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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崖山莊靈氣豐沛,饒寶豐珍,若得其門而入便有機緣可尋仙問道,鍾家族中古籍就曾記載過遠古族人在此飛升之事。秋霧雖是個沒有歸處的妖異,卻也有種回到家鄉的感覺。那會兒黎庸只撂了句話讓他跟上就急匆匆地走了,一點也沒發現他落下,他也不打算跟過去,山莊裡的人、黎家的人他一個不認識,也沒什麼興趣,倒不如在底下閒晃。

  這種靈氣旺的地方就特別容易生養出精怪來,而精怪又特別易受到強大對象的吸引。比如現在秋霧爬到一棵淡紫色的紫薇花樹上,偷看一個錦衣白袍的少年在彈琴,底下落英繽紛,混著一朵深紫衣裙、巴掌大小的女妖精,少年一察覺那妖精藏在附近草叢間偷聽就以指勾弦蕩出一道輕柔音波掃過。蘊著法力的音色立時將那草叢吹倒,草並沒被削去,可是妖精的腦袋、翅膀當場斷得乾淨俐落。

  秋霧見狀駭然,歛了氣息,但他這一緊繃反而讓少年覺出周圍有變,十指滑過琴弦撩出一波如浪如濤的音色。樹上躲藏的秋霧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他沒想到那傢伙生得一臉比他還稚氣可愛的模樣,下手如此無情狠辣,只不過這一手琴音就把他搞得無法穩住心神,彷彿暈船似的抱住樹枝,最後發軟掉到長滿青苔地衣的石磚上。
  撫琴少年走近前俯視秋霧,由於看不出秋霧是什麼東西,似人非人,身上似乎染著黎家人淡淡的靈氣,所以才沒立刻下殺手,他問秋霧說:「你是什麼妖魔鬼怪?可知這是何地?」
  秋霧跪臥在地上,一手撐在濕軟青苔石板上,一手揉著太陽穴說:「少俠勿惱,我是跟著黎庸來的,是他義弟。」

  秋霧還沒說完就覺得一側肩膀被對方掐住,一道寒氣滲體、直刺肌骨,接著聽到了肩膀凍僵和骨頭被捏碎的聲音自體內傳來,他自化形以來就倍受黎庸呵護,哪裡遭罪過,一時也嚇呆瞅著對方。
  撫琴少年對他露出平和親切的笑容,疑道:「是麼?可沒聽說黎二郎有什麼義弟,妖鬼最擅欺騙使詐,莫不是想訛我吧。老實招來,你是何物,這就賞你個痛快,否則……」話到此,秋霧整個肩膀都像皮囊裹了碎冰一樣塌陷扭曲,半張臉也因而有些變形,臉色難看,話音哽在喉裡不知如何言語。

  「還不說?」
  「住手!」鍾如凡喝住少年,和黎庸一起走來花樹林間。黎庸也是被秋霧的慘況嚇一跳,過來抱起秋霧說:「你不是能自在幻形麼?這身體怎麼這樣?」
  秋霧經此提醒才回過神來,癱在黎庸懷裡半身化成了一團霧,再變回原來的模樣,痛楚也隨之淡去,只是被少年的琴音震得頭發昏,以及粉身碎骨的疼痛令他心有餘悸,腳一沾地也只肯抱住黎庸一臂挨在身畔不肯相離,一雙眼幽幽注視不遠處那個陌生男人和陌生少年。

  鍾如凡睨了眼身後的少年,對黎庸他們歉然道:「小犬不知那位是黎二郎的義弟,又一向對精怪心存戒備,所幸那位秋小郎無事,這此的意外……」
  黎庸看秋霧沒事也鬆了口氣,緊接著前輩的話說:「秋霧無事就好,一場誤會,伯父不必如此見外。」說著再看向對面少年講:「鍾十七,這是我最近才認的義弟,他雖不是人,但也不是害人的妖鬼,有我時刻看管絕不惹事,你大可安心。」
  鍾如凡並非仗著輩份資歷之人,看他們不計較也鬆了口氣,對那秋小郎面色和藹說:「是老夫疏忽,秋小郎不怪,一會兒讓須靜去取莊裡的千年蔘作賠禮。這是犬子,鍾須靜,族中排行十七。」
  鍾須靜知道這是誤會也立刻賠禮道歉,鍾如凡有事先走,剩下他們三個,鍾須靜笑得一臉親切,喚:「黎二哥來得匆忙,還沒安排住處吧?我這就遣人去收拾,晚些再將千年蔘送過去。」
  黎庸跟鍾須靜是舊識,寒暄一番就由鍾須靜抱琴走了。秋霧看那傢伙走了才甩開黎庸的手,脾氣發作,背對人踢了那花樹罵道:「你不計較我還計較了!怎能不由分說就動手傷人,而且他那一手簡直要了我的命,你還替他們說話?一場誤會?哈,那我也宰了他,再跟他阿爺說只是誤會好了。」

  一棵盛開如霞的花樹被秋霧踹得不停落花,他氣得周身散出輕霧,蒸出的汗氣有股硫磺味。黎庸一嗅即知他氣得不行,上前輕抱他肩膀安撫說:「你沒受傷我才能平心靜氣應付,何況他們確實是無心,鍾十七在雲崖山本來就是那性子,容不得一點沾染邪氣的事物存在,他不識得你才下重手,你若氣……我讓你揍三拳?踢三腳?不夠的話,給你砍三刀吧。」
  秋霧被哄得氣消了大半,沉著嗓音問:「怎麼都是三?」
  「習慣吧。」
  「我若受傷,快死了,你也不要緊吧。」秋霧講不明白自己怎會氣成這樣,他嗆完遲遲沒聽黎庸吭聲,回頭看黎庸一臉迷惘皺眉,忍不住問:「怎麼了?又不是傷你,你怎麼擺這臉色。」
  黎庸澀然笑說:「確實不是我被傷,不過你若真的被傷成那樣,我也不知怎麼辦。所以你問我,我答不上來。」
  秋霧看他困擾也就心情愉快了些,擺手說:「罷了。看你多少是在意我的,還算有心,不枉這些時日相處。」
  「是啊,可能日久生情吧?」
  秋霧低頭整理衣衫,半晌抬頭看他:「你說什麼了?」是聽錯吧?

  黎庸心緒紛亂,還沒想明白的事也不想輕易說出口,所以搖頭淺笑,拉他的手說:「走吧,先帶你走走。」他將祖父母的情況講給秋霧聽,也聊起鍾家的背景。鍾家亦是遠古能役使鬼神的世家,修習擊殺術以樂為兵,卻也因此被多數琴人、愛樂者視為旁門外道。
  黎家的擊殺術以星辰宇宙為格局,將敵我視作宇宙中的一體,入此法門者也有輪迴修煉的說法,修行累世道行終能飛升成仙,而鍾家也有相似的系統,只不過是以天地間的自然感應,還有一門能操控生靈的攝生術,能驅使飛禽走獸。

  「那幾處樓宇、道場就是一般修士修煉的地方。我們所在的這裡是鍾家人的居所,外人不得擅入。」黎庸他們在崖道間的小亭子裡遠眺另一邊的建物。
  秋霧對這些驅魔世家已沒什麼好感,還在記恨早先的事,冷淡說:「聽得是一知半解,不過倒是親身領教你們術士的厲害了。擊殺術哪個流派也好,看來吾等妖物都該提防的。」
  「你又不是妖。」黎庸失笑。
  「那我是什麼?」
  「是我的好義弟啊。」黎庸一手摸上他細滑白嫩的面頰,溫柔笑睇。

  秋霧一向喜歡黎庸的碰觸,但這時卻心裡有事,開心不起來。他自知在人間是格格不入的異類,黎庸說他還小、沒開竅,也沒定性,多少會被誤會,那他就活該被打殺麼?再想到鍾須靜傷完他之後還能笑著閒聊不見半分歉意,他就火大。
  「只是名義上、方便你介紹我的,我們才不是兄弟。」秋霧撥開他的手走到一旁,悶悶道:「討厭你。」

  秋霧話說得不大聲,聽起來像撒嬌。黎庸看他鬧脾氣也是挺新鮮,湊過去一手揉他後頸安撫:「還氣惱?那你打我吧。不限三拳三腳,打到你出氣為止。我絕不還手。吐血也不還手。」
  秋霧瞟他一眼,聽他強調:「講真的。來吧。」說完挺胸作好覺悟的樣子。秋霧沉下臉,掄起拳真揍了一拳在黎庸胸口,沒有卯足全力,但也使勁了。
  黎庸悶痛咳出聲,皺起臉拍拍胸口說:「再來。」
  秋霧懵了,他以為黎庸說笑而已,就算不還擊也肯定會躲開,結果連一身功夫都不拿來護體,肉身承受他拳頭,他雖然不是強大的妖魔鬼怪,但這拳還是能把一個普通成年男子揍到跪地吐出腹裡所有東西的。

  黎庸打從修煉有小成,很久沒挨打痛成這樣,但還好他蓄了真氣護住臟器、周身大穴跟筋脈,不至於內傷吐血,接著兩三拳還能清醒挨住。但拳頭遲遲沒砸上來,秋霧的掌心貼到他胸口,絲絲微涼的氣息透膚滲入,紓緩了痛苦。
  「我不氣了。」秋霧垂眸道:「等你事情都辦完,替我開竅吧。我自己找一處地方隱世潛修,再也不出來就好。就算來到人間,這裡也不會有誰將我當作自己人,人也好妖也罷,到哪裡我都是異類。」
  「秋霧,我……」
  秋霧輕哼:「你也就鬆了口氣吧。沒了我這個麻煩的包袱,甩開了多好。不過我還是謝你為我做這樣多的事,紅塵裡和你一遇,也是值得。黎庸,方才我說的討厭是氣話,其實、我是喜歡你的。我不懂你們人間的感情,不過這應該能說是喜歡吧。」他低頭摸摸自己心口,真的無心又怎麼會生出捨不得的情緒,說到後來還有點難受了。

  黎庸靜靜聆聽,表面淡定,心中卻又驚又喜。他不是一廂情願的,就算秋霧還懵懂,可是對他也非全然無情,這就夠了,夠他甘心樂意守護秋霧、對秋霧好。

  「思慮過多不利修行,還是順其自然吧。」黎庸摸摸秋霧的頭溫聲說完又輕嘆道:「關心則亂,有時也不知該拿你如何是好。」
  秋霧單手插腰,一手摸上黎庸修得乾淨的下巴說:「下回你可要徹底站我這邊。」
  「嗯。」黎庸捉了他的手帶他繼續四處看,跟他說起鍾須靜的事:「鍾十七他幼年吃過妖精的虧,加上玩伴也曾讓妖鬼拐騙丟了性命,手足也有被妖鬼吃了的,從此對妖修、鬼修一類再無好感。他負責巡守這座雲崖山莊,山裡雖有其他生出靈識的精怪,但也都曉得鍾十七這麼一號人物,不敢擅闖。對他來說,有靈識而未開竅的也算不得什麼,所以才……是病態了些,但鍾莊主這兒子也是無可奈何。不過他對自己人向來不錯,一旦他知道你是我義弟也絕不會心存偏見,你若不信也可以多跟他親近,相處過你就知道了。是個心性純粹的人。」
  「聽他琴樂就知道了。不過,你為了他講這麼多,你們感情很好?」
  「是啊。畢竟從小我也在這裡修行過好幾年,那時胡應元也一起的,不過鍾十七和那狐狸每次碰面都會吵幾句。」
  「他們感情不好?」
  「是不好的好。」黎庸淺笑:「雖然常吵架,互看不順眼,但是吵久了多少也會有感情吧。夫妻、手足間不也如此?氣惱時巴不得對方趕緊去死,和好以後才又後悔、心疼對方。」黎庸說完發現秋霧若有所思望著自己側臉看,停下來投以疑問的眼神。
  「就像我和你一樣。」秋霧拉住他手肘,掌心摸上之前揍那一拳的地方問:「你還疼不?我幫你揉?我們和好了,我不該打你那一拳。」
  黎庸握住他的手說:「無妨。是我想讓你解氣才那麼做。」

  鍾須靜尋來,為他們引路到整理好的院落住下。黎庸留下鍾須靜探問近況,鍾須靜看秋霧溫順坐在一旁玩起外頭拔的草葉,眼裡有抹溫和笑意說:「雲崖山莊這裡一直都是這樣,沒什麼特別的。不過莊主那裡得了風聲,民間有不少地方出現疑是妖魔所為的災象。就拿我們所在,亦是國土最廣的晏國來說,百來多個府郡就有十多個出現從前不常有的天災異象,少水的地方忽然降下傾盆大雨,小溪河氾濫成災,捲走數百災民,或是從來不曾地震的地方天搖地動,搞得山崩地裂、屋樓倒塌。還有風光秀麗的地方無端颳怪風,吹垮千百戶民居,傷死的人車無數。其他邊陲相鄰的小國也有發生這種事,不過都是晏國的附屬國,自前年冬末開始,一旬一起,後來就越發頻繁,且天災發生的地點似乎逐漸往國都接近。」
  「既然知道,為何沒有人出面?皇宮裡的人也無所謂?關家那裡沒動靜?」
  鍾須靜聳肩,娃娃臉掛著笑意說:「大家都在靜觀其變,畢竟有我們這種世家所在的地方倒是還沒受影響。所以有察覺此事的官商大戶都低調的移往我們這幾家所在的府郡,你回望陽郡不久又出門了吧,否則應該會發現到的。望陽郡多了許多貴人吧,鍾家在離郡的本家附近也出現不少權貴大戶為鄰。」

  秋霧對人間事毫無興趣,邊聽邊玩拔來的雜草、小花、枝條,變著法術讓細枝長滿小白菇,一朵朵拈來吃,再讓花兒化作粉蝶停到掌心,手一掐變成淡色細粉,吹開又恢復花兒模樣。

  黎庸習慣這傢伙自得其樂的消磨時光,鍾須靜餘光一直留意,覺得那孩子挺有意思,跳開話題對秋霧搭話說:「秋霧是吧?你無聊,要不我教你編蚱蜢。」
  秋霧盯著不久前想殺自己的娃娃臉青年,語調平冷:「你當我三歲娃兒麼?」
  一柱香以後──「須靜兄,你瞧我這隻蚱蜢編得如何?」
  「不錯,我們等下再找其他草,做隻更大的。我還會編蟬,你學不學?」
  「學學學,你比胡應元有趣多了!」
  「哼,他怎麼比得上我。不過是隻淫狐。」

  黎庸看他們兩個氣氛和諧又微妙,忽略了滿桌的草編蟲問:「十七,方才的事情,你們鍾家也不打算管麼?」
  鍾須靜手沒停編著草蟲,低吟了會兒忖道:「雖然想管,可是在這裡修行的都還不能獨當一面,況且關家居然坐視妖魔橫行,可能還有別的原因,莊主說不能貿然介入。你們黎家不也是這樣?否則令祖父就會要你立刻進京收拾妖魔吧。這些災變還有個共通處,那就是……無論大水、大風捲走的,或地裂山崩裡失蹤的那些人,都沒能找到屍體。這事你也不必再找胡應元問,他知道的也不比我多。」

  此時桌上都是草編蟲,型態不一的蝶、蚱蜢、蟬,秋霧編好一隻蟲之後喊鍾須靜說:「我編好啦。快教我怎麼編鳥吧!」
  黎庸看他們兩個又陷入童趣遊戲裡,感到自己被徹底冷落了。鍾須靜走了之後,秋霧把自己得意之作一隻隻擺在窗台邊,黎庸餵他服了辟穀丹,說:「既到了雲崖正好藉此靈氣修煉,之前就煉了些辟穀丹,留了幾粒,接下來一年半載也不必擔心饑渴。」
  秋霧知道開竅以前修煉也不會有太大成效,興趣缺缺,但也就這時候黎庸會一直看顧他,想到那人烏黑深沉的眸子只專注於己身,他也就不那麼抗拒,還有點期盼。

  屋裡有一間廳室僅有一張玉石砌的坐床,用來打坐修行之用,兩人就盤坐在石床上面對面打坐,吸納此山靈氣。有秋霧在更容易引入精純靈氣,黎庸受用不少,外面天色暗下也無所謂,反正不餓不渴。
  不知不覺黎庸就睜開眼凝望眼前人,他們在這裡住了十多日,秋霧天天都在吃自己拿霧氣變出來的飲食解饞,覺得這裡待久也沒什麼意思,問黎庸何時能走。黎庸回說:「等祖父再次沉睡。明日就是朔月,那時他就會陷入睡夢之中。」

  秋霧點頭,拿削好的細竹籤串過草葉在做蟲鳥的翅膀,這陣子不修煉時他就迷上做這些小東西,還會自創其他鳳凰、孔雀的草編鳥。他的樣貌緩慢的有了點變化,看起來又比之前更成熟些,但還是像黎庸的弟弟一樣,除了在這院落,他哪裡也沒去。
  小院裡就只有鍾須靜會來,沒有其他人打攪,一日鍾須靜來訪,秋霧跟他鑽研起別的遊戲,從編草蟲到拿竹筷子綑東西玩,一面玩一面練如何依情勢擺陣。秋霧擺弄手裡的木工玩意兒,問鍾須靜說:「你們這裡是不是不見容我這樣的非人之物?要不黎庸哥哥為什麼老是叮囑我待院裡別亂跑?」
  鍾須靜喝了口茶,稚氣的臉漾著笑紋說:「當然不是,也有精怪在此修行。黎二郎是關心你,怕你遇上什麼危險。雲崖這裡的護陣只防大妖不防小怪,但也不一定有大妖能想出辦法混入。你在胡應元那兒的事我有耳聞,能讓虎精走火入魔也不是一般的本事。他再怎麼和你形影不離也不見得就能將你護得滴水不漏,黎二郎還得去侍奉他祖父,也有管不到你的時候。」
  「所以他讓你來監督我?」
  鍾須靜讚賞道:「你覺得是監督?就這麼不信賴你義兄?」
  「不是不信他。我是不信你啊,但是有你在誰能欺負我?這裡最危險的不就你麼?」一個見了精怪隨意就滅了的娃娃臉,雲崖的守山人。
  「哈哈哈!」鍾須靜拍腿大笑,反應都跟一般人不同,他一點都不惱:「之前都是誤會,不過虧你這麼快就放下,也不怕我,還敢講這樣的話。要是哪天你不知道去哪裡,留在雲崖陪我也不錯,你很有用處,能當餌,也能幫上忙。」
  「我是霧,在哪裡都行,可是我現在想跟著黎庸。要幫也是幫他的忙。」
  鍾須靜單手撐頰,把杯裡的茶水喝光,笑睇他說:「你真是喜歡他啊。」
  「是啊。他也喜歡我。」
  「看得出來,我還沒見過他帶過誰這樣東奔西跑的。還在你身上下了這麼多工夫。」鍾須靜瞇起眼,棕黑色的眸子瞅著秋霧,他能看見秋霧身上有黎庸的氣息沾染著,之前以為是他們相處久互相影響,現在細察能感覺出是黎庸在其身上施了術。

  秋霧猛的跳起來往屋裏退,打翻了桌椅,鍾須靜被他一嚇,問:「你怎麼了?」
  「蛇。」秋霧指著已經半截身爬進門檻裡的小白蛇,背貼著牆喊鍾須靜說:「鍾十七,把牠打死,牠是妖怪!」
  鍾須靜起身睨著那隻小白蛇細看,但小白蛇渾身沒有妖氣,看起來很普通,他也聽說相柳的事,不敢因此鬆懈,從腰間玉佩一觸就摸出他那張古琴來,撥弄了一道散音攻擊白蛇,白蛇當場被震得粉身碎骨,爆出一團血霧。

  鍾須靜感應周遭並無什麼異樣,片刻後回頭笑說:「看,就只是普通小蛇罷了。你別怕……」甫回首,秋霧竟然消失了。

* * *

  靈泉匯聚成的池子上有座水榭,裏面只有黎世殤和黎庸祖孫二人。黎世殤支單膝坐在有靠臂的雕花椅榻上,黎庸拜過祖父跪在團蒲上,黎世殤說:「今日是最後一次你我祖孫這樣敘話了吧。」
  「祖父您仙形道體,又和那道殘識相修多年,比起孫兒我都還健朗,怎會說是最後一次敘話呢。」
  黎世殤面色平和看著他說:「時機未到,說什麼也無用,有些路途還得你自己走一遭才曉得。」
  黎庸想起秋霧的事,困惑道:「只怕走這一遭還是不明白。」
  「他為你而生,你為他而來。你看著他還有什麼不明白?不過是不敢而已。你啊。」黎世殤無奈搖頭,笑容裡是對晚輩的疼惜,他說:「能夠邂逅已是難得,我和你祖母可是很珍惜每次能清醒相聚的時候。所以我決定兵解轉世,下輩子我先去等她。」
  黎庸被他的話一嚇:「祖父!」
  黎世殤早以準備了很久,從他還沒醒之前就做了決定,他將之前黎庸給的那些辟穀丹交還回去,掌中藥匣被輕推就飄回黎庸面前,黎庸接過來打開一看,丹藥半顆都沒少。黎庸蹙眉:「祖母知情麼?」
  「她知道。她壽限將至,已經請鍾家人將她送回望陽郡,我也劫數難逃,不打算浪費這些東西,藥就還你吧。你過來一點,讓我好好看看你。」

  黎庸糾著眉心,面色憂傷看著祖父,膝行過去。黎世殤改為兩腿盤坐,握住他兩手說:「我已將那抹殘識煉化,引為己用,這極陽神玉就交給你融煉入魂,煉成五神後就能有半仙之體,你眼界開闊並不侷限於家國,望你能利物濟人,以合大道。我終是窺不透情愛,只想和你祖母生生世世在一起,直到我們都參透為止,所以這神玉我也不需要了。」
  黎庸感覺兩手掌心一邊非常炙燙,但並非燒灼那樣痛苦,另一手則嚴寒徹骨,同樣有難以言說的感受,他驚得想抽手,但是被黎世殤牢牢抓住手將極陽神玉度過去,令他傳承道:「萬物負陰抱陽,有生於無,你既然心有所往,何不順心而為,好好把握?」

  「祖父,我、這是你的百年道行,我怎麼能……」黎庸思緒捲入虛空中,感識混沌,好像身在宇宙中,看盡了每個星塵銀漢。這股力量不是他短時間能掌握,只是由祖父封到他魂魄中助他修煉,哪怕將來身死也能輪迴積累,他沒想到祖父會為了祖母將難得的修為都割捨,想到這裡腦海響起黎世殤爽朗的笑聲和言語:「我沒有割捨什麼,我要的從來都只是一樣東西,給你的這個也只是因為我不需要,而你恰好需要。」

  黎庸忽然明白祖父的想法,如果沒有祖母的話,祖父根本不可能堅持這麼多年把詛咒化解,可能早早就死,將解咒重擔丟給黎家其他人。

  黎庸接收極陽神玉後整個人癱在原處動彈不得,黎世殤朝他眉心一指,起身笑說:「你那位義弟被妖怪盯上了,現在你還沒辦法隨心所欲驅使這力量,祖父替你去救那孩子吧。免得鍾如凡那老道又笑我不中用,只管睡。」

  話才講完,黎世殤整個人像一支破空射出的箭破窗而出,靈池的水也隨之捲起一道水柱,再像雨一樣灑落。黎庸闔上眼立刻催動心陣將那神玉煉入魂魄,融為己用。

  雲崖山莊的護山大陣被催動,鍾如凡在山莊內坐鎮,數百位修士齊聚一堂聽莊主號令。鍾須靜在大堂中央請罪,他剛說完秋霧失蹤以及自己不察妖魔入侵山莊的事,外面就看見雲波如海濤般湧入,是深厚道行在這座靈山引起的幻境波蕩,幻境眨眼即逝,鍾須靜面前多了一道高大男人的背影,那人對著高高在上的莊主說:「莊主就不要責怪十七了,那妖魔是遠古之物,就算是你我也不好察覺他潛入。」
  鍾如凡沉吟了聲說:「黎前輩有何高見?山莊雖然開啟大陣,可是那妖物既進得來,也許很快也能逃出去。得在那東西逃走前將之誅滅,免得禍患人間。而且他還抓了黎二郎的義弟。」

  其他數百名修士也都聽過黎庸收了個義弟的事,並知道那位義弟不是人,但都沒想到傳說中那位夢裡遊仙的黎世殤會出現,黎世殤原來真的到了雲崖來。黎世殤聞言,從容不迫說:「夢裡和魔神纏鬥一生,醒來再要我揪出妖魔又有何難。」語罷就瀟灑展臂,兩袖寬袍飄揚開來,袖裡生出大浪灌滿這座能容千百人的大堂,水流泓洄推開門窗直沖山下,這並不是人間之水,而是靈氣幻出的水流,須臾整座雲崖山莊竟然都被黎世殤引來靈泉洗刷,山體更是風雲湧動,山巔匯聚的雲氣宛若雲龍。
  眾修士親歷此境恍如夢幻,忽然聽見一聲男子清脆叫響:「你們看外頭!」
  他們往堂外看,虛空昇起一道又一道巨大銀白的龍蛇之軀,巨蛇的頭自瀰漫霧氣的谷間抬起,一共有八顆蛇頭,血紅的蛇目像日頭一樣透出詭豔紅光,蛇頭往天空頂立,護山大陣被撞擊出一波又一波靈氣漣漪,能看見淡金色薄膜在被妖怪撞擊時浮現橘金色符文。

  「不好,妖怪想強行破陣!」修士們鼓譟起來,鍾如凡一隻左眼透出和那大陣同樣金橙的光彩起身道:「沒那麼簡單。」鍾如凡兩手結印,將結成之印打出穹蒼,千萬道金色光束穿透建物凌霄而上,妖怪撞上護陣時被雷電劈得發出怒吼,轉而以蛇身纏住雲崖山。
  鍾須靜手往腰間玉佩一抹,變出古琴跑出堂外翻到屋脊上撫琴,琴聲捲著黎世殤釋出的靈波化成金龍撲往其中一頭白色巨蛇纏鬥起來,其他修士也都馭劍飛出去應敵。

  鍾如凡仍在大堂坐鎮加強護陣,一臉憂心看著黎世殤,後者點頭說:「不必擔憂,我孫兒還在這裡,也容不得妖邪作祟。先去救了那秋小郎再說。」
  此時鍾須靜變了指法,繼金龍和其中一尾巨蛇同歸於盡後再奏上一曲破陣,山巔上的氣氛變得肅殺而壓迫,雷電落得細密,火光在蛇鱗竄,白蛇張口撲咬,數十位修士雖然逃開肉身被吞,元神卻被蛇口吸出體外。眼看那些元神要被蛇吞掉,一抹雲袖掃過蛇牙間虛空處將他們都兜回來,長袖神妙的又收攏回黎世殤的寬袍裡,其他修士元身歸位連忙退後吞服丹藥先穩住。

  黎世殤飛到高處面對相柳,閉上眼催轉心陣,他雖然將多數道行都煉了極陽神玉度給孫兒,但自身的元神亦是不弱,仍能調動天地法力為用。一闔眼他就看到不同的景象,看見這座山氣脈分佈、天地星辰間的力量牽引,還有相柳真身所在及其要害,在某隻蛇首眉心處,只是那裡還有一團幽藍光點,應該就是被相柳藏起來的秋霧了。
  黎世殤全身皮膚出現繁複的黑紅色圖騰、咒文,不僅身體四肢,耳朵、臉也全都是,只不過他身上有衣裳遮掩看不穿。相柳忙於應付鍾家人及那些修士,差點能吞食的元神被劫走非常憤怒,所有蛇首都瞪向黎世殤並張口攻過去。

  黎世殤倏地睜眼,腳下生風整個人騰空躍起,踩在接連咬殺過來的蛇首上避過,只是他一靠近相柳就因妖氣濃烈,一身皮膚被妖毒燒傷,臉、手腳都很快因為妖毒燒得發紅、起水泡,雙眼也抵不過妖毒而痛苦閉上,儘管如此他還是能感知到秋霧及相柳的要害所在,一拳擊爆躲藏於後的一顆蛇首兩眼間,指爪穿破蛇鱗和血肉抓住了某個東西,另一手也迅速往血肉裡挖,整個人卻因此燒出灰藍火燄,相柳所有蛇首都仰天慘叫,吐出毒液,修士們連忙用各種法器物品接住蛇妖濺落的血,據說相柳的血可使一方之地寸草不生,自然也是帶著詛咒的劇毒。
  鍾須靜藉琴音將妖血往遠撥開,其他同門有默契的將它們收到施了法的葫蘆裡,雖是劇毒卻還能拿來煉藥也不一定,若有餘裕搜集自然不能浪費。黎世殤所陷的蛇首狂暴亂撞護陣,被雷電劈得焦黑掉鱗,無人膽敢靠近,因為就連黎世殤都被傷成那樣了。

  黎世殤忍著劇痛將秋霧的元神剜出蛇體,緊抓著秋霧失重墜落,相柳之軀軟倒,而包圍黎世殤那團藍燄還在燒,掉到半空時藍燄被一團濃霧環住,雲霧冉冉飄下,落到山中某處。鍾須靜見狀連忙抱琴起身,代莊主下令將修士分成幾批,有的去追蹤相柳妖氣務必將之徹底撲殺,有的則去幫莊主修補大陣,而他則帶了些人去山裡尋找黎世殤和秋霧。

  秋霧的元神帶著黎世殤飄往自己肉身被藏的地方,他被藏在一截雷擊劈斷的古木裡,斷木內部被蝕空,肉身就被相柳仔細藏在裡面,周圍草木綠蔭掩翳著,斷木外又生滿綠苔,而且有相柳殘存下的妖氣,一時間不會被發現。
  秋霧元神歸位醒來就摸摸身上有沒有傷損,爬出斷木之後看見外頭草地癱著一個高大男人,一身衣物都燒不見,幾乎衣不蔽體,而且渾身也都嚴重燒傷,不斷的抽搐痙攣。秋霧立刻釋出涼霧籠罩黎世殤,試圖減輕他一些痛苦。

  黎世殤也沒想到自己會狼狽至此,連喉嚨也被妖毒弄得發不出聲,秋霧蹙眉蹲到他身邊低喚:「前輩?黎庸的祖父?」
  秋霧心想這真是傷腦筋,肉身再這樣下去恐怕會侵蝕到這個人的元神,他沒開竅又不怎麼勤於修煉,實在幫不上什麼忙,想求救也丟不下這個人。猶豫之際,黎世殤已經氣絕,不再痙攣抽搐了。

  秋霧與他從未謀面,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死在他面前,而且是救命恩人,他心裡不太舒服,看著焦黑的屍首有種古怪的情緒,眼睛裡好像有什麼酸熱的東西要冒出來,鼻子、喉頭也灼熱難受。
  「啊,你不要死好不好?」秋霧聽見自己聲音都變調了,他一想到這是黎庸的祖父,黎庸肯定會很傷心,而且這人還死得特別慘,自己心裡也就越來越難受,這讓他無所適從,只能張大嘴巴喘氣,捶著胸口,手足無措,最後他伸出手想抱那具慘死的焦屍,豈料一碰觸到焦屍就徹底崩解,好像鏡花水月般潰散於無形,隨風而逝。

  「這是兵解。秋小郎不必驚慌。」

  秋霧聞聲抬頭,半空有一人凌空而立,相貌清聖俊秀,帶著慈祥仁和的笑意,就是方才氣絕的黎世殤。秋霧錯愕啞然,黎世殤對他說:「不必傷心難過,謝謝你最後送我一程。相柳已滅,封於壺中的白蛇酒,喝了那個你就能開竅。不過這只是開始,接下來是妖魔橫行的時代……人們追求仙佛聖人的同時,也召來了妖魔鬼怪。熟為善,熟是惡?善惡黑白也非恆常。唉,你們都自求多福吧,我得走了。」

  遠處有許多聲音在呼喊黎前輩,秋霧回過神發現黎世殤的神魂都不知去哪裡了,還真是走得不留痕跡,心裡很茫然,一直呆坐在原地。片刻後,鍾須靜找到秋霧,拉起他關心有無受傷,再問:「黎前輩呢?」
  「兵解了。」秋霧有些恍惚,其他人更是錯愕。秋霧問他們:「黎庸呢?」

  秋霧很想見黎庸,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很思慕那個人,明明分開沒多久,卻像相隔千年一樣。他還惦記著那壺酒,被他偷飲過幾次酒氣的白蛇酒,聽說喝了能開竅,他之前一直期盼要開竅的,可是現在心裡有點矛盾、怯怕,不知開竅以後自己又會是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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