棄拋下,這樣的預想令他恐懼。
  他很膽小,所以活得這麼窩囊,為什麼李奕風跟傅雪鴻卻不害怕這種事?把心交給別人,好像把身為人的自己都交出去了。很沉重,他討不來、學不會,似乎也要不起,所以才一直藏在心底啊。

  「唔呃。」當傅雪鴻的手指弄進體內時,李皓瑛感覺緊澀得難受,但也知道這只是一開始,曾被李奕風調教過的身體已經識得那樣的甜頭,不顧他的想法是什麼,身體逕自變得興奮。
  傅雪鴻摸上李皓瑛漸漸硬起的男根沉吟:「你這裡,真好看。」
  李皓瑛微啟唇喘息,一手想撥開傅雪鴻擱在他胯間的手,反被捉了手一起擼弄那處半硬不軟的肉物。酒意未消退,薄弱的意志被欲望腐蝕殆盡,慢慢配合男人的動作開始自瀆。然而還沒能恣意發洩,他的手又被拉開來,傅雪鴻彎腰把臉埋在他胸腹上親吻,一手繞至他身後攪弄臀穴,他清楚聽見水聲,羞恥又激動得紅了耳根,身子也泛起一片潮紅。

  李皓瑛覺得方才冒出一些冷汗都被這人舔走,渾身大概都被舔遍了,又癢又麻,惹得他不住輕哼,後穴的手指忽然盡數撤出,他鬆了口氣。
  「哈呃!」李皓瑛驚喘,男人堅鈍的龜頭霸道鑽入穴裡,差點以為那處要被撕裂了。傅雪鴻被他驚呼聲嚇得頓住動作,但又慢慢往裡鑽鑿,小心翼翼碰他,在溫柔愛撫和親吻裡他又對這人鬆懈,直到男人陽物根部那團滾燙肉囊抵在他股穴,他睜開眼看見傅雪鴻正定定凝視自己。

  「我們終於……」傅雪鴻情緒激昂得沒把話講完,他摸上李皓瑛的臉龐,滿足得瞇起眼,低頭親李皓瑛的臉並徐緩動了起來。
  李皓瑛向來不習慣聽見自己動情後發出的聲音,那過於軟膩的聲音有些討厭,他嗓音處於一種曖昧的時期,可是李奕風總愛惹他出聲,似乎傅雪鴻也是,聽他不小心哼了幾聲以後,雙手握住他胸側含住乳尖囁吮,刻意弄他敏感的地方逼他呻吟。

  「求你、別咬了。要破皮了。」李皓瑛摸到傅雪鴻的耳鬢,希望對方能輕點,傅雪鴻不咬得那麼厲害,但仍用齒列刮他乳暈,溫熱的唇含住胸肉用力吸吮,他酥癢得蹙眉哼吟:「啊、傅哥哥,哥哥……」

  李皓瑛意識昏沉,他以為自己以經開口央求對方了,其實一個字也沒講出口,只喚了人。傅雪鴻心中憐愛更濃,見他這樣又不禁溫柔莞爾,身下卻更執著的夯入其體內持續抽送。

  傅雪鴻漸漸食髓知味,快洩出時總要停下來緩一緩,沒想到會這樣沉溺其中,不知不覺就弄了大半夜。李皓瑛睏頓不已,一度昏睡又被頂弄得醒來,酒意消退後他趴在床間被幹得洩了兩回,哭著揪緊棉被哀吟。
  「傅哥哥,不行了,燙壞、要燙壞了啊、啊啊嗯──」他下腹痠脹得很,腹臀一陣陣顫慄,傅雪鴻由背後緊抱住他狠狠頂弄,他張大嘴流下口涎,感受到背後男人繃緊身軀,半晌才從他體內慢慢抽出肉刃,汩汩精水順著他腿根淌下。

  月上中天,情事方休,傅雪鴻摟住李皓瑛親了親臉低啞道:「你先到隔壁房睡,我來善後。」
  從床帳外滲入的寒氣令李皓瑛抖了下,他抓過周身被褥隨意抹身,撥開傅雪鴻要抱他的手逕自下床,撈了衣袍披上。他回頭看了眼傅雪鴻那副無辜模樣,就像被遺棄的狗兒,不禁心軟蹙眉道:「我自己過去,你把那一床污了的東西都燒了,再拿新的來換吧。不必洗了,反正宮裡多的是。」
  發洩欲望以後,李皓瑛也徹底清醒,再無睡意,想起傅雪鴻方才那個手足無措的樣子就有點氣惱。他躺到旁邊小房間裡的睡榻,這裡比原來的房間還冷,他想去把暖爐挪過來,聽見傅雪鴻過來的動靜又立刻閉眼裝睡。
  是傅雪鴻把暖爐挪過來,李皓瑛等他一走就跑去爐邊取暖,摀嘴打了一個大呵欠,他很睏,但已經睡不著了。下半夜傅雪鴻還是跑來跟他擠同一張床,他有些不安,出聲說:「傅哥哥難道沒別的地方睡?皇宮這麼大,多的是房間啊。」
  傅雪鴻愣了下回說:「可是你昨晚不是不想一個人睡?所以我想在這兒陪你,趙大哥也答應了。」
  「可是你、你剛才不讓我睡。」
  傅雪鴻淺笑了聲,從他身後環臂摟著人說:「好,夜還長,你快睡吧。」
  「你……」李皓瑛本想罵人,最終還是長嘆一聲就不再回話。

  李皓瑛閉目養神,躺到黎明將至才睡著,這一睡就到日上三竿才醒,他聞到飯菜香醒來的。傅雪鴻聽見他起床的動靜就過來看他,兩手在身側蹭了蹭,一臉靦腆跟他說:「你醒啦,我帶了午飯回來,你快過來吃吧。」
  李皓瑛點頭,下意識揉著發痠的腰腿,傅雪鴻見狀走來坐床邊摸他的腰關心道:「不舒服?我幫你揉。」
  李皓瑛慌忙制止他說:「不用,我不要緊。」他想到以前李奕風也是要幫他舒緩不適,結果捏一捏又沒完沒了滾進床裡,昨晚傅雪鴻那樣龍精虎猛的,比起李奕風實在有過之而無不及,嚇得他趕緊避開。

  傅雪鴻被拿開手果然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來,溫柔微笑道:「一會兒我把毛巾弄熱給你敷一敷吧。」
  「不用了,我沒這樣嬌弱,再休息一會兒就好。」
  「我跟趙大哥說你有些不舒服,今天你在這裡歇一天吧。不會有人來煩你,我也會在這裡陪你。」
  李皓瑛滿腔羞臊,快無法直視傅雪鴻熾熱的目光了。他說:「你不必為了我這樣,該忙什麼就去忙什麼,現在外面的人都需要你不是?」
  「如今這局勢盡在趙大哥掌握之中,我不過是其中一枚棋子,所以不要緊。」傅雪鴻淺笑道:「雖然我也有理想,也嚮往奕風說的那種將來,各部族和諸小國間不再征戰打殺,而是能和平商議許多事,但也知道這種事無法急於一時,還有長遠的路要走。所以我想,盡量平常心面對吧,這樣要是有生之年還看不到那一日,也不至於太失望,若能等到那一天到來,自然也是好的。」

  李皓瑛的手被傅雪鴻握住,傅雪鴻深情款款望著他說:「我想一直和你走到那一日到來。」
  李皓瑛點頭淡笑:「嗯,要是能那樣就好了。」

  傅雪鴻怕李皓瑛無聊,問他想做什麼消遣,他想了想提道:「要是能去駿江乘船就好了,不過現在連在江畔散步都做不到。」
  傅雪鴻苦笑說:「確實沒辦法,城裡有些亂,那些世家大族多半對你懷有怨恨,恐怕還藏伏殺手要害你也不一定。總之城裡還不太安全,倒不如暫時在皇城中有我們的人守護。」
  「守護?」李皓瑛不禁失笑,但是他看傅雪鴻表情尷尬歉疚也不忍心再講什麼。
  「有天我會帶你去游江踏青的,到哪兒玩都成。等局勢穩定,我就讓趙大哥放了你,不過到時候你得換個身份才行了。」
  李皓瑛點點頭,被傅雪鴻摟住親著臉頰、嘴巴,白日裡陽光將傅雪鴻俊朗的眉目照得耀眼奪目,他不敢想像有這麼一天心上人會回應自己的情意,他抬手輕輕擋了傅雪鴻的下頷說:「傅哥哥太熱情了,我有點不習慣。」

  傅雪鴻淺笑幾聲說:「那你慢慢習慣吧。」說完又嘬了下少年的嘴角。

  這天李皓瑛待在寢宮,一時興起跑去外面練拳,傅雪鴻也陪他一起,兩人就這樣練了一整天的功夫。隔天他還跟著傅雪鴻去取飯菜,又收到一些女子們不友善的注視跟眼色,回寢宮時他說:「那些小娘子們都喜歡你吧。」
  傅雪鴻尷尬笑說:「可我只喜歡你。不過她們對你的態度確實不好,改天我去找她們說說好了。」
  「不必那樣,由你去講只會適得其反。」
  「那,以後你不必跟我過去吧。」
  「可是那是我唯一不必被大鬍子使喚就能離開寢宮的時候。」李皓瑛的說法令傅雪鴻心疼得不得了,他也是故意這麼講的,他忖道:「她們肯定是覺得你這樣的英雄,怎麼成天守著我這樣一個禍國殃民的傀儡皇帝,認為我耽誤了你而感到氣惱吧。要是你不住在我那裡,不跟我這般形影不離,也許……」
  「呵哼。」傅雪鴻哼笑,拿眼尾睞他,戳破他心事道:「你就這麼怕跟我同處一室?這麼不願意跟我在一起?李奕風就好過我?」

  李皓瑛沒想到傅雪鴻的醋勁這樣大,拎著較小的食盒愣在走廊上低頭辯解:「我沒那樣想,只是也不想你因為我而被人輕視。」
  傅雪鴻聞言神色緩下來,溫聲說:「你什麼都不用擔心,在這裡有我會護著你,只是暫時還無法讓你出去。我一點也沒有委屈,只怕委屈了你。只要你別再拒絕我,我就很高興了。」
  李皓瑛扯了扯嘴角,心中卻無法感到真正的開懷自在,雖然傅雪鴻的心意讓他感動和高興,但心中仍有李奕風,他越來越厭惡自己,竟生出一些危險的念頭,要是自己不在就好了,為什麼死的總不是他?

  可是他終究還是想活下去,哪怕是茍言殘喘。

  入冬後一天比一天還冷,李皓瑛被軟禁在寢宮又過了好幾日,有一天傅雪鴻帶他去御膳房就被其他伙伴找去外頭說話,留他一人去將盛好的飯菜裝入食盒。一個容貌姣好的女人領著另外兩名女子走近他,直呼他說:「李永思,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打什麼主意,你想利用傅大哥的同情,讓人相信你真的很可憐,但你們李氏一族早就該死了。」
  李皓瑛蓋好食盒,看也不看她們就轉身要走,那女人扯住他手肘摑了他一巴掌,他本來能躲開,但那一瞬間餘光瞄見傅雪鴻走回來,所以他故意愣在那裡迎上女子的巴掌。但這女人的手勁比他想得還大,他踉蹌一步退開來,摸上半邊臉頰覺得又辣又疼,耳朵還有些嗡嗡響。

  傅雪鴻吼了一個名字,大概是出手的女人的名,三個女子都嚇得杵在那兒不動,而他則露出茫然無辜的樣子。他心想,其實女子講得也不算錯,他是想搏取傅雪鴻的同情,但他也是真的可憐無辜,為何不能表露出半點?

  出手的女子慌亂望著男人喊:「傅大哥,我不是故意的,是剛才李永思出言不遜,大晉都亡國了還擺出皇帝的架子要我們伺候他,我一時氣不過才──」
  傅雪鴻冷睨那人一眼,逼得對方噤聲,他說:「他不是這樣的人。」說完隨即奔到李皓瑛那兒關心道:「臉都紅了,這可不好,我們回去吧。」
  李皓瑛掀了食盒蓋子說:「可是湯都灑了。」
  「別管湯了,你比較要緊。很疼吧?」
  「疼,可是我餓。」李皓瑛面對傅雪鴻就露出無助可憐的模樣,傅雪鴻點頭幫他重新盛湯打飯,他趁傅雪鴻忙的時候斜睞那些女人,挑眉揚起得意的笑容。看到那些女子恨得牙癢又不能再對他出手的狼狽樣,李皓瑛感到久違的快樂,也許他心裡多少也是扭曲吧,這手段比起幼時他在靖王府受過的都不算什麼。

  傅雪鴻護著李皓瑛回寢宮,兩人把飯菜端上桌,李皓瑛準備開動時聽到傅雪鴻問:「你為什麼不躲?挑釁她們有什麼好處?」
  李皓瑛握著筷子懵住,心想這人原來都看清楚了?

江曙清霜、拾參

  傅雪鴻早看穿李皓瑛是故意被那些女子摑巴掌的,他說穿之後就有些後悔,擔心讓李皓瑛太難堪,沒想到李皓瑛只是抿嘴笑嘆一聲。

  李皓瑛說:「我沒挑釁她們。她們本來就瞧我不順眼。」
  「你明明躲得開,怎麼不躲?」傅雪鴻問話的語氣很輕,充滿無奈和寵溺。
  「嚇她們罷了。讓她們喜歡的傅大哥對她們另眼相看,我覺得好玩。」
  「何必多挨這一下活受罪。」傅雪鴻嘆道:「你這樣我會心疼……而且我也說了他們怎麼想並不重要,犯不著為此讓自己被打。」
  李皓瑛沒想到傅雪鴻變得這麼囉嗦,連皇叔都不太叨念他,他撇嘴敷衍道:「我知道了,以後不會那樣了。」
  傅雪鴻知道他不高興,笑睨他說:「你這樣啊,真像是小的李奕風。」

  李皓瑛被這話刺激到了,突然回嘴說:「那你就去喜歡李奕風吧,我不過是贗品。」他嗆完這話更覺難堪和後悔,起身跑開了。

  傅雪鴻沒見過少年這麼生氣得吼他凶他,還嗆了那句話,他錯愕半晌想通了什麼,一臉欣喜追進房裡拉住李皓瑛。
  李皓瑛一臉彆扭掙扎,還出招想掙脫,兩人對了幾招,他被傅雪鴻捉住雙手往後制住,傅雪鴻順勢抱住他,朝他額頭親了下。
  「你做什麼?放開我。」李皓瑛別開臉繼續扭身掙扎,傅雪鴻鬆開他,他氣呼呼走去開窗透氣,傅雪鴻又從身後抱住他。
  「你吃醋了,這是因為心裡還在意我的,所以我很高興。」傅雪鴻不敢表現得太得意歡喜,緊接著哄道:「我不是想嘮叨說你的不是,是不想你吃苦受罪。自從傅家散了以後,我很痛苦,什麼都不願意去想,有一段時日活得像行屍走肉,但是常常會想起你的事。醒的時候,喝醉的時候,和人打殺相鬥時,睡夢裡,你的模樣在我心裡出現的越來越頻繁,我發現自己很想念你。當初聽見你要娶皇后,我難受得快發瘋,也真的想把你從皇宮擄走,可是那時我已經在趙大哥的陣營裡,實在不能輕舉妄動,以免招來無法挽回的變數和災禍,所以硬是忍住了。這回卻還是讓你失望,我曉得你跟奕風都埋怨我,也很難受,可是我一定會設法讓你獲得自由。」

  李皓瑛聽到這番表白頗為感動,漸漸就氣消了。也許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只要對方肯哄幾句,他都會心軟接受。他轉身仰望傅雪鴻,摸上這人的臉說:「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只顧著自己難受還埋怨你,對不起。傅哥哥喜歡我,我心裡雖然高興,但也因為在乎才這麼患得患失,而且心中始終放不下皇叔……」
  說到這裡他低頭抿了抿嘴說:「還是先不談這些,世道這麼亂,也顧不得什麼小情小愛,傅哥哥還有許多事要操心。我會安份的好好活著,不會再鬧性子了。」
  傅雪鴻聽他這麼說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但還是抱住人親了親,感謝少年的體諒。

  方才李皓瑛硬是收住這話題,因為他心中所想的事不能在此刻被傅雪鴻知道,他確實無法拋下走火入魔的皇叔不顧,他想要自由,可是絕對不是被施捨來的,他要自己想辦法逃走,又不願意拖累傅雪鴻,因此這件事他不能再透露更多。

  況且李皓瑛實在不曉得一個人的心怎麼能容得下兩人,他依戀李奕風,也傾慕傅雪鴻,也許他閱歷尚淺,不曉得該怎樣同時愛兩個人,似乎這對誰來說都是傷害。所以他依然決定要有所割捨,既然三個人都會受傷,那麼他還是自己離開好了。只要時日一久,皇叔和傅哥哥都會習慣沒有他的日子吧?

  李皓瑛暗自打定主意要潛逃,卻必須苦思逃離的對策,在還沒有確實計劃之前,他只能想好可能遇到的情況來鍛鍊自己。

  辰鐸開始飄雪,積雪變厚,李皓瑛無法繼續在外面練武,只好回室裡潛修內功,這些年下來他照著傅雪鴻跟李奕風教授的方式修練也算有小成,至少不再像幼時那樣敏感得怕冷又怕熱,這種下雪的時節在屋裡點了暖爐也不必再披大氅穿厚衣。
  只不過看在傅雪鴻眼裡就覺得李皓瑛穿得略嫌單薄,他總想給少年多添些衣服,李皓瑛笑著婉拒也令他心動不已,要不是覺得太常白日宣淫不好,他真想帶人回床上相處。

  李皓瑛正在研究內功心法,拿著一桿筆在紙上寫畫人體穴位經脈,把不懂的都提出來問傅雪鴻,可他發現傅雪鴻有些心不在焉,歪頭輕喊:「傅哥哥,傅哥哥你發呆麼?」
  傅雪鴻回過神來,赧顏微笑說:「對不起,你再說一遍,我沒聽仔細。」
  李皓瑛看他有些傻愣的模樣挺可愛,笑問:「你難不成是對著我發呆?」
  「啊……」傅雪鴻表情靦腆,耳根有些紅,他問:「你近來練功練得真是勤,我看你將來在江湖上也能混出名氣。」
  「別笑話我了,我就是練來強身健體而已。再說一直待在這宮裡哪兒都不能去,只好找些事情做。」
  「唔,不過我也不是要逗你,你頗有天賦,就算出去了也很難被欺負。而且就算我沒教過的事,也能自行融會貫通思索出解法,這是很難得的,若傅家還在,我定要將你收作傅家弟子。」
  李皓瑛淺笑,想到傅家衰敗也不忍心多言,怕勾起傅雪鴻的傷心事。傅雪鴻逕自道:「雖然傅家散了,不過,我還是能和你在一起,這也就夠了。」
  聊到這裡,李皓瑛思及自己要潛逃之事而心虛抿笑,附和道:「是啊,世事無常,能多相處一日是一日。」

  傅雪鴻輕蹙眉,伸手握住他沒執筆的那手說:「我想和你天長地久的在一起,不過你說得也對,過一天算一天,要把握當下,珍惜眼前。」
  「嗯。」

  李皓瑛請教完習武的疑問就自己練了一會兒,午後他想趁日頭出來還有些暖,打算燒水沐浴,傅雪鴻一聽有些紅了耳根和頸子跟他講:「那我也一起吧,有人一起張羅燒水沐浴,省事很多。」
  李皓瑛點頭,帶他到這宮裡的浴室一起把水燒開了,一邊聊道:「現在宮裡半個下人都沒有,不過自己做這些事也不壞。傅哥哥你先入浴,我今天充當內侍伺候你吧。」
  傅雪鴻聽他說得有些淘氣,笑著應好。李皓瑛朝牆上的小窗口喊:「水夠不夠熱?」
  傅雪鴻將小窗推開來回他說:「水已經很燙了,你也快來洗吧。」

  李皓瑛許久沒洗澡,儘管天氣寒冷,但他練武仍多少會出汗,這些天都不敢離傅雪鴻太近,也不敢勾起那人半點欲念。現在他有點愉快的哼著曲兒走回浴室脫衣沐浴,室裡已經水氣氤氳,傅雪鴻展臂靠在池畔望著他微笑,他坐在池外搓身的地方舀水洗了一會兒,一入池裡就被傅雪鴻撈了過去,他有點緊張掙脫道:「我、我先泡一會兒。」
  「好。就這樣泡著吧。」傅雪鴻環住李皓瑛緊窄的腰,讓人坐在自己腿上,他看李皓瑛的頸子、身體很快泛起一片潮紅,單薄的身板能清楚看到脊骨,他不禁伸手撫摸。
  「傅哥哥、唔。」李皓瑛挺直腰身抽了口氣,傅雪鴻摸到他尾椎,但很快就收手了。
  傅雪鴻輕笑了聲,任由李皓瑛自腿上挪開,他讓李皓瑛轉過身,然後替人按摩肩頸、後背。李皓瑛半闔眼享受,之後也反過來替傅雪鴻捏肩膀,然後從後方抱住傅雪鴻,側臉貼在對方寬厚的背上。

  傅雪鴻摸了摸少年貼到胸前的手,溫柔問:「怎麼了?」
  「傅哥哥,謝謝你。」
  「嗯?」
  「以前不敢癡心妄想能這樣跟你親近,可是你不但接受我,還這樣愛護我。我覺得這樣的日子很奢侈,就像叔叔對我好一樣,你們對我都太好,可我無以為報……」
  傅雪鴻淺笑,轉身捧起李皓瑛的臉親了兩下,說:「我沒想過要你什麼回報,只想你將我放在心裡,就算你心裡有李奕風,也不要忘了我。這點我想他也會是一樣的。」
  李皓瑛抹了下臉朝他微笑道:「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這輩子他都不會忘記最親近的兩個人對他那麼好,他已經擁有過,但他終究貪婪,還想要自由,所以他必須自己去想辦法,也不能再拖累傅雪鴻了。如果有天他不在,他們或許還能遇上更好的人吧,而不是他這樣幼稚、不求上進又膽小的毛頭小子。

  「我想要你。」傅雪鴻輕捏李皓瑛的下頷輕聲說,另一手在水中摸向少年的腰臀。
  李皓瑛垂眸輕輕應了聲,臀瓣被男人一雙大手往兩側抓揉開來,藉溫熱的水往他股穴裡按弄,但是熱水反倒使那處更緊澀,他主動出了浴池跪立在池邊,回眸望向傅雪鴻。傅雪鴻看懂他的眼神,臉上漾著柔煦笑意出浴,從後背摟住他親著耳朵、髮旋,用濕潤滑膩的陽物往他臀間擠。

  「呃嗯。」李皓瑛感覺那肉物堅端一度擠入了些,將肉褶撐開時的鈍疼和異樣惹得他悶哼。他無以為報,只有這樣回應能讓他稍微不那麼難受,所以巴不得傅雪鴻再對他更狠一些。
  「疼麼?」
  李皓瑛搖頭,將臀撅高迎向身後男人下腹和胯部,他心儀傅雪鴻,自然也想和這個人結合,一次又一次、無數個晝夜。在他懂得這種事以後就時常幻想,明知不可能,也只在寂寞時用想像安慰自己。如今妄念居然成真,他也不想再蹉跎光陰,若能將這些回憶記上一輩子也好。

  傅雪鴻頗訝異少年這麼主動,高興得呼吸更沉濁,喉嚨有些乾澀,他嚥了下口水握著孽根往那湊上來的緊翹臀瓣磨擦,頂多泌出的汁水打濕其後庭,他又試著擠入那緊韌誘人的穴眼,這回將整個肉冠都塞入,同時聽見少年的呼吸顫了顫。
  「傅哥哥。」李皓瑛蹙眉,一手向後摸著傅雪鴻的腰腿,感受對方有力的身軀正緊密靠近自己。
  「喊我名字吧。」
  「雪鴻。」李皓瑛吸了口氣,微喘喃喃:「傅雪鴻,再進來,我、我想要。」
  傅雪鴻沉吟著摟住人,一手摸到李皓瑛身前,發現這少年的肉根也慢慢硬挺豎起,那大概是嘗到甜頭了吧,於是他稍微安心下來,由淺至深抽送起來。

  自那天酒後失序就沒再這麼做過,傅雪鴻感覺李皓瑛已經能接受這份感情,很快身心都沉溺其中,少年溫軟而柔韌的身軀不僅是他無法抵擋的誘惑,更令他上癮。他身心激昂往李皓瑛挺翹有肉的臀連連撞擊,李皓瑛身形纖瘦,但這臀肉卻飽滿漂亮,每當他撞上去時都會激起肉浪,少年濕透的長髮貼附在背後,烏亮光滑的青絲將一身皮肉襯得白皙如雪。
  儘管李皓瑛骨架輕細、皮白肉嫩,但又能瞧出這身軀經過鍛鍊,肌肉結實漂亮,傅雪鴻沒想到有一天會這般沉迷於這人。

  「呃啊啊、啊、啊,傅哥哥,緩些,輕、輕點,唔嗯嗯……」李皓瑛的央求很快破碎得剩下氣音,他被傅雪鴻頂得趴在地上,傅雪鴻彎身靠過來撈住他胸腹,將他摟抱住。他回頭睇人,傅雪鴻湊上來親他嘴,兩人擁吻、交歡,在浴室裡難分難捨弄了許久,直到水都涼了,傅雪鴻披上衣服說要再去燒水,兩人又草草洗了一次澡才結束。

  這天李皓瑛睡得特別好,睡前他心生靈感,隔天一早他梳洗好就到外面雪地裡練習揮劍,劍是木劍,傅雪鴻替他弄來的。就這麼練了半個時辰他才歇下來要回屋喝水,轉身發現傅雪鴻一直在走廊上看。
  他笑問:「怎麼不出聲?」
  傅雪鴻有些感慨說:「不知不覺你長高了很多,昨天抱在懷裡還覺得瘦小,其實已經是少年郎君了。」
  「本來我就已經成年了。」李皓瑛笑睇他一眼,傅雪鴻隨他回屋,替他倒熱茶。他謝過喝完又拿了木劍往外走,傅雪鴻喊住他。
  「你已經練了一早上了。」
  「才練了一會兒,我繼續。你去忙吧,不必管我。」李皓瑛微笑催促傅雪鴻快出門,然後逕自回積了雪的院裡練揮劍。

  傅雪鴻有些不解李皓瑛怎麼比先前還要勤加練武了,只不過他仍有事務要去處理,實在無法逗留,只好叮囑李皓瑛別累著自己。

  李皓瑛的確從天還沒亮就跑到雪地裡,練揮劍是其次,主要是希望自己適應寒冷。他原是想安份在這皇宮待久一點,等趙嵩那些人對他失去戒心再設法逃走,但後來轉念一想又認為那些人肯定還會盯住他很久,與其漫無目的的等待,倒不如盡早計劃。
  時機隨時都會出現,如果沒有就自己製造。雖然跟傅雪鴻在這裡過的日子很安逸,外面的事他可以一概不理,也沒人會來煩他,只要偶爾配合趙嵩出去當個藉口、虛與委蛇一番也成,但他擔心自己變得遲鈍,就算逃出去也會和外面產生隔閡變得不好適應。

  因此他必須盡早離開才行,鍛鍊自己適應冷熱和其他嚴酷的情況也需要時間,所以他趁傅雪鴻不在的時候在雪地裡活動,從衣著單薄再慢慢練到能光著膀子在雪中活動,甚至潑自己冷水之後迅速將周圍的雪撥到身上將冰水吸走,讓身體變得乾爽些,設想自己在冬日水中泅泳的情況,憑想像出來的情境反覆練習如何應對。

  大雪時節,院裡的雪厚到有點難以行走,雖然比不上北國那樣危險,但是穿得不夠暖待在雪地也很難撐太久。在雪中練武對李皓瑛而言還算輕鬆,若是安靜站在雪地運氣練內功才是痛苦的,因為站著不動難以禦寒。
  多虧這一陣子暗中訓練,他變得更加能忍耐嚴寒,卻也因此在室裡穿得有些單薄,常常令傅雪鴻看不下去,傅雪鴻時常擔心得握住他的手探其冷熱,或是兩人在床間閒聊時握住他光著的腳問冷不冷。

  「我覺得你好像有事瞞我。」某天夜裡傅雪鴻半開玩笑這麼說。
  李皓瑛坐在床尾給傅雪鴻捏腿,因為傅雪鴻在外頭跑了一天,明知傅雪鴻武功更高,但也心疼對方辛苦。忽然聽傅雪鴻這麼問,李皓瑛挑眉抿嘴,歪著腦袋裝傻:「瞞你?我每天都在這裡等你,哪有辦法瞞你?而且這裡只有你跟大鬍子會過來,其他人還來不了。放心吧,沒有人能欺負得了我,你不是講過,我武功擺在江湖上也不低,很少人能欺負我的?」
  傅雪鴻微瞇眼睇他,忖道:「我不是指這些,而是覺得你心裡有事,卻不想對我講。」
  「啊?可是李奕風的事?這個我們不也談過幾回了?」
  傅雪鴻溫柔笑說:「也不是這個。我不知道怎麼講,不過你若心中煩悶,千萬別自己悶著。」

  李皓瑛望著傅雪鴻真心關懷他的樣子,心裡愧疚得厲害,他問:「要是有一天我忽然不見了,你會怎樣?」
  傅雪鴻蹙眉失笑,正要回答又被李皓瑛喊住。
  「你還是別告訴我吧。嗯,當我沒問,我就是隨口亂講的,對不起,害你擔心了。」李皓瑛忽然很害怕,他怕傅雪鴻說出來的回答將束縛他的心,那樣一來他逃走的計劃就要胎死腹中了。

  傅雪鴻仍覺得李皓瑛有些古怪,但也理解一個人長期只待在一個地方會有多煩悶,雖然只要有他陪伴的話,李皓瑛可以在皇城內自由活動,但除此之外這少年只能守著這座寢宮,比從前住在常安坊還要寂寞孤單,因此少年會胡思亂想也就不奇怪了。想到這裡傅雪鴻心疼又歉疚,他將李皓瑛帶到身前抱住,拍了拍少年的背說:「很快,等過完這個年,趙大哥說我就能偶爾帶你到皇城附近走動。你想先逛哪裡?」
  「微服出去?」李皓瑛心想機會來了,亮著雙眼問:「只有我跟你?」
  「嗯……還有一些侍衛,但我會讓他們遠遠的,遠到聽不見我們說話。」
  李皓瑛低頭淡笑:「嗯,那也好。我想去駿江邊走走,可以麼?越快越好,這裡太悶了,我很想早點出去走走。」
  「好,我會安排,盡快的。你等我。」傅雪鴻說完親他額頭,又捧起他的臉細細輕吻了數下,手往他衣裡探。

  「傅哥哥……該睡了啦。」李皓瑛按住胸口的手,有些發窘。
  傅雪鴻偏頭睨他一眼:「不,今晚你陪我。最近你練功練得太勤,一直冷落我,我不想你再往雪地裡跑了,我想疼愛你。」
  李皓瑛本想婉拒,可是一想要是之後能順利逃出去,那他們相處的日子就不多了。心中實在不捨,乾脆暫時順應本心,短暫的放縱吧。

* * *

  快到冬節,李皓瑛在自己寢宮旁的膳房開小灶煮餛飩吃,另一鍋煮了些元宵。他不管北方、南方吃什麼,就是嘴饞想吃,碰巧外面義軍裡有各地的廚子、廚娘,他就請傅雪鴻幫他討了些過冬節吃的東西來。畢竟他自己沒下廚做過這些東西,但煮熟它們還是可以的。

  他望著食物在水裡浮沉時,想起去年似乎不停在辦白事,老皇帝的、小皇帝的國喪,然後自己被拱上位當傀儡,雖然自己未及弱冠,卻已覺得心有些老了。
  近午時分他盼到傅雪鴻回來,跑去門口迎接道:「你回來啦,快來吃東西吧。」
  傅雪鴻把衣帽掛好,笑著跟他走到桌邊就座,望著一桌豐盛的飲食說:「謝謝你準備這些。」
  李皓瑛聳肩道:「不必客氣,還不都是你幫我弄來的,再說我也不能出去祭祀,只好替先人們吃了。」
  傅雪鴻蹙眉失笑,搖頭念他說:「你啊,這樣說話也不怕被先人修理?」
  「他們都做古了怎麼修理?」
  「可能進你夢裡?」
  李皓瑛皺了下鼻子輕哼:「少唬我,我不信鬼神那些。」
  傅雪鴻笑了笑,跟他說:「跟你講個好消息。」
  「什麼?」李皓瑛幫他舀了一碗餛飩遞過去,好奇睞他。
  「趙大哥說我們今晚可以去遊江,今天是冬節,我說你還這麼年輕,總不能過這個節還關在這裡,那樣苛待你一個少年又怎擔得起仁義之軍這樣的大名。趙大哥說既然你想去駿江散心,不如就乘船好了,也比走在江邊安全許多。你高興麼?」

  李皓瑛扯開嘴角對他燦笑,歡喜應道:「很高興,謝謝你,傅哥哥。」他低頭吃東西,眼中有著不捨。他心想今晚有時機可以溜走,他得盡早想好可能會有的情況。
  傅雪鴻今天同樣清閒得很,他們總是膩在一起,雖是不方便李皓瑛準備逃跑的事宜,但他早就想過機會一來要帶些什麼,所以已經準備了一個輕簡的隨身包袱,並誆騙傅雪鴻說只是取些隨身用品和保暖的手套衣帽,黃昏時就這麼挎著包袱上船了。

  天邊霞雲是比黃櫨花還深一些的粉色,這天的落日特別耀眼,李皓瑛跟傅雪鴻站在甲板上望著餘暉消失在水面上。李皓瑛的心情異常平靜,他轉頭望著傅雪鴻俊朗的側臉鍍上淡柔光輝,凝眸注視良久,心想這說不定是最後了,他想盡可能記住和這個人在一起的所有點滴。

  傅雪鴻察覺到李皓瑛一直盯著自己,轉頭笑睞他說:「我很好看?」
  「嗯,好看。」
  傅雪鴻摸著他被寒風刮冷得臉,溫聲道:「這裡入夜會更冷,要不要回船艙?」
  「我不想進去。再待一會兒吧?吃飯時再進去。」
  「好吧。」傅雪鴻捨不得他凍了臉,雙手捧著李皓瑛俊秀小巧的臉龐,一雙晶瑩漂亮的眸子裡映著他自己的模樣,他感覺這一刻美得像夢,實在有些不安,於是又將李皓瑛擁入懷裡箍牢了。

  「不知為何,我真擔心你不見。」傅雪鴻沉沉低語,這句話令李皓瑛無比心虛徬徨。
  「可是我就在這裡啊。」
  傅雪鴻輕笑了聲,應道:「是啊。其實趙大哥說,與其讓你在江邊活動,不如讓你上船,他其實還是擔心你伺機逃跑,江水這麼冷,而且還有水流,所以他才放心讓你出來。不過我會盡快幫趙大哥穩下局勢,到時你就能換個身份出宮了。」
  李皓瑛老是聽傅雪鴻提趙嵩,有些吃醋低語:「你真相信那個大鬍子。」
  「趙大哥幫了我很多,在我失意的時候拉了我一把,也幫過傅家人,對我有恩情,我不能忘恩負義。不過你要是不愛聽,那我以後不提他,你別不高興。」
  「你想講就講,我沒有要你顧慮我,只是我聽完有什麼話也對你直說,這樣不好麼?」
  傅雪鴻低頭親他額面,高興道:「我的皓瑛真懂事,這樣很好。以後我們都不要有心事隱瞞彼此好麼?」
  「嗯。」李皓瑛實在無法直視傅雪鴻給這些承諾,只能假裝賴在人懷裡含糊回應一聲。

  李皓瑛看江水滔滔,心中其實非常不安和猶豫,他不善水性,入夜後更是難以在黑暗的江水中視物,他思忖自己可能得放棄這次潛逃的打算,另覓時機。然而事情往往有出乎意料的發展,天色暗下後他們回船艙用飯,之後再度回甲板上觀星,他們並沒察覺夜裡有數艘小船悄然接近他們的船,許多黑衣人摸上船偷襲他們。
  李皓瑛不時偷瞅身旁人,碰巧瞥見一個黑衣人執刀刃無聲刺來,他驚喊:「傅哥哥小心!」
  傅雪鴻隨時都保有一定的警覺心,在李皓瑛看見那人以前他也察覺周遭隱然的殺氣,早就摟著李皓瑛向後躲開刺殺。他將李皓瑛帶到船艙入口說:「躲好,別出來。」
  李皓瑛搖頭:「我幫你。」

  傅雪鴻餘光看黑衣人越來越多,而且朝他們圍過來,船艙跟船後方駐守的人竟都無一人出來,恐怕已經被黑衣人擺平了。果然船艙裡突然衝出兩個黑衣人,傅雪鴻知道自己恐怕寡不敵眾,來者全是武功匪淺的傢伙,他將隨身佩劍交給李皓瑛,李皓瑛跟他互望一眼,雙雙背對背應敵。

  傅雪鴻不敢冒險分神去探對方武功路數,繃緊心神只求一招擊斃敵人。李皓瑛想的也是同樣的事,只不過李皓瑛從未殺過人,雖然使出幾招迅猛的狠招,但要攻敵人要害時卻不由得遲疑,導致敵人搶得先機挑開他劍鋒。
  傅雪鴻聽見李皓瑛抽了口氣,以及那不對勁的劍擊聲響,驀地回望一眼,李皓瑛左袖染了血,剎那間他嚇得快要肝膽俱裂,這恐懼之後隨即而來是洶湧的殺意,他無法放過任何想奪走那少年的傢伙。

  殺!傅雪鴻一時失了心神朝傷了李皓瑛那人出掌,掌風如萬鈞山石震碎了那人心脈,那人立時癱軟不起。李皓瑛被這一掌嚇住,抖著嗓音喚:「傅哥哥,我──」
  「全都該死!」傅雪鴻曾經歷喪失妻兒的痛苦,也能說是家破人亡,雖然平時看起來仍敦厚開朗無異於從前,心中卻藏著一隻黑暗陰沉的猛獸,只要有人觸及他心底的傷口,那頭猛獸就會衝出來化作怪物。

  李皓瑛的左臂確實被劃傷,但他沒想到傅雪鴻會這般憤怒,殺氣騰騰的模樣短暫震懾他。只是眼下生死交關,他並不想落入來歷不明的人手中,所以又重新握牢了劍抗敵,這回他不敢再分神猶豫,雖然仍難以痛下殺手,卻也專挑些刁鑽的地方進攻,盡量打傷那些人令其倒地不起。他自知不是這幫黑衣人的對手,所以只替傅雪鴻掠陣,他也算是傅雪鴻教出得好弟子,兩人默契深厚,可以說配合得天衣無縫,最後甲板上躺著二十幾人,不死也殘。
  傅雪鴻不敢讓這些傢伙有反抗的餘地,又不想讓李皓瑛認為自己殘忍,所以並未全都殺光,還有氣的全都挑了手腳筋,廢其武功。

  傅雪鴻抽了黑衣人身上衣帶替李皓瑛簡單包紮手臂的傷,流了一頭冷汗喘道:「船不能無人掌舵,可能還有敵人在,你先在甲板待著留意四方,我去看情況。」
  「知道了。你快去,我沒事的。」李皓瑛心想大概是這天氣太冷,他一時還不覺得傷口有多疼,所以能平靜回應。

  傅雪鴻將船駛回岸邊船塢,他帶李皓瑛下船,立刻有其他伙伴迎上來關切他們。傅雪鴻簡略交代船上被偷襲的事,讓他們先備一輛車送李皓瑛回宮,自己要留下來審活口,李皓瑛卻扯住他衣袖說:「傅哥哥你別離開我。」
  傅雪鴻回頭睇他,藉周圍燈火看見他袖上血跡就心疼得不行,點頭答應:「好,我陪你回去。」

  審迅活口的事交由其他人去辦,李皓瑛根本不關心是誰想偷襲他們,八成是一些跟趙嵩沒能談和的其他勢力吧。他現在只關心自己,此刻是最好的機會,他不能錯過。
  傅雪鴻陪他上了馬車,溫柔哄他說:「很疼吧,你再忍忍,我們先去藥鋪處理你這傷。」
  「皮肉傷而已,不必擔心。哥哥你不要太害怕,我一定會活得好好的。」李皓瑛的目光緊緊沾在傅雪鴻擔心自己的表情上,他從隨身的包袱取出一個鏤刻的香囊問他說:「記得這個麼?」
  傅雪鴻眼神微黯,答道:「奕風送你的,怎麼?改天我也送個信物給你,好不好?」
  李皓瑛微笑說:「能跟你相處這些時日,已經足夠刻在我心上一輩子了。」
  「不過你為什麼拿這個出來?難道不是暗示我送東西?」傅雪鴻打趣道。
  「只是想你認一認這味道,之後幫我配這個香,我睡不著的時候你就能幫我補上這香囊。」
  傅雪鴻挑眉睇他,點頭答應後湊進嗅了嗅,聽他說:「其實這香囊已經跟一開始不同了,我在宮裡找到那些人沒來得及搬走的一些藥材,碰巧以前喜歡看些閒書,懂些雜學,所以試著重新調製這香囊裡的配方。你覺得怎樣?」
  傅雪鴻蹙眉疑道:「這香氣雖然好聞,但是透著一股過於濃郁甜膩的氣味,好像加了什麼果子?」
  「對,一種山裡的樹果,能拿來麻痺人,受傷時也很好用的。」李皓瑛緊張得嚥了下口水,目不轉睛望著傅雪鴻。
  「麻痺人?」傅雪鴻再如何信賴李皓瑛也察覺出異樣,他張大眼瞪著少年疑道:「你,莫非是……」他見李皓瑛面沉如水盯住自己,這樣的李皓瑛讓他有些陌生,但又好像似曾相識,如此神態真是和李奕風某些時候非常肖似,只不過、只不過他萬萬沒料到這少年也有這樣的心機。

  李皓瑛伸出右臂及時撈住傾倒的傅雪鴻,他將人擺正坐好,駕車的人聽見他們有些古怪的動靜就停下車來,掀開車簾探問:「出什麼事了?」
  車夫被少年掐住頸子盯住,少年面無表情,眼神冷得有些駭人。
  李皓瑛說:「你什麼都不知道,饒你一命。」
  車夫嚇得連連稱是:「小的什麼都不知情,大俠饒命!饒命!」

  李皓瑛劈暈車夫,把人扔在街旁,再親自將車駕到常安坊,停在他所知還算安全而靜謐的角落,他回車廂裡望著昏迷的傅雪鴻,目光溫柔而悲哀,他摸上傅雪鴻的臉苦笑說:「你不要怪我騙你,我這麼壞,傅哥哥還是忘了我吧。本想跟你討個信物,或是我留些什麼給你,但是既然此生恐怕無緣再見,留個什麼念想也是殘忍,倒不如我就這樣什麼都不留,消失在你人生中。你快忘了我,再去找個更好的人吧……我,一輩子都會記著你的好。希望這樣不至於拖累你,大鬍子對你很好,肯定不會太為難你的,可是我繼續在宮裡,我會瘋、會死的。你保重。」
  李皓瑛說完在傅雪鴻唇上輕輕一吻,隨即轉身離開,他不敢回頭,只是這一晚的風太冷,將他雙眼刮出了淚。

江曙清霜、拾肆

  李皓瑛不敢在辰鐸久留,也無法在出宮時帶太多錢財,只能盡量帶些值錢飾物去當鋪典當。大晉雖然滅亡,但辰鐸和一些主要大城依然有錢莊跟當鋪。他將值錢衣物換成義軍常見的白衣勁裝,進當鋪拿了幾樣瞧不出身份來歷的古董玩意兒要典當。
  然而當鋪的人卻訛他說這些東西不值多少錢,想賤價收了那些東西,李皓瑛本想拿回物品作罷,門口卻出現兩名高大壯漢攔阻去路,那態勢分明就見他年紀輕好欺負。他冷哼一聲說:「你們當鋪不做當鋪生意,改當土匪了?」

  當鋪裡的人笑說:「唉呀,你帶那些東西也不能換飯吃,我們確實有心要高價收你那些東西,你要是不信大可去問別家,開價絕不會高過我們。」
  李皓瑛嘆氣,他知道這些當鋪多是黑白兩道都有往來,彼此間互相通氣,即使他換去別家也不會有更好的下場,但他又急須用錢。既然都沒好下場,那就誰都別想好過,雖然強搶的事並不好,但這是非常時期,他暗自下了決定後更加留意四周環境。天色尚早,在場連同他一共四人,他故作妥協的樣子嘆道:「我確實有急用,那就……」

  他話沒說完就朝其中一個守門的門面出拳,另一手抽走對方身上的刀砍向一旁漢子,三兩招即殺傷二人,回頭劈向櫃檯柵欄,粗暴摧毀當鋪大半的櫃檯,再出手點了掌櫃的穴道,接著翻進櫃裡搜括一些東西打包上路。
  李皓瑛雖然預想了幾種可能後果,但幸好那些壯漢不禁他打,這間當鋪的人並不多,而且沒有什麼機關。只不過頭一回搶劫對他而言還是太刺激,他緊張得粗喘氣。這動靜太大必然會引來巡城義軍,所以他連忙去巷裡的騾馬鋪要了匹馬趕著出城。

  辰鐸很大,他騎馬趕到南門口,誆騙守門的士兵說是奉傅雪鴻的急令出城辦事。那士兵疑道:「急令?要辦何事?」
  李皓瑛端出居上位者的架子厲他一眼,斥道:「這是密令,是軍機,你無權知曉。這裡有令牌,你敢不開門?」
  那士兵雖然懷疑李皓瑛不過是個少年,若有緊急要務怎會交給這樣的人來擔當,又心想說不定是刻意為之,讓人對少年放鬆戒心跟懷疑,士兵們逕自揣想許多,再看那令牌確實是真的,勉為其難放行了。

  出城後李皓瑛不敢耽誤太多,立即一路朝西南方絕塵而去。他暗自慶幸:「好在離開時偷了傅哥哥的令牌,大鬍子對傅哥哥那麼好,應該不會太苛責他吧。」
  他曾聽薛寶提起他們的師父久居於端州,駿江流經端州一座大峽谷,那裡地勢險峻,被描述成一個窮山惡水之地,有不少古代因戰亂而遷徙到那裡躲避戰事的少數民族聚居。不管怎樣他只能先順駿江去端州找薛寶,只要找到薛寶應該就能知道李奕風的所在。

  李皓瑛駕著黑馬跑了一天,傍晚他跟馬兒在水邊休息。出城時太急,什麼食物都沒準備,他打算明日再找有人煙的地方覓食。由於先前不曾夜宿野外,李皓瑛心裡也有些茫然,不過幸虧天氣寒冷,樹上跟草叢都沒什麼蛇蟲鼠蟻,生火之後他就坐在火堆旁斷斷續續補眠。
  天快亮時李皓瑛繼續上路,在路旁看到一戶人家,進去用身上搶來的財物換了一餐飯。住在荒郊野外的這戶人家平常靠打獵維生,上桌的菜都是自己去摘採的野菜山蔬,跟皇城宮苑裡那些飲食截然不同,不過李皓瑛吃得津津有味,他實在餓得狠了,桌上飯菜全吃個精光。

  獵戶看他吃得這麼香,大笑了會兒,抱著年幼的孩子跟妻子和他閒聊。李皓瑛問:「大哥你們一家一直住這兒麼?」
  獵戶說:「本來是住城郊,也是會去打獵,但是自從到處開始戰亂以後,為了躲避戰事就帶一家人跑出來了。反正我在山林裡也能活,還不必繳什麼稅,管他是大晉還是怎樣的,哼,反正誰當皇帝我們日子都不好過。家中就我一個男人,我可不能被抓去當兵。」

  李皓瑛吃飯時就聽那獵戶抱怨朝廷,一旁獵戶的妻子倒是有些擔心,卻又阻止不了獵戶那張嘴。他吃飽喝足以後留下報酬,上馬時忍不住跟他們提醒道:「獵戶大哥,多謝你這一頓飯,不過不是每個過客都安好心,你那些話容易惹麻煩,往後還是不要再對人說了。」
  獵戶笑了笑,擺手道:「我曉得,本來我不會講,但是看你順眼,我覺得你不是那樣的人。」
  李皓瑛苦笑:「人不可貌相啊,再說,防人之心不可無。那,我走了。」
  「嗯,萍水相逢都是有緣,你一路順風。」

  李皓瑛駕馬離開,嘴角不覺勾著笑意,他覺得自己多少有點像以前話本裡的少年英雄?等找到李奕風之後,他想四處去走走看看,說不定也能仗劍天涯?
  之後他經過一個較大的城鎮,因為沒有文牒路引,好在這裡也沒有什麼人看守。入城後沒見什麼太紛亂的景象,百姓們依舊過日子,他找到一間旅店下榻,叫些酒菜吃,東西倒是貴了不少,不過搶來的錢花得也不太心疼。
  之後他經過一個較大的城鎮,因為沒有文牒路引,好在這裡也沒有什麼人看守。入城後沒見什麼太紛亂的景象,百姓們依舊過日子,他找到一間旅店下榻,叫些酒菜吃,東西倒是貴了不少,不過搶來的錢花得也不太心疼。
  「啊?」那伙計莫名其妙瞪他,又覺得這會兒能休息還有東西吃也不錯,所以走到桌邊挾了一口菜吃,又當著李皓瑛的面喝了一口湯。伙計問:「還要我再吃麼?」
  李皓瑛面無表情搖頭:「不必了,多謝。」他把人請出門,尷尬失笑,看來是自己疑心病太重。不過他還是不放心,這餐沒事,不代表之後也沒事,倒不如去路邊買吃食回來,飯後他跑去外面買了不少乾糧帶著,又去打鐵鋪選了防身用的兵器、護身的軟甲,經過路邊看到有人在修面,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臉思量。

  李皓瑛天生不太長鬍鬚,他擔心趙嵩跟其他勢力會盯上自己,還是多少改變外貌較穩妥,於是學以前從雜書裡看來的法子給自己在唇上黏了一排鬍子,思量這樣還不夠,下巴又黏上一撮短鬚,攬鏡自照時不由得被自己惹笑。「本來就不怎樣,多了鬍鬚真醜,算了,習慣就好。」

  前往端州途中他不敢鬆懈,也因此沒能好好休息,人也漸顯削瘦。除夕這天他在一間山區野店吃飯過夜,野店裡有各路過客,店主人招待所有客人喝酒,他自知酒量差而滴酒不沾,光顧著吃菜。李皓瑛坐的長桌座席左右都是陌生人,他坐在桌子最後端,店主人跟其他客人閒聊說笑,其他人跟著笑鬧,場面熱鬧。

 

  李皓瑛聽不太懂他們說什麼方言,只是氣氛正好,所以臉上不自覺帶了淺淺笑意,少年俊俏的模樣哪怕黏了鬍子,在一群江湖客裡都還是有些醒目,他身旁有個相貌堂堂的男子含笑看向他,用他聽得懂的話問:「你怎麼都不喝酒?不敢喝酒?」
  李皓瑛半真半假敷衍道:「我喝了酒會起疹子,不能喝。店主人的好意只能心領了。」
  「原來如此。我這兒有一種藥專治你這種毛病──」
  「不必了,多謝這位大哥的好意,不過我對喝酒沒興趣。」
  那人笑了笑點頭說:「好,不勉強。只是看你很順眼,想交個朋友,我姓莫。」
  「我……」李皓瑛頓了下回說:「我姓柳。」他在外頭不可能還自稱李氏子弟,只能用假名,也不知怎的先前就曾跟人說自己叫柳澄胤,後來才想起是當初皇叔跟他開的黃腔,害他不自覺就用了。

  夜裡就寢時,李皓瑛聽見有人敲門,他靠近門邊問:「是誰?」
  門外的人用親切爽朗的聲音回應:「是我,方才坐你隔壁姓莫的那個人,還記得麼?」
  「莫兄有事?」
  「啊,是這樣的,我方才整理行囊時翻到一小罐先前拿薑炒煮成的糖醬,這天氣冷得不得了,我瞧你身子單薄興許會畏寒,吃這個能多少暖和一些,所以拿來送你,想交個朋友。」
  李皓瑛知道世間仍有好人,但他不敢亂收東西,於是婉拒說:「莫兄太客氣了,你不必送我東西,我──」開門的剎那間,一蓬白霧朝他籠罩過來,他急忙掩住口鼻跳開,對方顯然是來者不善,別有居心。

  那人哼了聲說:「真是的,怎麼防備心如此深呢?我這麼友善親切你還不信我。」
  李皓瑛沒空聽他講了什麼,捲了包袱、握住隨身長劍就要跳窗逃走,那人卻出掌阻攔他去路,他背靠牆面警戒道:「你想打劫?我可沒什麼值錢的東西。」
  那人哼笑,步步近逼,露出猥瑣目光說:「沒錢也罷,至少還能劫色。」

  李皓瑛咋舌,自己鬍子都貼成這樣居然還能惹到這種人,他抽劍刺去,那人閃身避過,他反手使出一個虛招,隨即刺中敵人下陰,那人爆出一聲痛呼。
  「啊、混帳!」
  李皓瑛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不清楚這人有沒有同夥,所以跳窗後立刻來到栓馬的地方,牽了他的黑馬趁夜逃離。他多少吸入了一點藥粉,四肢漸感無力,隱約聽到了附近有淙淙水流聲,他收好長劍摸出短匕往左臂畫一刀,逼自己保持神智清醒。
  到水邊後他趕緊朝臉上潑水,冬夜溪水冰冷刺骨,也讓他稍微清醒了些。他喘得越發厲害,渾身冒冷汗,僥倖躲過此劫卻染了風寒。還好不算嚴重,路過下個村鎮時買藥煎來喝,從前怎樣都不想喝的苦藥,如今只能硬著頭皮喝光。他忽然有點想念皇叔以前給的甘草糖了,現在哪怕是一點甜頭也嘗不到,以前不曾珍惜,現在才後悔莫及。

  大過年的,他在暫住的旅店借廚房煎藥,喝完後就回房小憩。病中依舊無法安心熟睡,但哭著哭著也勉強睡著,做了不少雜夢。

  好在他已抵達端州,雖然端州地方大,但總能想到辦法尋人。他畫了薛寶、謝徵的畫像,原先也畫了李奕風的,但自覺無法畫得傳神,而且思及李奕風這模樣太醒目,所以只拿另外兩人的畫像慢慢打聽消息。
  時序推移,端州已經有些回暖,李皓瑛找了兩個月終於在一個集市攤販上問到薛寶的下落。那是個販賣藥材的攤商,說話有濃重的腔調,李皓瑛勉強聽懂那人講的話,對方說自己每旬都會來趕集,在隔壁城鎮有自己的藥鋪,而薛寶就是他那裡的常客之一,有時他還會親自送藥上府,因此曉得薛寶住處。

  李皓瑛激動得有些想哭,他說:「麻煩這位大哥帶我去找她吧,她跟我叔叔住一起,要是能找到薛姑娘就能找到我叔叔了。」
  藥商點頭答應,他說:「原來你是要來投親?唉,也是為了躲避外頭戰事吧?行啊,等會兒收攤你就跟我走。」
  李皓瑛連連拱手道謝,難掩激動道:「多謝這位大哥了。」
  藥商看他眼下黑影有些重,加上他說話中氣不足,於是給他一個小紙包說:「這給你含著,你含著吧,你看起來很累呢。」
  李皓瑛點頭致謝,攤開紙包看到裡面是幾塊蔘片,訝道:「怎麼能收你這麼好的東西?我、我付你錢?這個要多少?」
  藥商笑著擺手說:「噯呀,不必啦,這是挑撿後剩下普通的貨色,不值多少,所以我平常都拿來給家裡人吃著玩兒。你含著吧,再說薛姑娘常來光顧,你是他們自己人,這個也不必跟我客氣了。」

  李皓瑛這段期間遇過不少好人與歹人,多少也練出一些眼色,在這集市裡有幾攤看起來就像是在銷贓的攤子混入,但他相信這藥商不至於誆騙自己,於是含了蔘片跟藥商做了大半天的生意,然後隨其返回隔壁鎮上。
  一路上他的心情起伏不定,快見到心中惦記的人就難免情怯,也不知皇叔情況怎樣了。藥商只知薛寶住處有人需要長期服藥,其中幾味藥材只有端州的山中才尋得著,所以他猜李奕風還沒調養好身子,心中不免擔心。

  藥商住的小鎮在山腳下一處平原上,正是春暖花開時,到處都能見莊稼田地。藥商帶了個陌生客走在鎮上招來不少好奇目光,李皓瑛聽他一路跟店鋪商家打招呼,看來是民風純樸之地。鎮上有條溪流貫穿,李皓瑛隨藥商走過石橋、涼亭,一路瀏覽鎮上風光。此處儘管離繁榮城市偏遠,風水卻很好,不少街道鋪了有紋路的地磚,據說是某族先人為避禍逃來此地,又以風水之術建了這座小鎮格局。
  藥商牽驢緩行,帶人繞進巷裡,李皓瑛挎著包袱尾隨其後,不免有些緊張提防。他看藥商走到一戶朱色小門前作勢要拉門環,趕忙喊住藥商說:「大哥且慢,先別打擾他們,我突然來訪也毫無準備,不如我明日自己過來一趟就好。」
  藥商古怪瞅他一眼,以為這是外地人講究什麼規矩,古怪瞥他一眼說:「好吧。接下來小兄弟打算如何?」
  李皓瑛的盤纏所剩無幾,不過他想也許還能跟皇叔借一點,於是問:「鎮上有旅店麼?」
  藥商笑了笑說:「這個鎮很少有外人來,沒有旅店,外來客多是住鎮長或親戚家,要不你先在我家宿一晚啦。」
  「多謝大哥收留。」

  次日清早李皓瑛向藥商告別,獨自繞著迂迴路線來到巷弄裡的那戶人家。他要扣門環時,突然想到自己臉上的鬍子,這期間他也長了些鬍子出來,沒刮乾淨會不會害薛寶他們認不出來?再說他也不想用這模樣去見李奕風,好像該先去打理好門面再來訪?

  就在這時他聽見門內傳來腳步聲,而且不只一人,為免被察覺,他刻意維持平常的氣息假裝成路過的行人走遠了些,直到轉角處才折返,躲在樹叢後回顧。

  一個穿著淺緋色衣裳的女子先走出來,她有些無奈回望門內,眼神裡有些笑意,半晌就見李奕風穿著一身玄色衣裳出現。儘管李皓瑛離他們稍遠,但是依舊能看見那女子有著驚人的美貌,和衛太后那種豔麗不同,女子生得英氣俊俏,而且高挑纖瘦,和李奕風並肩而行時兩人一般高。
  李皓瑛有些懵,他以為會是薛寶走出來,不過李奕風真的在那兒,卻沒見著謝徵跟薛寶。他看李奕風睨了眼那女子,那神態是對熟人才有的,看起來李奕風在女子面前自在且放鬆,可見他們是相熟的,但是兩者之間是什麼樣的關係?

  李皓瑛穩住自身氣息就悄悄跟上他們,女子走在前頭,她說話聲恰好能被他勉強聽見。女子說:「我去問向先生就行了,你非要跟來做什麼?說不定他昨日趕集還在隔壁城逗留,你去了也是白跑一趟。」
  李皓瑛知道他們口中的向先生就是那藥商,李奕風的聲音格外輕柔溫和,他聽得並不清楚,卻能感受到李奕風對那女子態度很親近。此情此景令李皓瑛的心口隱隱作痛,他知道眼見不一定為憑,可能叔叔跟那人只是朋友?
  女子哼聲道:「你該謝謝你師妹,幸好她懂得帶你來找我。唉,我看你還是在這兒都別走,反正外面也亂。」她聽李奕風應了幾句話以後笑回:「你給我養好身子吧,在你好起來以前,我哪兒都不放你一個人走。別瞪我,莫非還惦記著你皇兄?」

  這話令李皓瑛錯愕,李奕風排行最小,其皇兄那麼多個,李皓瑛卻直覺他們談論的是自己的父王。他遠遠見到李奕風搖頭,女子皺眉說:「那就好了,我當初還真擔心你對你哥哥的心思而毀了自己。還好後來你去了邊疆,見不到面,情念也就淡了不是?不是我想責備你,畢竟他是唯一曾在後宮對你好的兄長,你對他有所依戀也是正常的,可是啊──」
  「別說了。」李奕風難得大聲回她一句,女子尷尬察覺他們快走到街上,訕訕然閉嘴不再多言。

  儘管他們交談間透漏的不多,李皓瑛卻已經能從隻字片語猜到大概。他沒想到李奕風曾對他爹心生依戀,又為此逃到邊疆去。當初李奕風也是因此才收留他到睦王府麼?那女子竟知道得這麼多,莫非是多年相識的紅顏知己?不管怎樣肯定也是關係匪淺了。

  李皓瑛忽然發現他對李奕風的事其實很陌生無知,李奕風在外面是怎樣的面貌、結識多少人、做過怎樣的事,他全然未知。不過這並不奇怪,從前他在辰鐸跟李奕風相處時,也未曾察覺叔叔對自己父王有這種心思,可見這人擅於隱藏。此事過於荒唐,他恍惚失笑,目光因水氣而模糊,他沒有再跟上去相認,而是安靜無聲退回巷子裡,走到那扇朱色小門前停了一會兒。
  他望著門發愣,心想無論過去、現在或是將人,最熟悉李奕風、最受其信賴跟依戀的人,大概都不是他吧,此刻李奕風身邊不是還有那名女子?那他千里迢迢找來,為的是什麼?

  「算了。」李皓瑛低頭笑嘆,喃喃低語:「也算是有個結果吧。」他點點頭,朝另一個方向越走越遠,身影有些寂寥頹喪。他揉了揉發酸雙眼,扯了下嘴角笑喃:「這樣也好,亂倫是不對的,也好。李皓瑛已經死了,再沒有李皓瑛這人。以後我就是柳成胤。不用再去愛誰,也不必誰來愛我,我這麼自由,真正的自由了。從今往後,大海從魚躍,長空任鳥飛。哈哈哈哈哈……」

  李皓瑛受了刺激,自己一時也說不上是傷心、怨懟還是鬆了口氣,他只想快點離開端州。經過水道時還摸出隨身帶著的香囊,是李奕風送他的東西,他本想把它給扔了,可是陽光下望著金閃閃的香囊又捨不得了,因為他知道這東西挺值錢。
  這兩、三個月來為了尋人,他幾乎耗盡所有值錢的財物,可說是一無所有,又不能回頭去找李奕風討盤纏,畢竟誰都不欠他什麼,只怪他生在李家才遇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那這香囊還是暫時留著傍身吧?

  李皓瑛心中對這一切的厭惡已經瀕臨自身極限,這也是為何他再喜歡傅雪鴻都無法待在辰鐸那座皇宮,也不想再在端州逗留的原因。若是可以的話,他甚至不願意再留在這世間做個人,飽嘗七情六欲、愛別離苦等諸般痛楚,但偏偏他就是個活生生的人,他又不想自尋死路。

  不經意想起了舒逢安講過的話,既是活著,那就振作吧?離開時他有點想念死去的朋友,當初並沒有好好珍惜那些緣份和身邊的人,不過從今往後他不想再當李皓瑛了,雖然還是用了柳澄胤這個名字,也只是他懶得再想其他名字。反正不過是個代號,都一樣吧?

  離開端州的路上他感到很徬徨,不知道要往哪裡去,要做些什麼。從前日子還算太平的時候,父親做哪一行兒子就跟著做哪一行,沒得挑,也不必選,如今世道還險亂難測,好像只能暫時裝成流民和眾生一樣隨波逐流。
  去端州途中他曾聽聞有幾處州郡尚未遭戰事波及,原是打算去看看情況,所以繼續往南行,誰知遇上澇災,房屋被大水沖毀傾倒、人畜自然也難以倖免。儘管他沒碰上大水沖擊,但所經之處皆滿目瘡痍,百姓怨聲載道,罵大晉李氏者有,也有些會罵反叛軍。
  李皓瑛對黑馬多少也有感情,他擔心黑馬會被流民傷害,所以乾脆將牠放歸山林。黑馬起初還在原地逗留,他把韁繩馬鞍全部卸下,撫摸牠說:「你快走吧,別被吃了。」

  他轉身走了一段路,黑馬沒有跟上,他回頭望一眼嘆了口氣低喃:「罷了,自求多福吧。」

  李皓瑛把一身衣物都當了換些錢,防身兵刃只留一把短匕,要是夜宿野外還能派上用場。天氣漸漸暖熱,他混在流民裡移動,人家要飯他也跟著要飯,身上除了那個鏤刻的金香囊就沒別的值錢物品了。
  一開始他感到很不習慣和羞恥,許久沒洗澡渾身癢得受不了,但是看到流民裡有人生病、受傷,他覺得自己起碼四肢健全。夏天的時候爆發瘟疫,李皓瑛不敢再和這麼多流民待一塊兒,他跑到山區試著摘了些野草野花吃,從前遇過的人曾教過他如何分辨毒物,不過吃了兩天還是鬧肚子。

  孤獨一個人有點虛弱的躺在自己勉強搭建的草棚裡休息,午後下了一場大雨,他躺在棚子裡放聲大哭。他說不出是為何傷心,大概是覺得李皓瑛真的死了。他把從前的自己扼殺了。哭了很久他也累了,安靜流淚,然後摸上臉頰下巴長出的一點鬍子,又閉起眼笑了幾聲。
  自由令他徬徨,因為此後的路他必須自己找到方向,自己承擔一切,其實他心中有說不出的恐懼,對未知迷惘,但是這跟從前不同了。

  「李皓瑛。」他勾起嘴角啞聲道:「永別。」

* * *

  話說李皓瑛啟程離開端州那會兒,李奕風親自去藥鋪採買藥材,藥鋪主人向先生見他難得過來,抱著年幼孩子跟他們寒暄。向先生問:「對了,怎麼沒見到你那姪子?」
  李奕風聞言愣住,難掩情緒激蕩追問:「你方才說我姪子怎麼了?」
  向先生歪頭瞅著他和一旁高瘦女子疑道:「昨兒個我去集市裡遇上一個少年,他說要找薛姑娘,因為他叔叔跟薛姑娘是住一塊兒的,難道他說的叔叔不是你?」

  李奕風問他那少年的模樣,除了鬍子以外身形幾乎和李皓瑛吻合,他垂眸喃喃忖道:「他真的來找我了?既然已經來了,為何不肯露面?他有什麼顧慮不成?」
  一旁女子搭他肩安慰道:「也許是認錯了也不一定。近來到處都很亂,流民那麼多,可能是哪個投親的少年搞錯了。」
  「不會的,向先生說他拿著薛寶的畫像,還提到薛寶這名字。」
  女子嘆道:「說不定就是這麼巧合,有別人也叫薛寶。他要是找你,不是該畫你的畫像?」
  「他不敢明目張膽找我,怕彼此惹來麻煩。」李奕風猜中了李皓瑛這層顧慮,卻想不明白為何李皓瑛連一面都不肯見他就走了。

  半個月後從辰鐸傳出大晉末代帝王殞歿的消息,薛寶跟謝徵聽了都感到傷心,唯獨李奕風斷言李皓瑛沒死。四月的時候,傅雪鴻在江湖收買消息尋到端州,找到了李奕風。

  春夜裡,李奕風聽到院裡動靜而走到戶外,黑暗裡一道人影緩緩顯現,他對那人影喚道:「傅雪鴻。」他認出來者,卻感到有些陌生,眼前人已和他識得的傅雪鴻不太一樣。
  「是我。」傅雪鴻低頭回應。
  「你助趙嵩建國大業,應該忙不過來才是,怎麼有空到端州來?」
  傅雪鴻沒回答,而是單刀直入詢問:「皓瑛沒死,他逃走了。他沒到你這裡?」
  李奕風搖頭,如實回答:「我懷疑他來過,前些時候一個藥鋪主人說在集市遇過一個跟他很像的少年,可是我沒見到他。你們之間……」

  傅雪鴻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我答應他會放他自由,等時局穩定之後,給他新的身份。其實,我有私心,巴不得將他藏在那座皇宮裡,永遠只屬於我。因為他心裡有你,但他並不曉得你喜歡的人其實──」
  「夠了。」李奕風打斷他的話說:「這是我跟他之間的事,你不懂。」
  傅雪鴻抬頭看他一眼,有點揶揄勾起嘴角。
  李奕風眉心微結,沉啞道:「你變了很多。」
  「嗯。你我都是家破人亡,至親離散,要不變也很難。」
  李奕風輕嘆,忽然思緒紛雜,揣想道:「你……是不是也勉強他了?」
  傅雪鴻漠然睇他一眼,平靜應道:「至少我不是他親叔叔,他心中有我,兩情相悅怎麼算得上是逼迫他?我只是希望他能再我身邊久一點。我一定會找到他。」
  李奕風忍不住潑他冷水:「茫茫人海怎麼找?」
  傅雪鴻想起那一夜失去少年的恐懼,示弱道:「奕風,我需要你幫我。」
  李奕風歛眸輕嘆,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江曙清霜、拾伍

  十年後,蘭城一間名為懷興的當鋪換了個年輕的新掌事,辜慶餘。
  蘭城是個田多於山,水又多於田的地方,這裡自古就有開鑿運河,城中渠道發達,外圍山勢又恰好擋住境外風災,雖然離辰鐸和其他古都甚遠,卻是塊風水寶地。蘭城不僅農作能自給自足,又有水道通往海港,無論水陸商客都會在此匯流交易。

  懷興當鋪已有一百五十多年悠久歷史,由於信譽好、利息薄,這一帶的人無論典當質押都願意多跑十幾里路來這兒。當鋪四重樓的大宅子座落於蘭城南門附近,臨街、坐北朝南。辜慶餘掌事後,前一代退下來的老人則在城西老屋悠閒養老享福,不再管事。

  辜慶餘相對那些退下的老人們雖說是年輕,如今亦已年近不惑,還有個芳年十八的小妹辜慶丰。辜慶餘最疼愛跟最頭疼的就是這個小妹。由於蘭城民風外放豪爽,加上辜家人相當寵愛辜慶丰,所以辜慶丰時常女扮男裝在外蹓躂,至今未有婚配。
  十年前八歲的辜慶丰和玩伴們在河灘上救回一名男子,男子自稱柳澄胤。柳澄胤說自己家鄉發生澇災,連年天災的緣故,家中剩他一人。辜慶丰說服辜慶餘收留柳澄胤,辜慶餘起初只答應讓柳澄胤在廚房幫忙做飯菜,後來才發現這人做菜不太行,卻對字畫古玩頗為瞭解、眼光犀利,且見識甚廣,經過一段時日相處及試探才接納這人在當鋪先當個小郎,也就是學徒。

  如今柳澄胤已是懷興當鋪的二把手,深受辜家兄妹信賴,辜慶餘不在懷興當鋪時就由柳澄胤坐鎮,人人皆稱其一聲柳朝奉。柳澄胤此人形貌清臒,唇上及下巴蓄短鬚,平常就在高高的櫃裡待著,總是神色冷淡、不茍言笑,因此他雖然不曾發過脾氣,可是鋪裡其他站櫃、坐櫃的、小郎、夥計們全都不敢對他太放肆。

  這天是二月初二,辜慶餘帶當鋪裡眾人祀神,當鋪一般除了櫃房照壁上的神龕供奉三位財神,還有號房門旁供奉的火神及號神,防火災及耗子咬損物品。
  年節前後向來是最忙碌的,懷興當鋪亦然,辜慶餘忙著到處應酬,和當地黑白兩道打好關係,柳澄胤有時也會同行露個臉。忙完祀神儀式後,辜慶餘發紅包給眾夥計討個吉利,柳澄胤也拿了他自己那份,眾人又上館子吃飯,辜慶丰也來了。

  辜慶餘一見他這個小妹出現在廂房就問:「你不是在城西陪老人家他們?」
  辜慶丰理所當然道:「爺爺他們嫌我吵,我嫌他們悶,所以找你們玩啊。柳大哥。」辜慶丰一臉燦笑擠到柳澄胤身旁坐下。
  柳澄胤點頭淡笑,說:「你來啦,沒和朋友出去玩?」
  辜慶丰皺了下臉道:「他們都各自跑出去玩了,不過我們約好夜遊。柳大哥也來吧?你成天在當鋪做事,悶都悶死了啊。」
  「我不覺得悶,在櫃裡做事挺好的。」
  辜慶丰撇嘴:「你看你就是常常跟我阿兄混,越來越無趣了。」
  辜慶餘差點被酒水嗆著,瞪著小妹反駁:「我哪裡無趣了?沒大沒小。再說阿胤本來就這樣,與我何干?阿胤你說說她,大姑娘家成天亂跑,跟猴子沒兩樣。」
  辜慶丰朝兄長扮鬼臉,又笑回:「我如果是猴子,那你是什麼?阿兄你是山大王?」
  其他夥計聽了都不住笑出來,柳澄胤也被這對兄妹惹笑。辜慶餘搖頭嘆道:「阿胤你不如就跟她去夜遊好了,免得她給我惹事,替我看好人。」
  「也好。」

  柳澄胤答應陪辜慶丰夜遊,後者開心跑走,說是先回家做準備。聚會結束後辜慶餘找柳澄胤說話,兩人走在街邊水渠旁,蘭城的溝渠引自山區泉水,初時是為了防火災而挖掘,清澈溝水中養著肥美大魚,偶爾會有人在住宅附近撈捕或釣魚吃。
  柳澄胤餘光盯著一旁水光魚影看,聽辜掌事說:「其實剛才我是一時口快,你若不想跟我妹妹出門的話,我替你拒絕她吧?」
  柳澄胤回說:「無妨,蘭城雖然太平,也不是沒有歹人,她和朋友們夜遊,我替你去看著你也安心。」
  「唉。」
  「辜大哥怎麼嘆氣?」
  辜慶餘尷尬笑了笑,跟他聊道:「其實我那小妹性子有些野,我自幼就想過自己養她一輩子也好,但是,她偏愛纏著你。我知道你對她沒有那份心思,但就因為這樣,總對你有些過意不去,老要你哄著她。」
  柳澄胤搖頭說:「她對我有救命之恩,又很會逗人開心,我也沒哄她什麼。」
  辜慶餘說:「這倒是。不過心中喜歡一個人,對方給什麼回應都會特別有感覺,那怕你只是回她一眼,她都能開心半天。」
  這會兒換柳澄胤無奈輕嘆了,他說:「辜大哥有話直言吧?」
  「嗯。」辜慶餘訕訕然笑了下說:「你平常也是不茍言笑的一個人,唯獨對她會稍微有些笑臉,也難怪小妹她對你也是日久生情。只不過你對她無意,我雖然勸過她幾回,她卻不肯死心,恐怕只有你親自斬斷她情絲了。」

  柳澄胤並不意外辜慶餘會這樣講,只是沒想到自己對救命恩人不經意的態度會招惹桃花,他點頭答應:「好,今晚我會找機會跟她講明白。」
  辜慶餘詫異停下來盯著他說:「你這麼爽快啊?還以為你會猶豫一會兒,不想扮黑臉。我那小妹說不定會怨上你,你不怕?」
  柳澄胤淺笑說:「我想她應該不會這樣怨我的,她性子雖然活潑張揚了些,卻是個懂事明理的孩子,當年救我之後還一直關懷我,是個心地善良溫柔的人。」

  辜慶餘嘴角抽了下說:「沒想到在你眼裡我小妹這麼好啊。我跟阿爺、姥姥他們都常笑說她若生為男子可能是當地小霸王哩。」
  柳澄胤輕笑一聲,仍是替辜慶丰說話:「她心地不壞,個性直爽,我很欣賞她。十年來她一直這樣,一點都沒變,也多虧有你這麼好的大哥和其他人能關懷她、寵她吧。」
  辜慶餘聽得有些不好意思,擺手搖頭笑著應付過去。回當鋪前他忍不住嘀咕:「不過你既然這樣欣賞喜歡她,怎沒想過試著和她處看看?」
  柳澄胤目光清澈冷靜回話說:「這是兩回事,有些事不必浪費彼此心力和歲月。我這輩子並不打算愛人或被愛,只想毫無罣礙的了此殘生。」

  辜慶餘聽完蹙眉笑嘆:「你啊,這一點不也十年來都沒變過?難道沒有寂寞難耐的時候?我每次回城西家裡見到婆娘和孩子都特別高興,心裡特別暖。」
  「我和辜大哥不一樣,我覺得一個人挺自在,無拘無束。」
  辜慶餘多看他一眼,失笑道:「我就知道你從前定是大戶人家出身的,是不是家裡管得太嚴,害你一點也不願成家?」
  「可能這也是個原因吧。」柳澄胤不覺勾起嘴角,笑睞人一眼。
  辜慶餘覺得日光將這人神情照得格外晃眼,脫口說:「阿胤,我有時在想,你要是把鬍子都剃了肯定也是個俊美男子。」
  「是麼?」
  「對啊,連男子見了都會多瞧一眼。」
  「這就難辦了。所以我還是得留著這些鬍子才好。」
  辜慶餘聞言微愣,會意後哈哈大笑拍了拍柳澄胤的肩。

  傍晚辜慶丰跑到懷興當鋪找柳澄胤,柳澄胤出來見她,她特地打扮了一番,不是平時的男裝,而是精心挑的一身淡櫻色衣裙和小巧銀簪,她對柳澄胤說:「難得見你穿淺色衣衫,這杏色適合你,跟我也很搭襯。」
  柳澄胤溫和淡笑,問說:「要到哪兒?」
  「自然是去駿江邊啦,那裡鋪子今天開得晚,有好吃好玩的。我們走吧。」
  柳澄胤隨她徐行,駿江悠遠流長,流經許多地方,有時他還會在夢裡見到辰鐸的江畔景色。辰鐸和蘭城相隔千里之遙,但江景卻有些相似,多數時候江面平靜,冬末初春雪融也都是最冷的時候。

  辜慶丰拉著柳澄胤的袖子說:「柳大哥,我想吃這個拔絲果子。」
  「這個又油又甜,你別吃多了。我們買一些就好。」柳澄胤勸她,叨念說:「小時候你愛吃這個,辜大哥還很擔心你變成胖女娃。」
  「怎麼會嘛,我吃不胖的。」
  柳澄胤買了一些點心給她吃,江邊許多店鋪都點亮各式各樣的花燈,有些還做成一大面燈牆,他們站在燈下吃東西,辜慶丰說:「柳大哥你也吃?」
  「我不用了,多謝。」
  「好吧。」
  「慶丰,你說跟朋友約了夜遊,你朋友們都還沒來麼?是約在哪裡相見?」
  辜慶丰聞言有點心虛,嚼著嘴裡的東西半晌才答:「喔,他們啊,他們好像臨時說不能來,白天跑得累了,晚上就放我鴿子,你說他們過不過份?」

  柳澄胤無奈抿笑,又聽她講:「不過好在有你陪我啊。以後要是我被放鴿子,柳大哥也陪我吧?」
  「以後的事不好說,世事無常。也許哪天我就不在了,又或者有一天我們都不得不面對孤獨而必須讓自己長大。」
  「唉,我都十八歲了,還不夠大啊?」
  「個性像孩子。」柳澄胤淺笑說:「不過這樣也好。」
  「才不好,阿兄他們老是嘮叨我。對啦,柳大哥有沒有心上人呢?」
  柳澄胤抱臂望著江上船隻的燈火,聞言失笑:「你這話問得真是突然……」
  「有沒有嘛?」
  「問這個做什麼?」
  「嘿嘿。」辜慶丰靦腆笑了笑,低頭說:「我是想,從我八歲那年救了你也沒瞧你和哪個女子往來,該不會你是有一些喜歡我的吧。」
  「我把你當妹妹一般喜歡。」
  「不要,我已經長大了,不再是以前阿兄取笑的那樣是金魚尾巴!」辜慶丰年幼時常穿著輕飄飄的裙子竄上跳下,因而被辜慶餘說是金魚的蝶尾。她瞧柳澄胤不應話,接著道:「反正我是你救命恩人,那你這條命就算我的啦,要不你就娶我吧?」
  「你要我以身相許?」柳澄胤面無表情,眼底卻有無奈的笑意。
  「對對對,就跟廟旁戲臺唱的故事那樣。」
  柳澄胤歛起笑意,轉身面對她正經道:「雖然我感激你救下我,但我的命是我自己的。戲終究是戲,也許別人能那樣,可我跟你不該將人生當作一場戲來唱。我對你不是這種感情,以後也不會改變,請辜二娘子莫要為在下虛擲青春。」

  辜慶丰剛吃完手裡的拔絲點心,滿口的甜,聽柳澄胤這番話以後只覺得滿腔心酸,連嘴裡的甜味都跟著泛出酸苦的味道。她實在沒想到對自己向來溫和沉穩的柳大哥,竟會把話講得這麼絕情,錯愕望著柳澄胤一會兒才收回目光。
  柳澄胤歛眸低語:「對不起,我不能回應你的心意。」
  「什麼嘛,你當真了啊?」辜慶丰忽地哼出一聲笑,抬頭扯開嘴角說:「我隨便唬你的,你真信了啊?我才不要你娶我,你成天待在那當鋪裡悶得要命呢,比我阿兄還悶。我若要挑夫婿,肯定是要找個比我阿兄俊美風趣的人啦。柳大哥忽然這樣認真,嚇我一跳哩。」
  柳澄胤曉得她在逞強,所以也讓自己不要表露出任何同情的眼神和態度,配合她說:「嗯,你也知道我就是沉悶無趣了些,方才我也嚇一跳。」
  「哈哈哈,真是的。唉,和你出來好像也不知道該玩些什麼,還是回去吧,免得我阿兄跟嫂嫂又要念我。」
  「也好。夜裡江風冷涼,待久也不好。」

  辜慶丰走開幾步,背對燈火說:「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柳澄胤聽出她聲音有些怪,敏銳察覺到她其實傷心得很,又好面子,於是應道:「那你自個兒路上小心,別走小巷,走亮煌的大路。」
  「知道啦。」辜慶丰頭也不回走了,柳澄胤看到她疾步走著,抬手揉臉,大概是在哭。

  柳澄胤其實鬆了一口氣,不過見到辜慶丰的身影仍是同情,他想起當年逃出辰鐸後,又逃出端州的自己。隔天辜慶丰又穿回男裝出現,逮了兩個年輕小夥計陪她去買菜,看起來一點事也沒有。
  辜慶餘尋了空閒問柳澄胤說:「昨晚你跟我小妹說清楚了?」
  「說清楚了。」
  「那她怎麼看起來這麼平靜?」
  柳澄胤說:「她好強。我們也當沒這回事吧。」
  辜慶餘蹙眉睨他說:「你還真是無情啊?」
  「既然承擔不起就不要付出無謂的溫柔不是?她救我一命,我不該讓她虛耗歲月在徒勞的事情上,蘭城是塊寶地,她會有自己好的際遇,你也不必太過擔心。」
  辜慶餘點頭苦笑:「但願如此。」

  年節結束不久後,當鋪有一批人放假回鄉,懷興當鋪每三年放假一次,為期半年。當鋪平時無論是誰都不可隨意返鄉或回家,所以都是住在鋪子裡,離開前還得檢查有無挾帶典當物才放行。
  這十年來只有柳澄胤一人始終沒有放過假,以當鋪為家,因為他說自己是遇難的流民,回故鄉也早就無故人可探,卻又從不提故鄉是哪裡。辜慶餘以前也曾因此覺得他來歷可疑,後來猜想柳澄胤大概是有太多傷心事不願提起才避而不談。

  初夏,當鋪院裡朝顏花開,整座棚子皆是藍紫色花朵。這天沒什麼生意,柳橙胤讓票台那兒的人代為照看生意,自己去後頭泡一壺茶,坐在花棚下稍微休息。一盞茶後專司褶貨的小吳跑進來喊他說頭櫃出門去了,碰巧有人拿字畫來點名要柳朝奉過目,說要贖當。
  柳澄胤擱下茶盞回應:「這就來了。」
  近幾年有不少新人名家,只是多半不成氣候,柳澄胤心想若是有看得上眼的先收了也好,等將來大梁國更繁榮太平了,那時應該更有價值。

  大梁就是趙嵩新立的國號,不過不再是從前皇權至上的家天下,只是大梁朝政體制的革新仍有長遠一段路要走。前幾年柳澄胤對大梁的許多施政革新都覺得似曾相識,好像聽誰提起過,後來才聽說陸昭遠被趙嵩收攬為官,或許是陸先生發揮長才吧?符先生也隨陸先生去當官,不過兩人都年事已高,符先生得了一場病就忽然歿了。
  柳澄胤聽聞這些消息後只在房裡喝酒,默默悼念恩師,畢竟他已經捨棄李皓瑛的身份從頭來過,自然不可能再主動接觸過往那些的人事物,徒增憂煩。

  就是老靖王的忌日,柳澄胤也還是如常生活,講好聽是不想有罣礙,但說穿了只是他自知無力再承擔起任何感情和思慕,所以對誰都維持著一點客氣的疏離。

  轉眼間他已經將心底有些揚起的浮蕩心緒壓下,走到櫃房那兒接過字畫展開瀏覽,紙上描繪的是辰鐸的駿江風貌,而且是臨著常安坊的景色,勾起他心中的懷念跟感慨,他心想:「怪不得剛才憶起了一些從前的人與事。」但他不敢放任雜念浮蕩,怕有那麼些人事物浮上心頭,就再也沒辦法忽略。

  這橫幅的畫有些長,他輕緩展開畫軸細細端視,繪師有一定的涵養及磨練,這幅畫無論江岸上的花木及遠山皴筆,乃至用墨都拿捏得極巧,筆勁變化皆能顯出山水的清韻悠長,使其景色鮮活,引人入勝。正沉迷畫中風景時,畫上的落款卻如火星般落在眼中,他頓時懵住,忍住瞬間翻湧的情緒看清那些字。

  繪師用蒼勁筆力寫下了金秋朽月時繪,江曙清霜,李玄麟。

  一旁等著聽錄的票台青年看柳朝奉瞪著畫遲遲不語,納悶詢問:「怎麼了?」
  柳澄胤將畫重新收入畫盒送還出去,冷淡道:「不收。」
  拿畫來典質的是個相貌斯文的青年,那青年被退回東西就問不收的原因為何,柳澄胤反問他此畫從何得來,青年胡謅一些破綻百出的講法,柳澄胤搖頭請夥計送客。
  當鋪裡其他人疑問:「柳朝奉,那幅畫我瞧著挺好,說不定真是睦王真跡,當初大晉皇宮不是有許多人進去趁亂打劫?很多寶物流落民間,應是真品,怎不收了?」
  柳澄胤解釋:「那人不老實。這樣的人拿來的東西就算是真跡也肯定有問題,我們還是不沾為妙。」

  此事告一段落,之後柳澄胤就有些心不在焉,這天晚飯後他跟當鋪的人說要去江邊走走。近來偶爾會飄雨,出門時他帶了把傘。夕陽西落,他想起上午那幅畫就心神不寧,不過就算那幅畫真是出自李奕風的手筆又如何?他並不想再碰觸過往的人事物了。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

  「我竟然有些失望。」柳澄胤自嘲一笑,江面水光粼粼,他又笑了聲,沒想到他心裡竟還隱然有些期待,但很快就要自己斷念。他本以為此生就這麼孤單度過,此事生不出多少風波,沒想到數日後會再與故人相逢。

  這就要說到和懷興當鋪關係頗好的房縴手潘氏,他近來做了一筆相當不錯的生意。位於懷興當鋪後巷有座年久失修的荒廢古宅,據傳是以前某位貴人舊居,但貴人離開後就屢有鬧鬼傳聞,因此即使它格局好、佔地廣也無人肯再租買。就在去年來了位神秘的外地客打算買下古宅翻修,所以潘氏從中賺了不少。
  前些時候老宅被翻修整理好,還完成入宅的祭祀儀式,那外地客打算宴請鄰里,潘氏就來通知懷興當鋪的人到時賞光露臉。辜慶餘聽了很高興,心想說不定是個能結交的對象,還要柳澄胤也一定要出席。
  宴客的地方就在當鋪同一條大街的館子樓上,柳澄胤聽辜大哥的話特地穿得體面些,不是平日在櫃裡陰沉沉的模樣。這天他著一襲淡黃衣袍,髮髻一絲不茍挽好,和鋪裡其他伙伴浩浩蕩蕩上館子赴宴。

  現在的柳澄胤比年少時更明白錢財有多重要,若主人家出手這麼闊綽,莫說辜大哥了,就是他也會想積極結交,倒不是圖人家什麼好處,而是在這一行看多了人生百態,覺得多些人脈總是好些。
  他沒想到宴席上出來說話的傢伙,就是那天拿江曙江霜圖來典當的青年。青年說自己只是屋宅裡的總管,主人家有些事趕不上開席,讓眾人自便。鄰里街坊們都互相認識,開席後一聊開,場子很快就熱鬧起來。柳澄胤也忘了一開始的目的吃得很歡快,這家館子是蘭城有名的餐館,好吃得沒話說,但不僅花費高昂,平時座席也是一位難求,所以他也只是在前幾年辜家老人家大壽時來吃過一回。

  柳澄胤吃飽喝足才聽辜慶餘嘀咕:「阿胤,你說我們這新鄰居會是個怎樣的人?光出錢請客,自己不露臉,不是有些傻?」
  柳澄胤聳肩說:「連鬼宅都敢買來住,不傻麼?」
  「哈哈哈,這倒是。但是我就是好奇潘氏把那位神秘客描述得天上有地上無,說什麼相貌俊美、氣質出眾,講得跟神仙似的,而且還很有錢,如果真有這樣的人啊,我看也能是活財神吧?」
  柳澄胤輕哼一聲,含笑應說:「能讓潘氏賺得滿缽滿盆還不就是活財神?希望他也多來光顧我們店裡,不過一開始那個人曾經拿字畫來我們那裡典當,畫的來歷又講得不明不白,我實在不太安心。」
  辜慶餘點頭:「對,還是得多留些心眼才穩妥。」

  柳澄胤想到潘氏當時把神秘客講得像神仙似的人物,不禁好笑,他心想世間他也就認識這麼一個人像天仙下凡,那個人……

  思緒至此好像有什麼恐怖的想像要呼之欲出,柳澄胤硬生生掐斷思緒不敢再多想,心慌意亂間找了藉口跟鄰座辜慶餘說:「我、我肚子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
  「噯、真可惜了,一桌酒菜還沒吃過癮吧?行,你快回去,我一會兒打包些好吃的帶給你。」
  柳澄胤點頭,急匆匆跑下樓。辜慶餘歪頭忖道:「鬧肚子鬧得這麼厲害,怎麼不借這兒的廁所?」

  柳澄胤走得很急,出餐館就一路往當鋪的方向疾行,也不顧與行人擦肩碰撞,更沒瞧見橫向的大路有隻脫韁的馬匹朝他一路奔來。黑影伴隨嘶鳴聲籠罩下來,他太久沒施展功夫而嚇住,有人身法如風攬住他將他帶開,他餘光見此人凌空一指就將那匹馬點暈。

  是個武林高手,柳澄胤直覺想道,他想向對方道謝,卻在看見這人模樣後失了言語。

  「皓瑛,你沒事吧?」沉潤的嗓音滲入柳澄胤腦海中,勾起所有不堪回顧的記憶。
  「你認錯人了。不過還是多謝你救我。」柳澄胤抽身退開來,朝那人行了一禮後轉身走開。他的腳步不再匆促、呼吸也不那麼急亂,他刻意操控這些,只為了不讓自己露出破綻。

  但這樣刻意為之卻正中對方下懷,那人因此認定柳澄胤識武,而且是認得自己的。就算今天柳澄胤是個面目全非的模樣,那人也有自信能認出來,所以男人無奈嘆了口氣,沉聲喚道:「李皓瑛。李永思……柳澄胤!」
  柳澄胤恍若未聞,直到那人喊他現在的名字,他才勉強停下來轉身問:「你怎知在下姓名?」
  那人站在陽光底下,莞爾回應:「無心插柳,柳成蔭。」
  柳澄胤面上波瀾不興,心中卻恐懼至極,見對方又要開口說話,當即搶白道:「我不明白閣下這是何意,還有事要忙,先走一步。」他再也撐不下去了,熬不住了。

  柳澄胤甫轉身卻覺身上有幾處突然變得痠軟乏力,這感覺似曾相識啊。他被隔空點了穴,和方才那匹馬一樣暈過去。失去意識前他不禁暗罵那人,也痛罵老天爺捉弄人。

江曙清霜、拾陸

  陽光被茄苳老樹的枝葉篩成細碎光斑,落到睡躺椅的青年身上,微風吹拂時,它們就像捉不住的蝶在他光潔面容上輕舞躍動,擾醒他短暫的一場夢。他露出袖外的手白皙好看,腕上淡青脈絡猶如精美紋飾往衣裡蔓延,一隻小粉蝶停在他手指上,睡夢裡掙扎的他動了動手指將牠驚飛。

  青年輕蹙眉心,片刻後才緩緩睜眼,從樹蔭下的躺椅坐起身環顧四周。
  一旁冬桃的鐘形花正盛開,白花間有淡粉紋路,還有白沉香的細小白花、蘋婆樹的粉花也陸續綻放,與其他春季花草錯落有致的綴滿放眼所及的範圍,怪不得醒來前隱約聞到花木香氣。這裡乍看像野外,細察卻能看出是有人精心打理過的,僅是在他這裡看不清自己身在何方,若登到較高的坡地或許能縱觀全貌,大概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園林吧。在這樣的園子裡漫步能有不少樂趣,足見此地主人的用心。

  問題是他怎麼會在這裡?這是何處?誰人的地盤?

  柳澄胤不由得留心戒備四周,忽聞一聲輕笑,不遠的前方樹叢裡走出一人跟他說:「醒來啦?要喝點糖水麼?」
  他看李奕風端一碗糖水過來,將托盤擱到一旁小几上,伸出手背要來探他額溫,他本能往後躲卻沒能避開。李奕風的手背微涼,貼在他微熱的額面其實有點舒服,這一切宛如夢境,也因此他懷疑自己是不是沒睡醒。

  李奕風看青年傻愣的模樣不禁揚起淺笑說:「對不住,當時情急把你點暈了。你不怪我吧?」
  柳澄胤瞥他一眼就盯著糖水看,意識到這的確不是夢以後就說:「我不認識你,你是何人?」
  李奕風坐在一旁小椅子上苦笑道:「你還真是堅持這說法。明明就沒有失憶,也記得我,卻不肯與我相認,這樣會傷我的心啊。」
  「在下的確不認識你。」柳澄胤講完就見男人拿出一個金色鏤空的香囊,上面的紋飾和綴鍊都和他收在房裡的一模一樣,他瞪大眼質問:「你潛進當鋪偷我東西?」
  「不是我,而是我雇了江湖上的人幫忙。這是我送你的,總賴不掉吧?」
  柳澄胤有點慌,但表情很快恢復平靜,他說:「那是別人拿來鋪子典當的東西,後來死當了,我就收為己有。我和你找的人一點都不像吧?」說話間他作勢撫鬚,卻只摸到光滑的下巴,嘴邊鬍鬚被剃得一乾二淨,當即嚇傻呆住。

  「你、你剃我鬍子?」柳澄胤氣得跳起來質問,指著李奕風說:「你怎麼可以這麼做?」
  李奕風有些無奈,目光滿是溺愛的笑睞他說:「不這樣你還會繼續自欺欺人不是麼?」
  「我留十年的鬍子,我留了十年,十年才留成這樣好看的鬍子,你、你居然敢把它剃光了?」柳澄胤幾乎要氣哭。
  李奕風有些詫異,顯然沒料到青年如此在乎鬍子的事。他笑嘆道:「你也不過二十六歲,何苦把自己扮老?難道就這麼討厭我?」

  柳澄胤激動得手有些抖,他深深吐息幾回才平撫心緒回應說:「你不是在端州過得好好的,何苦找來?」
  「皓瑛。」
  「李皓瑛已經死了。我是柳澄胤。」
  李奕風將唇抿成一線,半晌點頭重新開口道:「你果然來過端州找我,為何不見我一面就走?」
  柳澄胤被這問話勾起往事記憶,有些難堪的皺了下眉說:「事到如今講這些有什麼意思?難道就不能你過你的日子,我過我的?你究竟想怎樣?」
  「不可能,這十年來我一直在找你,你現在卻要我放下是不可能的,永遠不會。」
  柳澄胤見他眼神中的執著有點嚇住,結巴道:「時日一久總會淡忘的,哪有什麼永遠?要是今日沒找著,難道你要找我一輩子?難道你──」
  「嗯。我會找一輩子,到我死為止。」

  柳澄胤不禁心生疑惑,不解問:「那你家裡人怎麼辦?」
  「你是指我師父和師妹?還有謝徵他們?他們還在端州,過得都好。」
  「不是啊,你……」
  李奕風見他神情狐疑,稍微推敲他話裡的意思就料到是怎麼一回事兒,微有慍色道:「你那時是跟著姓向的藥商到端州的,可能躲在遠處只跟了一會兒就走是麼?那天我跟師父要去找向先生買藥,師父胡說了一些話碰巧被你聽見,加上她是女子,於是你就誤會了,一個人傷心離開,我說中了麼?」
  柳澄胤懵住,愣愣問:「你師父,是……是女子?可她看起來和你年紀相仿,怎麼可能?」
  「她修習的武功較特殊,也間接影響外貌衰老得極緩慢,所以才看起來和年輕時差不多,其實她比我娘親還長幾歲。也因此有人謠傳那部秘笈能助人修煉成仙,總招來許多人爭相搶奪,師父不堪其擾才把它其中幾章藏去關外。我也是後來才去找回來補全。」
  柳澄胤聽了忍不住細細打量李奕風的模樣,十年來竟是絲毫未變,低喃:「怪不得啊。」
  「你坐下吧。」李奕風端起糖水說:「我煮了雪耳靈芝給你補氣安神,加了蜂蜜,你應該會喜歡的。」
  柳澄胤受不了糖水誘惑,接過白瓷碗睨他一眼,側過身說:「我自己來。」他舀了一口糖水吃,甜得恰到好處,嘴裡嚼著白木耳又含糊道:「可是你還是不該來的。」
  「為什麼?你討厭我?」

  柳澄胤嚥下食物,目光黯然望著前方虛空處幽幽低語:「因為我不是我爹的影子啊。」
  李奕風歛眸沉沉道:「這也是你片面誤解了。都怪我師父。」他抬頭跟青年對上眼,青年很快錯開目光不看他。他心中苦澀,娓娓說道:「我年少時的確是對皇兄有過憧憬,自幼生長在深宮內苑裡,皇兄是少數會關懷我的人,然而我不是在尋常人家長大的孩子,性情難免是有些……」
  「所以你就喜歡上我爹了。我沒誤會啊。」柳澄胤神情冷淡,用力嚼著口中的雪耳跟靈芝。
  李奕風神色恢復平靜接著說:「那時我察覺到這對誰都不好,所以就去了邊關。後來又因愛烏及屋而讓你到我府中學習。那時對你的想法其實是有所矛盾,你是我皇兄的孩子,可是並不被他寵愛,我多少也是想起了自己,但一時也理不清當時心中矛盾,所以起初並不喜歡這樣,也因此故意請嚴格的先生教導你,沒想到你卻堅持下來了。」

  柳澄胤汗顏道:「原來你一開始還真的不喜歡我啊。可你後來也沒怎麼正常啊,你根本沒正常過。為何你能放下對我爹的感情,對我就這樣執著?」
  李奕風坦言:「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對皇兄只是年少懵懂而衍生的情愫,但是你卻是我無論怎樣都不願割捨的,我從來沒將你當作誰的影子,況且你和皇兄並不怎麼相像。」
  末尾那句害柳澄胤差點嗆著,李奕風伸手輕拍他的背,他蹙眉睨人,氣惱道:「莫非你過去那般機關算盡也要說是為了我麼?擅自討厭我又自顧自的喜歡我,你做什麼事都有自己的盤算,卻從來不讓我選。」
  李奕風拿帕子給他擦嘴,聞言同樣有些情緒波蕩回說:「你連見我一面都不肯,我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總怨我不讓你選、擺佈你的人生,難道我又有得選?」
  「哼,當初要是見你一面,你肯讓我走?」
  李奕風頓了下,如實回答:「不,我不想讓你離開,所以總是會設法挽留你的。可是你心中明白我並非將你視作誰的替身,正因為我真心待你,你怕我留下你,而你心裡卻不只我一人不是麼?」

  柳澄胤聽完啞口無言,微啟唇看了李奕風半晌才笑道:「叔叔你總能看穿我,又偏要講出來讓我難堪。」
  李奕風褶好帕子,歛眸回說:「因為我不喜歡你總是這麼自欺欺人。」
  「你看清楚,你找了十年的人是怎樣的,不僅和親叔叔做那事,又和叔叔的朋友也有關係,還想擺出豁達瀟灑的樣子撇清關係,其實生性淫蕩得很──」
  「夠了,你不是這樣的人。李皓瑛。」
  「李皓瑛已經死了!已經死了!」柳澄胤忽然起身斥吼,拂袖打翻瓷碗,糖水和湯料灑了一地。他也被自己過於激動的舉止嚇懵,愣了會兒低頭說:「對不起,我不是李皓瑛,我不要過從前的日子。我,我真的很害怕,好奇怪,我每天都在想自己這樣到底好不好,如果你那樣算盡一切都是為了我,我豈不是禍害你一輩子?」

  柳澄胤說到這裡不禁哽咽,神情徬徨。李奕風心憐不已,不想太過逼人,於是起身輕拍他肩膀安撫道:「你不必想這麼多,我做什麼都只是想讓你我都高興,心甘情願。今日你要留下,還是先回當鋪?」
  柳澄胤左右張望環境,懵懵問:「對了,這是哪裡啊?」
  「就是你們當鋪後面巷裡的宅子。」
  柳澄胤眉心起結,念他說:「你傻呀?鬼宅你也買。潘氏也真是的,居然賣你這裡。」
  李奕風微笑告訴他說:「這不是什麼鬼宅,是我娘親生前曾經住過一陣子的地方。」
  「什麼?」
  「以後有機會再聊吧。我送你回去?」
  「帶我去門口就好。」柳澄胤有些尷尬,他不識此地,一人走不出這裡,但只要出去就能認路了。李奕風送他到門口,他回頭看了眼李奕風後朝人伸手。李奕風一臉不解回瞅,他抿了抿嘴討道:「那個香囊,還我啦。」

  柳澄胤回到當鋪時天色尚早,他找辜慶餘想交代自己晚歸的事由,但一回當鋪每個人都跟見鬼似的瞪大眼盯住他看,他一臉莫名其妙走去找頭櫃說話。
  「辜大哥,我回來了。」
  辜慶餘正在教一個夥計做事,聽見熟悉聲音就回道:「噯,回來啦?」他抬頭見到一個面目俊秀的陌生青年,立時愣住疑問:「您哪位?」

  柳澄胤這才想起鬍子被剃乾淨的事,摸摸臉頰、下巴,將兩根手指擺在唇上訕訕然回答:「是我啦,我,柳澄胤。」他有些想笑,不管自己有沒有鬍子,李奕風都能認出他,這讓他心中感覺有些溫暖,好像誰在他心口塞了一堆剛做好的拔絲油炸果子。
  辜慶餘瞪大眼打量他,恍然大悟點點頭說:「是你啊!」
  「是啊。」青年苦笑。
  「噯呀,你怎麼回來啦?」
  柳澄胤一臉茫然:「我不回來,不然要去哪裡?」
  「你不是在你多年失散的叔叔那兒吃藥休息?你叔叔還差人來告訴我,不過真沒想到那鬼宅的新主人居然就是你叔叔,真是恭喜你找到失散的親人啦。」
  柳澄胤勉強擠出一抹笑應付,但辜慶餘眼色厲害,瞧出他不對勁就問:「怎麼啦?身子還不舒服?還是說那個人不是你叔叔,認錯被請回來了?」
  柳澄胤知道辜慶餘肯定是多想了些什麼,應付道:「他的確是我叔叔,只是從前有些矛盾,不過能再重逢還是心裡高興的。辜大哥不用擔心。」

  辜慶餘果然又擅自想像了些實際上沒發生過的事,比如猜測叔姪爭家產、叔姪爭女人什麼的,畢竟柳澄胤那叔叔的皮相實在是驚為天人。他猜柳澄胤肯定爭不贏對方,忍不住因這些想像而生出莫名同情心,他拍柳澄胤的肩膀安慰道:「過去就讓他過去吧,如今他找到你又把你認了出來,看起來又不缺錢花用,他總不會虧待你不是?」
  柳澄胤不知辜慶餘想像得多曲折,單純回應:「虧待倒是不至於,他一直很照顧我,也許是我太不識相。唉,說來話長,還是不聊他了。」
  「好,不聊了。你看起來還沒好,今天還是不要待在櫃房裡了,回房歇著吧。」
  「謝謝辜大哥。」

  柳澄胤回房躺下,拿出香囊打量,陽光穿透窗紙灑落其上的光輝有些眩目,他將香囊收回床頭小抽屜裡,長吁一口氣閉目養神。傍晚他在當鋪吃飯,有些人好奇挑起鬼宅新主人的事聊,辜慶餘看柳澄胤不太想講這些就替他敷衍、岔開話題。
  柳澄胤這天沒心思再忙其他事,吃飽飯在院子裡發了會兒呆就回房就寢,可是下午小憩時睡得有點久,而且心中懸著事、惦記著人,根本無法成眠。他覺得李奕風還是挺狡猾,搶先一步跟辜慶餘等人表明他們叔姪關係,透過辜慶餘的嘴道出此事,不就是想讓他哪裡都躲不掉麼?畢竟他不可能拋下救命恩人一家,自己一走了之啊。

  當然他不認為李奕風會傷害辜家人或是懷興當鋪,反而是想和他們打好關係,正因如此他才會認為叔叔是狡猾而不是卑鄙。

  這一晚他久違的施展輕功,潛到李奕風入住的那座大宅院裡,他對這大宅還不熟悉,只認了方向,不過園中尚有燈火,朝光亮處尋去總不會有錯。

  花木扶疏的園內有供人歇腳的亭子和露天擺設的石桌椅,李奕風在月夜裡飲酒,石桌上除了酒具之外,還有一碟燻烤過的獐子肉。李奕風愜意獨酌,見到青年飛落到眼前也不意外,彷彿早就盼著人來,他倒了一杯酒邀道:「睡不著出來走走?坐吧,喝一杯。」
  柳澄胤不像年少時那般客氣,他大方坐下喝酒,李奕風挾了一塊肉片到他面前說:「嘗嘗?」
  「怎麼有這個?」
  「忽然想喝酒,臨時叫下人去買了些,自己又燻烤過的。」
  柳澄胤盯著挾到面前的肉,張口叼進嘴裡嚼,木香和沉年老酒的氣味和諧融在一起,暗暗驚嘆李奕風這個人不只生得好,還這麼會享受,莫名有些氣惱。他說:「看來你這些年過得不錯?」
  李奕風抬手撫過自己鬢髮笑應:「我看起來不錯?那就好了。我可不希望好不容易找到你,卻被你嫌棄我年老色衰,年華不在。」
  柳澄胤嘴角抽了下,蹙眉念說:「沒想到你會這樣想,這話真不像你會說的。你不是練了什麼神功,哪會老啊,要說到老,我才是……」
  「你是長大了,不是老啊。何況你以前就學過我教你的基本心法,之後再稍加練習,也不會這麼快衰退。」李奕風藉月輝和周圍的燈火打量青年,雖然先前已經反覆觀察過,可是這人的眉眼已經徹底長開來,不僅生得英俊好看,連個子都抽長不少,幾乎快和他一般高了,這讓他感慨歲月流逝的無情,又萬分慶幸自己能在有生之前和青年重逢,有機會珍惜緣份。

  柳澄胤留意到李奕風目光過於專注和深沉,他被看得心裡發慌,垮下臉說:「你不要一直這麼看我。」
  李奕風收歛眼神,抿了口酒之後淡笑:「對不起,我總是忍不住,人生苦短,能多看一眼是一眼。不過也不想被你討厭。」
  柳澄胤聽他講這些話就不禁心疼,為了不被擾亂心神,硬生生換了話題說:「你跟辜大哥表明我們是叔姪,你用的什麼名字?既然他們都知道我們是親戚,總得套好說法,免得將來尷尬。」
  「他們沒問,我也沒說,只說我是你叔叔。不過你說得對,日子一久還是要打交道,還是取個假名好了。」
  「那你之前是怎麼應付的?」
  李奕風挑眉,想了下說:「蘭城和辰鐸、端州都相隔遙遠,許多事並不會傳開來,也難怪你不清楚了。為了能更快的找到你,所以我出面替趙嵩做事,替他和疆外一些國家談判,穩定局勢,因為要是一直戰亂的話,你在外面不僅日子難以安生,只怕為了躲避戰火也可能去更遠的地方,甚至渡海遠行,那我豈非一輩子都不能再和你相見?所以我就出面找趙嵩談,他也同意我的建議,現在的我依舊是以李奕風的身份過日子。雖然也有自己的部下,但不算有什麼威脅,另外也有人在監督我。說是監督,比起大晉時那種明裡暗裡都藏伏危機的日子倒是好過不少,起碼趙嵩是個識相又聰明的人,寧可與我為友,不會想跟我為敵。」

  柳澄胤聽他敘述這段經歷時,儘管語氣平靜,卻仍隱然有其威儀和霸氣,這點十年來都不曾改變,但再想到李奕風這幾年為了找他而和趙嵩妥協,大概也是受了不少委屈,頓時有些五味雜陳,更多是心軟。

  李奕風又抿了一口酒思忖道:「假名的話,我就跟你姓吧。就叫,柳常思。」
  「呃,你這名字……」柳澄胤一聽忽然臉皮燙熱,這人故意將他新舊名字混用,好像從命裡已經分不開似的,這曖昧難明的感覺令他羞窘無語。
  「嗯?」李奕風挑眉睞他,神情有些無辜,卻暗自欣賞對方有趣的反應。
  「算了,隨你啦。」柳澄胤給自己倒一杯酒喝,手腕忽然被李奕風握住。
  「你喝酒?」
  柳澄胤抿了下嘴,輕輕撥掉腕上的手說:「我這幾年也不是只有長個子而已。而且我現在也敢吃酸喝辣,有些滋味習慣了以後其實也沒有那麼難受。」
  「嗯。」李奕風歛眸,含著笑意淡淡道:「雖然我努力不想變,怕你認不出我,但你倒是拼了命的想變成另一人,或許是我太一廂情願吧。不過你喜歡現在的日子麼?這些年來,待在陰暗的櫃房裡不直接面對外頭的人與事,是真的不願意見到我了?寧可將自己關著?」

  柳澄胤不願意聽他將自己說得這麼頹喪消極,也不願意他這麼自憐自艾。他知道李奕風表面看來有多美好,內心或許就有多少陰暗沉鬱,那不是尋常人消受得起的。李奕風從來也不打算讓人分擔,也正因如此,這一刻會講出這種惹人心疼憐惜的話,肯定是身心俱疲了吧。

  柳澄胤聽了心中不忍,也不願他胡思亂想,於是回說:「我沒有把自己關著,從前我不情願在常安坊的王宅待著、不願在皇宮住下,那才叫牢籠。現在我覺得懷興當鋪很好,在這裡我很安定,沒有雜念,一切太平,懷興當鋪是我自己找的城牆,庇護了我十年,辜家兄妹是我的恩人,我一輩子都不允許有人傷害他們,包括我自己。」
  李奕風定定凝望他半晌,莞爾回應:「嗯,那就好。看來你已有自己的歸屬了。我是不是真的不該出現在你面前?是否很多餘?」

  柳澄胤沒想到自己說得太快,話語間好像刺傷了對方,急忙道:「當然不是!」
  李奕風沒想到青年反應有些大,訝異望著人。
  「我是說,我真的不討厭你,當年的誤會也說開了,我很高興你找到我把事情講清楚。不過事情實在是有些突然,所以我才有些不知道該怎麼……」柳澄胤低頭講話,即使月輝和燈光下一切矇矓不清,卻還是瞧出他耳根紅透了。

  「嗝。」柳澄胤打了個嗝,錯愕摀嘴,李奕風起身坐到他身旁的位置給他拍背,力道恰好,誰來做都不難的舉動卻讓他感覺溫柔。
  「我去叫人倒些茶水來吧。」李奕風起身往外走了幾步,碰著掛在附近樹間的搖鈴,向出現的下人交代了句又踱回他身旁坐下。
  「你樹上還有機嗝,關啊?」
  「嗯,地方太大,搖鈴方便些。這樣一來護院也能隨時留意跟通知其他人。」李奕風似是想起什麼好笑的事,輕哼一聲說:「也是這些年才有的習慣,防人之心不可無吧。」
  柳澄胤想到這人從前生活的環境就是這麼詭譎危險,不由得多問一句:「難道有人想暗殺你?因為你幫趙嵩做事,礙了其他勢力的路,又是前朝皇室遺族,所以被盯上?」
  李奕風不想他太憂慮擔心,神色溫和望著他雙眸輕淺道:「多少是講中了一些,但沒有從前大晉時期那樣難應付,你不必太擔憂。你想,大晉還在的時候我不也都沒事?」
  柳澄胤想起他們分開時這人身子都還沒好,不覺握牢李奕風的手問:「你身子怎樣了?走火入魔之後調養好了沒有?」

  李奕風垂眼看了下被捉牢的手腕,抬眼笑望他說:「真好,看來有些事一直沒有變。」
  柳澄胤順其目光瞅一眼,尷尬鬆手,抬頭時李奕風偏過臉湊近,一雙俊眸鎖緊他,將他神魂攝住,令他忘了吐息和動作,頓失防備的剎那,唇被溫軟輕輾了下。他回神後差點摔下石椅,李奕風及時環住他後背淺笑輕語:「你早點回去歇下吧。明天來我這裡吃晚飯?」
  柳澄胤愣愣頷首,起身順原路飛回懷興當鋪,直到就寢時都恍惚不已。初春的夜還很冷,但他渾身燙得連被子都不想蓋,指腹輕輕摸上被李奕風碰過的唇瓣,居然還覺得麻,滲到心裡酥得無法多想。

  柳澄胤轉身側臥,逃避太過明亮的月輝,心想若是世間真有什麼仙術、咒力,他可能是被李奕風那人給施法魅住,攝走心神了。

  以為分開十年彼此都會生疏許多,可是方才交談相處一如過往,縱使許多事改變了,但心中仍有些地方從來就沒變過。懷興當鋪庇護他十年,是他依賴的城牆,可他心中想要的家卻連個影子都沒有,他的家國早就沒有了,過去的朋友伙伴也一個個失去,這讓他積累更多的陰影和恐懼,為了不再失去更多,他本來打定主意什麼都不想再擁有。
  不敢奢想,但內心深處還是很嚮往曾經的溫暖、關懷和歸處。柳澄胤發現他一直在逃避的恐怕都是自己,擅自將李奕風、傅雪鴻當成虛幻裡的歸處,想像他們在世間某一處都還過得好,用來欺騙自己。就如李奕風所言,是他在自欺欺人罷了。

  第二天柳澄胤忙完當鋪的事,和其他人交代一聲就去找李奕風。李奕風在住院樓下的廳裡備了桌家常菜,柳澄胤看了一眼就問:「沒有酒麼?」
  李奕風說:「酒喝多傷身。坐吧。」
  吃飯時兩個人都很安靜,李奕風一如以往優雅,柳澄胤同樣沒發出什麼聲音,只不過後者因為曾經歷過饑饉交迫,吃得有些急。李奕風看了頗心疼,溫聲提醒說:「你吃慢一點,還有很多飯菜,慢慢來,多陪我一會兒。」
  柳澄胤點頭,耳根和頸子又有點泛紅。經過一夜深思和自問,他知道彼此能再重逢很難得,也不想再蹉跎光陰,但心裡仍有不少疑問。飯後趁著下人端上甜湯,他問李奕風說:「你是怎麼發現我在蘭城的?」

  李奕風說:「我知道你不會用本名行走江湖,卻也沒想到你給自己取了這樣的假名,所以找起來真是猶如大海撈針。為了盡早找到你,我只能盡早催促趙嵩解決流民的問題,唯有讓大梁國內安定才有可能在國內找到你。這期間也不是沒想過你可能參軍或是在哪個鄉村落腳成了農戶,所以每施行一項新政,我都讓人去留意你這年紀的青年。可是為免你因為我的緣故被有心者盯上,所以就連畫像都不能發佈。」
  言及此李奕風苦笑道:「就連去過的每個地方所有香火旺、靈盛的寺廟也都去求過。」
  柳澄胤暗自訝異,從前的李奕風壓根就不信鬼神的,聽到這裡他輕蹙眉心抿笑說:「其實,這些年我去廟裡給你和傅哥哥立了長生牌位。」他們本都是不太信這玄學的人,聊到這裡不禁相視而笑。

  李奕風接著講:「典當鋪子向來是官商聯繫甚深的,趙嵩和其他人有意處理許多當鋪剝削百姓收取暴利等問題,也曾找來不少人議事商討,我也因而接觸過一些相關的人。當時聽說過蘭城的懷興當鋪,有位新來幾年的二櫃房對字畫、珍奇古玩的見識頗厲害,時常能撿漏,尤其是幾位名家作品都逃不過其法眼,不經意就留心注意。
  巧的是這兩年我想將娘親住過的宅子收回打理,這是她和我師父一起待過的地方,雖是我師父的傷心地,但師父還是很想念娘親,我不想讓這屋宅荒廢,所以來過蘭城幾回,都是要處理這裡的事。經過懷興當鋪時就想起從前聽聞的人與事,所以遠遠觀望過。其實第一眼看見你走出鋪子,我就曉得那一定是你,但卻不知道該怎樣才能不把你嚇跑。」

  柳澄胤喝著甜湯,單手撐頰說:「不管怎樣都會嚇到。」
  「是啊。」李奕風輕笑,接著講:「我讓下人拿一幅畫去讓你看,特地落款署名。」
  「名字是後來添上的吧?墨色都不一樣。」
  「是。你跟我來。」李奕風帶他上樓,將先前那幅江曙清霜圖從收藏的櫃架上取下,拿到案上展開瀏覽。
  柳澄胤指著景色一隅問:「江邊樹下的三個小人也是後來畫的?」
  李奕風挑眉問:「你發現了?」
  「有次我把掉出鳥巢的幼鳥捧回樹上,剛好撞見你要去上朝,你畫的就是那次不是?可是當時是春季,你作畫卻在秋季,觀其墨跡就曉得明顯不是同時完成的內容。」他見李奕風莞爾,又接著嘆道:「
丹青依舊,只是物換星移。

  聽柳澄胤說完,李奕風略微低頭回憶說:「這的確是我後來才加筆,這幅畫是舊作,整理時忽然想你想得厲害,也許就是那天開始覺得你很好,把你擱上心頭也說不定。」
  柳澄胤皺眉,表情窘赧低喃:「你不要一逮到機會就講這種話,害我……」他偷瞅李奕風,對方望著他的目光柔情似水,他所有言語頃刻化作輕煙消散,默默回望。

  李奕風也不急著交談,僅是這麼互相凝望良久,他沉啞喃語:「我想你想得快瘋了。如今覺得這麼瘋了也挺好的。」
  柳澄胤被他越發熾熱的目光看得有點意亂情迷,不知該怎樣回應,只好微微偏首錯開目光。李奕風攬住他肩膀輕聲問:「今晚你別回去好麼?」

  柳澄胤沒回話,低頭愣了會兒才抿起一抹淡笑,心想這十年還真的有些事沒變過。比如,他無法拒絕李奕風,一直都是如此。他想讓李奕風快樂,讓自己也快樂,人生苦短,或許什麼倫常也是虛的,他現在也很想和這人在一起,這不就夠了?

江曙清霜、拾柒

  蘭城的春天回暖得快,只是早晚仍有些冷涼,柳澄胤的手被李奕風牽著,他默默回握,貪戀李奕風指掌間傳來的溫暖。李奕風帶他到長廊上某間房門外說:「這是留給你的房間。」

 

  「我?」
  李奕風指斜對面房門說:「中央那間是我的。」
  柳澄胤歪頭打量環境,樓上很寬敞,由於這小樓被園林環繞,無論從哪間房往外望都能賞景,但除了他們叔姪的住房外,另一側還有一間空房,他指著那間房問:「那裡呢?」
  李奕風抿笑敷衍說:「那裡沒住人。你今晚想住哪裡?我房裡?還是你的房間?」

  柳澄胤有些緊張,指著對方說要留給他那間房門說:「就這裡吧。」
  李奕風帶他進房後說:「房裡還很空,這些傢俱是臨時挑選,等你搬進來之後想換再換,想添什麼擺飾也隨你。我知道當鋪的人不可隨意離開,不過我會再找辜慶餘談。我們倆難得重逢,他也不會那麼不講情理吧。」
  「唔。」柳澄胤含糊應了聲,手還被牽著,他低頭看李奕風的手跟從前一樣沒怎麼變化,對方忽然鬆手把室裡的燈火逐一點上,讓他能將房間瞧得更仔細。雖然李奕風跟他說房裡的東西是臨時挑來應付,但卻能看出這些用具的材質做工很好,又樸實無華,挺符合他的喜好。他環視一周後滿意道:「我覺得這樣就很好。」
  李奕風淺笑:「那就歇下吧,明日你還得早點回當鋪不是?我方才已經差人去當鋪幫你通知一聲了。」

  柳澄胤垂首看見李奕風的鞋尖湊近,心跳得有些急,李奕風態度自然的輕撫他臉頰、頸側關心道:「你好像有些發燙,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柳澄胤忙搖頭,李奕風幫他脫了外袍掛好,也轉身脫自己衣袍披掛上衣架,回頭輕笑問:「發什麼愣?要我幫你?」
  「不用。」柳澄胤低弱應了一句,坐在床邊脫鞋襪,逕自挪到床裡面坐等李奕風。李奕風把床帳放下就躺到外側位置道了句晚安,接著抬手輕拂就隔空將幾盞燈火都熄了。

  柳澄胤相當驚訝,倒不是被這人的武功嚇到,因為李奕風都能隔空點穴,隔空熄燈也不過是件小事,他驚訝的是李奕風說睡覺是真的睡覺。

  李奕風躺下後發現柳澄胤還呆坐著,摸上青年的手臂問:「怎麼了?真的沒有哪裡不舒服?」
  「沒有啊。」柳澄胤有點想笑,是他把對方想得太色太不堪了,他忍著笑意躺平,過一會兒抬手摀臉咯咯笑出聲。
  李奕風問:「笑什麼?」
  「我。」柳澄胤發出單音後又湧上笑意,摀嘴笑不停,過了一會兒才結巴道:「讓我、讓我笑一會兒就好。」

  李奕風大概猜到他在笑什麼,替他蓋好被子又握住他被裡的手說:「別亂想了,早點睡。」
  柳澄胤收歛笑意應了聲,側過身抱住李奕風的手臂低喃:「謝謝你找到我。」
  「也許是我娘親牽的線吧。為了她跟我師父,我才會數次來到蘭城,留意到懷興當鋪的事。不過師父怕觸景傷情,要我把這裡都翻修了,我也還沒想好怎麼跟你相見,這才拖了些時候。」
  「這麼說來你一直都暗中觀察我?」
  「嗯。你不高興?」
  柳澄胤坦言:「我不知道該有什麼感覺,但你都是為了我,我應該還是高興的。可是你不怨我這樣誤解又躲著你,不覺得我很自私?」
  李奕風說:「怎麼會,我雖然頗氣惱這些誤會,但卻不是你的錯,說來還是因為我自己。而且你既然誤會我身邊已有別人,依你的性子是絕對不會想再打擾我,也不想讓自己因此受傷,會想躲著我也是自然的了。人之常情,怎能說是自私?是你心地太軟了……」
  「不,我也被講過心狠,我心不軟。」
  「那是對外人。」

  柳澄胤知道李奕風這番話全是出於信賴和瞭解他的緣故,心中感動不已,情不自禁湊近李奕風臉旁親了下。幽暗裡他大約親上李奕風鬢頰,抱住對方手臂,不過李奕風渾身有些僵硬,莫非是在害臊?柳澄胤暗笑,若這人真是害臊可就稀罕了。
  他怎會放過機會調戲李奕風,於是又在同一處印上輕吻,附在其耳邊低吟:「其實我心中有你,所以這些年才不敢去想。但如今你來了,誤會也解決清楚,我又能放肆想你了。」

  柳澄胤說完就有些後悔,他只是想告訴李奕風自己心中思慕之情,但講成這樣好像添了一把火,把溫馨的氣氛燒出欲望的氣息。果然李奕風一聽就不由分說的翻身壓上來親他。或許是修習的武功能令五感六識變得敏銳,李奕風準確無誤吻住他的嘴,含著唇瓣、挑開牙關探入。
  柳澄胤驚喘,這才明白李奕風並非害臊,而是在壓抑欲念?李奕風撐著自身重量,沒有壓得他太難受,即使急切親吻也不忘克制,這樣的溫柔讓他心中發暖,胸中悸動,他擁住李奕風回應。兩人濕軟的舌互相推輾交纏,氣息和心神皆隨情念欲火而迷亂曖昧,迅速失控。

  柳澄胤雖然誤會今晚李奕風想做更親暱的事,但也只是模糊閃過這念頭,其實並沒想得太深,現在卻是真的想和這人重溫舊夢,他屈起一腿在李奕風的身側輕蹭暗示,大腿立刻被男人按住。
  「別頑皮。」李奕風的嗓音沉礪許多,明顯動情,他道:「我怕分開了這樣久,自己會失控弄傷你。」
  柳澄胤輕哼,反問說:「你為我留了間房,又挽留我過夜,還躺到同一張床上,卻說對這事毫無準備?我真要懷疑你是不是李奕風了。」
  李奕風被他調侃得好笑道:「的確不是毫無準備,但沒想過你會這麼主動。我以為你會不願意。」
  柳澄胤溫柔莞爾,摸上這人的臉龐說:「是你說人生苦短,好不容易能在有生之年相逢,何苦還執著過往心魔?」

  李奕風氣息還算平穩,卻以情迷意亂,想把身下這人撕碎搗成泥吃掉,永遠不再分開。十年苦尋和寂寞煎熬令他難再忍受再和這人分開太久,卻又明白緊緊勒纏、索討的感情絕無好下場,因而只能一再克制,生怕嚇跑了柳澄胤。只不過柳澄胤反而坦率接納他這一切,無所畏懼,大概是幾年來也經歷不少磨練吧。他心疼親了親柳澄胤的眉心、鼻樑和唇,沉聲低喃:「我會竭盡所能疼惜你,我們永遠不要再分開了。」
  柳澄胤聞言鼻酸欲泣,被觸動了滿腔情緒,沉柔回應:「嗯,不分開了。我也會對你很好很好的。雖然你從前遇過種種劫數跟難關都沒有我,就算有我,恐怕也沒能幫上忙,而我在生交關時也不見你出現,但只要心中都有彼此,現在還能相聚相守,這樣就好。」
  「你啊……」李奕風輕撫他臉龐,憐惜嘆道:「說出這樣的話讓我很心疼。」
  「我不是小孩子了。」
  「我知道。」李奕風親他眉峰、眼尾,溫柔又執著的愛撫他,歛眸沉吟:「我都曉得。」

  「奕風。」柳澄胤被撫弄得不時輕喘,李奕風的手伸到他衣裡,溫熱掌心熨暖他心口,指尖、指腹不時撥拈那兩顆嫩幼乳尖,將它們玩弄得發硬突起。
  「你喜歡我喊你什麼?」
  「現在的、的名字。」柳澄胤瞇眼喘吟,雙手捧著李奕風的臉胡亂親舔,屈立微張的雙腿間嵌著李奕風的腰身,他感覺自己吐息的熱氣更甚平常,身上被碰得越來越燙,可李奕風還能從容撩撥他欲火,於是他也伸手去脫其衣物,將手探入男人衣裡胡亂撫摸。

  黑暗中彼此都在摸索這幾年的變化,對李奕風來說,姪兒已經長大成年,看來不似少年時單薄纖弱,柳澄胤這體魄平時蓋在衣袍下還有些文弱書卷氣,實際抱起來卻是柔韌健實的,感受得出這人並未疏於鍛鍊。
  柳澄胤一摸李奕風的胸膛卻幾乎要哭出來,傷疤不僅沒有淡去,而且好像還有新傷,胸腹、背上都有,疤痕有深有淺。他哽咽問:「你先前過什麼樣的日子?為何又有新傷?」
  李奕風沒料到青年如此敏銳,立刻輕聲哄他說:「不礙事的。這些傷有的是先前在異邦參與一些競技,有些是為了治傷做的嘗試,現在已經沒事了,別難過。」

  柳澄胤把人抱緊,閉起泛水氣的眼,埋首在李奕風懷裡亂蹭。他見不得李奕風吃苦受罪,跟對方疼惜自己是一樣的心情。但他不想拘束李奕風,只好勸道:「往後除非逼不得已的情況,不然不要冒險讓自己受傷好麼?」
  「好。」李奕風低頭深吻柳澄胤,得到回應令他反應更激烈火熱,他們互相拉扯衣褲,他握住柳澄胤的陽物捋弄,讓人靠在他懷中低聲喘吟,片刻後青年喉間擠出嗚咽般的悶吟,吁出一口長氣,在他手裡多了灘濃白液體,他另一手捧起柳澄胤的臉輕輕啄吻。

  情絲猶如一張巨網,誰都無法輕易擺脫。柳澄胤回頭往李奕風的面頰、下巴嘬了嘬,轉身反壓在李奕風身上,兩人互換位置。他拿手指輕蹭過李奕風的臉,低頭溫柔舔兩下,再慢慢往下舔吻,含住這人喉結時明顯感覺對方呼吸濁重,他悄然微笑,繼續往下挑逗。
  濕暖親蜜的吻持續漫延,由鎖骨、胸口至腹部,柳澄胤閉起眼都能想像李奕風享受的模樣,他猜這人應該是愉悅的,而他也漸漸沉溺其中不想就此停止。李奕風反覆撫摸他背脊,有時摸到他臀肉會施力揉捏,他迷戀對方的掌握和熱度,不吝發出舒服的嘆息。

  李奕風對柳澄胤想做的事有所預想,坐起身摸他頭髮說:「其實你不必如此。」
  柳澄胤頓了下,李奕風大概是怕他委屈不適,但他是樂意情願的。他握住李奕風硬熱而濕潤的陽物,將唇湊近其肉柱頂端喃吟:「我喜歡你,奕風。」因為喜歡,所以才想這麼做,想讓心愛之人快樂。
  室裡幽暗,李奕風仍能看見柳澄胤張口將他那肉物含入口中,微涼空氣被溫暖的口腔取代,他能感受到柳澄胤深刻的情意,被思念與寂寞煎熬的不是只有他,兩人渴求彼此的撫慰。
  「澄胤。」李奕風低吟,青年的舌比他所想像的還柔軟靈活,柳澄胤一手搭在他下腹、腿根處,另一手在陽物根部撫弄。看見柳澄胤專注取悅他,他立刻沉溺於快感中,手指伸入其髮間輕輕抓揉,柳澄胤烏溜的髮絲在手裡滑過,他摸上對方的耳朵曖昧搓拈,手指撫過其喉結,愛憐的輕輕挑動著。

  「咕嗯、呼呃,嗯。」柳澄胤吞吐著男人的肉物,越含越深,當它頂到喉嚨時他幾欲作嘔,那是身體本能的反應。明明該是難受的,卻令他更真切感受到擁有這個人,誘出內心深處的渴望,於是更加不顧一切的讓它往自己脆弱的深處插。
  李奕風實在舒服極了,卻也察覺柳澄胤發出的聲音聽起來不好受,他托住青年的腦袋哄勸:「已經可以了。我真的很舒服,你快鬆口……澄胤。」
  柳澄胤被捧起臉,不得不鬆口退開,隨即被李奕風按進懷中緊抱。李奕風握住自身陽物捋動半晌才停下來,床帳裡有他們愛欲纏綿的氣味。微涼夜風吹進帳中令他們稍微回過神來,但身心依舊為彼此暖熱難消,好像非得做些什麼才能消解這種異樣的燥熱。但柳澄胤知道李奕風還沒緩過來,環箍他的雙臂依然強健有力,他並不強求,心想來日方長,所以溫順靠在叔叔懷中沉澱情緒。

  良久後李奕風說:「換房睡吧,明日我再來收拾。」
  柳澄胤應了一聲,身心已恢復平靜,跟隨李奕風到斜對面房間就寢。
  「叔叔。」
  「嗯?」李奕風點了一盞燈,放好燈罩又去找了一套乾淨寢衣給青年換穿。他聽出來青年這聲低喚滿是撒嬌意味,不禁勾起嘴角迎視。
  等兩人都換好衣服躺下後,柳澄胤鑽到李奕風懷裡又沉聲喚:「叔叔。」
  李奕風溫柔回應,與之相擁入眠。

  不過柳澄胤這晚睡得不算安穩,雖然周身皆是曾經熟悉依戀的氣息,但仍雜夢不斷,只是醒來後全都忘了。他睜開眼碰巧和李奕風相視,後者彷彿徹夜未眠都在看他,他疑問:「你該不會一整晚都沒睡?」
  李奕風笑回:「怎麼可能?我睡過了。方才還吩咐好早飯,一會兒你吃飽就可以去當鋪忙了。」
  「喔。」柳澄胤坐起來,徒手將長髮梳攏到頸側,李奕風仍盯著他看,他歪頭問:「你是不是還想講什麼?」
  李奕風沉思了會兒問:「要是傅雪鴻和我一樣尋了你十年,你也要躲著他麼?」
  柳澄胤聞言思忖半晌,心知李奕風不會憑白無故提起傅雪鴻。他越想越驚慌,皺眉問:「你難不成是要找他來?這是何苦?」

  柳澄胤不免激動,下床更衣,俐落挽了髮髻就打算開溜,他說:「我不吃早飯了,先回當鋪。」
  李奕風捉住他手腕道:「慢著,你別慌,靜下來聽我解釋好麼?」
  柳澄胤實在氣惱這人自作主張,但又不希望再重演幾年前的誤會和錯過,於是長吐一口氣點頭答應:「好,我等你解釋。」
  李奕風稍微鬆了口氣,先讓他洗臉,再讓人把早飯端進房裡,逕自坐到他對面說:「你先吃一些,邊吃邊聽我講。」

  柳澄胤瞧他非得要等自己動筷才肯繼續講,只好挾了口配菜吃。李奕風說:「樓上空著的那間房是我留給傅雪鴻的,這些年我跟他一直在找你。放不下的不只是我,他也一樣。當年我跟他約定好不管誰先找到你都要互相通知一聲,除非有一方放棄,那麼放棄的人也不必知道你的下落。」
  柳澄胤嚥下東西後嘀咕:「是我太遲鈍,先前聽你替趙嵩做事就該想到你跟傅雪鴻會有交集。」
  李奕風微微點頭道:「我有我的辦法,他有他的手段,雖說是大海撈針,一起找人就算沒多少盼頭,但也不至於煎熬得難受。也許我跟他都在較勁,看誰先熬不住退出。不知不覺間也成了一種陪伴。
  在蘭城找到你那會兒,我欣喜若狂,除了怕驚嚇到你害你逃跑,也有私心想將你藏起來,於是就這樣隱瞞他好一段時日。不過他早晚會察覺此事,因此前些時候我傳書給他,讓他到蘭城來一趟,為免書信被有心者或仇敵窺探,信中並沒提及你。不過他應該猜到了,也許這幾日會趕到。」

  相較稍早時的驚慌失措,此時柳澄胤已冷靜不少,他咬著箸尖思忖道:「你有沒有想過要是傅哥哥不曾遇見我們,可能他就一世安樂?有時我會想,是不是人的一生都在為虛假的事奔走勞碌,為夢幻泡影豁出一切,到頭卻是一場空?讓他忘了我不是更好?」

  李奕風面上沒什麼情緒,他反問:「忘得了麼?我並不想讓你認為我又自作主張替你做選擇,只是有些事情並非一個人想怎樣就能怎樣,如果他能忘記,不、若他能選擇忘記,我想他也不會想遺忘。我也不會想。李皓瑛也好,柳澄胤也好,不管你是誰,你是真心認為只要忘了一切就能重來?
  有些事若能在有生之年有個結果,也許能少個遺憾。我雖然想獨佔和你相處的歲月,可我更不希望你將來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候想起他而感到後悔難受。」

  柳澄胤垂首不語,實在是心亂如麻,腦海一片空白。

  李奕風見他如此困惑為難,不覺放輕語氣道:「若你心中對他已經不如從前,不想再見他,我會替你攔住他。要是你想和他再續前緣,我也不會阻撓。」
  柳澄胤一臉無奈望著他,眼中有不自覺的心疼,他問:「你這是何苦,對你們真的好麼?」
  李奕風淡淡微笑安慰他說:「不必擔心我,這種事早在當初我們就有覺悟了。再說,正因為是傅雪鴻,所以才能讓我接受到這地步,也只能這樣。」

  柳澄胤望著李奕風良久,後者挑眉問:「怎麼這樣瞧我?」
  「我在想,你是喜歡傅哥哥的吧。要不然尋常人怎麼能受得了這種事。」
  李奕風聞言輕哼,回說:「這個真是你多想了。正因為我跟他之間並無可能,所以才能維持多年情誼。雖然他曾對我有過好感,但也很早就認清我了。」
  「認清你?」
  男人給自己舀湯,優雅淺嘗一口後回說:「嗯。我是喜歡他,卻無關情愛,而且他很清楚我不是平常人,若要勉強只怕沒好下場。」
  「唔。」柳澄胤細細咀嚼嘴裡的飯菜,都忘了品嘗滋味,目光落在比飯菜還誘人的男子身上,他心想這人的確不是常人,他自己亦然。
  李奕風又聊道:「有時他來找我喝酒,說他還是沒能找到你的半點消息,看見他比我還痛苦難受的樣子,就覺得我也不是那麼孤單,挺好的。」

  柳澄胤嘴角抽了下,低喃:「你這也太扭曲了。」
  李奕風微笑睞他說:「即使我是這樣的人,你依舊不顧一切來端州找我。而這樣的我,也早早就把傅雪鴻給嚇醒。所以我與他之間或許有很深的羈絆,但這和尋常的情愛無關,只是多年相知相惜的情誼。你就不必吃這飛醋了。」

  柳澄胤愣了下,擱下碗筷說:「我吃飽了。回當鋪。」他起身往外走幾步,小聲咋舌嘀咕:「我才沒吃醋。」

  柳澄胤回當鋪做事,當鋪不是錢莊,所以不是整天都有客人上門,有時他還要帶一些更年輕的伙計去找錢莊的人應酬。雖然鋪子裡的人都說他剃鬍子好看,但為了方便他還是會設法把鬍子黏上。
  尤其是要防著辜慶丰,他真怕辜慶丰看到他沒鬍子以後笑話他,或是又想些鬼靈精怪的事戲弄他。不過這些天聽辜慶餘透露的風聲,辜慶丰似乎和一個外地商人走得頗近。他現在自己都顧不了,也無心去聽辜家千金的緋聞。

  一樣是待在當鋪的櫃房裡,柳澄胤的心境卻和前些日裡大有不同,想起李奕風時,心中生出一絲絲的甜,為了維持平常在當鋪不茍言笑的樣子,他會壓下這些心情,可是神情已經不自覺柔和許多。
  剛開始從李奕風口中聽到傅雪鴻要到蘭城,他是很慌,但冷靜下來以後又忍不住有點期待、害怕。他已經想像好最糟糕的結果,莫過於兩人死生不再相見,當初那樣騙傅雪鴻,就算對方記恨他也是理所當然吧?再怎樣也好過真的徹底遺忘他。

  他這一生裡見過的
悲劇也不算少了,別人的、自己的,悲劇再多看幾回就會成了鬧劇,成了笑話。別人怎樣他不清楚,也不會刻意記上心,但他覺得自己大概就是這樣,從悲劇變成鬧劇,再成了笑話。若真能搏得在乎的人一笑倒也還好,就怕到時候傅雪鴻見到他只是冷漠瞧一眼就走了。

  默默盼了幾日都沒有傅雪鴻的消息,柳澄胤有些失落。他去後巷大宅找李奕風吃飯時被看出心事,不過李奕風沒點破,只跟他聊道:「傅雪鴻這幾年雖然卸下大梁軍職,轉而行商,但暗地裡還有在替大梁牽線,幫忙採買戰馬、網羅人才、設計武器、戰船這些事,也訓練了一批人搜羅情報。因為大梁基礎尚未穩固,周邊一些野心較大的國家仍虎視眈眈,所以必須有些手段自保,而趙嵩又於他有恩,所以他比我還忙。先前提到大梁負責監督我的人,也是他。」

  柳澄胤想起趙嵩,皺眉疑問:「那個大鬍子這麼信賴傅哥哥啊。」
  「趙嵩擅長拉攏人心,也懂得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這個簡單的道理,但要做到其實不容易。不過也因為趙嵩確實有這等器量,所以許多人都信服他。」
  柳澄胤問:「叔叔和陸先生在很久以前都提過類似大梁現行的管理制度,可是大梁仍有趙嵩這樣的王在,雖說趙嵩承諾會還政於民,但是真的會有那麼一天麼?」
  李奕風樂見他自己換了話題,沒再想傅雪鴻的事,順勢聊道:「或許會有吧。百姓若安居樂業,的確也不會想那麼長遠的事,想讓人習慣把一身拘束脫掉也得循序漸進。
  權勢使人墮落腐敗,這誰都曉得,偏偏權勢太能讓人上癮了。希望趙嵩的定力足夠。自古以來多少個朝代更迭,都是因為將天下權勢都賭在一家掌握裡,但要不了百年往往會被其他勢力取而代之,或許也該讓所有天下人都來承擔了。」

  柳澄胤聽到這裡就問:「大晉滅亡時,你是高興還是難受?」
  「我麼?」李奕風勾起嘴角回說:「鬆了口氣吧。像大晉這樣的帝國,天底下還有很多,它們就像一個個成熟的果子,我只要安靜看著它什麼也不必做,它就會自己過熟後爛掉,它熟爛後發出的氣味,很不錯。」
  「很不錯?」柳澄胤偏頭,不太明白李奕風在高興什麼。
  「嗯。多虧它的潰散和熟爛後的酒氣,滋養了許多新的事物。我也是到後來才發現,也許我並不恨父皇,也對他沒有感情,就只是想……看著他去死,看著大晉消失,看這些事物自然而然都有自己的報應。也許有朝一日我也有我的報應,但這一生能再和你相逢,我很高興。」

  柳澄胤皺眉念他:「你別這麼講話,我有點怕。」
  「為什麼你老是怕我?」
  柳澄胤回憶半晌忖道:「起初是不熟悉,後來是太熟悉。現在,我怕失去。」

  李奕風握住他的手說:「我會一直陪著你,不要怕。」
  柳澄胤望著他回以淺笑,心中對李奕風的情感就像這幾年經歷的四時流轉、來來去去的人事物一樣,全都無法一語道盡。雖然心中的感受那麼複雜,但這滋味卻會隨著時光變得越發純粹。他深愛著李奕風,可是同時他也深深惦念傅雪鴻。
  柳澄胤靜默了會兒才又跟李奕風說:「我知道你對我好,也想你能相信我,我不會拿你去和誰比較,你懂麼?」
  李奕風摸他臉,寵溺微笑說:「懂。你啊。」他暗自嘆息、疼惜,即使改名換姓,但這人思慮太多的毛病卻絲毫未改,也難怪幾次都險些將自己逼上絕路。這也讓他幾年來都被同一場噩夢驚醒,夢裡他和傅雪鴻好不容易打聽到李皓瑛的消息,卻發現找到的是一具枯骨。

  李奕風不想再嚇人,所以淺淺抿笑沒有提起。

  原先辜慶餘答應讓柳澄胤住到李奕風那裡,只不過近日懷興當鋪招了些小伙計進來,柳澄胤又自己說要幫辜慶餘教新來的伙計,所以此事就拖延了。柳澄胤到李奕風的「柳宅」吃過晚飯就回當鋪,平日也不忘將鬍子黏好,現在他還有些不習慣自己沒鬍子的模樣。
  從柳宅回當鋪時,柳澄胤就看到辜慶丰穿男裝在院子裡大聲講話,幾個新來的孩子坐在搬出來的桌前低頭被她念,辜慶丰一看他出現就跑過來打招呼:「柳大哥!」
  柳澄胤疑問:「你怎麼來啦?」
  辜慶丰理所當然說:「阿兄帶這幾個孩子回來,我幫忙照顧他們啊。」
  「你剛才好凶啊。」
  辜慶丰赧顏,哼聲辯解:「因為他們太調皮了嘛。我教他們怎麼寫當草,他們偷偷畫烏龜!」
  柳澄胤笑了笑,替那些孩子們說話:「今天我才讓他們練了一上午的當草,也許是都膩了吧。這也不急於一時,當初我也練了好些時候才會的。」
  「唉呀,你很聰明嘛。」辜慶丰肚子打鳴,紅著臉說:「我去找劉嬸,看她做好飯菜沒有。」
  「去吧。」柳澄胤微笑目送她走。辜慶丰轉頭凶那幾個新來的小孩說:「一會兒全都不許挑食知道沒有?劉嬸的飯菜可好吃了,誰敢剩下來就罰──」

  柳澄胤輕笑,看到辜慶丰依舊那麼朝氣活潑就安心了些。晚飯後他回之前住的房間休息。以前他和其他人睡通鋪,當上二櫃房才有自己的房間,他的東西不多,所以就算日後搬去柳宅,這間房大概也沒有多大變化。
  就寢前他卸下臉上的假鬍子,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他不禁猜想傅雪鴻是不是對他心生怨懟,所以不肯到蘭城?不管那人怎麼想他都能理解,只是心裡會難過跟遺憾。他幾乎要相信這種猜想,默默哭出幾滴淚睡著了。

  深宵時分,柳澄胤覺得腳底發涼,有人拉了被毯給他蓋好,將他摟緊。他有點半夢半醒,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些納悶,他不是睡在當鋪裡?怎麼會有人拿被毯將他裹起來抱住?
  柳澄胤驚嚇睜眼,慌忙掙動,那人收緊雙臂箍牢他,出聲跟他說:「別慌,是我,傅雪鴻。」

江曙清霜、拾捌

  「別慌,是我,傅雪鴻。」

  柳澄胤聞聲定住,細聲問:「傅哥哥?」
  「對,是我。」
  黑暗中柳澄胤看不清對方,他轉身去觸摸,先是摸到那人胸口,順衣領往上摸到生了鬍渣有些刺的臉。對方將一旁車簾稍微揭開,柳澄胤才藉月輝隱約看見熟悉的輪廓,驀地開心喊道:「真是你?真的是你。」柳澄胤這才意識到自己被帶到一輛馬車上。

  傅雪鴻握住他摸上臉的手微微笑說:「嗯。我一早就到你們當鋪附近,看了你一天,為什麼老黏著鬍子?」
  柳澄胤摸摸自己光滑的下巴,尷尬說:「我本來就有鬍子,被叔叔剃掉了。你怎麼不一早來找我?」
  「我……我心裡緊張,胡思亂想了許多。本想先去找奕風,明日再找你,可是實在熬不住想念,所以把你從當鋪偷出來。」

  柳澄胤汗顏道:「何必這樣麻煩,你說一聲我就會去見你啦。不過你這樣我早該醒來才對,你下了藥麼?」
  傅雪鴻坦然承認:「是吹了些迷煙進你屋裡。」
  柳澄胤調侃說:「何時連傅哥哥都會偷人了。」
  「你、你別這麼講我。」傅雪鴻被青年逗得有些臊,連忙轉移話題問:「奕風在信中提過,你現在叫柳澄胤,所以他也改了名字叫柳常思。那你也給我取個名好了?」

  柳澄胤失笑:「不用啊,傅哥哥就是傅哥哥,不必如此啦。是我先前和叔叔有些矛盾,而且他又搶先跟其他人說是我叔叔,我只好讓他也跟著改名,不然不好解釋。」
  「唉。」
  柳澄胤又摸傅雪鴻臉龐也有不少鬍渣子,有點刺,他關心道:「一路趕來很累吧?」
  「不累。只是為難你被我偷抱進馬車裡面,我本想天快亮就讓你回去,沒想到你醒得這麼快。」
  「是你擔心我,所以吹迷藥時用的量很輕吧。」
  傅雪鴻聽他話裡的意思都在替自己著想,毫無怪罪,胸口暖熱的情緒湧動,他抱住青年說:「我好想你。」
  柳澄胤靠在他懷裡沉聲回應:「我也是。」
  傅雪鴻問:「不過,為什麼你改名叫柳澄胤?雖然明白你的本名已經不適合用了,但是──」
  「唉、就是,一時興起啦。」柳澄胤挺後悔叫這名字,他絕對不想解釋這名字的由來,回頭也要讓李奕風不許洩露才行。

  「喔。」傅雪鴻覺得青年不太耐煩解釋這名字的由來,但也並未多想。他又收緊手臂將人抱牢,對方也回擁,兩人安靜相擁良久他才說:「你怪我麼?」
  柳澄胤同時問了相同的話,他們雙雙愣住,又同時發出無奈輕笑。柳澄胤說:「我怎麼會怪你?要怪你什麼?當年你有你的難處,以我當初的身份,自然是會被軟禁很久了。不過那時候我瞞騙你,不曉得有沒有害你惹上麻煩?」
  傅雪鴻摸他臉頰溫柔道:「你真傻,要是害了我,我又怎會被趙嵩如此重用。他當初雖然氣得跳腳,但並沒有遷怒任何人。不過他當時說的話我還記得,他說:『不愧是睦王的姪兒,看似溫順聽話,其實也狡猾得很!』呵,我覺得趙大哥並不討厭你還有奕風。」

  柳澄胤鬆了口氣,輕笑蕩:「那就好,只要你跟叔叔沒事就好。聽起來大鬍子是不壞,也難怪你老是講他好話。」
  「嗯。」傅雪鴻稍微鬆開手臂讓人舒服些,又不想對方離太遠,所以仍將人摟在懷裡說話。「我不怪你,是我不好,明知道你一心嚮往自由,卻依然將你軟禁在宮裡,儘管是趙大哥的意思,但是我心中多少也想過,如果能那樣把你一輩子都關在那座宮中,只有我能見到、碰到你就好了。是我……對你的痛苦視而不見。」
  柳澄胤沒想到傅雪鴻會有這種念頭,兩人沉默下來,他不想對方太自責難過,於是淺笑回說:「原來哥哥這麼喜歡我啊,我還以為這麼奇怪的念頭只有我叔叔才會有。」
  傅雪鴻說:「這並不奇怪。愛一個人就想獨佔,想要全部,也想成為那個人的全部啊。」他講完發現柳澄胤低頭不語,緊張解釋:「但我知道太偏執會傷人,所以不想真的關著你。雖然你離開辰鐸又去端州找奕風,我是覺得很難受,曾想過是不是對你而言自由跟奕風都比我重要,但也曉得這些人與事無法相提並論。這幾年我不是沒有心魔,可是只要還能再見到你,又覺得一切都不要緊了。只要你好好的,我沒有怪你,你不要擔心。」

  因為一時太多感觸,眼裡漸漸盈滿水氣,柳澄胤偷擦眼角,他不曉得傅雪鴻夜裡視物能力比他所想還好,一個溫軟觸感落在眼尾時,他才意識到傅雪鴻做了什麼,愣愣望著那人的方向。
  傅雪鴻的淺吻擾亂柳澄胤的情緒,他不知該如何安慰柳澄胤,只能再次收臂環住人親著柳澄胤的額頭,柳澄胤沒有任何掙扎和抗拒,他才又往下輕吻,淺淺碰觸柔軟的唇瓣時,柳澄胤好像也啟唇回應他。

  傅雪鴻生怕是錯覺而不敢貿然繼續,他手指輕按上柳澄胤的唇,在那豐潤的唇上反覆輾蹭。柳澄胤微啟唇往他手指輕嘬,輕聲問說:「傅哥哥來找我,我心中很歡喜,但你也說了,一旦心生愛意就會想獨佔,這我也感同深受。如今我跟叔叔也重逢……我不會再離開李奕風,但也絕不想傷害你。你是怎麼想的?也許現在我們都認為自己尚可忍受,但是將來怎麼辦?」
  傅雪鴻貪戀的在他頰上輕啄一吻,告訴他說:「你聽我說。我們都不必勉強,我並不打算忍受什麼,李奕風也不是會輕易委屈自己的人,所以我們若是有任何不滿都不會憋著。我跟他也都明白此事無法勉強,所以才接受這件事。只要你願意,我和他都不會要你選擇誰,或是不選誰,你懂麼?我知道將來可能會有許多問題,我們都想和你一起面對。」

  柳澄胤澀然笑嘆:「你們對我實在太好了。」
  「不要愧疚,這不是我們要的。」傅雪鴻摸他臉頰說:「誰都不需要勉強誰,我跟他不過是接受了這些事實。不過坦白講,若那人不是李奕風,我也接受不了。」
  柳澄胤心想這話李奕風也講過,他忍不住有點醋意,脫口說:「因為你還喜歡他?」
  傅雪鴻愣了下,又氣又好笑的將人按到身下。柳澄胤在他身下抽了口氣連忙道歉:「對不起,我不該講這種話的。明明是我不好,卻還這樣說你們。」
  「嗯,你真的很壞。柳澄胤,你拿一輩子來還我們好麼?」

  柳澄胤沒應話,他在想自己真的能讓三個人都好過麼?他會不會禍害他們?他不曉得自己的沉默和遲疑讓傅雪鴻心生恐懼,傅雪鴻像是為了確認這不是一場夢,揭開兩人之間的被毯撫摸他身體,儘管是隔著衣物仍讓他敏感得想躲。

  「傅哥哥?你、你先別這樣。」柳澄胤輕推傅雪鴻,後者動作卻更加霸道,雖然並不粗暴,卻也難以撼動。他的衣褲被傅雪鴻輕易扯開,雖然是在幽暗的馬車裡,但他並不曉得這車停在何地,心中不安。柳澄胤曝露出來的手腳、胸胸膛都有些涼,他使勁推了下傅雪鴻並吼道:「你不要這樣!」
  傅雪鴻一下子清醒過來,感覺身下的青年在發抖,他急忙按住柳澄胤的肩膀說:「你先別動。」
  「傅哥哥?」
  「我有些魔怔了……方才你遲遲不應我,又總想躲開的樣子,讓我想起當初的事。然後……」傅雪鴻苦笑著把柳澄胤的衣物拾回,替人穿好,他說:「然後我常常會做同一個噩夢。夢裡我發瘋似的找你,天涯海角都走了一遭,到過非常炎熱的地方,去過嚴寒之地,卻在找到你以後,把你殺了。」
  柳澄胤坐起來聆聽傅雪鴻講話,傅雪鴻替他把衣服攏好,給他繫好衣繩說:「我真的很害怕你放棄我、不要我。也怕像夢裡一樣殺了你。夢裡我對著屍體說,不會再分開了。我從來都不是你眼中那個瀟灑逍遙的英雄,只是個平凡人,如果不是想著你,我早已去見妻兒。」

  柳澄胤聞言心中驚惶,慌張伸手碰觸傅雪鴻,摸上他臉龐再將人抱緊低罵:「不許你比我早下黃泉!」
  「對不起。我、我不想逼你……我送你回去再去找奕風,等你靜下來再來找我們吧。」

  馬車就停在當鋪前的大街旁,柳澄胤下車時沒看見附近有人,他睨了傅雪鴻一眼說:「你把車停這裡,方才還想在車裡胡來啊?下次再這樣我真的會很生氣。」
  傅雪鴻曉得這人再氣惱也講不出太難聽的話,自己也是尷尬得很,他拉著柳澄胤說:「我帶你回去。」
  「不必啦。」柳澄胤走遠一步,回頭笑睇他說:「我每天都練功,輕功也沒有生疏。」他講完就往巷裡走,無聲翻牆回當鋪了。

* * *

  天剛亮不久,李奕風剛在院裡練完功,收功後就聽總管說傅雪鴻在最前面廳裡等候,不覺帶了些笑意吩咐道:「好生伺候他,往後他也住這裡,是主人之一。」

  他跟傅雪鴻其實也有一年多未見,他剛尋到姪子那會兒也沒有讓對方知曉,不過傅雪鴻可不傻,肯定猜出他早就隱瞞消息多時,偏偏這人脾氣特別好,也許會替他找理由呢。許久不見這朋友,李奕風也十分想念,能讓他這麼信賴的朋友不是只有傅雪鴻,卻只能接受和傅雪鴻愛慕著同一人。
  他走去浴室淨身更衣,想到這裡也是心情複雜,他不喜歡假設任何事,也不喜歡談如果,但當初要是他沒讓傅雪鴻去教李皓瑛武功?也許李皓瑛會早早就被悶死在金籠子裡,而他和姪子也不會演變成這種關係,或許三個人從此天各一方,生死也各不相關?

  李奕風嗤聲搖頭,不再作這些無意義的假想,他覺得現在這樣也好,從今而後三個人不離不棄。

  李奕風到大廳看傅雪鴻正在吃早飯,那自在的樣子彷彿這裡是傅家,他不禁失笑。傅雪鴻回頭笑睞他,嚥下口中飯菜親切喚:「奕風,別來無恙?」
  「喝酒麼?」
  傅雪鴻皺眉,笑睨他說:「哪有人一早喝酒的。」
  「你啊。」
  「我?」
  李奕風不把他當外人,所以也沒有將長髮束起,一派慵懶坐到他對面數落道:「當年跑到端州來鬧,天天喝得爛醉的酒鬼,你敢說不是你?」
  傅雪鴻訕訕然抿嘴,一旁下人已經呈上一壺酒,他只看了眼苦笑說:「不要老拿舊事挖苦我了。」

  李奕風拿起面前的筷子挾了一口菜吃,細嚼慢嚥後才問他說:「去見過他了?」
  傅雪鴻進食的動作略微頓了下,點頭應了單音。李奕風看他這樣不禁有些猜想,又接著問:「你想跟他親熱,他不要?」
  「你胡說什麼?我才沒……」傅雪鴻的臉很快漲紅,長吁一口氣解釋道:「太久沒見面,我有些激動了,可能嚇著他吧。我讓他慢慢想,不要勉強自己。」
  「你不問他在蘭城過得好不好?」
  傅雪鴻淺笑:「應該是過得不差,蘭城富庶又太平,懷興當鋪我也打聽過,不管是上門的客人或是待過的夥計,口碑都好。若是他過得不好,你怎麼可能還會讓他待在那裡?」

  李奕風輕輕比了個手勢,下人將酒端過來,他自己斟酒,輕晃酒杯嘆道:「我是希望他好,卻又希望他在我來之前過得不好。」
  傅雪鴻能體會他這種心態,卻又不忍心附和,所以搖搖頭繼續吃早飯。以前他們朋友間話也不算多,就算沒有交談都很自在,情誼就這麼細水長流維持下來,現在雖然並沒什麼改變,卻因兩人都太在乎柳澄胤,心境想法都容易變得紛雜。

  幾杯黃湯下肚後,李奕風跟傅雪鴻講:「剛找到他那會兒我很高興,可一想到和你的約定又不那麼高興了。」
  傅雪鴻聽這話就睨他說:「還敢說,你早就找到他卻還瞞了我好些時候。」
  李奕風挑眉揶揄:「你不是監督我的人麼?怎麼連這些事也沒察覺?只能怪你自己監督不力了吧。」
  傅雪鴻輕輕咋舌嘟噥:「算了,不跟你辯。」他吃過早飯就起身參觀這廳堂,心知這是李奕風母親及師父住過的地方,於是關心道:「任前輩還好麼?」
  李奕風早已拿了一卷閒書坐在一旁看,一手拿桌上炒熟的松子吃,聞言即回:「很好,有薛師妹跟謝徵在,她很疼愛那兩個後輩,在端州過得比神仙還逍遙。」
  傅雪鴻點點頭:「那就好了。不過前輩她不會想來這裡看看?」
  「大概是不會了。師父跟我娘親是在蘭城相識相交,他們在這裡度過最快樂的日子,可我娘親已經不在了,她還是放不下,所以不勉強她來。我也希望她早日把我娘親忘了,安度餘生。」

  傅雪鴻踱到李奕風面前望著人看,後者頭也不抬問他說:「何事?要不要讓趙總管帶你去你房間?」
  傅雪鴻說:「我是在想,任前輩說令堂比你還要好看千百倍,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性情也是豪放不羈,和你一點都不像,可偏偏這樣的人卻嫁進了大晉皇宮。要是皓瑛生來就在尋常百姓家,個性肯定會比原來活潑。也難怪他在常安坊時不那麼快樂。他說過最喜歡到睦王府,因為陸先生跟符先生他們都把他當普通孩子管教,當時我也只把他當弟弟看待。」
  李奕風目光凝在書頁上半晌,緩緩抬眸睇他。
  傅雪鴻面色微哂,摸摸鼻子坐到李奕風一旁接著聊:「後來他被我和趙嵩軟禁,我自以為能好好照顧他,他每天見到我也都是高興的模樣,但其實他心裡那麼沉悶痛苦,我只是不願意替他多想一點,這次見到他以後,他竟還問我怪不怪他騙了我,你說,他真的不怨我吧?」

  李奕風有些戲謔跟他講:「既然你內疚自責,如此反省,要不要從此退出好了?」
  傅雪鴻瞟他一眼,當即否決:「這絕不可能,除非他親口說不要我了。只要他心裡還有我,我會一直照顧他、對他好。就不勞你這個長輩操心了。」
  李奕風微瞇眼疑道:「我不過長你兩歲,他怎麼不喊你傅叔叔,卻喊你哥哥?這輩份豈不是亂了。」
  傅雪鴻笑了下,一副得了便宜的樣子說:「都在一起了,何必拘泥這些。」

  李奕風確實不太在意稱呼,隨傅雪鴻自得其樂了。這座大宅也因為柳澄胤、柳常思是主人而成了柳府,趙總管把負責起居院落的下人叫來請傅雪鴻看過,傅雪鴻就去自己房裡休息,小憩了半天又到外面園林裡閒晃,一個下人跑來請他去大廳,聽說李奕風正在跟懷興當鋪的老闆在大廳說話。
  傅雪鴻本想飛上屋頂先窺探一番,不過他跟李奕風都調查過懷興當鋪跟一般江湖組織沒什麼關係,只是和官府關係比較好的當鋪,所以還是打理好儀容出去見客了。

  辜慶餘不是獨自一人來,柳澄胤也同行。辜慶餘剛參觀完前院跟大宅廳堂,誇柳常思好眼光,柳澄胤在一旁聽得暗自想笑,心道:「不久前掌事你還說這是間鬼屋呢。」
  辜慶餘說:「阿胤在我們當鋪做事好些年了,一直是聰明勤奮,以前他沒家人,所以不願意告假返鄉,我就說不要緊,可以把懷興跟辜家當作他家。現在阿胤找到叔叔了,我自是替他高興,今天他跟我提起想放假的事,就是因為想多陪叔叔,我當然會答應。只不過當鋪還有不少事需要他來交接,恐怕不能立刻讓他卸下這擔子。我覺得實在是過意不去,必須親自來跟你解釋一番。」
  李奕風淺淺微笑,客氣回應:「怎麼好意思勞煩辜掌事跑這麼一趟。有事你讓澄胤自己回來講不就得了?反正他今天也要搬回來不是?」
  柳澄胤坐在旁邊,被叔叔看了一眼就立刻端起茶喝,假裝自己不存在。
  「不麻煩、不麻煩,只隔一條巷子。」辜慶餘掬起笑臉說:「在下也一直想過來找柳東家閒聊幾句,往後彼此都是鄰居,也好互相關照。」
  「辜掌事客氣了。我們新來的才需要您多加關照。」
  辜慶餘笑了笑,親切關心道:「聽阿胤說柳東家尚未娶妻,但這家大業大的,獨自管理還是很累人吧?」
  李奕風不在意他套話,隨意回答:「澄胤住過來以後,我也不算獨自一人了。」
  「但這麼大的屋宅還是多住些人,多點人氣才好,所謂屋大人少宅欺人,風水來說也不太……」
  李奕風仍然平和笑回:「不要緊的。這裡下人很多。」
  辜慶餘說:「不知道柳東家對當地商會和蘭城風雅人士組織的一些詩文、琴樂的社團有無興趣,有空我帶些他們刊載的書來,或帶你去跟他們交流一番,大家交個朋友。」
  「也好,往後住在蘭城,是該多認識些朋友。只是辜掌事貴人事忙,等您有空再說吧。」
  「我妹妹辜慶丰就有參加一些,我可以讓她帶你去啊。」

  「辜小姐?」李奕風微微挑眉,噙著若有似無的笑睞向一旁柳澄胤,後者又心虛低頭飲茶。
  辜慶餘對他們叔姪間的氣氛感到有些奇怪,但有機會把辜慶丰介紹給眼前這個看起來無可挑剔的好男人,他依然雙眼炯亮盯住獵物說:「是啊,阿胤跟慶丰也非常熟,當年還是她救下阿胤的。」
  「哦,我聽澄胤講過,是救命恩人。」李奕風轉頭問裝傻喝茶的青年說:「你怎麼沒有以身相許?」
  「噗──」柳澄胤扭頭噴了口茶,嗆著了。一旁下人立刻訓練有素的掏出乾淨帕子遞過去,另一個下人疾走過來收拾善後,三兩下就把場面恢復過來。

  柳澄胤拿帕子擦嘴後尷尬笑回:「叔叔別笑話我了。我,我怎麼能禍害辜小姐呢,再說我只當她是妹妹,而且我有些害怕女子,也沒有娶妻生子的打算。」
  辜慶餘心疼望著柳澄胤搖搖頭說:「是啊,誰說要對救命恩人以身相許的,你叔叔逗你的,別緊張。不過柳東家怎麼沒想過娶妻,能多個人照顧你叔姪生活?」
  李奕風看了看角落站著的下人,面帶笑意以眼神示意說:「我們叔姪不需要哪個女人來照顧,這些收錢辦事的人就能做得很好了。再說,我其實對女人不行,辜掌事還是別再關切這事了吧?」

  辜慶餘聽到這裡愣了下,趁對方低頭飲茶時悄悄湊近柳澄胤那裡問:「你叔叔不能人道?」
  柳澄胤無辜張大眼,表情茫然,他沒想到李奕風會這麼回應辜慶餘。
  辜慶餘皺眉用氣音念了句:「那你早說嘛,害我──」他忽見一位身穿雲白錦衣的英俊男人走進廳裡跟柳氏叔姪打招呼,目光一亮。

  傅雪鴻看見柳澄胤是滿心歡喜,自然整個人也顯得容光煥發,他最後才發現辜慶餘盯著自己看,於是客氣點頭致意:「你好。」
  李奕風介紹道:「辜掌事,這位是我的摯交好友,初到蘭城,所以住我這裡。他也是澄胤的半個師父,教過澄胤一陣子武藝。」

  「在下傅雪鴻。」傅雪鴻又朝客人行了一禮才坐到柳澄胤對面。
  辜慶餘高興說:「不愧是柳東家所結交的少年英雄,久聞大名。」
  傅雪鴻不懂這人為何一臉興奮,就聽李奕風講:「不如辜掌事將令妹介紹給這位少年英雄好了?」
  「噗咳咳。」柳澄胤又不小心嗆了一口茶,只是這回沒那麼狼狽,他捶了捶胸口,李奕風走過來把他牽到自己坐的椅榻輕輕拍背,念他說:「怎麼回事,喝杯茶老是嗆著?」
  柳澄胤的臉不可控制的慢慢泛紅,傅雪鴻看不明白這是什麼情勢,只覺得這樣窘赧無措的青年實在可愛,忘了一旁辜掌事虎視眈眈。

  辜慶餘訕訕然笑問:「傅英雄如今也單身未娶麼?」
  柳澄胤代他回答:「傅哥哥已經娶妻生子啦。」
  李奕風接腔說:「可是妻兒都無緣,很早就走了。唉。聽說辜掌事的妹妹是個活潑爽朗的女子,如果跟她當朋友一定很開心。」
  傅雪鴻從他們三言兩語間猜到是怎麼回事,又覺得李奕風實在狡猾得很,暗暗氣惱。他故作哀傷嘆道:「是啊,只因在下命格太硬才剋死了妻兒。辜掌事想必聽過穆州傅家那些事,傅家破落至此,或許也是我命格所致。所以我一直不敢再找個伴,怕的就是禍害他人。所幸柳家叔姪的命格與我相合,我也不至於一直沒有朋友。」

  辜慶餘聽到這裡,扯開的嘴角抽了下,尷尬說了些安慰的話就告辭了。在傳說中的鬼宅遇見這一個、兩個金玉其外的青壯男子,辜慶餘嚇出不少冷汗,那背影簡直就是落荒而逃。

  柳澄胤目送恩人之一的辜慶餘離開,回頭苦笑念道:「叔叔不要這麼戲弄辜大哥啦。」
  李奕風無辜道:「我沒有啊。是你的傅哥哥把人嚇跑了。」
  傅雪鴻有些慍惱,別開臉冷冷回話:「說話太直接真是對不起,嚇跑你的辜大哥了。」
  柳澄胤說:「我不是要怪你們,但是辜大哥臨時說要陪我回來一趟,我沒想到他會提起這些事。」
  李奕風摸上姪兒後頸輕揉,溫聲問:「你會沒想到?真的?」
  「就算多少猜到也不知如何說起,更何況我又不能替你們回應這樣的事。」柳澄胤尷尬低頭,李奕風拍拍他肩膀安慰道:「罷了,辜掌事也是太熱心又太關心自己妹妹的姻緣而已。」

  柳澄胤回叔叔一抹淺笑,他看傅雪鴻還有點不高興,走過去喊人:「傅哥哥,你不要不高興,辜大哥他其實很有分寸,這次之後也不會再提這種事了。他平常很精明幹練,只不過想到自家妹妹的事就會變成一個傻大哥。」
  傅雪鴻抬頭回看一眼青年,心想這幾年對方無論個性和個子都成長不少,他站起來盯著柳澄胤瞧,自己只比柳澄胤高一截,再看柳澄胤歉疚的樣子,當即心軟說:「我沒怪你,沒事了。」

  柳澄胤鬆了口氣,衝著傅雪鴻微笑,前者道:「近來當鋪還很忙,過一陣子我應該就能放假了,辜大哥人真的很好,他說我好幾年都沒放假,所以特地要給我一年的長假。那我就能好好跟你們相處了。」
  傅雪鴻聽完有些懵,半晌才反應過來這番話的意思,他欣喜握住柳澄胤雙手說:「小胤,你的意思是、你剛才說跟我們相處,也就是說──」

  柳澄胤紅了耳根,抽手轉身走開兩步,又回頭跟他們講:「其實現在的我,沒有你們也能過得挺好,也不怕孤獨寂寞,不怕打雷閃電,不怕吃酸辣的食物,不那麼容易醉酒。但我依舊怕死,怕回到以前那種喘不過氣來的日子,除此之外我也沒有特別想要什麼。」
  李奕風也起身走近柳澄胤,偏頭睞他說:「無欲則剛麼?那麼,現在你有什麼打算?」
  傅雪鴻聽他們交談,手心微微出汗,儘管他表面沉靜無波,心卻跳得又急又快。他看柳澄胤牽住了李奕風的手,心有點沉鬱。

  柳澄胤轉頭看傅雪鴻繃著臉僵硬站在那裡的模樣,心疼又好笑的走過去牽起他的手說:「我們都變了很多,但是也有沒改變的事。像這樣的我,你們會願意再和我一起……過今後的日子麼?」
  李奕風沒想過他會如此主動,傅雪鴻低頭盯住被牽牢的手也激動得腦袋空白,兩人一時都沒回應。柳澄胤看他們這樣也跟著緊張,陷入混亂,臉皮越來越燙熱。柳澄胤慌亂道:「雖然我還是不太中用,武功也是半吊子,但是在當鋪磨練了幾年也比一般人還會記帳,而且我也在懷興當鋪管過廚房的事,也學了好些菜色,還有、還有我學了一些蘭城跟附近縣城一些方言,如果你們要做生意或打探情報說不定都能派上用場,我、我不是以前那個什麼也不會的小孩了。」

  李奕風看柳澄胤焦急欲泣的窘樣,儘管心疼卻又不禁想多看一會兒。傅雪鴻可就沒李奕風那麼沉得住氣,趕緊回握柳澄胤的手說:「以後一起過吧,不管你會什麼或不會什麼,我們都一起過日子。」
  李奕風淺笑附和:「是啊。就像你對我們兩個一樣,不是為了求生而依賴,只是心中有我們。我們對你何嘗不是這樣?不管你變得怎樣,總是想和你待在一起。」

  柳澄胤激動得哭了兩滴淚,又轉身匆匆擦掉,背對他們說:「嗯,那就說好了以後都一起過。那我就先回當鋪忙了,晚點過來找你們。」他說完不等他們回應就飛也似的溜掉了。

  傅雪鴻疑問:「他這樣是在害臊?」由於遲遲沒等到回應,轉頭才發現李奕風早就走回屋裡,也笑嘆一聲跟了過去。
  李奕風聽著傅雪鴻跟上來的腳步聲,釋然淡笑:「慢慢來吧,日子還長得很。」
  傅雪鴻笑應:「也對,他長大了,可我們也還沒老呢。」

  柳澄胤跑到附近水塘等心緒平撫下來,眼中水氣慢慢散了。水面倒映著藍天,也映出他今天忘了黏鬍子的模樣。他望著水面發愣好一會兒,驀地失笑,可憐的李皓瑛死了,但是在蘭城新生的柳澄胤會活得越來越好。他戀慕李奕風和傅雪鴻,那兩人都這麼珍惜他,他已經是世間最幸運和幸福的人,就算從今往後仍有其他風風雨雨,他相信自己也能面對。

  沉澱心緒後,柳澄胤神色沉著平穩的走回懷興當鋪,繼續完成他二櫃房的工作,凡事總該有始有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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