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當日姚琰闕一人在山野林道間趕路,碰上數名蒙面客追殺,他假意將其甩開,拉遠了和雲生寺的距離才騰空落地,任由馬兒繼續往前跑。殺手們見狀即道:「你果然不是普通人」
  另一人接話:「寡不敵眾,這老頭把馬放了就是知道逃不過此劫。老頭,把來歷交代了,留你全屍。」

  姚琰闕雙手負於身後,一派輕鬆,昂首放話:「留我全屍?看來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死。你們上頭的人是萬水幫?曾景函?罷,反正是一伙的。」
  「是又如何。不管你是誰,我們都不放眼裡。」
  「隨便套話就自己承認了。」姚琰闕面無表情,但微翹的嘴角像在笑,鬢頰落了幾許蒼白髮絲,無損他眸中的鋒芒。他盯著他們,話音沉了些:「派你們應付我,實在污辱人。」

  「廢話少說!」蒙面者騎馬奔來,長刀、長槍齊齊攻向姚琰闕,姚一掌朝地斜劈,捲起沙塵旋風,馬匹受驚仰身摔人,幾名殺手落馬,馬兒慌亂踩踏一陣就不受控制奔逃了。殺手們持兵器突破風沙,看目標仍維持本來姿態,心中又怒又驚,不安像領頭的人低語:「這人是硬手,我們應付不來。」
  為首的高壯大漢嗤聲:「哼,裝腔作勢。」

  姚琰闕一手掩嘴輕咳了聲,對面一個青年驚詫:「地上!」
  適才看似虛招的掌風,真的將地面劈出一個坑,彷彿有隻丈二長的大手刨挖過。
  姚琰闕打趣道:「其實我和你們上頭的人想得一樣,傳說錦樓埋藏燕家真正的財寶,被朝廷抄走和其他勢力瓜分的部分都不及那萬分之一。他們應當查出我是異邦人,許多被晁國所滅的國家和族群,都想用這筆驚人的財寶復國,所以他們認為我也不例外。可是,唯一的線索只在燕家人身上,而燕氏就只剩一人。多少年來,那麼多黑白兩道的手都想伸進錦樓,但是有天下第一大幫萬水幫擋著。還有朝廷也虎視眈眈,誰敢造次?於是我化成琴師,潛入錦樓。這故事,編得合情合理吧?」

  一個殺手聲音透露著恐懼:「這個異族人怎麼都曉得?都說謀逆軍隊已被勦滅得差不多,這是哪支軍出逃的?」
  「聽過海月麼?」姚琰闕問。
  為首的殺手握緊刀柄,掌心都是冷汗,有種不妙的預感,但仍中氣十足回吼:「沒聽過!」
  殺手們再度暴起圍攻,姚琰闕滿意沉吟:「沒人知道,那好,既然也沒洩露什麼……都可以去死了。」

  姚琰闕沒再給人反擊機會,故技重施,朝地連劈兩掌,細沙自敵人們腳邊轟然暴起,他們裸露出皮膚皆被沙粒轟炸,細微毛孔滲出紅點,眨眼就成了個血人。看到伙伴中傷失血,景象駭人凶殘,幾乎當場崩潰慘叫。
  叫聲很快就停下來,因為姚琰闕又揚袖搧了幾掌,令其臟腑重創,數人皆似軟骨般癱倒在地,沒有生氣。這是單方面的殺戮,過程僅在幾息間,有的人甚至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承你們好意要留我全屍。不過我恐怕不能如此,留了屍體會招麻煩。」姚琰闕堆起他們沒機會揮舞的兵器,將已成死屍的他們衣服全都畫開取下。忙活到半途,有個女人像燕子一樣飛馳而來。女子一頭珠簪、髮飾和雅緻的髮髻,穿著質料輕薄絕佳的衣裙,這打扮絲毫沒影響她行動,此人正是孟二娘。
  她看地上橫陳幾具死人,皺眉道:「我讓人給你備馬,總覺得不放心,回頭再來看就發現有許多馬蹄腳印,果真是有人找你麻煩,你一走不怕有人找錦樓麻煩?你放心得下燕二郎?」
  姚琰闕直起身說:「雲河郡還有妳罩著他不是?何況,曾景函會帶他離開一陣子,什麼都還難說。先解決眼下的,妳過來幫我,挑個身形和我相當的,扮成我的屍體扔進山下河裡,兵器隨妳處置。這樣可能瞞不久,但我死了能讓錦樓平靜一陣子。小皇帝身邊缺人手,我得去一陣子,江湖上的事就指望妳了。」

  孟二娘拿了一瓶化屍水將不需要的屍體化掉,手腳俐落把選中的屍骸套上衣衫,她斜瞟人一眼道:「我怎麼就這樣任勞任怨,只想安生度日還不行呢。」
  「還不是時候。等日後小皇帝羽翼豐足,想抹煞海月那時,就撤吧。」
  「您對他這般照顧設想,那小子怎麼還會想恩將仇報。也許他跟那些帝王不同?」
  「二娘妳還是天真得可愛啊。」姚琰闕取笑她,很快又收起笑容說:「這盤棋還沒下完,想安生度日,就再忍忍吧。待京城的事塵埃落定……」

  「你還會回雲河郡麼?我一直都會在琉芳苑,你隨時都可以回來。」
  「謝謝妳。」
  孟二娘哼笑:「不必謝,我這還不是可憐你麼。你看你這性子跟誰都處不久吧,將來老了肯定沒人在身旁照料的,我要是他日生了孩子就叫他們認你作乾爹,免得你孤老一生。」
  「妳這年紀……」
  「怎麼?我還能生啊。」
  「……」
  「只不過我還不想生。」她被他看得有點尷尬,話鋒一轉問道:「燕二郎你真捨得丟下他不管了?」
  「我沒丟下他。不是還有妳麼。他也該學著自立,不管瞎或沒瞎。」
  孟二娘神色微憂道:「他如今眼睛好了,生活起了不少變化,不知道他能否適應過來。那個曾景函在外名聲雖好,討厭他的人可也不少,希望那小子是真心愛護二郎,別連累那孩子。」
  「他若甘願,談何連累。」姚琰闕輕哼:「不過現在他看得見東西也好,有這些轉變是必然的,好壞也非當下能定論。以前在乎的,也許不一定再執著,過去看淡的,說不定也能瞧出趣味來。就由他去吧。」

  孟二娘不解偏頭:「聽你口氣還以為你是吃醋呢,說到最後還是由他去,實在薄情啊。幸好我自幼和你相識,曉得你這死德性,要不也跟我苑裡幾個妹妹一樣被你這皮相騙了。」
  「說什麼騙。不都是你情我願,一晌貪歡罷了。」

  姚琰闕懶得跟青梅竹馬抬槓,轉身擺了擺手就跑不見影了。孟二娘知道他是去前頭牽馬,嗤笑:「殺人不眨眼,對馬倒是挺好的。」

* * *

  夏末秋初,錦樓樹林裡在夜晚仍可見稀微螢光,林裡一間用來賞景品茗的小院佈置成靈堂,掛上白燈籠,簡單將「姚先生」的白事辦了。期間燕琳逍沒有哭過,神情看起來難受,可是憂愁多過悲哀,變得寡言少語,就連曾景函幾次想哄人一同到外頭散心也無用。

  自那之後,燕琳逍比從前更加奮發圖強,習文練武一樣都沒落下,還得操持家業,鍾叔他們只以為他是為了逃避傷心事,擔心長久下去身體撐不住,可是燕琳逍不聽勸,反過來要鍾叔、秋池他們多多休息、享點清福。
  對他來說他們就是家人,這並不奇怪,只是他對曾景函的態度有些反常,格外客氣,讓人感到見外。其實他只是想藉這段時間重新來過,尤其是處理自己對義兄的情念,他已經習慣了去注意曾景函的一切,現在該收心了。

  辦完白事的某一晚,燕琳逍手執燭臺回房休息,一進門放好燭臺就看見房裏衣架掛著義兄的外袍,八成是又忽然過來夜宿了。他脫下外衫,鞋襪,打散長髮,踱到床畔將床帳揭起。曾景函臉色有些難看,只睜開一道眼縫瞅他,他立刻察覺不對,問了句:「怎麼回事?受了傷?」

  「不嚴重,睡一覺就好。」曾景函扯嘴角對他笑了下,聲音沉啞,聽著有些氣虛,確實負傷。燕琳逍還沒來得及看人傷在哪裡,燈火就被掌風拍熄,整個人被拉到床裡,他趴在曾景函身上連忙退開,緊張問:「你傷到哪裡?」
  「輕微內傷,吃過藥了。你躺著。」曾景函講完就把人按倒在身旁,腦袋往燕小弟頸窩靠,低聲道:「我好想你。」

  這種話曾景函過去也常講,有時燕琳逍都懷疑這人是不是對著他練習如何對花街女子甜言蜜語。對燕琳逍來說曾是百聽不厭,多多益善,可後來這些甜蜜越發苦澀,因為越長大就越明白這暗戀到頭是場空。夢醒是空,現實裡沒有的東西就是沒有。

  「怎麼傷的?」燕琳逍決定不理會這份長久來成為習慣的悸動,先關心義兄的傷勢。
  「都說沒事了。就是和人比武傷到罷了。」
  「不是還沒有開始武林大會麼?比什麼武啊?」
  「是我自己傷的。別聊這些無趣的事了,你有沒有想我?」
  燕琳逍聞言蹙眉,翻身背對人,有些賭氣道:「這話你留著去花街用吧。」
  「小弟,你最近對我真是冷淡啊。」曾景函一手橫過燕小弟的肩臂,手指輕撓著青年下巴和臉龐玩,被對方抓住了手制止。

  「別鬧了。回你房間去吧,我好累,想一個人睡。你受傷也該靜養的。」燕琳逍說完那人就撤手了,彼此沉默下來,他翻身去看,室裡燈已熄,所以根本看不清楚對方是什麼表情,只聽見曾景函輕吁一聲就靠過來挨著他低語:「讓我在這裡吧,我也累,懶得走。」
  燕琳逍閉目養神,過了許久曾景函用帶著睏意的聲調問:「小弟,將來我要是死了,你會不會也這麼草草辦白事,然後讓自己忙得忘了我?」
  「你別胡說。我也沒有草草了事……」他是不信姚先生死了。
  「那年給燕家那麼多人『送行』的光景,我一輩子忘不了。也無法想像將來是你送我,還是我送你。又或者……我們一起走。」
  燕琳逍失笑:「你最近好古怪。唉,你要是喜歡這房間,要不我跟你換?」
  「我不是喜歡這房間,我是喜歡像這樣和你躺在一塊兒,抱著你。小時候你常要我抱著,很黏人的。你喊珪遙哥哥,喊我就是喊景函,所以我也要你喊我哥哥。那時你又彆扭又害羞,實在可愛。」

  曾景函話語停頓,輕搖燕小弟肩膀問:「你睡著了?」
  「快了。」
  「前幾日我在繁樓吃酒,喝得醉醺醺的,孫仙綾難得跑來找我,罵了我一頓。她問我為什麼藉酒澆愁,我明明喝得很開心。後來我卻自己講,因為小弟傷心,所以我也不高興,你不理我,所以我更不高興。她笑我竟然因為這樣就喝悶酒了。然後她說,她又妒嫉你了。」

  燕琳逍輕哼,不僅覺得有趣,也感到可笑,她妒嫉他什麼?能妒嫉什麼?

  曾景函接著講:「我自己都想不通,為什麼把你看得這麼重要。因為你是我唯一的親人啊,我最疼愛的小弟。來月我要去蘭亭府,你跟我來吧。」
  「一身事務,走不開。」
  「鍾叔跟姚先生過去不是培養幾個可靠的人手在鋪子裡做事麼,你自己也說不求發大財,圖個長久的生計而已。我這一去說不定有個意外就回不來,江湖路險,刀劍無情,你捨得我?」
  「那你就非得去武林大會?」
  「嗯,得去一趟。而且我不想跟你分開。」
  燕琳逍澀然微笑,調侃:「現在是你黏我了。」

  這人每句話都像情話,他已暗戀曾景函這麼久又怎會沒撓到心裡,只可惜他清楚正是曾景函心裡什麼都沒有,不知他的情,才能對他說出這些曖昧的話語。

  「我給你刻的偶人呢?」
  曾景函應了聲,接著說:「我藏在別處了。」
  「那東西有什麼好藏的。」
  「免得它不見。話說你對一個姚先生比對我還百依百順。」曾景函隱有怨懟,燕琳逍感到荒唐,皺眉睨著幽暗中曾景函的方向。
  「他都不在人世了。哥哥。」
  「真難得你這樣喊我。怎麼了?」
  燕琳逍嘆道:「去就去吧。」
  「什麼?」
  「不是要我和你一起去蘭亭府?」燕琳逍有了別的想法,出去走走也好。「說不定能採買些東西回鋪子裡賣。不過,我們最好不要住一間房。在家就罷了,在外頭你又不是住不起,我也不是沒錢,兩個男人將就一間房總是會惹人閒話。」
  「哈哈哈哈、咳。」曾景函忽然大笑,又因內傷咳起來,燕琳逍無奈給他拍背順氣,他緩過來帶著笑意問:「我不介意。反正閒話都是無中生有,隨他們說。再說你嫌棄我麼?」

  「也對,這種玩笑誰會當真。」燕琳逍再度躺平闔眼,希望自己有天再也不會為了這種戲言而動搖,正因為曾景函是個只愛女人的男人才敢開這種玩笑。
  只是他也不懂為何義兄老是喜歡拿他開這種玩笑,是他生得不夠陽剛粗獷?還是總把他當成一個病弱的瞎子看待?

  「你會嫌棄我麼?」曾景函追問。
  「從來只有你嫌棄我的份吧。」燕琳逍嘀咕著,最後背對著人睡著。

  彎月高掛,夜深時曾景函坐起身盯住熟睡的燕小弟,伸手碰觸小弟的臉,心道:「要是趁早把那姓姚的解決就好了。我這麼在乎你,你卻老是在替外人著想。」
  這時燕琳逍發出夢囈,念著像是姚的音,曾景函沉下臉低吟:「真是殺一百遍都不夠。」他無處洩忿,就回自己房裡換了套衣衫出門,又到花街吃酒,徹夜未歸。

  自那夜之後,曾景函回錦樓的時日漸增,反而是燕琳逍一天忙碌過後常到繁樓裡的琉芳苑喝酒。燕琳逍是琉芳苑的熟客,實際上這裡也只接熟客,背後不知有什麼底細,就連萬水幫的人都沒來鬧過事。而且琉芳苑不像其他伎館有人圍事,以前姚先生說這裡的人多數不會武功,可是在江湖裡混的多少都有幾招保命功夫,那時孟二娘也在,還開了自己玩笑說:「我的保命功夫就是三招。」接著演示那三招,三八俏皮的眼送秋波,還有兩招聽說是露肩、露腿,這樣人家就捨不得傷她了。
  這都是孟二娘耍寶說笑,燕琳逍知道琉芳苑確實不簡單,不過他也沒打算刨根究柢,會越來越常到此喝酒,只是想逃避絮煩難解之事,也想碰運氣,說不定能逮到關於姚先生的一些蛛絲馬跡。

  他相信那具屍體不是姚琰闕,真正的姚先生不在雲河郡,可是那人會不會在外遇險真的走了也不好說,想到這兒就不免擔心。他曾怨過霜先生,因為若非此人,他哥哥也就不一定會死,然而隨著自己年紀漸長,初嘗情愛滋味後,他有點明白哥哥註定會為了霜先生奉上一切,包括性命。

  對姚琰闕來說情愛只是消遣娛樂,是最不重要的東西。倘若愛上這樣的人,恐怕都不會有什麼好結果。情路最終不過是兩種選擇,一個結果,要不就是不論任何方式都要在一起,要不就是分道揚鑣,分與合只會是一種結果。
  不想被遺忘,也不想遺忘,那就只能將性命雋刻在對方的人生裡了。燕琳逍雖然喜歡曾景函,卻不能理解為此付出性命這種事,但他知道放棄一段情,將來也不可能什麼都記著,可能還會愛上別的人。若非淡忘,就是漫長無盡的煎熬。

  他心疼想著,哥哥就是太死心眼了,不要被忘,也不想忘了人,所以死路一條。姚先生還笑他們兄弟倆眼光都有問題,可他絕對不會像燕珪遙一樣連命都豁出去,他和哥哥不一樣。

  他坐樓上包廂喝悶酒,臨窗官賞底下歌舞,有人來敲門,是孟二娘。他請人入內,孟二娘手執輕紗團扇走來,坐到他同一張坐榻彼端,中央隔著小几。

  她同情瞅他幾眼,啟唇安慰:「這些日子苦了你。姚先生的事,你別太難過了。人世無常……」
  「他沒死。」
  孟二娘黛眉微挑,放輕聲量問:「這話怎說得如此肯定?畢竟那屍體都泡得看不出原貌。」
  「直覺。還有二娘妳和他的交情,若他真的走了,妳不會只是這樣的反應。」

  她聽了抿唇,露出一個不可置否的表情替他斟酒聊道:「告訴你吧,他就是真死了,我說不定也還是這樣的反應。有些人活著比死了不如,死了也說不定就快活呢。」
  「姚先生活得不快活麼?」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活著,許多人會生不如死吧。」
  燕琳逍不知她是話有深意、想起了哪些倒楣鬼,或單純趁人不在講幾句壞話,只覺此話甚妙,舉杯相敬,一掌拍腿笑了起來。

  兩人對姚先生沒死這事有默契,話題就不在此打轉,孟二娘關心道:「最近你那兩間店鋪做得不錯,近來你眼下有些黑影,著實是操勞日夜啊。以前要不是姚琰闕帶上你,你自己也少進花街,現在怎麼常來?是心境有所蛻變。」
  燕琳逍淺笑,自嘲說:「那是蛻變失敗吧。二娘不用拐彎抹角,我只是擔心他一走我有些不習慣。」這話裡的他指的是姚先生。
  「這習慣嘛,要戒是難,可要養成新的也容易,一連七日都做一樣的事就成了。說不定往後就習慣沒有這人了。」
  「可能是這樣。」
  「還有呢?」孟二娘瞥了眼外頭表演,回神興味睇人。「覺不想睡,夢也不敢做了?」
  「二娘有沒有喜歡上不該喜歡的人?」
  「時常。」她一手靠在几上往前傾,曖昧低語:「姐姐告訴你,這沒什麼可怕的。喜歡就是喜歡了嘛,就算心裡覺得不應當如此,日後看到這人其他面貌,若是幻滅也就到此為止了,反之都能接受,那麼繼續下去也不壞。因為沒有誰是完美無缺的。」
  「那妳,會多依賴喜歡的人,或是會因為依賴著而喜歡上某人?」
  「兩者對我來說沒什麼差別。感情的事你不該問別人,因為問誰都不準。這比世間最難破的劍陣、棋局都還要難。你覺得那兩者有差別麼?」

  燕琳逍垂眸思忖,喜歡了自然會傾心依賴,反之亦可能如是,他也捉摸不清是怎麼回事。孟二娘見他一臉微醺,神情迷惘,忍不住雞婆提問:「要我說吧,無論是怎麼喜歡上的,倘若那人吸引自己的模樣和條件都沒有了,還要執著投入感情,那可能是恩情、執著,但若對方變得只會傷害自己,仍要堅持當初所選執迷不悔,那這種人就是傻子了。隔壁坊裡一個姑娘就是愛上賭徒,被賣了兩三次還遭到毒打,多可憐啊,嘖。」
  「可我沒有被傷害啊。」燕琳逍汗顏,原來她是想到別人的事去了。
  孟二娘訕笑,接著講:「喜歡上又不敢依賴也是傻。你就依賴到不能依賴為止,喜歡到喜歡不下去就好了。要不然多吃虧?一道菜上來,好吃就把它吃完,萬一將來吃不到也不枉費這一餐。」

  聽著孟二娘似是而非的言論,燕琳逍有趣的勾起嘴角,頷首謝道:「說得是,謝謝二娘開悟。」
  孟二娘仍不滿意,揪起眉心語出驚人道:「唉。我和霜先生什麼關係,怎不知你心上人是誰。老實講,我不當你是琉芳苑的客人,當你是自己小弟,所以想勸你一句,那人……不是好惹的角色,是把雙刃劍,早晚傷人自傷。你就算看不上所有好女人,姚琰闕都比他好呀。歲數是大了些、咳嗯。唉,酒一喝多,我也胡言亂語了。我不打攪你了,喝完早點回家歇著吧。」

  燕琳逍心想自己方才可能表情變得古怪,孟二娘也自覺說了奇怪的事情,看她一副逃之夭夭的樣子,但仍不忘把門帶上。他又自斟自酌兩杯,抿唇平靜心緒,想到適才孟二娘提及要他考慮姚琰闕而失笑低喃:「太荒謬了。」

  他笑,因為覺得不可能,就跟曾景函會接受他的心意一樣不可能,況且那人也不知所蹤。

  後來他透過孟二娘的人脈給鍾叔找了可靠的人手幫忙,臨行前打點好一切,和家裡人一起圍在桌邊吃飯。曾景函沒回來,錦樓的人也都習慣了。燕琳逍沒怎麼失望,也是習慣他來去不定。
  開飯後,燕琳逍先謝過他們平日的照顧,再拿出給鍾叔添購的冬衣,也給秋池她們一人一個紅包,他說:「這一走也許過年趕不回來,紅包不能欠著,就先給你們了。鍾叔秋冬時常咳嗽,我已經向藥子講好讓他們記得給你煎藥茶喝,銀子都給了,記得喝。」
  鍾叔抱著新訂製的大衣,感動得連連點頭應好。燕琳逍接著交給秋池一封信:「秋姐姐,這是梁記胭脂鋪的少東家給妳的信,妳別又不小心扔到水溝裡了。」
  秋池錯愕,接著赧顏淺笑收過那封信,另外兩個姐妹都曖昧用眼神瞅她,那大概是情書。
  「朱姐姐,盒藥是今天到藥鋪順便買的,上回妳熨衣燙了手,這個能袪疤。陳姐姐,妳最是穩重能幹,我不在的時候麻煩妳替我照顧大家。對了,前幾天妳說想找新的藥皂,胭脂鋪的少東家說進了新貨,這個妳拿去試試。」

  鍾叔欣慰:「現在都靠二郎持家,還好孟二娘介紹來的兩個年輕人勤奮聰敏,幫了不少忙,二郎你就放心出去遊歷吧。」
  秋池收好情書,給他挾菜:「二郎啊,外面的女人各式各樣的,你乾脆就順道物色個好姑娘吧。」
  朱茗謝過那盒藥,接腔閒聊:「唉,我比較擔心我們家二郎生得這皮相,不知要傷多少人的心,又不曉得會有多少人纏上來。二郎,陌生人給的飲食千萬當心,要是下了藥就糟了。」
  陳翠本來想笑,但也覺得朱茗這話有理,補充提醒他說:「她講得對,在外要謹慎些,雖然你是跟著去玩的,也得留意自身安全。不只女人,男的也得當心。且不說什麼黑道邪教,我聽說有不少大俠高手暗地也愛好男色。」

  燕琳逍本來聽了感動不捨,後來陳翠開啟了話題,三個女人開始講起江湖各種荒唐傳聞,實在壞了氣氛。鍾叔以作息為由先溜了,剩他一個人聽她們越聊越天馬行空,不知該怎麼應對,草草打過招呼就退出飯廳了。

  他沒回寢房,而是來到琴室,拿來上回姚先生才調好弦的古琴就坐,也沒焚香那些準備,沉澱了心情才撫弦彈奏。彈的是姚先生說過,他哥哥燕珪遙最喜歡的曲,也是幼年哥哥常用來催眠他的曲。那是燕珪遙自己譜的,起初的幾個音忽高忽低,像雨裡有隻貪玩的小獸捨不得回窩,在泥水坑、草地蹦跳,天空有猛禽盤旋,一不留神就會沒命,所以小獸躲在芋葉、草叢裡。曲調從飄忽徬徨,變得活潑起來,最後又自然歸於平和,被催眠的孩子也像回窩的小獸安睡。

  一滴淚落到手背上,這首曲並不難,卻很少被他或姚先生彈起,對他們來說這像是鎮魂曲一樣,他盼著燕家人都能安息。但那些事太虛幻,他無從知道,自從他知道姚先生就是霜先生之後,常想聽姚先生講父兄從前的事蹟,說他們如何經商,怎樣佈局,經歷了怎樣的時代,可姚先生總是敷衍或沉默。

  有次姚先生好被他問煩了,冷淡反問他:「是記得了再遺忘比較悲哀,還是從不知曉、從未記得過比較悲哀?」

  他答不上來,姚先生像隻狐狸似的瞇眼,露出贏了的表情,笑得極是惹人厭。然後姚先生又自言自語低喃:「對我來說都一樣。都悲哀。也都不悲哀。」

  他問不到關於燕家過去輝煌的過去,只能聽鍾叔他們偶爾聊幾句,也不敢追問,怕老人家說著就哭起來,哭壞身體。倒是在琉芳苑聽過不少姚先生的風流趣聞,有尋歡客想找姚先生麻煩,被姚先生下了藥惡整,或是姚先生暗戀孟二娘之類的謠言,真真假假,純屬消遣為多。

  翌朝,燕琳逍輕裝坐上雇來的馬車到城西與義兄會合,換乘曾景函的馬車時,曾景函看他抱著一把用黑布包裹的琴,挎著一個不小不大的包袱,蹙眉道:「你就帶這樣?」
  「難不成把錦樓都搬來、把鍾叔秋池他們都帶上?」燕琳逍斜瞅他,打趣說著,逕自進馬車裡。曾景函沒講什麼,跳到前頭駕車,趕路出雲河郡,途中在驛店休憩,只要了一間房。

  燕琳逍一路睡,到驛店房間也倒頭就睡,只脫了鞋,曾景函走到床邊質問:「你前一晚又去琉芳苑?」
  「沒有,我在家。沒睡好。」燕琳逍還沒睡著,他感覺曾景函站在床邊,氣氛不太好,於是回問:「你不高興?」
  「難得我前陣子天天在家,你卻天天往花街跑。」
  燕琳逍側臥背對外頭,翹起嘴角應話:「你現在懂我是什麼心情了吧。」
  曾景函一時無語,過了會兒又展顏微笑說:「原來你是故意氣我?好啊你這小子。」他坐在床緣伸手輕掐小弟的後頸,燕琳逍縮肩膀躲,抓起棉被蒙頭。他不依不饒把手伸到棉被裡,不讓小弟躲開,一手甚至鑽到衣襟裡游移亂撓。

  這舉動惹惱了人,燕琳逍用力甩開棉被,頂著凌亂的髮髻坐起瞪人,曾景函仍嘻皮笑臉:「怎麼啦,真的生氣了?」

  燕琳逍乾脆抽了簪子將長髮打散,沒好氣的問一句:「我以為你會找孫仙綾同行。」
  「我怎麼可能找女人同行。你難不成還吃她醋?」曾景函坐進床裡,一臂勾過小弟的肩頸笑問:「你吃哥哥的醋是不是?」

  燕琳逍面無表情想著,他到底以前是怎麼喜歡上這人的,還是他容易喜歡上以折磨自己為樂的對象?

  曾景函想起一事,一手輕捏了小弟的鼻子一下,問說:「那時在鬼醫那兒,你說有事要跟我講,到底是何事?」
  燕琳逍挪眼瞅人,心頭顫了下,他自己都忘記了,當時是抱著覺悟想對義兄表露情意,趁早了斷,但此時情境已改,他又講不出口。

  「沒有。我忘了。」

  他感到莫名羞恥後悔,厭惡著這樣的自己,只要還喜歡著這人的一天,他就會一直這麼墮落下去,醜陋到自己無法面對。

  他對著一臉不解的曾景函微微笑了下,搖頭說:「我只是想告訴你,謝謝你。」
  「小弟……」
  「你為我做得夠多了。我恐怕今生都無以為報。謝謝你,景函。」

  燕琳逍感到輕鬆,似乎逐漸走出長久以來的陰影,他對曾景函是依戀,可他和燕珪遙不同,他不可能為情而亡,他要重生。這樣一來對彼此都是好事吧。

  曾景函聽他道謝有點錯愕,迷惘得笑了下,心裡無由生出一絲絲不安,感覺小弟要離去,他忽地抱緊燕琳逍,低喃:「傻瓜。道什麼謝。說什麼無以為報。我不對你好對誰好?」
  「還有孫──」話未說完,燕琳逍被按倒,曾景函沉著臉,旋又緩和表情蹙眉笑曰:「不要提別人。我不想聽你說別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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