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見、壹
夏曆七月,是轉涼的時候,白日雖然還很熱,夜裡的風卻滲著一股涼氣,不少人家已經開始準備秋冬的衣物。
白水縣一戶紀姓人家卻無暇顧及這些事,正忙著給猝逝親人辦白事。這個月裡,紀家已經連續走了兩人,一個是紀家老太爺,一個是紀家當家老爺,而今走的則是紀家長女。前兩者一個是在房裡猝逝,一個是意外落水,長女則是在定了婚事後走的,三個卻連一句遺言都沒留,令紀家人傷心又不甘心,憑什麼他們家要遭此災厄。
短時間裡出了這麼多事,任誰都會聯想到鬼神之說,一是找不到原因解釋,二是圖個安慰,這天是紀家長女紀星鶴的頭七,之前請了縣裡小有名氣的先生來指點一二,改運辟邪。沒想到劉先生竟還向他們聲稱倘若機緣能夠配合,說不定還能把亡者魂魄在頭七當天召回來,也好交代遺言。
一清早那位劉先生就上門來,身上著普通布衣,外頭披黃色道士袍,挽高髮髻,無論左看右看都是張清朗俊雅的臉孔,即使沒有表情,嘴角仍彷彿往上勾,有張討喜的面容。他本名劉生生,似乎是外地人,前年底才來到白川縣,處理過幾件玄奇的事情而小有名氣,平常住在近郊的小廟裡,偶爾會到市集擺攤賣符、賣藥什麼的,其實跟普通販夫走卒沒兩樣。
「小的全進屋裡,只留大人,之前交代過的幾個生肖也得走避。時辰一到我就開壇作法,把這紀家邪氣逐出。」這劉先生的聲音與容貌一樣讓人易生好感。
底下低聲啜泣的婦人難過得說不出話,是這個家目前最年長最有資格說話的人,也是紀星鶴的母親。一旁的少年則是長子紀暉,紀星鶴的弟弟。紀暉提問道:「這樣會不會耽誤了家姐出殯的時辰?」
劉先生淡淡看他一眼,說:「上個月我在白水縣北邊替楊家捉走倉庫裡的鬼,上上個月我還給南邊山裡的獵戶趕跑了附身的精怪,我的本事你還信不過麼。」
劉先生看少年還有點遲疑,他又微微揚高嗓音說:「唉,既然信不過又何苦請我來。要不你們另請高明吧。」
婦人帶著哭腔挽留,順便把兒子念了幾句,劉生生才留下來準備作法,開壇的地方就在主屋前的空地,後方即是停靈的大堂,大白天的附近沒有什麼人車經過,多是忌憚紀家辦喪事,怕沾了穢氣。
然而也有些人但凡婚喪都要過來瞧一瞧、弄個明白的,那就是白水縣裡的徐保長及其若干手下們。這回來了四個手下先來通知,不久徐保長出現,本來一般結婚死人這些事很平常,他們也懶得管,但紀家實在倒楣,為了讓周圍的百姓能安心,平息亂七八糟的謠言,所以才過來看一看。
徐染家住白川縣北邊,他是這縣裡說話最有影響力的保長之一,其所轄之境一向太平,縱有人犯案也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案子,大家對他相當敬畏,「敬」是因他沉穩能幹,也不是一般仗著家勢或流氓地痞等勢力才坐上保長之職。但敬而生畏,則是他半邊臉上那片暗紅色胎記使其冷峻嚴肅的樣子更加可怕所致。
徐染一現身,本就淒迷的場面更添肅殺之氛,連啜泣的家人都沒了聲音。沒人敢把頭抬高和保長對視,徐染宛如一頭倨於高處的豹子緩緩掃視一周,目光落到正拿一摞黃符的男人,神色可疑的瞅來一眼。
徐染出聲問:「那邊的人不是紀家的吧。」
副保長葉朝東立刻跳出來交代:「那個人要是我沒記錯,是最近來縣裡定居的江湖術士。好像是姓……」
劉生生把符收回袋裡,表情老實的開口補腔:「吾姓劉。」
「甚麼名字,報上來。」徐染親自開口詢問,葉朝東就識相退到一旁,周圍的人都在偷偷打量他們倆,暗自替劉先生擔心,畢竟還沒有人能盯著徐染的臉這樣久。
「生生。」
「嗯?」
「姓劉,名生生。生老病死的生,兩個字相同。」
徐染若有似無挑了下眉,也不再看那劉生生,而是走到紀家人面前關切幾句,現在就剩孤寡母和幾個僕人,就由紀暉負責應對,徐染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葉朝東就自動上前安慰他們,一來一往沒多久,劉生生忽地把壇上的鈴搖響,準備要開始作法的樣子。
徐保長身後那四個手下臉色微僵,包括紀家人都表情尷尬,因為所有白水縣的人都曉得這個徐保長最不喜歡怪力亂神的東西,方才只是問了劉生生姓名就不再關注,眾人默默鬆了口氣,現在劉生生當著徐染的面要開壇,簡直是挑釁。
徐染沒有表情的注視劉生生,向旁人問說:「今日是紀家小姐出殯之日,沒聽說有人辦白事還找人作法的,這是在忙活什麼?」
紀暉兩手垂在身側揪著衣褲,垂眼緊張回答:「劉、劉先生說,紀家這是……年初修池塘壞了風水,所以才遭逢禍事,可是家姐走的蹊蹺,劉先生說家姐陽壽未盡,有一秘法可以召回魂魄……」
話沒聽盡,徐染就打斷紀暉的話,拉長音道:「胡──說──八──道。」
聲音沉渾而宏亮,連對面人家都能聽清楚,劉生生卻恍若未聞撒著符紙、含了口酒水噴灑,空中飛揚的黃符全都陸續燃燒起來,他則念念有詞一邊走起獨特的步伐,執木劍搖鈴,好像醉酒跳起怪舞似的。
紀家人偷瞄保長的反應,雖然徐染沒有表情,但好像釋出了更多寒氣一般,凍得所有人不敢妄動。劉生生這時的話音越來越大,但咒語含糊在口中仍聽不清楚,他走到正堂對著棺木揮舞木劍,沒人搞得懂他在瞎忙什麼,場面滑稽可笑,只是無人敢笑出聲。
「都夠了。」徐染朝劉生生喊話:「停吧。人都走了,再吵也不可能把人吵醒。」
「南斗星君……返魂……若得以……」劉生生的音量忽大忽小,相當縹緲,徐染已經往他這邊走來,他背對徐保長把符貼在木劍的劍身往劍鋒刷開,再以木劍直指棺木大喊:「魂魄歸位,返回!速速返回!」
徐染一手揪住劉生生的後衣領把人往後拽,劉生生摔倒在地,木劍、道袍口袋及身上的東西散落出來,劉生生呆愕望著他喃喃:「做什麼啊,嚇我一跳。」
「我說夠了,別裝神弄鬼,沒聽見麼?」
劉生生摸摸髮髻,撫順鬢邊髮絲,手撐地站起來,一邊回應:「這怎麼是裝神弄鬼,我可是想替紀家人把紀小姐招回來。」
紀家人擔心劉先生招惹保長,徐染說:「人死不能復生。你再招搖撞騙,我就把你關了。」
「聽說徐保長將這兒治理得很好,老有所依、幼有所養,還辦了保學讓人有書讀,可我看這官威也挺大,敢問我犯了那條罪要將我關牢裡啦?」
「江湖術士,本就擅長千術、騙術。你說要召回紀小姐的魂魄,也只是想騙錢而已。」
「誰說的,紀小姐的魂魄肯定回來,今兒個又是頭七,告訴你吧,不必等晚上,我作完了法,出殯前她就會附在合適的人身上。徐保長別急著定我罪,等過了頭七也不遲。」
徐染冷漠睨著劉生生半晌,劉生生忽地在他眼前晃了下,好像被什麼無形的東西撞到似的,踉蹌後恢復的站姿卻不像個男人,反而夾緊雙腿往旁邊走了兩步,手擺出蓮花指輕抵下巴,狐疑環視在場人們,然後看到紀夫人那兒,好像眼眶盈滿水光大喊:「娘啊。」
紀夫人愣住,紀暉反射性展臂護在娘親面前叫道:「劉先生你瘋啦?怎麼亂認娘。」
「是我,我是星鶴啊。」劉生生連嗓音都變得尖細輕軟,紀暉聽到也傻眼,其他家人更是疑惑低喊:「星鶴?怎麼回事?」
「我知道啦。小姐附身在劉先生身上啦。」大喊的僕人立刻被保長四個手下及紀家人瞪,卻又隨之懷疑這說法的可能性。
劉生生無論言行舉止都是女兒家姿態,他拉著袖擺掩面低泣道:「要不是你們逼我嫁人沖喜,我又怎麼會想不開呢。嚶嚶嚶嚶。」
「可是姐……」紀暉窘道:「犯不著想不開,妳知道我們多難受麼。」
「我也不想的,原是想到鄰鎮躲幾天,等你們死心再回來的。哪曉得途中、途中遇了歹人,搶光了盤纏嗚嗚嗚。」
「啊,原來是被害的。我苦命的女兒啊──」紀夫人哭著撲向劉生生,邊哭邊甩頭,痛苦不已。
劉生生也放聲哭道:「娘親,原諒不孝女兒,嗚──」
事情還沒講完,劉生生的後領又被一道力量揪扯,脫離紀夫人那兒往後摔坐在地上,一瞬間劉生生露出摔疼屁股的表情及怒容,本能瞪了眼徐染,那並非女兒家有的神態,他登時愣住,心道:「不好。」
徐染挑眉說:「是騙局。紀小姐根本沒上身,東南西北,你們四個把他押回牢裡候審。」
「娘救我、我是真的,我是真的啊。星鶴不想死後還受辱啊!」劉生生以女人般尖細的聲音尖叫後暈過去,直接癱在地上不動,紀夫人被家人攔下哭成一團,場面混亂。
東南西北四人把疑似昏厥的劉生生架起來,作勢要帶走,劉生生忽地睜開眼叫道:「怎麼了?官爺怎麼這樣架著我,是紀小姐還魂了吧?她還魂了吧,是吧?」
葉朝東無奈又同情的睇了眼劉生生,他們四個是不清楚剛才是真是假,對他們而言還沒有過鬼神顯靈比保長可怕的情況,過去保長就曾揭破過無數神棍啦、賣假藥的販子,所以對保長的命令是絕對遵從的。
葉朝東小聲跟劉生生說:「你完了。敢挑釁保長就是挑釁縣老爺,挑釁縣老爺就是藐視王法。慘了你。」
劉生生汗顏道:「不、我那都是真的,縱然我不能證明它是真的,可你們也沒證據它是假的吧。」
徐染站到劉生生面前冷冷說:「好,那你再作法召一遍,讓紀小姐說幾件唯獨紀家人才曉得的事,他們證明是真的紀小姐附身我就姑且放過你一遍。」
劉生生臉皮抽了下,氣勢低弱道:「……官爺啊,保、保長,這法術是要看時辰啦,就是天時地利人合的,又不是百試百靈,神仙都沒這麼靈啊……」
「押走。」
「保長不要──」
「走。」副保長喊道。
「啊啊東南西北大哥們不要!」劉生生兩腳拖地掙扎起來。
「東南西北也是你能喊的麼。」葉朝東、華希、安懷南、余北舟,四人各踹了劉生生一腳,徐染淡定的要紀暉照顧好家人,然後跨出紀家大門門檻,劉生生的腳拼命想勾住門檻,東南西北一面架著神棍一面討論等會兒路過什麼店鋪、攤子,要買些點心去衙門。
就在那一刻,紀家大堂發出怪聲。
敲木板的聲音,起先沒人留意,因為場面嘈雜,接著敲木板的聲音漸大,而且夾雜人聲,是個女人的叫喊,所有人慢慢靜下來,徐染也停住腳步回頭望,東南西北則架著劉生生回首找尋那聲音來源。
最後眾人目光不約而同都在那副棺木,從棺木裡面傳出敲打和求救聲:「這是哪裡啊?天啊,好擠好窄,拜託誰在附近,幫幫我。我被關在很窄很黑的地方,拜託救命啊!救命啊──救、救命啦!這邊好黑好窄好恐怖哦,嗚、哇啊啊啊啊!」
那確實是個女子的聲音,哭得相當崩潰駭人,像鬼哭般可怕,最後連話都講不清楚,紀家人都聽得發怵,最先反應過來的還是萬年玄冰似的徐染了。
「華希,北舟,你們倆去開棺看看。」
兩個手下儘管也怕,但仍覺得身後上司的寒氣更嚇人,所以硬著頭皮回紀家把尚未釘住的棺木揭開棺蓋,裡頭的女子正雙手揉臉大哭,一見光立刻坐起來瘋喊:「這什麼整人節目啦!什麼啦!嚇死我了我要告你們,嗚啊啊啊啊──好恐怖啊,討厭討厭死了。嗚嗚嗚,煩噯!」
場面彷彿靜止,在這空間裡唯獨三者還有動靜,一是哭花臉的紀星鶴,一是不信鬼神者徐染,一是努力理解狀況並想伺機求饒的劉生生。
* * *
她嚇壞了,哭得很狼狽,卻沒有一個人過來安慰她,於是她發洩完情緒逐漸找回冷靜,這才發現不只她嚇壞,在場所有穿著古裝的人們也都一臉嚇壞的樣子盯著她看。
古裝?她想起來了,她本來是想趁著有空的時候多接幾場展演活動,一個挺照顧她的前輩還不時幫她接臨演的工作,這次她就是來當臨演的,雖然臨演賺得少又麻煩,有時等上一天都不見得能露個臉,錢又少,可是她恰好有空就過來等。
這場戲是在郊外進行拍攝,她跟其他幾個臨演還有沒事幹的員工躲在一旁玩牌,結果就聽說追她債務的黑道找來,嚇得手忙腳亂,怕萬一給劇組添麻煩傳出壞名聲,往後就沒得混了。於是她在朋友掩護下烊稱要找地方上廁所,開始在山林裡躲藏,可是當時已經天黑了,她才走一小段路,手電筒竟然沒電,接著她失足滑下山坡,再然後……
再然後她就被裝在又黑又擠的箱子裡,她跟那些古裝打扮的人大眼瞪小眼,餘光拼命找尋攝影機、燈光師的存在,然後覺得自己剛才躺的地方有點似曾相識,她一手探出去,再回頭看,驚見一個死人牌位和靈堂佈置,再看了看那些人驚詫神色,有種荒謬的猜測。
「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穿越。」這話她在心裡想,不敢講出來。雖然依舊希望這是整人節目,可是她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咖,誰那麼無聊整她啊,就算整也不會花那麼多經費和人力的。
這時在前方大門幾個男人互睇神色,臉上有塊深色胎記的的男人發話道:「華希,請紀小姐出棺。紀夫人,看來令嬡需要找個大夫來看看,睡了這麼久也該調養一番。」
紀夫人連聲稱是,趕緊讓家人去找熟識的大夫過來,紀暉看到姐姐甦醒也是又高興又不安。劉生生還被兩人架著胳膊,他見狀揚聲說:「我就說嘛,這紀家小姐不是還魂了嘛。我可不是信口胡謅的,我這是真、憑、實、學。」
劉生生抖了抖手腳,葉朝東他們收到徐染的眼色才鬆了力氣讓其掙脫,劉生生得意道:「勞煩兩位官爺鬆手。嘿嘿,徐保長這下可信我了吧。往後啊,你們有什麼疑難雜症只管找我,我啊,會算你們很便宜的。」
徐染斜睨劉生生一眼,漠然低道:「這次放過你,是看在紀家的份上。最好別再讓我撞見你行騙,要不然……」徐染冷哼一聲,轉身即走,東南西北四人也不多作停留,紀家人不忘向他們道謝。
劉生生在門口小聲嘀咕:「謝他們什麼啊,他們就是來找碴壞我生意罷了。」
說完他瞥向靈堂的情況,瞇起眼低喃:「紀星鶴,還真的死而復生了?」
紀星鶴被紀家人圍繞,大家又哭又笑的還說要給她找大夫看看,這時她留意到門口一個男人明顯不像紀家人那麼激動的看過來,她也納悶的看回去,這一眼望去的感想卻不怎麼正經:「唉呀,長得真不錯。」
她再怎麼狀況外都記得那些主流、甚至是氾濫的穿越故事裡頭,生得不錯的男人即使不是男主也是個男配,但她正經歷的是現實,就不清楚那人是什麼角色了。她只肯定一件事,就是自己不能隨便露餡。
她這副身軀相當虛弱,被人扶出棺外以後就先坐在椅子上休息,這些人講的事她聽得一頭霧水,好在場面不必她吭聲,就這樣聽了一會兒,有人把方才在門邊的俊俏男子請過來,男子披著道袍,好像是道士,被稱作劉先生。
「先生,她這是真的活過來了吧?」問話的是少年紀暉,邊問邊把準備好的一個小袋子塞到劉先生手裡,應該是在給報酬。
劉先生將她上下打量,沉吟半晌說:「活過來還是一時的,得再給她固魂。你們找個長命鎖給她戴上,七日內我會再過來看情況。」
劉生生對紀家人交代完看向紀星鶴,不冷不熱問了句:「妳多休息,不行的事別勉強,有事就讓人找我。七天後再見。」
紀星鶴愣愣點頭回應:「再見。」
劉生生收完報酬就離開了,他看得出紀星鶴恍恍惚惚的還有點古怪,為免她出亂子才要她安份點,自己則回去做準備。說是準備,其實是吃飽睡覺,睡醒發呆,沒特別想著紀家的事。他住的地方是白川縣北邊樹林裡一間小廟,嚴格說是廟旁的屋舍。
他剛來白川縣的時候,就住在這兒,屋子不知是誰留下的空屋,打聽附近人家據說荒廢已久,沒人使用,似乎也沒主人,於是他就住進去了。雖然不必花錢租住或蓋屋,可是那間小屋其實就是間陋室,什麼家具都沒有,如今屋裡所見的家具都是劉生生自個兒想辦法弄來或製作的。
簡單的桌椅、床、鍋碗瓢盆,小至湯匙木箸還是有的,這幾天他沒上集市易物或是做生意,都是在家裡修補一些東西,還挑了一天上山撿薪柴屯起來。這山是有主人的,先前他為了能方便住這兒,特地跟對方打好關係,一有空就跟著對方進山疏伐的人去勞動,撿點便宜,打理過的小廟就成了那些人暫時休息的地方。
自從劉生生把據說被妖精附身的事解決以後,這兒的人就更歡迎他定居了。雖然徐保長厭惡怪力亂神的事物,可是人們心裡對自然界裡一些玄奇的東西還是有所敬畏,如果有個懂這些事的人守在那廟裡也好。
七天之期到來,劉生生依約前往紀家,紀夫人親自來迎接,帶他去見紀星鶴。紀星鶴正在偏廳狼吞虎嚥點心,一手抓茶杯一手拿點心,見到他出現就定住動作。紀夫人嘆道:「唉,也不知怎的,她跟以前簡直判若兩人,神智似乎還不怎麼清楚,像個孩子。」
劉生生還沒見過哪個黃花閨女是這種吃相,當場也愣了下,隨即安慰說:「人經歷了大病或生死關卡,難免會有性情大變或某種改變出現。有的會慢慢恢復,有的也許就這樣了。不過萬幸的是紀小姐她活著,其他的都還說不一定。」
紀星鶴默默把食物吞下,將杯裡的茶喝乾,抓起桌緣擱著的手帕擦嘴和手,起身打招呼:「劉先生您好。」
劉生生點頭回應,又跟紀夫人說:「我看紀小姐身子已無大礙,想找她出去附近走走,多曬點陽光對她也是好的。最多一個時辰就回來,若不放心可以再找個僕人隨侍,夫人覺得如何?」
紀星鶴堅持不要僕人陪伴,一男一女就這麼出門了。大白天路上都是人,紀家這條街拐出去就是鬧市,也不怕出意外沒人發現,紀夫人才勉強答應。
只不過劉生生和紀星鶴保持了一個成人肩寬之距,紀星鶴覺得離得遠不好說話,所以在走到鬧市前湊近他,他蹙眉又拉開距離,紀星鶴不耐煩說:「劉先生,你一直離那麼遠要怎麼交談?」
「男女有別。您還未出閣,為了小姐的名節著想……」
「吭,這樣哦。」紀星鶴左顧右盼,確定周圍沒人了,直接捉住劉生生的手肘把人拽到牆簷下陰暗處,露出兇惡的模樣瞪視他。她本就生得一雙大眼,生氣時也是漂亮的模樣,但這力氣可不像死而復生的姑娘家。
劉生生有點意外,但還算冷靜,他不等她開口就問:「妳不是紀星鶴吧。」
她訝道:「你知道?」
「猜的。八九不離十吧。雖然我確實是做了法術,但是那是演戲,算不得真的。沒想到還真的發生借屍還魂這種事啊。」
「你、你,你是神棍?」
劉生生笑著把她的手輕輕拉下來,無奈吁氣道:「別講得這樣難聽,什麼神不神棍的,我只是糊口飯吃,做的又不是殺生害命的勾當。況且妳這不也得了便宜,白佔了人家的軀體,既然事已至此,不如我倆互相掩飾,妳還有妳的大好人生,又免得紀家人傷心,我呢,一樣安生無事,如何呀?」
「本小姐最痛恨的就是你這種騙子,詐騙集團!」
「集團?」劉生生挑眉,左右環顧問她說:「妳還看到什麼了?」
「騙子。說謊是不應該的。」
「哦。確實不應該,可是人生在世,常常會有逼不得已的時候。再說我並非一派胡言,信口胡謅妳的死因,我向那附近的遊魂查過,這紀星鶴確實給歹人害死。」劉生生撥了下瀏海走出簷下,站在陽光裡回眸朝她微笑說:「何況我不盡然只會騙人。這江湖嘛,虛虛實實的才有意思。妳這麼痛恨說謊,在下不勉強妳,要不我幫妳跟紀夫人他們說清楚吧。說妳不是紀星鶴,真的紀星鶴死了。」
她知道劉生生扯的是歪理,可是想起這幾天紀家的人對她的照顧,她實在沒辦法再去傷他們的心。她指責神棍的氣燄頓時弱了一半,翹著唇嘀咕:「那你說、我對紀家的事都不熟,還不是遲早被戳破。」
「所以我們要彼此掩護呀。」劉生生笑容溫煦,眉眼微彎,像隻狐狸。「由我告訴妳關於紀家的事情,其餘妳不知道的就說妳沾了一點忘魂湯,所以記不得了。往後有問題就交給我,我替妳想辦法。」
「唔、唔嗯……」她皺眉苦思,又睜大眼告訴劉生生說:「可是還是很難啊。你覺不覺得我跟你們這兒的人都不一樣?」
劉生生聞言,點頭問:「經妳一提,我也想知道妳是哪裡人士。說話用詞有些古怪,舉止也挺……大方不羈。雖說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不過這件事還是讓我有個底比較好。」
紀星鶴深呼吸,眨了眨眼望著他道:「那我說啦。我呢,不是這個時空的人啦。我是穿越來的,雖然應該也是借屍還魂,不過我原本所在的地方跟這裡非常不一樣。」
「怎麼個不一樣?」
「食衣住行很多都不一樣,幸好說話是相通的,字也勉強看得懂。可是……沒馬桶真是不方便啊。」她痛苦撫額,又道:「對了,我想問你一件超級重要的事。」
「超級?」
「超級就是非常非常非常的意思。」
劉生生客氣點頭,比了一個請的手勢:「妳請問。」
「女孩子月事來一般都怎麼解決啊?」
劉生生臉上笑容不變,窄道內的兩人安靜片刻,他用平常客氣的語調確認道:「紀小姐,妳再說一遍?」
「啊,忘了你們古人比較保守了。就是咦、嗯……言小看過那詞的,叫什麼呢。」她拍拍額頭回想,食指朝天旋轉了會兒說:「癸水。」
「癸水……」劉生生抿嘴失笑,緩緩眨動眼睫說:「看來妳是來自一個相當不得了的地方啊。我明白了,妳有什麼不懂的,都寫起來,我一併回覆妳吧。」
「我不會寫毛筆字。」
「練。信只有我看到,不要緊。妳就謊稱是在畫符好了。我會告訴他們,我教妳一道自保的符咒固魂,免得妳魂魄未穩時讓不好的惡氣給傷了。」
「不愧是騙子,什麼理由都說得臉不紅氣不喘。」紀星鶴佩服劉生生的角度歪了,但她告訴自己先混得下去再說,因此跟神棍暫時妥協是必要的。
兩人達成初步協議就假裝散步到大街上曬一曬陽光,沾沾人氣,紀星鶴跟劉生生說:「聽說你叫劉生生啊。」
「是。敝姓劉,名生生。怎麼?」
「沒有,這名字有點可愛。」
劉生生微微蹙眉,他說:「隨口誇一個男人可愛並不好。妳得管好那張嘴,免得出事。」
她嘟嘴輕晃腦袋,有點不以為意,接著又跟他說:「劉森森。」
「是生生。」
「噯,其實你生得很好看,做什麼當道士啊?」
「也是有吃葷喝酒娶妻的道士。況且這還不是我的本業。」
「哦,是噢。」
「妳覺得我好看?」
「是啊。」
「那妳可別把心交給我,我消受不起的。」
紀星鶴撇嘴哼聲:「什麼嘛。」
「紀小姐別惱。」劉生生壓低聲量告訴她說:「這是因為在下只喜歡男人。」
「原來你是GAY?」
「桂?」
「噗哈哈哈,什麼啦居然是這種梗。」紀星鶴當街大笑,劉生生連忙掩住她的嘴把她帶到旁邊,表情困擾的睨她一眼,她立刻收歛、裝無辜。
手一從嘴巴挪開,她又不安份了,跟他說:「可惜啊。不錯的男人不是有妻小了,就是只愛男人呢。劉森森,你辛苦了。」
劉生生冷睨她,又付之一笑。他雖然覺得這ㄚ頭麻煩,卻並不討厭她,好像多了一個妹妹似的。他說:「該繞回去妳家了。走,送妳回去。」
「也好。」
他們回到熙攘大街上,紀星鶴忽然捧頰驚呼:「啊!」
劉生生關心問:「妳怎麼了?哪兒不舒服?」
「天啊你看,那邊那個人。」
「哪兒?」
「臉上有一塊紅色皮膚的,是胎記嗎?」
「呃。」
「撇開那塊胎記不說,五官生得不錯帥嘛。是流氓黑道嗎?怎麼帶了好幾個人,百姓們很怕他們的樣子。」
「那是保長在巡邏吧。」
「吭?」
「在衙門裡的官爺。」劉生生轉身背對徐染他們向紀星鶴喊道:「走了走了,離他們遠點。徐染討厭鬼神之說,妳死而復生是個奇聞,這些天都傳開來了,方才不少路人都盯著妳看,妳也不想被討厭這種事的徐保長盯上吧。」
她點頭跟上劉生生,附和道:「那逃吧。」
「嘖。」
君不見、貳
大街上熙來攘往的,好不喧囂熱鬧,可劉生生遠遠就感到一股不善的寒氣逼近,令他想走避的對象正是這一代的保長,徐染。自那日和徐染鬧得不愉快以後,劉生生就覺得還是少跟對方打照面,雖然見了人也得嘻皮笑臉的敷衍,但也明白人家再不入流的官也是個官,他惹不起。
無奈徐染同樣遠遠就發現了劉生生的身影,而後才察覺他一旁的姑娘是紀星鶴,所以遣了身邊手下去攔人。這回跟徐染出來巡邏的不是東南西北四人,而是另外一伙人,但有幾個是認得劉生生的,一下子就繞到他們面前展臂截了去路。
「兩位請留步。保長找你們。」
被攔下的劉生生立刻換上客套的微笑回應:「哦,保長是找一個普通販夫走卒呢,還是要找最近成為大家話題的紀小姐?要是找紀小姐,那我就先退去一旁茶棚喝茶好了。」
紀星鶴一聽劉生生要把自己撇下,立刻揪住他袖擺斜眼使眼色,劉生生默默把她手撥開,小聲安撫:「別擔心,這些是官爺,都是在衙門給縣老爺做事的,平常呢,就是照顧當地百姓,是好人。」
其實當這種不入流小官差的人有不少是流氓地痞,就算不是魚肉鄉民的惡官也是敬而遠之,不過徐染這幫人倒是例外,和百姓關係頗好,這人聽了劉生生的話有些飄飄然,笑應:「是啊,紀小姐,我們頭兒是關心妳一下。不過,劉先生也先別走。」
徐染在前一個路口好像正在聽取一個店鋪的人抱怨什麼,聽完點點頭向旁人吩咐幾句,接著就走向劉生生他們。徐染來到他們面前,本來對紀星鶴充滿好奇的人就不敢恣意圍觀,各自讓開了一個空間。
「紀小姐,別來無恙?」
紀星鶴催眠自己這是在演古裝劇,欠身退縮到劉生生斜後方說:「我、我沒什麼大礙。」
劉生生接話說道:「多謝保長關心,紀小姐現在還沒完全恢復,許是沾了些忘魂湯吧,許多事得重新適應,這會兒是帶她出來沾人氣,曬陽光的。」
「忘魂湯。」徐染勾起嘴角冷笑。「那日別後,我查了些你劉先生的事,謠傳你神通廣大啊。」
「客氣。」劉生生雙手一拱,垂眼道:「喊我劉生生就好。神通廣大不敢當,湊巧會點皮毛就幫個忙而已。行走江湖嘛,講的是義氣。」
「義氣,呵,那正好。」徐染萬年不改的冰顏有了變化,嘴角明顯往上勾,看得一旁手下都覺得背脊發涼,莫名打冷顫。
「頭兒在笑?他在笑?」手下們內心這般驚惶的想著。
徐染說:「最近白水縣西北邊的石橋,常常傳出有人遭搶財物,紀小姐更是在那一帶遇害的,我們調查了幾日都無明顯收獲,只曉得犯案的人專挑女子下手,不過只奪財物,一般並不傷害人命。紀小姐出事是個意外,話雖如此,還是得把那宵小逮回衙門受審才行。所以這就來請你幫忙了。」
劉生生跟紀星鶴對看一眼,他歪頭疑道:「我?我是男的啊。」
「是啊。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徐染不想囉嗦,派兩個手下送紀星鶴回家,留下劉生生跟他們往西北方走。邊走才由一個姓夏的手下解釋道:「我們頭兒是想請劉先生你男扮女裝,作為誘餌。聽說劉先生會一點拳腳功夫,又這般身強體壯的,是作餌的不二人選。」
劉生生聽完「呵呵」乾笑兩聲問:「可以拒絕嗎?」
「可以。」徐染速答,卻補充道:「對了,你現在住的廟還有旁邊的屋舍,據說是有主人的。這個我也一併幫你查過了。嚴格說來,那是徐氏的家產之一,那座山也有半邊是徐氏所有。」
「徐氏?」劉生生詫異叫道:「是你家的啊?」
「你可以不幫這個忙,只是可能得請你回去收拾東西另覓住處了。」
「……幫,我幫,反正那座橋偏僻,沒人看到我扮女裝。」劉生生哼著鼻音,不以為然,暗罵他們卑鄙。
可還沒到西北邊的石橋那兒,就先在一間小旅店借房間換了衣服跟妝容,為此徐染還找了一位大姐要幫劉生生上妝,劉生生也沒意見,先讓那位大姐上完妝才去更衣。其餘人在樓下嗑瓜子喝茶,等著看劉生生笑話。
手下甲說:「一個神棍而已還敢跟我們保長作對。」
手下乙附和:「就是,我看他要不腦仁兒壞了,要不就是真以為自己本事通天。」
手下丙彈指道:「待會兒看他穿娘兒們的衣裳還跩不跩得起來。哈哈。」
徐染默默喝完一杯熱茶,喝完掃視手下們表示:「都吵死了。」
一時間眾人收聲,不敢嬉笑。方才化妝的大姐已經收了錢先走,這會兒開始又有人等得不耐煩,小心翼翼開口請示:「保長,那劉生生會不會是逃跑啦?還是他不會穿女人的衣服,要不要我們上去看情況?」
徐染信手一擺,准了他們去看情況,沒想到同時間從樓梯上就走下一個高挑的「女人」,正要跑上樓的手下抬頭就定在那兒仰望那個「女人」,那「女人」拉開嘴角笑了笑,單手插腰往徐染那兒揚聲喚道:「保長,你看我這樣能不能讓賊人上勾?」
手下們都打直了眼猛瞅,竊竊私語:「看不出挺適合的。」
「竟然真的穿成那樣了。」
「不覺得衣服有點曝露麼?」
「廢話。跟青樓借的嘛。」
劉生生倒是不在意袖子、肩背的衣料都有點透明,徐染看他的眼神倒是沒有改變,一貫的冷淡。徐染啟唇命令:「過來。」然後把桌上一個布包打開,裡頭樸素的披肩半袖,他親手給劉生生披好穿上,又拿了一枝形式不錯的玉簪幫劉生生插到髮髻上。
劉生生像是跟徐染有某種默契似的,翻著窄袖擺姿勢,噙笑道:「我這樣像不像是青樓女子捲款私會情郎?」
眾手下們一致點頭,只有徐染臉色不改的告訴他說:「他們幾個說話是輕浮了些,可我們要捉拿犯人是正經事,不是玩笑。你也得留神當心。」
當下劉生生也沒多想,一張略施薄粉的臉,和一雙本就狹長清秀的眸子朝徐染眨了眨,脫口問說:「你會保護我吧?」
「嗯。會保護。」
得到承諾,劉生生像是吃了定心丸似的恢復輕鬆笑容,無視那些有點走神的人們,單手插腰說:「那走吧。」
徐染他們安排了人在幾處做埋伏,其餘的人手則是暗中保護誘餌,包括徐染在內。劉生生揣了一包看似財物的布包小心的走在路上,按計劃通過石橋到有人接應的地點,假裝辦完了事情再原路繞回縣內。
頭一天根本沒有任何風吹草動,第二天也一樣無事發生,徐染的手下們也是輪流替換,總覺得那歹徒是不是察覺誘餌是男人扮的了,可他們又覺得劉生生扮起女人還頗有那麼幾分姿色,難不成是嫌棄劉生生扮的女人太高大了不好搶?
事情終於在第三天有了變化,劉生生姿態婀娜的走過石橋不久,正當他心想:「老子還得這樣走多少趟啊,扭得腰都痠了。」的時候,林子裡滑出一道人影想搶他懷裡的東西,他立即轉身不讓對方得手,並且模仿女人拉高嗓音尖叫:「唉呀、救命啊,救命,有盜賊。殺人啦,救我!」
劉生生轉身往回跑,也沒來得及看清對方是什麼樣子,只瞄到那人穿一身綠衣衝出來,身形跟他差不多,用布蒙著頭臉。他跑回石橋另一端,肩上被手爪抓住向後扳,他也反手往後捉住對方手腕並轉身閃躲,將被抓的肩膀往下卸力。可對方手腳俐落,他拿著歹徒瞄準的布包又不好抵抗,暗罵保長及其手下怎還不出面,邊掙扎邊喊救命。
「去你媽的暗中保護啦!」劉生生的髮髻凌亂,簪子都快搖落了,扔開塞滿雜物的布包跟歹徒拉扯,對方竟拿出一把短匕出來,劉生生倒抽一口氣不敢再撲上去纏鬥,這時他聽對方用低沉的聲音哼笑,但聽得出是個女子的聲音。
「原來是個男人。怪不得肩寬腰窄,骨骼不像尋常姑娘了。」
劉生生也冷哼回嗆:「吃鱉了吧。妳原來是個女的,膽敢做這等勾當。現在被我逮住了吧。」
「既然無財物可搶,就搶人好了。」
劉生生見她一手的手勢有異,卻不及反應,對方朝他灑了一堆白粉,他閉眼閉氣,結果竟被那女的點了穴打橫扛走。
動彈不得就夠糟了,劉生生被點了啞穴,他冒出荒唐的猜想,這個女人該不會是想對他強來吧?女盜賊的武功還算不錯,體力也是極好,居然扛著他這麼一個大男人在山裡跑了一段路,周圍除了樹林還是樹林,不然就是生滿青苔的石頭,劉生生被女賊放倒在鋪滿落葉的地上。
「呵呵呵,真是意外的收獲嘛。」女賊把面罩拿開,她五官深邃,有點像外域人士,得意的表情和她的行徑一樣張揚狂恣。她摸了摸劉生生的臉說:「若換回男裝,也是個俊俏的小哥。我不喜歡你扮女人,不然等會兒我會以為在跟一個女人做。幫你脫光了吧。」
劉生生瞪大眼盡力搖頭,卻擠不出話來,若換作普通男人恐怕覺得被這個豔麗女賊強上,自己還佔便宜了,可他偏偏不喜歡女人啊!
「唔、唔嗯嗯!」劉生生很想出聲求救,逼出了滿頭滿身的汗卻只有模糊的聲音,女賊很歡快的把他脫到剩條褻褲,她拿著匕首將他身上的衣服繫帶挑開,最後用刀子挑起褲頭賊兮兮的笑起來。
「呵、哈哈哈,真好玩兒。你嚇成這樣啊,怎麼?你不喜歡我這種長相?我不夠美麼?」
劉生生翻白眼給她看,任憑女賊如何搔首弄姿,他都回敬白眼跟抽搐的表情,只差沒口吐白沫了。女賊沒趣的啐了聲說:「罷了,你既然不愛我這模樣,總喜歡肉體上的快感,一會兒保證讓你欲仙欲死,你就嘗嘗我的厲害吧。」
劉生生快氣昏了。說好的暗中保護在哪裡?他心裡咆哮著:「徐染我做鬼都會去找你的,一定、保證、絕對──徐染!」
女賊跨坐在劉生生身上,心情愉快的把外衫脫到肘間,朝他擠眉弄眼,露出香肩,在他們上方的樹冠忽然發出枝葉磨擦的沙沙聲,她神色驟變把衣服套好,捉住劉生生的腳踝想把劉生生拽出樹下,從樹上落下的男人同時抓牢劉生生的手把人扯回樹蔭裡。
劉生生身上阻滯的穴位有點痠麻,前來搭救的人立刻給他解了穴道,他氣憤抱怨:「怎麼現在才來,是故意整我的是不是?」
站在前方與女賊對峙的正是徐染本人,他展開右臂把劉生生護在後方,頭也不回解釋:「沿路埋伏的手下不知為何都被放倒了。我遣了另一批人過來幫忙才發現事情有變,他們要是沒事,一會兒就會趕來了。」
「所以你是一個人來的?」劉生生質問:「你,打得過她?小心她耍陰招,剛才她撒白粉……看來不光是針對我,而是要迷暈周圍的人。」
徐染盯緊女賊,雙方挪了兩步就定住不再妄動,他低聲道:「看來她明知道你是餌還下手,是有備而來。」
說著徐染的眉心越皺越緊,沉緩哼出一口氣嫌惡道:「有股羊騷味。」
劉生生疑道:「你說什麼?羊騷味?」
「很難聞的羊騷味。」
那女賊聽見了,露出心虛的表情,劉生生則是食指跟大姆指輕輕捏揉眉心及山根,再定睛看去,他說:「她身上有妖魅。那身功夫不是她的,是妖魅的。你武功怎樣?對付不來就逃吧,她有匕首。」
「妖?」徐染面色不屑,嗤之以鼻,女賊轉身想溜,他一個輕功飛躍就落到她面前,徒手對了幾招以後女賊果真亮刀,徐染卻面不改色卸了她的攻擊。劉生生拎回被脫光的衣物閃遠,躲到另一棵樹下翻找東西,在填塞假胸的衣物裡翻到兩個紙袋,袋裡是幾綑繩子跟皺巴巴的紙團,簡直沒一個能用的。
此時女賊的行動已經超乎常人範圍,她居然能不借力就躍到樹上,徐染的輕功再厲害也追得很費勁,劉生生也不想讓賊跑了,草草套上衣服就拿繩子朝樹上拋甩,繩子一端有繫墜物,僥倖套中女賊的腳,結果劉生生再次被盯上。
「救命啊!」劉生生往徐染的方向逃,徐染踢起地上斷枝當武器往女賊身上打,完全沒有憐惜玉的意思,女賊被打暈過去,劉生生看了都覺得身上有幾處好像跟著發疼,徐染大掌抓他的肩膀讓他本能縮肩斜睇。
「沒事吧?」徐染出於習慣的關心同伴,劉生生幫他的忙,所以現在也算同伴。
劉生生被他的舉動嚇一跳,不太習慣與人有肌膚接觸的他還是默默的拉開距離回答:「沒有,也沒受什麼傷。你呢?」
「嗯。」
徐染只應了聲就往前走,準備把女賊綑起來,但他拿出了繩索卻依然皺眉瞪著暈死的賊。劉生生湊過來問:「你怎麼了?」
「把她綁好。」徐染把繩子扔給劉生生去綑人,自己退得越來越遠。他嫌惡道:「太臭了,受不了。」
劉生生歪頭,邊把女賊綁起來邊嘀咕:「沒有啊,我可什麼都沒聞到。什麼羊騷味啊?」
說完他把皺成一團的紙撿起來,用食指在紙上畫來畫去,好像在下咒,接著把紙貼到女人額間用掌心輕拍,有個影子似的東西被拍出女人後腦,他又連拍了幾下,確定她身上是沾了某種邪氣,確認後才跟徐染說:「怪不得了。是羊。」
他回頭朝徐染喊:「這女人身上的是羊的妖怪。」
「……廢話少說了。把犯人押回衙門受審。」徐染壓根不理睬劉生生的話,劉生生卻對徐染產生好奇了。
「保長,原來你聞得見妖鬼?」徐染之後被劉生生追問了一整路,徐染則無視他的好奇心。
劉生生把女賊喊醒,女賊一醒好像變了個人,說著他們誰都聽不懂的語言,他們兩個先把人押到最近的據點,徐染的手下就在那兒,被弄暈的手下似乎還沒醒,找了大夫說並無大礙,會睡上一天左右。
劉生生總算鬆了口氣,他問徐染說:「我這麼出力幫你們,有沒有好處啊?」
「有。」徐染說:「無償住在你正在住的地方。」
「就這樣?」
清醒的手下之一嗆道:「一個神棍還跟我們頭兒談什麼條件啊。」
劉生生裝沒聽見,對徐染伸手討東西,徐染莫名其妙看著他,他昂起下巴說:「衣服啊。我要換回男人的衣服。」
徐染蹙眉想了下回答:「擱在市裡沒帶過來。」
「什麼?你要我、穿這樣回家?」
手下之一又跳出來插話:「有什麼關係,反正你住那麼偏僻,也沒啥人看到會留意。再說那身衣服很適合你啊。」
說完其他人跟著竊笑,帶著輕視的目光取笑劉生生。劉生生越發不高興了,抱怨道:「唉,要不是有人光顧著睡覺不捉賊,哪需要拜託我這麼一個善良百姓出力氣還犧牲色相的。」
手下們聽了都大為火光,紛紛叫罵起來,有的罵說:「死神棍看我不抽爛你的嘴。」
「犧牲什麼屁色相,今天是個女的我看還便宜你了。」
「就是,就算是個男的,你也生不出個鳥蛋來!」
劉生生一聽氣炸,指著他們對罵起來,雖然礙於徐染的存在還沒人敢出手,但氣氛越來越火爆,徐染在叫罵聲及羊騷味的雙重刺激下也受不了了,拍桌吼道:「安靜!」
只是兩個字,卻彷彿能震撼這棟建物。徐染對手下們交代了接下來的工作,最後說:「劉生生幫了我們是事實。誰再出言污辱,就是對我挑釁。」
劉生生沒料到徐染竟幫著自己說話,聽完也是一愣,徐染說完轉身喊他道:「劉生生,接著沒你的事了。」
「噢。」
「能自己回去麼?」
「能。」
「那走吧。」
「嗯。」劉生生也不知怎的,面對徐染變得異常乖順,也不吵不鬧,一個挑釁的眼色都沒有,摸摸鼻子穿著女裝回家去。
其他手下更是連個屁都不敢放,押了女賊回衙門去。事情就這樣告一段落。途中徐染問了手下們說:「你們有沒有聞到一個相當重的騷臭味。」
手下們都說沒聞到,徐染並未解釋也不再開口,板著一張嚇人的冰塊臉繼續工作。
另一頭,劉生生一返家就趕緊燒水洗澡,再把一身女裝換下,之前被拖行在滿地落葉泥土上弄得一身狼狽,不洗可不行。在他搓洗身體暢快哼歌時,外頭來了一位訪客拉高嗓門喊人:「主人在家麼?誰人在家的,我是玄城來的執柯的。」
一位中年婦人看來風韻猶存,嘴角邊生了一顆濃妝以蓋不掉的痣,穿著素雅的在門前呼喊半天,才等到屋裡出現動靜,大概是主人來應門了,連忙檢視自己儀容,堆起她最親切的笑容。
屋裡劉生生聽見訪客呼喊,一急之下誤把更替的衣物掉進洗澡水裡,他咋舌仰首抱頭,餘光瞥見換下來的女裝,乾脆又匆匆披上,找塊布把濕淋淋的長髮壓乾再到前頭查看情況。
「誰呀?」劉生生翻白眼,站在門後詢問,他解釋說:「方才在沐浴,一時還不方便見客,請問何方貴客,又是何事相找?」
門外的婦人理解後輕笑,雖然覺得屋裡的人說話聲音不像女子,但她見多識廣,也不是不曉得有的人天生就是女生男相,或有男子般的嗓音。她點頭說道:「打攪小姐,實在對不住了。我是個媒人。」
「噢……」
「特地從玄城過來說媒的。」
「那您肯定是找錯了。」
婦人納悶道:「不,肯定沒找錯。我是來給劉生生,劉姑娘說媒的。為了找姑娘您啊,我連您家鄉丹川縣都去過啦,可您早就不在那兒,打聽到的風聲是說您搬來白水縣,我又在北邊市集問了問人家,才確定是這裡的呀。山林入口的小廟旁,有間小屋,他們說劉生生就住這兒。您莫非不是劉生生?」
「是,我是……」劉生生汗顏,他想不通緣由,也不過才扮了幾天的姑娘家,而且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其實是個男的,到底哪個傻子找人來說媒,還是從玄城來的?玄城離這兒騎馬得花十天半個月的路程,那得多遠啊!
「有勞您了。我是劉生生,只不過、說媒的事請別跟我開玩笑了。請回吧。」
「噯、姑娘,姑娘,您開個門啊,我給您說清楚點。姑娘?」
劉生生坐在屋裡倒了杯水喝,一腳翹起來,小腿橫搭在另一腳的膝上,喝水時又不住翻了白眼,心裡冷哼:「說媒?哼,腦子傻啦。懶得理妳。」
婦人還在門外說道:「唉,姑娘,我就這麼回去的話,玄城趙家那兒不好交代呀。只怕他們會直接派人過來了。」
劉生生只覺得莫名其妙,回屋裡趴在床上假寐去了。他覺得那說不定是山裡精怪戲弄他也不一定。
* * *
白川縣北邊市集的午後,紀星鶴正賴在劉生生賣藥及符咒的攤子前,聽他講之前男扮女裝抓賊結果撞妖的故事,當然劉生生為了故事精彩,內容少不了加油添醋,不過連同紀星鶴在內的聽眾都覺得有趣就行了。
紀星鶴坐在攤子前正中央的一張小凳子上,她身邊圍了不少孩子,都在聽劉生生講故事。劉生生曉得這些聽眾是不會拿錢捧場的,不過他要的也不是他們的財氣,而是聚個人氣罷了。有了人氣,多少就會有人過來他攤子前瞧一瞧,問幾句,有了接觸呢,他的生意就上門了。
故事告一段落,一個小少年舉手問:「劉先生,你真的扮女人能看麼?」
劉生生疊起折扇,扇尾抵著下巴湊近小少年面前笑問:「你們說呢?覺得能看否?」
「那一定是不錯的啦!」紀星鶴拍掌大喊,開始論起她的歪理,她回頭像個孩子王似的跟他們講:「要曉得這好看的女人嘛,多少都長得有點像男人那般英氣俊俏的。而好看的男人嘛,也都稍微生得比較斯文清秀,不是指娘娘腔啊,我是說,清秀。」
小孩子哪懂她想表達的東西,聽見關鍵詞娘娘腔就笑得東倒西歪,劉生生拿了一罐仙楂糖分給孩子們吃,紀星鶴也開心得伸手要拿,結果他冷下臉跟她說:「妳貴庚啊?還跟孩子們搶糖吃,一會兒他們都不夠分。」
紀星鶴撇嘴嘀咕他小氣鬼,臭臉坐回小凳子上看劉生生發糖,劉生生發完糖以後就讓他們各自散了,接著從攤子裡取出另一小罐朝紀星鶴招手:「來啊。」
紀星鶴撇嘴斜睨他,埋怨道:「幹嘛?」
「過來啊。妳還真小孩子氣,剛才那些糖是普通貨色,所以我才不讓妳拿,特地留了更好吃的給妳,還不過來。」
紀星鶴嘟起嘴不情不願靠過去攤子後面,看劉生生從灌裡捏出一片裹了像花生粉的東西說:「吶,嘗嘗。」
她伸手要拿,劉生生避過她的手說:「行了,這個會沾手,一會兒妳還得擦。我餵妳,反正這會兒也沒人瞧見,大家都去吃飯了。」
紀星鶴像咬餌的小動物,趕緊咬住那一長片的點心,酸酸甜甜的滋味一下子化在口腔裡,有柑橘香氣,她不可思議的看著劉生生,劉生生微笑說:「好東西吧。這是我托人帶的,老店做的糖酥陳皮,雖是漢方,但藥味不重。」
紀星鶴開心吃著點心,像個孩子似的,輕捶了下劉生生的肩頭表示雀躍的心情,劉生生也習慣這ㄚ頭突如其來的碰觸了,只當她是個孩子。他一個人在外生活,而她也一個人來到這陌生的世界,因緣際會下有個比較特殊的羈絆,所以覺得彼此是同伴。
她把陳皮吃了,然後將凳子拉到攤子旁邊坐下,閒聊道:「還好你事先跟我說你只喜歡男人的,要不你這麼會哄人,我一定會不小心喜歡上你。」
「呵。說到這個我才想到一件怪事。」劉生生把日前有人跑來他家說媒的事情描述一遍,納悶道:「一般有事都是在這市集找我的攤子,就算說媒吧,突然登門拜訪也太唐突了不是?何況我住的地方雖然不少人聽說過,可實際去過的人也沒有吧。那個媒婆找得可真準,也難怪我聯想到精怪了。」
聽到精怪一詞,紀星鶴神秘兮兮的問他說:「劉森森啊,你剛才講的捉賊的故事,你說女賊身上有羊妖,所以你真的能跟鬼啦、妖怪打交道?那你還一個人住那麼偏僻的地方,都不怕……」
劉生生知道她擔心什麼,淺笑安撫道:「沒事,我也只略懂皮毛,實際遇上的機會不多。況且,也可能是我搞錯了。只是那個女賊身上的妖怪恐怕不是無端招來的,聽說有些人為了想修煉成仙,任何事都做得出來,所以說不定是想跟妖靈一同修煉吧。」
「哇。好玄。」紀星鶴默默把手伸向那個糖酥陳皮的罐子,劉生生眼明手快把罐子封好跟她說:「吃得太多也不好。時候不早了,妳該──」
劉生生瞄到徐染出現在路口,以前徐染是不會親自到這一帶巡邏的,怎麼今天就反常啦。該不會又要找他麻煩,一想到就頭疼,他立即改口跟紀星鶴說:「妳回家也是悶著,坐這兒練練字吧。」
紀星鶴笑彎一雙眼,點頭稱好,等劉生生給她拿紙筆練字,期間有人過來買符咒跟藥,劉生生招呼客人的同時不停用餘光留意徐染的動向,希望徐染拐過路口不見。可是事與願違,徐染頂著一貫的冰山臉巡過來了。
「咦,那不是那天的保長嘛。」紀星鶴拿筆桿指著斜前方說:「森森,是保長耶。哇,遠看也好煞氣好帥哦,真是高大威武,那是衙門的制服吧。古代的制服意外的好看嘛。」
「妳能不能安靜點?」劉生生拿了另一枝筆在她練字的帖上圈了幾處說:「這裡,還有這裡跟這裡,筆力不均。」
「是這支筆的毛忽軟忽硬啦。」
「妳不熟悉它的問題,妳、妳連沾墨水都不會,天啊我的兔毫筆。」
「啊,過來了。」紀星鶴轉播保長巡邏進度,劉生生表面鎮定內心緊張,只不過徐染就這麼經過他們攤子前沒有停留,紀星鶴可惜道:「唉,過去了。可惜哦,好MAN哦。」
「什麼麵不麵的,妳說話能不能別怪腔怪調?」
「我在說我們那個時空的外語啦。MAN就是很有男子氣概。」
劉生生嗤笑一聲,咋舌道:「嗤,男子氣概,妳覺得他臉上那麼一大塊胎記很麵嗎?」
「這你就不懂了。」紀星鶴認真道:「真正好看的人,剃了光頭都是帥的。保長很帥,就算臉上有胎記也遮掩不了他生得很好看這件事啊。胎記是他的特色。」
「是、是,特色。外面妖魔鬼怪也是生得極有特色啊。徐染的特色就是很麵,很麵,麵極了,行了吧妳。」劉生生一邊敷衍,一邊觀察到紀星鶴表情有點僵硬,而且臉皮嘴角抽動,眼睛眨個不停。他伸手輕拍她的臉頰道:「怎麼了妳?出什麼毛病了?好端端的臉抽成這樣?」
「保。」紀星鶴撥開劉生生的手,僵著表情喊:「保長午安。」
劉生生感覺背後冷颼颼的,他以最快速度換回做生意的面孔轉身招呼道:「唉呀,稀客,貴客,保長今日到來,使我這芝麻般的小攤都蓬蓽生輝啊。」
「原來你還賣藥啊。」徐染對那些虛假之詞完全不理會,打量著劉生生的小攤子。這攤子的桌椅是跟附近店家租的,平常他就把要買賣的東西放在自己做的箱子跟竹簍裡帶來擺攤。
徐染看的就是數量不多的藥包,上頭都用小楷標註了藥性及內容,還有煎製的方法,做得倒是相當仔細,另外也有販賣各種符紙,多是祈福、求願的。
白川縣的神棍騙子特別少,就是因為有徐染這號人物在,尤其是他所管轄的北邊。這條街也就只有劉生生一人敢光明正大的賣這些東西,過去徐染沒抓他,是因為還沒有交集,也沒聽說劉生生鬧出事情來,加上有其他更要緊的差事,姑且擱置了。
現在就不一樣了。徐染還是一樣生活充實,可是白川縣很安定,所以他得了空閒,自然能常過來巡邏。劉生生也是這麼認為的,明知徐染不吃甜言蜜語、逢迎拍馬那套,卻故意擺出諂媚嘴臉,為的就是把徐染給噁心走。
「當然,這藥絕對是真材實料沒有虛假,一吃見效。保長您拿的那帖是治便秘的。」
徐染把藥包擱下,抬頭看著劉生生,旁人看來徐染面無表情,劉生生卻看出他剛才眉心和眼底閃過了不爽的情緒。
君不見、參
入秋之初,白日出太陽還是會熱,劉生生攤子上空飄過些許浮雲,攤子幾乎在大樹的樹蔭下,偶有微風吹過,帶走了一點熱氣。
攤前站著的是徐染,他開口問:「紀姑娘身子好些了?」
紀星鶴點頭,卻發現徐染雖然問話的對象是自己,可一雙眼卻死死盯住劉生生,劉生生也微瞇起眼,唇角噙著從容的笑意,表情像狐似的回瞅保長。
「她沒事,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嘛。」劉生生代答。
「那就好。」徐染無意義的回應。
「保長巡邏辛苦啦。可惜我這不是茶攤,喝茶請往下走,後面就有賣茶的鋪子。我瞧您火氣有點大,要不喝喝夏枯草吧。」
「不勞操心。」
「保長特地過來,是不是想看看我葫蘆裡賣的是真藥假藥?剛才你拿的那包治便秘的可以送你回去吃,吃了你就相信我是童叟無欺的好漢子了。」
「我沒有便秘。」徐染霜峻的表情又冷了幾分,說道:「以前我也抓過好幾個賣假藥的,他們的藥吃不死人,就是攙了麵粉什麼的,雖說吃不死人,但真正有病的人吃了也不見好,自然被騙了錢又拖延病情,所以世上虛假之事,多半還是害人的為多。」
「唉呀,那真是可憐啊。不過保長放心,我這邊賣的藥不是那一類的。除了小病小痛呢,也有吃了精神好的,強身健體的,還有最最熱門的……」劉生生曖昧瞇起眼,一手拱在嘴邊小聲湊近徐染耳邊說:「男人吃了生龍活虎,女人吃了那是、呵呵呵呵。要不要我改送你一帖這個,你去青樓找個喜歡的姑娘試試啊?」
劉生生故意不讓紀星鶴聽見,紀星鶴很主動的悄悄湊來偷聽,劉生生把她輕斥回去:「幹什麼、幹什麼,這不是妳一個小女兒家聽的東西。」
「你該不會連春藥也賣吧?」紀星鶴提的問題讓在場兩個男人傻眼。
劉生生板起臉像教訓孩子似的說:「妳胡說八道,世上哪有春藥這種東西,我要那麼厲害早就發大財了。」
「嗯嗯嗯。」紀星鶴點點頭還是很懷疑的樣子盯著他們倆。徐染也沒啥反應,劉生生還以為徐染會生氣,可徐染卻轉頭問他說:「你試過?」
劉生生回頭有點反應不過來:「試過什麼?」
「你剛才講的藥。」
劉生生壓下心裡一瞬間的彆扭,拍胸脯道:「這還用說,就算我沒試過也知道很好,回頭客可不少呢。怎樣?要不要來一包啊?」
徐染卻沒理他,自己找了張椅子在攤子另一旁坐下,就這樣攤子兩旁各坐一個人,另一個是紀星鶴。劉生生問:「咦,保長你這是打算一整天監督我?」
「休息一下。」徐染簡短回答。
劉生生摸不清他搞啥名堂,也由著他去,沒多久來了一個徐染的手下,徐染讓手下跑腿了了三人份的苦茶喝,劉生生跟紀星鶴端著碗嚷嚷:「為什麼是苦茶,為什麼?」
紀星鶴光聞都反胃,也抗議道:「就是,明明那間攤子也有賣糖水啊。」
「哇好苦、好噁心。」
「真的好苦。森森你幫我喝。」
「男女有別妳喝妳的吧。」
「噁。」
徐染神色自若的坐在攤旁把苦茶喝完,眉頭都沒皺一下,接著說:「這對身體不錯。」
紀星鶴好不容易灌完苦茶,趴在攤子上抱怨:「娘啊,喝完這碗我都要吐魂了。」
「哈哈哈,形容得真好。」劉生生笑了出來,摸摸紀星鶴的腦袋瓜子,紀星鶴嗔叫一聲撥開他的手,兩個像兄妹般打鬧起來,也不管保長還在攤上。
徐染被冷落了會兒,劉生生回頭說:「咦,還在啊。」
「你們感情不錯。」
「我知道,你是不是想說,我跟紀星鶴串通好演上一齣起死回生的戲碼,一來她可不必嫁人沖喜,二來對我生意也有好處?」
徐染點頭說:「本來沒特別聯想,經你提醒倒有這種可能。」
「我呿。」劉生生不跟他認真,摸摸肚子覺得餓了,還隱約聽見怪聲,轉頭問紀星鶴:「那是你肚子的聲音?」
紀星鶴臉紅笑了兩聲,她說:「別趕我回去嘛。我一回去,他們又要把我關房裡學女紅什麼的,悶死我啦。」
劉生生搖頭嘆氣,跟她說:「我去買麵吃,妳吃完就得回家知道不?」
「唔。」紀星鶴不答應,也不敢拒絕,劉生生就走出攤子到附近的麵攤叫麵。過不久攤老闆讓伙伴把麵送來,一共三碗麵,劉生生攤手擺出大方的樣子說:「保長,我請客,別客氣啊。」
徐染盯著眼前的麵,又看向其他兩碗,內容都不太一樣,他問劉生生說:「這碗是給我的?」
「是啊。我猜你平常肉吃太多,不過還是需要體力,所以特地給你叫了清淡點的──雞、肉。」劉生生故意強調:「幫你叫雞啊。至於我嘛,我需要補一補,這是豬肉,星鶴她說她減肥,給她弄了魚丸麵。女孩子有點肉才好啊,傻傻的,減什麼肥。」
減肥這詞是紀星鶴給劉生生講過的,徐染聽得也是有點似懂非懂,他垂眼盯著碗裡的雞肉說:「我不想吃雞肉。跟你換。」
劉生生咋舌,嘴叼橫了筷子嘀咕:「麻煩。換就換。」他伸手要把兩碗麵對換過來,卻被徐染擋下。「又怎麼?」
徐染說:「你的是乾麵,我的是湯麵。」
「所以你要湯麵還要有豬肉?」劉生生撇了撇嘴,拿筷子把碗裡的肉片對調,挾完肉片說:「這樣滿意了麼?我們的徐保長。」
徐染應了聲,默默吃麵。劉生生還以為徐染特意過來找碴,可是看到徐染吃麵吃得很安份,也不像有什麼惡意,只是話不多、容易令人誤會。劉生生吃了一口麵,抬頭看到徐染端起碗喝湯,不像一些人粗魯邋遢的把湯都濺出來,喝完湯還把唇上的湯汁舔乾淨,忽然覺得這傢伙也有可愛的一面。
劉生生立刻收回視線,在心裡暗叫「不好」,然後斜睨了紀星鶴一眼,他怎麼偏偏想起她那番似是而非的歪論了?什麼人帥剃成光頭都好看的……剛才竟覺得徐染臉上的暗紅胎記都不扎眼了。
吃完麵徐染就走了,紀星鶴好像有點疲倦的吁氣,劉生生看她一眼問說:「怎麼啦?還不快回家去。」
紀星鶴站起來小聲跟他說:「剛才你去麵攤的時候,我一個人顧攤覺得好悶。」
「不是還有保長麼?」
「就是有他才悶的啊。他一聲不吭,像石像杵在那兒,我都不敢跟他搭話。森森你好厲害,都不怕他呢。」
劉生生失笑反問:「什麼我不怕他,我怕死了,怕他找我麻煩。」
「可是你還會跟他開玩笑,還會調侃他,也不怕他生氣。」
「他才不會為了雞毛蒜皮事生氣。」
紀星鶴嘟嘴一臉疑惑:「為什麼你知道他不會?」
劉生生也說不上為什麼,想起之前徐染在手下面前幫他講過話,就說:「其實他有時挺明理的。怪了,妳不是一直覺得他很麵嗎?」
「那跟能不能相處是兩碼子事啦。有的人只可遠觀。」
劉生生聞言笑了聲,說:「話都是妳在說,快回家啦。」
隔天徐染還來這一帶巡邏,一樣又在劉生生攤子上多作停留,劉生生問他還有什麼指教,他道:「來看你規不規矩。」
劉生生見他不走,就東拉西扯些有的沒的,一連數日都如此,劉生生乾脆調侃他說:「你知道麼,你比星鶴還要勤快,她怕我檢查功課都還會躲我一天兩天的。」
徐染有時來片刻就走,有時待半個時辰,每天巡邏時都會經過,劉生生也樂得拿這人當消遣,偶爾徐染還會回酸他一、兩句。劉生生跟他說:「我看這白川縣實在很太平啊。都沒賊人可捉,所以你這保長也無事可作,成天來盯著我這個小攤子。」
徐染一本正經的回應這玩笑道:「要不你賣賣假藥,我就有事做了。」
一日,劉生生擺攤,一個上午都沒有生意,他打算提前收攤回家睡覺,有個化了濃妝但還算豔麗的婦人走近攤前詢問:「請問您就是劉生生?」
劉生生拿小扇子搧涼,單腳翹在板凳上側坐,所以也是側對著婦人,他斜眼睞去,慵懶招呼道:「正是。您要買藥還是問符?有何指教啊?」
「我是前些日到過貴所拜託的媒人,那時唐突了,真是對不住。」
「哦。」劉生生微笑把臉往前湊,拿扇子在面前畫了一圈說:「那您瞧清楚了?在下可是個貨真價實的男子。」
「是、是,這樣瞧來確實是個俊俏郎君。女人家隻身在外討生活,扮成男子比較安全。」
「誰說我是女扮男裝啦!」劉生生翻了白眼,又思考低喃:「玄城?趙家?」他壓根想不起來自己跟玄城趙公子有幾毛的屁關係,他只有印象幼年曾在玄城待過,但僅只有這樣薄弱的印象了。
婦人一手撫頰困惑道:「趙公子急著討媳婦兒,說是非您劉生生不可呀。我就飛鴿去信回報,卻來不及交代這些。」
「也沒啥可交代的。罷了,我看妳歇著吧,等他們人來了我再一併打發掉。妳飛的哪隻鴿呀?看我不烤了牠。」
媒人掩嘴呵呵笑了兩聲說:「不愧是江湖女子,不拘小節,言行也瀟灑。」
劉生生都快有股衝動當街脫衣證明自己不是女扮男裝了。但他還不想為了這個來歷不明的婦人幹出失控的事來。這天的市集沒什麼人走動,生意冷清,因此擺的攤子不多,劉生生已經準備收攤,把租借來的桌椅一併還給附近店家,那媒人還在樹下不肯離開,前後約莫一柱香的時間,劉生生正浮起一個莫名的念頭:「今兒個沒見徐染啊?」
緊接著就瞥見天空飛出許多水藍布綾,由劉生生左側那排建物的上空往右側鋪展開來,布綾上又出現八個身姿曼妙的少女翩然而行,她們扛了一頂黑轎走在布上,前頭兩人收回後方長緞往前路鋪展,優雅降落中。
這過程被出了巷子要找劉生生的紀星鶴撞見,當場高呼:「哇塞,太不科學了!扛轎子走在布上而且還是女人扛的轎?」
排場之大連樹下媒人都有點汗顏,那行人落地後,服裝統一的少女們就欠身齊聲喊道:「恭請公子下轎。」
紀星鶴跑到劉生生身後小聲問:「那是誰啊?什麼公子?花無缺都沒這麼大排場,那他一定比花無缺帥囉?」
劉生生回頭睨她,已經不曉得該怎樣治她這個花癡的毛病了。再說誰是花無缺啊?
一個女子上前掀轎簾,把轎門打開,陽光照到轎裡那位公子淺色素雅的鞋履。這一瞬間劉生生莫名悚然僵在原地,他不曉得別人看到了什麼,他只見黑轎裡出來一個古怪的黑色人形,乍看像整個人被黑布罩住似的,輪廓周邊還有無數繩線拉扯揪結的黑線條,可是那些線條包括黑色人形本體都像沸騰的某種東西,不停的躁動著。
劉生生嚇壞了,而那黑色物體突然出現無數顆眼睛盯住他,周圍的聲音被那個東西吞嚥般聽不見了,光也黯淡下來,甚至覺得呼吸困擾,他挪開眼想向旁人求助,好像看到紀星鶴緊張的望著他在講話,她的嘴一開一合的,兩手不知該擺哪裡而慌張的擺個不停。
講不出話,劉生生發現張口發不聲音,好像嗆進一堆水,他快溺斃了。不曉得玄城趙公子是何人,他只覺得相當痛苦,光是對方的出現就讓他幾乎滅頂。這時有股強勁的力量把他扯出恐怖的漩渦外,接著他無力癱在一堵厚實的牆上?
這定睛一看才發現出手救他的是徐染,他癱在徐染身上,徐染一臂圈著他問:「你怎麼了?臉色這麼差,犯了急病?我給你找大夫?」
劉生生整張臉發白,皺眉想振作一點,但有些力不從心。明明之前徐染還把他當神棍那樣針對,現在說要給他找大夫,這樣的矛盾是怎麼回事?他覺得很奇怪。
「徐……」劉生生艱澀發出一個音,接著衝出徐染的懷抱跑到路旁一棵樹下嘔吐。今早連同前一晚還沒完全消化的東西都要吐乾淨似的,嘔了一堆穢物。吐意稍止,他摸出一條隨身用的手帕擦嘴,自覺狼狽得不想回頭面對。
跑過來關心他的是紀星鶴,她的表情充滿擔憂和害怕,她說:「要不要緊?還能走嗎?我們去找大夫好不好?」
「不是。」劉生生勉強嚥了嚥口水,轉頭用斜眼去看玄城來的傢伙,轎旁會武功的女人叫道:「放肆,膽敢這樣打量我們公子。」
劉生生看得見那人了,沒有什麼黑影、眼珠子的,就是個相貌平凡到過目即忘的年輕男人,穿的衣物款式雖不是最入時的,用的料子倒看得出是很好的。他懷疑自己方才眼花,但又隱約感到一種無形的壓迫感,在徐染出現以後才覺得輕鬆許多,所以他毫不猶豫的走向徐染。
「保長。」劉生生跟他說:「這伙人和那邊那個媒婆把我劉生生誤認為女的,想來說媒。勞煩你在這兒見證一下,我跟他們把話說清楚,將誤會解開。」
徐染點頭,問他說:「你這樣不必找大夫?」
「我剛才是因為……」劉生生抬頭想跟他描述方才見到的東西,又覺得徐染不相信,但他猶豫了下還是壓低嗓音告訴他說:「如果我說我看到不妙的東西會不舒服,甚至會吐,你信是不信?」
「不信。」
劉生生攤手道:「那就當我吃壞東西吐一吐好了。」
「不過。」徐染也難得壓低聲量,發出疑問說:「跟你有誤會的那人是不是很久沒洗澡了。味道太重。」
劉生生睜大眼心說:「那味道就是因為我看到的東西啊!」
玄城那幫人有的是耐心,等劉生生收拾好情緒,趙公子朝劉生生投以微笑喊道:「你真是劉生生?」
劉生生拍胸表示:「貨真價實。你們要找的劉生生是個男的,不是女扮男裝,就是個男的。誰要不信可以跟我去借個房間還是茅廁,我讓你們看證據。」
紀星鶴聽他講得那麼憤慨無奈,連「證據」都要掏出來驗實,掩嘴清嗓假裝沒她的事,雖然她來自另一個時空,但有些場面還是會尷尬。
至於徐染作為一個見證者,他雙手抱胸直挺挺的站在那兒,就真的只是在「見證」而已,未發一語。
「所以說媒一事只是個誤會吧,也可能你們找的是別人也不一定。」
「劉生生只有一個。這我很肯定。」那位趙公子苦笑,垂首嘆氣。「只是原來是個男子,可惜……」
「聽起來你好像認識我?」劉生生往前站出一步,重新打量對方。
對方苦笑了下說:「我是趙熙年啊。你還跟以前一樣,每回見我不是頭暈就是想吐,老是四處躲我。以前我還得拿很多好吃的討好你才肯跟我玩兒。」
經對方一提起,劉生生就有那麼點兒印象了。但那還是他四、五歲,連字都寫不好的時期,太久遠了。
「好像是有這麼一個人。」
「當時你最愛吃的就是我家廚娘做的炸年糕了。」
「你是年糕!」劉生生想起來了,憑著對食物的記憶,方才的不舒服全都拋諸腦後,他跑上前看著趙熙年笑道:「沒想到你長這麼大啦。」
趙熙年點頭說:「我還大你四歲呢。」
「哈哈,太有趣了。原來是你,我一直沒能想起來啊。不過怎麼忽然想不開要成家?」
「說來話長。一來也是我們小時候有過約定,就找了媒人來看情況,要是我印象裡的劉生生尚未婚配,希望能成好事。卻不料你是個……」趙熙年說到這裡伸手摸到劉生生胸前,幾近平滑的蹭了蹭,僅感覺到男性鍛鍊過的體魄,完全不是女子那種柔軟的觸感。
劉生生垮下臉把趙熙年的手抓開,好氣又好笑的輕斥:「萬一我要是女的你就被我身後的保長捉去衙門了。這是非禮。」
「萬一你是女的我就負責將你娶了呀。」
「我呿。」劉生生轉身跟徐染說:「沒事啦,誤會一場。這是我童年玩伴,小年糕。」
趙熙年赧顏嘀咕:「別這樣介紹我啊。」
劉生生接著介紹道:「那邊的小妹是我朋友,紀星鶴。這位是我們這一帶最討厭鬼神之說的保長,徐染。」
講到這裡,劉生生關切道:「我這事不會耽擱你吧?徐染。」
徐染繃著一張臉回答:「還好。接著沒我的事,我要先走。」
「原來你是路過啊?」劉生生看到徐染瞟他,轉身要離開,他想到方才若不是徐染在,自己保不準會出事,連忙又開口挽留:「開玩笑的,難得你也在就一起上館子吃點好吃的怎樣?星鶴妳來不來?」
星鶴是個貪吃鬼,一聽有好吃的立刻點頭應道:「當然去。」
劉生生也不管徐染答應了沒有,攀過去勾肩搭背的想把人給留下來,他可不想單獨和趙熙年相處,免得出糗。趙熙年想把那幾名女子遣回,但她們都不肯答應,趙熙年才勉強板起自認有威嚴的臉孔說:「妳們膽敢忤逆麼?就是讓妳們離開幾日,我在這裡有劉生生照應,況且我也不是三歲小兒還能出什麼事來!」
「可是公子,你……」
「我不想看到妳們,壞了我出遊的興致。」
結果那幾個識武女子就和媒婆一塊兒離開了。趙熙年這才問劉生生說:「你那裡方便我住幾日麼?若不方便,我再找地方。」
紀星鶴在一旁吐槽:「哇靠,這會不會太少根筋啊。順序都反了吧。」
劉生生大略聽得懂星鶴小聲吐槽,無奈笑答:「這要問保長,我那兒是跟保長租的地方。保長你說呢?」
「隨你們。」徐染只丟了三個字敷衍過去。
一行四人就在劉生生的帶領下,越走越往西北邊去,那個方向沒有集市,倒是有相當複雜的老巷子,一不小心就會迷路,除了當地居民以外,同是白川縣的人也少去。劉生生問徐染說:「你對這兒的路熟不熟?」
「比你熟。」
結果劉生生帶他們繞著小巷找到一間門面狹小的麵攤,老闆是個頭臉較大的中年人,留兩撇鬍子,纏著頭巾在料理。由於巷窄,座位沿圍牆排了一排,做生意的大灶一進屋就能看到,裡頭有個相當大的鍋子在熬煮肉湯。
他們四個來時恰好有四個座位,紀星鶴坐在巷子最裡邊,往外則是劉生生、趙熙年、徐染。紀星鶴問劉生生說:「這兒有什麼吃的?什麼招牌菜?」
劉生生還沒開口回答,徐染就說:「這裡只賣一樣東西。肉湯麵。」
「很好吃的。」劉生生點頭附和。「光靠一樣東西就能作生意,表示這裡的東西夠好吃。看見沒有?每個位置都坐滿客人,沒有一處會空下太久,而且沒有什麼人邊吃邊交談,大家都顧著吃喝。」
紀星鶴歪頭道:「真這麼好吃啊?」她嗅了嗅空氣裡的香味,也覺得肚子裡饞蟲都醒了。
趙熙年問劉生生說:「肉湯麵,是什麼肉?」
「不知。」
「不知道。」
徐染及劉生生異口同聲回應,劉生生探頭看了眼徐染,微笑了下,像在逗徐染說「你跟我這個神棍也算有默契嘛。」
徐染又開口問趙熙年說:「趙公子,你們玄城的人,通常多久沐浴一次?」
這提問讓正在喝茶的劉生生和紀星鶴都噴茶,把人家白牆噴出一面淺色秋菊般的水漬。趙熙年愣住,居然認真思考道:「一般差不多七到十天,有空就能沐浴。太冷的天就更久了,之前熱天的時候巴不得天天想泡在水裡消暑。」
「嗯。」
趙熙年反過來說:「保長何以有此一問?」
「沒什麼。」徐染自然不會平白無故對趙熙年問那些隱私的事,更不會直接告訴對方說:「我在你身上聞到很重的怪味。」
湯麵送來以後,四人吃得津津有味,紀星鶴吃飽連湯都喝乾淨,她吃得最快,不由得往隔壁劉生生的碗看過去,邊鬧嘴饞邊疑惑道:「都沒人問過老闆這是什麼肉嗎?好吃是好吃,可是不曉得是什麼肉。」
劉生生聽了笑了幾聲跟她說:「妳呀,有的吃就吃吧。知道得越少越幸福。有些真相是無謂的。」
「萬一是黑心食品怎麼辦?」她自個兒犯嘀咕,坐在劉生生另一側的趙熙年也附和說:「紀姑娘的顧慮也無不對,吃進去體內的東西,還是謹慎為妙。」
劉生生眼尾瞥了眼趙熙年沾了醬汁的嘴角,瞇眼道:「你都吃一碗了,講這話可沒啥說服力啊,年糕哥哥。」
徐染沉默品嘗完這兒的湯麵,劉生生探頭瞅他並笑說:「瞧保長的樣子肯定是很滿意這兒的東西啦,怎樣,你對這一帶雖然熟悉,可不曉得這麼一條窄巷藏了好吃的麵店吧。」
「味道沒了。」
「什麼味道沒了?」劉生生等人都露出不解的目光。
徐染像自言自語般的說:「剛才那個很重的氣味,像雨後的土壤……水邊落葉正在腐朽,那樣怪的味道。」話說完他轉頭看了眼趙熙年,後者心虛的又看向劉生生。
劉生生了然吁氣,儘管徐染不肯承認自己聞得到不是人間之物的氣味,但他心裡有了底,也沒多講什麼,只覺得趙熙年身上八成有什麼不尋常的東西跟著,而在吃了這間店的東西以後將那氣息暫時消除或蓋過去也不一定。
徐染照常吃過東西以後就以公務在身為由先走,紀星鶴繼續跟著劉生生他們又走了一小段路才分頭回家,剩下劉生生和趙熙年兩人,買了點餅當作晚飯就朝郊外走。趙熙年見一路上的屋舍、人車漸少,最後杳然,就說:「你住得這麼遠啊?」
「忘了告訴你,我不是住在市裡的,那兒隨便租間房都貴,我沒本錢住,就在近郊發現一間破廟和小屋,收拾了下就搬進去住,後來才曉得是保長的財產。雖然他當我是神棍騙子,對我沒好印象,可也不是不講情理道義的,況且那兒本就荒廢,所以由著我住下。其實是個不錯的漢子。」
「原來如此。」趙熙年跟在他身後回憶徐染的模樣,說:「一開始見到覺得挺可怕,無論是他的相貌還有不茍言笑的樣子,都覺得是難以親近之人,沒想到生生你能和那樣的人打交道,真了不起。」
「哧。」劉生生失笑,心想:「我跟你身負來歷不明的邪氣打交道才覺得我了不起啊。」
「還要很久麼?」
「不遠,那兒有間小廟見著沒?再過去就是了。不過屋子被廟擋住,一會兒你見到可別嚇著啦。」
趙熙年家中是玄城富戶,自幼錦衣玉食,連剛才吃麵的攤子都覺得新奇有意思,對劉生生的住處就更是好奇。自他們重逢後他就不時留意劉生生這個人,雖然不是印象裡的小女娃,脾氣卻沒什麼改變,越相處越有趣。
「到了。我家。」劉生生逕自推門進屋,把揹著、挎著的東西卸在門邊,回頭看到趙熙年張大嘴巴傻在門外直盯著小屋看。「年糕,你怎麼了?」
對趙熙年來說,這小屋還不及他家茅屋的一半大小吧。劉生生笑著拉人進屋裡,也不以為恥的聊說:「小是小了點,但我覺得也夠了。能在這兒休息就成,吃飯睡覺需要的地方也不需要太大不是?」
「是、是這樣沒錯。」趙熙年察覺自己失態,趕緊調整表情,心中卻道:「話雖如此,也簡陋得超乎想像。」
打開門即見四壁,連隔間都沒有,劉生生指著與門側對的一扇窗說:「床在那角落。」即使不特別講也能一目瞭然。劉生生無非是想找話題,畢竟太久沒跟對方相處,有句話說三年不見已是陌路人,何況他們遠超過三年不見。
「另一角落那兩箱是我的衣服跟雜物,鋪一鋪就能當床使了。你睡床吧,我把那兒收拾一下就好。」
「生生。」
「怎麼?」
「唔,沒事。需要幫忙嗎?」
「不要緊,你坐著喝水。」
趙熙年其實想告訴他說:「鋪不鋪都沒差,真的,兩邊看起來差不多呀。」
「平常你在哪兒開灶啊?」
「哦,外頭。繞到後面就是。」
「大小灶都在後頭?」
劉生生好笑說:「哪有什麼大小灶之分,這麼小的屋就只配一個灶啊。洗澡燒水也夠用,平常簡單吃一吃就好,不過我是吃外頭買的乾糧居多,有時我寫的符紙跟祈福的厭勝,或是山裡採的藥草都能跟人換些好吃好用的東西。」
趙熙年見到劉生生獨自討生活,相較之下自己如廢物一般出門還需要靠人保護,心疼朋友的同時又感到很羞恥,情緒一下子無法壓抑,強忍淚水,把臉都憋紅了。
「你要餓了就先吃吧,餅我放在……喂喂你幹嘛?幹嘛哭啊?年糕你娶不著姑娘也別犯愁成這樣啊!要不我想辦法幫你介紹?剛才那紀姑娘你看如何?不不,她鬼靈精怪的,進誰呀鐵定搗亂,還是那個……」
「嗚嗚我真想你,生生!」趙熙年哭窘著臉撲過去抱住劉生生,雖然比這人的年紀還大了四歲,可卻比劉生生更像個弟弟一般。
劉生生多少猜到自己可能給對方什麼衝擊了,拍拍趙熙年的背無聲安慰。
待趙熙年情緒平撫之後,劉生生把買來的餅熱一熱,煮了點菜湯配著吃,兩人也不是很餓,洗完臉跟手腳就早早準備休息,各據於屋裡一角,聊了點近況和聽來的趣聞,不著邊際的閒聊了會兒,慢慢的沒了話音。
趙熙年以為劉生生睡著了,這時天也黑得不見一點光亮,黑暗中劉生生睜開眼在記憶裡摸索,想多撿拾一些關於自己在玄城的記憶,他也以為趙熙年睡了,忽地聽見趙熙年開腔問道:「生生,你還記得……伯父怎麼走的麼?」
劉生生記不得了,父親走得早,他那時還很年幼。可不知怎的一聽趙熙年問這問題,他就莫名覺得渾身發冷,一個字也答不上來,他閉起眼睛裝睡。
已經是秋天,夜裡在山中特別冷涼,可今晚更加寒冷了。不是空氣變得冷,而是源於本能、根生於記憶中的恐懼的冷。
果然還是不能跟趙熙年獨處的,劉生生不安的想著,把被子拉高蒙頭,決定不理睬對方的一切動靜。那個人問這個到底想做什麼?無論怎樣,等天亮了再做打算吧。
君不見、肆
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
「生……」
劉生生睡眼怔忪醒來,看到趙熙年站在他床邊表情靦腆的笑著說:「你可醒啦。你今天不做生意麼?太陽都出來好一會兒啦。」
劉生生躺在床、不對,是衣箱跟雜物箱拼成的偽床上發呆,他好像是天快亮那時才睡著的吧?實在沒什麼精神招呼客人,但他曉得趙熙年肯定是餓得受不了才把他喊醒,也不好意思直接要求要吃東西,所以他還是得下床準備。
「啪啪啪!」劉生生用力拍自己臉頰,跟趙熙年說:「等我一會兒,我去打水過來。」
「這小屋有水?」
劉生生抓著亂翹的頭髮回答:「有啊,剛來的那會兒請出入山裡的樵夫幫我搭建了引水的管道,引了山泉,不過接在廟裡頭,我去打水來,洗了臉再去市裡找東西吃。」
劉生生對前一晚的事還心有餘悸,雖是那種不明朗的狀態,說不出個緣由來,但他直覺再這麼跟趙熙年處一晚的話他要發瘋的,這人身上肯定有東西。於是趁著吃東西的空檔,他喝乾了一杯茶就問趙熙年說:「年糕哥哥,我有事問你。」
趙熙年見他神情認真,於是擱下餐具,兩手在褲子上擦了擦回瞅道:「好,你問。」
「你最近……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沒有。」
「那、你早不成親晚不成親,怎麼現在才想找個人成家?不是為了沖喜什麼的?」
「我爹娘說要是我不在24歲之前成親的話,就要把我送到深山廟裡出家當和尚。我沒想過當和尚這件事,可我在此之前都照著他們的意思過了,沒理由要我一輩子都活在他們的安排之中。」趙熙年說到這兒,語氣難掩怨懟。
「你大可出去讀書,或是闖一番事業,若對將來另有安排也大可跟伯父伯母講,相信他們也不是那麼不明理的。」
趙熙年面有難色的垂眼低噥:「你不明白。」
「我昨天想起一些事,印象裡你娘家是個厲害的人。」
趙熙年點頭說:「我父親是商人,母親是江湖人士。你昨天見到的那幾位姑娘也是我母親的人,從小我就被關在家裡,很少有過像這樣自由自在的時候。像這樣跟你坐在外頭,吃點簡單的東西,對我來說反而是奢侈的事。」
劉生生撇嘴調侃說:「真不好意思啊,我只請得起你『簡單的東西』吃。」
趙熙年慌忙無措的結巴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我是說……我、唉。」
「呵,逗你的。年糕哥哥,你真單純,果然像隻漂亮的小孔雀,那也不錯啊。唉,我也想有人用金銀打造的大籠子養著我,每天都餵我好吃的,其他的什麼也不想,多好。」
趙熙年聽了犯窘,不知該回什麼話才好。
劉生生又是斜瞥他一眼,笑道:「開玩笑的,開玩笑的。這吃完你想逛哪兒?」
「今日你不做生意麼?」
「沒差這一天,況且最近生意差,我也不是天天都守著一個小攤子的安份性子。走,我帶你隨處逛逛,順便聊聊你喜歡怎樣的姑娘,說不定我還真能幫你物色一下。雖然我才來這兒不久,可是也有一點人脈的。」
於是他們倆吃完東西上街閒晃,劉生生問:「你平常喜歡怎樣的女孩子?想像過沒有?」
趙熙年原就個性單純,聽完搖搖頭,沒什麼頭緒。劉生生指了路上幾個錯身而過的女孩子,趙熙年都沒瞧出什麼火花來,最後在路邊買糖水喝時,甚至告訴他說:「有沒有比你女裝還好看的姑娘?」
這話害劉生生又在別人家牆上噴了一朵秋菊。他想起前一晚的事,抹了抹嘴轉開話題問:「年糕哥哥,我昨晚沒說夢話吵到你吧?」
「那倒沒有。」
「你平常會講夢話麼?」
「不曉得。」趙熙年嘆氣,煩惱道:「對不起,我還在想若是你是女孩子該多好呢。」
「呃。咳呵呵呵。你不都派人查我的去處,怎會沒發現我是男的?難道你在丹川縣沒查出來?」
「只讓人問了你去哪兒,倒沒聽說別的風聲。」趙熙年老實回答,又問:「不過小時候怎麼把你當女兒家養?」
「我爹說我不好養,得把我當女孩兒養大才行。所以不僅讓我打扮成女娃兒,甚至穿了耳洞,不過現在那耳洞已經沒有了。你瞧,沒痕跡吧。」劉生生側耳讓趙熙年看耳朵,趙熙年沒有多想伸手摸他耳垂,這一幕恰好落在對街走來的徐染眼中。
徐染領著一伙兄弟無聲走近他們,微微蹙眉,趙熙年覺得一道黑影壓過來,抬頭看被那張有胎記的臉嚇得舉起雙手喊道:「對不起,我只是在看他的耳朵!」
「耳朵?」徐染看了下雙眼底下掛著陰影的劉生生,後頭兄弟們又開始吱吱喳喳講著:「男人耳朵有什麼好瞧的。」
「不會是有那種癖好吧。」
「怪不得保長要盯緊他們了。免得白川縣有這樣的人。」
劉生生本就精神差,現在聽那些閒言碎語,臉色就更加不好。他說:「什麼癖好?」
徐染淡淡一句命令讓後頭的手下們住嘴,然後對趙熙年說:「他們有口無心,無須介意的。」
趙熙年苦笑表示不在意,劉生生微有慍色,只是很快就壓下來了。
徐染問劉生生說:「今天你不做生意了?」
「不做。怎麼啦?礙著您啦?」
「我想起一事想請教趙公子。」
趙熙年看向徐染,一手指著自己鼻子訝叫:「我?」
「你怎會把他當作女子?」
「這……」
劉生生一手橫在趙熙年面前阻止道:「慢著。我自己講。」
徐染等劉生生開口,劉生生掃了一眼他身後的那些人,撇嘴說:「我只講給保長聽。其他人滾邊去。」
手下們怒道:「什麼,頭兒,這個神棍越來越放肆了,你得給他治一治,免得他不把你放眼裡啊!」
徐染似乎受夠那幾個血氣方剛又過於年輕的手下們了,回頭冷冷的告訴他們說:「人必自重而後人重之,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你們今天嘴巴髒,都滾回家洗嘴巴。」
劉生生旁觀這一幕,雖無任何作為,但趙熙年等若干旁人、包括徐染在內都覺得這傢伙好像長出一雙狐耳、一條狐尾,還有嘴邊冒出了狐狸的鬚來。
「你也別得意,笑得像隻狐。」徐染輕斥劉生生,後者無辜攤手道:「我沒笑,我天生長這樣的。」
「說吧。」
劉生生客套的請人同桌坐下,才告訴徐染關於他童年被老爹當女娃兒養的緣故,而這也是趙熙年誤會他是女子的原因。
「嗯。」徐染聽完只是應了一聲,沒講什麼話。
劉生生用指尖輕敲桌面,討回應說:「你就這樣反應?沒感想啊?」
「意外的無趣。」
「我呿!」
趙熙年看他們倆這樣,莫名想笑,卻又顧及禮儀而守緊嘴角的弧度。就在此時,徐染驀地看向他說:「你身上味道太重了。究竟是生了怎樣的毛病?我聽說一些生病的人身上會有異味。」
趙熙年茫然無語,轉向劉生生求助,劉生生裝傻說:「你別理他,他老愛說人家身上有味道。」
徐染卻堅稱:「確實是有,而且是不太妙的味道。」
劉生生為了安撫朋友,湊到徐染旁邊問:「那你說我身上有啥味啊?」
「嗯……木頭的味道。」徐染不理劉生生的反應,搓下巴思忖道:「杉木?好像是……」
劉生生忽然站起來對徐染說:「你不覺得自己老是聞到奇怪的味道才是有毛病麼?」
徐染臉色微沉,不說話了。他起身要走出攤子,劉生生覺得自己語氣太重,立刻後悔了,轉頭讓趙熙年等他,緊接著就追了出去。
只拐了一個轉角,劉生生跑步繞到徐染面前,合掌低頭道:「是我不好,剛才是嘴快,您大人有大量別跟我這種老百姓計較了。」
徐染臉上看不出情緒,跟劉生生說:「你那位朋友可能患了怪病,得治。白川縣的大夫都很好,只是恐怕沒人治得了那樣的病,得上京去。」
劉生生聽了垮下肩苦笑,遲疑了下,堅持他自己的說詞,講道:「保長,我這話真不是有意挑釁您,可是這世上確實有凡胎肉眼看不見的世界,那樣的世界有時也會與人間交錯混在一塊兒。趙年糕他那不是病,是……有古怪,我也不清楚怎麼解釋,但看不到的不代表就沒有。」
「看不到不代表沒有。呵,這同樣的話也還你。若他是真有怪病纏身,而你的猜想卻耽誤他的病情,良心過得去麼?」
劉生生知道徐染是不可能接受自己那套說法,也不急於爭論,而是暫且放棄辯解真相,放低姿態走在徐染身邊搓手道:「那,就當他是有病吧。我真怕他的病會影響我,那天我不是一見他就吐了麼?其實我從小一遇上他就會不舒服的,可也不是因為討厭他,我是挺喜歡他這朋友,所以有事想求保長您幫忙。」
「說。」
「是這樣的,我那兒又破又舊,簡陋得很,不適合病人住著,再說那趙年糕又從小錦衣玉食,光看他手指就曉得他沒吃過苦的。總不好……」
「不行。不准。」
劉生生抓住徐染的手肘央求道:「我還沒講完怎麼就不准啊?求你啦,求你讓我們兩個借住你那兒,你家一定又大又寬敞對不對,就借住三天?不,兩天?一天?求你啦保長,保長啊,我一定不給你添亂,家事我包辦怎樣?煮飯洗衣打掃燒水我都會,要不你有衣服要縫補的全拿來我一併給你縫好?求你啦,我再這樣跟他單獨住山裡我會瘋的,保長保長徐染保長、徐染我知道你是好人,你鐵面無私,你英勇神武,你一定不會放任弱小百姓生死於不顧的……」
徐染板著一張冰塊臉任由劉生生掛在他肩膀跟肘間,拖行了一條街才終於停下來,一方面是受不了路人側目,另一方面是他沒想到劉生生會不顧顏面的哀求自己。他印象裡的劉生生,就算住得再簡陋,吃得再簡單,穿得再普通,言行上也會有所矜持的,今天卻死纏爛打黏著他,彷彿像抓著浮木不肯鬆手,別人也許拿劉生生這德性當笑話看,可他卻覺得劉生生有點可憐,像落水的小貓小狗。
「只能兩天。最多,就兩天。」徐染強調道,意思是允許劉生生帶趙熙年住進他家了。劉生生愣了下才會意,開心舉手跳了幾下,回頭合掌拜謝。他蹙眉說:「別拜我。」
「唉、對不起,在下這是充滿感激啊!」
徐染奇怪的瞟他,問:「你在怕趙公子?」
「呃嘿嘿,有嗎?」劉生生心虛,但明眼人都瞧得出來是這麼一回事兒。
「他比我可怕?」
劉生生立刻回答:「你當然不可怕啊。那不一樣啦,不一樣。徐染,我幾時帶著人去找你,還有我還不曉得你住哪兒。」
徐染想了下告訴他說:「申時正,到你擺攤的老地方等我。」
「那好,你一定要來接我們啊。我等你,一定要來,不能爽約的。」
當天到了申時初,劉生生就和趙熙年在樹下等候徐染,劉生生給趙熙年的說詞很簡單,就是山廟旁的屋子太小,床位不夠,所以請託保長幫忙關照云云。趙熙年比劉生生還缺心眼兒,並沒多想什麼就跟著來了。
只是趙熙年始終愁眉不展,劉生生看出他還在煩惱家裡要他出家的事,拍他的肩安慰道:「你不願出家就跟他們講,興許還能有討價還價的餘地,畢竟誰都不能左右你的人生不是?再說了,何故逼你去當和尚啊?我越想越不懂,是怎樣的緣故非逼你隱居山林當和尚了。」
聽到劉生生說起疑惑,趙熙年表情有點心虛,微微啟唇,欲言又止。
「來了。」劉生生見徐染出現,像看到救星似的拉著趙熙年跑過去打招呼:「要麻煩保長您啦。」
徐染點頭,帶他們回住處,地點與劉生生擺攤的市集僅隔兩條街,是較為寧靜的地區。雖不是什麼豪奢宅第,也如劉生生所想不遠,是寬敞的地方,一進門就是主堂,兩旁是書房、空房,往後有院子、廚房及主人的寢室。
院裡有栽植一些花草樹木,沿著牆邊空間生長,以石磚雕作樹欄。劉生生觀察到這屋裡沒有任何人的動靜,隨口問說:「徐染,你家裡沒人在?沒請廚娘做菜麼?一般什麼時間開飯?」
「沒有別人。」徐染回頭跟他說:「你不是說,家事一切包辦,去煮飯吧。」
劉生生定在那兒,回神後問:「你家裡還有東西可煮吧?」
「都在後面。」
劉生生讓趙熙年跟著徐染,自己則跑去院裡升火做準備,又在後面井裡發現冰鎮著的蔬果,捲起袖子準備料理幾樣好菜回饋徐染。忙活快一個時辰也不見有人要來幫忙的意思,他把做好的飯菜端到主屋裡,開口喊他們吃飯,過不久徐染出現了,他問:「我年糕哥哥人呢?」
徐染走近桌邊單手插腰檢視菜色,開口答道:「大概還在鋪床被吧。」
「你讓他一個人?」
「嗯。給了他一間空房。」
劉生生點點頭,赧顏請教道:「請問一下今晚我睡哪兒?」
「我寢室隔壁的小房間有床,睡那兒吧。平常也是當書房用的地方。」
「唔,多謝。」
「這是什麼菜?」
「哦,這是款冬的葉子。我見你院裡長了很多,採了一些來炒肉絲。」
「趁著趙年糕還沒過來,我有事問你。」
劉生生歪頭:「你也有事問我?好、好,問吧。」
「先前我查過你的事,這你曉得吧。」
劉生生自己倒水喝,邊喝邊講:「曉得,你就覺得我是神棍才查,查完更覺得我是吧。」
徐染伸手把劉生生端著的茶輕輕拿開,確認道:「嚥下了?」
劉生生不解道:「怎麼啦?」
「我想問你是不是喜歡男人。」
「噗──」這回徐染臉上多了幾滴劉生生的口水,幸好對方沒喝茶水,否則……
徐染拿袖子抹臉,皺了下眉又說:「我聽說你在丹川縣的一些事,好像是說你,喜歡男子。」
劉生生並不反駁,反而笑得有點張狂,半瞇起眼說:「徐染,你不會是以為我、會喜歡上你吧?」
「……」
「你看我不順眼,又不可能喜歡男子,我怎可能自找罪受。再說了,我喜歡的男子不是你這樣空有一身武藝、板著一張臉渾身煞氣的。我喜歡的是斯文風雅,不懂作詩詞也該懂欣賞,要不就會一點樂器,平常有消遣才好,你一看就是無趣、咳,我說你一看就是成天忙於公務吧,肯定與我合不來的。而且性情又孤僻,這麼大的地方就你一個人住麼?」
徐染解釋:「我喜歡安靜。」這解釋聽起來十分牽強,連劉生生都聽得出來,畢竟他也打聽過徐染的家底,聽說徐氏一家在白川縣也是頗有名望的一族,遠比紀星鶴那家子還顯達,只是這一代就分家了。但再怎樣,徐染這樣身份地位的人,家裡卻連一個僕人也沒有,不是孤僻是什麼?
「也太安靜了。」劉生生嘀咕,又強調說:「總之你安心吧,我對你可沒那種心思。」
徐染了然點頭,面無表情道:「謝天謝地。」
劉生生給他添好滿滿一碗飯,兩人坐下來等,他有些擔心,問了徐染那房間的位置就跑過去找人了。徐染捧著的碗很熱,雜糧粟米的溫度透過來,掌心很溫暖,想想不知有多久沒人幫他添碗飯了,早幾年他跟那幫手下常常一塊兒吃喝,雖然不是餐餐如此,倒也快活,現在他的手下都有了家室居多,單身的也都有對象,怎樣都有個家能回去吃飯睡覺,所以他和那些人也就漸漸疏遠了。
「這溫度真好。」徐染這麼想著,覺得劉生生那傢伙儘管麻煩了些,又喜歡說話,但也不至於那麼討人厭。他忽然覺得劉生生去得有點久,擱下那碗飯走出去察看情況。
另一頭的劉生生找到了那間空房,從窗紙跟虛掩的門能看見室裡點了燈,不過一盞燈的亮度還是不夠,感覺灰灰暗暗的。他跑去推開門喊道:「年糕哥哥你別忙了,先吃飯,吃完飯我再來幫你……咕哦、嘔……」
劉生生一踏進室裡就覺得反胃,虛空中好像有無形的重物壓下來,他好像內臟要被擠壓出體外的青蛙般腿軟癱跪在地上,手扶住門框乾嘔,那種不舒服的感覺把他眼淚都逼出來。
視野一恍只瞥到趙熙年的人影,別的都沒瞧清楚,劉生生趴跪在地啞聲求饒道:「拜託……快停、放過我……嘔咳、呃……」
趙熙年面無表情對著門口的人,雙目失焦不知在看著什麼,天花板很晦暗,從角落憑空生出許多灰黑色的氣匯聚成烏雲,他的嘴微微開合,發出模糊的聲音,但那並非人的語言,也不是常人說話的方式。
「會……」劉生生依稀聽見趙熙年試圖以常人的方式開口傳達什麼,音量很輕。「死。會,你呼……嗯……嘶。」
劉生生一度覺得眼前一片黑,要昏厥過去,連爬出去的力氣都被抽掉,又在此時那強而有力的臂膀把他架出房間,他知道是徐染。說來他自己也不是瘦弱單薄的身板,雖不及徐染那樣健壯精實,體格也不錯,肌肉也有,可徐染怎麼總能把他當小貓似的拎起來?
這種時刻,劉生生混亂的神智還在攪著不著邊際的東西,就聽徐染開口道:「你究竟想對他做什麼?趙公子,你們不是朋友麼。」
趙熙年神態微變,整個人抽離剛才的狀態,似乎徹底清醒過來,也記得方才的事情,一臉愧疚低下頭,雙手垂在身側訥訥道:「對不起,我對你們有所隱瞞。」
劉生生臉色發白靠在徐染身上,他努力想站穩拉開距離,似乎是為了避免徐染有所誤會,不過徐染卻索性把他抱住往上托住臀部,好像在抱小孩兒那樣,他本能靠在徐染肩頭上,狼狽尷尬得耳朵有些發熱。
「別亂動。」徐染說完朝趙熙年使了眼色,說道:「先把飯吃了。」雖然飯菜都快涼了。
三人回到飯桌旁入坐,劉生生渾身發抖,無法控制的抖個不停,他顧不得跟趙熙年的情誼,把椅子不停往徐染旁邊挪,徐染也由著劉生生倚近,又見劉生生拿筷子的手顫得厲害,乾脆一併幫劉生生把菜肉挾到另一只空碗裡。
趙熙年一臉無辜的看他們倆互動,畫面雖然滑稽,又有種說不出的羨慕,他嚥下嘴裡的食物感嘆道:「生生說你們才相識不久,但我瞧你們的樣子頗有默契,感覺比我和生生還像舊識,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兄弟。」
徐染一頭霧水斜瞅劉生生問說:「我們有做了什麼讓人誤解的事?」
劉生生懶得管趙熙年對兄弟吃醋,他快餓死了,張嘴討食:「啊。」
徐染蹙眉,只當自己是在哺育幼鳥,挾好飯菜大口塞到劉生生嘴裡,一手捧住劉生生下巴調侃說:「要不要幫忙?我怕你連下巴都沒力了。」
「哦,這都能幫?」
「乾脆嚼爛再餵你。」徐染說完覺得好像哪裡不對,眉頭的結揪得更緊了。
趙熙年沒有胃口,只吃了幾口,期間劉生生連看他都是偷偷瞅來,他腦袋越壓越低,直到聽見劉生生輕喊他名字。
「熙年。你把全部的事都告訴我吧。」
趙熙年再抬頭時眼眶有淚水打轉,他揪皺了自己的袖擺,垂眼說:「我打從還沒出娘胎就被詛咒了。緣由我也不清楚,我爹娘讓知情者都封了口不告訴我,只知二十四歲前食盡惡氣,爾後反之。生生,你爹的死不是我害的,我是想救他,想把他身上的死氣吃掉。」
「什麼……意思?」劉生生已經不怎麼發抖,但背脊還是冷,說話聲不穩,夾藏恐懼。
「當時我也只是個孩子,懵懵懂懂的,你爹帶著你來我們家做客,我知道你爹算到了自己的死期,是來求助於我的。我也以為能行,可原來我所食的惡氣和良氣並沒那麼單純,而是天地相應之氣。所以就算能拖延死期,也只是稍有影響,後來你爹被逆行的方術所噬,劫數難逃。我真的盡力了,真的,雖然看得見他身上的死氣,可是阻止不了他被那股氣吞嚥,如果把它全吞掉的話,你爹也會無法超脫,所以我……」
趙熙年越講越語無倫次,到後來哽咽說不出話。劉生生大概推敲出是怎麼回事,趙熙年並無惡意,而他所感受到的不舒服,也許是過去二十四年裡趙熙年所吞吃的惡氣所致,思及此他反而比對方鎮定的詢問道:「那你過了二十四歲當和尚也是為了壓下這詛咒?不當和尚會如何?」
趙熙年勉強穩定心緒回答:「這我不清楚。爹娘只求我活著就好,似乎也不曉得該怎麼辦。」
「你怎麼打算?」
「先當和尚吧……」趙熙年擠出苦笑說:「要是找到方法也能還俗不是?」
劉生生無言以對,這種事他完全幫不上忙,只隱約看到有股黑氣籠罩著他的朋友,他求助的看向徐染,徐染居然還在吃菜,他不敢置信的叫道:「徐染,這種時候你有心情繼續吃飯?」
徐染細嚼慢嚥,吞了食物開口道:「似乎不關我的事。」
「呃,要這麼講也是,可是你也稍微顧慮一下別人的心情。」劉生生汗顏。
「關於詛咒之說,我是不信的。」徐染仍是老樣子,鐵齒到底。
趙熙年擦了擦眼淚應聲道:「不要緊,一切都是我的問題。」
「不,是下詛咒的人不好,怎麼說是你的問題。年糕哥哥,我不怪你,我爹走的早,所以我感覺並不深刻,你別內疚了。」
「生生!」趙熙年一聽對方反過來安慰自己,又感動得要哭,徐染宛如局外人開始動手收拾餐具什麼的,劉生生為此翻了白眼就當徐染是路過的,又跟趙熙年說:「年糕哥哥,你安心去當和尚吧。」
「噫?」
「我答應你,我有生之年都會留意幫你解詛咒的方法。要是有朝一日能幫你還俗就好了。」
「生生你真好!」
「年糕哥哥我會想你的。」
這一對童年結識的朋友抱在一起哭起來,徐染覺得嗅到的怪味淡了一些,走到一旁小几把薰香爐的蓋子蓋上。關於詛咒的事,目前無從解決,但至少劉生生曉得自己對朋友莫名的恐懼是怎麼回事,反倒不那麼緊張兮兮了。
吃過飯後,劉生生陪趙熙年回房歇息,徐染則先去給劉生生準備枕被。劉生生跟趙熙年分開前想起了什麼,又問趙熙年說:「對了,有時候你是不是會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或說了什麼?」
趙熙年歪頭想,說道:「可能吧。家裡人說我偶爾會夢遊。可我隱約記得昨夜裡我問過你,關於你爹的事。」
「那你記不記得剛才我來房間找你時,你在講什麼話?」
「沒有,我沒說話呀。」
「咦?」
趙熙年反問:「你聽見我說話?」
劉生生也懵了,感覺有點錯亂,歪頭乾笑說:「不,應該是沒有。應該沒有吧。我先去收拾我今晚睡的地方,你早點歇下。」
劉生生一路跑到徐染的寢室,看到寢室旁的房間亮著燈就進去,心裡還想像著保長這一介武夫的書房不知如何,人家擺文房四寶,保長放的該不會是兵器什麼的,那該叫練武房吧?他心裡已經有了開對方玩笑的話語,結果那書房出乎他意料。
一排排的書架上都是書,書案上也擺有幾本書,牆上掛琴、畫,空氣裡還有薰香的氣味,擺設都是簡單素雅,但細瞧就瞧得出徐染的喜好,每件東西都不是華而不實擺好看的。
徐染正在屏風後,聽見門口動靜就出聲說:「因為你不想和趙公子接近才讓你睡這裡的。這書房跟我的寢室僅一牆之隔,夜裡別太吵。」
「知道了。」劉生生想起之前跟這人談起挑剔對象的條件是什麼來著?他隨口問:「你會彈琴啊?」
「略懂。」
「你會吹蕭啊?」
「略懂。」
劉生生拿起案上的書問:「你看詩集啊?」
徐染走出屏風睨他,不悅道:「你吃飽該睡了。」用劉生生的意思理解就是「你廢話這麼多做什麼。」
劉生生等徐染錯肩走出書房,翻白眼吐舌,企圖把先前自己的話給推翻掉,握拳敲了敲額頭喃喃自語:「他那麼醜我才不可能喜歡,我不喜歡那張臉的胎記,不喜歡一點都不相信我的話的傢伙,全都不喜歡。我喜歡美男子,美男子,美,男,子!」
翌日,趙熙年留了封信在桌上,竟是為了不當和尚而趁夜潛逃,徐染遣了人手搜尋,也請其他保長尋人,幾乎整個白川縣都要翻遍,卻杳然無蹤。所幸來迎的幾個趙家侍女急著找自家少主,所以並未對劉生生他們追究。
於此同時,白川縣不知何時開始興起了一個教派,搶盡了劉生生的生意。
君不見、伍
秋分已過,好一陣子未在紀家露面的劉生生帶了一小簍栗子當伴手禮上門拜訪,關心一下紀星鶴的近況。剛過午後,紀暉上學還沒回來,紀夫人跟劉生生打過招呼就出門去了,剩下一個女僕在家裡,其他人恰好都不在。
劉生生覺得自己來的時機真湊巧,但這紀家的人對他也特別沒戒心,真拿他當自己人看待了,家中沒個成年男人就敢放他進屋裡來,他喝了口茶連那女僕都不敢多瞧一眼,尷尬道:「我看我還是先回去吧。家裡就剩妳和妳家小姐都是女的,別再讓外頭的男人進屋了,多危險啊。栗子吃不夠再跟我說,山裡一堆,隨便撿都有。在下先告辭了。」
女僕知道紀星鶴跟劉先生的交情要好,開口挽留道:「劉先生不必擔心,小姐說你是特例,不必顧慮。」
劉生生一聽就覺得有問題,轉身問:「為什麼在下是特例?」
「小姐說您不喜歡女子。」女僕說完像是怕劉先生尷尬還怎的,多餘的補充了一句:「好像也不喜歡男子。」
劉生生嘴角若有似無的陷下,似笑非笑道:「那她說我喜歡什麼?」
「唔……小姐說您、您最喜歡的是自己。紀家人都記著您救活小姐的大恩大德,不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劉先生就像我們紀家的長輩,夫人說只要您喜歡,隨時都可以來,您永遠是紀家的貴賓。」
這紀夫人說得太誇張了,劉生生心裡這麼想,卻越發的喜歡這家人,不是沒心眼,而是真誠待人,可憐前後走了兩個家中的支柱,總得再為生活奔走的。留下栗子走出紀家沒多久,紀星鶴挽了一個簡單的雙髻,像個小ㄚ頭似的跑出來追他,嘴裡喊著:「森森,森森,慢一點,等我啦!」
劉生生停在樹下等她跑來,見她耳鬢髮絲有些凌亂,確定了沒有旁人才伸手幫她撩順,又見她脂粉未施,連鞋也是隨便挑一雙套上就衝出來,取笑說:「妳八成是睡到日上三竿才捨得醒吧。這模樣真是、嘖嘖,萬一遇見好人家的公子卻瞧不上眼,錯過了好姻緣怎麼辦。」
紀星鶴的魂魄是來自遙遠的時空,觀念與一般女子不同,對劉生生的話嗤之以鼻,反駁道:「只以貌取人的傢伙,我才不稀罕。你也真是奇怪,都來我家了也不跟我打聲招呼再走。」
「避嫌啊。」
「有小桃在,還有院裡那隻大狗小黃,哪需要避嫌。」
劉生生抿嘴翻白眼,算是拿她沒輒,紀星鶴自己整理了耳際頭髮,又說:「唉,真可惜你只喜歡男人,不過當閨蜜也是不錯啦。」
「妳說閨蜜?非也,我再怎樣也是條好漢。實際說來,應該是妳跟我像好哥兒們才是,畢竟妳除了樣貌也沒有哪一點像女的。」
「哦,那萬一你愛上我可怎麼辦?你愛的是男人心呢,還是男人的身子?」
紀星鶴特別喜歡捉他語病,他睨著她回答:「身心都要男人我才行。妳,哼,不及格。」
「別嫌棄嘛,我有幻肢啊。幻肢。」
「啊?」
「嘻嘻嘻。」紀星鶴不管對方聽不聽得懂,有時說得開心就自顧自的笑起來,所以劉生生也懶得一一求解釋。他們倆到了常去光顧的小攤子吃點心,聊起前些日裡趙公子的事。
描述完事情經過,劉生生嘆道:「不曉得年糕哥哥他去哪兒了。又沒吃過苦還亂跑,希望那幾位姐姐找得到他,要是能平安無事就好了。」
紀星鶴隻手撐頰回說:「你不是懂方術?派了式神去找怎樣?而且你不是見得到鬼神,問問祂們呀。」
劉生生冷眼睨她,解釋道:「妳當我萬事皆通,要是神通廣大我早就發達了。式神那可不是誰都做得到,我光是顧好自己五臟廟都沒空了,還修煉式神哩。還有我的確看得到祂們,可不代表我能跟祂們溝通啊。」
「咦,原來不能溝通的?」
他微微點頭輕哼,強調著:「我充其量,就『只是看到』而已。可是我覺得徐染八成能嗅到祂們的存在。」
「噫?保長用嗅的?他是狗嗎?」
「噗咳。」劉生生剛喝了一口甜湯,立刻被她的話給嗆住。
紀星鶴若無其事走到他旁邊幫他拍背,然後坐回原位又接續話題:「那麼,你還住保長家嗎?」
「怎麼可能。」劉生生咋舌,他說:「才住第一日趙年糕就跑了,我也不好意思再賴著不走,隔天我幫他做了早午飯就離開,再後來我攤子生意差也不去集市擺攤,已經好一陣子沒遇著他了。」
「這樣啊。我也有好一陣子沒見著你,你不做生意都忙什麼?撿栗子?」
劉生生笑道:「除了這個也在山裡幹活兒,反正靠山吃山,近來找我解決疑難雜症的人也少了,我反倒落得清淨,畢竟我也不想成天撞見鬼神。」
紀星鶴聽他這麼講就問:「說到這個,你當初是真的打算喚回真正的紀星鶴吧?」
劉生生瞇眼,留意旁人並沒注意他們,使了一個眼色提醒她,她反笑道:「沒事的。他們聽不懂的。」
「哼。」劉生生撇嘴不管她了。接她的話說:「一半一半吧。起初是覺得情況古怪,一般剛往生的靈都會在附近,可我卻沒見到她的靈,又聽聞紀家一連串不幸,覺著也是可憐,所以就想演齣戲安慰他們,就算召不回魂,裝裝樣子暫且讓活著的人安心也成。」
「不是因為紀家能給的報酬不錯嗎?」
劉生生望向遠方,神態清高的回答:「這只是個促成的因素,聖人也得吃飯才能活啊,小姑娘。妳當聖人不會吃喝拉撒的麼?更何況我只是個見鬼的江湖術士。」
紀星鶴就喜歡把「劉森森」問到出現疲態才高興,她笑了起來,把最後一塊點心吃掉,可惜道:「唉,我也希望趙公子平安呢。還沒跟他交朋友他就不見了,唉。」
「妳不是連他都能覺得好看吧?小花癡。」
「他很清秀呀。也不是不好看的樣子。」
劉生生扯動一邊嘴角笑道:「呵,罷了,連徐染那片胎記妳都能覺得它麵,趙年糕恐怕也能被妳說得秀色可餐了。之前被妳說我生得俊俏,我還覺得開心,現在一想都覺得好笑了。」
「什麼嘛,我還是有基本審美觀,我只是很會欣賞各種美好的人事物而已。」
「是、是。」劉生生敷衍,心中浮現徐染的事而有些心緒浮動,還不是被徐染搭救,而是徐染把寢室旁小書房讓給他睡的片段,當時徐染在幫他整理枕被吧,而且還嫌他囉嗦問了一堆話,明明用那種不討喜的模樣及表情對著他,怎麼他卻討厭不起來……
「我就不喜歡他那樣。」劉生生像是說給自己聽似的,又道:「他是想就近監視我有沒有搞小花樣,肯定是。」
紀星鶴不懂他忽然間的火氣是怎麼回事,低吟了聲不搭話,劉生生又說:「聽說他跟家人關係不好。我還聽說他一些八卦,比如他出生的時候──」
「森森,你嘴上說討厭他,可是我覺得你挺在意他的。」紀星鶴講完視線越過劉生生追著一個定點跑,好像被某個東西吸走注意力,看得出神,連聲調都變得縹緲,她道:「森森,你快看那人。」
劉生生不及反駁她的話,隨其目光回頭望去,一時看懵了。
「哇……」
他們一同注意的對象朝他們走近,那人頂著光頭,一手持佛珠,一手托缽念了句佛號,是個貌美無比的和尚。紀星鶴從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和尚,內心已經淚流滿面,沉痛的看向劉生生,而劉生生看懂了她的心:「為什麼這麼好看的人是和尚?為什麼好看的人不是喜愛同性就是和尚?為什麼?這世界有何毛病?」
劉生生汗顏,卻覺得這和尚好像似曾相識,他摸了摸兜裡分文皆無,窘得看回紀星鶴,她才摸出自己把蝴蝶繡成肥蛾的錢囊出來供這位美和尚,又客氣的問:「這位大師,要不坐下來讓我們請你喝碗糖水?」
那位僧人向她點頭致謝,又轉頭跟劉生生說:「劉施主,不記得貧僧了麼?」
這麼好看的人,哪怕是個光頭和尚,劉生生還是會有印象的,但他一時記不起來,還得等對方點醒,或許是因為當時他相當落魄,許多事情都不願再回想的緣故。
劉生生澀然一笑,說道:「想起來了,原來是空月啊。」
紀星鶴眨眨眼不解的來回瞅他們倆,那人又對她道:「空月只是個雲遊僧,曾與劉施者有緣邂逅,沒想到今日又能與劉施主相逢。」
「那你們很有緣嘛。」紀星鶴請空月入座,劉生生心裡嘀咕:「江湖人四大忌諱,道士、和尚、女人及小孩,我勉強算是個道士的話,這桌就佔了三個。」
劉生生拗不過紀星鶴追問,簡略交代了一句過去:「就只是一面之緣而已。約莫兩年前,我還沒來到白水縣之前,在野外遇上空月被妖怪追著跑,我順手救了他。」
實際上是劉生生撞見妖怪想吃和尚,那和尚沒死就拖著一塊兒逃跑,碰巧他又擅長逃命,壓根談不上是救命的事,不過他做生意慣了,習慣加油添醋。對面空月是出家人,一點都不在意這些,反而順他的話說:「當時多虧劉施主,貧僧逃過一劫。」
紀星鶴的重點卻不在細節,驚訝低呼:「哇塞,真有妖怪啊?」
「深山野嶺的,出現什麼都不奇怪吧。」劉生生撇嘴說:「空月,你怎麼到這兒啦?」
空月淺淺一笑說道:「貧僧是雲遊僧人,出現在哪兒都不奇怪。」他生得五官端正秀麗,眼眸細長、目光溫柔,皮膚像玉一般溫潤,袈裟更是纖塵不染,著實看不出是長年在外雲遊的僧人。
劉生生瞅向紀星鶴就露出「果不其然妳又發花癡」的表情,紀星鶴不覺看空月看得出神,這空月看起來好像一尊玉雕的菩薩,出塵空靈,可是有些角度乍見又顯露出幾分妖嬈。
而吸引紀星鶴的就是那分妖嬈,她真沒見過哪個和尚有這種矛盾的氣質,雖然想問劉生生他們相識的細節,可是當著空月不好問出口,若是她在荒山野嶺遇見這麼一個人,管他是和尚、道士都會以為是妖怪或山神的……總之不像是人。
而劉生生則想起她說過那什麼好看的人剃光頭也是好看,接著就把視線投向空月,空月也報以微笑回瞅,劉生生點點頭道:「果然。」
他見空月一臉不解,就把紀星鶴之前的話重敘一遍,空月謙遜道:「施主謬讚了。皮相於出家人而言不過皮相。」
劉生生笑著接腔:「沒錯,再說容顏易老。可你不稀罕,別人稀罕啊。這樣的皮相生在你這個和尚身上委實浪費了。」
「阿彌陀佛,劉施主說話還是和從前一般率性爽直。」
「我怎麼一點都不覺得你在誇我。」劉生生說:「我想去一個地方繞繞,你們要一起來麼?」
紀星鶴最愛湊熱鬧,自然點頭跟上,空月也不囉嗦跟著他們走,同行時劉生生眼珠轉了一圈,問空月說:「空月,你看紀小姐與一般人有何不同?」
空月答:「並無不同。」
「要是我說她是借屍還魂,而魂魄早已不是紀星鶴本人,你可相信?」
「信。」空月答話的同時,紀星鶴對劉生生突如其來的爆料感到詫異。
「為何相信?」
「劉施主不會無故誆騙貧僧。倘若被騙,貧僧亦無損失。」
劉生生聽完並無喜色,有點落寞的噘嘴嘀咕:「是啊,姑且一信又何妨,也沒損失不是。」話聊著就來到雲月樓,那是他們這兒最好的客棧,兩旁岔開的街道也極為熱鬧,一邊是有許多專賣名貴玩意兒的鋪子、各色茶樓酒肆,出入的都是身價不凡之人,另一條街道則是雜貨鋪子、各式小吃,不必花大錢也消費得起的地方,由於聚居了不少異邦人,也是南北往來商隊會停留之處。
與劉生生平常混的市集僅隔三條大街,卻是更為繁華熱鬧的景象,之前雇他驅鬼問事的人也曾用車請他到較遠的地方,就常穿梭經過這一帶,他自己偶爾也會來逛,只是怕多花了錢,總是不敢多作停留。
還沒什麼人帶紀星鶴來這兒見識,劉生生看她一雙眼亮了起來,就跟她說:「今天不是來逛街採買的,妳可別亂跑,萬一走丟我可賠不起紀家一位這麼大的姑娘。」
空月聞言抿笑不語,隨他們走進人潮之中,來到雲月樓前瞅了幾眼再轉向一旁館子,裡頭跑堂的少年一瞧見劉生生就趕緊湊過來,劉生生給了少年一點錢,少年則把一個不起眼的小紙包給他,兩人沒有交談,接著少年就回去忙了。
紀星鶴問:「那是什麼東西?」
劉生生挑了下眉毛,食指蹭了蹭鼻尖回答:「明真教免費給人的清淨符水和符咒,一些有的沒的東西。前些日子,明真教的人來到白川縣宣傳教義,招攬信徒,還搞了這麼一招,拿這種東西免費發給大家。」劉生生攤開紙包瞅了眼,也拿給空月瞧。
空月並未接過手,只是掃了一眼說:「確實有極淡的法力在上頭。不過幾乎等於沒有,附在那之上的,多半是如凡人雜念般的東西。」
紀星鶴睜大眼問空月說:「大師你看得見什麼法力不法力的、那種無形的東西?」
劉生生搶著代答:「感應的啦。空月的修為有點境界,要不也不至於在野外引來妖怪。我說對不對?」
空月苦笑默認,不多作說明。
「唉,最近那個什麼明真教搞得我沒油水撈。」劉生生咋舌,斜眼睨視雲月樓說:「聽說他們教主也來了,就住這兒呢。八成是個大神棍,那徐染怎不管一管,他不是最痛恨神棍了?」
此話方出,就見雲月樓裡有群衣著華貴的人走下樓,繞過櫃檯,樓裡的人待他們都極為客氣,其中一位客人身穿官服,無疑是白川縣的父母官。劉生生等人第一次見到縣官本尊,是個中年人,留了搓短鬚,兩鬢發白,容顏看起來並不顯老,只有眼尾淺淺的紋路在笑的時候皺起,與一縣父母官談笑風生的是個一身白色衣裝的男人,作文士打扮,旁邊跟著的人也是白衣,不過穿的既像道士更像武林門派之人,左右簇擁那名男子。
雖然他們臉上都沒寫字,但見者皆知那幾個就是明真教的教主和護法使、信徒們了。劉生生他們站在館子外隔了段距離觀望,緊接著就見徐染身穿衙門的衣服走出來,還有幾個人與他同樣打扮,應該是其他處的保長們。
徐染似乎一眼就發現劉生生卻裝沒看見,等縣老爺上馬車離開,那群人各自散去,徐染就準備繞另一條道走,劉生生莫名不悅,卻沒上前喊住對方,只是目光死死追著徐染的身影。
「咦,保長沒瞧見我們啊?」紀星鶴看不懂徐染的情緒反應,或許一般人都看不明白,可劉生生就覺得徐染是故意避開他們,所以才有點慍惱。
「哼,我們走吧。」
「就這樣?」紀星鶴覺得沒趣,拉著劉生生在附近逛了幾攤才肯離開,回到他們常活動的範圍後立刻碰到出來找人的紀家女僕小桃,小桃遠遠就喊:「小姐,小姐。」
小桃跑到紀星鶴面前邊喘邊說:「聽說妳去雲月樓了,快回去吧,夫人回來就念著妳一個姑娘家成天往外跑,不成體統,呼、呼。」小桃不時分神偷瞄空月,空月也朝小桃微笑念了句佛號。
小桃臉紅低頭說:「阿彌陀佛。小姐,這位大師是?」
「收起妳世俗人污濁的目光,小桃。我們回家剝栗子吧。」提起空月就讓紀星鶴覺得苦悶,世間美男子都是看得見吃不到啊,悲痛啊。為了小桃好,她決定讓小桃少看幾眼。
最後剩劉生生及空月兩人,劉生生望向空月說:「你在何處落腳?若不嫌棄,就到我那小屋住幾天吧。不過床只有一張……」
「貧僧只要有個能擋風遮雨的地方就已滿足。若有劉施主為伴,幕天席地也是有趣的事。」
「呵呵呵,誰要跟你睡地板。放心啦,我搭床的工夫練過的。」劉生生就這樣又帶了一個客人回他那小屋,以前也跟空月短暫相處過,空月是個特別好相處的和尚,用他的話再強調一遍,就是「特別」、「好相處」的和尚。因為這個和尚能面不改色的吃肉、喝酒,卻一點也不讓人覺得是犯忌。
同樣是佛教,不同地方會演變成不同的方式流傳,這點劉生生是懂的,就好像道士也有分清修苦行的一類,或是能娶妻生子的火居道士,當然他嚴格說是算不上道士,只是略懂方術罷了。
他們兩個弄了些食物,填飽肚子以後,劉生生不知從哪兒搞到棋子,可棋盤是畫在紙上的,拿了石頭鎮著,兩人趴在不太平穩的桌上開始下棋當消遣。空月開口閒聊道:「這次遇見你,總覺得你對我態度不太一樣了。」
「你剛才不是一口一個劉施主、劉施主的喊我,怎麼變啦?」
空月聲調溫潤的笑說:「以你的性情應是不拘小節,改個稱呼有何關係。」
劉生生只是開玩笑,並不認真計較,因此噙笑點頭落了一黑子在紙畫的棋面上,他說:「你覺得我哪兒不一樣?印堂發黑?沾了穢氣?」
「嗯……」空月手執白子,抬眼凝視劉生生,劉生生也抬眸回覷,近距離跟空月那張臉相對,一下子就被那俊美的模樣給攝住了心神,雖然還有理智在,劉生生也覺得不妙,立刻皺眉催促:「說啊,哪兒不一樣?」
「光看面相不準,還得瞧一瞧手相。」
劉生生冷著臉把左手伸出去,空月落了一子,自然的接住他左手觀看手相,指尖描著掌心川字上邊那深刻的紋路說道:「看來你也差不多是要凡心動蕩的時期了。」
劉生生表面鎮定,實則心虛無比的盯著自己的掌心,質疑道:「是麼?我一點感覺都沒有。」
「那紀小姐很是水靈活潑。」空月別有深意的望著劉生生,劉生生心裡明顯鬆了口氣,勾起嘴角跟空月講:「錯了,我就是傻了也不會對她有意的。」
空月輕輕應聲:「哦。」接著又出乎意料的朝劉生生的臉伸手,摸上劉生生的臉頰認真觀察道:「你這面相……」
「怎樣?」
「你喜歡的,是男子麼?」
劉生生小力撥開他的手,漫不經心拿紀星鶴的話敷衍道:「我只喜歡自己啦。什麼動凡心,我看你自己動凡心才是真的。你該不會喜歡上我吧,動手動腳的。」
「開個玩笑而已。」空月淺笑回話說:「施主莫怪。可我方才並非誑語啊,你就像是春心初萌的模樣。」
「是是,我發春,對著錢財發春。」劉生生繼續敷衍,執黑子反攻,但連下了兩盤棋皆輸得淒慘,便不跟空月下棋了。「我睡覺!」
劉生生還是比較厚道的,給空月睡了床,自己拿箱子搭床休息。夢裡他看到空月還俗的樣子,很開心的跑過去想攀談,可是一眨眼對方就變成臉上有一大片深紅胎記的徐染,夢裡的徐染冷冷看著他說:「作個神棍騙吃騙喝也就罷了,我就可憐你要討生活,你喜歡男子畢竟也與我無關,可你竟把念頭動到我身上來,知不知羞恥?」
接著他聽見很多人的罵聲,一回頭看到同是丹川縣的舊識,亦是曾與他相戀過的男人領著同鄉的人厭惡鄙夷的瞪他。
「沒爹娘教的孤子,竟把念頭動到孫家的小少爺身上。也是,就算是妓女也懂得找個有錢有勢的恩客呀。」
「你們說什麼!我跟他清清白白的!」劉生生氣得反駁,那位孫公子卻開口說:「我都不曉得你是用那種眼光看我,想著就噁心。」
「怎麼會、你明明跟我互表過心意啊,為什麼要講這種話!」
孫公子撇清道:「一切只是你的妄想,我沒說過任何讓人誤會的話。」
「因為被人瞧見才不承認麼,原來你覺得這事情見不得人……」
「廢話。」
有許多聲音在罵劉生生,腦子裡揮之不去的就是曾經喜歡過的人說的難聽話,劉生生睜開眼望著八成堆了厚厚一層灰的樑柱,他覺得自己的恐懼和那段回憶如同灰塵,髒得教人不願碰觸。
他怎會把心交給一個隨便都能傷害自己的傢伙,雖是他識人不輕,又歷練尚淺,但那種創傷一次就讓他怕了。他不會再讓第二個人有機會成為另一個孫公子的。想到這兒,腦袋開始醒了,他決定暫時就不去市裡擺攤好了。遠離讓他心亂的源頭,跟空月這和尚學學怎麼讓心思清淨寧和吧。
劉生生坐起來撩了撩長髮,信手梳理千萬縷青絲,轉頭睇向床的位置說:「噯,空月啊,一會兒我們去摘野菇……你居然自己先吃起紅薯了,哪兒來的紅薯?怎麼也不叫醒我!」
空月優雅的坐在床邊吃紅薯,用欣賞的眼光看著劉生生挽髮、為了吃而鬧脾氣,他嚥下嘴裡的紅薯回答:「剛才有隻野狐狸叼來的,恰好附近有不少落葉,我就升火烤來吃。還有剩的都在桌上,你別急。」
劉生生聽見有吃的,心情平穩下來,又疑問:「狐狸叼來的紅薯?是妖怪吧?」
「大概修出靈性了。」空月似乎見怪不怪的微微一笑,那笑顏美好得教人簡直無法注視太久。於是劉生生一挽好頭髮就奔向紅薯那兒,吃完兩人上山野採食物,劉生生帶著一箱工具砍伐樹木,並且不時拿不用的繩子測量林木的密度,選擇供他疏伐的目標。
空月也拿了傢伙幫忙,兩個男人從清早忙到日頭升到頭頂,出了不少汗,乾脆脫了上衣涼快些。空月不僅容貌俊麗,體格也不輸長年勞動的人,肌肉勻稱分佈,即便揮動斧頭也充滿勁道和美感。劉生生雖然也是身材精實,但比起空月居然還差了些,就連個兒頭都矮了一、兩寸。
劉生生把砍下的木材分類,通常先把它們擱在原處乾燥,有空再拖往別處,忙完一上午他又帶空月到山裡一個洞窟說:「這兒是乾燥木材的地方,這山有一半是另一個富戶的,不過平常他們也不管,偶爾上山的獵戶跟樵夫都有自己屯放薪柴的據點,這處是我的,這些木材是我剛來白水縣時砍的。先歇一會兒,等下挑一些回去,差的當柴火燒,好一點的拿來做筷子、湯匙、碗或家具。你若不奉陪的話也無妨,我下午要去溪裡捉魚蝦吃。」
「貧僧沒有別的事,就跟著你勞動吧。你這樣的日子也挺有趣。」
「哼。有趣?累死了啦。要不是不想花錢的話,呼。」劉生生汗濕了一身,連瀏海都因汗水而貼在鬢頰邊,身上肌肉覆了層水光,站姿瀟灑隨意,身形線條也與幾年前不同,抽長的個子和長開的骨骼都讓他更英挺俊朗,在洞窟散射的微光裡也像個玉人一般。
空月見了打趣道:「若那妖怪出現在此,只怕會被優先盯上的不會是貧僧了。」
「啊?」劉生生從箱裡拾起一塊布擦拭頸子跟身體的汗水,像是沒聽真切,又把那塊布翻面遞向空月說:「你也擦一擦汗吧,吹了風感冒就不好了。」
「多謝。」
日子就這樣平淡過了兩天,劉生生沒有再發惡夢,正當鬆懈下來的時候,有天醒來空月不在,有人敲門,他前去開門卻不是空月,而是徐染。徐染話不多,可這一來劈頭就問他說:「為何你多日不出來市集擺攤,做什麼去了?」
劉生生剛睡醒,還以為自己沒清醒正在發夢,往後大退一步指著徐染那張有胎記的臉驚呼:「妖怪啊!妖怪變成保長來吃人啦!」
「……」
君不見、陸
劉生生被突然造訪的徐染嚇一跳,往後大退一步,卻因重心不穩而踉蹌,徐染見他要摔跤就出手把他拉住。劉生生往徐染身上撲,險些迎面撞上。
「我不是妖怪。」徐染平淡表示。
劉生生自然是清醒了,對方的體溫、心跳、呼吸和衣服上被薰過的淡香,都證明眼前這人不是妖怪變的。頰邊是徐染平穩的氣息,但他自己卻慌得手足無措,壓低腦袋兩手搭在徐染肩上撐開雙方距離,動作僵硬的退開來。
「失禮了。」劉生生覺得自己皮糙肉厚應該不至於臉紅,抬頭恢復了平常的笑臉。「你第一次過來,嚇我一大跳。今日不必陪著縣老爺應酬明真教的人了?」
徐染敷衍應了一聲,劉生生看出他聽見明真教所流露的不屑,心裡有點樂,於是又跟他說:「徐染,我昨天在雲月樓見到你。」
「我知道。紀小姐的女僕碰見我也問我她家小姐在哪兒。聽說你給紀家送了栗子跟螃蟹,不時帶山產給他們。」
「紀家人對我很好,禮尚往來嘛。不只紀家,常跟我往來的店家也都送了。徐染,今兒個怎麼特地過來?有何指教啊?先說好我可不再扮女裝啦,那種事我實在受夠了。」
徐染說:「為什麼我沒有?」
「什麼?」劉生生一時不確定自己聽見什麼,徐染說得並不含糊,只是語速加快、聲調放輕,隱約夾雜了些許情緒,但他想八成是錯覺。
徐染一臉自己沒出聲的樣子,重新開口道:「你去查過明真教了?」
「呃、唔,也不算查,只是路過雲月樓看了幾眼。」劉生生莫名心虛,徐染沒接腔就這麼定定的盯住他,他不打自招說:「還有請認識的人幫我弄到他們無償發給別人的東西,就是單純想看看那裡頭有什麼名堂。」
「那你看出門道了沒有?」
「你不是不信這些?」
徐染邊說邊進屋裡,自動把門給帶上,屋子中央有張不平穩的桌子,周圍只有坐墊,他拉好坐墊坐下,比了一個手勢讓劉生生也坐,接著說:「不信是一回事,想瞭解詳細又是另一回事。那時安大人也只是與他們虛與委蛇罷了,實則與我同樣不信任明真教。」
劉生生幫他倒了一杯水,再倒自己杯裡只剩不到一口的量,抿了抿嘴擱下水壺說:「我猜猜你的來意吧。那個明真教近年來有坐大的趨勢,可所到之處總會發生那麼幾件詭異的事情,雖然風聲暫時壓住,但也有走漏的時候,安大人也擔心他們此次來白水縣宣揚教派會再起什麼風波,所以要你跟其他保長們多加留意是不是?」
徐染點頭,劉生生接著講:「你認為我能看出點端倪,想讓我做點什麼?」
話說完徐然又點了下頭,劉生生冷冷笑了下說:「憑什麼啊?我又沒靠山,沒本錢,等明真教一走我照樣混日子,與其跟大門大派正面衝突,不如我避一陣子,靜觀其變。再說了,要是我淌這渾水,證明了明真教那些把戲跟神棍沒兩樣,豈不是我也得一塊兒滾蛋,而且招惹他們還不曉得會有多麻煩。」
話說到這裡,徐染垂眼沉思,他不是沒想過劉生生的顧慮,有這種回應並不意外,所以很快就決定要告辭。徐染一起身,劉生生跟著開口挽留道:「咦,你不是找我幫忙麼?話都我在說,你有什麼想法怎不跟我商討一下?說不定我聽完之後就改變心意了。」
徐染也不是急著要走的樣子,又回到方才的座位坐下,端起杯子喝光水才道:「那日施教主說,白水縣這個月恐有災禍,要死人。」
劉生生立即嗤之以鼻反駁:「屁話。哪天不死人,況且白水縣這麼大,人又那麼多。」
「安大人想再問仔細,施教主卻說時機未到,接著就到南邊一戶陳姓人家去,做了你當初在紀家同樣的事……」
徐染別有深意的望著劉生生,後者詫異道:「你說的、莫非是讓死人復生?」
徐染未語,僅僅點頭。
「那個人活過來了?」
「也是頭七的日子,挑好時辰,開壇做了法術,不過只有明真教教眾在場,連陳家的人也不清楚詳細經過。」
劉生生哼聲道:「這怎麼可能。我不信。」
徐染眼裡浮現笑意,劉生生瞧他那樣就說:「你的表情是在說『你懂我為何不信了吧?』告訴你,那是不一樣的,我承認一開始是想安慰紀家人,希望亡者安息、生者也能放下,雖然是學了點招魂的皮毛,可是絕對沒辦法跟閻王搶人的。不,連鬼差都搶不過吧。現在的紀星鶴千真萬確是借屍還魂了,她魂魄是一個叫秦天敏的女子,來自不同的時空。」
「你安慰人也得收錢?」
劉生生一時語塞,皺眉又說:「那得看交情。交情好的我就收少一點。唉呀,不跟你耍嘴皮,我要說的是天底下絕對沒有什麼能令死者復生的法術,縱然軀殼活了,可那肉身裡的也絕不會是原來的樣子。」
「可陳家那位女子確實是活過來了。不僅如此,和生前的表現也無太大差異。」
「這你信?」
徐染挑眉道:「所以來找你弄個明白。」
劉生生瞇眼,慍惱睇視窗子低道:「真麻煩,看來若不出手查一查,我好不容易落腳的地方就要被他們搞得亂七八糟了。」
劉生生見空月還沒出現,只當那傢伙又去雲遊了,於是動手收拾幾樣隨身用的符紙、道具在他辦事時背著的布包裡,屋子雖然小到一目瞭然,他卻能邊走邊碎念,多是近日沒生意做的牢騷,偶爾瞥見徐染正坐在那兒就再順便酸個一、兩句:「保長真好,有事也可打發手下去忙,這回難為你親自來了。肯定是你也閒得發荒想找事做,要不怎會之前三天兩頭往我攤子跑是不是?對了,是不是你摳門給的錢少,所以沒人想到你家去幫傭?還是因為你話太少,跟你聊十句你才答上一句?說真的,那樣是有些悶啊,你要不去鳥街買隻鸚鵡,陪你說說話呀。對了對了,差點忘了你會看詩集呢,這麼風雅的愛好是不是為了想追哪個姑娘?呼,好像帶這個太沉了,換一樣,你等會兒,我還在想要帶什麼。唔,徐染,你怎麼呆坐在那兒都不吭聲,我說了那麼多,你好歹給個反應啊?」
徐染想也不想就應道:「你話這樣多,不口渴?」
被徐染一提,劉生生悶悶的閉嘴了。徐染見他那憋屈的樣子,心情就愉快起來,稍微挪開注意力到其他地方,就見劉生生那粗糙的衣架上掛了串佛珠,不解道:「屋裡怎麼來的佛珠?」
劉生生走過去把佛珠拿來端詳,好笑道:「肯定是空月落下的。真是迷糊。」
「空月是誰?」
「當然是和尚啊。」劉生生把佛珠收好,一面跟他講:「咦,那天在雲月樓的時候,我、星鶴還有空月都在,你沒瞧見一個相當俊美的光頭和尚?他是個雲遊僧,跟我算是萍水相逢,最近這幾日他住這兒,不過今天一直沒瞧見他回來,八成雲遁去了。」
徐染看劉生生形容那空月時的神情,笑得相當燦爛,心頭有些發悶,他說:「只瞧見一個和尚,不覺得哪裡俊美。」
劉生生回頭掩嘴取笑他說:「你是不是妒嫉呀?沒關係的,星鶴覺得你很好,要不你考慮考慮星鶴?啊、不成,星鶴怕悶。」
徐染又變回萬年玄冰臉了,當即轉身開門走出小屋,劉生生見狀窘得臉都皺起來,自打兩下嘴巴,二話不說背起布包就追出去,邊跑邊喊:「徐染等我,等一下我。我是逗你的,你生氣啦?別這樣,我幫我幫,你讓我幫我就幫,腳長了不起啊走慢點噯!」
徐染確實只是在走路,不過用的是輕功,也難怪劉生生追不上。
與此同時,紀星鶴跟她的女僕小桃在布店挑布料,打算買完布再到隔壁訂一件秋冬的衣服給劉生生,單純是為了還朋友的禮而已,再者也是覺得劉生生一個男人住在郊區,天氣要是轉冷怕他沒衣服穿。
忙完這些回家就讓小桃去吩咐人燒水準備沐浴,紀家雖然人丁凋零,但家境仍是寬裕,有專門洗澡的浴室,她一進浴室就撓著頭皮嘀咕:「娘啊,怎麼這麼癢,也才三天沒洗頭而已。其他人居然更久洗一次頭髮,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她把頭髮都浸濕,再起身歪頭瞅著髮絲在水裡散開的樣子,一個人玩得正開心,卻覺得倒映在水裡的自己模樣不太一樣。她穿越來之前的樣子是和紀星鶴差不多的,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所以適應上沒有太大麻煩,可這會兒怎覺得水裡的自己鼻子更挺了、眼睛更深邃,甚至那神韻都帶著一種殺氣。
她腦子嗡的響了聲,水裡有別人,表情轉為驚恐,張大嘴幾乎要尖叫出聲,水裡衝出一個人把她牢牢箍緊在懷中,一手緊緊摀住了她的嘴巴。紀星鶴奮力掙扎,卻見水中有血色漫延,再看摀她嘴的不速之客,是個模樣俊麗的女人,好看得讓她微微出神忘了些恐懼。
那女人臉色發白,像是很痛苦的樣子,接著無聲的暈厥摔回水裡,紀星鶴重獲自由,可是她從害怕變成傷腦筋,總不能見死不救,於是把那女人撈出了水面,發現這半裸女子身上本來包紮了傷口,可能是她剛才想掙脫,害得女人一用力就傷口裂開了。
「大姐啊,妳是逃犯還是被仇人追殺啊?唉。」紀星鶴喊來小桃,讓小桃多準備一套衣裳,再去請劉先生過來一趟。
吩咐完之後把這女人身體擦乾,先將自己那套衣服給她套上,腰背包紮的白布幾乎被血跡染紅,卻沒有再繼續滲出來的樣子,紀星鶴探她鼻息和心跳確認還活著,就先確認她身上有無危險物品,比如刀劍或不明藥物,她身上僅著一件短褲,藏不了什麼東西。
才片刻的工夫那女人又醒了,宛如驚弓之鳥般的瞪著紀星鶴,雖然還在溫暖的浴室裡,紀星鶴仍被她看得渾身發冷,究竟是怎樣背景的人會有這麼震懾心魄的眼神。那女人捉住紀星鶴的手露出痛苦的神情搖了搖頭,紀星鶴透過她的手感受到不安害怕,於是承諾道:「妳放心,我會保護妳。」
也許是這女人受傷後的模樣激起紀星鶴的保護欲,又基於毫無原由的直覺,紀星鶴覺得她並不是壞人。
「妳的傷泡在水裡很不好,得快點處理。流那麼多血……」
女人沒回紀星鶴的話,只是搖頭緊握住紀星鶴的手。紀星鶴像察覺了什麼,問她說:「妳是不是沒辦法講話?」
女人點頭,紀星鶴道:「妳還有辦法走動嗎?我先把妳藏在我房裡,小桃一會兒送衣服過來,小桃很聽我的話,也不會多問。我還讓她去找傷藥了。」
紀星鶴就這樣把來歷不明的負傷女子藏在自己房間裡,再遣人去請劉生生來一趟,而這時劉生生把徐染氣跑,卯足全力追上徐染,就這麼跑回市裡。只不過早已日暮時分,沒什麼人在外走動,劉生生一個分神追丟了徐染的影,原地打轉了會兒,眼前晃出一道人影,是徐染又折回來了。
劉生生一路跑,又喘又流汗,一手很自然搭在徐染肩頭說:「你能不能……呼、別這樣,我實在是、呵、呼,追不上呀。你這到底跟、呼,跟誰練的武功啊,跑這樣快也不見你、流汗。」
入夜風寒,徐染視力極好,見著劉生生臉上的汗,拿了自己隨身的手帕幫他壓乾,劉生生順手接過來自己擦,邊道:「謝啦。」
其實劉生生是被對方碰得心慌,這人說走就走,忽然又體貼幫他擦汗也許是別有用意,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就心思浮動了。
「你肯幫我?」徐染問。
「幫啦。我喊一路了你沒聽見啊?」
「聽見了。」
劉生生把擦完的手帕塞回徐染手裡,徐染又塞回給他說:「洗乾淨再還。」
此舉讓劉生生暗自咋舌,這傢伙原來有潔癖?他趁徐染還在,趕緊解釋:「我有時忍不住就想跟你開玩笑,就是覺得你是明事理的人,否則我老早就讓你假公劑私押進牢裡了。要是我說得過火了你可以罵回來,不要跑給我追,我追不上啊。」
「我是心煩,想靜一靜。也許找你幫忙太過冒昧也不一定。但你既然開口幫就一定幫到底是不?」徐染說著也一手搭到劉生生肩上等對方承諾,劉生生僵著頸脖覺得壓力頗大,堅持不了只好點頭。
「徐染,有件事想問你。」
「你問。」
「除了第一次見面那時,你後來怎麼沒堅持抓我論罪?」
「那次不過嚇唬你,後又觀察了一陣子,覺得你做買賣的話說得浮誇了些,但與你接觸的人並沒有什麼損失,姑且就放你一馬。若談及鬼神玄奇之事都是罪,那這一帶的寺廟道觀和其他異族教派早就沒有了。他人的信仰我不管,可犯了法的事我就得管。傷天害理的事我也管定了。
「徐染,你這個性好吃虧。跟著你混沒肉吃啊。」
「可你方才答應我了。」徐染神色得意瞅住他,施了力道抓緊劉生生的肩膀,劉生生知道反悔也來不及了。
「陳家離得遠,明天再過去吧,也得跟那兒的保長打招呼才好行事,表面上我是管不上的,只是安大人聽過你這人的事,暗中要我看你是否能出點力。」
劉生生聞言垮下臉抱怨:「方才我追著你幾里路過來,現在你要我夜裡回去?你真是……」
「你這一陣子就住我那兒。」徐染說完不等劉生生反應,直接把人扛到肩上用輕功返回住處,劉生生嚇呆也沒驚叫,只是風勁把他刮出一臉的淚水。
徐染回到家中院內將人放下才看到,還以為劉生生嚇哭了,不覺放輕語調握住他雙臂道:「你怕高?」
劉生生摸摸自己的臉,抬手想把眼淚揩掉,徐染就拿自己的袖子來擦他的臉說:「抱歉,下次不那樣帶著你跑了。」
「我這是風刮的。」劉生生小力撥掉徐染的手,紅著耳根別過臉彆扭解釋。徐染見他確實沒事,問他要睡上回的小書房還是趙年糕待過那間客室,他挑了小書房。這回書房被收拾得更乾淨,只是床榻上的被子明顯換成厚棉被。
徐染問:「需要什麼就告訴我。」
劉生生失笑,寢室跟這間小書房有道門相通,他把徐染送到書櫃旁那扇門揮別道:「沒有,我要睡了。明日一早就出發。」
徐染站在寢室對著那扇門沉思,劉生生在門的另一側同樣陷入沉默,誰也沒挪開腳步。徐染練過武功,知覺敏銳,他曉得劉生生沒走開,心裡有種奇怪的騷動想開門走過去瞧一眼對方的模樣,這是毫無理由的絮煩和心思騷亂,以前沒有過的。
這一頭劉生生則因意識到這空間裡充滿徐染的氣息,又想到方才對方有失分寸扛著他飛跑,又溫柔關心他的舉動,心中起伏就像徐染這人言行落差一樣大。最後想到房裡的燈會把他的影子映到窗門紙上才走開,睡到徐染準備的厚棉被裡。
秋意未深,夜卻寒涼難忍,劉生生心裡還是忐忑,他不想再舊事重演,打算一覺醒來把這些事都給拋在腦後不管了。
次日清早徐染帶他到白水縣南邊辦事,與方姓保長打過招呼後就一同前往陳家瞭解事由。方保長對此事相當好奇,卻又忌諱這種詭異的事情,再說請出來的那位陳女言行舉止與常人無異,無從查起,所以在陳家喝了杯茶就將後續扔給徐染他們去交涉。
陳家的人對待那陳女不若紀家人對紀星鶴一般要緊,交流時明顯有生疏感,方保長走沒多久陳家的人也都散去忙各自的事,就剩陳女在家門前的亭子裡和徐染他們說話。陳女與姿色搶眼的紀星鶴不同,生得小家碧玉,講話溫婉客氣,但對於自身活過來的事也交代不出個所以然來。
徐染看了眼劉生生,劉生生會意後向陳女說道:「聽說妳是妾生的,妳家人平時待妳如何?」
陳女點頭回答:「就是二位所見,雖稱不上親近,但吃穿用度都不缺乏,上頭兩個姐姐和小弟對我也挺好。」
劉生生聽了習慣性看徐染的反應,徐染始終面無表情,不過他看得出徐染沒把她的話當真,因為連他方才都感覺陳小弟及那兩個姐姐看陳女的神態夾雜些許恐懼。
兩個男人與陳女無交情,饒是劉生生再舌燦蓮花也要話題說盡,因此沒有停留太久就向陳女告辭,分別前他走向陳女拿了一個布縫的小袋子給她,袋子極小放不了什麼東西,他道:「這是祈福的護符,姑娘若不嫌棄就收下吧。這在縣裡香火最盛的觀音廟過了香的。」
陳女淺淺一笑收下禮物,目送他們二人並肩離去。
半晌,等那兩人拐彎消失在路口,陳女還駐足亭中,她握著護符的拳頭冒了些幾不可見的白色蒸氣,攤開掌心垂眼看,那小囊竟從中央燒穿了一個洞,洞緣焦黑,她把布揭開扔了,掌心烙了一個動物的圖樣。
「臭道士。」陳女並未開口講話,只是亭裡有個聲音咬牙低罵,周圍空氣又冷了許多。
徐染跟劉生生信步在路上逛,與各式各樣的人擦身而過。徐染問:「你給她什麼?」
只見劉生生眉頭愉悅舒開,嘴角微微勾起,回答:「小小的試探。若她是無辜的普通人,被明真教利用,那東西就真是個護符而已。倘若那軀殼裡的東西不是無害的魂魄,那東西充其量也只是個小小的惡作劇。」
「靜觀其變?」
「不,那太慢了,我可沒閒空夫耗在不賺錢的事情上。要嘛丟誘餌,可是我沒有,要不就設個陷阱,但我能耐有限,所以就挑了最簡單能試對方的法子,給點小刺激。」劉生生找了間酒肆坐進去,扯開燦爛的笑容望著徐染。徐染對他這個笑容了然,無奈的取了錢去叫酒喝,等酒送上之後劉生生才又開腔道:「先不說陳女是否真的死而復生,但凡是魂魄歸體或有東西想佔了那軀體,短時間內和那軀殼也無法完好的契合,魂魄是不穩的,所以我將固魂符術做了些變化,像火烤的釘子一樣把魂魄固在肉身裡,卻又不得相融。簡單說是把那軀殼當成暫時的拘束了。」
劉生生得意說完,見徐染沒怎麼反應,不滿道:「你怎麼沒個反應?」
「嗯……姑且靜觀其變吧。」
「我呿,你還是不信這種東西多少有用是吧。」
「不信。」徐染淺笑,抿了一口酒又道:「你說你看得見,卻無法看出陳女身上有沒有別的東西,那,你見過的鬼神還有什麼?你家祖先見過沒?」
「跟你說也是白說,又不是百試百靈。」劉生生把酒喝乾了,用力擱下酒碗撇嘴抖著翹高的腿,在酒肆門口瞥見了一個人,立刻起身喊道:「空月,噯,空月。」
空月的身影一下子就消失在門口,劉生生拋下付帳的徐染追了出去,想把帶在身上的佛珠交給對方,然而一出門口竟不見蹤影,撓著額角納悶道:「怪了,不可能眼花啊,我年紀輕輕的。」
徐染跟了過來,問:「和尚哪去了?」
「你也瞧見對不對?」
「沒瞧見,是你嚷嚷著空月跑出來我才過來。」徐染讓他少喝酒,兩人邊走邊買些小吃當午飯,一路走回他們熟悉的白川縣北邊。徐染還要到他自個兒辦公的地方,就在雲月樓旁邊街裡有個粹華堂,是間小飯館,樓上就是保長和其他手下平日辦事、百姓求助、投訴的地方。劉生生思量自己反正要在徐染那兒住一陣子,吃住都是一起的,乾脆一起跟了去,一進門有個蓄山羊鬍的掌櫃就親切迎過來打招呼,問候保長吃飽沒有,也曉得徐染是話少的人,徐染點了頭就往樓上走,那掌櫃對劉生生的事也有耳聞,順手把一紙袋的糖炒栗子塞給他。
劉生生很是開心,他年輕就跑出家門自力更生了,很少有長輩疼愛,因此掌櫃印象很好。他慢幾步跟上樓,樓上有個公開的場所擺了幾張桌席,再過去便是一道牆隔起來的走廊,內有幾間廂房。他見徐染就站在走廊出入口不動,湊過去問:「幹嘛?」
徐染斜睇他一眼,一間廂房裡好像聚了不少人在大聲講話,感覺是邊喝酒邊發牢騷,有幾個人的聲音是劉生生也認得的,都是徐染的下屬。
「小聲點,待會兒頭兒聽見就不好了。」一個聲音在勸其他人放輕音量。
隨即有個粗嗓的男人嗤笑:「他一早就拉著那個小神棍去縣南啦。嘴上說不信鬼神,還不是成天追著神棍屁股後面跑。」
「可我覺得保長不是你講的那樣,劉生生再壞也壞不到哪兒去,可能只是拿對方當消遣。」
「你們都忘了?那回死神棍扮女裝時,我們不過取笑幾句,徐染那傢伙居然為了一個騙子當場給我們難堪。也不想想我們幾乎年紀都大過他,他年紀輕輕能當上保長還不是仗著安大人賞識,還有他那張醜得嚇人的長相。」
此話一出竟也有幾個聲音附和起來,劉生生莫名緊張的偷瞅徐染的反應,徐染卻只是一貫無表情的站在那兒不動。那些話就連劉生生聽來都嫌過份,他更惱徐染怎麼像個沒事的人一樣,心裡又氣又悶,卻明白若為了徐染好是不該出面的,一來只讓情況更糟,二來也毫無立場。
徐染餘光見到劉生生表情越來越難看,反倒不覺得那些人說話有這麼刺耳難聽了,眼眸染上溫和的笑意安慰劉生生說:「習慣就好。我沒有感覺。」
劉生生抿了抿嘴,伸手握住徐染的手臂低聲道:「我從來不覺得你生得嚇人。」
「嗯。」
「是真的。你生得比他們都還好看。就算整張臉都是胎記還是比他們好看。」
徐染微微轉頭看他,訝異劉生生會這麼努力安慰自己,難得不帶寒氣的朝他淺笑了下,說:「皮相而已,容顏易老,我早已不在意。不過,還是謝你了。」
劉生生耳根有些熱,還沒緩過情緒就被徐染輕推了下背部說:「走吧,他們聊得差不多了。」
一進廂房,眾手下都忙著藏起心虛的神色,在場倒是沒見到副保長葉朝東,一個手下見劉生生在場,就跟他們說:「昨天有人來這裡留信,說是要聯絡劉生生。今天有個叫小桃的姑娘也來問,不過不便透漏保長您的行蹤,只說了劉生生跟保長您一塊兒去辦事。」
劉生生客套謝過報信的人就要去紀家一趟,暫與徐染告別。劉生生還沒到紀家就看到前往紀家的方向,天空滿是霞雲,半缺的月宛如浮舟淡淡掛在雲海間,每片雲隙都鑲了落日餘暉的金邊,風把雲彩帶出縷縷波紋,好像翩然舞動的彩衣。
據說有人能看得懂雲相,天地之氣本就會互相感應變化,他雖然不懂,但心裡有種奇怪的感覺,直到他來到紀星鶴的院裡見到一個陌生女子才有點明白過來。
紀星鶴或小桃他們都沒見到,甚至那女子自己也看不見,劉生生卻見到了在那女人身後好像有個形影,最清楚的莫過於摀在女人嘴上的那隻手或爪了,那隻非人的手無人的皮膚,覆滿金鱗,好像人的手套上金絲織成的手套,而且指甲看起來很鋒利。
無形中有種壓迫感,但並不像趙熙年給他的感覺那樣難受,他猜測那隻手的主人也許不是普通的妖鬼,說不定是很高強的魔或什麼的?
「森森,你終於過來了。」
君不見、柒
劉生生手裡捧著飯館掌櫃送的糖炒栗子,紀星鶴一見他就如見救星般撲過來,卻是抓起他手裡那袋栗子說:「森森,你好像真的很喜歡栗子。那就邊吃邊說吧。」
紀星鶴在自己地盤一向不拘小節,抓著劉生生手腕往涼亭裡帶,劉生生一雙眼戒備的緊盯那個端坐著的陌生女人。她穿著紀星鶴的衣裳,一樣翠綠色為主的衣裙穿在主人身上就是活潑朝氣,但穿在這女子身上就顯得清雅不凡,宛如仙子。
此時小桃去準備茶水,紀星鶴給他介紹道:「這是我朋友,梁小翠。她沒辦法開口說話,所以有什麼都是筆談。」
劉生生了然,怪不得亭子裡特意備了張矮桌,三個人就坐在柔軟的坐墊上,只有梁小翠面前備了紙筆。紀星鶴說:「其實是我擅自把她當朋友,之所以找你來是因為小翠說有壞東西想害她。」
劉生生一臉無趣的把目光投向梁小翠,他問:「我看得見妳身上有東西,有隻手摀著妳的嘴巴,恐怕是那隻手的緣故,讓妳開不了口講話。妳沒生病,原先也是可以開口說話的是不是?」
梁小翠對他的說法並不意外,聽到自己身上有東西也不害怕,而是穩重平靜的點頭,再來執起筆桿寫了些字句回應:「如先生所言,確有非人之物作祟,還求先生相助。若能復原,他日定重禮酬謝。」
劉生生對一紙承諾相當懷疑,轉頭問紀星鶴說:「妳怎麼跟她認識的?」
紀星鶴把她們相遇過程給劉生生描述一遍,劉生生瞇起眼,重新打量梁小翠,他雖然讀過五術雜書,但都不是深入研究過,只看得出此女必出身權貴,可也覺得出身不凡的人落到躲在平民家中的浴室,恐怕也招惹了相當大的麻煩,若他和星鶴捲入此事,說不定將來也難以脫身。猶豫再三之後,劉生生擺出應酬生客的笑臉婉拒了。
拒絕過程並不順利,紀星鶴一直替梁小翠講話,劉生生無奈望著紀星鶴,梁小翠看到劉生生的態度也覺得失望,但仍勸住紀星鶴不要勉強他,苦笑著跟星鶴搖搖頭。
紀星鶴有些怨懟看了眼劉生生說:「什麼嘛,真不是兄弟。」
「誰跟妳兄弟了。」
「是你說我們算是一對好兄弟啊。」
劉生生無言,起身朝梁小翠拱手拜別:「梁姑娘,雖然我也想幫妳,可我看不清妳身後有什麼,也許時機未到,也許有其他原因,再者我雜務纏身,一時是幫不上忙了。」
梁小翠搖頭報以微笑,劉生生又說:「我認識一個雲遊僧,說不定他有辦法,但他好像又去雲遊,只不過他落了一樣東西在這兒,要是我遇見他,再帶他過來,多個人說不定能研究出解決辦法。」
紀星鶴眼睛一亮,問:「是空月嗎?」
劉生生點頭,準備告辭,紀星鶴拿了那包沒吃完的糖炒栗子跑過來塞到他手裡,用力哼了聲說:「你愛吃你自己吃吧。慢走不送。」
劉生生有些好笑,小聲跟她說:「妳也不必這樣吧。我是真的有雜務,也真的一時幫不上忙啊。」
「你不是不做生意閒得發慌嗎?」
他深呼吸,真沒想到這ㄚ頭隨便一句話都能戳到她痛處,他道:「我是沒生意。但妳也曉得,徐染專給我找事做,我今晚又要去他那兒住一陣子,妳有事就到他那兒找我吧。不過,我不一定幫得上忙就是。我看那隻手只是摀著梁姑娘的嘴,也沒有什麼殺意、敵意,周圍也並無邪氣,也許是有別的緣故,暫時是不會有性命危險,妳……自求多福啦。這兒有張符,擋不了太厲害的邪物,可是放枕頭底下能保安眠,一張才十六文,比張家老麵鋪一碗加肉片的麵還便宜。」
紀星鶴鼓起臉頰,本不想關照這傢伙生意,最後還是掏錢買了,不過是買了要給梁小翠用的,也不知怎的她就是想對梁小翠好,雖說是個來歷不明的女人,但莫名有好感。
劉生生臨走前又小聲提醒了句:「星鶴,妳還是多個心眼吧。做人太好的,通常沒好下場。不為自己想,也為妳家人想,妳不是說已經放棄回去原本的世界了,那紀家人就是妳這世的親人,萬一招惹了麻煩,就算不累及他們,他們也會為妳擔心的。」
紀星鶴聽他一番話深覺有理,只不過她還是壓下心中不安,甩甩頭回說:「我相信小翠不會害我的。你講的我知道了。另外,空月真的去雲遊啦?」
「誰曉得呢。」
「好了,你要忙快去忙吧。」
「妳這現實的ㄚ頭。」劉生生咋舌,捧著糖炒栗子離開紀家。才走到街上就見天色已暗下,有些人家門前都上點上了燈等著還沒返家的親人回來。他心情有些複雜,一般他在外頭奔波,都是天沒黑就回到家裡了,很少走夜路,主要也是因為夜晚遊魂比白日多,他不好走。
這會兒卻發現這一路都不見遊魂,許是跟紀家那位梁姑娘身上的東西有關,那東西雖然感覺不出邪氣,但卻比趙熙年身上的東西還厲害,竟能把整條街的遊魂都逼得不敢出沒了。連走了幾條街路都沒什麼鬼怪的影跡,劉生生反而不敢鬆懈精神,藉著月光走到徐染住處。
徐染住的地方離他擺攤的地方近,僅隔一條大街,從門外看只覺得是普通人家,進了屋才覺得格局大開,主屋兩側栽了槐樹、杏樹和較矮的灌木,一眼看不穿整個格局,樓院間走廊也有草木遮掩,往裡走才看見內院,這偌大的屋院僅住著徐染一人,雖不是大戶人家的格局,但一個人住也顯得太大了。
劉生生眼見徐染家門口就在眼前,不由得加緊腳步,分神想著不知徐染吃飯了沒有,突然被腳前冒出來的白影嚇一跳,是隻小白兔,他的腳險些踩到牠身上。劉生生咋舌道:「哪兒來的兔子,這裡怎麼有兔子,莫不是哪戶人家準備宰來吃,結果跑出來的野味?」
劉生生彎腰想把牠拎起來,那隻白兔猛地撲向他懷裡,白兔實體竟在觸及他身體的瞬間化作虛幻的白霧撞進體內。
「不好!」這不是普通的白兔?劉生生臉色驟變,一下子僵住了。
* * *
徐染坐在自家離主堂不遠的書房看書,書房離大門不遠,他手裡的書只翻了兩頁,實在沒心情閱讀,天色暗得快,不知劉生生怎麼還沒出現。這念頭方起就聽見有人敲門,徐染施了輕功瞬息就去開門,劉生生杵在門檻外不動,他有些不解的瞅了瞅,發現劉生生站姿有些怪。
一個大男人用兩手抓著紙袋擱在胸前,平常沒表情也似含笑的狐狸臉如今無辜的望著人,這能不奇怪嗎?
「不進門?」徐染投以疑問的眼光。
劉生生雙手伸出去把那包糖炒栗子遞給他說:「還留了一些給你的。」事實上是沒吃完的栗子,並不是有心留給徐染。
徐染接手之後側身讓開,等劉生生進門,劉生生雙手屈在胸前,竟像隻動物般雙腳齊跳,躍過了門檻。徐染不動聲色注視他,他憋屈的死瞪著地面又往前蹦跳兩下,恥辱道:「我……我被兔子精上身了。」
「哦?」
「哦個鬼啊!」劉生生背對徐染,丟臉得都不想見人了。
徐染表面沒反應,心裡卻笑了,但不是取笑,而是覺得第一次見到劉生生也有挫敗、脆弱的時候,覺得挺新鮮有趣。他關好門上前關切道:「你沒有方法驅走兔子精?」
劉生生轉頭亮著眼睛問他說:「你肯相信有兔子精?」
「不知道,不過確實好像聞到一股青草味跟動物毛皮的味道。方才你經過身邊就聞見的,淡得像錯覺。」徐染湊近他頰邊嗅了下說:「確實有。」
劉生生扭頭羞恥喊道:「不要這樣聞啊!」
徐染站直,收回逗弄對方的心思說:「不是懂得符咒跟方術?」
「我沒帶齊,那些東西不在身上。白天就這麼回去也丟臉,又不能再走夜路,你想個辦法帶我到附近大廟吧。還好兔子精修為低微,只是影響了我的舉止,我意識還是清楚的,這可能是有人存心惡整,說不定就是那陳女的把戲。」
徐染若有所思盯著劉生生沒吭聲,劉生生不安道:「你還是不信我?」
「與其說是不信,倒不如說是不能理解這樣的事。其實,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可我從未遇過,加上太多招搖撞騙的傢伙,所以我一向不輕信這些事情。但你這模樣實在……呵,也不像是自己演的,姑且照你說的做吧。」
劉生生窘了,叫道:「你、你剛剛是不是笑了?你笑我?」
「你聽錯了。」
「我明明聽見你笑我,男子漢敢做敢當。」
「我只是呼吸大聲了點。」
「騙人,習武之人哪會連吐吶都失常的。可惡……」劉生生硬是僵在原地不走,徐染看他這樣也不是辦法,不覺放輕語調哄道:「你儘管隨意活動就是,我保證不笑你,這院裡也沒人會瞧見。」
劉生生信了這話,往前又蹦蹦跳跳一段距離,跳上主堂的階梯回頭看,徐染果然面如冰山走來,他忽然發現徐染這個性也是有好處的,正生出不少好感,徐染就朝他攤手問:「要不乾脆我抱你回房?」
「不必。」劉生生翻了白眼,這傢伙存心讓他更丟臉啊。他寧可自己跳著回小書房,因為羞恥,所以跳得快,徐染亦步亦趨跟在後頭,回房時竟絆了腳,眼看他俊俏秀挺的鼻子要直擊地板,徐染快手把他撈住。
「呼,嚇死我。」劉生生邊講邊拿雙手抹臉,那動作就像兔子洗臉一樣,毫無自覺完成了洗臉裝傻的行為以後,轉頭對著徐染露出尷尬的表情,訕笑了下。
徐染說:「餓不餓?廚房有秋天剛採收的白菜。」
「我呿!」
「看來你會不自覺的做出莫名其妙的事。」
經其提醒,劉生生害怕道:「萬一睡到一半我去跳河該怎麼辦。」
「要不,跟我同一張床將就吧。反正明天必然要解決你這毛病的。」
「這不是毛病,是兔子精作祟。」劉生生瞟他,鼻子跟嘴巴靈活的動著,好像小兔子會有的表情。為了安危著想,徐染讓劉生生跟自己擠一張床,劉生生睡床裏,兩人脫了外衣跟鞋襪準備就寢,徐染掛好衣服坐回床邊,準備拉被子睡覺,哪曉得旁邊的青年居然趴跪在那兒,成了一個相當難忽視的存在。
徐染不愧是徐染,冷靜的棉被給他蓋好,劉生生被蓋得像個大包子,他雙手抱頭悶聲叫喊:「噯呀、我不是自願這樣的,我想躺下、可就是躺不下去啊,怎麼回事兒啊真是……」
「兔子是不會躺的,因為危險,而且身體又嬌弱得可以。」
「我不是兔子。」劉生生咬牙反駁,雖知徐染無心,可那句話好像直接喊他是兔子,真像在罵人了。
室裡只留了桌上一盞小燈,徐染背著光讓人看不清眼裡的笑意,他說:「我幫你?」
「好、快快,我想躺下來。」
徐染的手緩緩伸向劉生生頸後,用低柔沉穩的嗓音指示道:「別緊張,放輕鬆點。」
「你、做什麼啊?呵呵,有點癢啊,這是做甚……嗯嗯,按摩?挺舒服的。」
徐染的手指略施巧勁的按揉劉生生的後腦杓、頸背的穴道,抱著嘗試的心態,而劉生生真的一臉享受放鬆渾身肌肉,趴跪的姿勢也慢慢改變,雙手開始往前扒,撓了撓枕頭,接著腳也向後伸展開來,好像趴著伸懶腰。
為了讓劉生生更鬆懈精神,徐染難得主動開口閒聊:「以前我養過兔子。」
「當寵物?」
「養來吃的。」一時順口答錯方向,徐染覺得劉生生又繃緊肌肉,又帶開話題說:「不過最後沒吃掉。」
「那怎麼不見兔子?養死了?」
「覺得吃不下就送走了。」
「吃不下?」
「嗯。因為看起來太嬌弱了……」徐染還在思量怎麼解釋,劉生生就哈哈笑道:「你該不會是因為習武之人不對手無寸鐵又弱小的對象下手,以至於無法親手宰割吧?那其他的你怎麼辦?所有動物對你來講應該多數是弱小啊。」
「若有必要就請屠戶代勞。」
「哈哈哈。徐染,你指力不錯,是不是也會點穴?」
「略知皮毛,但不精通。」
閒聊間,劉生生已經背貼著靠牆的床架側躺,幾乎閉起眼來享受按摩,而徐染為了能觸到他的穴道方便施力也傾身湊近,不知不覺兩人的距離縮短不到方寸,劉生生感覺徐染說話的氣息吐到面上,意識到以後陡然睜開眼,徐染則淡定垂眸覷他,兩人一時無語。
「還要麼?」徐染稍微停手詢問,他用詞過於簡短,雖是無心,卻令氣氛更加曖昧。
劉生生無法自主的燒紅了臉,拿手輕輕推開徐染的胸膛說:「這樣就好,快睡快睡,等我解決了這兔子精非得還以顏色不可。」
「你是不是臉紅了?」
「氣的。」
折騰了一陣子,兩個大男人才得以睡下,只是劉生生非得側臥不可,而且背對牆面才安心,所以只能面對徐染的方向。他其實睡得不深,心情亂得可以,這床帳充滿了徐染的氣息,有淡淡冷杉香氣,似乎徐染也說過他身上有類似的味道。
這是不是也算氣味相投?劉生生這般胡思亂想,破曉前才真正睡熟,徐染早已醒來,只是見他熟睡不忍吵醒他,就逕自外出張羅早飯了。
才一會兒的工夫劉生生就把被子踢開,他是被冷醒的,雖然想撈回被子繼續睡,可被子整個被他踢到床下,索性起來穿衣洗臉。他在院裡的井邊打了些水,秋水冷冽,洗完臉整個人都清醒過來,這院裡空蕩蕩的沒有人氣,周圍草木本該蕭瑟,卻因離井不遠的樹換了新妝而顯得風雅,金橘或火紅的秋色染上烏桕樹。
這烏桕樹似乎樹齡不淺,看來是年久歲深,盤踞內院一隅,秋季正是它葉子染紅時,微霜未落它先紅,十分漂亮,又別名虹樹、木梓。樹梢正結了不少熟果子,外層假皮是黑色,還未熟至裂開,但以有不少鳥兒在樹上啄弄。
劉生生在樹下跳了跳,把那群鳥兒嚇跑,一轉頭就見徐染買了包子回來,還帶了些小米粥,從主堂後門往他踱來。他看到徐染下巴、鬢頰都是青影,取笑道:「還真的天天都得刮鬍子啊,也不過一晚你就能冒出鬍渣子。先前我來也是看你一早就得起來修面,看來要是有妖精想吸取陽精肯定是要挑你這種人了。」
「貧嘴。」徐染淡淡略過這話題,朝人喊了聲「來吃飯」就踱回主堂。徐染吃東西並不是狼吞虎嚥,如果光看他細嚼慢嚥的樣子,會以為他真是哪戶好人家的郎君,但劉生生就不懂他怎麼吃得比自己還快,一碗小米粥加兩個肉包子就結束早飯,接著撇下劉生生走去書房。
劉生生邊吃邊觀望前面大書房的動靜,揚聲問:「噯,你忙什麼?」
徐染沒應聲,劉生生起了好奇心,趕緊把剩餘的粥扒到嘴裡,鼓著腮幫子一蹦一蹦跳去前頭湊熱鬧。他看到徐染在撬地磚,灰白色的地磚刻著花紋鋪好好的,卻被撬出幾塊。劉生生之前沒來過書房,他瞧見被撬磚的那區是書房裡供香及花的地方,雖然有個臺子在那兒,但通常並不坐人,而是在這空間留一道清明之境。徐染把那平臺前方的磚拿開,從地裡抽出一個修長木匣。
此時劉生生感覺冷,發自本能的警覺與害怕,但他發現這股不安不屬於他,而是屬於身上精怪的,所以強忍住壓迫感不走出書房。徐染這時將木匣蓋子滑開,取出一把長劍,其鞘烏亮得好像上過一層油,他一握住劍柄,劉生生不由自主往後退,稍微腿軟靠在門框上。
「聽說,有靈氣的寶劍能鎮邪。」徐染背對劉生生說:「我雖不信,但你若真的沾了邪物,倒是可以試試這口劍。」
語畢,劉生生只聞長劍出鞘時的劍鳴,他連劍身和對方動作都沒看清楚就迫於兔子精的本能,轉身要跳走,徐染把人往屋裡扯,只覺風中有股異味隨怪風往外竄,憑直覺朝那陣風劈劃,遠空中彷彿聽見細微的喊叫,但徐染不以為意,回頭睇視摔在地上揉屁股的劉生生說:「那兔子精還在不在?」
「被你刺傷啦。」劉生生揉著屁股站起來,摸摸嘴臉跟踏步,發現自己不受精怪影響,甚是歡喜,繞著徐染跑圈圈,喊道:「噯,真有用噯。你那啥寶劍啊?太好了,這樣我就不必出門丟臉啦!」
「稱不上寶劍。年少習武時,有天它自己出現的。」
劉生生傻眼,湊上前捧起已經歸鞘的劍端詳,疑道:「連劍都能這樣來歷不明,你還敢用?萬一是妖怪給的怎麼辦?」
「我不相信你那一套。」徐染說話間帶著笑意,又道:「總之是賺到了。」
「走,我們再去陳家看那女的情況。」
劉生生拉著徐染趕緊去陳家,但陳女稱病不出。他們倆一時無計可施,劉生生又去了雲月樓打聽消息,似乎一無所獲,只得暫時回來。是夜劉生生搬到徐染寢室隔壁的小書房休憩,次日清早徐染就被詭異的雞鳴擾醒,走出來一看,居然是劉生生半瞇著眼蹲在井邊上學雞叫。
「你什麼毛病?」徐染問完才想到這傢伙八成是又中招了。看來這回是雞精?
徐染在不驚動他的情況下去廚房抓了把粟米,引那雞精到書房外,進去祭出那把長劍來,按前例把雞精嚇跑了。劉生生懵懵醒來時正維持雙手屈起模仿雞翅拍動、逃跑的動作,他抬頭望著庭院圈起的天空濛濛的亮,回頭看徐染正持黑鞘長劍抱胸而立。
「我看你睡時就抱著這把劍如何?」
劉生生這回撓了撓眉心很是尷尬,訕笑道:「不好意思,老這樣麻煩你。把劍擺床邊就行了,先謝過。我今日就回去備齊東西,時候還早,我這就去煮飯。」
徐染喊住他說:「今天就算了,臉洗一洗,一塊兒出去吃吧。」
「我好幾日沒生意,沒錢……」
「傻子。你在我這兒的一天,我就管你吃住。」
「……嗯。」劉生生沒回頭,難為情的跑到後院去洗臉更衣了。照他個性來講,聽到有人管吃住該厚臉皮開心才是,但剛才卻彆扭了,總覺得徐染待他如此,他承諾要查明真教的事卻毫無進展,心裡真不想讓徐染覺得是空忙一場。
徐染帶劉生生去吃早飯,他見劉生生沒吃多少東西,關心道:「不合胃口?不想吃?」
劉生生隨便敷衍說他吃不多,徐染似是怕他餓著沒力氣奔走,又多買了一個大餡餅讓他帶著才去處理自己的公務,一早大概就往粹華堂去,而劉生生回山區小屋前繞去紀家關心紀星鶴那兒的情況。
紀星鶴不知用什麼說法把梁小翠的事向家人交代了,帶著梁小翠同進同出,為了支撐起紀家的生計,從族中長老那兒接了一間鋪子來做,跟著老伙伴開始學習,一開始就讓她先學看帳本,那間店專作女人生意,尤其是外地來的胭脂、布料、飾品,因此還得跟外地商人應酬。
所幸紀星鶴並不怕生,劉生生知道她暫且過得去就先回自己住處拿東西,再跑到縣南邊去找陳女,一樣的理由見不到那陳女,劉生生就跟周圍人打聽有無異狀,途中撞見方保長領了十幾個手下在追捕飛賊,當即有了靈感想回去找徐染商討。
回去時經過雲月樓,樓上有個人喊住他,雖然車馬喧囂,那喊聲仍能恰恰傳到他耳中,抬頭看去,是手執杯盞的空月正倚著欄杆朝他微笑。
「劉施主,上來喝一杯?」空月的笑顏在陽光下特別晃眼,劉生生直覺他是在喝酒,想也沒想就跑上樓去。空月坐的是好位置,能俯瞰繁華街景。劉生生頭一次來雲月樓,這地方高「貴」得讓他有點不自在,空月讓他隨意入座,他不覺繃著臉問:「空月,你怎麼在這兒?你知道這裡可不是你我這樣的人能恣意來去的地方啊,唉,還點了滿桌酒菜……」
劉生生驀然瞪著桌上佳餚地驚呼:「你一個和尚點什麼酒菜啊,還吃得這麼高興!」
「別這麼大驚小怪的。」空月語調輕淺溫和,也給劉生生倒了杯酒遞過去,微笑安撫:「喝杯酒壓壓驚。都多大人了,如此毛躁。」
劉生生冷冷睨他,勉為其難接過酒,又覺得實在不想被嚇到自己的罪魁禍首這樣講,咋舌說:「今年生辰一過就及弱冠。」
「那還真是大不了多少歲。」
「……說得好像你比我大許多,貴庚啊?」
「不重要。」空月淺笑,啜飲美酒睇視對面的青年,又道:「這是人家請我吃喝的,我若不好好享用豈不浪費?」
「光明正大吃葷啊你。」
「酒肉不過穿腸過的東西。」
「那女人的滋味你也曉得了?」
空月又是微笑不答,表情很和善,反而更讓劉生生感到可疑了。
「空月。」劉生生想起一事,問他說:「你知道明真教來白水縣了麼?」
空月點頭,劉生生繼續聊:「你有沒有覺得哪裡奇怪?」
「奇怪?」
「比方說,明真教有沒有什麼動作很可疑,是不是散佈謠言、妖言惑眾,弄得人心不寧好趁機招攬信徒。」
空月好笑道:「他們不是原本就如此,有何奇怪?」
「唉,看來你是不打算管。那談別的吧,我有個朋友,她新結交了一個朋友,這個新的朋友惹了點麻煩,不是病痛的麻煩,你方不方便隨我去她那兒查一查?」
空月無奈一笑,回說:「難得你這般信賴我,我當然願意助你一臂之力,可我正在找尋一件事物,不瞞你說,我也是為此才經過白水縣的。方才收到了一些風聲,所以打算吃完這頓飯就動身的,實在對不住你了。」
「這麼巧啊。」劉生生擺手訕笑道:「那算了。不勉強。祝你一路順風。啊,對了,你落了東西在我這兒。」
劉生生將佛珠取出來交還給空月,空月僅是淡淡瞥了它一眼就莞爾道:「這個你就留著吧。當作是先前借宿的報酬。我說過了吧,你紅鸞星動,卻不僅如此,還有劫禍將生。這佛珠說不定能帶給你一點運氣。」
「劫禍?」劉生生並未將其預言放在心上,隨手又將佛珠收起來,謝道:「那我收下,就當個紀念。謝謝你啦,空月。」
空月又舉杯淺啜,低吟著:「像你這般有趣的人,要是太早消失就沒意思了。」
劉生生執筷狂掃桌面飯菜,沒聽清楚,問說:「你講什麼?」
「你若喜歡這桌菜,一會兒請人幫你打包,別著急,噎住就不好了。」
午後,劉生生捧著幾層食盒,腳步輕盈返回徐染住處,吃飽喝足,就倒在小書房裡的榻上一覺睡到天黑。天一黑徐染就回來,一室無燈還以為劉生生不在,結果聽見響亮的打呼聲,點了燈才找到趴在榻上睡熟的青年。
劉生生睜開眼看到徐染就傻呼呼笑著,跟他說:「徐染,我給你帶好吃的回來。」
徐染見他犯傻的樣子也沒講什麼,任由劉生生拉著自己的手往廚房去,在廚房那兒就著大桌子把食盒打開,給徐染添飯佈菜,自己卻支手撐頰看著徐染吃。
徐染吃了幾口挑眉覷他,他解釋道:「你吃吧,你吃,我很飽了。」
徐染吃飯時,劉生生開了話匣子,把一天的行程都交代一遍,徐染在聽到空月兩個字時打斷他說:「那和尚,你把東西還他沒有?」
「還啦。」劉生生不知是否錯覺,好像看到徐染表情像鬆了口氣,又接著講:「可他叫我留著別扔,說什麼我有劫禍。不拿白不拿,我就拿了。」
徐染一口飯嚼了半天才嚥下,欲言又止盯著桌面半晌道:「下次還他。有我看著,不會讓你出事的。」
劉生生愣了下,隨即揚笑調侃說:「是啦,白水縣還有哪個保長如你這般可靠的。所以小的我有一事相求,你要是答應的話,說不定今晚能查出一些東西來。」
這話一聽就覺得不是好事,徐染淡淡應道:「等我喝完這碗湯再講。」
劉生生的要求,居然是要徐染帶著他去夜探陳府。徐染可是身負保長職責,怎可能幹那種偷雞摸狗、夜訪姑娘閨閣之事,這簡直比登徒子還要下流不成體統。但劉生生纏著他說了堆似是而非的歪理,也不知徐染是被影響了,還是拗不過劉生生蠻纏,又或者自己也想搞明白陳女身上發生的怪事,所以點頭答應了。
以徐染的輕功要多帶一人潛入平民百姓家,根本是輕而易舉的事,而且一入陳府不久就發現陳女似乎並不在閨房,兩人生疑,一個弱女子夜深人靜時不在房裡睡覺,難道夜會情郎不成?
徐染一進房就皺眉說:「有股臭味。」
「呿,這是人家香閨,分明只聞見花香跟胭脂的味道,哪可能臭。」
「就是臭。」徐染忍不住打開窗子透氣,卻一點都沒減輕讓他厭惡的味道,他又向劉生生抱怨了一遍:「畜牲的臭味。真的有。」
劉生生停止猜想,也讓徐染別囉嗦了,分頭查找。他和徐染兩人在她房裡摸索了盞茶的時間,劉生生在黑暗裡低呼一聲:「徐染你過來。」
徐染一下子就到劉生生身旁,劉生生拿了一樣東西給他瞧,語氣難掩興奮的說:「你一定沒看過吧?小姑娘的褻衣。」
「……」
「怎樣?害不害羞?」
「你不是喜歡男人麼,翻這些做什麼,下流。」
「你生氣啦?害羞了對不?嘻嘻,惱、羞、成、怒。徐染啊,有沒有心儀的姑娘?」劉生生對徐染勾肩搭背的,覺得好不容易逮到機會逗弄這塊萬年玄冰,怎能放過。
「別弄亂人家衣裳了。我找到這個。」徐染似乎沒發脾氣,以無比淡然的態度澆了劉生生一頭冰水,拿出幾張疊在一起的紙給劉生生研究,他道:「很像我曾在你攤子上見過的東西。」
「哦?我瞧瞧。」
黑暗中,徐染感官比常人更為敏銳,直覺有東西接近,當即抱起劉生生低聲提醒:「此地不能留,帶著東西先撤。」
不過瞬息,陳女的閨房恢復原本的狀態,所有東西幾乎都沒有被挪動過的痕跡,接著房門有人推開,陳女並未邁步進門,而是在房門口佇足,仰首嗅了嗅空氣,冷眼低喃:「有人的氣味。男人的氣味。」
君不見、捌
陳府外頭老樹有微風拂過,枝葉發出幾不可聞的磨擦聲,樹冠裡藏身兩個男人,其中一人恰好著黑衣勁裝,長髮一絲不茍的高高挽成髻,壯實有力的雙臂箍緊著一個頭纏布巾的青年,青年穿著深青色衣衫,手足無措被抱緊。
黑衣男人是徐染,黑夜裡看不清他臉上佔據眼睛和半邊臉龐的深紅胎記,只有一雙炯然若星的眼眸,而另一個被拎上樹的青年就是近日客宿他住處的劉生生了。劉生生覺得徐染好像在抱一頭牲畜般揣著自己,悶悶的掙扎起來,徐染稍微鬆開力氣讓他挪動姿勢,他兩腳才沾到了樹枝上。
儘管今晚月色矇矓,劉生生還是依稀能察覺自己落腳的地方太高,吹來的風忽強忽弱。徐染一手環過他背後穩住重心並觀望陳府,陳女的閨閣始終沒有亮燈,但他確定現在不是再度潛入查探的好時機,只得再觀察一會兒,就在這時劉生生壓抑的低呼:「徐、徐染,抱……抱緊我啦。」
劉生生主動挨近,不顧顏面的抱住徐染,嘴裡嘀咕:「這裡太高了,你就不能挑個好點的地方落腳麼?摔死了你怎麼賠。」
「有我在,摔不著你。再說高的地方看得清楚,而且這裡恰好有棵老樹,方才進陳府前我就留意過環境,這是再好不過的地方。」
劉生生閉緊眼睛,渾身僵硬低罵:「我這樣看不到啊。」
「你果然怕高。」徐染語氣帶著笑意。
「廢話,任誰在這樣的高處都會怕,那是因為你懂武功又會輕功。」
「噓。」徐染讓他噤聲,同時收攏手臂把人抱緊,懷裡的人並不是肢體柔軟的少年,而是和自己同樣成熟健朗的男子,徐染很清楚這點,但是當兩副身軀貼得幾乎無一絲縫隙時,他還是不由自主的分神了。
這和與人肉搏相鬥或是競賽不同,他只是為了不讓劉生生摔下樹才抱得那麼牢,劉生生同樣也是為了這原因才抱緊他的,但心頭掠過一絲遐念──若是為了別的緣故就好了。
徐染初時以為自己並不待見劉生生這樣的人,他討厭囉嗦、言語花巧、擅於應酬的傢伙,而且劉生生有時還會故意探他的底限,想來也是不喜歡他吧。可是既然不喜歡,為什麼老是有交集?
真正的討厭,不是會連看到都不想看到?就連搭句話都不情願才是。碰上劉生生以後,徐染覺得自己話變多了,雖然別人看不出來,但他覺得自己表情和情緒也較從前豐富,他的日子越來越有溫度,還多了各種味道。
若讓劉生生來講,一定會說那些味道是妖魔鬼怪,是神佛仙靈,是非人的東西,可是徐染越來越覺得那些複雜的、精彩的東西合起來,是劉生生給他的印象,有點困惑,迷惘,像霧中花,讓他想確切的探清形貌,甚至實實在在的碰觸。
「徐……」
「別出聲。有東西。你瞧見什麼沒有?」徐染收束心神要劉生生留意周遭動靜。劉生生才睜開眼掃視周圍,透過交錯的枝葉往外望,陳府還是很正常,他皺眉答道:「沒有,陳府一切如常。可我就覺得不對勁,陳府太正常了。」
徐染又問:「我聞到了,古怪的味道。」
劉生生不耐煩道:「又來了。什麼味兒?」
「醃菜的味道。」
「你是餓了吧。」
「不,像是醃壞了,又像是夏日裡剩飯剩菜的醙味。」
劉生生開口想念他幾句,餘光卻見到樹冠中那一眼望不穿的黑暗之中隱約有東西在蠕動,抖著嗓輕細低語:「徐徐、徐染,快快快走,快、快離開樹上,樹上有……」
徐染當即了然,抱著劉生生如風一般飄出樹外幾尺的屋頂上,施輕功在民宅屋頂上起落,離陳宅不遠的風中夾帶了扭曲的呼喊:「鬼啊──」
兩人返回住處後,徐染發現劉生生連站也站不穩,還差點在大門絆了門檻,而且一個勁兒的喊冷,伸手探其額溫才曉得是染了風寒。徐染皺緊眉頭轉身要帶他去找大夫,劉生生揪著徐染的袖子說:「是陰氣侵體,幫我拿符……」
「符哪能治得了病。」
「不管啦。」劉生生一見門檻外頭有層陰氣好像潮水般要氾濫進來,緊張道:「快快、幫我拿符,順便在門上也貼了。」
徐染為了不讓他耗太多精神,只好替他摸出背袋裡的符在門上貼好,把人打橫抱回寢室,劉生生又嚷著:「錯了錯了,這是你房間啊。」
「住一間才好知道你的病況。」徐染冷睨他一眼,眼神雖然兇悍強勢,劉生生卻感覺這人挺緊張自己,因而態度及語氣軟化不少。
「那要記得把你的劍掛在床邊。」
「知道。」
「我這病休息個兩、三天就會好的。先把剛才找到的東西拿來研究研究。」
「明天再看吧。夜已深,該歇著。」
「唔。」
徐染坐在床邊幫劉生生褪去外衣,三兩下就脫了鞋襪剩下裏衣,劉生生縮起脖子喊冷,他立刻拿棉被將人裹起來,再去將衣服掛好,順道多拿條棉被來。劉生生滿臉睏意瞅著他熄燈走來。
徐染說:「明真教的事,我看你暫時別插手。」
「不成。我得雪恥,哪能甘心被惡整的。」劉生生不支躺下,語氣憤慨,但因病氣而使語尾的音發虛。
「方才樹上到底有什麼東西?我聞到的是你嘴裡喊的?」
劉生生光想就打了個冷顫,徐染一察覺就側臥挨近,抓起第二條棉被再蓋上他,雖然隔了被子,但確實是抱著一個男人。
徐染等不到回答並不在意,反而劉生生轉了話題問:「你明知道我是喜歡男人,不嫌我噁心?」
「為何要嫌你噁心?難道喜歡男人跟喜歡女人不同?」
「不同。」劉生生闔眼,腦海浮現酸苦的往事,落寞道:「女人能生孩子。女人能做的,男人做不來。男人能做的,女人也不盡然都能辦得到。陰陽調合,才是自然的……」
徐染聽完冷笑一聲,不以為然道:「所謂的自然,可不是這樣講講就算數的事情。所謂自然,不就是任誰也阻止不了的事麼。」
「哦,你的見解是?」
「就像花開花落。」
劉生生笑了,取笑說:「老套。除了四季流轉、潮起潮落、月亮盈虧,有沒有點新意的講法?」
徐染頓了頓,開口道:「比如喜歡一個人。」
「……」
「心裡萌生了什麼感情,就跟土裡種籽冒芽,嬰兒長出第一顆牙一樣,誰也阻止不來,更無法準確預料。」
劉生生沉默良久,驀地失笑問他說:「徐染,你喜歡過誰?」
「還沒有過。」
「那你大放厥詞,想嚇唬誰。」
「劉生生,快點睡。」
「徐染,我可不會喜歡你。」
「嗯。」
「你的謝天謝地呢?」
「上回謝過了。」徐染輕捏他的耳朵,低聲喃喃:「你再不睡我就點暈你。」
「是你一直找我講……話……」劉生生被點了穴,閉上眼睡覺了。
* * *
葉朝東是個盡責的男人,面對親人或同僚總是做到令人無可挑剔,因而不少人都認為他比徐染更適合保長一職,不過他只喜歡佔著次要的位置,畢竟他這樣個性的人要兼顧的人事物不少,徐染的位置壓力大,他沒自信取而代之後還能站穩腳步,況且他個人是欣賞徐染的。
在徐染二十出頭接下保長這職位時,與那群男人們發生的諸多矛盾,幾乎也都靠著葉朝東幫忙而化解,不知不覺也一起度過幾個年頭,大家對徐染的能力是信服的,但僅只於此。
近來白水縣來了一個小神棍,生得俊俏清雅,一臉桃花,但做的買賣不誠,淨是搞些神神鬼鬼的把戲哄人買他做的符咒跟藥帖。徐染對上這個劉神棍一開始也是鐵面無私的態度,可是很快就起了變化,那些手下們認為徐染三不五時去劉神棍攤子那兒一定是去盡監督及警告之責,可是徐染吃了劉神棍請的麵。
不要緊,人都是會餓的,誰請的麵還不都一樣。徐染肯定是因為不想浪費才吃的。然而每次手下們和劉神棍抬槓的時候,徐染每次開口幫腔的對象都是劉神棍。這搞什麼鬼?被劉神棍蠱惑麼?
他們覺得徐染肯定被劉神棍哄騙,劉神棍看起來就是表面清高、骨子裡油滑的人物,連身形如豹、威嚴如虎的徐染都不怕,肯定是膽大包天的江湖騙子。葉朝東聽到不滿徐染作為的聲音越來越多,他的資歷比徐染高,懷著照顧晚輩的心情想勸他和那劉生生保持距離,卻沒想到劉生生似乎住進徐染家了。
今早葉朝東又不見徐染出現,一直以來都比任何人早到粹華堂辦公的徐染,竟留了話要晚來,葉朝東也有點不高興,礙於身份職務和各種考量,還是路過市場時買了兩隻河蟹前去拜訪。葉朝東抓了那兩隻河蟹來到徐染住處,發現大門虛掩,並沒多想就邊喊人邊走進來,一進門就看到主堂前的空地那景象讓他愣住。
「叫你點穴、叫你點我穴、點,我點點、點!」劉生生繞著雙手抱胸站姿筆直的徐染,用兩手食指不停戳徐染的手臂、背後、身體各處硬梆梆的肌肉,像隻生氣的小公雞對敵人亂啄一氣。
徐染一臉無奈對著表情古怪的葉朝東打招呼:「早。」
葉朝東叫道:「你們幹什麼?」因為太錯愕,他聽到自己聲音變調。
劉生生面帶怒氣看向門口,一瞬間換了表情,好像見到心上人那樣亮了眼、面頰光潤的笑開來:「唉呀,多禮啊、客氣啦。」
劉生生笑容可掬迎上來,葉朝東一時有些臉紅,後來才曉得劉生生的目標是他手裡兩隻蟹,沒留神就被劉生生接手了。劉生生笑笑的跟客人道:「葉兄真是的,徐染已經這麼精壯了還要他吃蟹。不過沒關係,萬一他消受不起還有我。我先去把牠們放缸裡,葉兄請入內坐一會兒。」
葉朝東佩服這人的厚顏無齒,但見徐染並無糾正劉生生的意思也就不與他計較了。葉朝東等劉生生走開以後,回頭把門掩實,走來跟徐染講:「你怎麼回事?那種人怎麼讓他住到這裡。」
「為了查明真教。」
「那種人可信不得,與明真教一樣古怪。你知不知道他們都說你被劉生生下符迷了神智,而且上下左右那四人為首已經向安大人提出你不適任的事。」葉朝東講的那四人分別是李尚鈞、夏承澤、顧銘佐、許天祐,各取名裡一字音,與葉朝東他們東南西北相對,成了上下左右,雖各有小團體,平常交情並不差。
徐染心裡雖有想法,但覺得多說無益,因此淡淡望著葉朝東。葉朝東急了,雙手插腰低頭嘆氣,晃了晃腦袋說:「我曉得你有你的主意,絕不是那麼輕易被迷惑的人,可有時做做表面工夫、安撫一下底下的人也是必要手段。那劉生生算得什麼,不過是外地過客,江湖術士哪兒能過就往哪兒去,沒心沒肺的,你以為光靠那種人能揪出邪教的把柄?」
「你不懂他。」徐染頓了下,補充道:「他不是過客。」
「呵,那他落籍沒有?只能住山裡,不是過客遊民是什麼?連家鄉都待不下的人,流浪天涯,絕非正經人。自然也不可能有哪個地方肯讓他久留,嫌乞丐不夠多是麼?再說,你利用他也犯不著為了收買他的心把人接進家裡。」
葉朝東話說到一半忽然止住,摸了摸鼻子壓低聲音說:「總之我話講到這兒,那四個起頭想趕你下來,我也不一定壓得住他們,你好自為知。」
葉朝東講完轉身匆匆走了,徐染前去把門關好,頭也沒回的說:「他是關心我才說那些話,並非針對你,別放心上。」
劉生生一面用手梳理長髮,舊到從藍色變得有些淺灰藍的髮帶繞在指間飛揚,他用鼻音輕哼道:「我倒不介意你真利用我,反正我住這兒也挺舒服。再說,我們本來不就是這樣的關係?」
徐染走回來,抽走他指間的髮帶垂眸,沉然喃吟:「你在幫我,我信你。我們算是自己人。不是利用……」
劉生生聳肩,他又拿回髮帶把長髮紮長馬尾,提醒說:「你可別太一廂情願,我是真的沒心沒肺。因為你是好人我才提醒你,不需要對我這種人太好。我只是小人,賺了甜頭還會得寸進尺的。」
徐染想起被拿走的那兩隻蟹,扯動嘴角淺笑。
「劉生生,你在怕什麼?」他覺得劉生生才是太過善良的那個人,不停講這種話提醒他什麼,像是懷有隱憂。
「怕你覺得我太能幹,也得寸進尺不放人。要不是因為這兒有你管吃住,一般我幫你查這些還得收不少報酬。」劉生生說完忽地彎腰咳嗽,背上立刻多了隻手拍他的背順氣,他咳完把對方的手輕輕撥開,擺手表示沒事,這都是夜裡遇到污穢而染病的症狀,即使不服藥也會好。
「總之往後不能再隨便點我穴。」
「知道了。」
「那我等會兒要出門,你也早點去粹華堂。」
「你病了,躺著休息。」
「沒事。我去一趟紀家。而且我有空月的佛珠。」
「那種東西能如何。」
劉生生理所當然道:「他雖然曾經落魄得被妖怪追,可他其實有不少法寶,又知識淵博,說不定比我可靠。可惜他不管這件事,總不能勉強他。」
徐染心裡生出不舒服的情緒,話音更沉了,低噥著:「你比較信任那和尚。」
「吭?徐染,你什麼時候講話這麼不清不楚。」
「沒什麼。」徐染沒說的是,劉生生也在不知不覺中對他沒大沒小了。以前還會偶爾改稱他保長,偶爾諂媚他,儘管他不喜歡別人做這種事,可現在竟有點懷念劉生生那副模樣。
「怎麼了?咳。」劉生生回瞅他,從袖裡取出前一晚找到的幾張形狀奇怪的符紙,跟他說:「這個我剛才看過了,確實像我攤子上賣過的和合符。剪成了人的模樣,但又與一般和合符不同,乍看就是我賣的東西,但仔細摸索就會曉得這材質不同。你摸,它雖然把紙染過又做舊,但其實這比我用的符紙還好。可能是官家用紙,或是特定地方出產的紙,我不可能用這樣東西做符拿去賣。」
徐染把那些紙人攤開成扇形,方便瀏覽,再問:「縣裡有其他人在模仿你?」
「也不是。你只說中一半,這的確是在學我,可這幾人的符都在陳女那兒,目的肯定不是一般想祈求戀事順遂、男女相好,我方才說這些像和合符,但實際卻不是那樣的符。你看,這兒有四張紙人,這藍色的畫了眼,黑灰的只畫了鼻,這張白的畫了心,赤色則畫了口。我猜這應該要有五張,分別是眼耳鼻口心,但是獨缺了一張耳。再來是這些紙人身上又黏好了頭髮,寫上生辰八字,你昨晚也沒瞧仔細是不?現在你瞧瞧……」
劉生生把黑色用金漆寫字夾頭髮,只在小人臉上畫鼻子的那張符紙抽出來給徐染看,問他說:「這個生辰是不是你的?」
「……」徐染暗訝,蹙眉睇著他,面露不解。
「你今年二十五,恰恰大我六歲呢。」劉生生習慣用輕鬆的語氣帶話,接著抽了那張藍色的說:「這張只畫眼的就是我,上頭是我的生辰。」
「你才十九……」
劉生生收好這幾張紙,拍拍徐染的肩安慰道:「別擔心,目前他們只針對我,因為我挑釁了他們。那也好,換作拿別人當目標,又不懂行,怕會被整得連命也沒有。其中一個紙人讓我想起了一個人,她近日才來到白水縣,跟我一樣,而且暫住於紀家。我就是要過去確認,不會讓人對你做法的。」
微風拂亂了劉生生的瀏海,徐染伸手把他髮絲撩開,對他說:「我不擔心。你忘了我壓根就不信邪麼。」
劉生生點頭回答:「那好,咳。我這就去準備。」他不著痕跡避開徐染的手轉身走開幾步,在走廊上回頭又喊住人。
徐染還在原地目送他,他撓了撓眉心猶豫片刻說:「徐染,我好幾天沒洗澡了。我發現你家沒有浴桶什麼的,浴室空蕩蕩的,平常你都是去澡堂洗吧?我山裡的小屋儘管簡陋,還是能燒水擦一擦,可我現在病得頭昏,真想泡熱水澡……又不想去澡堂。」
「不想去?」徐染想了下才想通,劉生生喜歡男人,卻不一定習慣處在男人多的地方,何況澡堂的男人又都是袒裎相見。
劉生生垮著肩膀,歪頭苦笑:「算了,回來燒水擦一擦就算了。」
這天一早天氣又更冷,草木微霜,徐染拿了自己一件獸皮縫製的背心給劉生生套上才放人出門,劉生生一開口就問了這背心的價錢,徐染像猜到他在想什麼就回答:「成衣鋪子的我可買不起,是拿了獵來的野獸請人剝皮做的。」
「你獵來的?」劉生生詫異,徐染怎麼看也不像會跑山裡打獵的樣子。
「以前跟著有點交情的獵戶一起獵的,這是當時我收下的那份。」
「什麼皮?穿了果真一點都不冷。」劉生生兩手在身上背心摸來摸去,很是喜歡,卻覺這毛皮紋路讓他聯想到一種猛獸,隨口亂問:「這狐皮?」
「差一點。」
「難道……」
徐染把他肩上髮絲撩開,拉整了背心和衣襟,答道:「虎皮。不過是剛成年的。」
「什麼?」
「北邊山林裡當初鬧出白虎咬死人的事情,所以才跟著人上山打虎。也是那時讓安大人看中,接了這份差,一做就做到現在。」
「……你那年多大?打虎?多少人打虎?」
「十多個人設了陷阱,埋伏了三天。我那時跟你一般大。」徐染吁了口氣有些不耐煩,輕拍他的背說:「好了,趁著日頭出來你快些出門,早點回來。晚點我幫你燒水。」
「噢。先謝啦。」劉生生還處在關於徐染年少打虎的驚人事蹟裡沒回神,有些恍惚的收好東西出門辦事。
這時院裡那棵烏桕樹的黑果實已經有些裂開,葉子都凋零得差不多,天氣越發寒冷,眼看不久就要邁入冬季。白水縣近日無事,卻如劉生生所言,這太平日子像個假象,竟連一般宵小夜賊都幾乎沒有出沒了,白天仍然繁華如昔,而夜裡更是安靜得弔詭。
就在他們分頭展開一天日程的同時,橫過縣中央的一條白象溪漂來二十多具屍骸,人獸皆有,容貌幾乎都被石頭枯枝給刮爛了。
* * *
劉生生對方術所知,皆由親爹遺留的書籍所習得,他自幼就能見鬼怪和一些常理無法解釋的事物,因而總是在那堆遺物裡找尋答案,兀自摸索。雖曾短暫跟過幾個江湖人混日子,但他們皆是仗著略有皮毛就四處歛財作祟的老千與神棍。
因此劉生生後來謀生的方式多少受他們影響,反正亦無師承何門何派的麻煩,萬一撒謊被揭破再往下個地方流浪就好,所以有許久沒有享受過安定平穩的生活。
他來到白水縣有段時日,認識的人越多,對這片土地的羈絆亦越深。白水縣是個好地方,山明水秀,離海又不是太遠,海上或陸上的商隊常要在白水縣經過,所以能見識不少新鮮奇妙的事物,它繁華,卻遠離京師重地,沒有太複雜的權勢、利益束縛,沒有過份貪婪的氣息。
他一路趕回山中小屋,心中升起對明真教的強烈敵意,這是他先看中的好地方,誰都休想跟他爭,就算是那個日漸壯大的門派也不成。
小屋多日被閒置,裡頭家具蒙了些灰塵,他撿了些衣物及用品打包起來。接著開始拿升火用的乾草簡單紮成兩個人偶,把寫有自己和徐染生辰的符紙貼到人偶上,又取了小碟子倒了些辰砂用以寫符,在簡陋的桌上擺好人偶、點了短香薰在它們身上,並在紙上加寫了小紅字,畫得龍飛鳳舞的,然後摸出一根手帕裡的長髮,神色肅然低道:「徐染,這是不得已的。」
那根頭髮正是一早從徐染身上偷拔的,將它也纏在貼黑紙的人偶上,自己同樣拔了根頭髮做一樣的事,雖然程序煩瑣,但他做起來也不過盞茶的工夫。薰完人偶的短香已經移到門口擱著,他回頭繼續忙活。這回從箱底翻找出一個小匣子,匣子沉甸甸的,打開來竟是許多玉片、圓壁之類的東西,幾乎將空間填滿,即使外行人也能一眼看出這都是上好的玉石,色澤碧綠飽滿,在室裡依然隱隱生輝,而且雕琢的工夫相當厲害,還有一塊圓壁上頭佈滿乳釘,全都是尋常百姓用不得的禮玉,是給皇親貴族陪葬用的東西。
劉生生自認再威猛也不敢去盜那些陵墓,這都是他以前跟著人家混江湖時在黑市憑一些機巧手段得來的,這都是盜墓者從屍體穿的玉衣上剝下的東西,而他這裡主要收了懸於頭頂棺木的琥龍圓壁和鋪於身上的玉片,圓壁中央的孔是希望亡魂能藉此通往天界,製為圓形則象徵天左旋、地右動,日月運行的意念,求其同類感通,能登西方。
簡單講就是希望亡魂去祂們該去的地方,這類玉既非裝飾用途又不可能拿來佩帶,自然變得有行無市,除非是想利用它們作特殊用途的人才會收買,比如劉生生這樣懂得一些旁門左道的江湖術士,也會有收集奇怪材料、法器的癖好。
他收著這些玉,只是想著哪天辦事萬一招惹麻煩,能拿出來擋一擋,沒曾想會有真的用上的一天。他從布包暗袋裡摸了幾張許久都沒派上用場的小紙片,剪的是龍、虎的模樣,乍看好像小孩兒好玩塗鴉剪紙之作,但這是他拿來充作龍蹻、虎蹻的道具,借法時召請神靈的座騎,如今按人偶生辰推算好方位擺上,那張簡陋的桌子即成了臨時的法壇。
「呼。」劉生生拍了兩下手吐氣,擦了擦因緊張而佈滿額頭的細汗,再看門口的短香僅剩不到一指節長短,快燒光了,暗道不妙,把布包、行囊趕緊挎上肩就往外逃跑去了。
他心想,陳女和明真教必然是有關聯的,與其再細查陳女搞這些紙人的目的,倒不如把那紙人上頭的咒術轉嫁到替身偶上頭,再看那人偶會出什麼事來,至於禮玉則藉了那壁孔能通天門的意象,直接從天召來神靈與纏住人偶的東西鬥法,層層鋪排,即是陣中陣、局外局。
這些東西徐染不信,劉生生也是打定主意要做的,不管敵人居心如何,絕非良善,總之他就先將其回擋,之後再要徐染留意近況就是,畢竟用上了身上頭髮作媒介,也是損了些氣,近日必有血光或走霉運,但是死不了就是。因此,才會低噥了一句對不起徐染的話。
辦完這事,劉生生就趕到紀家,紀家人好像早知道他要來,一見人就開門相迎,小桃直接領他到花廳。小桃說她家小姐在鋪子裡忙生意,有事先和梁姑娘說,小桃又識相的去準備茶水點心,廳裡一時就剩他和梁小翠。
他看梁小翠的嘴還是被一隻半透明覆滿金鱗的手摀住,她的神態依舊從容淡定,就先客氣關心道:「妳的傷好多了麼?」
梁小翠點頭,劉生生淺笑道:「我來是有事要向妳確認,這跟妳為何不能開口說話極有關聯。」
她藏神的長眸倏地一亮,直直望向那個言笑風流卻氣質清和的男人,只見他來時還有些狼狽,現在又慎重的從布袋裡取出一張紙攤在桌上問道:「這是不是妳的生辰八字?」
梁小翠垂眼睇去,眼神有細微變化,都逃不過劉生生的觀察。她收起波蕩的情緒朝劉生生點頭,劉生生說:「有人把某種咒術弄得像和合符,但其實不是。」
她蹙眉投以疑惑的目光,劉生生解釋說:「妳還不必擔憂,妳這張符下的咒只是封了口,我查不出別的。我和另外二人也被弄了一樣的紙人,但是那另外三張被額外施加了幾道咒。」
劉生生話語頓了會兒,說:「有個紙人心口被寫了看不懂的東西,我不清楚那是誰,又是怎麼回事,甚至不知道那人到底死了沒死。不過我跟另一個人的紙符雖被畫了眼鼻卻並未加以蒙蔽能力。我看得見妖鬼,而另一人則是嗅得到,這些能力不像妳只是被封住。
雖然沒封住,卻直接就對紙人下了催命符,但我無法掌握那符催動的時機,只得趕緊把咒力轉嫁掉,接著再過來找妳弄明白幾件事。」
梁小翠一面聽,一面若有所思的轉動眼珠,似是聽懂了,抬眸等他下文。劉生生又繼續講:「我還是不懂這符最後的目的是什麼,可我奇怪的是為何妳的這紙人沒被下催命符。難道身為男子就該先死麼?」
梁小翠聞言不由得扯動嘴角笑了下,她沒想到劉生生會忽然拿這種攸關性命的事來逗她,劉生生也淺笑了下,小桃把茶水點心送來時,見這氣氛還以為他們談笑風生很是悠閒,也沒再打擾又退出去了。
門窗未閉,劉生生望向外頭的庭院景色,用閒聊口吻說:「只怕妳是比起我們還要更不普通的人吧。有可能是殺不得,也有可能是殺不死,所以才省了那道催命符。我雖然把自身被加諸的詛咒轉嫁,但無法斷得乾淨,近日會有些麻煩纏身,因此得提早向妳弄明白我的疑問,若是幸運把這事了結,也許妳就能擺脫此事。」
梁小翠啟唇,以唇形跟他講:「你問。」
「梁小翠,我不是個精通某一門數術的高人,只是什麼都略懂一點,妳這生辰八字我也稍微看出了一點特殊之處。傳聞本朝出現過一個奇女子,她的奇妙事績太多,比方能預言國事,還見過神仙什麼的,江湖傳聞我也不全然相信,就不多講了,只是她有個能力我很感興趣,這個女子她能以言靈與鬼神交涉。」
他看梁小翠不再對他的話有任何訝異,取而代之是一種神色自若,平靜淡然的笑顏。
「妳……是她?」
誰也沒道出那個姓氏和名字,梁小翠噙笑的嘴角陷得更深,兩人對事實認知有了更深一層共識,劉生生苦笑,想起自己的紙人能跟這般大人物弄在一塊兒,既無奈又有點與有榮焉?
現在再看她臉上那隻覆滿金鱗的手,劉生生才改變想法,她身後的東西並非害她無法開口的元兇,反而是在保護她,一旦她張口,說不定才會中了與催命符同樣嚴重的詛咒。
「我明白了。這事也扯上了我,我自然會竭盡所能解決。恐怕有段時間無法過來照看星鶴,希望妳能替我關照她。」
見梁小翠點頭應允,劉生生才如釋重負的長吁口氣,梁小翠起身向外面小桃要了紙筆,她也有事相問,劉生生等她寫完上前一看,紙上寫的是問他與星鶴什麼關係,是否兩情相悅,劉生生立刻笑著說:「我看待她就像小妹妹一樣。她難道沒告訴妳麼,算她口風緊,那由我講吧。我劉生生不喜歡女子的。」
梁小翠挑眉,又提筆寫了兩字:「當真?」
「當真。」
不知怎的,劉生生覺得梁小翠的微笑越發和善好看了起來。怎麼?難道他喜歡男人是件值得慶祝的好事不成?
君不見、玖
劉生生和徐染相識的這一年,京師出了幾件大事,且悲多於喜。老皇帝病倒了,他最寵愛的皇女從出遊之地急急返京途中遇難,恰好又遇上常年江河氾濫的地域,至今仍生死未卜,朝政大權一時旁落大皇子及外戚手中。
儘管皇宮朝廷暗潮洶湧,京城更波詭雲譎,但小老百姓依舊過著他們的小日子,尤其白水縣偏離權位重心遙遠,縱然一夕朝代更迭也影響不了多少。當然這種大不敬的想法沒人會說,甚至沒什麼人去意識這種事。
讓白水縣的人對連年水患的事有所感觸的,就是入秋以後從白象溪漂流到縣內的那些屍體了。以往聽聞外地遭水患肆虐,安大人也曾與縣裡有名望的長老和富戶一起籌錢、開倉救濟災民,可從未像這樣有屍體直接被沖到白象溪的。
發現屍體的溪畔已經來了不少縣衙的人手要將其抬送至義莊,並請來道士、法師設法做些儀式安撫人心,也有異教徒的神職者不請自來,為亡魂祈福。各處保甲收到這消息都下了命令讓百姓若在溪畔發現有異或是死屍,必不能擅自接觸,且要優先呈報官差。
為的是怕水患過後病疫四竄,萬一散播開來就不好了。這會兒徐染也領了手下四處宣告縣府所發佈的消息,並在北邊城牆貼告示,其他例行公務則一切如常。
話分兩頭,劉生生弄清楚那梁小翠真正的身份以後就從紀家出來,心裡一直在想陳女是如何取得他及其他人的生辰八字,若說曾給人算命過,藉機洩露出來還有點可能,只是他爹親本就懂得一些數術道法,要推算命數也輪不到他家。
至於徐染雖不信鬼神迷信之說,也許是出生時被家人帶去給算命先生推算過八字也不一定。劉生生推測幾種可能,又自行排除這些可行性,越想越氣。
夾道草木飛黃,景物依舊,只是往來者漸少,劉生生的思緒在莫名寒意間僵滯,倏一回神發現他忘了自己要往何方,更驚覺他走的這條街道沒有人畜走動,沒有車馬喧囂,一切變得相當寂靜。
抬頭一望,天是亮的,可並無太陽,低頭一瞧,腳下無影,不僅如此,周圍事物皆無陰影,別說這狀態毫無生機了,連一道微風也沒有。儘管環境是明亮的,卻仍使人從心底生出恐懼。
他連怕句粗話發洩的餘裕都沒有,平常偶爾能在路上見到的遊魂更是一個都沒瞧見,他不知是闖入了何方妖孽所設的局裡,處在對自己不利的狀態。他一面留意周身動靜,一手悄然摸進斜背著的布袋裡摸索能派上用場的東西,一聽身後傳來輕細的笑聲就頭也不回往身後甩手拋擲出一片粉塵,帶有某種微辛的氣味,對人來說並不難聞,卻可能是妖鬼厭惡的味道,用了幾種藥草輾磨調製。
他聽見女子倒抽一口氣的聲音,立時抓出一把綑成一束的短草芥,每根草細看都打了一個節,兩端形狀銳利,抓在手裡也只是有些癢,但他握住那把雜草在拳背念念有詞,朝虛空再擲,它們如針雨般迅疾飛散開來,接著就聽到此起彼落的哀叫,好像有不少東西被打中。
同時,劉生生左側生出一道風聲,左袖就被妖物抓破,立時多出幾道傷口,他趕緊找了一瓶藥粉直往頭頂倒,想讓污穢少近他的身,不過引他入甕的妖怪雖然厭惡那氣味,但並不懼怕他的手段,緊接著又在他背上狠踹了一腳。
「噗哇!」劉生生怪叫一聲,整個人往前翻滾一圈半,連忙蹲立著,右手伸直往面前地上壓出一道符,左手也同樣貼符,雙手往後將符紙展開貼成一道圓,大聲斥喝:「妖孽,速速現形!」
襲擊他的妖怪還以為那是防衛術士的陣法,不料那圓形的符陣居然迸發火光,並且朝有妖氣的地方飛撲,妖怪冷不防被一團火沾上身,燒得邊呼痛邊從一樓高的棚頂摔落。
劉生生趁妖怪遭擊的空隙把破爛左袖捲起、綁緊,再用沾滿血的手抹在一把短刀的刀面,雖然只傷及皮肉,但他向來就是貪圖享樂安逸,不愛吃苦的個性,起初答應幫徐染也是有點後悔跟衝動,現在卻徹底惱了。這妖道三番兩次招惹他,使的招術又陰損,他握著染血的短刀,拿布條把手跟短刀綑作一塊兒,衝過去要刺死那東西。
摔在地上的妖物穿著年輕女子的衣裳,卻有狐的腦袋和手腳,情勢危急,劉生生也沒想太多就使勁突刺,妖女手擊地用一種非人能辦到的動作騰空翻身,避開刺殺。劉生生撲空也沒撞上前頭的攤子,以一腳為軸借力反轉,跳向高處捉了妖女一腳,妖女連人一併飛旋甩身,劉生生死活不鬆手,握著短刀在她小腿削了幾片皮肉,妖女不顧一切叫喊,她憤怒又驚嚇,沒想到這個凡人能對她糾纏至此。
「怕了吧。」察覺到妖怪慌亂的劉生生反而相對冷靜,狠辣森然朝她壞笑,兩手迅速抱緊那雙亂蹬的腿往上攀爬,也沒有什麼男女之別的矜持,對他而言這妖物都是差不多的,本來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她要他死,他當然就以牙還牙,豁出去了。
妖女和他摔到地上滾成一團,劉生生發狠抓著有自己血氣的刀朝她的臉猛畫,妖女嚇得形體化作煙霧散開,劉生生徒坐在一套女子衣裳上,劉生生趕緊從布袋裡捉出一段繩頭在手中繞了繞,繩子另一頭好像繫在別的東西上,不久那繩子被扯平,他使勁扯把想逃的妖女揪出來,憤怒且懷有殺機低吼:「想逃。」
妖怪同樣發火了,弓著背咬牙發出威赫聲,身後有兩條尾巴豎起。劉生生暗自訝異,要曉得這狐與貓都是擅於將力量聚於尾巴上的,道行越深,分裂的尾數就越多。這年頭怪譚奇聞還常聽見,可是罕有人實際遇見,尤其是修煉到能混跡人間的妖怪更像天方夜譚。
想到這兒,劉生生那份恐懼又開始漫延開來,滲透四肢,手指居然在發抖,但他努力鎮定不被妖物發現。
「找隻有靈性的貓都不易了,今天撞了妖,還是修出兩條尾巴的。」劉生生這麼想著,與狐妖對峙,他小心起身站穩,深吸口氣握牢短刀,心道:「這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揚聲怪叫,眼冒血絲衝向妖狐,一副要赴死的姿態:「妖孽,受死!」
那狐妖也張牙舞爪攻過來,利爪尖牙好像一下就要將劉生生的腦袋擰斷、剜心掏肺似的,而那爪牙果然直取心口,卻碰擊硬物,一聲鏗然,破裂的外衫露出了碎開的玉片,原來是他還留了一塊古玉護心,雖然不是繫於身上的飾物,但仍保住一命。
劉生生的刀則刺在妖狐的胸腔,這時天空閃爍雷光,妖狐的皮肉正快速癒合,並收乾了體內的血,她仰望天空欣喜道:「啊,教主。」
她看向臉色發白的劉生生歡喜道:「咯咯咯、教主派了幫手,你死定了。」
「果然你是明真教的爪牙麼?你們來白水縣究竟意圖為何,若交代明白我可留妳全屍,再找個和尚給妳超渡。」
「超渡,嘻,留給你自己吧!」
話一講完,她將劉生生推開,刀子還插在身上,天空雷光閃爍,她興奮指著劉生生道:「劈死他,騰炎,快殺他!」
落雷戲弄著地上的人,接連兩道都打在空地,劉生生跳起來躲避,然而怎樣都跑不進建物裡,有個無形障壁在,周圍的東西皆是障眼法,無實質遮蔽。他只得追著妖女想連累她,但還沒近身,雷電就不偏不倚的打在妖狐身上。
妖狐立時被劈作兩半,屍首焦黑分裂,下場極慘,劉生生駭然呆住,那已經焦掉的半張獸首還微微開合嘴巴,驚疑:「何故……」
劉生生定神再探,她已然氣絕,天上幾束光亮照下,抬頭望已能見到太陽自雲隙間露臉,周圍開始有了人聲,只是他不在原本的街道,而是不知怎的出現在陌生的街市。由於他狼狽的樣子,又一身血污腥臭,路人見他就躲,還當他是個瘋子,他只好一路逢人就問,碰碰運氣。後來在土地公廟外有個盲眼的乞丐告訴他這兒是白水縣南方。
可乞丐嫌他沒錢施捨,不願多講,劉生生只好追著路邊、樹下的遊魂問路,為免自己可疑的樣子被官府捉去,所以特地繞開人群。
途中雖無人側目,但向鬼問路以後,一身血氣也招來許多正在修行的鬼怪吸食。還有不少鬼魂趁機對他露出揶揄、取笑的嘴臉,他也不客氣嗆了一路,有些鬼魂故意面露死相跑來嚇唬他,他也冷眼以對,氣得那隻鬼抓亂了頭髮。
劉生生神色輕挑,對那隻沒眼白的野鬼回嗆道:「哼,有本事你就翻白眼啊。翻白眼你會不會?」
就這樣傍晚才走到徐染住處,口乾舌燥,喝光了屋裡的水。由於門口貼了符,一般污穢進不來,加上傷口早就凝結,因此他什麼也不管,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 * *
不知就這麼睡了多久,劉生生睜開眼只看到一片漆黑,登時心都涼了。他這莫非是已然睡死,身在陰曹?怪不得覺得好冷、好冷,好像身上一點溫度都沒有,周圍黯然無光,可又感覺稍微一動就渾身疼痛酸麻。
費了好一番工夫才坐起來,恍惚發呆,他記得有些人死時若是帶著病痛,那病痛有時是會跟隨靈體一併下地府的,除非有人念經迴向、做了藥懺什麼的。想到這兒他就心中悲涼,他孤身一人天涯漂泊,就算有朋友也不是常常往來見面的,哪有人會替他做這些事情,若是把屍體埋好就是萬幸了。
「唉。」劉生生有點想哭,卻又忍著不想哭出來,真沒料到就那麼莫名其妙死了啊。就在他茫亂混沌的時候,有個聲音輕喚他:「劉生生。」
劉生生抬頭找尋聲音來源,他認得這聲音,是徐染的聲音,他一直覺得徐染的聲音很好認,後來想想是因為他特別喜歡那低平冷淡,不帶太多情緒的語調,因為這樣的人一有點情緒就容易顯露出來,平常又會覺得這樣的聲音聽起來心情平和舒服。
而且,這是不是徐染第一次正經的喊他?連名帶姓的喊他?
「徐染,徐染?」劉生生感覺徐染接近身邊,而且湊過來往他嗅了嗅,他苦笑:「你嗅什麼,我是什麼味道?跟之前比變了味兒?」
「都是腥味……」
劉生生憑感覺摸到徐染的臉,苦笑道:「沒想到連累你也……我真是、太沒用了。徐染,你能原諒我麼?」
徐染沒吭聲,沉默了下模糊低應,劉生生就抱住他帶著哭腔悶聲道:「徐染,我們倆一塊兒也算是有伴了。一塊兒上路吧。嗚嗚,這裡的事我懂得肯定比你多一些,一會兒見了閻王你聽我的,我會罩你。」
「……閻王?」徐染汗顏,抽身把桌上的燈點了,無奈睇向劉生生說:「我只是奇怪,你怎不把燈給點了,還在地上睡覺。現在看來……」
地上一灘血污,得刷洗一番了,但這不是徐染傷腦筋的,最令他頭疼的是劉生生一身狼藉,他眉心深深結起,臉色明顯很難看,話音沉冷嚴肅道:「這身傷是誰弄的?」
劉生生見他的反應,也慢慢會意過來,大概曉得自己不是死了,只是天黑又沒點燈,加上自己負傷虛弱、一時睡糊塗。想到適才那些胡話就不禁赧顏回答:「當然不是我自己弄的。」
徐染猜到他要講什麼,接腔道:「是什麼妖魔鬼怪?」
「狐妖。附在陳女身上,她想殺我。」
「看得出來。」徐染見他的傷況頗為慘裂,握住他的手腕說:「你內傷。」
「你會號脈?」
「一點點。明日給你找大夫,這得先清理乾淨。」
劉生生苦著臉叫道:「我求你了,明天再洗地行不行?反正這兒平日不會有人出入的。」
「我指的清理是說你的身子……傷口。」徐染不悅的解釋,就這樣握著劉生生的手把人帶到浴室,將手裡的燈擱在門邊,取了蠟燭把浴室其他燈架上的燈點了,一室明亮後就看到原先空蕩蕩的浴室多了一個長方浴桶,能容納三、四人沒問題。
「這是何時有的?」劉生生問。
「當然是今天買的,本想請工匠做,可是要等,於是直接挑了現有的,中午才請人運過來。」
劉生生表情一亮,歡喜道:「該不會是因為我──」
「之前就思量著長期去澡堂,積少成多也是筆不少的錢,倒不如直接買個浴桶回來。」
劉生生抿嘴嘀咕:「哈,死不承認呢。」
「你行動不便,我幫你吧。」徐染讓他到旁邊更衣的小間坐著休息,自個兒去燒水,準備好了就順便脫得剩一條裏褲,朝劉生生那兒揚聲喊道:「都好了,過來洗乾淨。」
劉生生一出來就盯著徐染一身漂亮結實的肌肉瞧,很快又把失禮的視線調開,但餘光又忍不住往下注意,徐染那褲子胯部有淡淡黑影,似乎毛髮茂盛,而且那事物平常的大小也相當偉岸,居然把那單薄的衣料稍微撐起。
「咳。」劉生生這聲咳嗽不是清嗓,是由於內傷,剛好想咳嗽,他額頭發汗,緩慢踱到浴桶邊撐著邊緣輕喘,徐染先把創傷藥備在一旁,跟著來到他身邊幫他脫衣服。
「有勞你了。」劉生生蹙眉輕嘆,好像連呼吸都能扯痛傷口,卻又分神留意徐染脫他衣服的動作,先是外衫、中衣,一層層褪去,接著竟又蹲下來幫他脫鞋襪,最後站起來告訴他說:「你傷得不輕啊。」
「是啊……」
「只能先用溫水給你擦拭了。」
劉生生一愣,看向一旁滿滿的洗澡水問:「那你燒這水是?」
徐染理所當然回答:「一會兒我要泡澡。不過你別慌,會先幫你處理完傷口。」
「徐染,我也想進去。」劉生生轉身,兩手抓著桶緣,深深望著他所憧憬的泡澡。
「等你傷好。」
「我好想整個人都泡進去,如此便死而無憾了。」
徐染絲毫沒有受到動搖,話音平靜的說:「我不會讓你就這麼死的。」
「好,那我就能安心泡進去了。」
「我的意思是現在不可能讓你泡澡。」徐染抓他肩膀要把人扳回來,劉生生因為怕疼只好轉回身,一臉怨懟瞪著他。
「徐染,我妒嫉你。」
「我去找張凳子來讓你坐。」
「徐染我討厭你……」劉生生的聲音宛如幽魂。
徐染不受影響,找來凳子給劉生生坐,然後拿了柔軟的布沾濕,準備幫人擦澡。
「徐染我恨你。哦、噢、哦哦好痛,他娘的痛、痛痛痛!」
「乖。」
「乖你個鬼,你當我是你孫子啊!」
「乖。」
今晚徐染的浴室,很是吵鬧。
徐染處理劉生生的傷口,動作已經盡量放輕,只是被獸爪抓破的傷口有些深,痛得劉生生不停哇哇叫,更是連連粗口,問候了明真教主及教眾所有祖宗,最後忍不住逼出眼淚。劉生生看徐染還是那張冰山臉,遷怒道:「你沒良心啊,專欺負我一個,我痛得要死了也不理我,虧我還惦記你的安危趕緊回來看你。」
碎念了好一會兒,劉生生再沒力氣胡說八道,額頭抵在徐染肩上喘氣,徐染清創、上藥的動作告一段落,兩手拿著擦拭的布巾和藥瓶僵在半空有些不知所措。
「明天我有空,一早就能帶你找大夫。」徐染說完,劉生生抬頭看他,他覺得劉生生的表情十分可憐,也只能無奈吁氣。他朝劉生生苦笑了下,只見劉生生的雙眼盈滿水光,竟又當他的面放聲大哭。
「我今天差點死了。」劉生生哭著喊道:「真的是險險逃過一劫啊。」他邊哭邊講,徐染先把東西隨意擱置,輕輕碰他的臉把淚珠揩去,但淚水一直滑落。
人前的劉生生是帶著點傲氣的,徐染卻發現這人對著自己卻有無賴耍痞的一面,而且他並不討厭這樣,只是有時不曉得該拿這傢伙如何是好。
劉生生哭呀哭,把今天壓抑的情緒都發洩出來,哭得腦子有點發昏了,慢慢回神才意識到自己被徐染摟在懷裡,而且他們倆都沒穿衣服,最多就是下體有條褲子遮著。
「明真教的事,你還是別碰了。」
劉生生當即挺身反駁:「不成。我管到底了。沒有我,你鬥不過他們。」
「安大人說有不少官員聯合起來搜集證據,明真教與朝廷官員亦有勾結,如果能成的話,還能扳倒貪官佞臣。白水縣畢竟是個小地方,安大人並不想涉入太深,倘若白水縣不鬧出事來,也許睜隻眼閉隻眼……」
劉生生站起來撈起破爛的衣衫冷笑道:「天真。來都來了,怎可能空手而歸。」
徐染挑眉附和說:「我跟安大人也曉得,只是事態尚未明朗,也不清楚他們意圖為何。倒是白象溪漂來的屍體或許才是眼下棘手的,怕死屍帶了病,等明日法事結束就要準備火化。你傷得不輕,乖乖待在這兒別亂跑。」
聽完徐染的話,劉生生抓著髒衣服黯然低吟:「所以不需要我了?」
「換上乾淨衣裳。」徐染把他手裡的髒衣服拿走,取來方才準備的乾淨衣褲給他穿套,劉生生表情鬱悶的踱出去,許是傷了腳,走姿還有些跛。
徐染沒心情泡澡,匆匆搓洗沐完就回寢室等頭髮乾,卻不見劉生生人影,心裡一慌就從相通的小門想到隔壁小書房找人。沒想到那扇小門打不開,上頭還被掛了幅畫,他只好繞到外頭敲書房的門,進去一看,劉生生果然抱膝坐在榻上發呆。
「為何把那門封住了?」
「哦。原來你沒發現啊?」劉生生目光失焦望著地板回話道:「那小門一開就成了迴風煞,容易人去財空,只用櫃子堵著又成了陰門,所以我找了幅風水畫掛著,重新佈置過。你不信也無妨,就當我雞婆,給你換了下佈置,也沒動你這屋裡的格局。」
徐染聽他語氣低落,更是心生憐惜,解釋道:「我不是責問你。睡這兒不方便,你還是到我那兒休息。」
「我沒事了。」
「萬一夜半發燒就不好了。」
「咳。」劉生生慢慢展開手腳,歪頭覷向一旁,不知鬧什麼彆扭低道:「可我痛得都不想動了。」
徐染有種錯覺,這男人是在向他撒嬌不成?不管事實如何,他只當劉生生是在向自己撒嬌,有時這和鬧脾氣也是一回事兒的,特別是劉生生這樣脾氣的人。於是他上前放低重心,面對面把劉生生托起抱住,劉生生雙手環住他頸項,他像抱孩子似的把人帶回寢室。
被抱著的劉生生沒有掙動,許是怕扯痛傷口,因此格外安份乖順,被放到床上也只是默默往床裏邊挪,並發出悶悶的低呼。
「生生。」
劉生生輕哼,當是回應。
「我們結義作兄弟吧。這樣就能有個理由在這兒落籍,你要長住於此也不成問題。」
「兄弟?」劉生生想也不想否決。「才不要。我才不要受你恩惠。」
「我沒有施恩的意思。」
「我高攀不起。」
「多慮了。」
「將來你娶了老婆,豈不多一個女人嘮叨我。」
「那也未必。將來的事是說不準的。」
「嗯……」劉生生沉吟了會兒,忽然改口:「好啊,那就讓我高攀了。有個當保長的哥哥,在這個小地方作威作福也不錯。」
徐染複雜一笑,卻明白劉生生這作威作福的話並非真心,可是對方一口答應,他反而心裡生出了矛盾。說到底,他並不想與劉生生成為結義兄弟,可還沒有頭緒該如何面對心中真正的感受。
心緒微亂之際,又聽劉生生背對著他問說:「你家中可有人見證?若不方便,找個交情好的朋友或長輩也成。日子就明天吧?」
徐染想了下,猶豫道:「不,等你傷好了再說。」
徐染聽見劉生生翻身的動靜,他轉頭在幽暗不明的床間看著劉生生轉身面向自己,眨著一雙好奇的眼問:「徐染,你真的想我留下?為何?」
徐染想起之前劉生生對感情之事有所退怯,也深知其中緣由,不敢貿然開口表示什麼,就伸手幫人把被子拉高一些,態度強硬道:「睡了。有什麼睡醒了再講。」
劉生生實在睏乏,曉得徐染的個性不肯說的事,用盡手段可能都逼不出一個字,索性倒頭就睡。偶爾他會不經意冒出一個想法,徐染對他是有意的,要不為什麼待他越來越好了?
最近他都快意識不到徐染臉上的胎記,並不是有意忽略,而是覺得那是徐染的一部分,他看的不再是胎記,不是用胎記去認徐染,而是在看徐染這個人。假使徐染對他有意,他試想了一下這種可能,居然覺得有點期待、高興,可是也覺得困惑害怕。
要是徐染本來對誰都是這麼講義氣、重情理,那他會錯意,豈不是出大糗。劉生生覺得有些事還是盡早講開了比較好,不留懸念,少點遺憾。
隔日清早是徐染的休假,劉生生起得特別早,下床時驚動了徐染。兩人在院子裡打水洗臉,理完儀容後徐染就出門買早飯,劉生生不肯看大夫,他只好順道給劉生生包藥回來煎。徐染返家後發現劉生生把他常穿的幾件衣衫都掛起來薰藥草,薰香是為了以防萬一,能避邪驅鬼,一般污穢都不喜歡親近。
「回來啦。」寢室門大大敞開,劉生生從屋裡就能見到徐染走來,他沒跟徐染講太多,只道:「我幫你把這幾件常穿的衣衫薰好了。這種天氣薰我調過的香,對身體不錯的。」
徐染挑眉,表情像在問:「不是跟鬼怪有關吧?」
劉生生看懂他的疑問,笑道:「你別想太多。我就是想做點什麼報答你。」
「我不需要你報答什麼。」徐染不喜歡劉生生對他這麼見外,微微皺眉說道:「我先去煎藥了。」
劉生生等人走開,走到門邊望著徐染消失在轉角,回頭嘆氣,喃喃道:「看來是不好了。徐染,我喜歡上你了。到底你對我做了什麼,讓我這樣……邪門。」
劉生生垂頭喪氣,終是對自己認了心裡萌生的情愫,但他仍是懵懂混沌,不管從記憶裡探究,還是研究了自己跟徐染的個性,都搞不明白自己是怎樣對徐染動心的。就好像壓在石頭底下擅自發芽生長的雜草、青苔,即使不拿開石頭,它們也會越生越多。
感情之事,比起方術還要邪門,劉生生近來深有感觸,因為即使是對孫公子情竇初開時也不曾這般患得患失,一不見徐染就開始心不在焉、魂不守舍,整個心像風箏飄得高高的,巴不得能看到對方在哪裡、做些什麼。
然而劉生生想起這段時間的相處,以他對徐染的瞭解,徐染不會因為他喜歡男人而看輕他,光是這樣就讓他感激,實在不能勉強徐染接受自己的感情,這種事說破了也是尷尬,說不定心裡會留疙瘩。
他怕,怕自己變成徐染不喜歡想起的傢伙。雖然也猜想過,說不定徐染對他有意,但他沒勇氣再賭一回。他的陰影太深,膽子太小。
正是武功越高越怕菜刀,江湖越老膽子越小。劉生生膽子一向就不大,雖說他四處漂泊,好像孑然一身沒什麼可失的,但正因如此,唯一有的也就是感情了。輸不起了,萬萬輸不起,那是他的虛榮、他的尊嚴,就是這所剩無幾像團棉花般的東西支撐著膚淺的自我。
於是他決定喝完那碗藥就找機會逃,逃開徐染。
徐染煎好了藥,一口一口餵他喝,劉生生臭著臉要他別這麼做,徐染卻說:「這藥也不便宜,你要一滴不漏喝光。」
為了督促劉生生喝藥,徐染耐心伺候,劉生生沒再抱怨,異常乖順把藥喝完,徐染若有所思望著他問:「你是不是想做什麼?」
劉生生心虛了,表面仍然平靜道:「沒有,我傷成這樣也只能聽你的,你這麼辛苦照顧我,我還給你找碴不就太不夠意思啦?」
徐染神情狐疑看著他,就起身去洗碗了。沒多久徐染好像聽見有人出入時帶動的門閂聲音,立刻出來察看,並沒有訪客來的樣子,心裡卻道不好,回房看才發現劉生生走了。
几上壓了張字條,劉生生用受傷的手寫的字歪七扭八,大意是指自己派不上用場就不便逗留,枕頭下留了些錢幾乎是劉生生所剩的,就當答謝的報酬。
大概是手一使力寫字就會疼,寥寥幾語沒有章法的交代了錢跟道謝的事,徐染氣得把紙抓皺,咬牙低吼:「劉生生……劉、生、生!」
徐染沒想到自己會氣成這樣,只因劉生生突然跑了。他衝出家門找人,不顧路人驚訝就施展輕功在置高處尋覓劉生生的身影,卻沒想到那一身傷的傢伙能在短時間裡躲得不見蹤影。
一個時辰徐染腳不沾地一直找尋,就連劉生生之前住的小廟那兒都繞了幾回,結果毫無所獲。返家途中遇上葉朝東他們,卻沒人敢跟他打招呼,那是連徐染都沒自覺的怨懟、惱恨、焦急、擔憂,但外人看來只覺得他可能被搶了全部身家、燒了房子、睡了情人、殺了雙親似的憤怒難平,一臉的血海深仇,極是駭人。
劉生生其實只是躲在徐染家中角落,待徐染跑出家門才收拾自己那布包走人。一路施了符術請鬼魂遮了徐染的眼,所以徐染一直沒瞅見他。徐染找到小廟跟小屋的時候,他就在廟的神桌底下休息,也像躲仇人似的,看到徐染那麼生氣,他也變的不知該怎麼辦,反倒更不敢露臉。
快入夜時,劉生生才從小廟出來,肚子嘰哩咕嚕亂鳴,他失神望著白水縣內的方向,不經意的轉頭瞥去,空月噙笑走來,身後是一片漂亮的雲霞。
空月看了他一身傷,憐憫道:「唉,這是怎麼弄的。」
「咕嚕……」回應空月的是腹鳴,空月淺笑道:「走,我帶你去吃些東西吧。」
「這時候哪兒有吃的,荒郊野外的。」
空月又是和善微笑,拉住他手腕說:「請劉施主隨我來。」
劉生生悵然若失的跟著空月走,往山林更深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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