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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炎夏的馬路邊,段豫奇穿著西裝站在路邊樹下等紅燈,雖然在樹蔭下卻依舊悶熱,前方柏油路上熱氣蒸騰著,景物隨之扭曲,十字路口上隱約有團黑色物體在蠕動,而他面無表情直視倒數中的燈號,恍若未見。

  手機在公事包裡震動,響著最近當紅的流行樂,段豫奇咋舌,以為又是公事而不耐煩接起手機:「喂?我剛採訪完,今晚能寫完稿,有那麼急嗎?催什麼催啦,又不是社會線還是產經、警政的。」
  手機那頭的人「哈」大笑一聲,就道:「喂,小豫,要不要過來我家吃鍋燒意麵?」
  段豫奇眉頭抖了下,原來是已經離開公司的學長兼前輩王騫虎,過去念傳播媒體系時就很照顧他,一起跑社會線也是一路帶著他,他立刻卸下防心笑著吐嘈:「你家是開羊肉爐的吧。老是請吃麵是怎樣?」
  「沒辦法啊,你不吃羊肉。囉嗦什麼,你就來啦。順便跟你商量租屋的事。」

  說到王騫虎這人,不僅生得高頭大馬,壯得跟熊一樣,也是業界頗有名的社會線記者,雖然不是最資深的,卻跑過不少獨家新聞。王騫虎的老家就在太平里社區,太平里有間城隍廟,旁邊的王記羊肉爐就他家開的,每到用餐時間總是坐無虛席。
  王騫虎和段豫奇是學長學弟的關係,當過一年多的室友,後來進同一間廣播公司跑新聞。只是跑社會新聞相當辛苦,段豫奇撐了兩年就轉換路線改去別的組混了。

  從學生時期開始,王騫虎就常邀段豫奇到家裡吃飯,因為段豫奇不吃羊肉,所以他總是煮鍋燒意麵或炒飯來招待學弟。兩人邊吃邊喝,聯絡感情,有時也有其他朋友或同事,但大家來來去去,轉職、結婚、出國深造,最後還是剩下他們兄弟倆。

  段豫奇搭車到城隍廟附近步行去王騫虎家,學長的家人一認出他就指著樓上,他熟門熟路上二樓。樓上同樣坐滿客人,他看王騫虎在大冰箱那裡拿飲料正想喊人,卻看到王騫虎拿了瓶果汁給某桌的女孩子,而那女孩他認得,不就是他前陣子帶的新人菜鳥,于蘩嗎?

  于蘩想當氣象主播,最近聯合旅遊線的同事一起跑外景,播報氣象時順便介紹當季國內的旅遊景點,而這也是段豫奇靠著自己的人脈促成的,他對于蘩有好感,之前為了追她還辦了聯誼會跟一些活動,為了湊人數也叫上王騫虎。沒想到于蘩似乎對王騫虎一見鍾情,現在于蘩出現在王記羊肉爐,段豫奇不由得猜想:「該不會是要跟我說他們在一起了吧。」
  段豫奇心情一下子變得更低落,但仍邊走邊調整心情,換上輕鬆的笑容跟他們打招呼:「阿虎學長。咦,于蘩妳也來啦。」

  打扮清純甜美的女孩回頭朝段豫奇微笑:「嗨,阿奇。我剛好跟騫虎哥傳訊息,他說你要來,我在附近就順便跑來了。」
  「妳也來吃鍋燒意麵啊。」段豫奇敷衍笑應,坐在她對面,王騫虎讓他坐等一會兒才端來他們兩個的份,三個人佔著一張圓桌,彼此之間都隔著空位,可是他就覺得于蘩離王騫虎近一些,心裡不是滋味。不過他也不可能給王騫虎擺臉色,因為王學長根本不知道他喜歡于蘩。

  三人閒聊了一會兒,王騫虎問:「你們還想吃什麼菜,我再去炒。小豫要吃炒飯嗎?」
  段豫奇擺手說:「不用,我飽了。」于蘩跟他一樣婉拒,靦腆說:「王大哥不必客氣啦。而且我會付錢,怎麼能第一次來就讓你請客。」
  王騫虎笑睨她:「跟我客氣什麼。妳是小豫帶的學妹,那也算是我學妹。盡量吃喝就對啦,不准跟我提錢。我叫你們來,當是我請,下次你們自己來的話再自己付錢。我去切盤水果來。想喝什麼自己拿。」

  段豫奇光看他們交談就有種被放閃的錯覺,心裡不爽又不能表現出來,掛著笑臉把湯匙裡的半熟蛋戳破,再舀些湯攪和,然後喝掉。他本來和于蘩相處得不錯,漸有曖昧,可是王騫虎一出現就註定他要失戀了,原來于蘩喜歡這種跟熊一樣的男人啊。
  王騫虎一身肌肉,段豫奇也有肌肉,只是沒學長那麼大塊,雖然有在鍛鍊身體,但是和學長比起來只是個單薄的瘦子吧。段豫奇默默自卑,實在不想待了,又偷瞄于蘩捨不得走,跟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起來,可是于蘩三句不離王騫虎,段豫奇乾脆閉嘴不講,都聽她說就好了。

  等王騫虎端來水果,段豫奇盡量表現如常問他說:「你不是要跟我商量租屋的事?」
  王騫虎點頭,把水果盤推向兩個客人後逕自道:「那間屋本來是在我爸名下,後來轉給我,當初蓋就是想蓋成公寓那樣分租,不過後來也沒什麼人租,最近有人想跟我買來開店,所以我跟對方交涉。你想租二樓就好,那個買主說屋子賣他之後還是能照樣租你二樓,但這陣子要裝潢,所以……我想賣掉那間屋子,但你還是可以租,而且租金跟契約都沒改,你還可以跟對方商量細節。我找你就是想跟你說這個。」
  段豫奇邊聽邊頷首,他了然道:「沒問題,反正租金便宜就好。不過那間不是你們王家老家的地,可以賣?」
  王騫虎嗤了聲,壓低聲音嫌棄:「拜託,那鬼地方根本不值錢。」

  于蘩聽他們一來一往的談,一頭霧水:「你們到底在講哪個地方?」

  王騫虎朝她神秘笑了下,段豫奇抿嘴代言:「聽過太平巷鬼屋沒有?」
  于蘩的視線在他們兩人之間來回,訝叫:「噫、你、你要租,意思是要住嗎?」
  段豫奇點頭,他喝了口麥茶接著講:「我只是租,要買的那個人才真的是頭腦有問題吧。可能是無神論、唯物主義什麼的,不然哪敢買那麼有名的鬼屋。」
  王騫虎問:「你不也是嗎?」
  「我是不迷信,但還是相信有鬼神的。」段豫奇講完,餘光掃了眼不遠處火鍋爐升起的白煙,煙裡有個影子若有似無的晃著,那東西乍瞧像一雙羊角。

  自段豫奇有記憶以來就能看到一些普通人看不到的東西,就是一般說的鬼、靈、精靈什麼的,他後來的認知是那都是一種生命消失後殘存的能量。他覺得鬼怪倒沒有靈異節目講得那麼多,他久久才會看見祂們,但多少是有影響的,只是他對這些既不懂也不想去接觸。

  「不過買鬼屋的人大概不是傻就是瘋吧。」段豫奇講風涼話:「又不值錢。難不成是要開鬼屋?」
  王騫虎瞪他:「就是有人不信的,這邊好歹是黃金地段,蛋黃中的蛋黃,離車站近、交通便利,生活機能也好,再說那間屋也不算凶宅,要不是被亂傳成那樣的話也是超值錢好不好。都打掉重蓋過了。」

  說到太平巷鬼屋,只要家裡有電視,幾乎沒人不知道的,因為它是一間出名多年的鬼屋,但嚴格說來它不算凶宅,因為從來就沒人死在裡面,卻常有詭異的事發生。王家早年是大地主,後來家道中落,賣地賣到剩開羊肉爐店的這裡和巷尾的屋宅。人家說神前廟後不宜住,雖然巷尾的屋子偏離鬼線,但王家人也不想去住,租給別人。租的是一個公務員,公務員一家四口都住在那裡,不久添了一口人,一家五口後來死得剩最小的孩子,都是橫死自外,最後就被傳成不祥之地。王家請風水師來看,打掉老屋曬地重建,光曬地就曬了十年,重建成公寓想出租,沒想到租客們都住不到半個月就逃走了。

  于蘩害怕的搬著椅子坐近王騫虎,盯著段豫奇問:「天啊,你怎麼膽子這麼大敢住那邊?」
  王騫虎看了眼于蘩,再看向段豫奇無奈撇嘴,他說:「小豫以前辦社團活動,為了交通方便來借住過,可是當時我房間堆滿東西,我是睡沙發,所以他就說要借住那間屋。跟他一起住的還有其他學弟妹,所有人都做惡夢,唯獨他一覺到天亮。」

  不管怎樣,段豫奇還是決定租住太平巷尾那間屋的二樓,王騫虎給了買主的聯絡信箱,讓他們兩個自己約簽約的時間地點,這件事就告一段落。

  段豫奇說:「我覺得那間屋沒什麼吧。反正我睡著就什麼都不知道了,而且最近買車,不想花太多錢,那邊租金便宜、屋齡又新,沒得挑啦。對了,買屋的人到底要開什麼店啊?不會真的是鬼屋吧?」
  王騫虎:「聽說是早餐店。」

  段豫奇想著早點回去整理資料寫稿,並沒有多問,吃完東西就準備回目前的租屋處,離開前王騫虎拿了一個袋子給他,裡面放著幾個密封碗,說是自製的沙拉、漬菜,讓他別老是外食。段豫奇覺得學長對自己真的是很照顧,對先前吃醋的事默默愧疚,謝過以後就騎車回去。
  他跟未來房東互通郵件,隔了一週約好簽約的日期,地點就在他們要住的那間屋裡。他騎車到的時候看門口堆著一些木材和工具,大門敞開,挑眉喃喃:「放這樣都不怕被偷啊。」要知道這年頭什麼東西都有人偷的,哪怕是破爛也一樣。
  過去王家人重建這屋宅的時候就把一樓當成店面,所以本來就沒什麼隔間,這是棟深長型的房屋,兩側沒有連著鄰居的屋牆,所以有很多窗戶,採光相當好,一眼望去很寬敞;中後段的右側是樓梯,最後面還有個旁門,旁門與一扇落地門窗呈直角,出了那扇門往右是廁所,往左就是另一個小門。現在一樓右側多了隔間,形成一個小房間,店裡貼了很多暖色系的六角形隔音磚,地板大概是耐磨的木地板。
  段豫奇也看過不少房子,邊走邊參觀,來到樓梯口想喊人,就看一個青年男子走下樓和他面對面,他一愣,對方倒是毫不訝異的微笑問:「段先生?」

  段豫奇點頭,雖然不會擋道,但還是習慣往後退開來,房東先生拿著一份文件盒走下樓招呼他到一樓剛搬來的桌椅坐,他目測對方沒一米九也有一米八,真的是相當高,和王騫虎差不多,可是沒有他學長那麼雄壯,這人看起來很斯文,身形修長,戴著副細黑框眼鏡,給人知性的印象。
  兩人面對面坐下,房東先生把契約拿給段豫奇看,再拿出一枝藍筆來,客氣道:「你看完如果沒問題就可以簽名蓋章了,一式兩份。如果想先拿去研究也可以,我這邊不急,樓上已經打掃好了,你待會兒可以去看看。」
  段豫奇聽完靜默了一秒才回神,他竟然不知不覺看房東看得出神。雖說房東出乎他意料的年輕,而且個子高,長得也不錯,但他怎麼會這樣失態盯著別人看,又不是在看妹?

  段豫奇低頭盯著那紙契約瀏覽,開口提醒說:「東西放門口容易被偷,還是堆屋裡比較安全。雖然這邊是城隍廟附近,可是我學長說最近這社區鬧小偷。」
  「我知道了,謝謝你提醒。剛才可能施工的師父們忙著去吃飯就沒顧到這麼多,我等下就去請他們搬進屋。」

  段豫奇抬眼看房東先生,這人叫作李嗣,他肯定自己不認識這人,卻產生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心裡冷笑,自己是有多狗血才會出現這種感覺,還似曾相識咧。
  他抿了下唇,吸了口氣問李嗣說:「房東先生,你是無神論者?不相信鬼神的?」
  李嗣淡笑:「也不是不信,但是人比鬼神可怕不是嗎?」
  聽這似是而非的言論,段豫奇微蹙眉思忖道:「就算不跟人比,還是會敬畏鬼神吧。火跟水都有破壞力,不能說哪個比較可怕另一個就不可怕啦。」
  「呵,也是。」

  段豫奇覺得這話題快被李嗣繞開,他又繞回自己想問的事:「你怎麼會想買這裡?這地方很有名你知道嗎?」
  「知道。不過我請人算過命,我能鎮得住這屋宅。」
  段豫奇訝叫:「真的嗎?」
  「假的。」李嗣輕笑:「對不起,忍不住就開玩笑了。我看段先生是個挺好相處的人,聽說是記者。」
  段豫奇嘿嘿笑兩聲,找出自己的名片遞上,李嗣也摸出一張名片給他,橙黃和黑白三色為主的紙片上印著「旭」及一排簡短的網址,背面則是一些輕食飲料的菜單。看來店名就是一個字而已,李嗣說:「那上面是固定的菜單,網站還有不定期變化的菜色內容。平常日營業到下午四點,店內消費的話可以加購算命服務。週日是公休,如果段先生想點餐的話,只要我在都可以做給你。怎樣?當我的房客還不錯吧。」
  「那我先多謝你啦,以後住一起,有人互相關照也很好。不過算命是你算嗎?你還算命啊?」
  李嗣微笑搖頭:「當然不是我。我認識一些朋友,所以商請他們合作,之後再跟他們開會討論服務的時段。我這間店比較隨意,早午餐賣完就賣下午茶,然後收工。小賺就行了,也不圖什麼賺大錢。」

  「那……」段豫奇往外掃了眼,偌大的屋宅和土地都被這人買下,再便宜也是花費不少吧,還要加上裝潢的費用,他忍不住探問:「房東先生,我可以請教一下你跟王家買這塊地跟屋子花了多少嗎?小弟我想做個參考。如果可以也想知道裝潢的費用。」

  李嗣挑眉,拿起筆在另一張空白紙上寫了幾個數字,段豫奇一看瞪大眼暗道:「這人是凱子吧?還是凱子他爹?不對,這麼年輕怎麼有這麼多錢耗在這鬼地方?」
  「你是富二代?」段豫奇脫口說道。
  李嗣輕笑出聲,他說:「我很早就出社會賺錢,所以有些人脈,運氣好有幾個賺錢機會,不是什麼富二代。以前我家裡也是開早餐店的。」
  「那你怎麼不在家裡的早餐店做就好了?跟兄弟姐妹分家?爸媽呢?」段豫奇的好奇心發作,忍不住提問。
  「我沒有手足,爸媽前幾年就生病走了。」李嗣語調平淡,好像在講別人家的事,他單手撐頰,坐姿輕鬆,慵懶回問:「記者先生還有什麼想問的?」

  段豫奇驚覺自己太失禮,尷尬笑了下。「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這樣……」
  「沒關係。要先去樓上看嗎?大概幾時會搬來,我會盡量在那之前結束這邊的施工。」李嗣一點都沒有不耐煩的樣子,依舊溫和客氣的招呼房客,帶人上二樓看,二樓的空間很簡單,一房一廳一衛浴,還有個小廚房,而且廚房外就是陽台。李嗣說三樓也差不多這格局,不過三樓沒有廚房,四樓則是充作置物倉庫在用,樓頂則是太陽能板和水塔了。

  也許是空間規劃得比之前純粹出租的公寓要舒適寬敞,又或者李嗣給人一種溫風暖水的印象,段豫奇一點都沒有再想起這地方是太平巷尾的鬼屋,甚至期待搬來之後的新生活。當然這跟他在這環境完全沒看到半點可疑的東西也有關,屋裡屋外都很「乾淨」,即使是王記羊肉爐也偶爾會有一些游離的能量,但這裡「乾淨」得不可思議,不過當下他並沒多想。
  他覺得李嗣有種很特殊的氣質,說不上來是怎麼回事,但只要看著李嗣總會先平靜下來,心裡又會衍生出些微說不清的情緒。

  等段豫奇一離開,李嗣臉上親切的表情褪得無影無蹤,不帶情緒的低喃著:「原來沒死,還長這麼大了。真意外啊。」
  李嗣走進一樓的隔間裡,這房間的玻璃已經事先貼過單向玻璃反光膜,由外看不見內部的情形,桌上擺著一張白底黑字的符紙,他瞅了眼就又走出來把門關上。

  「傍晚再過來打掃好了。」

  如果方才段豫奇有走進這間房看的話,就會發現這房間滿滿都是他所謂的游離能量,俗稱鬼、神或精怪之類的東西,而那張符紙就像黏鼠板似的把祂們全部吸取在這空間範圍內。

* * *

  又過一週,段豫奇終於搬到太平巷尾,恰好也拿到他購入的新車,他的家當不算太多,新車恰恰能一趟載來。
  李嗣絲毫不擔心房客偷盜或做什麼怪事,已經先將鑰匙寄給他,所以他把車停在旁門,方便把家當卸下車搬進來,進屋後再一箱箱搬上樓。紙箱堆在二樓的樓梯口,段豫奇喝著保溫杯裡的涼水,跑去一樓參觀了下,店內已大致裝潢好,簡單乾淨,沒有多餘而花俏的裝飾。木製桌椅和簡單的吧臺兼料理台,最前面有個小櫥窗大概是放預先做好的飲食,料理臺內的器物陳列整潔有條理,大冰箱則在工作區的最角落,用來屯放需冷藏、冷凍的食材。

  二樓似乎又重新打掃過一遍,看起來一塵不染,他的家當都是衣物、攝影器材和一些日用品,早些年的教科書、工具書只留部分,後來買的書都是電子書,並沒有爆書櫃這種困擾,怕的也是搬家麻煩,還有一輛折疊腳踏車,除此之外他也沒什麼收藏品,稍微把東西拿出來歸類放著就大功告成。
  忙完看了眼腕錶,時間是下午四點半,不早不晚,正猶豫要直接吃晚餐,還是洗澡小睡一下,他就聽見有人出入這屋裡的鈴聲音樂。一下樓果然看李嗣拎著兩大袋大賣場的保溫購物袋回來,應該是去採購開店用的東西了。

  李嗣提著袋子到大冰箱那裡,轉頭朝段豫奇笑問:「要吃麵嗎?我買了拉麵禮盒。」
  「這怎麼好意思。」
  「有什麼關係,我請你,你改天再請我。」
  段豫奇心想他以前跟王學長也是這樣的,大方笑答:「好,讓你請。」

  李嗣讓他等會兒,他嗅到自己一身汗臭,尷尬得跑去沖涼再下樓,那時李嗣已經把食材都準備好了,正在煮麵,料也給得大方,有菇類、菜葉、筍干,許多片五花肉,半熟蛋和大量蔥花,賣相很好,而且很大碗,用純白色的食器盛著端到吧臺前座位。
  段豫奇謝過他,盯著那碗拉麵表情複雜,李嗣脫下圍裙繞過來坐他一旁,溫聲問:「有什麼不吃的?我幫你吃吧。」
  「菇。」段豫奇覺得吃人家的還挑食很失禮,但他就是不覺得菇類有哪裡好吃。「很怪嗎?」
  李嗣淺笑,安慰道:「不會。總比你說不吃蔥好。」湯麵裡那麼多蔥,與其一一挑出來不如重煮一碗。他把房客那碗麵裡的雪白菇、舞菇都挑到自己碗裡,目光上抬,看見段豫奇的耳朵都紅了,靦腆道謝的樣子讓他心裡有點異樣感受。
  他知道段豫奇是乘黃投胎,無論投胎前還是變成人以後,這東西看起來都還是很可口的,只不過那感覺不太一樣,變成人的靈物……他捨不得一口吞了。

  大概就是「一樣是甜點,越精緻漂亮的越捨不得一口解決」的情況,李嗣不知道該怎樣解釋這種心情,有點無奈的輕嘆。段豫奇的臉似乎跟著紅了,好像以為自己挑食很讓人見笑,李嗣順著這誤會跟他說:「不用勉強,每個人都會挑食。我吃的你不吃,你吃的我可能也不吃,這樣互補也不錯。」
  段豫奇點頭,笑容燦爛:「就是說,互補才好啦。」他覺得李嗣的聲音很好聽,沉穩平和,很適合主持深夜電台節目,說話陪聽眾助眠。

  段豫奇埋首吃麵,餘光偷瞄李嗣側顏,李嗣吃得很優雅,但吃得比他快,因為他是個怕燙的貓舌頭。他還在吹涼熱湯時,李嗣已經抽紙巾壓嘴角,他看李嗣的唇上薄下厚,裹著一層水潤的光澤,光看這部位的話也不輸任何美女吧。他挪開眼抿了抿自己的嘴,現在連男性也都注重保養,會不會是他太留意這種細節,所以于蘩覺得他不夠男子氣概?畢竟她喜歡的是王騫虎那種粗獷型男。
  想到這裡段豫奇忍不住鬱悶,耳邊傳來李嗣的聲音:「你怕燙?我下回做蕃茄冷湯,你喝嗎?」
  「啊?喝啊。不過你太客氣了,我……」
  「就當作是幫我試菜。」李嗣微笑把他的話堵回去。「當記者也不容易吧。」
  「做一行怨一行啦,習慣就好,誰不是邊罵邊做。」段豫奇苦笑:「不是都說小時不讀書,長大當記者?其實時代在變很快,以前當公務員、當老師好像很穩定,現在你看流浪教師那麼多,公務員也不是每個都肥貓,基層的還不是很苦,還有我們也是,有時不是我們想亂寫耍白癡,是上面的問題。當然也不是說每個記者都很無辜啦,我們自己也會小團體亂鬥。像房東你這樣自己擔自己忙,雖然有壓力,但至少是自己選的,也不用挨罵,還不錯。」

  他也不想被李嗣同情或是多想了,換個輕鬆語氣笑說:「不過我不是跑社會線、警政產經那些我也不跑,我是生活時尚,偶爾支援娛樂線,改天有什麼精彩的八卦再跟你講。」

  李嗣大概對八卦不感興趣,只是微笑沒回話。段豫奇忽然覺得相較之下自己挺鄙俗的,抿唇笑了下沒再繼續這話題。他盯著牆面掛鐘,低頭再吃口麵,問李嗣說:「房東先生還單身?我看你這樣應該不缺桃花吧。」
  「感情的事,我也不算懂。你呢?」李嗣簡短敷衍就把問題丟回來。
  段豫奇喝著李嗣倒給他的冰開水,吐了口氣乾笑:「我暗戀一個女同事。但她喜歡我學長,就是賣你屋那個王記羊肉爐的小開。學長他是個很好的人,也不媚俗,去年辭職就跟其他志同道合的記者一起辦獨立媒體,寫一些比較深入的報導。我覺得……兩個都不錯,乾脆搓合他們算了。肥水不落外人田,哈。」

  他說這話時,拿筷子把湯匙裡的半熟蛋戳破,李嗣看了眼,安慰道:「你人真好。」
  「別發好人卡啊!」
  李嗣展顏微笑,段豫奇莫名害羞了下,挪開眼接著講:「反正我習慣了,我喜歡的人通常都不會喜歡我,喜歡我的人也通常是我沒興趣的。多數人都是這樣啦,但我也不會因為想戀愛就湊和跟喜歡我的在一起。其實,感情上彼此經營是不簡單,可是互相吸引然後喜歡是可遇不可求的吧。」

  「能有這種煩惱也是種收獲。」
  「可是我想收獲別的。」段豫奇苦笑。
  李嗣提道:「有機會還是能爭取一下,沒爭取過怎麼曉得。告白過嗎?搶過來怎樣?」
  段豫奇斜瞥他,意外道:「真不像你這張臉會講的話。怎麼搶?死會活標我沒做過。」
  「可以介紹符咒師或法師給你。」
  「靠,原來是拉業務啊。」段豫奇罵了聲,卻被李房東逗得笑出來。

  吃過麵,段豫奇咬著牙刷,邊刷邊在電腦前整理資料,忙完已是半夜一點半,戴好眼罩關燈就寢。他向來很好眠,一睡熟就天塌不驚,睡了跟死了似的。也因此他不可能察覺一樓有什麼騷動,這期間李嗣把一樓料理區打掃過,抬頭看天花板,收拾好之後再走到後面的房間打開門。
  一樓並沒有開空調,但是被開啟的房門不停有風往外吹,是陣陣陰風。李嗣把門關上,做著往空中抓取東西塞進嘴裡吃的動作,機械式的持續了一會兒,他的雙眼已經看不到眼白,兩隻眼都是深濃的黑,應該是瞳仁的地方彷彿嵌著晶鑽一樣璀璨,透著銀亮的精光。
  李嗣吞吃下那些靈能量之後開門往樓上走,一直到自己住的三樓,到陽台後才長長吁了口氣,自他嘴裡吐露的氣息中,夾雜著不屬於人或任何活物所發出的雜音,如果段豫奇能看見這一幕的話,可能會看到什麼奇異的景象。

  次日段豫奇就近向李嗣訂了早餐,趕去搭車到外地工作,隔天下午才回來,「旭」的店門口只立著一個架子,架上擺菜單,玻璃門上一張海報寫著試賣期間的優惠訊息。店面招牌不明顯,但店裡客人不少,還有一組人在店裡攝影。
  段豫奇一進門就看見于蘩,旁邊打光的人和助理朝他點頭,他聳肩想退出來,卻被一個踩著直排輪、綁雙馬尾的女孩攔住招呼,女孩遞給他一張印刷精美的菜單說:「這位客人想點什麼,這是菜單請參考一下。客人一位而已嗎?請跟我來。」

  段豫奇跟著女孩走到店裡,他在兩人座位區觀望李嗣和一個女人接受採訪,李嗣好像往他這邊看了眼,對他微笑。他覺得心情複雜,自己是記者卻沒幫上房東什麼忙,但又不希望這裡變得太有名影響他生活。不過能看到于蘩,他好像還是有點高興的,直到王騫虎也來了,他的心情才又低落下來。

  王騫虎沒注意到段豫奇,而是跟結束工作的于蘩還有其他工作人員閒聊,他們就直接在李嗣的店裡消費。李嗣忙著處理客人們的點單,不過一點也沒慌亂的樣子,動作迅速俐落,看他做事好像在欣賞一場表演。

  外場的服務生只有那位女孩子,穿著私服再搭一件百褶裙式的圍裙,眼睫毛黏了兩層跟扇子沒兩樣,妝雖然有點濃卻給人活潑的印象。李嗣稍微得空就走向段豫奇這桌,用那獨有的溫和語氣說:「你回來啦。」

  「嗯。」段豫奇胸口怦然,那句「你回來啦」好像一團曬暖的棉花打在心口,他莫名被觸動,卻說不清是怎麼回事,大概是因為他雖然有個家,卻僅是個空泛的名詞吧。他缺乏一種歸屬感,至今都還在尋找,雖然有憧憬,但自己對所謂的「家」或「歸屬」這種東西懵懵懂懂。

  李嗣跟他介紹:「溜直排輪的那位是這兩天聘的外場員工,艾莉。坐在記者群裡笑個不停的女人是我的合作伙伴,張姍。」

  段豫奇恍惚點頭,也不知聽進了多少。他抬頭看笑容溫煦的李嗣,再看看那桌的于蘩、王騫虎他們,雖然心裡還是不太舒服,卻也沒有之前那麼難受了。難不成李嗣會什麼心靈治癒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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