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總是埋在濃霧裡,所以想起你時,也只能慢慢拼湊。

  剛開始,是你那咖啡色的膠框眼鏡,接下來是總藏在有色鏡片下,永遠帶著輕佻笑意的深咖啡色大眼。你眼下的那一點痣,小麥色的肌膚,輕薄的唇永遠戲謔似的揚起,會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右耳三個耳洞,兩個在耳骨,一個在耳垂,左耳兩個,永遠不成對的耳環,風一吹,就要叮叮噹噹地唱著歌。

  「老土才帶成對的耳環。」

  語氣上揚,眼神充滿蔑視禮教與挑戰權威的反骨,是你的註冊商標。

  我沒有成對的耳環,甚至沒有耳洞。我的耳朵不曾被人工染指,大人們總說很少看過這麼有福氣的耳朵。

  第一次見面,你就笑得輕挑:「什麼年代了還有這種不穿耳洞的乖寶寶。」

  我不相信你永遠背離世俗,不相信你蔑視所有的雙數,至少,你懷裡的女人永遠成對。

  那是一對好美的人兒。

  永遠依偎在左肩的她-姑且叫她左左吧!滿臉的濃妝,厚重的眼彩遮不住姣好的五官,以及散不去的煙視媚行。永遠叼著涼菸,呼出的白煙夾雜永遠不散的香水味,每每燻得自己眼窩泛乾,幾欲掉淚。

  對我而言,左左就像在白霧中幻化的蛇妖狐狸精,是西遊記裡魅惑唐僧的蜘蛛精,第四天魔王阻礙佛祖修行的妖物,看穿世情也玩弄世情,面對獵物從不手軟。

  只是你從來就不是唐僧,也不是獵物,所以左左開始依偎在你的左肩,成為名單中永久存在的戰利品。

  永遠依偎在右肩的右右則是完全不同的風情。純白的洋裝,未施脂粉臉龐卻透出一股驚人的空靈,與同等的傲氣。

  第一次看到她,我就完全可以理解為什麼右右永遠一身白衣,與永遠的未施脂粉。只有白,才能讓右右的美全然展現,只有未施脂粉,才不會讓塵世間的俗物玷汙了她的清空,她的眼神平視,卻讓人感受到一股強烈想低頭的欲望。當走過她的身旁,就要放輕腳步,拍掉身上的灰塵,把音量壓低,深怕塵世唐突了她。當她露出笑容,身邊的空氣就會瞬間被抽乾。

  她的美,不屬紅塵。

  若說左左是盤踞在懷裡的大蛇,右右就是沉睡在掌心的明珠。而這對美人兒,就這麼安靜的棲息在你的懷裡。

  「一輩子只守著一個女人多沒意思。」

  你說,並忠實地貫徹這句話。斷斷續續地,我開始知道除了常伴左右的她們,你還有許多露水感情。

  這樣的你,每次想起,我還是只能從膠框眼鏡開始,把你從記憶的濃霧中挖掘出來。



  我不是你露水姻緣中的一個,當然也不是常伴你左右的美人。

  「資優生。」

  你總是這麼叫我,尾音習慣拉長,帶著慣有的戲謔與輕佻。在你出現之前,我從來不知道原來「資優生」三個字,能夠叫得這麼纏綿。

  喔!「纏綿」並不是一個好的形容詞,至少不適宜用在我們身上,請容我輕輕抹去。

  我們是同學,同班同學。

  雖然如此還是相距甚遠,「大學同學」隱晦了太多灰暗與不灰暗的地帶。我們是一群歸鄉的候鳥,憑著本能,在同一張點名單下分道揚鑣。

  我憑著過去的記憶,遵循習慣的規範,念書考試,在昏黃的檯燈下摸索原文書下的箭靶,並把它射下,以得到漂亮的分數。所有的過程駕輕就熟,就像初生的幼狼,不需教導就能吸吮乳汁,並排擠同胎而生的兄弟姊妹,只是看似文明許多。

  我被豢養在規範之中,行禮得宜,一如中世紀生死交戰前都還要致敬的武士

  若我是批著文明外衣的武士,你大概就是成群結隊,追捕獵物的成狼了吧!雖然外表如此不同,但我相信,一如信徒信仰他的上帝:鬥爭的本質是相同的。

  所以儘管外表如此不同,但我能懂你,比相濡與沫的她們更甚。

  「好蠢。」這是你的評語。


  我不喜歡左左,左左的眼神太過犀利,神韻太過風塵,說話太過世故,背景太過複雜。更重要的是,我們在第一次見面,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與閃到眼花的霓虹裡,她吐了我一口菸,嗆得我淚眼矇矓。

  「你去哪裡找來這麼乾淨的小夥子阿!」

  在止不住的咳嗽聲中,依稀聽到左左妖魅的聲音是這麼說的。

  「同班同學阿!別看他這樣,他可是拿書卷獎的資優生喔!」

  原本該是誇獎的話,卻讓我在那瞬間燒紅了臉,彷彿被狠狠搧了一個耳刮子。

  「欸,第一次來吧!」

  滿臉興味的左左,放開了原本纏繞如藤蔓的他,直接拿著酒就坐到我身旁,瞬間滿身的香氣混合淡淡的酒味,嗆得我欲嘔。

  「喝點酒吧!」左左突滿蔻丹的指甲在我眼皮底下晃蕩。
  「謝謝。」

  我接過酒杯一口飲盡,順便往後坐到滿,避開了太過靠近的左左。

  「你這傢伙真有趣。」

  左左盯著我半晌,突然笑了:「陪我跳舞吧!」
 「不,我不...」

  話還沒說完,人就被拉進舞池,左左如水蛇般的手臂整個纏了上來,在耳邊懸繞的吐氣讓我整個人起雞皮疙瘩。

  「幹嘛跟個木頭一樣?」
  「嫌無聊就放我回去。」
  「這樣就生氣啦!你果然很可愛。」

  清脆的笑聲混雜在漫天的煙霧中,只會讓我更加不快。人群黏膩的汗味襲來,搭配無邊無際的煙味,更我覺得暈眩。

  「欸,你討厭我阿!」
  「是又怎樣。」

  銀鈴般的笑聲再度在耳邊響起:「因為他嗎?」
  「不是。」
  「那你幹嘛討厭我?」
  「我討厭風塵的女人。」
  「那你應該會喜歡右右吧!」
  「右右?」
  「就是坐在他旁邊那個,全身白的女人阿!」

  順著左左的目光,我看到了右右。她完全不看舞池,甚至不看我們,挺直著背脊,自顧自啜飲著透明無色的飲料,眼神單一專注,只鎖定正中間的身影。

  「怎麼樣,她應該是你們資優生會喜歡的類型吧!」左左模仿他的口氣:「別看她這樣,她可是名校的音樂才女喔!」
  「我討厭她。」
  「咦,連她也討厭阿!」

  左左戲劇般的驚呼把我僅存的耐性全部磨光,也不管音樂還在進行,一把就把左左推開。

  「噗,真的生氣啦!」

  左左全然無視我的怒氣:「那就別跳了。」

  說完,也不管在舞池裡的我,自顧自地走到他的身邊,順勢抽出他手上還燃著的的菸,深深吸了一口,在示威般的徐徐吐出。

  我憋著滿肚子怨氣回到那群人身邊,特地挑了一個離左左最遠的位置坐下,避開左左眼裡的了然,緊捱著角落的右右。

  從頭到尾,左左的眼神都不曾離開過我,笑意也是。尤其是見我特地繞道而行,最後選擇落坐在右右旁邊時,更是不顧全場,直接笑彎了腰。

  「笑什麼?」
  「什麼東西這麼好笑?」

  同樣的問題同時出自他和我的口中,不同的是我是怒氣,他是寵溺。

  「我笑你這個朋友真寶。」

  左左彈了彈菸灰,端酒杯手指著我,窩進他的懷裡道:「剛逃過雄黃酒,馬上又急著把自己送到艾草前。」

  我看著一樣笑彎的他,再看坐在旁邊,不動如山的右右,心中剛撫平的怒氣又開始上升。

  「左左,你別老欺負人家。」 

  他依舊帶笑,擁緊懷裡的左左,親暱的用鼻子碰著她的。

  「我哪有,我可是很努力的在『照顧』他呢!」
  「是是是,妳很努力。」
  「那我這麼努力,有沒有獎賞阿!」

  左左撒嬌的口氣顯而易見。卻讓人完全聽不下去。我碰的一聲站起。

  「咦,要離開啦!」
  「明天還要考試。」
  「這樣阿!」

  他的聲音不冷不熱,不緊不慢,反倒是左左的目光露出一點興味,放下酒杯就要起身:「我送你出去。」

  「不,我自己走就可以了。」

  我挺直胸膛,避開左左的眼神,忍住熱辣辣的羞辱,憑著一股傲氣。就算是跑錯舞台的小丑,我也要體面的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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