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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繼張姍被暗算後,陸續又有幾人找李嗣祓除惡咒、邪氣,這算是李嗣的兼職,不過這些人卻不一定是有特殊體質或能力,他們的共通點都是自己客戶的資料疑似遭竊。有的人是業務員,有人則是保險員,透過別人介紹轉而找上李嗣幫忙,李嗣會利用其他人的名義驅邪除咒,僅有張姍等同行知道李嗣的這項能力。

  張姍和其他同行都跟李嗣提過,他們一致覺得有一群人在搞鬼,普通駭客把人家資料駭走就好,卻還要施惡咒害人,還聽說有同行突然橫死,搞得其他算命師也心中惶惶。但李嗣卻沒什麼反應,依舊照常度日,這也讓張姍不知該說他什麼,甚至覺得李嗣真的挺冷血。

  李嗣的兼職並不避諱房客知道,段豫奇本身也見怪不怪,反正不要影響他生活都好,但說他們兩都冷漠也不盡然,畢竟涉入這行的事,旁人也無從干涉。現在的李嗣可以不必在家裡掛著假笑,段豫奇雖然覺得之前李嗣的假面挺討喜,但終究是虛假,他還寧可李嗣用真面目對他,兩人之間的相處有著細微的變化,少了客氣虛假,多了一點莫名其妙的試探。
  段豫奇逐漸瞭解李嗣平常溫和親切的樣子只是應付社會的假面,沒外人在場時就變得面無表情,也就是俗稱的面癱。

  「旭」開幕一個月以來生意平穩,加上菜單不時更換,李嗣的手藝不錯,除了社區的固定客源也總能吸引新客人上門,即使是段豫奇也幾乎三餐由李嗣包辦。段豫奇自幼看慣了光怪陸離的現象,對李嗣這些事還沒什麼真實感,日常生活並沒太大改變,唯獨忘不了李嗣說的那句話──「我吃祂們。」

  人對未知的事物難免有不安及防備,但可能也有好奇、追求獵奇的心態,段豫奇就傾向後者,好奇心這遠遠壓下心裡的恐懼。

  七夕過了一週,在一個微涼的夏夜,李嗣自三樓走下二樓,癱著臉對坐在客廳用筆電寫稿的段豫奇說:「你把燈關了。」
  段豫奇皺眉,他要趕著交稿,這傢伙卻不長眼還讓他關燈。他也想知道對方究竟想幹什麼,關了燈和筆電螢幕,語氣不耐煩的問:「然後?」

  李嗣沒出聲,黑暗中出現一點螢光綠,綠光優雅浮動,飛過段豫奇頭上,段豫奇愣了下才反應過來,問他:「螢火蟲?」
  李嗣平靜應單音,替他開燈,攤開掌心後有隻像蟑螂的蟲子飛過去停駐,他輕攏手指默默回樓上,留下呆愣的段豫奇。段豫奇跟上三樓納悶問:「所以你這是來炫耀還是怎樣?我不懂。」

  李嗣打開陽台窗門把蟲放飛,回屋對上段豫奇疑惑的臉,他說:「沒怎樣。你覺得怎樣?」
  段豫奇只覺得莫名其妙,但還是敷衍說:「有點訝異,沒有想到這麼市區的地方也有螢火蟲。」
  「失去棲身之所才來來的,大概是陽台有水草植物,所以來避難。」
  「真可憐。」這句話不是敷衍,而是段豫奇的感受,雖然他平常也是沒心沒肺,能冷眼看待不少事,可是私底下卻算是個環保憤青,雖然不是跑去當義工、參與抗議,卻常常捐錢給自己支持的團體,也會在網路連署,牽扯到大自然的事就會有些偏激。

  「喔。」李嗣敷衍應了聲,逕自走到書架上拿書看。段豫奇知道他雖然沒表情,但還是有情緒,比如此刻他覺得李嗣其實是想給他看螢火蟲,想讓他吃驚,可是沒想到他反應平淡,所以李嗣有點失望。

  想到這裡,段豫奇也不好意思馬上走人,暫時擱下稿件跟他閒聊:「我以前看漫畫,有一則故事是畫螢火蟲被妖怪利用,身上四處作惡,騙了很多貪戀光芒的生物跟靈魂,後來自己也被那些光吸引著魔,最後被神靈淨化,變成螢光消逝。」
  「現實裡也有不少妖鬼會被螢火蟲的光吸引。」李嗣抬頭思忖說:「如果引來的是有點修為的東西,吃了也不錯。」
  「所以你是把螢火蟲當成餌?」段豫奇皺眉。李嗣別有深意看他一眼,沒說什麼,像在等他下文。
  段豫奇想到什麼講什麼,哪有下文,一下子氣氛尷尬,他抿嘴舔了下略乾的唇瓣,問:「你吃那些咒術、能量的時候是什麼感覺?都不會不舒服?有沒有副作用?」
  李嗣緩慢眨眼,眼底流露自嘲笑意,借之前的比喻回答:「你聽過植物行光合作用還會有副作用嗎?」

  「是因為好吃才吃?動機是什麼?」
  「每次口感都不一樣。也不是能吃就吃,吃飯都會挑食,何況是吃祂們。記者先生,還想問什麼?」
  段豫奇尷尬,卻莫名關心:「這樣不要緊嗎?」
  「什麼要不要緊?」
  「有後遺症怎麼辦?或是像張姍他們那樣被盯上?誰來幫你解決?」
  李嗣興味迎視的目光微黯,語氣平靜得讓人感到冷漠:「先關心你自己吧。如果我願意,吃活人魂魄也辦得到。就連張姍都提防我,你也不算普通人,為什麼沒有一點危機意識。」他稍頓,再說:「不過我也不靠吃祂們維生,更不是植物在光合作用。」

  李嗣一雙長腿交疊,坐姿隨意而慵懶,一手拿書靠著椅臂問:「怎樣?是不是想問我是什麼東西?」
  段豫奇倒是真的沒想很多,繃著臉回他說:「人啊。上下左右看、橫看豎看都是人啊。你不想當人嗎?就算你不想,可是你現在就是個人啊。」
  李嗣閉眼,像在冷笑一樣輕哼一聲,淡然說:「世界上很多人空有人的軀殼,沒有人性。」
  「我知道,我又不是剛出生,這我都知道。可是你不是那種人。噯,都這時間了,不跟你聊人生了,我得去趕稿。」段豫奇講完匆匆跑下樓,留下李嗣在三樓愣怔,他並不知道自己這理所當然就認同李嗣是人的語氣改變了什麼。

  李嗣雖然少有表情,也不輕易顯露情緒,但確實有喜怒哀樂,雖然很平淡,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沒有這些人應有的常性,但聽見段豫奇講的那些話,他覺得心情不錯。段豫奇只知道他能將非人的某些東西吞噬,並不那麼瞭解他,卻認同他是個人。

  「我是……人。」李嗣低吟,講完這句自己都想笑,深埋內心的久遠記憶和情緒有些鬆動,愉快褪得很快,隨之而來的是酸澀和陰鬱。會把他當人看待,平常心往來的人們,都只是因為他塑造的形象跟假面。
  段豫奇這傢伙究竟是太看輕他,還是太狀況外了。

  李嗣並沒想到招來的房客會是當初那個乘黃投生的孩子,但他看見段豫奇第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一種直覺感應,曾經能吃下腹的絕佳補品就在這副皮囊裡,但礙於許多原因,他不能把房客宰來吃。
  不過他並不急,本來就沒想過非要吃乘黃,之前也以為這麼難得的靈物要是投胎,肯定也要被其他妖魔鬼怪發現然後瓜分的,但不可思議的是這傢伙能活著來到他眼前。所以他思忖著要是哪天段豫奇猝死,他再吃也還來得及,因為這樣的靈物一般鬼怪也消受不起吧。

  所以他像看著一顆青澀的果實慢慢成熟,等它爛熟時再收割就好。有時興起,也會做出像今晚一樣的事,捉隻螢火蟲去逗人,看對方一臉莫名其妙就達到娛樂效果。

  段豫奇生得不差,甚至比那些所謂的偶像明星還順眼,濃眉大眼,秀挺的鼻,微翹的上唇,一雙略尖的耳朵,在李嗣看來還和乘黃的模樣差不多,像隻野生動物。段豫奇認定李嗣是人,李嗣偶爾還會把段豫奇當作是過去那隻靈物一樣,忍不住想戲弄獵物。

* * *

  段豫奇的工作比其他搶讀家的記者還輕鬆,但也只是相對性的,職場也充斥著小人,所幸段豫奇的人際關係不錯,也有自己的圈子。但自從他替王騫虎把巧克力退給于蘩,于蘩就開始疏離他到了圈外。
  儘管對于蘩已不抱任何感情上的想法,段豫奇仍覺得心情不快,而且他還沒質問她究竟為什麼要給王騫虎下咒。兩者之間乾脆斷了往來,見面也當沒看到。就算不知他們兩個之間發生什麼事,同事們也不會白目去探究,省得惹一身腥。

  段豫奇收到王騫虎傳的網路訊息,簡短報了平安,暫時就沒有跟于蘩追究的心思,而是應付每天的工作。這間他和于蘩都恰好到同一個市區出外景,攝影組也是同一班人馬,他在「旭」吃過早午餐就過去會合,于蘩結束外景沒走,而是跟著他們來到某知名聯鎖飯店參加L牌的香水發表會。

  出示記者證之後每個人都由工作人員戴上試香的小花手環,男性則是別上胸針,女性是紅白相間的茶花,男性的試香胸針則是同色系的玫瑰。

  會場週邊都是精心設計的花藝佈置,天花板懸掛著進口的各類藤蔓花草,柱子、門窗、看板都是滿滿的花草植物。餐桌上則橫亙著特地挑揀過如流雲般的松木,奇形怪狀,輕食甜點和飲料皆是輕軟浪漫的顏色,宛如進到一場芬芳的夢境。
  記者群爭相採訪拍攝,段豫奇將攝影組分成兩批人,一批去拍那些看板前露相的名人,自己則帶著攝影的陳大哥去調香師專屬的房間做採訪。透過前輩的人脈,他獲得十五分鐘的採訪時間,一位打扮高雅的女士引他們進房間裡等候。段豫奇喝了口白開水,看到一位穿著休閒西裝的高大青年進來,那五官分明是東西方混血的模樣,人也高大,說著流利的中文和他問候。

  這名青年就是這次推出新款香水的知名調香師Joey,雙重國籍,中文能力不錯,喜歡收集泰迪熊。段豫奇自己準備了一隻熊作為賀禮:「我知道你有收集小熊的習慣,或許這隻小熊你已然有同樣一款,不過我認為每隻熊都是獨特的,相信你這麼喜歡牠們,不介意再多收一隻。」
  Joey非常開心,拉過段豫奇抱住拍了拍背,然後坐下進行採訪,結束幾道問題後又聊了一會兒,那位應該是Joey的秘書的女子走來提醒發表會即將開始,Joey才起身又抱了抱段豫奇。段豫奇心想作風洋派的人是不是都這麼熱情,抱了又抱,頰邊冷不防沾上一道微濕的觸感,接著聽見Joey輕聲說:「寶貝,你的氣味實在是太香了。我很喜歡。」

  Joey說完就鬆臂退開,一臉彬彬有禮,完全不像是會輕薄人的樣子。由於事發突然,段豫奇當下錯愕,反射性的交際應對也就是扯動嘴角微笑一下,看Joey揮手從容走開,他才回神低罵:「死……變,態。」
  負責攝影的陳大哥好像也看他們兩個人抱一塊的時候氣氛略古怪,湊上前關心:「怎樣?」
  段豫奇瞇眼睨陳大哥,跟他提醒:「那傢伙好像喜歡男人。我看你要當心哦。」
  「不是吧。」陳大哥表情古怪看向門口:「沒想到、所以你被他吃豆腐?」
  段豫奇嫌棄的抹臉,擺手說:「我去洗臉。你先去忙。」

  段豫奇洗臉的時候,外面發表會正式開始,大廳降下大螢幕介紹這次新款香水的概念,接著播放形象廣告,然後是結合3D光影的走秀。段豫奇回到會場時看見于蘩在舞台邊和Joey有說有笑,狐疑心想:「她跟Joey認識?難道阿虎不喜歡她,所以就轉移目標?」

  他挑了下眉走回同事身邊,這時Joey必須上臺說些話,于蘩也回到攝影組,他趁機問她:「妳好像跟Joey很熟?」
  她像平常一樣親切微笑:「還好啦。上課認識的。」
  「上課?」
  還以為于蘩就此疏遠段豫奇,沒想到她從隨身小包裡找出一張名片遞給段豫奇說:「就這個,Joey提到你,有興趣可以來旁聽看看。我覺得蠻不錯的,對排解工作壓力也很有幫助。」

  段豫奇接過名片看,上面寫著天靈聖修會,好像是靈療課程什麼的團體。他再看于蘩清新甜美的妝容和微笑,心中暗笑:「八成對感情問題也很有幫助吧,感覺像是什麼邪教。」但表面沒有顯露,客氣的收下名片就拿出手機打這次工作的草稿。
  發表會後每個人都收獲頗豐,拿了試用的新款香水回去,還有一些折抵券及小禮物。段豫奇覺得不拿白不拿,男香留著用,女香可以送人,下午再跑去繳些生活雜費、處理瑣事就回租屋處。

  下午的「旭」生意不錯,天花板的燈由白亮可換成微黃的燈光,音樂也換過,成了下午茶店,每桌幾乎都有客人。段豫奇不消費的時候都由後方的旁門進屋,想消費就會從大門入內。今天他走前門,把自己用不到的女香擺在吧臺上跟李嗣說:「老闆,我用這個跟你換一份冰淇淋鬆餅和飲料怎樣?」
  段豫奇故意戲弄回去,李嗣看了眼竟然也沒拒絕,以眼神指示艾莉帶位,艾莉今天沒穿直排輪,穿著素色亞麻圍裙過來招呼:「請跟我來。」說是帶位,但也僅是指著吧臺末端的空位給人,因為其他地方都坐滿了。

  段豫奇拿起手機滑呀滑,掃了幾則新聞,然後聞到一股惡臭越來越濃,他左右張望,附近的客人也跟他一樣在找臭味來源,這時李嗣繞出料理臺低聲跟他講:「你跟我來一下。」
  段豫奇不明所以,但他跟李嗣一走開,那臭味立刻消失。李嗣拉他的手到樓上,關上樓梯間的門,兩人在樓梯間互看,他忍不住掩鼻問:「幹嘛?什麼味道好臭。」
  李嗣目光往下移,伸手替他摘胸針,他順李嗣的動作看,發現胸針上的花不知為何已經發黑,像燒焦一樣,而且連胸針本體的金具也受到腐蝕。李嗣摘下胸針,自它上頭飛出兩三個黑點,李嗣眼明手快把黑點拍在掌心,再往腳邊甩。
  段豫奇倒抽一口氣,手摀嘴壓住驚呼也防止奇怪的東西跑進嘴裡,因為他看到李嗣腳邊迅速的冒出一顆頭把黑點吞掉,但速度太快根本看不清那顆頭是人的樣子或其他東西。

  「那是別人對你的一個意念,附著在上面,不弄掉的話會招來更多危險。」李嗣把廢了的胸針塞還到段豫奇手裡說:「記得垃圾分類。我去工作了。」
  「等下。」段豫奇急忙抓住他手臂追問:「剛才是什麼東西?什麼意念?還有你剛才腳邊有顆頭噯!」
  「你之前不是很冷靜,大驚小怪幹什麼。意念就是有人想對你做某些事,頭的話,那是自己跟在我身邊的東西。」
  「什什、什麼東西?」
  李嗣目光往一旁飄了下,又拉著段豫奇的肘往更樓上走,似乎是為防他叫得太大聲,他說:「之前這屋子空很久,所以很多東西都聚在這裡。比較厲害的爭地盤,低級的靈體就會跟牆頭草一樣誰贏了跟誰。附近所謂的神靈也管不了,因為也不算是真的神,只是大家都有修出一些道行,跟人類世界一樣,黑白兩道有界限,沒必要惹一堆事。後來我買了這裡,就把礙事的吃掉,其他順服的就暫時不管祂們,有時候廟裡的那些『人』也會過來作客。我不吃的東西就扔給祂們吃,這樣你懂了?」

  段豫奇連連搖頭,「不懂。」他下意識抓緊李嗣手臂,小聲問:「房東先生,你屋裡很熱鬧嗎?我為什麼都沒感覺?可是我偶爾也看得到鬼……」
  李嗣說:「怕你困擾,所以我把祂們都隱形。放心,祂們不敢騷擾我的房客,除非你欠房租。」李嗣看他疑神疑鬼的,心裡好笑,臉上仍沒表情,不自覺放輕聲量問:「好了,我要去工作,你想看清楚嗎?還是我繼續遮掩?」
  「我要看清楚。」段豫奇從來不逃避真相,因為他更討厭自己盲目無知。不過說完這句他就有點後悔了,李嗣只是在他眼前打個響指,然後他就看到李嗣由頭至腳都繞著一堆模樣詭異的東西。

  說是東西,是因為段豫奇也不知道該怎樣界定那是什麼,有長很多毛毛腳的臟器在李嗣腳邊移動,像蜘蛛一樣,也有無頭的鳥繞著李嗣飛,或像是古董的器物生出嘴臉,祂們或跪伏或敬畏的跟著李嗣移動,不敢直接碰觸李嗣,卻又很崇敬的湊近。

  李嗣覺得沒什麼大不了,但他看段豫奇呆愕的表情,不由自主伸手摸了摸對方的頭髮說:「祂們都很乖,看久就習慣了。我去忙。」
  段豫奇沒吭聲,李嗣打開門走回一樓,其身後也拖著一大串妖精鬼怪的隊伍。而且那些隊伍並不那麼和諧,會打架、互相撕咬啖食。可是李嗣竟然說祂們都很乖,這個乖的定義大概是指祂們不會、或是無法對房東及房客出手吧。

  段豫奇僵住的臉浮現一抹感覺荒唐的笑,啞聲輕語:「他當作在養寵物?」之前說要把螢火蟲當餌食的言論在此刻也不足為奇。冷靜片刻他想起要緊的事,瞪著手裡的胸針,跑上樓把它扔進垃圾桶。
  「兇針還差不多。」段豫奇啐了聲,覺得香水發表會有問題,就不清楚這惡念是針對他還是也會對其他人不利。等「旭」打烊之後,段豫奇才想起沒吃到鬆餅,直接下樓找李嗣吃晚餐。艾莉收拾完桌位就下班,李嗣正在拖地,讓他等一會兒。他等不了,也幫忙把餐具洗了,邊忙邊問:「今天張姍沒來?」

  李嗣聽他問起別人,心裡不大高興,冷淡回答:「她最近的班是上午,下午都去上課。」
  「又是上課?不會也是什麼靈療的課程吧。」
  李嗣眼神微變,邊拖地邊回:「是啊。天靈聖修會。」
  「感覺好像怪怪的,你不覺得嗎?越是強調聖啊、靈啊、純潔的東西,往往就越是不純潔、不靈聖。」段豫奇冷笑。
  「是這樣沒錯。」
  「那你沒勸你的搭檔別去上那什麼詭異的課?」
  「她有分寸。我想她只是好奇吧。」
  「……房東先生,如果有天我在你面前被車撞了,你會不會報警叫救護車?」這傢伙感覺就是會見死不救,除非有利益。
  李嗣微微點頭,他說:「叫我李嗣就可以了,老是喊四個字不嫌麻煩?」

  段豫奇有張姍的網路社群ID,因為擔心而傳了一則問候過去,張姍立刻回傳一張照片,說她在吃飯。他坐在吧臺上等飯,李嗣收完掃具準備煮咖哩,他問李嗣說:「其他人都知道你這樣?也看得見你周遭的東西?」
  李嗣削馬鈴薯,分心回話:「張姍知道我私下沒什麼表情跟情緒。她知道我能除掉不好的能量,但看不到祂們。其他人知道的不會比她多。」
  段豫奇盯著一個不停噴出不明液體的小怪物在料理臺上走來走去,雖然實際上對食材無影響,但他還是看不下去李嗣身邊繞這些東西,乾脆走到李嗣身邊動手把祂們都撥開、搧走,那些精靈古怪的傢伙慌忙四散,沒敢再接近食材和李嗣。

  李嗣接著削胡蘿蔔,感覺段豫奇有點雞婆,可是並不討厭對方接近自己,他心情愉快,繼而察覺發現自己在微笑,指尖輕撫嘴角後又繼續料理食材。段豫奇回頭看,李嗣指著一把刀讓他幫忙。料理區算是寬敞,兩個大男人在一起忙也不嫌擠,段豫奇想起以前常自己料理三餐,李嗣也想起差不多的事,兩人莫名停下手來互看。

  靜默了四、五秒,段豫奇挑眉問:「你怎麼了?」
  「感覺怪怪的。」李嗣誠實答道。他覺得怪,但不討厭,以前不是沒和人同在廚房見習、工作過,可是和段豫奇相處時他心裡會有一種暗暗湧動的情緒,大概可稱之為愉悅。
  這就像曬暖的棉花鋪在心中最陰冷的地方,雖然可有可無,不過令他在意,要是那點溫度無法填滿也隨之冷卻,他或許會想要更多,只是這浮動的念頭很快被李嗣拋諸腦後。

  段豫奇以為他身體不舒服,立刻搭他的肩上下打量,摸來摸去的關心道:「哪裡不舒服?沒有受傷,是不是感冒?發燒?」講到發燒,段豫奇把手背貼在彼此額頭探溫,疑惑道:「好像沒很燙,低燒嗎?我有進口的綜合感冒藥,你等我。」

  李嗣拉住段豫奇說:「沒病沒痛。我沒事。」他懶得解釋,段豫奇的眉皺得更緊,雞婆念他說:「房東先生,一個人生活要自己照顧自己。你不要逞強。」
  段豫奇自知雞婆,但他好不容易找到cp值這麼好的住處,可不想連房東都出事,房東出事的話誰來當他一日三餐的伙伴!李嗣無言,默默煮咖哩,卻不討厭房客的雞婆,反正不痛不癢,充耳不聞就好。
  段豫奇念道:「總而言之,我是真心不希望你生病或出事。你是我一日三餐的伙伴,而且我想在這裡住久一點,這裡生活機能好、交通便利、環境佳,租金低,你要是倒了我會困擾。」
  「一般人就算不怕這塊地,知道我能吃某些東西之後都會嚇得搬走了。」李嗣試探說:「你就沒想過有天你出意外快死了,我也能把你的靈魂吃了?」
  段豫奇錯愕瞪著他,脫口反問:「會嗎?這樣也行?」
  「可以吃生魂,但是我還沒吃過人的。」
  「哇……你好像很平靜的講了不得了的話。」段豫奇下意識往後傾,一手撐著後方料理臺說:「所以你是把我當備用糧食在養?但你又不是靠吃這種東西維生。」
  「怕嗎?」
  段豫奇想了想,雖然有點不安,卻撇了撇嘴逞強回話:「怕什麼,這世界多的是人吃人。有本事你直接吃人啊。而且真的想吃就不會跟我講這些話了。」

  李嗣停下手邊的事注視他良久,意味不明抿唇淺笑。段豫奇皺眉,一爪掐他的肩膀追問:「講清楚,你在笑什麼?」
  「笑你是傻瓜。一點危機意識都沒有。」
  「……」
  「如果我是你,立刻就搬,不管對方有沒有動過危險的念頭。你能活這麼大是奇蹟。」

  段豫奇不以為然的翻白眼,他不是笨蛋,只是有時候更相信直覺,他覺得李嗣扯這麼多,到最後也不會真的吃他生魂。至於死後的事,他根本不想去想。
  「你家裡還有誰?」李嗣接過段豫奇添好的飯,將咖哩盛好端到吧臺桌上,肩並肩吃晚飯。店裡的音樂停下來,他隨口開了個話題扔給段豫奇。
  「有個媽和一個姐姐,名義上的。那是我爸第一任老婆,我生母是小三扶正,生下我沒多久就走了。我跟我姐是同父異母,我名義上的媽把我領養走,大概也不是為了照顧我爸的孩子,現在想想應該是要從小折磨我吧。」段豫奇語氣平淡,如果不把這些事當作別人的事來講,他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因為李嗣私底下是個沉靜的人,不會四處八卦,段豫奇很自然就講起自家背景。

  李嗣看他沒少塊肉,給人印象健康爽朗,他問:「你家人會虐待你?」
  「精神上。」段豫奇笑了下,補充說:「其實是彼此彼此啦。他們不讓我好過,我也沒讓他們好過。我國小就去念寄宿學校,現在也跟他們失聯了。我自己能養活自己。你呢?我講完我家,你也講講你家吧。」
  李嗣告訴他說:「這裡拆掉重建過,它重建之前是我家。」
  「啊?」段豫奇詫異:「你住這裡?以前住這裡的人非死即傷,不然就是瘋掉,就算搬走也衰運連連。你……」

  「我爸媽都是公務員。我爸的副業是算命師。上面還有一個哥哥跟一個姐姐。他們死後,我被一對開早餐店的夫妻領養,過了幾年平凡穩定的日子,但是養父養母在我大學剛畢業的時候遇到船難也走了。後來大概跟你差不多,一個人討生活。」李嗣的語氣更無起伏,他伸長了手拿桌上的冰開水倒杯子喝,朝盯著自己的青年不解眨眼。

  段豫奇垂眼同情道:「沒想到你之前那麼坎坷。怪不得你現在這樣。沒什麼情緒跟表情,是自我保護機制吧。創傷壓力症狀群?」
  「我本來就這樣,跟人生經歷無關。我生下來就有殘缺,那就是沒什麼感情,你不必同情我。我起碼比你好,有過好幾年正常人的家庭生活。」
  「哪是,你比我慘吧。我從來沒享受過正常的家庭生活,所以也沒什麼好失落的。擁有再失去不是比較可憐嗎?你才不必同情我。」
  李嗣替他倒開水,用鼻腔輕哼,他回應:「從來都沒擁有過更可憐。那點同情心留給你自己吧。」
  「你才是。我不覺得自己可憐啊。」
  「好,你不可憐。你也別誤會我在同情你,我是不會對食物產生感情的。」
  段豫奇撞他手肘嗤笑:「我也沒同情你,少臭美。」

  李嗣摸摸被撞的手肘斜睨人,無奈失笑。他想過段豫奇可能有的反應,嚇跑、搬走、避他危恐不及,卻沒想過這人根本不拿自己略具威脅的試探當一回事,繼續賴著,坐在他身邊吃同一鍋飯。

  「真是不知死活。」李嗣輕斥,語氣卻沒他自以為的冷漠,對方只是笑兩聲回應,他望著段豫奇的吃相,目光隱有笑意。

  飯後,他們拆了香水包裝,李嗣拆了一盒三款新推出的女香,段豫奇則拆三款男香。李嗣嗅了其中一瓶就立刻握住段豫奇的手阻止他聞,並把那些香水一支支都打開來倒掉。段豫奇似乎預想到香水可能有問題,也不怎麼詫異,李嗣說:「有屍體的味道。一股死氣。」
  段豫奇狐疑瞇眼:「你是說像影視小說故事的那樣?把人蒸餾了?」
  「類似吧。要是聞久了,可能會上癮。狗或一些畜類對這種氣味尤其敏感,對牠們而言也能說是香水,呵呵。」

  李嗣臉上沒表情笑了兩聲,段豫奇心裡發毛,再看李嗣這樣皮笑肉不笑的德性忍不住伸手去掐他臉頰肉。李嗣挪眼看掐自己臉的手問:「幹嘛?」
  段豫奇收手沒答話,轉移話題問:「為什麼Joey做這種香水?目的是什麼?」
  「八成有人想攝取活人魂魄。」李嗣轉著香水空瓶猜測,他想起久遠以前的事,追憶道:「有些人為達目的、滿足欲望,會不擇手段,任何東西都能出賣,包括自己。有人賣就有人買,包括鬼。有人專門養鬼做買賣,鬼不夠了就只好從人下手,因為鬼是人變的。靈魂能賺一筆,空下的軀殼自然不能浪費,拿去處理煉成特殊的香水,用來標記或是助於攝魂,一舉多得,循環利用,務求將能利用的東西壓榨得一滴不剩。」

  講到這裡,李嗣把空瓶扔去回收桶,回頭對著段豫奇驚呆的傻樣,半晌段豫奇僵硬的拍了拍兩個掌聲擠出兩字:「精闢。」就是俗稱的養小鬼嗎?只不過換了經營方式。

  李嗣走近他再次詢問:「怕了?」
  段豫奇皺眉反問:「你很希望我怕你?」
  李嗣也說不清楚自己想怎樣,他一直與任何人都保持距離,因為沒有與人交流的必要,他的偽裝滴水不漏,他也只在乎自己。以前沒能吃掉乘黃,雖然可惜卻也不會特別執著,現在只因為認出段豫奇就是那乘黃轉生,竟然一再興起和對方親近的想法,不時透露自己的其他面相。
  世上窺知他其他面相的人不是沒有,他父親的師兄孫叔就是一個,但也已經失聯,而且孫叔對他而言是個無關緊要的人。是因為孤獨太久,忽然出現同為異類的伙伴也覺得不錯?還是像貓一樣會戲弄獵物?
  李嗣心裡漫生一種淡暖微亂的情緒,就像被風吹上天的蒲公英種子,輕淺淡薄得不太真切。

  於是李嗣愣了下,認真回答:「不希望。我希望你不要變。」暫時不要變,就這樣在他身邊打轉好了,他就當養了隻寵物。
  「吭?」段豫奇聽不明白,但此刻他更關心香水的影響。他問:「這種香水會害聞它的人出事?」
  「不一定,但時運差、天生氣弱的就容易出意外,氣強的人消磨久了也會這樣。做這種事的人自然有辦法收割成果。每天死那麼多人,各種詭異離奇的死法都有,誰能發現?勸你就當不知道,這種事你擋得了一次,擋不了一百次,貪心的人不會消失,那麼這種事就永遠都有人搶著幹。」

  段豫奇知道李嗣講得沒錯,他接受不了粉飾太平,明知無力阻止,只能眼睜睜看慘事發生,他還是相當介懷。然而這種事說了不會有人相信,何況他還是一個記者,講這種鬼神之事還要不要混了。

  李嗣收拾完關燈上樓,他在樓梯口喚人:「該上樓了。」
  段豫奇走去撓了撓頰,抬眼望著李嗣靦腆問:「你有辦法對不對?」
  「沒有。有也不想管。你不是傻瓜,應該清楚很多事就算知道也不能怎樣。」
  「所以只能見死不救?那你救我幹嘛?跟我一樣雞婆?怕這裡變凶宅?」應該不怕收不到房租,因為房租真的是賤價。
  李嗣沉吐一口氣,單手撐在段豫奇身後的牆面,沉聲低語:「我不是救你,我是在護食。」
  「幹!」段豫奇難得爆粗口。

  段豫奇無可奈何,一上樓就跑回寢室上網轉移注意力了。開機後打開外接硬碟,點開一個影片,拿了包衛生紙準備好好發洩一下,半小時候他進浴室洗手,拿了衣物洗澡,再出來的時候聞到一股玫瑰花的香味,冷香中還有股難以描述的甜味,緊接著他發現房間的窗戶敞開,窗簾被風吹動。

  這一刻他直覺有東西潛入,一下子繃緊精神左看右看。房門口的櫃子嵌著鏡子,他餘光看到影子晃動,後來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倒影,自己嚇自己,一向不迷信鬼神的他有點唾棄自己,只是憑空出現的香味讓他無法鬆懈。他悄然走近房門,身上只穿著一條淺水色四角褲,輕輕按開門把想讓香味散逸。

  「吁。」段豫奇吐了口氣,甫轉身就被掐住脖子,腳逐漸離地,掐他的力道很大,他本能的掙扎,踢腿、刨抓,令他心驚的是眼前只有一個模糊透明的影,看起來像視野扭曲,但他感應得出那是個人形。
  雖然看得見,卻不一定碰觸得到,段豫奇一下子被掐緊脖子無法出聲,整張臉憋得漲紅,青筋都浮起,這不是他第一次感覺有生命危險,卻是頭一回覺得可能會被殺死,而這一刻他腦袋空白,竟希望對方給他個痛快,眼淚不受控制掉下來。

  「給我振作一點。」像遠雷一樣沉渾有力的嗓音自門外響起,同時門被摔開,段豫奇被掐著脖子往窗玻璃猛撞,這一撞力道之大,竟讓玻璃出現裂痕。
  李嗣一個箭步上前往段豫奇做了一個猛虎撲人的姿勢,好像抓住透明的傢伙纏鬥起來,房間擺設不多,但臺燈、電腦一一被他們波及。段豫奇重獲生機,猛地吸氣,然後狠狠咳嗽,餘光看李嗣在與無形物搏鬥,不敢貿然上前,而且他也四肢乏力坐倒在地。
  所幸李嗣沒花多久的時間就對著地板連續出拳,落拳速度快得驚人,倏地他扭頭張口撕咬,就像猛獸啖食獵物那樣面目猙獰起來,大概是將那東西撕爛吃了吧。

  段豫奇愣在窗邊地上,這跟張姍上次求助的情形不同,雖然沒有血腥場面,但氣氛沉重而壓迫,他動彈不得,因為李嗣的變化讓他不知所措。李嗣的雙眼閃爍妖異的光芒,這一刻呈現眼白全黑,該是瞳仁的地方卻銀亮的像嵌著彩鑽,下一刻又恢復黑白分明的雙眼,忽明忽滅,而且指甲也一下子變長,頭髮同樣也長長了些。
  片刻後李嗣吃光敵人,徐徐起身,歪了歪脖子做著鬆筋骨的動作,再睜開眼又是平常的模樣,一面優雅把凌亂歪倒的椅子、風扇跟燈扶起,一面朝段豫奇走來,居高臨下注視人。

  李嗣輕嘆,這下子大概沒房租可收了吧,也算是意料之內,但總比變成凶宅好。他雖然面癱又無情,卻也想好聚好散,於是放輕語調安撫說:「抱歉,我仗著自己『能吃』的惡名,沒特別做什麼結界,這屋裡唯一有結界的地方是張姍跟其他算命師工作的房間。沒想到這麼快你就被盯上,如果你想搬,我不會扣你押……」

  金字還沒講出口,李嗣的大腿就被段豫奇牢牢抱住,後者抬頭兩眼盈滿淚光,一個大男人露出脆弱徬徨的樣子,李嗣卻不覺得噁心反感,甚至想再安慰幾句,思忖幾秒後他說:「你住這裡的一天,就是我的,任何人都不能打你的主意。」

  這個乘黃轉世的人是他李嗣的獵物,誰都不能覬覦。不過為什麼講出來好像怪怪的,段豫奇看他的表情也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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