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蜻蜓點水般輕輕一吻,季淳被這一吻嚇得撞到後腦,兩手摸著腦袋,這一刻他頭昏眼花,混亂間聽見方明京似笑非笑的嘆息,整個人被溫柔帶進懷裡,他上半身都撲到方明京身上,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動作,這姿勢有點尷尬。
  方明京讓季淳靠在身上,季淳一手往前撐住座椅想退開,他把人翻了半圈仰躺在腿上,笑顏帶著淺淺戲謔。

  「口口聲聲說喜歡,卻又逃避我?在怕什麼?你難道忘了我和你一樣是男人,都有狩獵本能,你越逃,我越是……不想放過你。」

  方明京輕掐住季淳下巴,指腹壓在下唇瓣。季淳以為這人沒有太多欲求和情感,其實不是,只是太過平靜,明靜止水這詞就像在說方明京這個人。
  誰也沒想過方明京的眉眼能染上這樣的神采,清明依舊,卻又魅惑至極,說來矛盾,但亦正亦邪的氣質很自然在這他身上流露。

  「哪根筋不對啊你。」季淳撥開他捏自己下巴的手,想掙開他坐起來,但方明京紋風不動。
  「得不到,卻說自己幸福。你不覺得自己奇怪嗎?還是說,你只當我是個憧憬,就像粉絲對偶像明星那樣?」

  季淳只是定定看著他,覺得他好像也不算說錯,他是不敢奢想真的能跟方明京交往,就算一開始不曉得方明京的身份,他也只是想傾吐衷腸,至於表達完心意之後的事,他其實沒敢想太多。
  從前太會一廂情願了,當然季淳知道自己還是有這毛病,不然也不會邀人遊故宮假裝體驗一下約會,而且更蠢的是他以為故宮能讓方明京有回家的感覺。

  思緒亂轉到這裡,季淳竟然當著方明京的面哈哈笑出聲,回過神就發現遭了,方明京瞇起眼鎖定他,用手指撢了他的鼻子念說:「我在跟你談正經的,你還敢給我神遊。」
  方明京用淡柔又令人骨子裡酥麻的語調在斥人,季淳根本抵擋不了,也不願抵擋。這種氣氛,哪怕地點時間跟情況都不對,季淳也受不了誘惑,是的,不管方明京做什麼都是誘惑,深深吸引他。

  「正經?那個吻也是?」季淳問了沒想過要聽答案,他不管,猛一起身坐回去,用力看著方明京,就像許多小說裡描述仙人或世外高人那樣清雋出塵的樣子,自己襯不上對方一片衣角,但也是不管了,捧起方明京的臉要繼續剛才的親吻。

  這時季淳身後的車門開了,他衣領被往後猛扯,整個人被強大的力量拽出車外。喜歡著皮衣皮褲的長捲髮男把他一個一百七十幾公分的大男人當小雞拎起來。

  「唉唷唷。」周歌岸咋舌怪笑道:「幹嘛?幹嘛呢?到山上來對著我們孔雀郎君發情?」
  季淳腳尖划著地面,掙扎辯解道:「發情?明明是他先……」
  方明京下了車讓周歌岸鬆手,周歌岸甩開季淳跑到方明京身後兩手環住人,當著季淳的面撒嬌。季淳瞠目結舌,他看周歌岸這人生得好、生意、人際都打理得體面周到,怎麼現在變成這種賴皮樣!
  「滾開。」方明京反手抓了周歌岸的頭髮把人從身上剝開,周歌岸嘴裡痛叫,但表情看起來很開心,方明京把人按到車門上直接摑了一巴掌,用柔緩卻是使人發寒的嗓音說:「越來越放肆了。你是不是欲求不滿了?」

  季淳從沒見過方明京這一面,除了那一巴掌有點狠,舉止還是優雅,但這種姿態跟氣勢儼然就是個S,抖S,虐待狂!

  「太陌生了。」這幾字大大寫在季淳臉上。周歌岸嘻皮笑臉跟方明京賠不是,方明京讓他去別墅周圍巡一巡有何動靜,回頭又走到季淳面前關心他。
  「腳還痛不痛?」
  季淳搖頭,他哪記得腳痛,這種時候就算蛋痛可能都會嚇得忘了。

  「你說我的喜歡是我的事,不干涉。」
  方明京立時反應:「是不干涉你,但我沒說不要你的喜歡。既然我接受你的喜歡,那就不只是你自己的事。頭疼不疼?剛才撞得那麼大力,我看看。」
  話說著,方明京靠過去把人輕摟在懷,一手按著季淳後腦。季淳接收到周歌岸冷眼相待還有十足調侃的意味,不禁漲紅了臉低聲說:「古代人都像你一樣狡猾嗎?你到底想怎樣,講清楚啊,你搞得我很亂。」

  「我好像。」方明京頓了好幾秒,顧慮有旁妖在,腳邊不知何時還圍了許多山裡的精怪,索性不再講下去,但在季淳耳際用唇輕碰了一下低喃:「之後再說。我就是這意思。」
  季淳也是個要面子的,他心裡的小鹿都瘋撞到可以飛上天挨家挨戶去送禮物了,臉上紅暈不退,但表面硬是要鎮定。他說:「我去附近步道上廁所。」
  這個高級社區附近有供人散步、騎車的步道,每隔一段路有設公廁,來時就看到路標,季淳說完轉身就走開,方明京知道他害羞所以沒攔著,周歌岸在人走後貼到他身後低問:「你當真喜歡他?」

  方明京沒應他話,周歌岸跑到面前強調:「他是季家人。季家對你這麼壞,你放任他們作為不就是想讓他們自掘墳墓、自己凋零衰敗嗎?」
  「這話是你講的,我從沒想過要他們如何,只是想看看他們會變得怎樣罷了。」
  「你心裡有怨,否則不會冷漠的看他們自相殘殺。」
  「是有怨,曾經有怨。」方明京順著步道漫步,並不否認周歌岸的說法。「只是對季淵有點埋怨罷了。但當初的事,我也是有責任。沒安好心眼兒的是我,呵,你卻替我這麼在意。你們,其實只是相信我心裡有怨,並依附仇恨而生,在找人們的麻煩罷了。如果我說沒有這回事兒,你會很慌張吧。」
  周歌岸猝然抽氣,抿嘴不語,跟在其後訥訥說道:「我哪一點比那個孩子差?以前你說你是人,才不跟我這個獸在一起。現在我們都長生不老,法力無邊,我們能相守到天長地久,逍遙自在,我是你最好的對象,你為什麼不跟我?」
  方明京走到道旁一個長椅坐了下來,支起單膝,抱著思忖半晌說:「以前我覺得你說得也不算錯。不過,我喜歡另一個說法,照條件選擇,那就跟買東西一樣,錢夠多自然能買得夠多夠好。充其量只是滿足條件罷了。」
  「是啊。很好不是?」
  方明京鼻音輕哼,笑得諷刺。他以前覺得就是這樣了,反正他無心無情,一無所有,所以他曾憧憬過季淵,他們背景那麼相像,可是季淵卻能吸引很多人在身邊,親族、朋友、愛情,雖然不乏是非,人性不乏醜惡,但季淵能令人掏心掏肺的對他好,就像他待人一樣的純粹真誠。

  當時方明京就覺得自己配不上這麼好的一個朋友,也有些妒嫉,既然沒有,就毀了吧。好幾次都覺得毀了算了,多扎眼的傢伙,他討厭季淵嗎?不,一點也不,他只是不喜歡季淵的存在提醒自己是個怎樣的傢伙。

  後來季家的發展都在其意料中,季淵是個很特別的人,這種特別是指人格特質,而非背景或天賦。但季家後人多半平庸,他們都像是季淵的影子,方明京或許興起會想玩踩影子,可是多半不屑一顧,是季家人一直糾纏著他才是。因此實際上並不盡是周歌岸說的,耿耿於懷的並非是他,而是相鬥千年的人與妖異。

  「我那麼好,你還不選我選誰。」周歌岸哼聲,挨著方明京坐,雖然黏得很緊,卻不敢再放肆,以前他喜歡撫摸孔雀,喜歡親吻,用各種親暱的方式討好這個人,但現在他隱約曉得方明京不會再允許他這樣。

  方明京想著季淳的話,有時認為自己太低估季淳了,相處時季淳會說一些有意思的事,是他不曾有過的感觸,那種自在舒服的感覺,有點像是相隔千年在和季淵聊天,卻又截然不同。他和季淵相處時,從來不會在內心深處萌生期待感,也不會……心尖上發軟悸動。

  即使拿季淳的比喻來打發周歌岸,他都認為不必要,想私藏起來,不知為何對那個青年產生一種私心。那是季淳對他講的話,他無意分享,季淳看他的眼神,為他紅的臉,他更不想被人看去。

  「孔雀。孔雀?你在想什麼想得出神,你在發呆嗎?你竟然發呆啊?」周歌岸在旁開玩笑,心裡其實很詫異,那個孔雀郎君也有這種悵惘的樣子,怪驚人的。
  「我覺得你很吵。很囉嗦。歌岸,去巡別墅。」
  「嘖,又沒動靜,我那些風獸都機伶得很,哪還用得我親自……咦、好好好,我去巡,你慢坐。」周歌岸就這麼被那宛若春風料峭的眼神逼退。

* * *

  山林中,夏季微風溫徐和緩,午後透了一絲絲涼意,蟬鳴若遠若近,乍聽叫的都同一個調卻也不使人厭煩,步道間偶爾有蟲從草葉裡驚跳出來,除此之外更多的是近乎透明、團團絮絮的怪東西。
  它們有的飄浮,有的聚成一簇,有的像乾冰霧氣在地面散開又攏聚,在都市偶爾看到的東西,山坡這兒滿滿皆是,季淳習慣它們出沒,打小就習以為常,所以也恍如未見。

  走了一段約十分鐘的路,旁邊有個稍陡的坡架了階梯往下,一眼就能看到通往廁所,出入口的那堵牆內有兩個洗手台和一整面大鏡子,男左女右,季淳憋得有點急,匆匆跑下去解放。拉開拉鍊把小弟晾出來,對著便斗激射,仰首一陣暢快長吁,順道打量環境。
  這間廁所大概沒什麼人來,乾淨得很,或許還有人偶爾打掃,牆角連蜘蛛網都沒有,除了跑步騎車登山的人,有誰會來這種地方?料想殺個人埋這裡都不會太快被發現,怪不得鄉土劇的犯人老愛藏山裡。

  一般聯想到這些季淳難免會變得精神緊張,但他還沉溺在方明京那淺淺一吻,雖然還有點搞不清狀況,可是光這樣就夠他歡喜好一陣子。他喜歡那個人啊,說起來或許膚淺,一開始可能只是被外貌搶了注意力,但誰說喜歡外表就不夠真心?他不是「只」喜歡那個皮相啊。

  「我們交往吧。我想好了。」季淳抖一抖兄弟,收槍拉好褲子,對著牆壁演練該怎麼跟方明京說,但怎麼想都不妥,自言自語起來:「可是你不是要修仙嗎?你是可憐我?可憐我……」
  這個猜測讓季淳垂頭喪氣,拖著步伐去洗手,兩手搓完甩呀甩,水珠潑到臉上。一滴,兩滴,三滴,滴滴滴滴。

  「啥鬼。」季淳抬頭對鏡子抹臉,然後納悶瞪著鏡裡的自己。「奇怪,怎麼沒有?」他分明感覺有水滴到臉上,但手一摸是乾的,鏡子裡的那張臉什麼都沒沾上。不過,從進來廁所前就隱隱有股怪味。

  一朵像衛生紙透明的氣團飄過他眼前,他揮手撥開它,沒來由一陣冷意,有人扯了下季淳的袖子,但轉頭看,整間廁所空蕩蕩的,至多就是風似低鳴的聲音。
  然而以他多年見鬼撞妖的經驗,出現這種直覺就該快閃。人一走出廁所外,剛才站著洗手的地方就傳出有東西破碎掉落的聲響,洗手台上方的棚架好像被什麼撞擊破碎,接著從牆裡有個東西飛出來落到他面前。

  一件物體摔在季淳眼前,那是肉摔在階梯上的聲音,乍看像破布娃娃,但目光多停一秒就認出那是一具屍體,肚破腸流像隻蟲一樣被蹂躪過的女屍,他叫都叫不出來轉身即逃。
  跑上步道後他本能回頭望了眼,廁所那裡站著的男人不正是方明京嗎?

  「你怎麼會在那裡?」季淳擔心得心臟快停了,連忙招手喊人過來,但那個方明京邁步走上階梯時季淳突然警覺:「可能錯了。方明京看我這麼緊張,不可能不應我一聲。他不是!」
  想通之後季淳再度拔腿狂奔,逃命去。這時掌心襲來刺痛,他身子拐了下,跑步姿態極為狼狽,汗落到眼睫上,模糊視線。過彎時餘光看見一團黑雲朝他飄,雲上坐了個嬰兒,雖然相隔一段距離,但他感覺那東西是在戲弄自己,否則一定立刻能逮住他。
  而且,嬰兒張嘴笑,這距離季淳卻能看到嬰兒的牙齦浮出一排尖利的牙齒,圓而大的雙眼也有點突出來,額角的細嫩皮膚有尖椎狀的東西突起。

  「怕嗎?」嬰兒沒開口,但季淳卻聽得見他問話。
  「怕我吃掉你?」
  「怕的話,還不跑快些?」
  「不想被吃掉卻來山上,還敢落單?」
  「好機會。把千年仙胎的元丹吃掉的好機會。」
  「不僅如此,體內有雷令者,能增我魔壽。」

  「恐懼吧。」

  「恐懼是你與世間連繫的臍帶,交給我,交給我。」

  嬰兒由始自終沒開口,季淳覺得路變得太漫長,早該超過他來時的路程,雙腿發酸麻痺,但他不敢停下來,知覺似乎因驚恐疲憊而被抽離,連摔在地上也沒太多痛楚,黑暗溫柔而不可抗拒的籠罩下來。

  不經意的想起從前方明京好像跟他說過一句話,他說,他們都是不應該存在在世上的,因為誰都不需要他們。他們對這世間一點意義也沒有,甚至只壞不好,多餘的。

  差別只在方明京比他多活了很悠久的歲月,所以知道太多事,看清人心諸多面貌。武俠故事裡常聽劍客說劍隨意轉,是人心運劍,而不是劍在帶人。擴大層面來想,這世態不就是眾多人心交錯影響下的景況嗎?
  那麼,生來無心的方明京自然不像一般人,因為無心,所以不會招妖魔覬覦,因為無心,所以難以和人產生羈絆。

  方明京沒有恐懼和欲望,但方明京沒有的,季淳全都有,為什麼說他們是一樣不被需要的?

  「啊啊。」妖鬼雲氣覆住季淳,發出怪笑說:「跟蟲子一般的凡胎肉體,卻有雷令在。不愧是季家血脈,真是精純,先吃肝好呢?還是先吃心?」
  妖雲裡另一個聲音冒出來說:「咦,可不能先吃。該辦的事還沒辦呢。」
  「知道啦,這個人的臟器早晚要入腹。總之就先這樣。」
  「咦,怪了。」
  「不可能。」
  「為什麼封住?」

  不只一隻的妖鬼發出納悶,坐於雲頂的嬰孩睜開一雙火紅的雙眼,「唔。」也是一聲疑惑低道:「這裸蟲不是一般裸蟲。」裸蟲,是遠古妖仙諸界對於凡人的講法。
  「總帥,無法吞噬其靈識啊。」
  「和那位大人約好先不能嘗其心肝等臟腑,現在怎麼做?」
  「勾出他的恐懼吧。」

  妖鬼們對季淳有點好奇,一般它們喜歡搗亂人心,讓人有欲望和恐懼,人心便有破綻,它們再乘隙而入,尤其那些已開竅的修行者,最受不得它們的考驗,也往往可口好吃。哪兒有想修仙的,它們就往哪裡去獵食。至今唯有一人,它們碰不得,那個人擁日月為名,與天地同壽,雖是人,卻又不算是人。

  「被察覺了。」嬰兒外貌的妖鬼蹙眉,以妖氣挾帶部屬退避。

  當方明京趕來時,季淳暈睡在步道上。他抱了人回周歌岸停車的地方,神色漠然,以周歌岸的經驗即知他此刻心情不好,也不敢太嘻皮笑臉迎上去。
  「怎麼了?」周歌岸問。
  「今天先回去。」方明京語氣低平無波,把人抱到後座,自己也跟著上後座,讓副駕駛座空著。「麻煩你了。」
  周歌岸曉得方明京是想看顧季淳,沒有多問一句,點頭上車,許小姐的事暫時被擱置。車子開回市區,周歌岸從照後鏡看了眼說:「他好像沾到邪氣。」
  「嗯。麻煩你載我們到一個地方。」方明京給他指路,目的地是間中醫診所,看起來普通得很,而且診所鐵門拉了一半,不像有營業。

  「好像沒開門營業啊。」周歌岸問他要不去別間,方明京卻道:「這間診所的醫師一天只看百人,上午就能把病患都看完。因為有點私交,所以我想他應該肯幫我。」
  「不適合吧。」周歌岸不以為然哼了聲說:「他這毛病恐怕不是中醫看得了的。」
  「哦。」方明京挑眉,冷若冰霜低吟:「你有別的法子?不要以為沒人揭破,就沒人曉得。」
  周歌岸笑臉僵住,開了車門鎖說:「你們小心。我聽說這裡的醫生脾氣怪。」

  方明京沒應話,抱了人就下車,周歌岸跟著下車也只是替他們按門鈴。樓上似乎是醫生的住家,所以鐵拉捲上來時,看到來開門的人就是醫師本人。

  方明京抱著季淳站在門外說:「棠醫師,打攪了。有事想請你幫忙。」
  棠初晴皺眉打著呵欠,單手往室內比了比說:「先進來吧。」
  「那我……」周歌岸呆在門口,棠初晴斜眼掃了他一下,他暗自驚詫,那張臉生得俊美,倘若一笑無疑是天仙絕色,只是眼色犀利鋒銳如閻王鏡。
  「噯唷。方先生啊,你這麼多禮,來了還帶傳說中的好藥。這隻東西剝皮碎骨取出來的腦髓不得了啊。」棠初晴看清周歌岸的真身,喜孜孜把人抓進屋裡、放下鐵捲門,鎖好門鎖。

  方明京從診間出聲道:「那個吃了也只能延壽十年,做藥程序麻煩,而且縱欲過度,也不曉得吃了有無副作用。棠醫師你當真要試?」
  周歌岸被棠初晴一嚇,背上飆滿冷汗,訥訥低語:「我、我不不好吃。你你,你是人嗎?」
  棠初晴瞇眼覷他,把他的手往胸口置,昂首說:「如何?這是人心,你確認一下我是不是人。」

  周歌岸呆住了。掌心感應得到對方的心臟跳得極為有力且規律,這傢伙確確實實是人,但明顯是看出他是妖異,不怕被剜心嗎?這個男人有點可怕,和方明京那種不怒而威的氣魄威勢不太一樣,不一樣。

  囂張狂傲,簡直是瘋子。

  周歌岸嚇得把手抽回來,棠初晴有點輕蔑冷笑了下,轉而走去為季淳看診。前者就這樣站在候診區,久久無法平復心情。果真世間無奇不有,也有這種傢伙,以他的能力竟還不曉得人間虎臥龍藏?

* * *

  樹蔭下的長椅躺著一個青年,拿了本圖書館借來的閒書打瞌睡。樹下不時有微風吹拂,在這裡不必像在安靜的圖書館那樣拘束,周圍又有大樹和灌木叢,既隱密又舒服,是他喜歡待的校園角落。

  不遠有幾個人經過,女孩們鶯鶯燕燕的繞著一個高大英俊的帥哥,青年被吵醒,他認得那個帥哥,那是他同一個社團的學長。他們一起在社團學攝影,學長很有人緣,身邊不乏男女圍繞,而感情空窗期也不會超過三個月。

  這樣的萬人迷學長,在大三新學期和青年抽到同一間宿舍,他跟青年說:「跟你相處最輕鬆。能真的喘口氣的時候,就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時候。」
  學長對他極好,雖然不同系所,卻選修相同的通識課,還幫他搶課,空閒時幫青年補強較弱的科目,一起跑社團,吃飯、睡覺、娛樂都在一起。

  感情好到大家喜歡拿他們開玩笑,包括學長自己也愛拿那些曖昧的遊戲逗弄青年。青年萌生情愫,學長誘他告白,然後他失戀了。

  「我得明白你是怎麼想的,不然我覺得之後很難跟你相處。」
  「我喜歡你。戀愛的那種心情……」
  「對不起。好,別說了。沒關係,我不會變,還是跟以前一樣。謝謝你告訴我。」

  學長說,一切和以前一樣,但其實掏出真心話來,不管對方接不接受,什麼都已經變了。

  「季淳,我們還是好朋友、好兄弟。」學長的話猶言在耳,季淳內心卻尖銳的刺痛著。他一路逃,逃到大寶那裡,大寶的話總是又毒又一針見血,可是能麻痺一些失戀的痛苦。
  大寶念完了就會說:「你自己好好整理。這種事別人想幫也幫不了,每次都來找我你也真的是有點犯賤耶。不過,沒來找我的話我也是擔心,算了,請我喝酒我就聽你哭哭吧。」

  這種時候的大寶就像菩薩一樣,季淳其實很依賴家人和朋友,他不害怕失戀,也許是心裡隱約覺得不可能有順利的戀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悲觀預想了結果。

  不知道為什麼,季淳還坐在他最喜歡待的那張長椅上,腿上放的書是本星相學,遠遠的,學長又被許多人圍繞,陽光下學長的笑容都在發光。

  他低頭淺笑,把書本闔上,再睜開眼,人是站在喧嚷的古代石橋上,身邊有人對他說:「表白心意後就逃,你只打算這樣?」
  季淳抬頭看,一個面貌模樣的人在說話,他嚇得往後退開一步,那個穿古裝的人往前一步,轉而鮮明的五官成了自己的樣子對他講:「你其實也明白吧。朱泰俊找許多高人封你的能力,可你自己捨不得,能力恢復了就瞞著他們,因為這是你和孔雀的世界唯一的聯繫。現在人都遇著了,心意也說了,你覺得願意實現了嗎?不,你根本沒想過接下來的事,你就只顧自己,自私的想在人家心裡佔一席之地,就不管對方的處境。」
  季淳搖頭否認:「我沒那麼想。你是誰?」
  「你的態度忽冷忽熱,若即若離。其實對方開始有點在意你了,你暗自心喜不是嗎?」
  「你到底是誰?」
  「我是你啊。呵,我是你的內心,真正的你。想想孔雀為你這樣的人動心的話,多不值得。一個人固然孤獨,可是要是跟著錯的人只會更寂寞。你配不上人家,但你又不夠果斷。」
  「我沒想過要拖累誰。這是我的事,你不是我。」

  那個人舉起兩手把掌心一翻,對季淳說:「怎麼不是?我們是一樣的,我是你。我是你的欲望,也是你的恐懼,你一直都把我藏起來,一直保護我不被妖獸啖噬,我可感激了。所以,我來幫你,斬斷這個孽緣吧。孔雀去成仙,你繼續守著我,我們形影不離。」

  季淳轉身要跑,另一個他輕而易舉捉住他,往空中一扯說道:「我讓你死心。這是孔雀的過去,你看過就曉得他的事,你配不上他的,他更不可能看上你。論外貌、內在,能和他契合的人多得去了。他喜歡彈琴吟詩,你行嗎?他喜歡品茗嘗酒,你懂嗎?他識得字畫古玩的意趣,你瞭解嗎?」
  「夠了……拜託不要再說了……」
  「就連他原本說的話語,你都聽不懂吧。還嫌他用詞像古人,你還不曉得他是配合你才講現代話,對著周歌岸那樣的人,一個眼神就能互相溝通了。你差得遠了。」
  「……」

  季淳開始恍惚,另一個他帶著自己在遙遠的某朝京城中穿梭,這或許是存在於某個時空的記憶,而他們正在瀏覽一切,每走過一幕,都好像在剖開誰的心。

* * *

  病床上的青年不停冒出細汗,方明京耐心替其擦拭,青年的眼鏡被他折好掛在襯衫胸前。他雖然見多識廣,仍有太多事物不懂,比如現在昏迷不醒的季淳手心長出了某種東西。

  棠初晴稍早還執起季淳的手,驚喜多於訝異的叫道:「長了這種東西,千年難得一見啊。」

  季淳雙手掌心好像生了一層極厚的繭,繭上又覆滿乳白像豆芽的東西,棠初晴把那雙手翻來翻去瞧仔細,跑上樓拿了相機拍照兼錄影,再拿起毛筆紀錄。
  這下連方明京都快失去耐性,用凜然危險的眼刀掃視,棠初晴才清了清嗓說:「這東西本來只生在混沌裡,也就是說它吸收的養分也是混沌裡才有。難得啊。看來是以這個人的心神為養份了,畢竟他又是長生藥,而且隔代傳承了雷術。」
  「是否有性命危險?」方明京把毛巾放水盆裡重新擰過。
  「沒有。不會危險,他跟你差不多啊,雖然他不像你有妖鬼仙靈相助,得以修煉出元丹,可是他有你現成的部分修為,即使跟你一樣躺個千百年也不會死。」棠初晴把筆擱下,豎起食指說:「我看設個水晶棺把他擺在裡面展覽,不錯吧?」

  方明京面無表情盯著棠初晴,後者知道玩笑開過頭也沒什麼意思,挑眉抿嘴改口道:「暫時沒事,就是給他自己的心魔魘住罷了。心魔亦是魔,若你的修為被心魔攝取,那這孩子過不久就能醒來,只不過從此就判若兩人,恐怕也與你再無瓜葛。到時你雖是損了些修為,不過也能毫無罣礙去修仙了。」
  方明京眼神微黯,又問:「你的意思是,他的心魔會取代他整個人,不再是從前的他?」
  「對啊。不過也有另一個可能。」棠初晴說著走去開門,探頭朝走廊那端喊:「幫我倒杯開水,我渴了。」
  「你使喚得很自然啊。」
  棠初晴好笑的問:「怎麼?那既不是你帶來給我做藥,也不是你役使的獸?」
  「先說說季淳吧。你說的另一個可能是什麼?」
  「這孩子叫季淳啊。不曉得他跟你是什麼樣的交情,不過他若是拼命護著你,與心魔相纏鬥,那就是鬥多久睡多久。不管鬥輸鬥贏,他都是自損而已,最後會完全失去自我,一樣深陷混沌成為這株夢蘭的養分。」

  方明京神情一凜,把人橫抱起來,棠初晴上前一步問:「你打算怎麼做?」
  這時周歌岸正好用紙杯盛了開水過來,方明京回看了眼棠醫師說:「入他夢。」
  棠初晴接過周歌岸手裡的杯水,淺淺說了句風涼話:「也許你還能取回自己的修為。」
  「診金……你再傳訊息跟我聯絡。我先帶他回去。」
  「慢著。在我家樓上施法吧,你回季小弟家裡,他家人不擔心死才怪。而且諸多干擾,那多不好。但是要算一點住院費就是了,不是無償的。」
  「好。」方明京應允後朝棠初晴指的方向上了樓梯,周歌岸還在門口看著棠初晴,棠初晴上前把空紙杯交還。

  「你。」周歌岸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皺眉與人對峙。
  棠初晴慢悠悠踱來他面前,伸手拈起他一綹捲髮,再抓了自己一搓直長髮拉直相比,抬頭笑得有點孩子氣說:「唉呀,你的頭髮比我長呢。真漂亮,燒了可惜。」
  「燒?」周歌岸瞪大眼,這座島上敢跟他放肆的傢伙還沒幾個。「你曉得我是誰嗎?」
  「你沒說我怎麼曉得。現在說吧,給你三秒。」
  周歌岸平常待人接物一向禮貌,雖然多半是先禮後兵的意味,但對此人忍不住起防備心,他看這男人始終掛著笑意,反倒自己失態,尷尬間摸出高級名片盒,遞出一張名片道:「這個。請多指教。我是做這生意的。」
  棠初晴接過笑笑,轉身向樓梯走,愉快輕喚:「小周啊。還不跟上來看看你朋友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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