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陽殘夢

　　如今，那雙手，已不會再摟著他了。

　　 他佇立在曾如花園的卡若琳房內，空茫地看著殘敗的景象。不會再有人為他歌唱，不會再有人為他說著故事；不再有人陪他盪鞦韆，陪著他一起歡娛。

　　珊瑚明鏡已碎裂，幃帳覆蓋著一切。這裡已然死寂，都隨著主人的離去而枯萎。

　　當王子的石像掉落後，當卡若琳十五歲的成年禮後，當卡若琳毅然決然拋棄了所有愛她的人後。

　　她的歌聲不再屬於他，她的笑容也不再為他而綻放。儘管，此後，他只看見，她的哭。

　　妖怪只會使人不幸。

　　威比爾的大公主這麼地對他說。

　　或許吧？

　　如果沒有遇到他，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好傻的姊姊，選了一條好傻的路。

　　他記得那天清晨的陽光，是那麼地耀眼。時間漫長，煎熬著他，卻只等到令人心碎的一幕。刺眼的金線，讓人覺得心寒的波浪，冰冷的岩石。姊姊纖弱的身影，在他面前，一點一點地化成泡沫，晶瑩散落在波光粼粼的大海上。

　　那天的陽光，如此斑斕，又如此冷然。

　　童話裡的公主和王子會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騙人……」他想當姊姊的王子，公主卻在很久前，就離他遠去，不會再回來。

　　原來，童話都只是騙人的，謊言。


　　紅影霍霍，震碎了珊瑚明鏡，坍塌了王子的石像。他給自己的十五歲成年禮，便是搗毀所有的一切。威比爾的人不會給予他成年的祝賀，他亦不需要。從那天清晨起，他生存的唯一目的，便是復仇。

　　九歲那年，他偷聽到姊姊們的談話，親眼目睹卡若琳的消逝。他將自己埋在房間的小角落，顫抖著不敢闔上眼，怕入睡，那樣痛苦的畫面又會再度浮現。

　　他躲了好久好久的一段時間，久到腦海中只剩下兩個名字──兩個害慘姊姊的名字；久到當他踏出小角落時，曾明亮聖潔的房間，已暗了神采。

　　睜大雙眼，想在黑暗中尋找溫柔的身影，卻只撞到一堵冰冷的牆。抬頭，王子的石像冷冷地睥睨著他。他哭，搥打著石像，喊著：「把姊姊還給我！把姊姊還給我！」

　　他決定，要上岸去，向這人討回姊姊。

　　還太小的他，沒有絲毫的力量。於是他躲在皇宮的校場旁，悄悄跟著騎兵們練習。日復一日，體內像有種東西逐漸甦醒。有一日校場上的騎兵、皇宮裡的魔法師，忽然再也不如從前那樣遙不可及，忽然所有的動作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彷彿，他天生就該是個戰士。

　　『「凱文溦爾」是威比爾的神靈戰士。』或許很久前，女皇就預言到了。

　　淚，一滴滴地留下，和在海水裡，如逝去的以往，消散。他恨自己，恨自己太過幼小，恨當時沒有一絲一毫的能力保護姊姊，恨當時沒能留得住姊姊。

　　房間一隅的水晶映出他少年的身影。現在，他已經比當年的姊姊年紀要大，不知長得比姊姊高了沒？如今的他，已有能力去保護一個人，但他唯一想保護的人，已經不會再回來。他望著空茫的雙手。

　　誰，剝奪了他的心願？

　　不自覺撫上腰際的長鞭，一抽，在滿目瘡痍的花園揮舞起來。紅色長鞭如一條長龍，刷破水流，嘯聲陣陣。鞭上的紅，是他碎裂的心，染上鮮血，紅得刺人。

　　紅鞭是十三歲時，在王子石像旁意外發現的荊棘。這不該出現在海中的植物，遍生倒刺，曾經他想拔起，卻刺得滿手血紅。紅流順著指尖，染紅荊棘。

　　荊棘越長越長，攀附著王子的石像。他冷冷看著，那是王子的罪孽吧？他想，若荊棘纏繞著的，是岸上真實的那人，會更好。背負荊棘的罪，本是那人應得的。

　　伸手，一層層拔掉荊棘，倒刺不斷刺在他柔軟的手上，殷紅一次又一次地注往已深紅的棘上。痛，已無感覺，他舔舔手上的血，再痛又豈比擬得上心碎的痛？

　　在拔去荊棘的瞬間，砂石飛揚，石像底座露了出來，一行罪惡的名字從此烙印在他腦海中。

　　荊棘在海水中輕輕漂動，不若原先硬挺。他輕抖動，竟是柔軟似鞭。他想，這或許是姊姊的安排，要他以此棘為器，向那人問罪去。

　　此後，他辛勤練武，長鞭已能隨心操縱自如。十五歲的那一日──從前卡若琳一去不回的那日──作為自己的成年禮，坍塌了所有的過往與一切傷心的開始──王子的石像。

　　水晶棺裡卡若琳的石像靜靜躺在那，已經好久了。他每晚對著棺內石像訴說自己的思念，彷彿只是姊姊睡在床上不曾離去般。他唱著一曲曲卡若琳教他的小調，說著一段段的故事。

　　但緊閉的雙眼未曾柔柔地睜開，歡愉的歌曲都顯得悲涼。

　　「姊姊，妳在哪裡？」

　　他哭了。

　　淚水浸潤著，思緒奔騰著，好想在睜眼時，看見姊姊的微笑。但，他不敢睜開眼簾。愁苦湧上，他好想放聲大哭，然而卻選擇忍下，只存哽咽慢慢咀嚼。

　　手，顫抖地撫上水晶棺，多渴望棺內的人可以再度緊握住他的手。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張眼，拭去新染的淚痕，從回憶中勉強自己清醒。悽楚地微笑，對石像柔聲道：「姊姊，溦爾要去找妳了。」他深情望向卡若琳的石像，許久後，便頭也不回地離去，一步步揮別自幼生活的房間。

　　 孤獨的身影，漸次隱沒在黑暗的海水中。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