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界、殭屍半成品()

  秋老虎發威,天氣相當悶熱,甚至比炎夏更教人難耐。

  市區某電腦商場在週末有活動,在郊區新興的一座遊樂園也是贊助商之一,會場陸續出現不同商家代表的吉祥物,已經著裝好的吉祥物已經在外面和客人拍照,松常天是代表遊樂園的吉祥物之一,他已經穿好遊樂園的吉祥物之一太陽月亮君,頭部一半是太陽一半是月亮,服裝像小丑般繽紛花俏,並不是太笨重的布偶裝,比起造型誇張的那類型算是活動自如。
  遲到的是預計要穿小熊貓布偶裝的傢伙,小熊貓並不是熊貓,而是有點像浣熊的哺乳類,模樣可愛,布偶裝為了強調牠的可愛自然設計得相當厚重,連尾巴都是蓬鬆柔軟的長尾,感覺就是會悶死人的裝扮。

  松常天穿好衣服,一手抱著還沒套上的太陽月亮頭套在等工作人員聯絡遲到的人,還好在活動正式開始前十分鐘趕到,不過來的是個身高不高的清瘦青年,所有人都傻眼。
  負責聯絡的人上前確認道:「你就是竹易晴?」
  栗紅髮色的青年點頭回應:「是,我是。剛才交通出了點狀況,對不起。」
  「沒關係啦,趕得及就好。服裝在那邊,快去換。大家都在等了。」
  青年點頭匆匆跑過去著裝,與松常天錯身而過前點頭當是打了招呼,松常天轉頭看了一會兒就走過去攀談:「穿這個會熱得不像話,你確定可以嗎?反正還有另外三隻動物,缺一隻小熊貓或許沒關係。」
  「不用擔心。」竹易晴手腳俐落的把布偶裝穿起來,抱起沉重的小熊貓腦袋對松常天淺笑了下說:「這是我的興趣。」

  吉祥物終於全員出場,按活動流程先繞著商場一圈,然後在時間內回舞台進行表演,還有贈獎遊戲,最後再短暫休息,等舞台表演結束後在商場打廣告,然後以吉祥物的身份退場離開。這期間都有其他工作人員幫忙,以免吉祥物活動不便或發生意外。
  這天太陽月亮一直都在小熊貓附近打轉,松常天是擔心那個看起來乾瘦的青年會倒下,沒有小熊貓非但沒早退,而且人氣很高,與人互動活潑,不時抱著尾巴做俏皮的姿勢。

  工作告一段落,吉祥物們被同事護送回去脫掉布偶裝,松常天穿的衣服全都濕透了,他慶幸道:「還好多帶一套衣服換。」
  說完他用目光搜尋小熊貓先生,那個青年也把布偶裝脫下,但身上衣服只有前胸後背一小片汗漬,令人感覺到不可思議。

  「謝謝。辛苦了。」負責聯絡的那個同事走向竹易晴說:「這是今天的工資。今天的小熊貓表現得很好,有沒有意願升正職啊?畢竟往後園內還是需要有常駐的吉祥物,要是趁早找到人就好了。」
  松常天在一旁聽,心想:「傻瓜才會想一直做這種工作吧。」
  沒料到竹易晴聽完點頭答應:「好啊。」
  「那福利跟相關的資料我再寄過去給你,確定的話就來簽約吧。」

  松常天抱著頭套愣在那裡,瞠目結舌。竹易晴這時轉動眼珠睇向松常天,勾起嘴角淺淺笑了下,用對方聽得到的聲量說:「往後請多指教。」

  那是他們第一次邂逅的情形,又熱、又累,還充滿汗臭的回憶。

* * *

  竹易晴申請了員工宿舍,開始扮裝成吉祥物小熊貓的工作生活。宿舍並無單人房,通常是雙人房,不過分配下來他恰好是落單的那個,一人就佔了兩間房間。工作兩週他才在園區裡遇到之前一起在市區商場做活動的另一個吉祥物,當時扮太陽月亮先生的松常天,那是在員工食堂的事了。
  兩人拿著公司發的餐券各點了一個套餐找位置坐著聊,一聊才知道松常天那時是替同事代班,他吃著咖哩味很濃的豬排說:「原本那個人忽然重感冒沒來,碰巧我當天沒有特別要緊的事,又覺得扮吉祥物挺新鮮的,所以就代班了。」
  竹易晴點頭順著回應:「原來是這樣,怪不得平常都沒看到你,其實你是管理階層的人啊。」
  「也就管管雞毛蒜皮的事啦。之前是在做活動企劃,不過最近住宿區缺人手,所以我被調過去,當然也就很少過來這一帶。沒想到才見過一次你就認出我啊。」
  竹易晴失笑反駁:「剛才是你先認出我,我是碰巧記得你而已。」
  「對對對,我講反了。不過也差不多啦。」
  松常天拿出手機,笑得爽朗燦爛的提議道:「來交換號碼吧。都聊得這麼開心了,乾脆交個朋友,往後常聯絡?」
  竹易晴並不反對,互留聯絡方式。在那之後松常天時不時都會邀竹易晴一起吃飯,他有車,放假時會一起出去外頭玩,或是到市區採買東西。半年的相處,遊樂園裡大概找不到比他們兩個還要好的朋友兼同事。
  夏末秋初,松常天搬進竹易晴那間房,兩人距離乍看是縮短了,可是卻有微妙的轉變。某個夜晚,遊樂園沒有對外開放,他們早早訓練完就各自洗澡睡覺,松常天出聲輕喊:「小熊貓,你睡了沒有?」

  因為工作扮演的角色緣故,松常天平時就叫竹易晴小熊貓,而竹易晴偶爾會喊他太陽。聽到太陽的呼喚,竹易晴平靜躺在床上回應:「還沒睡著。怎麼了?」
  「我有點失眠。」
  竹易晴好笑的說:「是噢。那來聊天好了。」
  「好。」
  「乾脆到外面走走。」竹易晴提議道:「我知道有個地方完全沒有人煙,可是有很多螢火蟲,應該還沒什麼人發現。離得也不遠,要去嗎?」
  「當然去。走。」

  竹易晴於是帶了松常天離開遊樂園,各拿了一支手電筒在山野郊區探險。平常人車出入的大道周邊有條小徑,因為草木蓬勃茂盛的關係,即使仔細看也不見得會發現。路很窄,竹易晴帶人到路口回頭朝松常天伸手說:「拉著手比較不會出事。這條路很難走,起伏很大,都是陡坡。」
  松常天點頭握住他的手,兩人撥開草木或低頭、彎腰閃開枝葉,慢慢深入小徑。因為竹易晴事先提醒,所以兩人都穿了連帽的防風外套及長褲,套了襪子,免得被植物刮傷或蚊蟲叮咬。

  走不到五分鐘,路上障礙開始少了,雖然不免有突起土地的樹根或小石子,坡度又陡,但起碼遮擋的植物比較少一點。松常天驀地抬頭望,滿天星斗閃爍,他覺得自己的手有點出汗,本能抓攏了對方的手。

  竹易晴走在前頭問:「太陽,你覺不覺得我很怪?」
  「現代人多少都有自己古怪的一面,還好啊。」
  「嗯。也是。」
  「不過你不太流汗這點我覺得很不可思議。」
  「還是有流汗啦。」
  「還有曬太陽的話很容易累,不曬太陽反而好像很有精神。呵,回想一下你好像挺怪的,像蝙蝠。」
  「才不要。」
  「還有雖然常常一起吃飯,但是每次吃完你都要上廁所。好像女孩子。」
  竹易晴回頭瞪他一眼,惱道:「說什麼啊。我消化快不行啊!」
  「哈哈哈。開玩笑啦。你不是說很近?到底還要走多久?」
  「前面就是。你看到沒有?」竹易晴放慢腳步讓松常天走到身旁,路也逐漸開闊,但由於四周太暗了,他出聲提醒說:「再過去都是水澤,土地很濕軟,要小心。」
  「有,感覺得出來。」松常天笑了聲,他感覺鞋子往土裡陷了一點點,踩踏的感覺和方才不太一樣。

  他們沿水畔遍佈落葉和雜草而較好行走的土地繞著移動,來到視野較寬闊的地方,放眼望去都是黃綠色螢光飛舞、流動,黑暗中這幕景象與天空繁星連接起來,松常天讚嘆道:「雖然不是頭一次看到螢火蟲,但是像這樣的景象。」
  松常天深呼吸,握牢竹易晴的手微笑道:「好像我們被小小的宇宙圍起來,真不可思議。」

  竹易晴望著他開朗真誠的笑眼,投以淺笑,一時間兩人無語,欣賞眼前光景。過了不知道多久,松常天忍不住開口打呵欠,竹易晴也開口說話:「我啊,真的很喜歡你這個人。」
  「嗯。我也是。」松常天難得聽到對方表達對別人觀感好壞的話,尤其是針對自己,所以回答得雖然大方淡定,其實心裡很開心。

  竹易晴靦腆斜瞅了一眼松常天,抿了抿嘴看起來好像也挺緊張的樣子,他說:「你對我而言算是特別的朋友,所以我一直有個秘密想告訴你。」
  「好,你說吧。」
  「要是我說完之後,你不知道還肯不肯跟我往來……」
  「這麼誇張啊。」松常天失笑,拍拍竹易晴的肩,然後勾住他肩膀安慰道:「放心啦,不管怎樣我都不會輕易丟下你一個人。如果現在說不出口,等你想講再講好啦。」

  竹易晴點頭像是下了決心,他抬頭看著比自己高一點的男人啟唇道:「其實我是吸食人血的殭屍。」
  松常天聽完面無表情眨了下眼睛,接著搓下巴思忖道:「這樣啊。原來你喜歡GOTH那類的東西。」
  竹易晴認真的表情抽了下,急忙強調:「我是跟你說正經的,我真的是殭屍,吸血的。你不相信?」
  「那你的牙齒呢?」松常天捧起竹易晴的臉讓其仰首,平和回應:「張嘴給我看看,吸血鬼也好,殭屍也好,不是都有尖牙?」
  竹易晴臉色更差了,他窘迫的揮開松常天的手說:「才不是像影片演的那樣。我會喝血又不代表我肯定牙齒就長那樣。」
  「不然你要怎麼喝血?」
  「……就普通人怎樣喝東西,我就怎樣喝啊。了不起用吸管……」
  松常天在野外爆笑,笑聲宏亮得嚇人,大笑幾聲連忙摀住自己嘴巴憋笑,過了好一會兒才壓下笑意說:「對不起,我不能控制,真的是有點好笑。」

  竹易晴冷冷吐槽他說:「你都笑成這樣還好意思說是『有點』好笑。」
  「用吸管喝不會凝結太快又很噁心?冬天怎麼辦?」
  「就當作是普通人吃米血糕一樣。」
  「哦,這樣是可以想像。可是吸血鬼不是會怕陽光?」
  「是殭屍,殭屍。」竹易晴氣鼓鼓的強調,原本想裝神秘的心情和分享秘密的步調全被打亂。「曬太陽確實會害我變虛弱,但也不是完全不能照到陽光啦。還有吃一般的食物我會吐或拉肚子,所以每次吃完才都要跑廁所。」
  「真辛苦,不過往後我幫你掩飾吧。」

  竹易晴看了他一眼,失落嘆氣,喃喃道:「看來你還是不相信我嘛。」
  「不是不相信,可是你這個秘密實際上並不影響我們的關係。」
  「太陽,你不怕我殺害你?」竹易晴瞇眼試探他。
  松常天沉默的用視線掃了彼此的身高差,挑眉說:「要害我的話早就出手了。當儲備糧食的話也很搞笑,有人會跟食物交流嗎?」

  竹易晴垂頭喪氣,雙手摀臉悶喊:「啊啊,我是個失敗的殭屍啊!」
  松常天有點手足無措的苦笑著,輕拍他的背給予安慰。在他們周圍的螢火蟲仍在飛舞,已經不是牠們最繁盛的季節了,卻好像卯足精力想留下存在過的證明一般,發光、尋覓對象,再自然不過的行為與現象,構築了一個抽離現實的場景包圍那兩人。

  竹易晴洩氣的望他一眼,撇了撇嘴說:「算了。走吧。」
  兩人一樣手拉著手順原路離開,回到黑暗的小徑時才把手電筒打亮,途中松常天驀地停住,竹易晴被扯得往後踉蹌,撞進松常天懷裡被順勢抱住。本以為是個小意外,可是松常天的雙臂越收越緊,竹易晴的耳鬢都能感受到他的呼吸,相當曖昧的情況。
  「幹嘛?」竹易晴極力保持冷靜。
  「為什麼殭屍抱起來這麼軟,一點都不殭啊。而且這個溫度很剛好。」
  竹易晴不耐煩低吼並掙開環抱,低罵道:「白癡啊,誰規定殭屍一定無時無刻都是殭的。那是營養不良才那樣好不好。」

  看到竹易晴氣呼呼的樣子,松常天卻只覺得他可愛,像真正的小動物一樣。
  「哈哈哈哈,好啦。我也認真的提問題,畢竟你們這種族群又不常見,我對你身為殭屍的事一無所知也是事實。你就別生氣啦,這些疑問並不是故意冒犯。」

  竹易晴重新跟他拉好手說:「現在這時候不適合在荒郊野外嬉鬧,回去再講啦。」回到宿舍區,他知道松常天也睏了,就把自己的事大略講了一下。松常天聽得津津有味,可是抵不住睡蟲攻擊,最後還是睡著了。
  半夢半醒間,他聽說殭屍青年在聊關於自己的生存之道。雖然喝血,可是沒有一雙利牙,喝的是透過特殊管道取得的過期血袋,喝飽的話能維持一個月左右,期間能自由控制身體的生理假象,比如體溫、汗水或體液、毛髮生長等等。饑餓的話不僅無法自由控制生理狀態,精神上也會變得理智薄弱,太饑餓的話會失控,營養不良會顯露死相、虛弱得像木乃伊般乾癟都有可能。
  除了血,其實殭屍也食肉。不過血吸引得最快,所以血液才是主餐。竹易晴說,血液也有各種滋味,但他很難形容,因為那不是普通的食物。

  「有時候,啃著手指思考事情的時候,我會分神思考自己要用多少力氣才能把手指咬斷,就像平常吃肉一樣。雖然吃自己的肉一點意義都沒有。」竹易晴說完這句,無聲靠近松常天枕邊,咋舌道:「既然相信我是殭屍就該多少有點警覺心啊,你這個笨太陽。」

  隔天又是同樣的作息,工作、休息,與同事合作,他們兩人即使獨處也還是會聊天說笑,就這樣度過了一天,又到了一天即將結束的時候。睡前松常天說:「小熊貓,你會不會想品嘗我的血?」
  竹易晴噗哧笑出來,回話道:「用品嘗這個動詞太怪了啦。」
  「因為品嘗就是不會一口氣喝光啊。你不是說每次喝血味道都不太一樣,我也想知道我的血在你嘗起來是什麼滋味。」
  「喂喂,不怕我不小心把你吸乾嗎?」
  「應該不會。在不舒服之前我會先打醒你。」

  竹易晴從床上翻身側臥,面向松常天的方向微笑說:「本來以為跟你表明身份以後,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相處。沒想到還是差不多,一定是因為你很奇怪的關係。」
  「我很奇怪?」松常天輕笑。
  「嗯。不夠奇怪的話,我也不會被你吸引吧。普通人的話,我是不會想深入交往的。」
  「因為你身份特殊嗎?」
  「因為殭屍不需要朋友啊。」竹易晴說完改口道:「應該說,殭屍交不到朋友。本來我有想過,要是你害怕的話,就把你吃掉。」

  室內忽然靜默下來,氣氛有點僵凝,但松常天卻好像憋不住笑意哼出聲音來。竹易晴有點躁動的情緒隨之恢復平靜,他覺得這個男人很不可思議,不曉得為什麼跟這人在一起的時候,心情容易獲得平靜,也不再那麼憎惡這世界。

  「可以哦。」松常天坐起來,從床頭相鄰的桌上拿了把美工刀遞給他說:「可以品嘗我的肉,雖然不能全都給,因為我還不想死。」

  竹易晴皺起眉心沉下嗓音說:「你這是在消遣我?」
  「不。我是認真的。我想知道我的血肉,在你嘗起來是什麼滋味。」
  「為什麼?你才是GOTH的喜好者吧……還敢講我。」
  「因為我很喜歡你,對你很好奇。第一次看到你就覺得你很特別,認識以後也只是越來越覺得神秘,但我沒有太積極探究你的事,因為我想,等我們交情夠了,有天你會告訴我。」

  竹易晴聽完心情有點波蕩,好像有些奇怪的情緒被撩撥起來,雖然沒有食欲,但他還是迅速拿過那把美工刀說:「以為我不敢真的嘗你的血肉嗎?」
  松常天在黑暗中望著隔壁那床的方向,然後把左臂往前伸。竹易晴把美工刀收好丟還給他,咋舌說:「你是有什麼毛病啊。」
  「關於這點,我也想知道。」松常天說完輕笑,然後兩人又重新躺平培養睡眠氣氛。可是他又忍不住問:「你該不會從來沒有直接吸過人血吧?」
  「當然有過。」
  「也吃肉嗎?」
  「也吃。」
  「那樣的事是家常便飯?還是偶爾為之?你是什麼時候變成殭屍的?」

  竹易晴難得用沉默代替回答,大概過了半分鐘以上的安靜,他說:「睡吧。我不會傷害你,因為你是我朋友。而且受傷的話就不能工作了。人類是很脆弱的。」
  「可是很久以前你也是人類,不是嗎?」松常天認為像竹易晴這樣能跟他聊天交朋友的殭屍,跟人其實沒有太大的區別,即使身體的時間停止,但是精神呢?那顆心是依舊無常的,不是嗎?
  「我已經快忘了。」竹易晴說:「雖然可以控制身體弄得好像還活著一樣,會流汗、有體溫,但實際上……都是榨取別人的生命力而來的。都不是我的。你感受到的一切都不是我,體溫是別人的,連汗水都是偷來的。殭屍這種東西,被一切都排除在外,在生跟死的夾縫間,比木屑還不如。」

  竹易晴閉上眼嘆息,背對外側面對牆壁側臥,他感覺到松常天想安慰他,於是搶話說:「有事明天說吧。睡覺。」

  這之後又一如往常的工作生活,很快就到了月底,開學後到年底會有一個淡季,排假也較為彈性,竹易晴趁休假時一個人搭園區與市區往來的小巴,來到火車站附近有一排舊大樓,那不知是什麼年代就建好的,外觀及內部結構都有種舊時代的風格,上頭是不少旅館或按摩店的招牌。大樓內部有中庭,另一側是另一排同格局的建物,樓梯也是交錯複雜。
  竹易晴從外側一個窄道走近內部中庭,再自內側的樓梯往樓上爬,雖然有電梯,但他並不打算搭乘。那電梯是有兩道門的類型,裡面的門是柵欄,總之現在已經不多見了。他最終來到一個門面不起眼的按摩店,按了門鈴以後來開門的是個頸側紮長辮的水手服少女,她一看竹易晴就讓路給他進來,隨手就往牆上按房間分配掛著的吊牌翻了牌子。
  看來竹易晴是這兒的熟客,少女認得他,房間在長廊最裏面,櫃臺穿藍色唐服的大叔側對著門口在看體育頻道,走廊每個房間的門外還有簾子,空氣裡飄著一股木質香。

  竹易晴來這兒不是找師父按摩的,而是來填飽肚子的。當然,他並不是想把這裡的客人當食物,而是這兒有人能幫他弄到過期的血袋。他走到最後一個房間,撥開簾子開門進去,燈光是明亮的,裡面有張按摩用的床,但他坐到靠牆的桌椅上,等了幾分鐘,櫃臺那個看電視的唐裝男人敲門推了一個推車走進來,推車上有些掩人耳目的瓶瓶罐罐,下層則是一個箱子。
  重點就在那箱子,男人用輕鬆的口吻閒聊道:「這次隔得比較久才來啊。餓壞了吧。」
  竹易晴苦笑了下,男人把箱子取出來擺在桌子一角,然後問說:「想用什麼喝?」
  「普通杯子就好了。」
  「明白。」男人拿了一個馬克杯,跟竹易晴對看一眼,他說:「知道你不喜歡看到血,所以沒準備玻璃杯。」
  竹易晴聳肩,由對方取出血袋幫他倒好,倒完一杯血之後男人摸了摸箱子說:「續杯請隨意。那麼我先去看我的實況轉播賽了。」
  竹易晴擺擺手讓他出去,一個人吃喝,那箱子裡有的可不僅僅是血袋,也有生肉。至於來源及詳細取得方式,他是不打算問的,在這間店裡的客人多多少少都不太正常,老闆及員工不會追究客人的事,客人也無從過問這間店的事,各取所需而已。至於為什麼是按摩店,那好像單純是老闆的興趣。

  這房間的窗戶貼了層膜,由外看不見內部,但能從內部看見外頭,他一個人喝著血,唇瓣染成殷紅色,隨著喝下的液體越來越多,他的模樣好像也變得容光煥發。他早就沒有興趣細嘗那些血液的滋味,喝光箱裡的血就自己取了推車裡的手套戴上,直接抓出箱裡密封袋內的肉生吞。

  是小腿的肉,是筋,是肌腱,儘管不想知道那麼多,但是每一口咀嚼與吞嚥都會本能的知道那是什麼生物的某個部位,包括食物生前是否健康,甚至是怎麼死的,因恐懼而死的話肉質也會有差異。
  他面無表情張嘴撕咬生肉,嘴裡那兩排牙變得跟平常不同,是尖銳的利齒。他騙了松常天,其實他還是擁有足以致命的一口利牙,當時不知為何沒能對松常天坦白。也許是不想看到松常天害怕的神情吧?

  為什麼不想看到對方害怕自己的模樣?看到的話不是當場就能飽餐一頓嗎?

  一定是因為厭倦漂泊了。不僅是實質上的,更是精神上的,一直以來竹易晴都是孤獨的,即使這間店的人能提供他所需要的血肉,但僅限於交易,對方不會想深入跟他往來,而他也本能的不想涉入這間店的事。

  說來,只是想要一個在寂寞的時候,能夠想念的對象罷了。說不定,對方也偶爾會想起自己。對竹易晴而言,他只是有個小小的期望。

  「呼……」吃完大部分的肉,竹易晴停下來休息,轉頭望著一室明亮卻空蕩蕩的景象,他獨自在這樣的房間裡進食,不曉得已經度過了多少個年頭,六十年?一百年?兩百年?這間店也換了許多老闆跟招牌,始終在這兒,印象在他剛來的時候,這間店好像是間茶坊吧。後來茶坊換了老闆,變成旅店,總之這世上的人事物不停的流轉變動,唯一不變的卻只有他和他的孤寂。

  他是行屍走肉。但還是渴望光明、生命力、笑聲、溫度,所以他跑去扮成吉祥物,穿著布偶裝逗人開心,算是一種小小的回饋,努力融入這個世界,偽裝自己還是個人。
  那晚他帶松常天去看螢火蟲是真的很緊張,雖然已經有所覺悟,假使松常天的反應跟一般人一樣,害怕、排斥,那麼他就會死心了,不再有期望了。但那結果出乎他意料,即使他是殭屍,松常天對他還是一樣。

  「呵。」想到唯一知道自己真面目的普通人類朋友,竹易晴笑了。他嚼著最後一口生肉,抹抹嘴,結果嘴角都是血,他吃得還算愉快,這都是松常天不排斥他的關係。可是同時心裡又相當不安,有個陰影一直存在,他想起松常天的提問。

  他曾經吸食過人血,也吃過人肉。而且是故意的,他想要那個人去死。雖然是當下的情緒,但現在想來萬分後悔。做過那種事的他,有資格跟松常天往來嗎?

  「唉。」他有點感慨,人一旦擁有了什麼就會開始煩惱。雖然他是殭屍,卻也曾經是人。就在他陷入沉思的時候,門外傳來不太愉快的爭執聲。
  紮辮子的少女好像在房間外阻攔某人,她揚高嗓音說:「請不要這樣,會造成其他客人的困擾。」
  「易晴在裡面吧。我是他朋友,我只是想見他。你們這裡真的不是做黑的嗎?那讓他出個聲也可以。」

  竹易晴錯愕,那是松常天的聲音啊。那傢伙怎麼會出現在按摩店,跟蹤他來的?他趕緊抓起推車上的濕紙巾盒抽了幾張擦嘴,脫了手套就走到門邊出聲道:「太陽你幹嘛?」
  「易晴,你在裡面啊?」
  「廢話。你偷偷跟我來的?」
  「對不起,我……我看到你進這間店,總覺得這間店怪怪的,所以想進來找你,怕你有什麼事。」
  竹易晴在門內翻白眼,他是殭屍,殭屍啊!一個殭屍能出什麼事啊?

渡界、殭屍半成品()

  將時間由按摩店內的騷動往前拉到這天一大早,松常天還在宿舍半夢半醒的賴床,就聽見室友起床梳洗換衣服的動靜,不到半小時室友出門,松常天才起來草草洗了臉換了常穿的外出服跟了出去。

  想跟上竹易晴並不困難,因為要離開宿舍一般有四個方法,一個是搭接駁車,時間很固定,另一個是搭同事的順風車,那也得先到停車場,或者特地叫計程車,再不然就靠兩條腿慢慢走。總之前兩者可能性大,所以松常天也不急。
  這天他們都休假,雖說以前也常常各自安排假日,但現在松常天知道對方是殭屍了,心裡總是多了好奇。他想知道竹易晴一個人在外頭都在做些什麼,而他最在意的還是關於殭屍如何填飽肚子的事。

  本來松常天是沒有跟蹤的癖好,對個人隱私也是尊重的,心裡知道這舉動很不妥,可是身體不聽使喚。在這之前竹易晴的態度很大方,讓他覺得不管提什麼問題竹易晴都會回答,但那種大方的態度其實是用來掩飾不想被觸及的部分。

  松常天悄悄跟著竹易晴搭上接駁車來到市區,再走到舊大樓裡,他看竹易晴進了一間按摩店,從外頭看不出什麼名堂,但出入的一些客人很古怪,他還看到有個穿紅色皮衣的女人牽著一個在地上爬的男人進店裡,好像在玩某種SM或奇怪的遊戲。於是他替竹易晴緊張了,那家店絕對古怪,他開始撥打竹易晴的手機,無奈對方手機呈關機狀態,那麼他只好也偽裝成客人進店。

  結果一進店裡,紮著長辮子的店小姐立刻就識破他的意圖問說:「你不是來按摩的客人吧。請問你有什麼事?」
  松常天留意到牆上的掛牌,搜尋到竹字的牌子,立刻往牌子所標示的房間找起來,店小姐一時沒攔下,於是在房門口吵鬧。那穿唐服的老闆恰好不在,電視正播完一輪賽事,進了廣告。

  竹易晴不想給店家造成困擾,把嘴擦一擦就開門瞪視松常天,後者一臉無辜的安靜下來,他冷冷道:「吵什麼,人家店裡還得做生意。我們出去講。」
  「抱歉。」松常天面有愧色的轉向少女說:「對不起,是我太任性。」
  紮辮子的少女不耐煩的擺手說:「算了,你以後別再來了。」講完又秒速變臉朝另一個已經走出走廊的青年喊話:「竹少爺慢走,歡迎再來。」

  松常天跟在那青年身後凝視著他的背影,「竹少爺」?多陌生的稱呼,一時間好像有看不見的膜隔在他們之間。竹易晴走出大樓,就近找了間連鎖速食店進去坐,他看著桌面的菜單問:「想吃什麼?」
  松常天才想起對方是不吃這種東西的,但是坐店裡畢竟要消費,所以就點了一個套餐才回來。竹易晴雙手抱胸靠著椅背望著他吁了口氣,神情是無奈的,松常天立刻道歉說:「對不起,我不該跟蹤你。」
  「還有呢?」
  「啊?」
  「沒什麼要解釋的?」竹易晴挑眉。
  松常天倒恢復了平靜,他說:「沒什麼好解釋,錯了就是錯了。我向你道歉。但我不知道該怎樣表達歉意,一般情況……也沒辦法輕鬆的說要請你吃飯,除非你不嫌棄我的血肉。」

  話越說越小聲,因為店員把套餐送來了。等東西都上桌以後,竹易晴比了一個請的手勢讓他先吃,松常天客氣點頭,開始解決他點的東西,竹易晴看他拿起夾著一堆生菜起司和肉片的漢堡吃得津津有味,輕輕的問了句:「那個,好吃嗎?」
  松常天不解挑了一邊眉毛,又聽對面青年說:「我雖然吃過不少人類的食物,聞是聞得出味道,但只要是熟食嚼在嘴裡都是沒感覺的。形同嚼蠟。」

  松常天恍然大悟,怪不得每次他吃東西的時候,竹易晴都會望著他並露出一種羨慕的眼光。他被看得有點揪結,要是形容他所感受的滋味,會讓對方更羨慕而失落嗎?
  「普通好吃。」松常天回答完忽然想起什麼,問他說:「生肉你就能嘗出滋味?」
  竹易晴點頭,松常天好像有了某種靈感跟他說:「下次休假我帶你去吃好吃的,我請客。」
  這樣的話讓竹易晴很意外,不過松常天說得那麼有誠意,他也就答應下來。松常天見他點頭就高興得邊吃邊朝他笑,他被看得有點不好意思,稍微別開臉假裝在看店家環境一面問話:「對了,既然是跟蹤,你有想知道的事吧。而且還特地跑進店裡讓我發現,你白癡啊?」

  松常天把食物嚥下,喝了一大口可樂,吐了口氣回答道:「我想知道你怎麼解決飲食問題的。之前聊天就覺得你對這點有些敏感,我想更瞭解你,可是……還有那間店看起來很詭異,我擔心你。」
  竹易晴輕蹙眉頭,忽地失笑。他抿了下嘴告訴松常天說:「店詭異,那我的身份還不配去嗎?那是我變成殭屍之後就一直光顧的店,沒事的。還有我是誰?我是殭屍還能有事,誰那麼厲害啊。你的擔心是多餘的吧。」
  松常天方才那開心的神情黯淡下來,喃喃:「……多餘嗎?」

  竹易晴覺得自己說得太過頭,連忙改口:「不是那個意思啦。我是不希望你擔心,不是嫌你的擔心多餘。因為我有點、有點不習慣這樣。」
  「不習慣?」
  「就是……」竹易晴雖然不會臉紅,但他的表情明顯就是在害臊,他低頭藏起目光彆扭道:「沒有人在知道我是殭屍以後還會關心我。就算平常也是,我沒有特別往來的人,像這樣被關心的事讓我有點不知所措。但我很感激啦。所以沒有嫌你的意思。」
  松常天馬上接口說:「感激什麼,我在意你當然就會關心你,這麼理所當然的事,就是這樣而已。你才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好像一直用這種自己以為理所當然的事在傷害你。對不起。」
  「沒什麼好抱歉啦。又不是故意的,我沒有因為你而受傷,沒你想得那麼嬌弱。」竹易晴笑出來,兩人相視微笑,算是和好了。

  吃過東西,松常天問竹易晴要去哪裡,他有開車來,竹易晴搖搖頭說:「也沒別的事情了。」
  「那我帶你在市區四處繞繞吧。」
  「都好。」

  車上,竹易晴主動提起關於自己跟那間店的事,說來就是交易的關係,聽似簡略,但實際上也沒什麼太神秘的地方。他說:「那間店確實挺神秘,不過我沒有探究。有些事不知道比較好。每次吃飽我就走了,現在交易是用匯款的方式,所以很方便。」
  「知道你沒事我就放心了。」
  竹易晴聞言淺笑,又道:「我只是不想被你看到我在進食的樣子。」
  「為什麼?就是吃東西而已啊。」
  「你會覺得噁心。」
  「看久就習慣了。」
  「有些事不勉強也沒關係。沒必要讓你接受到那種程度,像這樣往來我就覺得滿足了。」

  松常天握著方向盤嘆了口氣,脫口道:「可是怎麼辦,我覺得還是不夠滿足。」
  「為什麼?」
  「我不知道。遇到你之後我變得不太能控制一些事。之前你說過,殭屍就是在生與死的夾縫間的異類,死不去又活不過來。是比渣滓還不如的存在。但我卻喜歡上你這個傢伙,在我眼裡你是很可愛的小熊貓,你一直用你的方式活著。」
  「活著」這字眼對竹易晴而言太過耀眼刺目,灼熱得炙手,所以他愣了下,自嘲的笑了。

  「你知道嗎?殭屍的時間是靜止的,所以我不會衰退或成長,每隔一段時間就得換地方待著。像我這種存在,是被宇宙遺忘的,因為時間證明不了我存在。活著的事物,總有一天會凋零、消逝,可是我會一直存在,恐怕會真正存在到滄海桑田。不是有很多關於殭屍的傳說嗎?像是魃或犼啦那些,你知道那都不是這個紀元的東西嗎?那是……連恐龍都還沒出現的時候的東西,就算是現在肯定也沒有消失吧,只是不曉得去哪裡了。我也會像那樣被每個世界拋棄,沒有一個地方會是我的歸屬。所以,時間證明不了我存在。」

  松常天聽完沉默幾秒,撓著腮頰說:「那也不一見得,只要我一直記得你,就能證明你存在不是嗎?」
  「也許吧。但等你死了,我又會變得不存在。」
  「易晴,你。」松常天慎重其事的問:「到底存在多久了?」
  「記不清了。」
  松常天聽了苦笑,自言自語般低吟:「也對。時間對你沒意義,你就不會想去記得它。」
  「跟你說吧。很久很久以前,我獵食過兩個人。一個,是把我變成殭屍的人,另一個,是帶我逃離前者的人。我喝了他們的血,吃他們的肉跟內臟,我恨他們。太陽,你應該要害怕我的,我瘋起來誰都攔不住,而且我也不在乎。反正都沒意義……」

  松常天沒說什麼,只是皺眉用一種憐憫的目光注視他。

  假使一切毫無意義,他們的邂逅又算什麼?松常天不禁感到疑惑,對方已經在深淵裡紮根了,但他還是很想再更靠近一點,要是能把一點光明或溫度帶給他的話就好了。不為什麼原因,只因為他認識了竹易晴這個殭屍,而且深受吸引。

  離開速食店之後,他們若無其事的逛街,買了些日用品和衣物,一路上走走停停,順便辦好瑣碎卻又必須的事情,比如繳電信費、停車費什麼的,最後買了小吃當晚餐才回去。回程時會經過一個隧道,車上廣播沒了音訊,這時松常天開口說:「以前好像看過哪部漫畫,裡面有句話說,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是不應該存在的。」
  竹易晴斜睇他一眼,問:「這是安慰嗎?我可是比你還要老很多,你以為這類的話我會沒聽過,拿去哄小孩吧。」
  松常天笑了笑,又道:「要是我的生命流速跟你一樣就好了。」
  竹易晴再次吐槽:「嚴格講我不算是有生命。」
  「小熊貓。」
  「幹嘛?」
  「你好像恢復原始野性了。」

  竹易晴小力捶打他的肩膀說:「少調侃我啦。」
  「唉,不曉得今天豬鹿蝶的表現怎樣。」松常天講的豬鹿蝶正是他們遊樂園的另外三種吉祥物,當然負責扮演的都是男性,其他Q版人形才可能由女性扮演,萬一人手不足由男性反串的情況也有,反正戴著頭套看不出端倪。
  「居然扯開話題。」竹易晴哼笑,拿起紙袋裡一個車輪餅問:「要不要吃一個止饑?」
  松常天理所當然把嘴巴張開,竹易晴猶豫了下還是把手裡的點心塞到他嘴裡,不過餡會擠出來,結果還是分成三、四口解決掉。因為松常天吃完嘴邊沾了不少餡料,竹易晴又抽了面紙幫他擦嘴,邊擦邊說:「這種感覺好像我是你老爸。」
  「以資歷來說,當我祖先都夠格了吧。」
  「哈哈哈。」竹易晴的笑點很奇怪,笑完伸手摸摸松常天的頭髮說:「乖孫子。」
  被順勢佔便宜,松常天並不生氣,反而覺得能這樣開玩笑才是感情好的表現。

  「小熊貓,你也不是一直都在殭屍的世界裡,現在我們不就在同一個世界嗎?」
  「啊?」
  「我不太會表達。舉例來講就是像星星不亮的時候,也不代表它不存在。有的星星會規律的閃爍,有的是不規律的發亮,不管怎樣它都在那裡。現在看到的星光有可能是好幾億年前從宇宙裡傳來的,只要存在過,不必特別證明,它也不會被抹煞掉。」
  「唔。所以?」
  「所以你跟星光一樣,雖然看不到盡頭,可是,也不算毫無方向的存在。你不就跟我有交集,也跟遊樂園的大家都有交集,我們的世界就會重疊,你是真正活著啊。」
  「太陽,我說你啊……」竹易晴的表情既困擾又好笑,他斟酌了下用詞說:「你這樣也是用迂迴的方式安慰我吧。」
  「不是安慰。這是我的感覺。你不是這麼感覺的?在你眼裡我還是食物?」

  話說到這裡,車子已經停進遊樂園員工宿舍區的停車場,松常天轉頭望著他,他是沒有心跳的殭屍,可是卻還是有莫名的感覺,如果他有一顆心臟的話,它一定拼命跳到胸口都要痛了吧。

  「算是儲備糧食。」竹易晴表面淡定的回應。
  松常天的樣子卻無比認真,聽到那句回答也只是溫柔淺笑,然後轉過上身湊近竹易晴,後者有點不知所措的往車門退後,一手抓著車輪餅的紙袋,一手摸在車門上。
  「你怕我?」松常天疑問。
  「怕?怕你什麼?」
  「怕我的全部。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這問題竹易晴才想問對方,殭屍怕人,徹底反了吧。但是他確實害怕,他怕松常天對他是排斥、討厭的,同時也怕對方跟自己過份親近,越是熟悉彼此,距離也就越難拿捏了。

  「聽著。」松常天小心翼翼的抬起一手搭在他肩上,話音低沉而溫柔。他道:「要是有天你咬我,吃我,不管那是你有意或失控,我想我是不會怪你的。」
  「為什麼?」
  「因為是我自己靠近你的。除此之外的理由,我想你不是沒有察覺到……」

  松常天輕輕在他唇間印上一吻。
  「我喜歡你。當然,包含這種感情的喜歡。」
  竹易晴卻只回應嘆息,他垂眼沉思幾秒說:「就算是這樣也是你的事。我沒有什麼能回應。」
  「不要緊。早在做這種告白以前我就能預料到是這樣。」松常天坐回駕駛座,吁了口氣苦笑道:「不過要是失戀,就真的是一輩子的事吧。」

  竹易晴不解的歪著頭看他,他並沒有要再解釋,而是開了車門說:「走吧。下車了。晚餐都要涼掉了。」

  這時竹易晴仍不明白為什麼失戀會是一輩子的事。失戀不就是在某個當下發生,一時的狀態和情緒嗎?有誰會失戀一輩子的,真是語焉不詳。

* * *

  和竹易晴告白後不久,松常天搬出了員工宿舍,而且是無預警的。那天竹易晴工作告一段落,回宿舍看到門口堆疊的紙箱,松常天借了推車正在把它們搬到車上,準備搭電梯下樓。

  第一時間竹易晴就會意過來怎麼回事,開口就問:「你要搬去哪裡?」
  「我在近郊租了間套房,接駁車會經過。以後打算搭那個上下班。」
  「為什麼那麼突然?」
  松常天歉然一笑,他撓著後腦,努力組織言語而皺起眉心,苦笑回答說:「也不算突然,只是你想,我都跟你正式告白過了吧。雖然你沒有回應我,可是再這樣同住在一個空間裡,我怕我會控制不住自己。就像之前失控的跟蹤你一樣,你應該也討厭我那樣冒犯的行為不是嗎?」

  竹易晴想也沒想,慌忙搖頭說:「不會,我明明說過,很高興有人那樣關心我。」
  「我還是一樣關心你的。只是目前的情況,我,實在冷靜不下來。雖然能像平常那樣跟你聊天說話,可是我畢竟也面對自己對你的感情,所以就更不想壓抑。我現在就很想對你做很多事,但你一定不會想知道的。」松常天嘆了口氣,轉身側對著他說:「其實,你雖然沒有說,可是我隱約感覺得到……你吃過的那兩個人,曾經對你也很重要吧。而且他們,都是男的?你看,我又自己亂猜了,但這也是我平常對你的觀察得來的猜想。上次在車裡做的事,我也是抱著覺悟啊。」
  「所以你擅自告白又擅自逃跑嗎?」
  松常天想了想,告訴他說:「我沒逃跑,只是到遠一點的地方等你回應。你,會回應我對嗎?」

  竹易晴表情看不出有何變化,就是眼神冷了幾分,他繞過松常天輕鬆把一箱重物搬起來,回頭說:「搬家是吧。我幫你啊。」
  竹易晴迅速把幾個沉重的箱子搬到推車上,過程不出一滴汗,臉不紅氣不喘的替人把車推到電梯裡,他知道逃避的是自己,他說過不會回應,可是現在他遲疑了。

  邂逅或是輪迴,對他而言是一樣的,相遇最終都是要分離,緣份如潮汐般不斷掏空他的內心,以為已經麻痺了,但那份空虛寂寞有時會冷不防襲擊他。儘管恐懼這些事,但他還是把松常天捲入了。

  在宿舍樓上目送那人開車離開,他想起那次在車內的吻,下意識伸手觸碰自己的唇瓣,想哭,卻欲哭無淚。雖然很想擁有,但又矛盾的想阻止自己這股欲望,如果不是因為也那樣喜歡上松常天的話,他也不會任由事態發展到這樣吧。
  所以竹易晴也在室友搬出去之後的隔週離職。對松常天而言這才是毫無預警的分離,不留音訊默默退出了他的生活圈,任誰都會覺得這是無言的拒絕。

  當然,日子還是得過下去,松常天依然在新租的住處,一樣上下班,只是生活裡少了一個很親近的人,所以他需要找些事情填補那些空白。於是他報名了一些課程,有健身課、金屬工藝課、烹飪課、花藝課,表面上看來他還跟以前一樣,但只有自己曉得哪裡變得不一樣了。

  就像初戀時明明沒有體驗過,卻會知道那大概就是初戀。失戀時也一樣,他失戀了,默默的難過,唯一慶幸的是他有來得及告訴那殭屍青年,關於自己的心意。

  他要的不多,就像車裡那個吻,簡單而輕淺,當然那是一開始,之後就會想要更多、更多、更多,然後全部。並且希望對方也能像這樣喜歡上自己。

  又一天結束在外奔波,松常天回到租來的套房,冬天了,他住的這一帶冷得很早,大衣也沒脫就癱坐在單人沙發上仰望天花板。他覺得這個單人沙發還是太空了,儘管他身材高大,可是塞了兩顆抱枕還是覺得不夠滿足。

  「啊。」松常天拍了下額頭,想起自己承諾的事還沒做到。他想帶小熊貓去吃好吃的,結果因為一些事情耽擱,遲遲沒有履行。雖然知道對方可能再去那間按摩店,而且他後來有再去過一次,但按摩店並不歡迎他,甚至直接下逐客令。

  「敝店沒有任何服務能提供閣下,請回。」按摩店是這麼說的,用詞還很古風,松常天哭笑不得。而且不管他提出什麼問題,得到的回應都只有這句話,店小姐的回覆跟NPC一樣。

  思緒跑到這裡,門鈴響了。松常天瞄了眼掛鐘,這才晚上九點,不過晚上不先告知一聲就跑來未免有點失禮,因此他不太愉快的起身走去開門,只不過一開門還是習慣收歛脾氣,察看了門外訪客是誰。

  「妳不是按摩店的?」他相當詫異,按摩店那個老擺臭臉趕他走的店小姐出現在這裡。兩人之間還隔著一扇鐵門,畢竟他多少曉得那間店跟店裡的人都不是單純來歷,因此不打算開門,就這麼跟對方僵持。
  辮子少女先開口,她嗓音清亮而冷靜的開啟話題:「入夜造訪是我失禮了。因為這件事有點急,而且我想你也感興趣,所以就過來拜訪您。是關於竹少爺的事。」

  「他怎麼了?」松常天脫口的一句話很平常,卻充滿關心。雖然店小姐是局外人,捕捉到對方緊張的情緒仍不免眼波泛上一點笑意。
  「他當然沒事。別忘了他可是殭屍。」
  松常天經其提醒稍微冷靜下來,想到竹易晴跟店家的交易無非就是飽餐一頓,就猜測道:「他還有錢去你們店吃東西嗎?」
  「不是這個原因。是他過了一個月也沒出現,老闆說他是不可能在外頭進食的,因為竹少爺是老顧客,老闆有些擔心,所以讓我過來請你一起去找他。你應該多少聽竹少爺講過他的事吧。一般殭屍只要吃飽喝足,撐個三年五載都沒問題,但是竹少爺不是那種殭屍,他只是個半成品,一個月以上不吃不喝會逐漸虛弱,好像植物枯萎,但他畢竟不是植物,等虛弱到欲望的饑渴大過理智就會四處攻擊人畜,還不確定會發生什麼事。假使鬧大了被逮住,殺了滅了也就了事,偏偏殭屍不是這樣,即使是半成品也很難誅滅,恐怕得活受罪。你想想要是竹少爺落入妖道或惹不起的組織,那他能存在多久就得被折磨多久啊。」

  辮子少女越說越起勁,像是要搧動對方恐慌的心理。松常天早就聽不下去,打斷她的所有假設直問:「他到底在哪裡,我們現在就出發。我有車,就停在公園旁。」
  「麻煩松先生載我一趟了。我會給你指路的,因為不確定能立刻找到,最好在這一週內找到,半成品的殭屍禁不得餓肚子的。」
  兩人很快開車上路,松常天問她說:「妳是普通人類?」
  「當然。至少生理上是。」
  「妳不怕跟殭屍打交道?不怕被吃掉?」
  辮子少女坐在後座,從照後鏡能瞥見她挑眉微笑,她答道:「當然怕。所以老闆說必須找你一起。因為松氏的血對殭屍而言是很補的。」

  松常天用眼尾掃她一眼,她勾起詭譎的笑容說:「這可不是我講的,是老闆講的。正所謂一樣米養百樣人,不管如何都是殭屍的食物。」
  「妳不覺得自己講的話不太正常嗎?」
  「不會啊。我在說食物鏈。松先生你應該很清楚食物鏈是怎麼一回事才對,食物鍊越底層的,通常越容易繁衍,數量越大不是嗎?草原上的動物就是這樣,草食動物很多,肉食動物相對比例就少,在海裡也是一樣的。那麼,罕有的殭屍跟為數眾多的人類,當然是人類成為殭屍的食物來源之一。我有說錯嗎?」
  「……」松常天眉心起結,看似認真駕駛,更是不想搭理後面那女孩的話。他不該跟她認真的,這種事就算是事實也沒什麼好聊。

  「松先生。」
  「有事嗎?」
  「前面十字路口右轉的第四個巷子口拐進去,那是條死巷,可是你得把車往死巷的牆開進去。」
  松常天按她的話右轉,有個巷口是紅燈,他停下來發問:「妳要我開車撞牆?」
  「沒錯。雖然是牆,可是不必擔心,人車都不會有事。這個時辰老闆算過,那死巷在特定的時辰不是死巷,當然各種條件也算進了你我的生辰八字,包括這車的車牌等資料,所以你放心,我們這趟進得去也出得來。」她頓了下,歪頭道:「大概吧。」

  「撞進牆裡是什麼地方?」松常天開始覺得那間按摩店越來越危險了。
  「我也不曉得。我是第一次,這也是竹少爺八百年來頭一回厭食呢。」
  「八百年……」
  辮子少女點頭:「是的。按店裡資料看來,是八百一十九年了。」
  「妳、你們還知道他的什麼事?有機會能跟我說一說嗎?」
  「可以啊。」她笑容可掬補充:「那得收點情報費。」

渡界、殭屍半成品()

  松常天鼓起勇氣踩油門,把車開去撞牆。沒有預期中釀成事故,眼前一瞬間掠過黑暗,眨眼就在一片荒蕪沙漠中,而且處在高處,松常天立刻反應過來踩煞車,車子恰恰好在崖邊停下。他默默深呼吸,從照後鏡睨了一眼少女,少女吐舌、攤手聳肩。

  「我感覺到。」少女閉眼好像在感應什麼,她說:「附近有村落,我們下車去找吧。」
  「這是哪裡?」
  「如果沒搞錯的話,應該是跟原先我們所處的城市重疊的另一個空間。」
  松常天挑眉疑道:「什麼跟什麼,殭屍能在不同空間來去自如嗎?」
  「竹少爺的話可以。但我們是不行的,這次是冒險嘗試。」
  「妳為什麼要冒這樣的風險?」
  少女嘴角幾乎要勾上頰,舉起一手用大姆指腹搓了搓食指和中指,笑得相當市儈:「當然是為了這個囉。」有錢能使鬼推磨。

  松常天抿嘴吁氣,又要求道:「我看走去村子還有點時間,跟我說說他的事吧。報價。」
  他們兩在車裡還有冷氣的時候談好了情報費,辮子少女就給他講起她所知的竹少爺的事,松常天則一路上默默聆聽。

  「竹少爺在他還活著的時候就是大戶人家的獨子,他的家族,在他故鄉當地頗有名望和財勢,上頭有個姐姐,本來過得無憂無慮,難得他家大業大,就連分家也是有自己的一番事業,總之沒有什麼鬥爭跟煩惱。如果他的家族是一顆樹的話,那每片葉子都是閃閃發亮又不會凋零的金葉子吧。
  在他年方弱冠時姐姐嫁了人,當時他已經接手家裡一些生意,姐夫也在他們家當個幫手。後來他患了怪病,無法再出面見人,姐姐當時身懷六甲,他們母親在他們還小就走了,奶媽也回老家,家裡為此亂成一團,這時姐夫把這擔子挑起來了。這姐夫就一面幫忙家族中的生意,一面照顧這對姐弟。
  其實外人不曉得竹少爺究竟患了怎樣的怪病,只知道請了許多名醫都治不好,甚至動用一些關係請來出宮的御醫也沒有頭緒。為免怪病傳染,他每天都關在屋子裡不出去,剛開始還有不少人隔著門探望,久了進出他院裡的就只有姐夫了。竹少爺的病讓他一直沒有食欲,即使吃了東西也會想吐出來,還會有許多幻覺,最後整個人錯亂,而且瘦得不成樣子。撐不到半年就病死了,他的姐姐也難產走了,然後朝政動蕩,內憂外患,竹家的生意一個個都賠慘,最好的日子過去了。
  大家走的走,逃的逃,竹家繁華不再。」

  說到這裡,辮子少女斜眼睇了下松常天,滿意的看到他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她說:「接下來是什麼,你也都有個底了吧。竹少爺死是死了,卻又從土裡爬出來,本能的回到老家。他感識和生前已經不大相同,對光影氣味敏銳,卻沒意識到自己家族已然凋零。不過,他也知道自己不是個活人,但又不是個死人,他會餓,可他一點都不想吃一般人吃的東西,躲在屋裡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後來當然是姐夫出現了,竹少爺的模樣很是駭人,枯瘦乾癟得像木乃伊似的,他擔心姐夫認不得,竟狼狽躲進床底下。姐夫把他勸出來,跟他說他變成了殭屍,得吃東西才能恢復生前的模樣,為了避免竹少爺餓極失控,姐夫拿了鐵鍊把他鎖在屋裡等候。入夜以後他的姐夫就拿了好幾升的鮮血和生肉,解開鐵鍊進屋裡餵食。竹少爺根本不敢問那血肉是怎麼來的,只憑本能不停吃喝,吸取血肉中的生氣。他吃飽了,可是故鄉待不得,於是他的姐夫就帶他遠走他方。」

  松常天聽到這兒忍不住插口問一句:「他的姐夫對他真好。」
  「好?」辮子少女捧腹笑起來:「啊哈哈哈,唉,我還沒說完呢。」

  她將耳際落下的髮絲往耳後撩,笑著搖搖頭接下去講:「他們離鄉後就靠他的姐夫餵養,他的姐夫找了一份寫信、讀信的差事,竹少爺害怕見人,成天足不出戶,那時除了他的姐夫之外,就只有姐夫的一個朋友會出入他們住處。那個朋友是個賣貨郎,批發一些胭脂水粉或小玩意兒賣的人,也懂不少方術,而且知道竹少爺不是活人。後來因為大水災,那賣貨郎也同他們一起遷徙,三個人總是一塊兒生活。
  有天夜裡,賣貨郎告訴竹少爺說,竹家之所以凋零,還有他之所以會變成殭屍,全是那姐夫一手促成的,因為要報仇。竹少爺吃的血肉有部分都是竹家的人,最開始吃的就是他自己的姐姐。因為他的姐夫迷戀上了一隻妖精,本來尋覓了一處靈穴要和那妖精隱市修煉,可是竹家的生意做得太大,他們找的地方被毀了。雖說不是直毀穴眼,可是牽一髮動全身,加上後來那隻妖精誤觸獵戶陷阱,被賣到集市,遇上竹家有喜事大擺宴席,妖精就被烹煮吃了。」

  「真是倒了八輩子血楣……」松常天說完,已經能看到前方有個村子。他們加緊腳步,少女也匆匆交代了竹少爺的過去。
  「是啊。難怪那姐夫會這麼心狠手辣了。不過做得實在是太狠,就算自己萬劫不復也要讓竹家的人痛苦,所以才設法把竹少爺變成殭屍。當時賣貨郎就建議竹少爺逃跑,要不然還不曉得對方幹出什麼事來。竹少爺就跟賣貨郎一塊兒逃了,賣貨郎擅於應付客人,懂得說話哄人,很快就連哄帶騙把竹少爺拐跑,而且還跟他說:「你姐夫做得到的事,我一樣做得到。」所以就去給殭屍張羅血肉。竹少爺也不傻,感覺得出對方有企圖,於是問那賣貨郎到底想要什麼,賣貨郎又是一番甜言蜜語,竟把竹少爺騙了身,還被找來的姐夫撞見。
  吵到最後,賣貨郎只是想要長生不老而已,所以希望竹少爺能咬他一口,而姐夫也只是想要竹少爺永遠痛苦,誰都不愛誰,竹少爺發狂就把他們都咬死,吃下肚了。」

  她說完追上腳長走得快的松常天,出聲喊道:「我認為你還是別放太多感情。他現在也許只是個過渡期,忽然睡醒覺得寂寞難耐,找個人談談感情當是消遣。你可別太認真啊。」

  松常天沒回話,加快腳步走進村裡,但是放眼望去一個人都沒有。村裡建物是磚瓦結合木材搭起來的,房舍周圍都有圈養牲畜的地方,可是現在連一隻狗都沒見著,毫無生氣。
  村子感覺不大,可是挨家挨戶找恐怕也不是一天就能找完,況且對方是會移動的目標,松常天這才又轉頭向少女搭話:「妳感應得到他的位置嗎?」
  「只有這種時候才理我啊。」她撇嘴,環顧一周後閉眼感應。

* * *

  當了八百多年殭屍,竹易晴並不是時刻都清醒著,當他需要沉睡時,那間神秘按摩店會幫他尋覓一個適合的地點,讓他在沉睡時不受打攪。而當他甦醒之後,那間店也會有人來迎接他,幫他準備適合當世的身份和必要的證件。

  他並不是那間按摩店最特殊的客人,對那間店而言這只是合理的服務和交易,曾經他也滿腹疑問,當那間店還是一間茶坊時,也是他第一次光顧那裡的時候,他就問了不少問題。只是不管他問了多少,又得到多少回應,始終搞不清楚那間店是怎麼一回事。
  第一次沉睡與甦醒,茶坊改變形態,成了一間旅店,周遭環境則成了條驛道。他發現不管怎樣提問或思索都不會有真正滿意的答案,那間店的存在就在虛實之間,見山是山,見水是水,但也可能見山非山,見水非水。
  於是竹易晴不再有疑問,他的心思逐漸沉澱,那是他準備要第二次沉睡的事了,那間店的老闆是個相當妖美的女人,女老闆還跟他說:「比起一開始,你現在已經能接受自己是個殭屍的事了。」
  「不管接受與否都改變不了現實。就像我接受你這樣的店的存在一樣。」

  他不再那麼徬徨,不再用疑問去讓自己陷入更深的混沌,雖然他和這間店的交集也是因為混沌的關係。

  每次當竹易晴甦醒,那間神秘的店都會準備許多角色供他選擇,至於他給這間店的報酬並不一定,有時是充當討債者幫他們向一些非人的東西追討債務,有時是借用殭屍的能力和體質完成奇怪的要求。比如去充滿輻射的地區尋找東西,或只到掩埋生化毒物的地方搜集指定的物品,總之報酬內容確實不是殭屍的話就難以完成。

  這次竹易晴出現在這荒沙漫天的地方並非為了完成那間店要求的回報,而是在向遊樂園辭職的當天迷了路才到這裡。他不停的走,來到一個小村鎮,可是村裡沒有任何生物,人類屯放的食物他又毫無興趣,於是他坐在一間小店外頭的走廊上發呆。

  「像世界末日一樣。」竹易晴不打算移動,他望著天空高掛的烈日,身上一滴汗都沒流,皮膚仍然白得沒有血氣,甚至泛青。
  這裡每天都像一個世界的最後一天,他以為這樣的景色是吸引他的,也以為他想要的是個終結,可是在這裡卻無法平靜,至少沒有他所想像的平和心思。

  有一種情緒擾亂他,他知道那是寂寞,是一種眷戀不捨,也是他不想接受的感情。他曾經那麼信賴他的姐夫,結果遭到背叛。他曾那樣信賴一個朋友,得到的依舊是欺騙利用。他告訴自己既然是殭屍,那就捨棄人心吧。

  可是每次甦醒過來都會遇到讓他憶起內心情感的事,有時是在路上看到別人家裡,母親拉著孩子的手走向父親,他會想起他的姐姐,他自己的家。

  「既然恨透姓竹的,為什麼還要帶著我?」他問過姐夫。姐夫說:「因為我餘生最大的快樂就是看著你們家的人痛苦。」為了時時看到他痛苦才養著、帶著的。
  姐夫說:「你要跟那個人走也不要緊。因為我瞭解他,他對你也非真心,定然不會讓你好過。只要你不好過就夠了。」

  竹易晴當時瘋狂了,不是氣瘋的,是因為悲哀。

* * *

  松常天尾隨辮子少女走到一間轉角小店外,在門口旁的走廊間發現竹易晴的身影。
  「先別過去。」辮子少女橫出一臂攔住松常天,提醒說:「先觀察看看他的樣子。好像還沒餓到發狂,不過氣色很差,你看他臉頰都凹了,還整整瘦了一大圈,頭髮都沒光澤,活像曬乾的蕈類。」
  「這種情況妳還講風涼話。」
  「那你過去想讓他吃嗎?你有主意了嗎?」
  松常天翻了下白眼,再次定睛注視竹易晴,對方遲遲沒有看過來,餘光應該能發現他們,但卻好像假人般杵在門外的座椅上。

  辮子少女猜測道:「他可能陷入混沌了。就是沉溺在自我情緒裡,而且虛弱到連食物出現都沒感覺。一定是你吸引力不夠。」
  松常天忍住對她翻白眼的衝動,話音低冷的請教道:「該怎麼做?」
  「手。」她攤開掌心。松常天把手交到她手上,她不知從哪裡摸出一個小刀片俐落在他前臂割了一刀,松常天瞪大眼,她微笑聳肩:「別擔心,刀是乾淨的,傷口是淺的。」

  「竹少爺,吃飯啦。」她沒心沒肺朝殭屍青年揚聲大喊。然而引來的並不是竹易晴的注意,而是沙地如雨後春筍般鑽出來的手,有的只有手骨,顯然那些不會是人。
  辮子少女吐舌訝叫:「哇,不得了。原來這個村鎮是殭屍村。先逃吧。」
  「可是他──」
  「逃也逃不贏殭屍,只能努力把竹少爺拉攏過來了。」她拉高聲量喊,竹易晴一點反應也沒有,這下她慌了,扯扯松常天的衣擺催促道:「你也喊他啊。」

  「小熊貓!」
  「噗,這種時候喊什麼綽號嘛。」
  「他看我們了。」
  「咦咦,敗給你們了。」
  松常天揮舞受傷的左手,左前臂的血流個不停,村裡的殭屍已經不是雨後春筍的程度。竹易晴還淡然注視他們跟殭屍們拉扯,幸而那些殭屍為了那少量「食物」來源而大打出手,所以兩人還能趁隙逃竄,不過殭屍們立刻留意到他們想逃,似乎打算把「食物」先拆解成不會動的狀態。

  「妳先逃。」松常天雙手及雙腳都被死命扯開,幾乎要五馬分屍,辮子少女憑身形嬌小、肉少血少吸引力低的因素逃到外圍,果斷往外頭奔。
  松常天覺得手腳被殭屍們的爪子掐破,但仍必須繃緊身上肌肉跟拉扯的力道對抗,忽然他所對抗的力量消失,殭屍們的手還抓在他身上,只不過那些腐臭的手腳已經沒有連在殭屍身上。竹易晴站在松常天面前,是他輕而易舉把其他殭屍的手腳弄斷的。

  「你白癡啊。」竹易晴淡淡罵了他。「白癡。在這裡做什麼?」
  「找你啊。」
  「我是殭屍。」
  「跟我走。」松常天把身上的手扳開,朝他伸手道:「易晴,跟我走。」
  「你回你的世界啊。」
  松常天搖頭,他上前抱住竹易晴,並聽到後者虛弱的喘息聲。「餓得不行了吧。」
  「我不餓……」
  「別浪費了。」松常天把割傷的手遞到他面前說:「喝吧。」

  竹易晴凝睇半晌,周圍殭屍則忌憚他而不敢接近,反而開始圍攻辮子少女,少女身後拖了一長串殭屍嚇得哇哇叫,但還沒有半隻殭屍碰得到她一根汗毛。

  「喝。」松常天掐自己手臂擠出更多血液,竹易晴猶豫了下捧起他的手,低頭吸嘬新鮮˙血液,甚至開始吮咬傷口,而松常天則皺眉忍耐皮肉上的疼痛。
  松常天的血液滋潤了竹易晴,雖然後者模樣仍顯病態,至少雙眼恢復往昔神采。竹易晴壓下一個殭屍最原始的欲望,停下吮咬的動作,他把掌心貼在被自己咬得血肉模糊的傷口上,抬頭面有愧色的問:「很痛吧。」
  「嗯。」松常天苦笑,但眼神有著寵溺。他補充說:「可是沒關係。我很樂意。」
  竹易晴幽幽回睨一眼,當他把手挪開,松常天那前臂的傷口已經癒合,只剩皮膚表面的血跡。他覺得有點浪費,不顧周圍殭屍們覬覦到快抓狂的目光,低頭伸出舌頭舔舐血液,再用眼尾瞄了眼吃不到的殭屍們。

  有兩隻殭屍受不了竹易晴那無異於炫耀的行為,張牙舞爪撲過來,竹易晴挺身護在松常天面前直接抓住第一個撲來的殭屍把頭扭斷,然後對第二個跑來的殭屍一拳揮開,第三個攻下盤的殭屍則被他肘擊弄斷脊椎骨。
  一招必殺,解決三個殭屍不過四、五秒的時間,松常天覺得那速度快得他用肉眼都要看不清了,竹易晴驀地回過頭問:「怕我嗎?」

  松常天搖頭朝他微笑,竹易晴繼續殺殭屍,尖叫中的辮子少女已經跑到他們兩個之間,拿他們當擋箭牌,松常天的血氣太過誘人,招來更多殭屍,竹易晴回到他們兩人身邊,三個人背對著背說話。
  「你們先逃,我擋著。」竹易晴說完,辮子少女立刻附和:「我同意。沒問題。」
  松常天趁機握住竹易晴的手,他還沒開口就被對方搶去話頭說:「太陽。先走,等我回去。」
  「可是你不是殭屍半成品嗎?這女的說你……」
  辮子少女急忙解釋:「唉呀,竹少爺跟這種殭屍不一樣啦。殭屍也分很多種的,你不懂先別問,這不是提問的時候,先逃命要緊。竹少爺,麻煩你了。」
  竹易晴點頭道:「好。我等下站出去,你們要立刻從來的方向跑。這邊我會擋下來。」

  他們三人背對背圍成一個小三角,盡量快速的往村鎮外圍移動,然而敵方數量也越來越龐大,松常天還是緊握住竹易晴的手不放,握越握緊,即使掌心都是汗水。
  「太陽。等我回去吧。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竹易晴轉頭望他一眼,松常天迅速給他一個親吻,粗暴而狼狽的扳過臉,如果殭屍能有常人般清楚的痛覺的話,應該會覺得唇瓣被咬痛了吧。

  松常天親完他,目光堅定的說:「我等你回來。」
  說完就拉著辮子少女往村外奔逃,速度快得辮子少女險些摔跤,她臭罵道:「你腿長我腿短,差點摔死我!」
  「不能成為他的累贅。」松常天完全沒有減速的意思,中後段少女跑不動了,他索性把人背在背上跑回車上。回到車上總算有點安全感,但他們都知道這裡說不定隨時會冒出其他危險,他問:「現在該怎麼做才能回去?」
  辮子少女坐在後座整理凌亂的辮子,一手直指前方說:「油門踩到底就好啦。」

  她所指的前方是懸崖,他們來的時候差點飛摔出去的地方。松常天愣住,確認道:「妳肯定?」
  「嗯。對。快開車吧。那邊天快亮了吧。」
  「哪這麼快。」
  「不同的世界時間流速不一樣。」

  松常天心裡猶豫,卻又想來的時候不也抱著撞牆的覺悟衝了,這次說不定沒問題,況且後座那女人一點都不緊張。於是他鼓起勇氣握牢了方向盤,不給自己害怕的時間就將油門踩到底,車後揚起沙土,他的視野好像連人帶車一同掉進天空中。

  這次是眼前一片白熾,他不由得眨了下眼,車子已經疾駛在巷弄裡,他趕緊緩速駕駛,然後將車停到了巷子口。他回頭望,去的時候撞的那面牆還在,回來好像也是從牆的方向衝出來,這時他看到辮子少女笑逐顏開的說:「嘿嘿嘿,沒想到真的成功回來啦。太好了,松先生你真是有膽識嘛。平常人恐怕就不敢說飛車就飛車,連我也可能不敢呢。」

  松常天冷下臉睨視她,已經不曉得該怎樣表達氣到無力的感受,他打定主意以後不要接近按摩店的人,尤其不能聽信這女人的話了。
  「萬一飛車沒成功會怎樣?」他忍不住多問了句,結果看到少女無辜的抿起微笑,後悔改口道:「算了,妳不必告訴我,我什麼也不想知道。」

  「嘿,那麻煩松先生能載我回按摩店嗎?」
  松常天是很想立刻把人踢下車,不過現在天還不是很亮,深夜跟清晨一個女孩子走在清冷的路上還是怕有危險,因此他還是把人載回按摩店,接著就回住處補眠。

  才一個晚上車子搞得都是沙,人也一樣疲倦,看來被殭屍吸走血氣還是有差,雖然傷口已經在竹易晴神奇的能力下癒合了,但可能只是好了傷口而已。
  草草沖了澡,松常天就倒頭休息,身體是累的,但精神卻有些亢奮,他在等待竹易晴回來,他相信對方會回來。然而這一等卻沒有消息,每一天他都要找個理由說服自己安心,第四天他終於受不了各種擔憂及思念的煎熬,跑去他以為不會再去的那間按摩店。

  手指還沒按門鈴,辮子少女就開門,笑容可掬對松常天說:「你來啦,松先生。裡面坐。」
  他還記得第一次來的時候,這女孩可是板著冷臉對他的,他不是來跟他們打交道,而是來打聽竹易晴的事情。那少女彷彿看懂他防備又複雜的表情,點頭說:「看你的樣子我就知道你應該是相當在意竹少爺了。他確實來過這裡飽餐一頓,然後就走了。他要我帶話給你,這個週末他會去找你。」
  「為什麼他不直接來找我?」
  她歪頭想了想,雙手抱胸猜測道:「這也沒什麼吧。你又不是不曉得他心裡有很多事,需要整理心情嘛。如果你沒耐心等,直接放棄還來得及哦。他可不是一般人能往來的對象,就算現在他心軟跟你在一起,你也得有所覺悟,說不定耗一輩子都進不到他心裡,又或者永遠都無法交心。而且你會老啊,等你全身都皺紋的時候,竹少爺還是個青年的模樣,你不介意?」
  松常天對她勸退的話語恍若未聞,其實那些事他不是沒思考過,但這些他一個人想也沒用,有些事並不是他說了算。他沒打斷少女的話,也許她是出於好意,雖然實話講是難聽了點,等她說完他才道謝離開。

  辮子少女看著已經關上的門攤手嘆氣:「唉。傻瓜。談戀愛有什麼好玩的?而且還是麻煩的情況,殭屍和人。」
  她後方頭頂傳來一個溫和的低音說:「談戀愛不是為了好玩。妳才傻。」
  「咦,老闆,你回來啦。」她吐了舌頭,擺出乖順的樣子回頭和唐服男子打招呼。
  「又跟客人多嘴了?」
  「沒有沒有。」
  「那我剛才聽的是什麼?」
  「我隨口說的。」她額頭發汗,像小雞一樣跟在老闆身後走。
  「今天師父們都休息,客人約的時間都排開了吧。」
  「排開了,排開了。」
  「昨晚打牌打得太晚,累了。妳幫我按按肩膀吧。」
  「沒問題。」在賞飯吃的大人面前,辮子少女完全沒了得意的模樣,捲起袖子力圖表現。

  日子來到週末,松常天還惦記之前說要請竹易晴吃飯的約定,這天一早他就醒來洗澡、刮鬍子、挑衣服,難得噴了點香水,又挑了支錶來搭衣服。十點半門鈴一響,他趕緊跑去開門,門外的竹易晴活像是個剛進大學的新生,穿著寬鬆的黑色T桖和窄管褲及短靴出現,頭髮因為安全帽壓著的關係,鬢頰瀏海壓出了一些波浪,髮尾漂淡了顏色,模樣好像又年輕了一、兩歲,可愛秀氣得過份。
  兩人站一起,松常天就像大哥,竹易晴怎樣都不像在人間社會打滾已久的殭屍。
  「你。」竹易晴看他穿著雅痞還噴了香水,好笑道:「幹嘛?上電視作秀啊?居然還噴香水。」
  松常天訝問:「很濃嗎?」
  「不會。但是殭屍比較敏感一些。」竹易晴誇了他說:「挺好聞的。」味道並不討厭,一來也是為了安撫對方。

  「我說過要請你吃飯,走吧。」松常天拿了皮夾錢包和車鑰匙就要帶他往外走,竹易晴連忙強調他不吃一般食物,松常天信誓旦旦保證:「沒有問題的。」
  他們開車到市區一間日式料理店,來到店外竹易晴就一臉了然的微笑,松常天帶他進去就有位置,他們進包廂入座,他聽松常天說:「這是我親戚開的店。之前就想帶你來這裡吃。」
  「很貴嗎?」
  「還好。」松常天把店員呈上來的菜單遞給他看,然後說:「想吃什麼就點吧。」

  菜單上有許多生魚片拼盤和壽司,松常天先點了自己常吃的,竹易晴也不客氣直接點了豪華綜合盤,然後又揚起古靈精怪的往前靠在桌邊,笑著試探說:「你真的不心疼錢包?菜單都沒標價,應該是不便宜吧。」
  松常天讓店員收走菜單,包廂的門關上,他微笑道:「反正不是天天吃。要是你餓了也可以再吃我的血肉,我比生魚片好吧。」
  竹易晴沉下臉,退回原本的座位睇他,態度嚴肅道:「我不是為了吃你才跟你往來。也許一開始是有受這點吸引,但那不是我真正的想法。我說過沒熟的血肉我吃起來才有滋味,你記在心上,這讓我很感動,當時你對我還沒有特別的情愫吧。」
  「不清楚。假設是普通朋友的關係,我也會這麼做吧。可是我心裡知道現在的心情不是這樣,我就是越來越想跟你在一起。」

  竹易晴長長吁氣,他說:「按摩店的人把我的事都告訴你了吧。對我而言,每次沉睡跟醒來都像一場輪迴,太認真面對每一段邂逅,到後來都會是負擔。這幾天我一直在想,直接消失在你的世界會不會比較好。」
  話說到這裡,松常天的眼神看起來很不安,也很哀傷。儘管他努力壓下所有情緒和話語,只為了不打斷竹易晴的話,希望能將對方的想法都聽清楚。

  「我本來不是那麼悲觀的。」竹易晴苦笑,端起桌上的熱茶啜了一口,食指輕輕在桌面點呀點,斟酌用詞說道:「跟你相處很愉快。可是我任性的向你揭露身份,帶給你不少困擾,所以常覺得自己是得了便宜又賣乖。當然我可以只要快樂就好,只為了這點就和你往來,抱著輕浮的心態陪你走完你的人生。但我沒這麼善良,而且……我不是抱著施捨或茍且的心思才跟你繼續往來的。」
  「我知道。」松常天認真注視對面的青年,端坐在位置上,如果不出聲會以為他要變成石像了。
  「不,你不知道……殭屍不應該存在在人的世界。你不應該對我有那種感情,我也不應該、不應該有相同的心情。太多問題了,恐怕是無解的。你知道嗎?殭屍不會睡覺,也不會做夢,所謂的沉睡跟你們人類的睡覺是不同的。所以我不會做夢,也沒有心跳,當然要模擬也辦得到,雖然不會因為受傷就覺得痛,但是受傷也是會有感覺,殭屍的感覺既敏銳又虛幻。唉,我無法解釋,總而言之……」

  「總而言之你喜歡我。」松常天第一次打斷他的話,目光堅定的確認道:「我剛才沒聽漏。你是喜歡我的,只要你跟我是一樣的心情,所有的問題都不是真正的問題,那些才是虛幻的。如果你困擾,我們一起想辦法就好。」
  竹易晴愣愣注視他,半晌失笑:「真是的。」
  「有些事一個人想也沒有用。」
  「多一個伴想也不一定有用。」
  「至少不孤單了。」
  「啊……」竹易晴微微低頭,應不出話來。

  「在一起吧。」
  「可是,我不會老。難道真的要把你也變成殭屍,這種事我辦不到啊。對我而言變殭屍是很悲哀的事,怎麼可以再對你──」
  「等我。這次換你等我。」松常天說:「我會想辦法,找到你想要的結局。如果五十歲以前都找不到,你就咬我。不要再輪迴和互相苦等,一起成為殭屍。在這之前,我會努力找到我們兩個都能好好走完的路。所以請你考慮這個可能性,答應接受我。」

  「菊之間的客人,你們點的餐送來了。」店員在門外出聲,然後打開拉門把生魚片跟壽司還有茶水送上來。「需要任何服務請按服務鈴。兩位請慢用。」

  告白被店員打斷,松常天的臉越來越紅,在有空調的店裡,他額際的汗卻越來越多。竹易晴噗哧笑出聲,跟他說:「你話講得好客氣,但氣勢卻很霸道。」
  「是嗎?我沒注意到……」
  「那我等你到五十歲再答覆吧。」
  「……」
  「騙你的啦。」竹易晴又笑出來,幫松常天添了熱茶說:「先喝口茶。」
  「謝謝。」
  「按摩店的告訴你我被男人睡過是不是?」
  「噗咳、咳咳,咳。」松常天嗆到茶水,竹易晴遞來紙巾讓他擦,他覺得從告白開始就一路狼狽,但還是不想就這樣逃避。對方是幾百年的殭屍,面對他這樣的凡人果然游刃有餘嗎?

  其實不然,他留意到竹易晴一些掩飾害羞的小動作,例如假裝遲鈍、顧左右而言他,還有撩耳邊的髮絲,摸摸瀏海什麼的。對方一樣緊張,只是掩飾起來而已。

  竹易晴說:「當時是因為情況特殊,而且心裡沒依靠,所以即使對象是男子也已經不在乎了。否則我怎麼可能會想跟同性做那種事。」
  松常天聽了好像胸口迎來重拳,垂首不語,腦袋混亂得很,竹易晴又接著講:「可是現在我已經不需要什麼依靠,但還是時時刻刻想著你的事情。我想,這次是真正的喜歡上一個男人吧。」
  這番話令松常天倏地重燃希望,抬頭看著竹易晴,後者害羞的別開視線,端茶喝了一口,用杯子蓋住半張臉訥訥問:「常天,你願意接受我這樣一個半成品的殭屍嗎?雖然很多事還不清楚,但我們可以慢慢想清楚。」

  松常天的嘴角拉開,臉上的表情像哭又像笑,竹易晴擱下茶杯挾了生魚片吃,朝他靦腆微笑道:「噯,以前我也這樣吃過。不過跟你一起吃覺得更好吃。以後有機會我們再來,好不好?」
  「嗯。」松常天用力點頭,他吃壽司,對方吃生魚片,也許還有許多界限要突破,但凡事能有開始總是好的。吃過午餐,他們又回車上,竹易晴跟他說:「我後來才知道遊樂園也是你家開的。」
  「不算是我家,是我叔叔開的。」
  「我可以再回去工作嗎?」
  「扮小熊貓嗎?」松常天伸手輕拈他耳朵,帶著寵溺的笑容詢問。
  「那是我的興趣。」
  「我支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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