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很暗,如同黑夜降臨,然而一顆星星都沒有,而且季淳的錶所顯示的時間是下午三時。他在鬼屋外又叫又跳,急得快哭出來,除了自己的迴音之外無人回應。
  「難不成姐姐真的丟下我?」這個懷疑立刻被自己否定,情況不對勁,而且朱琳再怎麼喜歡戲弄他也是有分寸的,有時調皮愛玩會拖他這個弟弟下水,但從來沒有像這樣一走了之的事。

  季淳慌亂的在階梯前跑來跑去,天真想著他們也許忘記叫醒自己,人在恐懼時總會亂了邏輯思維,於是他扭頭跑開,獨自趕往售票口找人,可是遠遠的只看到有很淡的影子在動,他嚇得憋住呼吸慢慢往回走,繞到樹叢後再加快腳步逃跑。

  這地方太久沒有人氣,早就不是人的地盤了。季淳往鬼屋跑,餘光瞄到遠方草皮有東西走動,那些傢伙並不是流浪犬,而是之前旋轉木馬上的馬,被吃的才是野狗之類的動物,但是動物屍體卻從馬的腹部流下來,因為那原本就是被貫穿的洞。

  這是惡夢的話就快醒來啦!季淳的內心不斷這樣吶喊,並告訴自己無論如何絕對不能暈倒,失去意識的話還不曉得會被怎樣處理掉。

  季淳已經看到鬼屋在前方,但他沒有膽量再往前,不單單是因為二樓陽台的骷髏頭在刷洗建物外觀,或三樓那隻熊布偶把一箱來歷不明的東西倒出來,而是鬼屋籠罩在半透明的頭裡,看得出是個五官深邃的男性,有紅色大鬍子,嘴巴不停嚼動,還說:「遊魂吃多了,難得來了七個活人,其中一個還是這麼補的。」
  骷髏頭說:「可是補的那個逃掉了。」
  「哈,能逃到哪裡?大家都在找他哦。一找到就趕緊吃掉,他只要看到那些走動的怪物就會嚇得跑回來啦。我把其他人當成餌去釣,嘻嘿嘿嘿。」

  屋內滾出一道暗紅色的舊地毯,從毯子裡出現的是朱琳、方明京等人,朱琳突然全身抽搐了下,接著翻過上身開始嘔吐,吐完的神情是恍惚的,其他人則發出困在惡夢中的呻吟,接著又有人起來吐出深色像墨汁的液體。

  「餓了。先吃幾個吧,反正那麼多魂魄,先吃幾個。」大臉變成霧,然後在屋前的空中凝聚成野獸,外觀看起來像二樓高的黑狗,但是張開嘴巴裡面還有許多發亮的眼睛跟人的手腳在伸展,是任誰看到都會倒退好幾步的外貌。

  巨大黑犬般的怪物並非實體,牠兩隻前腳瘋狂對孩子們亂刨,雖然實質上並沒造成肉體損傷,可是季淳能看到那些哥哥姐姐們的影子都被刨出體外,大概都是魂魄之類的東西。

  其他妖怪拍手叫好,因為黑犬吃完魂魄會把殘餘的身體丟給別的妖怪吃。這時頭一個被爪子撥到妖怪面前的魂體是朱琳,黑犬二話不說吞掉,其他魂魄也是,接連吞了三個人份,野獸的腹部一瞬間脹大然後恢復平坦。

  季淳驚愕慘叫,用他自己都陌生的嘶喊對妖怪咆哮,從樹叢衝到朱琳他們身體旁邊護住,不讓骷髏或其他妖怪接近。

  「真有用耶。一下子就釣出來了啦。哈哈哈。」妖怪開心笑起來。
  「太有意思了。小孩就是那麼好騙嘛。」
  「爸爸!」季淳因恐懼而尖叫,下意識求救於生父的同時又更加意識到季無雙不會再出現的事實。

  「把姐姐還我、還我!」季淳雖然只是個孩子,但在看到黑犬故意作出咀嚼和舔舌動作後已然忘記恐懼,他暴跳如雷,瘋了一般指著妖怪吼罵:「混帳!幹你媽,去死!死妖怪,我一定要、一定要學最強的法術滅掉你,去死!幹,幹!」

  在朱泰俊恩威並施的教育下,朱琳或季淳是在瞭解粗話的意思後不輕易用這種話去羞辱人,問題就在今天對方不是人,而季淳氣瘋了。

  妖怪還沒想過有小孩在他們面前不嚇暈的,甚至氣成這樣,先是愣了一下,接著有趣的笑起來,並且再度用爪子勾起一道女孩的魂魄張口說:「我開動啦。」
  季淳彎腰撿石頭砸妖怪,妖怪們戲耍他,他哭得滿臉是淚,滿臉漲紅,腦袋因為過於激動的情緒和動作而暈眩,他重整腳步,想起季無雙以前跟他講過祖先的故事:「千年以前我們的祖先有降魔除妖的本事,一生下來就與眾不同,有一招是妖魔鬼怪最怕的,叫掌中雷。」

  季無雙還哄過他說:「鬼不可怕啊。你沒聽過有句話是這樣講的『有山就有水,有人就有鬼。』以後死了變作鬼,大不了鬥一鬥,怕什麼?」
  其實季淳很膽小,可是想起爸爸的話就不怕了,他揉著臉怒道:「大不了變成鬼跟你拼。我要你死。呀啊──」

  旁邊妖鬼們吱吱怪笑:「哦哦,羊入虎口嘛。」

  季淳還沒衝進黑狗嘴裡,突然身子變輕,他覺得雙腳凌空不再往前,衣服被揪住,原來有人把他拎了起來。斜後方傳來一個好聽到突兀的男音:「別人的地盤就該依別人的規矩。你們亂闖進來,這下場也是活該。」
  黑犬低頭看清楚來者,是個穿著秘色唐裝,長髮束在身後的妖異男人,前者咂了咂嘴說:「你不是這裡的,是外地來的妖魔吧。做什麼?搶地盤?」
  「呵哈。妖魔,指我是妖魔、罷了。總之我與你不同。但有件事你說對了,誰的地盤誰說了算,我想把這孩子討走,只好跟你較量一番。」

  季淳開始回神,那男子聲音似曾相識,但回頭想看,男子卻用一把折扇掩去他的視線。
  「別亂看。你一旁坐著等我。」唐裝男子將季淳拋到一旁,季淳的身體輕飄飄的往樹叢移,再落到草地上。
  季淳揪起領子把臉抹一抹,男子已經和巨犬開始鬥起來,但樹叢的枝葉伸到他眼前擋住不讓他看清楚,他咋舌再歪頭,樹枝竟追上來擋,最後乾脆把季淳纏縛住。

  到底是打架還是鬥法,季淳不曉得,只聽到黑犬連說話餘地也沒有的顧著慘叫,男人同樣沒開口說話,四周從短暫的喧嚷逐漸安靜下來,不到一碗泡麵掀蓋的時間就寂靜無聲。

  枝葉鬆開來,季淳只瞥見唐裝男人的鞋履和褲擺,接著又被一隻大手蓋住雙眼,但他仍大叫:「我知道你是誰了。你是孔雀!」
  男人沒否認也沒承認,只道:「我送你回去。」
  「我姐姐,我姐姐呢?」
  「你姐姐?」
  「我姐姐被妖怪吃掉魂魄了。」
  「你想救他們?」
  「拜託,孔雀你這麼厲害,救救他們好不好?我一定會……想辦法報答你。如果你不喜歡紙錢的話,那……」
  「雖然我贏了黑狗,但還不是這片土地的主人。已經被吞下肚的魂魄,就這麼討回來似乎是……」
  「救不回來了嗎?」

  孔雀感覺掌心被淚水沾濕,苦笑了下,他太久沒有為了誰去做什麼事,雖說這次出現也是為了自己,但還是難得有一點動搖。
  「救得回來,不過你要閉好眼睛。」
  「為什麼?」
  「也閉好嘴巴。」

  孔雀垂下手轉身,補充道:「要是你不聽話,我就不管你們。」
  人命關天,季淳不敢妄動,孔雀走到敗陣的黑狗黑狗面前微微笑了下,黑狗已縮小成普通大型狗的體格,孔雀握著折扇拱手說:「不好意思,黑狗兄,你把剛才吞的都吐出來好了。」接著又小聲講:「我會再補給你的。」
  黑狗不認識孔雀,面露懼色往後縮起脖子,疑道:「哪曉得你講的是真是假。」
  「吐吧。我很少說謊的。」
  「不。不吐。」

  孔雀再度垂手於身側,一手將過長的瀏海撩到耳後,一手捲起執扇那手的袖子,語氣斯文的表示:「那沒辦法,只好硬來了。」他揚手用扇子骨架去捶黑狗的頭,黑狗痛叫一聲再度張口咬住孔雀的手,孔雀手一鬆把扇子掉地上,黑狗猙獰笑了有意要再戰,豈知孔雀把手往狗嘴裡伸。

  「咕噢、嘔哦哦,咯嘔!」黑狗瞪大綠眼,這男人居然不怕手斷以及他嘴裡腐骨蝕魂的妖氣,那隻手粗暴攪動,一抽手竟還將他尖牙撞斷。並不是這人的手是銅鐵鑄打,而是他渾身的氣,其質量宛如盔甲般刀槍不入。

  黑狗吐出不少尚未消化的斷肢殘骸及孩子們的魂魄,以及零星的陰氣散逸。孔雀朝魂魄們低喃幾句,也許是咒語或什麼驅使魂魄有動作的話語,魂魄們各自飛回軀體內,黑狗大張的嘴不敢闔起,直到孔雀說:「你可以回去了。」黑狗才淡了身影回鬼屋,其他妖怪更不用講,早不知道逃去哪裡躲起來。

  季淳還閉著眼睛等待,他感覺有人走近,一隻手覆在頭頂輕揉,接著就聽孔雀說:「很守約定,很好。你的姐姐跟那些孩子都沒事了。快離開吧,天黑前離開這裡。」
  「那我可以睜開眼睛了嗎?」
  「可以。」

  季淳睜開眼時天色已經恢復正常,是傍晚。
  但是他並沒看到孔雀或妖魔鬼怪,只有姐姐和她的同學們狼狽躺在地上,他趕緊跑上去關切情況,朱琳睜開眼只問他發生什麼事,其他人恢復意識也沒有關於鬼屋的記憶,季淳主動牽起朱琳的手說:「我們不要玩了。快點回家,回家吧。」

  朱琳雖然覺得弟弟反應有點誇張,但還是點頭說:「好吧。都這麼晚了,我也餓了。」
  「可是很奇怪哦。」綽號小黑的男童說:「我衣服髒了啦。」
  「又不只你,我衣服也髒了。」
  「快回家好了,不然被我媽發現會被罵。」
  一個女孩夾著兩腿喊住他們說:「你們等一下啦。」她想上廁所,其他人一聽也有點尿意,大家一同移動到遊樂園的出口找廁所,可是季淳害怕極了,大家拗不過他,只好忍耐到那間速食店借廁所。

  速食店外有警車及採訪車,朱泰俊看到朱琳那幾個孩子出現在這裡先是罵了一頓,而後才帶他們去上廁所,聽那些大人交談的內容,是有個持槍的瘋子來搶錢,不知到是什麼緣故忽然就含住槍管按下扳機。
  季淳尿完尿,洗手時聽到朱琳她們在女廁的尖叫聲,出去時朱泰俊衝上樓察看,沒想到二樓女廁裡有一對情侶吸毒過量,在廁所毒發身亡。門沒有鎖緊,但是被情侶的屍體卡住,因此朱琳和同學就從縫隙不經意看到恐怖的死相。

  朱泰俊感覺身體不太舒服,直覺這一天不太適合讓孩子亂跑,打了電話讓其他家長來接小孩,也請女友先把自己兩個孩子先接回去。
  隋孟蕾來接孩子的時候給朱泰俊帶了熱湯喝,面對朱泰俊是個溫柔賢慧的女人,等季淳和朱琳一上車她的笑臉就不見了。
  「你們沒事跑到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做什麼?」隋孟蕾手握方向盤抱怨道:「當別人閒著沒事都要當你的褓姆嗎?」

  朱琳已經很習慣這女人的雙面性格,她望著窗外一語不發,季淳也學姐姐對著另一端的窗戶。隋孟蕾不悅的哼氣,把廣播打開收聽,行駛半小時聽到兩件怪異的新聞,都是不正常死亡的消息,而且全發生在遊樂園那一帶。

  遊樂園外出現一個著唐裝的男人,他雙手負在身後,看著遊樂園門口一隻黑狗在啃食謎樣的肉團。黑狗懂得世故,不時抬頭朝男人搖尾巴,男人說:「按照約定,該補的我補給你了。」
  黑狗嚥下碎骨及嚼爛的肉塊,吐出人言說:「不要緊嗎?你曾經是那邊的吧,你身上人的氣息很淡,可是還是有的,我嗅出來了。雖說人會自相殘殺,但是沒想到有你這樣子的人,毫無憐憫之情啊。喀喀喀。」
  「吃你的吧。」男人不帶情緒的說:「你吃的人本就該死,我只是順便收集起來罷了。」
  「太美味了。這樣的餵食,哈、哈哈喀喀哈。」
  「那我告辭了。」

  黑狗吠了兩聲急忙用人言叫喊:「慢著慢著。」他跑到男人面前搖尾央求:「強大的妖魔啊。請讓我跟隨你,我願意跟隨你。」
  男人失笑:「你這不就跟路旁野狗一樣了嗎?別再因為陌生人略施小慧就搖尾跟上來,我沒興趣收手下啦。」

  黑狗望著男人走遠,腳底生雲飛起,轉眼即逝。黑狗愣愣仰望,方才有那麼一下子聽到那個男人的話時,腦海被話語敲出破碎的畫面,一樣是這座廢墟,偶爾會有不同的人來冒險尋樂,那些人在發現弱小的貓狗之後把牠們凌虐至死,而且樂在其中。

  「那個人在說什麼啊?」黑狗把最後一個魂魄撕碎咬爛,邊嚼邊想,最後甩頭作罷。「管他的。」

* * *

  十多年的光陰能沖淡許多事物,也能將一些痕跡刻劃得更深,最明顯的其中一項就是季淳的近視度數。

  一月將近尾聲,朱家在小社區舊宅的三樓空出一間房,朱琳和季淳姐弟倆趁父親搬走後將家裡整修一番,二樓是客廳、廚房及朱琳的房間,季淳則搬到三樓,他對面的空房則是待租狀態。
  由於朱琳龜毛的個性,房間遲遲租不租去,不分男女都會被她用各種理由婉拒,弄到後來季淳也認為她其實不是那麼想額外賺一筆房租。坐在客廳用筆電上網的季淳見朱琳上樓就半開玩笑的說:「妳其實想在那間空房養小鬼對不對?上一個來詢問的小姐感覺蠻不錯的,租她有什麼關係。」
  「我覺得那個小姐有點陰沉啦。」朱琳把馬尾放下來,坐在長沙發上,兩手展開靠著椅背,雙膝交疊盯著季淳的白色筆電說:「你還在寫那個老爸同事介紹的宅男工作哦?」
  「哪是宅男,我是把攝影產品使用心得跟技巧分享上去,妳不懂啦。連手機相機功能都不會用還敢……」季淳被姐姐看了一眼,立刻低頭看螢幕裝傻,扯開話題說:「小姐,妳房間到底還租不租?我等著收一半租金耶,最近手頭緊到發出啾的聲音。」
  「啾個屁。」朱琳跑去開冰箱,拿出一罐啤酒直接暢飲,抹著嘴巴對他講:「要租啊。但是有問題的人、看不順眼的人我都不想租給他們。剛才那個小妞感覺氣色太差了啦,而且她又是外地人,我問她有沒有親友住這市裡的,她說沒有,萬一出事聯絡誰?」
  「就是外地來的才要租屋啊。」季淳小聲吐槽。
  「見面的時候,我發現她指甲邊緣的肉往裏縮耶。營養不良得太誇張了。」
  「一個人討生活,難免嘛。妳就是妒嫉她是正妹對吧。」

  朱琳哼哼笑,歪頭看季淳,柔聲反覆他的話:「我妒嫉她?妒嫉她?妒嫉是指我想要的東西被不喜歡的人擁有才叫妒嫉吧,我有必要嗎?」
  「好、好,妳沒必要。我又沒有要跟妳吵架。」
  「姐姐我在教你。」朱琳站起來湊到他身旁看到畫面一邊是工作網頁,旁邊開著遊戲視窗,一巴掌從他後腦袋半推半拍的拍了下,教訓道:「工作還玩遊戲。你就是不專心、為人散漫才找不到正職啦。打工族,你手機在亮。我去補眠,有人來電還是要看房子你處理一下。」
  「噢。」季淳撥順頭髮,碎念姐姐是個獨裁者,翹起嘴唇滿臉不情願的拿手機看。手機螢幕顯示為大寶,是他念書時期的同學,現任學校某科系助教,興趣是研究超自然現象,愛搞神神鬼鬼的事。

  兩人當室友那會兒,大寶出了點事受到季淳幫忙,從此大寶就戲稱他小天師或師公。大寶來電定無好事,不過基於朋友道義,還有大寶可能有工作介紹,季淳還是接起手機聽訊:「喂,不早了耶,你吃飽沒有?打來有事嗎?」
  那頭傳來溫厚的笑聲回說:「吃了吃了。就是有事才找你,你有沒有空現在過來一趟?」

  大寶指的是他的辦公室,季淳正巧空閒,拿了鑰匙、皮夾跟外套就出門了。

  小房間裡有存放資料及書籍的書櫃,一張辦公桌、一張電腦桌,沒歸類的文件蓋在傳真機頭上,靠牆的小木架上是大寶的相框,其中一張能看到大寶跟季淳穿學士服合照,當時兩個人差不多身材,如今季淳近視更深了,大寶則是腰圍更寬了。

  冬夜七點多,季淳跟大寶兩個人窩在小小辦公室研究監視器影片,季淳一臉無趣,大寶一邊用播放器跑檔案一邊解釋說:「這是一個在超商工作的網友傳給我的。靈異影片哦!」
  大寶又說:「影片是一星期的份量,每天凌晨兩點,也就是晚班的時候都會出現一個現象。」他將片子快轉到接近的時間點,放置飲料及冷藏食品的冰箱門開始輪流打開、闔上,但冰箱前並沒有顧客。
  季淳說:「是後面有人補貨啦。我以前在超商打工過,這個我知道啊。哪有鬼。」
  「不是要你看這段啦。」大寶乾笑,指了指螢幕說:「接下來你自己看。我先不講。」

  凌晨的客人很少,透過玻璃偶爾會看到外頭有車輛暫停或是飆車族經過,再不然就是貨車,季淳留意到有個女子從廁所出來,緩緩的來到櫃檯,她沒有拿任何商品,店員以為有客人需要服務就趕回櫃檯,哪知像被攝魂一般定住不動。
  有別人進店,店員就會解除恍惚狀態繼續工作,而女子則緊貼在店員背後移動,那種平行飄浮的移動方式根本不像人。店員換班之後女子就消失,隔夜同一個時間再出現。

  「是幽靈吧?」大寶問。
  季淳雙手手指交握,頂著下巴思考並回視大寶說:「只是剛好能量對上頻率吧。我不是說過嗎?絕大部分被稱作鬼啦、幽靈的情況,只是人往生之後殘留的一種能量,影響到我們這個空間的人事物。
  所以才說有些鬼為什麼老是要重覆一樣的事情,因為那不是完整的魂魄,只是能量,沒有所謂的意志,就像壞軌的磁盤跳針。像這個女子每晚重覆同樣的事情就能說明,套句地震專家常講的,這是正常的能量釋放。」
  大寶從外套口袋掏出紙鈔壓在他胸口說:「付你兩千加五百元車馬費請你去幫忙釋放,你接不接?」
  「屁話真多。什麼時候?」
  「擇期不如撞日。不過現在還早,可以晚點再過去。」
  兩人在線上PK遊戲到半夜,看了眼時間差不多,大寶抓起車鑰匙朝門口比了一個手勢,諂媚笑說:「季天師這邊請。」
  季淳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走出去,回頭問:「你電腦都沒在關,浪費電。」
  「我在燒錄東西啦。」
  「A片?」
  「噓。」

  兩人離開後,電腦螢幕忽明忽滅,原本開著的視窗一個個強制關掉,錯誤訊息的警示聲響了幾次,畫面變成監視器影片全屏,鏡頭上是俯拍超商一隅,拍到鏡頭下有個女孩從蹲姿慢慢站起來,再抬頭仰望。她沒有眼白,起初只是抬頭看鏡頭,可是她的臉越來越近,越來越大,最近整張臉都貼在鏡頭上,雙眼微彎,彷彿在笑。

  啪咻──

  電腦當機,畫面全黑。

* * *

  原來鬧鬼的超商離學區不遠,學區又鄰著火車站和市中心,大寶開車加油,季淳故意坐得很低,大寶問他做什麼,他解釋說:「我叔叔常會在這裡加油,我怕被看到,他最討厭人家談什麼神鬼有的沒的,偏偏知道你的興趣是這個,我如果跟你一起混會惹他不高興。」
  「咦,可是每次見面他,他都很親切耶。真看不出來,以前你不是說他會幫人家算命、收驚?」
  「以前是以前,除了工作需要,他私下超忌諱這些。」季淳遙想過去經歷,朱泰俊一個男人要養大他跟姐姐實在是很辛苦,兩個孩子都不算好帶的,加上他的身世又不太正常。

  大寶沒再追問什麼,把人載到超商之後,兩人各買了一點東西坐在店內享用,等待女鬼出現。時間剛過兩點,大寶咬斷高麗菜捲,把醬汁往斷面擠入,表情嚴肅得反而有點滑稽感,他問:「噯,你怎麼都不怕?雖然我愛研究這個,但是畢竟是鬼耶。」
  季淳瞇眼,一手掏耳洞,咋舌說:「都說是沒有意志的殘存能量了。祂們就是影響腦波,就像我們人是用語言文字溝通,有的人恐嚇你會讓你害怕,但其實叫半天也不會真的做什麼。意志堅定就不會被影響。」
  「說得簡單啦。」
  「噯,那個店員是你認識的網友嗎?怎麼沒去打招呼?」
  大寶擺手解釋:「不是這樣。我說的網友也不是真的認識那種,我不是架了一個網站嗎?那影片有人投稿來的,實際上我也不清楚對方是誰。」
  「那兩千五百元是你付的錢?」
  「哪可能。有人匯款給我。」
  「誰匯的?」
  大寶攤手說:「不知道。投稿影片的人吧。」
  季淳無言以對,大寶湊近暗示他說:「搞不好是鬼。」
  季淳在大寶頭上拍打了下,大寶痛叫一聲喊說:「衝瞎毀啦!」
  「你背上有鬼。」
  「你媽的你才有鬼。」

  大寶睜眼看定對面座位已無人,在看櫃臺店員也沒事的樣子,視線迅速移至自動門,季淳追著一個裸女往外跑,他一看是個長髮裸女也起身追過去。

  雖說是緊急時刻,大寶仍忍不住留意那裸女的屁股又圓又俏,季淳竟然毫不憐香惜玉脫了一隻球鞋砸向裸女後腦,裸女痛呼,但那聲音聽起來有點沙啞低沉,大寶不以為意趕上前說:「你很狠耶,砸那麼大力,人家是女孩子。」
  季淳邊喘邊跑上去補踹裸女的背幾腳,罵道:「女你媽啦,這哪是鬼,是妖怪。專門勾引人來吸取精氣的妖怪。」
  「怪不得那麼美……」大寶有點怕,但還是小聲說話。沒想到裸女的叫聲越來越低沉,姣美的側臉因痛楚而扭曲,最後那張臉竟變成一個皺巴巴的老臉,分不出是男是女。

  「哇啊!」大寶怪叫,從腰包摸索幾張紙說:「可以貼他符嗎?我從符咒師那裡買的。」
  「不──必,看我──的!」季淳雙臂大展,兩手朝天畫圓合起掌心,再拉開距離將雙手拍擊在妖怪太陽穴斥道:「掌中雷!」

  嘎嗚──妖怪在自己的悲鳴聲中消失,老臉跟長髮剝離,出現一個更嬌小的女人魂魄,她倒在柏油路上並陷落地底,夜晚的喧囂告一段落。季淳把額際的汗抹掉,抬頭對大寶說:「那種符你留著自保。我辦事用不到。不過符用多了不太好,你備而不用比較妥當。」
  「啊我都買了。」
  「警察拿槍也不是非得開槍啦。」
  大寶跟在季淳身邊問:「你不是說影片是鬼,怎麼又改口說是妖怪?」
  「都可以啦。妖怪本來就會跟鬼魅合體,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的情況也有。」
  大寶從腰包拿出小簿子做筆記,季淳皺眉斜眼瞪他並說:「連這個也要寫起來嗎?」
  「興趣嘛。最近想寫小說。」

  說來大寶也是個奇葩,他是除了朱琳以外,第二個知道自己並不尋常的人了。所謂的不尋常並不僅僅是指他能見鬼怪,還天生具備了一點法力。
  「怎麼了?」大寶發現季淳停下腳步,緊張問:「超商裡還有鬼?」
  「不。仔細一看覺得……」
  「覺得什麼?」
  「那個店員的側臉蠻帥的。」

  店員是個男的。比起這種玄奇的能力,更需要在生活圈中隱瞞的「不尋常」,是季淳的性向。不知從何時開始,季淳就知道自己喜歡男人,雖然也欣賞女人,但能令自己產生各種衝動的卻只有男人,而他也深深明白在這個世界上,他的性向並不在「普通」的範疇內。

  鬼怪的故事很多,人們敬畏又愛談論,季淳完全有自信跟人分享種種奇怪的經驗,只要不是用這些挑戰朱泰俊的話,因為朱泰俊對孩子有點太過保護。但季淳從沒想過出櫃,因為他不確定自己承受得了多少異樣眼光和對待,尤其害怕的是朱叔叔或朋友們,這些他在乎的人有天用看到垃圾的眼光看自己的風險。

  親情與友情,人類的感情是珍貴的,真愛或許禁得起考驗,但季淳不想做實驗。一次失敗的經驗他都不想要有,十多年的光陰,他已經足夠能耐和勇氣面對所謂的鬼怪,卻發現更令他害怕的是人。

  「等下要買什麼宵夜?」大寶跳上前勾住季淳的脖子問。
  「剛才吃那麼多你還餓?你豬啊!」季淳一手扶正眼鏡,嘴上不客氣的損人,大寶時常利用自己的能力,但他不在意,因為大寶接受他是這種性向的人。至於朱琳,依舊是老樣子,只要別打攪到她生活的正常運作,就算季淳說他要去賣身,恐怕她也不會阻止。

  季淳回家懶得上三樓,直接睡倒在二樓客廳補眠,睡到日上三竿被交談聲吵醒,他聽見朱琳不曉得對誰講:「不好意思。我們姐弟比較隨意啦,我弟弟更誇張,常常懶得上樓就在沙發睡覺,你別見笑。那個,要是你房間看完覺得ok的話,隨時可以跟我們約時間簽約。」
  「咳。嗯,好。其實我很滿意。咳咳。」對方是個男人,季淳睜開一道眼縫偷瞄,對方低頭看契約,長相被一頭烏亮的長髮掩蓋,看得不是太清楚。
  男人清了清喉嚨又對朱琳說:「之前就在網路看過照片跟資料了。所以今天來已經準備好兩個月的訂金,要是現在就可以簽約的話,咳,嗯,不曉得哪個時間方便搬進來?」

  季淳立刻從沙發彈坐起來,朱琳從抽屜取出契約,男人則從胸前口袋抽出鋼筆。
  朱琳失笑說:「你沒睡醒啊?」
  季淳失神的望著租屋的男客人,嘴巴輕微開合動了幾下問姐姐說:「妳不是很挑嗎?先生你是外地人嗎?你身體健不健康?咳嗽是感冒嗎?要不要看醫生?」
  那人含蓄微笑,朱琳發出低平而略帶警示的話音:「所以說你是沒睡醒還怎樣?」

  「你弟弟是個蠻謹慎的人,呵呵。」客人輕笑,無奈說:「不是會傳染的感冒,請不用擔心。只是我身體本來就比較虛,空氣太乾燥就會容易咳,還有以前喉嚨也有受過傷。」
  季淳皺眉,狐疑道:「喉嚨受傷?可是……」他還想講些什麼,但都被朱琳瞪回去了。他納悶的是這個人不像喉嚨傷過,否則說話的聲音怎麼會那麼好聽。

  客人在契約簽名,蓋印,季淳想到有房租可收也就沒再計較太多,他湊上前看契約,詫異道:「方明京?你是方明京?」
  「是。」方明京微笑說:「沒想到你還記得我。反而有人忘記我了。」
  季淳有點激動的對朱琳提醒道:「妳國小同學啊。妳不記得了?國小去遊樂園廢墟冒險的方明京啊!」
  朱琳歪頭回想,自言自語似的低喃:「怪不得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名字。可是怎麼和印象那傢伙不像啊,我記得……」

  季淳用快死掉的眼神望著朱琳,心底吐槽:「不,妳才不記得,妳壓根都忘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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