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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色湖、壹

  一個披頭散髮的男人搬了張小凳子到湖畔草地上,肩上披著一件雪白輕氅,他慢條斯理將魚餌弄好之後拋竿釣魚。頭上是正在盛開的梅花,清靈孤傲的影姿錯落在他身上,寒風拂過面頰,他慵懶打了一個呵欠,順手撥了下鬢頰邊的瀏海,左眼尾那塊淡粉的胎記在陰影下若隱若現,他正是天水門的掌門,原崇豫。

  然而如今的天水門也就只剩他和師弟越齊明兩人了。天水門在一座高聳雪山之上,人們說只有雪雁能飛過山巔,因此稱此為雪雁峰。天水門的祖師在山中埋藏一件名為豔春的法寶,使得天水門一帶能不受嚴冷風雪侵襲,有著四時流轉。
  十多年前他們的師父過不了兩百多歲的壽限,將天水門傳給了他,早些年更是將其他弟子都遣散下山,他和師弟因為本來就是孤兒無處可去,所以才繼續住在這深山雪嶺。在這幾乎與世隔絕的世外之境,日子過得也算愜意。

  他和師弟都沒有靈根仙骨適合修煉的資質,仗著雪雁峰的靈氣和天水門舊有的傳承才多少得了些修為,兩人並沒有刻意辟穀,懶得開伙時就拿顆養元丹服下,能抵七、八天不須飲食。想吃時旬的作物,只要拿張符貼在屋前的涼亭裡,山裡的精怪自然會送東西來。
  只是這麼便利的事他們並不常做,因為需要幹活來消磨時光,因此他跟師弟還是在湖邊開闢耕地,在屋旁整理出一座藥園。

  今早原崇豫巡完了藥園,揪出幾隻貪吃的蟲子,就把牠們當成餌料拿來釣魚。但是魚還沒釣上來,就聽見越齊明大老遠的嚷嚷,他稍微偏頭瞄一眼,師弟身上穿著禦寒的法衣炎貂裘,猜想師弟今早應該是去取雪域的雪回來,準備澆灌幾株特別的藥草。

  「掌門師兄、師兄,呼,呼……大事不好啦,你、呼,來看。」越齊明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激動的拖著一具物體接近湖邊。
  因為悠閒氣氛被打擾,原崇豫皺了下眉頭起身走向師弟問:「何事慌慌張張的?喘成這樣,在雪域拖了什麼回來?大鵰啊?」
  越齊明聞言還笑了下:「師兄啊,鵰飛不上來,半途就會凍成冰啦。對啦師兄,我發現一個快死的人,剛才已經給他餵了歸元丹,不知道能不能救回來。你看這人,應該沒事吧?」

  原崇豫繞過師弟去看草地上癱著的陌生人,那人衣衫雖有破損,但能瞧出原本該是一身琉璃藍的勁裝,胸腹間染上的血色已經變深,臉上及髮間霜雪都化成水。他由頭到腳打量後忖道:「這人氣息趨於平緩,應無大礙。再說你把隨身帶著的保命丹藥給他吃,只要剩口氣都死不了的。就不曉得是哪兒來的傢伙,看衣著如此單薄,卻能出現在雪雁峰之上,可能是修仙的吧。」
  越齊明說:「我就覺得此人樣貌不凡,師兄你看他頭髮發灰白相間,臉長得這樣年輕英俊,受了這樣的傷還沒死,可能是個厲害的修士。」
  原崇豫挑眉瞅了眼師弟,隨口說:「也可能是無惡不作的妖道?」
  「師兄你別嚇我。」越齊明長得像熊一般高大魁梧,力氣也大,膽子卻不怎麼肥。
  原崇豫皮笑肉不笑的哼了哼聲,回說:「畢竟人不可貌相嘛。」
  「可是書裡也說過相由心生,你看他生得不錯,應該壞不到哪兒去。」
  「哦,那你看我生得怎樣?」
  越齊明盯著師兄眼尾那塊胎記看,沒頭沒尾講:「師兄你是不是投胎前輕薄人家才被孟婆賞了一巴掌?」
  「我呸。」原崇豫頓時沒了跟他抬槓的興致,擺手說:「把人抬走吧,別吵著我釣魚。」

  越齊明顫音喊了聲師兄,原崇豫回頭看,方才還癱在草地上的藍衣男人垂著腦袋站起來,還開口問他們說:「這是何處?你們是何人?」
  藍衣男雖說生得英俊不凡,醒來後卻讓人感到煞氣頗重,每個字句都沉礪如尖石的刮在心上,令天水門的兩人都有些緊張。越齊明向來老實憨厚,聞言就答:「這裡是雪雁峰上,我們是住在山上的……山民。」

  與其他修真門派不同,原崇豫和越齊明因為久居雪山之上,不必應該人間各種塵俗雜務或是門派間往來應酬,兩人生來就無靈根仙骨,所以打從一開始也沒憧憬有朝一日能羽化登仙,平常過的日子無異於山野村夫,所以越齊明這麼講也沒錯。
  可藍衣男就不信了,雪雁峰的風雪都因其靈山之故而比其他雪山更難抵禦,尋常兩個山民怎可能輕易上得來,還在這種地方過活?他當即掐著越齊明的脖子質疑:「天水門不是早幾百年前就沒了?你敢說你們是天水門的?」
  越齊明被掐得回不上話,只能斜眼朝師兄求救。原崇豫慌忙解釋:「我們沒說是天水門,只說這兒是天水門舊址啊。我們兩個只是被老掌門撿回來顧著這塊地的村夫、大俠手下留情啊。要真是修仙的早就和您過兩招了不是?」

  藍衣男子的疑心甚重,依然掐得越齊明只能發出咿啊氣聲,他又問:「是麼?我記得自己重傷將死,可是現在身上的傷都好得差不多了,你們給我吃了什麼?」
  「這……」原崇豫面有難色的猶豫半晌才道:「其實是種蠱,別掐死他、大俠聽我講,這種蠱能生肌接骨,只要沒死,再重的傷都能恢復,是前掌門留給我們在這雪山裡保命用的,非到萬不得已的情況不會服下。他是見你還有一口氣,死馬當活馬醫了。這蠱雖有神效,但傷損的元神什麼的還得長期療養,否則慢慢會被蠱反噬,或是遇上更強大的蠱也會有危險。我看大俠您趕緊下山找高人救命養傷才是要緊,不要跟我們兩個山中野人計較吧。」
  藍衣男聽完有些氣惱中蠱的事,先將越齊明甩了出去,越齊明撞上一旁梅樹再墜地,疼得爬不起來,接著又朝原崇豫隔空出掌。原崇豫為了不被識破謊言而硬生生接了這掌掉到湖中。打傷他們二人的藍衣男看他們倆應該是住湖畔的屋宅,他想天水門內說不定還藏有好東西,於是飛向天水門內。

  原崇豫游上岸就去看越齊明,他看師弟趴在草地上不動,就拿腳尖輕踢他一下說:「別裝死了,起來。」
  越齊明抬頭爬起來,拿衣服抹臉,看著天水門舊址說:「掌門師兄,他是想洗劫我們天水門啊?」
  「唉,隨他去吧,反正也沒什麼好東西留著。有好的東西也早就被當年的人分光啦。」原崇豫把袖子擰乾,埋怨瞪了眼師弟說:「都怪你沒事亂撿東西,不久前他還跟個破布娃娃似的動也不動,一動起來就要人命啊。太凶殘了,下次不許亂撿,要撿也先剝光了衣服再撿。」
  「啊?為何要剝光人家衣服?」
  原崇豫白他一眼,回:「讓他們不方便,我們才方便啊,笨。」
  「師兄怎麼把歸元丹講成救命蠱?」
  「自詡的正派修士多半不屑蠱術,一來只是試他正邪,二來讓他打消心思再來搶我的藥。」
  越齊明恍然大悟,又揉著發疼的胸口皺眉問:「那師兄看出他是正是邪了?」
  「看不出,反正不要搶我就好。你別囉嗦了,去吃傷藥,吃完去澆水。我回屋更衣。嘖,穢氣啊,遇到這種事。」

  不久之後鴨蛋青的天空劃過一道銀芒,是方才那名藍衣男人自天水門飛走的痕跡。越齊明看了朝師兄投以疑問的目光,原崇豫收著釣具嗆他說:「看什麼看?」
  「那個人走啦。」
  「廢話,沒好處撈當然只能走啦。」原崇豫沒好氣的回應。
  「萬一他再回來?」
  原崇豫不耐煩道:「你忘啦?這兒有護法陣,只要山中靈氣不斷絕,外人是永遠窺探不到這裡的樣子,自然無法再找回來。」
  「對喔。」越齊明揉了揉太陽穴說:「肯定是剛才被打糊塗了。」

  幾日後原崇豫在前堂空地上畫了一個圓陣,在陣上堆了幾塊材質不同的石頭,再把畫好的十多張符鎮在上頭,藉這地方的風水靈氣養符。忙完這事他又拿了之前煉好的一張符走到屋前八角亭裡,把符擱下,等半個時辰後亭子裡的符不見,同一處被十多樣花草礦石取而代之。這些東西都是煉藥的材料,原崇豫雖然修為不高,卻相當擅於畫符佈陣,即使無法像其他厲害的修士施法召來精怪驅使,但也能透過符陣達到一樣的作為。
  他收集好材料就到屋旁的煉藥房去準備,才擱下東西就聽見外頭傳來越齊明的大喊:「師兄、掌門師兄──不好了,大事不好了,你快來看!」

  原崇豫眉頭微皺,怎覺此情景似曾相識?

  「掌門師兄!」越齊明的聲音由遠至近,聽起來先跑回屋裡又繞到煉藥房來。
  原崇豫面無表情問他說:「外頭又有人了?」
  越齊明喘不上氣來,聽了連忙點頭。
  原崇豫問:「多少人?」
  「不、不知道,雪地裡都是。」
  「死的活的?」
  「都死了,怪恐怖,師兄快來看。」
  原崇豫冷眼回絕:「不看,死就死了,隨他們去吧。」
  「別這麼講啊師兄,死在那兒怪可憐的,而且有男有女,都是年輕人,穿著不凡,看上去應該都是出身好人家吧,就這麼死了挺可惜。」
  「哦,衣著不凡?」原崇豫想了下喃喃道:「那身上也許有些值錢的東西吧?」
  「師兄!」
  「說笑的,呵。去看看吧,順便把他們拖回來一色湖埋著當肥料。」
  「師兄這樣講太缺德了。」
  原崇豫睨他,哼聲道:「說笑的,你真是無趣。」

  師兄弟倆披好禦寒的炎貂裘,拿了鏟雪的木杴和一些工具放到板車上,拉著車徒步走半個時辰到雪域,果真如師弟所言找到雪地裡氣絕的人們。越齊明把最先發現的屍體指給原崇豫看,死者傷在胸口,看起來是一招斃命,兩人都不習慣看到這種死狀,只瞥了一眼就拿起工具把雪鏟走,將屍體拉上車,挖出一具又一具。
  這一忙就忙到日暮時分才將十幾具屍體拉回一色湖畔,原崇豫跟越齊明說:「你去找些舊布舊被子先將他們包裹起來小殮,我再去外頭巡最後一趟。」
  越齊明著實是累得夠嗆,沒想到一開始根本不想管此事的師兄還要再去巡,他喊道:「師兄啊,你別去了吧,天都晚了。要巡明天再巡啦。」
  原崇豫脫口就回:「沒事,這叫一勞永逸,省得幾天後你又要發現死人再鬧一趟。而且說不定還能發現活口哩。」最後這句一講出口他古怪一笑,心裡認為並無可能,大家都受了重傷死去,又再極端嚴寒的雪山裡凍了這麼久,饒是修為高深的修士也很難熬下去吧?

  原崇豫這次沒拉板車出去,只披了足以禦寒的輕裘法衣拿了工具往外走,霞光將雪域照得一片暖金色,不過山裡天黑得快,他沒空欣賞美景,也看膩了,趕緊將還沒巡過的角落晃一遍。如果是同一群人遇埋伏死了,大概都不會相隔太遠,他確認再無死者之後就往回走,但走沒幾步就被絆得往前踉蹌,往前撲在一片粉雪之上。
  他心想這雪是軟的,可能之前下過一場雪吧,正想起身就覺得底下有古怪,徒手往雪裡刨挖,慢慢看見冰霜下一張俊雅的臉,他默默吸了一口長氣,惋惜低喃:「可惜了,英年早……咦、還有氣?」

  原崇豫愣了下,確認這人還活著就想也沒想摸出身上保命的歸元丹要餵對方服下,可這人凍成這樣也吞不了丹藥,他只猶豫片刻,心想救人要緊,抓了一把碎雪連藥含在嘴裡嚼散化成藥水,同時將男人從雪裡拉出來,再掰開男人的嘴哺餵。
  原崇豫一掌托住男人後腦和頸背,心想這人並非死屍,身體還沒那樣僵硬,不過嘴巴倒是很軟,睫毛也長,隨即又收束起蕩開的心神退開來,拿袖子抹了抹嘴蹙眉嘀咕:「我可是為了救人,雙方都是男人,不要緊。」

  他看男人仍舊沒醒來,無奈之下只好將人馱在背上拖著走,此人生得俊秀溫雅,但身形頎長,可能和他師弟越齊明差不多,也高他一顆腦袋,所以一路上這人兩腿都拖在雪地上。終於回居處時已經天黑,屋前掛著一串會發光的瑩石,充作照路的燈柱,越齊明恰好走出來張望,他朝人喊:「阿齊,快來幫忙。」

  越齊明一聽就跑過來,看師兄背著一個比自己高大的傢伙就接手扛起來,問:「師兄,坑都挖好了,明天就能給他們入殮,這人我也搬過去吧。」
  「呃、慢著慢著。」原崇豫拉住他衣服喘道:「先讓我喘口氣,呼。」
  「師兄缺乏鍛鍊,才搬一個人回來就喘成這樣啊,您可是掌門啊。」
  原崇豫白他一眼沒應這話,說道:「這人還活著,我已經餵他吃了歸元丹,看他自個兒造化了。他傷得不比上次那個人輕,不過應該救得回來。」
  越齊明訝叫:「活的?那太好了,正好能問他發生何事,怎的一個兩個都趕著送到這兒來死。要是死的是雪雁還能抓回來燉,偏偏不是。」
  原崇豫喘完挺直了腰,擺手讓他先將人扛進屋裡,他尾隨其後說:「喔,這你不必失望,我回來時發現樹上掛了好幾隻仙鶴,死的,明天你再去弄回來吃吧。」
  越齊明一聽就樂了:「長這麼大還沒吃過仙鶴哩!」

  原崇豫嗤笑一聲,其實他也沒吃過,但在這兒生活的原則就是任何東西都不可浪費,管你是仙鶴還是靈獸,死了就煮來吃吧。
  他讓師弟把傷者搬到前院一間空房裡,此時天氣還十分寒冷,他們在這人身上披了件禦寒的法衣,房裡燒暖爐,兩人就各自回房歇下。原崇豫擔心那人跟之前的藍衣男一樣看著斯文卻性情凶殘霸道,萬一清醒後鬧起來就不好了,結果一整晚沒睡好,下半夜乾脆跑去那間房守著陌生人。

  黎明前原崇豫還是趴在這陌生人床邊睡著,越齊明沒敲門就跑進來察看情況,他疑道:「咦,師兄怎麼在這兒睡?」
  原崇豫被師弟的大嗓門嚇了跳,渾身抖了下驚醒過來,瞪了他一眼邊打呵欠邊回話:「沒啊,怕他醒了會鬧,先來顧著。沒想到他一晚沒醒。」
  話才說完,那個一身雪青色衣著的男人睜開眼醒了。越齊明叫了一聲,原崇豫回頭與坐起身的男人對看,師兄弟兩人都緊張得盯著男人,男人定定看著原崇豫張口就喊:「娘親。」
  「啊?」原崇豫錯愕,緊接著被那人撲抱住,他來不及躲開,被對方勒抱著喊:「娘親不要走,不要扔下我!」
  「等等、誰是你娘親啊你這、看清楚,我沒奶,不是你娘親。」
  男人被推開來,仔細看了看原崇豫胸前,改口喚:「爹?」

  原崇豫冷眼瞪人,越齊明小聲問:「師兄,我看他是不是傷得太重,傻啦?」
  「也可能本來就是個傻的。」原崇豫冷笑,眼看那人又想撲來就厲聲警告道:「不准抱,你瞧你身上多髒。」
  男人低頭看了眼自己胸口沾染大片血污的衣服,嚇得大哭。原崇豫沒想到這人說哭就哭,無奈之下只好哄他說:「別哭了,我讓阿齊拿衣服給你換。不哭啊。」
  越齊明遲疑道:「拿我的衣服啊?」
  「不然拿我的給他,他穿得下?」原崇豫沒好氣的催促:「快去啊。真是的,撿了個傻子回來伺候。」而且這傻子還拉著他的袖擺說爹真好。

  越齊明拿衣服來就擺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原崇豫看著就來氣,比了個手勢對師弟下令說:「你給他換吧。」
  越齊明裝傻:「啊?可我沒有伺候過人更衣,頂多是師父入殮那會兒……
  原崇豫氣道:「難道我就伺候過啊?你是掌門還是我是掌門?」
  「你啊。」
  那男人看到越齊明是個滿腮都是鬍子像熊一般的大漢,立刻就抗拒道:「不給阿齊換,我不要阿齊,我要爹!」

  原崇豫拿了衣服走近男人,不厭其煩跟他講:「好吧,我幫你,可我不是你爹。我叫原崇豫,天水門的掌門,懂?」
  男人搖搖頭,在原崇豫快發火的眼神下怯生生喚:「崇崇?」
  「你才蟲蟲咧。原,崇,豫。」
  越齊明憋笑提醒:「師兄,傻子聽不懂啦。」
  男人一聽就嗆越齊明:「你才傻子咧!」

  很好,一物剋一物?原崇豫鼻音哼笑兩聲,揮手讓師弟先去忙別的,反正留著也是無用。他先讓男人脫下髒衣褲,眼看男人繼續要脫下褻褲就急忙喊停:「那件不必換啦,應該沒髒。來,先套上這件,對。」替人更衣時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男人低頭顧著穿套衣褲,神情傻呼呼的,原崇豫又問:「別人都喊你什麼?」
  男人懵懵的眨了眨眼回答:「阿甯。」他放輕的聲調特別溫軟,像是怕原崇豫沒聽清楚,又湊近其耳旁重覆道:「我是阿甯。」

  沉軟的嗓音和溫熱的吐息把原崇豫的耳朵燒得一陣熱癢,原崇豫躲開了下,假裝撥順鬢髮斜睨他說:「那我就喊你阿甯了。」他替阿甯把腰帶繫好以後講:「你住哪兒?我送你下山?」
  阿甯沒答話,淨是盯著原崇豫發愣,原崇豫問了幾次都沒能問出其來歷,只好暫時放棄調查這些事。

  「那你只好先住這兒了。」原崇豫插腰嘆氣,看了眼比自己高一顆頭的傢伙,將人帶去參觀環境。他跟阿甯講:「這是我和師弟住的地方,叫耦梅居,是我們師父後來築起的屋宅,因為附近很多梅花樹,就取了這名字。外面不遠的地方是一色湖,傳聞湖底有祖師爺埋藏的法寶,一個叫豔春的法寶,所以在這個雪山之巔才能保有一處有四季流轉的地方。對啦,更上頭就是天水門的舊址了,不過早就沒有人在那裡了,現在天水門只剩我和師弟。」

  阿甯一臉茫然跟著原崇豫走到中庭,他看原崇豫說完這句回頭對他淺笑了下,跟他講:「不過如今多了一個你,反正日子也閒著無聊,就當是個消遣好了。阿齊住這院子裡,那間房,這邊的房間空著,你住這兒吧。」
  阿甯覺得白梅樹下的男人笑得真好看,特別是其左眼尾有塊淡粉的印記很漂亮,他不由得伸手去碰。

  原崇豫緩緩偏過腦袋躲了下,沒能躲開,他早已習慣山中無人的日子,誰也不會在意他臉上的胎記,師弟也同樣習以為常,若非阿甯的舉動他也沒想起自己是什麼模樣,當即有些抗拒跟疑惑,只見阿甯拿指腹按了按他的眼尾說:「好像沾了花瓣的汁液。嘻,好有趣。」
  原崇豫拍開阿甯的手輕斥:「別鬧。」他拉下瀏海掩住自己的胎記,重新詢問:「你以後就住那間空房好了?還是喜歡方才前院那間?」

  阿甯半晌才會意過來這人要他住空房裡,他張大眼睛反問:「你住哪裡?」
  原崇豫指著後方說:「我是掌門,當然是住主院啦。」
  阿甯低頭,扁嘴嘟噥:「我要跟你一起。」
  「什麼?」
  「我要跟崇豫一起住。」
  「不行,我不習慣跟別人一間房,再說你這麼高大,我那兒的床可容不下你。」原崇豫立刻說了些理由拒絕,但眼看阿甯的臉慢慢皺起來一副要暴哭的模樣,他心裡就有些發慌,深吸一口氣妥協道:「如果是隔壁耳房倒是可以收拾給你,床不夠好看,但是夠大也夠結實。」
  阿甯立刻滿眼笑意看著原崇豫,原崇豫則半瞇著一雙冷淡的眼神睨他說:「你是演的吧?真的傻了?」
  阿甯搖頭:「我沒有演,我沒傻啊。」
  嗯,真的傻了。原崇豫心裡如是想。

  決定好阿甯的住房後,原崇豫就帶他到一色湖畔。越齊明已經擺好一桌花果供品,把事先備好的經文遞給師兄說:「都準備得差不多了,一會兒念完這卷經文就讓他們入土為安吧。」
  「好。」原崇豫對阿甯說:「你再去認一認他們,看是否認得出是誰吧。」
  阿甯害怕得揪緊原崇豫衣袖,原崇豫實在擺脫不開這傢伙,只好帶著他上前認屍,從冰寒的雪域帶回相對較暖的湖畔,屍體都開始起變化,本來冰封著生前的容顏也已經發黑,模樣著實有些駭人。阿甯咬著嘴唇瞇眼去認屍,每一具他都搖頭說不認識。

  越齊明奇怪道:「真不認識?」
  原崇豫說:「算了,別勉強他。」
  阿甯小聲講:「只認得衣服。」這話引起那兩人注意,他說:「衣服都比我小啊。」
  越齊明汗顏:「真是個傻子,他們沒你高大,衣服當然比你小。」
  阿甯說:「不是,他們的是小的,黃黃綠綠的都小,藍藍紫紫的才是大的。」
  原崇豫敷衍哄他說:「是是是,原來你們衣服大小不同是看顏色分的。」他說完也懷疑阿甯所言不是指身形大小,而是指位階,不過實在問不出更多東西,屍體的氣味也越來越重,還是盡快埋屍吧。

  原崇豫拿了一塊前幾天做的梅花糕給阿甯,讓他坐在樹下等,自己則跟師弟把送亡者的經咒念完,接著安葬這些亡者們。越齊明挖的坑起碼有一個人深,屍體則要斜插入土,以防附近有其他生靈來刨食搗亂。
  天水門的葬儀素來就是這樣簡單,過去他們也是這樣替前掌門送葬的,沒有太多繁瑣的規矩和儀式,場面平和。阿甯吃過點心就望著那兩人發呆,梅香撲鼻,薰得他昏昏欲睡。

  原崇豫他們葬完這些人以後就發現阿甯靠著梅樹睡著了,髮間落了些花瓣,他跟越齊明說:「你看他睡著的樣子一點也不傻。」
  越齊明讚同道:「可能是山下哪戶名門世家的少爺吧。」
  「不過能到得了雪雁峰,受那麼重的傷還沒死,應該是修為不凡的修士。」
  「但還是傻了啊。」越齊明搖頭嘆道:「可惜囉。天水門沒什麼厲害的藥能讓人恢復神志,幫不了他。」
  「總之先養一陣子再看看,他力氣也很大,多個人打雜也不壞。你不是老說山裡無聊?」
  「那倒是,師兄你不想下山看看?」
  原崇豫想了想說:「住這兒與世隔絕太久,下了山也不曉得外頭怎樣的,覺得麻煩。往後再說吧。你在這裡陪阿甯,我去把外面死掉的鶴弄回來加菜。」

  阿甯午睡片刻就醒了,跟著越齊明一起去幫原崇豫撿屍,回來後煮了一大鍋水燙鶴拔毛,阿甯挑了好些漂亮羽毛玩,原崇豫打發他說:「這麼喜歡玩羽毛,去找個花瓶插上吧。」
  阿甯卻道:「不行啊,它們不必澆水,不會長大開花喔。」
  原崇豫心想跟孩子真難講明白,於是再次敷衍道:「我知道它們不是種籽,可你不是愛看麼?把它們插好了就能慢慢欣賞。」

  越齊明拿了一盤點心喊:「阿甯,吃點心了。」
  「好耶!」阿甯開心得跑去找阿齊吃東西。傍晚原崇豫把醃好的鳥肉烤成串,問阿甯說:「吃過鶴麼?」
  阿甯搖頭。原崇豫又問:「敢不敢吃仙鶴?」
  阿甯聞著烤肉串的香氣饞得吞口水,連連點頭:「敢吃。」然後他就抓著一串烤肉啃。
  原崇豫看他吃成這樣也算捧場,有點成就感,於是指著那碗白飯勸道:「配飯吃啊。」
  阿甯點頭,手握著筷子插到白飯裡攪動,這動作令其他兩人傻眼。越齊明說:「你不會拿筷子啊?」
  阿甯塞得滿嘴食物,含糊答:「糊會嘎。(不會啊)
  原崇豫只好替其佈菜,再給阿甯一支湯匙暫時應付。

  三人飽餐一頓之後就一起在前堂燒了火爐取暖,原崇豫拿紙剪了幾隻飛禽走獸讓阿甯透著火光玩耍,然後坐在墊軟的椅榻上跟師弟聊道:「我打算多煉一些養元丹出來,省去開伙的時間,這樣就能去藏書閣裡把丹藥譜那些書都搬回來看,設法把阿甯的傷患治好。也許之後……等他恢復好一些再下山看看,說不定山下也有人在尋他。到時你想下山?」
  越齊明拍胸說:「當然得算上我啦,掌門師兄都走了,我一個人守著這裡有什麼用啊。」
  「嗯,就暫時這樣。天黑了,我要睡了。」原崇豫說完就起身走開,阿甯一看他走也立刻拋下紙片不玩了,趕緊跟了上去。

  越齊明收拾善後,看了眼走廊牆上一高一低的人影搖頭笑說:「這個阿甯也太黏師兄了,也虧師兄應付得了。」他原先是想替師兄顧那個傻子,不過阿甯似乎只聽師兄的話,照料阿甯的工作就自然落到師兄身上了。

  隔天,原崇豫是被臭醒的,他不敢相信在寢室會聞到這麼熟悉的臭味,嚇得跑到前頭看,發現地上的可疑物體,還有光著屁股站在屏風前放聲哭的阿甯。
  「怎麼回事?」原崇豫錯愕。
  阿甯哭說:「我肚子疼,嗚,忽然疼起來,就臭了。」
  原崇豫連氣都氣不起來,心想這傢伙究竟是幾歲的心志,飯不會自己吃,連屎都不會自己去拉!

一色湖、貳

  阿甯的哭聲引來越齊明關切,後者被臭味嗆得往外退一大步喊道:「什麼這樣臭?」
  原崇豫還穿著寢衣就得替阿甯收拾善後,因此臉色相當難看,他跟師弟說:「你快帶他去擦好屁股穿好衣服。」
  越齊明掩鼻問:「好啊,不過師兄你怎麼不帶他去?這裡就丟張符清理一下。」
  原崇豫憋氣,盯著慢慢躲到師弟身後的阿甯咬牙道:「我怕我一不小心打死他,快…………

  早上短暫的鬧劇結束,原崇豫扔了顆養元丹給阿甯吃就將人交給師弟看顧,自己跑回天水門搬書回來。越齊明到書房找到師兄說:「阿甯他玩累在我那兒睡著了,師兄你氣消了?他今天一直不停問我你去哪兒了,看著怪可憐的。」
  原崇豫手執一卷書靠在椅榻一側閱覽,敷衍應了聲。越齊明看師兄好像還沒有消氣,同情阿甯又傻又惹到有點潔癖的師兄,於是走進書房裡聊說:「這事也不能怪阿甯,他以前也許是已經辟穀的修士,忽然吃了一堆東西也難怪鬧肚子,而且又不熟悉這兒的環境,一急之下就……

  原崇豫抬頭打斷師弟的話說:「你別講了,我已經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都要治好他。」
  越齊明有點感動,一臉欣慰說:「師兄你能這麼想就好了,以德報怨嘛。再說他是無心之過,小孩子嘛。」
  「不,我治好他是為了讓他知道自己曾經在別人寢房裡拉屎,讓他曉得之後羞憤欲死。」
  越齊明嘴角抽了抽,勸說:「師兄你何必跟小孩兒計較。」
  「跟你一樣高的小孩兒?」
  「呃。」
  「你他爹啊?」
  越齊明撇嘴嘀咕:「何必罵人。」他看聊不下去就摸摸鼻子跑去練功了。

  阿甯睡過午覺就來找原崇豫,但人並不在寢室,他站在主院裡又要哭起來,有人在身後拍他肩膀說:「我在這兒。幹什麼?」
  阿甯轉身看見原崇豫立刻轉為笑顏,開心得抱住人喊:「找到你啦,找到你啦。」
  原崇豫矮人一截,臉被迫埋在阿甯胸懷裡,嗅到了淡淡的冷香也不覺討厭,但還是掙扎了下要人放手。他看阿甯只要見到自己就一臉開心的模樣,心情也微妙好了起來。

  阿甯拉著原崇豫的手說:「崇豫不要氣我了。」
  原崇豫神色淡然的挪開眼回應:「嗯,沒氣你了。不過我在看書,你別吵。想玩就自己去玩,別跑遠了。」
  「我不吵,我陪你。」阿甯跟進書房裡,原崇豫挑了一本圖畫多的讓他翻閱,叮囑他別撕紙或亂塗,他看附近矮桌有盤棋子,拿著書去棋桌那兒玩。
  原崇豫看阿甯能自己安靜待著就沒再多管,逕自看起從前醫修前輩所著的書,抄下要煉的藥譜。夕陽西斜,阿甯終於出聲喊人:「崇豫,我餓。」
  「吃了養元丹可以七、八天都不必飲食,你是嘴饞吧。」原崇豫擱下紙筆走向阿甯,看了眼棋盤說:「你會玩棋麼?」
  「會啊。」
  「不會吃飯卻會玩棋?」
  阿甯歪頭像是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他看原崇豫掃過棋盤就失笑道:「你這樣排可不是照規矩來的,下次給你一本棋譜吧。」
  阿甯拿了一個紅褐色紙卷說:「我是照這個排的啊。」

  原崇豫接過紙卷看了眼,暗訝這不是天水門內傳的古老陣法麼?雖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陣法,但畫這種符陣的符文是千年前的東西,師父說過如今已少有人識得,而他是天生就擅長研究這類的符陣之術,沒想到阿甯這人傻了卻也識得?
  「你……」原崇豫心情複雜,不知道是不是外面的修士都這麼厲害,那他自以為的天賦或許不值一提吧。他見阿甯像小動物一樣歪頭睇來,心頭莫名一軟,輕嘆:「罷了,廚房櫃子裡還儲備幾樣點心,我帶你去吃。」

  桌上擺了幾樣點心,餡是用酒釀的果子和松子、栗子做的,有的外皮鹹香,有的酥甜,用自個兒雕製的模子壓出不同花樣來,平常都放在廚房的點心櫃裡,櫃子門上的細格子眼上是一格一格色彩斑斕的琉璃,明明是廚房卻也有許多講究細緻的地方。
  阿甯拿起筷子挾了一塊甜點品嘗,糖煮過的栗子泥在口中化開,他仰首閉眼享受道:「崇豫真厲害,做什麼都好吃。」他睜大眼湊上前問:「都是你做的?」
  原崇豫單手撐頰望著他回話:「因為太閒了。」
  「好好吃喔。」
  「阿甯。」
  「啊?」
  「你會用筷子?」原崇豫眉一挑,提出疑問,阿甯一副被逮著的懵傻表情掉了筷子。

  越齊明練完功回耦梅居的中午就看到師兄在晾衣服,而阿甯怯怯跟隨其後的樣子。阿甯一見他回來就急忙跑來,壓著嗓子央求:「阿齊,崇豫生氣了。你幫我說,幫我說啦。」
  他聽出阿甯是求他去跟師兄說情,就問:「你做了什麼事惹他生氣?」
  阿甯閉嘴鼓著一邊腮頰裝傻,越齊明已經當他是孩子看待,走去問師兄道:「掌門師兄,他又做了何事惹你不高興啦?你就網開一面別跟孩子計較吧。」
  原崇豫剛晾完最後一件衣服,冷淡道:「沒氣啊,只是不喜歡有人對我撒謊罷了。」他瞥了眼師弟身後的人平聲說:「明明就會拿筷子卻假裝不會,我看也不傻嘛。」

  越齊明咦了聲,回頭誇阿甯說:「原來你會拿筷子啊?很好啊。」
  「你真把他當兒子一樣慣著做什麼?」原崇豫蹙眉哼笑。
  越齊明說:「師兄你老這樣凶他嚇他,難怪他會怕。小孩兒就是要耐心愛心教養的。」
  「跟你一樣高大如熊的小孩兒?」

  阿甯歪頭看自己雙手沒長毛,小聲疑惑道:「我不像熊啊?」
  越齊明跟著師兄走回屋裡,阿甯也跟上來,他繼續勸說:「阿甯他啊,只是想跟你撒嬌才裝傻啦,是吧阿甯?」
  阿甯點頭附和:「嗯,撒嬌。」
  原崇豫質疑:「裝傻裝成這樣叫撒嬌?在我寢房拉屎叫撒嬌?改天我也讓阿甯去你房裡狠狠撒幾把嬌,讓你體會一下啊。」
  越齊明被嗆得也有點惱了,說:「話不是這樣說的師兄,撒嬌是打從心底喜歡依賴才做的,阿甯又不黏我。」

  彷彿是為了應證越齊明的話,阿甯撲過去抱住原崇豫,原崇豫往前踉蹌幾步,無奈掙脫道:「好啦、好啦,怕了你們了。我本來就沒多氣,只是你啊……」原崇豫回頭拿食指戳阿甯的胸口念叨:「以後不許再騙我!」
  阿甯嘻嘻笑答應:「好,不騙崇豫。」

  原崇豫滿意了,臉上仍沒什麼表情問他說:「吃糖糕麼?」
  「吃!」

  越齊明看那兩人手拉手走了,他撓了撓腦袋搖頭失笑:「師兄也像個孩子嘛。」都要人哄的,那兩人在他看來半斤八兩。

  原崇豫後來又拿古符文去試阿甯,憑阿甯現有的能力只要能懂就不難表達。這些古符文本就是為了與天地之靈感應交流而創,既純粹又直接,也能組織成繁複的意思與效用。阿甯看到圖文皆能指出符陣的意思,這令原崇豫有些打擊,難道解讀這些東西並非難事?可是他師弟就完全一竅不通才去修煉體術的。
  「可能阿齊是笨蛋吧。」原崇豫胡思亂想時喃喃自語,阿甯聽了輕扯他袖子指著自己問:「我聰明麼?」
  原崇豫淡然睨他一眼,輕聲敷衍:「聰明。」
  阿甯開心不已,撲抱原崇豫還往其頰上嘬了一口,原崇豫猛然一驚推開他罵道:「做什麼你?」
  阿甯摔回書房地毯上,無辜瞅著人說:「親你啊。開心嘛。」
  「不許你親我的臉。」原崇豫拿袖子猛擦臉頰,臉漲得通紅低罵:「我不喜歡臉上有口水。」
  阿甯委屈得很,小聲說:「我每天都有好好漱口洗牙,你盯著我洗的,我才不髒。」
  「總之不許你這樣。」
  「那你親我。」阿甯指自己臉討寵。
  原崇豫心想師弟說得沒錯,這傢伙傻了,性情跟孩童無異,有時根本不能講理,他拂袖要走屋書房,阿甯追上來拉他袖子硬湊上臉說:「親我嘛,親我嘛。」

  原崇豫瞇起眼冷冷睇他,他被看得頭皮有些麻。原崇豫說:「你再吵,我把藥園裡捉到的青蟲全都炒了餵你吃。」
  「赫唔!」阿甯摀嘴噤聲,不敢再胡鬧。

  沒落的天水門雖說僅剩二人,而且還不住在從前的殿堂樓閣,但原崇豫還是在耦梅居立了不少規矩,自然也將這些規矩教給阿甯知道。比如湖畔的耕地由誰負責什麼事,還有屋裡哪一處壞了是由誰來修繕,打掃則是因為佈了陣法不怎麼髒,只須管好自己的地盤即可。
  原崇豫後來又重新帶阿甯認識耦梅居,兩人行在走廊間時,他指著牆上鑲嵌的礦石說:「這類瑩石是白日吸收了光華,夜裡能發光,取代火燭照明的,夜裡不打燈也能在屋裡走動。那裡通往廁所,從這兒過去是浴室,等天暖了再給你洗澡吧。」
  他帶阿甯去了耦梅居後頭的倉庫,打開七重機關鎖後見到裡頭有各種收藏物品的櫃子和容器,他說:「這兒佈了一個陣,能保死物在此十年如一日般難以損壞腐朽,所以叫十年如一日庫,是仿以前天水門的庫房。每年採收的各種收獲都屯在這裡,不過此陣只對死物有效,活人不受影響。」講到這裡他開了玩笑說:「當然,死屍要是放這裡也不會腐朽的,至少十年裡會像過了一天一樣。」
  阿甯問:「那要是把好吃的東西擱在這裡……
  「對,不會壞掉。但是好吃的東西當然盡早享用才好吧?」
  阿甯拉著他的手央求:「教我,教我這個陣。十年驢衣。」
  「是十年如一日啦。」原崇豫失笑。

  他們接著從後院出來走到最近的一片藥園,原崇豫彎下腰,在一棵草葉上抓起一隻肥軟胖短的綠毛蟲往外頭扔,他跟阿甯說:「在園裡發現蟲子不必打死,牠們多少有些靈性,不過有些太貪吃,所以我設了陣法擋牠們。最近要煉藥給你吃,所以不開放牠們來吃了。」
  阿甯一聽吃藥就苦著臉摀嘴,悶悶道:「不,我不吃藥,不要吃藥。」
  原崇豫見他如此抗拒,不覺放輕聲量和語氣,微微挑眉哄他說:「別怕,我煉的藥不苦的,很小一顆,比青豆仁還小,一下子吞下就沒感覺。吃藥才能快些好起來啊,而且你也得多修煉,有助於你經脈和元氣恢復。」

  阿甯聽不懂他說的那些事,只想著吃點心,試探道:「我吃藥,崇豫給我點心?」
  「給,都給,乖乖吃藥跟練功才有。」
  「好,我要吃很多!」

  原崇豫面色和善,心裡暗笑:「呵呵,傻孩子真好騙。讓你吃很多藥。」
  他跟阿甯說:「吃了東西也得做事,知道麼?」
  「知道。」阿甯拍胸說:「交給我!」

  原崇豫帶阿甯到湖畔試他還有多少修為,拿出一本冊子翻開前面簡單的咒法教他說:「這是凝水氣的法術,這是心訣,你在心識冥想,然後照它的意思把水氣凝結出現我瞧瞧?」
  阿甯偏頭瞥了眼冊子,點頭應好,他神情依舊憨傻單純,可專注默想心訣時就變得極為專注沉穩,兩人周圍立刻凝結無數水珠,水珠再匯聚到他們頭上凝成一汪水體。

  原崇豫滿意道:「很好,果然是有底子。」
  阿甯聞言開心邀功:「我厲害吧?」這一分神,頭上那灘水就嘩啦將兩人淋成落湯雞。
  原崇豫面無表情盯住阿甯,閉眼吸氣,平靜道:「再試下一項,這則,把水氣袪除的。」
  還有法術能把濕透的東西弄乾,阿甯鬆了口氣照做,也是一試即成。原崇豫不敢一下子讓阿甯試太多,也太耗精神,所以只嘗試一會兒就讓人休息。阿甯拉著他袖子說:「我們回屋下棋玩吧?」
  原崇豫躺到乾爽草皮上放鬆,拒絕道:「不要,我其實不愛玩棋子。累。」
  「那為什麼書房有棋子?」
  「太閒了,消遣啊。」
  「消遣是什麼?」
  原崇豫望著天上浮雲思量該怎麼解釋,帶著睏意慵懶回說:「就是……有空可以玩一下,看一看,沒空就算了的東西。」
  阿甯猶記得之前這人也說要拿他當個消遣,可他一點都不想被當成這樣的東西,心裡有些不高興,忽然捏了原崇豫的臉頰。原崇豫錯愕盯著他,問他做什麼,他開始後悔不安,皺起臉哭起來:「嗚哇,不要生氣,不要丟下我……

  原崇豫不明白阿甯是哪根筋不對勁,忽然捏他臉又大哭,搞得像是他在虐待阿甯似的。他老遠見越齊明聽了哭聲跑來,心道麻煩,咋舌後趕緊拍阿甯的背哄說:「我沒氣,沒有要丟下你,不哭了啊。不哭了。再哭我就炒一盤蟲子餵你。」
  阿甯聽到吃蟲就哭得更大聲,刮得人耳朵生疼,原崇豫皺了下眉吼一句:「到底想怎樣啊你!」發洩完又隨即後悔,放輕語氣喊他說:「好啦我不凶你,吃糖不?吃點心?吃飯?你想吃什麼我做給你?」

  越齊明跑來就問:「掌門師兄,他怎麼哭成這樣?」
  阿甯吸著鼻子挽住原崇豫手臂,生怕人跑了似的,後者無奈回說:「我怎麼知道?可能是沒讓他午睡,累了就哭,孩子嘛,不都這樣?」
  越齊明狐疑問:「……師兄你真的沒做什麼?」
  「你覺得我做了什麼啊?孩子他爹。」原崇豫語帶調侃反問。
  「這要問你囉,孩子他娘?」越齊明歪頭,表情有點憨的配合開玩笑。
  原崇豫被喊得一陣尷尬噁心,陰沉著臉說:「老子不是他娘,他是老子祖宗。」好歹他也看過不少書,委實不想口出穢言。

  天氣越來越暖和,梅花盡謝之後結了許多梅子,原崇豫叫師弟跟阿甯一塊兒採梅子醃漬,一些用來入菜,一些則拿來釀酒。湖畔的桃花盛開,楊柳飄絮,但原崇豫沒讓阿甯偷懶,每天都讓他先跟師弟練功至少一個時辰半,再隨自己修習符陣古籍的東西,但他也曉得阿甯既聽不進太難的內容,也不喜歡他太嚴肅,所以他經常親身示範怎麼畫符煉陣,然後拿吃食作為獎勵。
  一日,原崇豫晨起後留了些早飯給阿甯,獨自去拔蒲公英餵羊,蒲公英的種子隨風飄上空中,他一時興起在斜坡草地上跑起來,揮著蒲公英玩,幾隻羊也跟在他後面跑,他轉頭往坡上睞去,發現阿甯杵在那兒發愣,朝阿甯笑喊:「醒啦?吃飽了?」
  阿甯愣愣點頭,看晨曦照亮原崇豫的笑顏,還有那眼尾淡粉的胎記也鍍上一層金粉似的,煞是好看,他覺得今天什麼也不想做,就坐在草坡上撐著兩頰看那個人喂羊。

  原崇豫逗著羊隻,也沒特別去理阿甯,片刻後才揚聲問阿甯說:「要不要吃玉蘭花?」
  阿甯欣然點頭,原崇豫帶他去玉蘭花盛開的林子裡採摘,他聽原崇豫說路有點遠,於是提議道:「我可以帶你飛過去。」
  原崇豫睜大眼睛打量阿甯,狐疑問說:「你會飛啊?」
  「會啊。」阿甯原地跳了兩下。
  「那你飛一下給我看看?」
  阿甯輕鬆一躍就搆到附近的松枝上,再鬆手落地。原崇豫有些擔心,撓頰思忖道:「還是用走的吧,安全多了。萬一你帶我飛到半路摔了,我猜你沒死但我會死。」
  「不會摔,走吧。」阿甯表情熱切的攬住原崇豫的腰,二話不說飛上天,原崇豫嚇得驚叫出聲並手腳並用纏緊他,他覺得十分好玩,故意左偏右擺的飛行,原崇豫終於受不了抬頭大罵。
  「你飛就好好飛不要玩啦!」
  「呵呵、哈哈哈,好好玩。」阿甯大笑,平常他總怕這人生氣,但此刻他覺得原崇豫的反應很有趣,不過也怕這人氣壞了不再理他,所以他乖乖照著對方講的方向飛。

  原崇豫重新落地後邊罵邊往樹林裡走,阿甯不停在他身旁繞來繞去,用那張英俊討喜的臉做出可憐無辜的樣子。偏偏原崇豫拿這樣的阿甯沒輒,咋舌嘀咕道:「我看我也快跟阿齊一樣,把你當孩子看。」明知道有天要分開,但他還是狠不下心對阿甯太冷淡。
  兩人採了一籃子玉蘭花回去洗淨,留了些直接炸來吃,或包著園子裡切絲的春天野菜沾醬吃。越齊明給阿甯做了一把木劍,有時兩個人會半玩鬧的過招,原崇豫也瞧出阿甯是習過武的。
  練武後阿甯出了一身汗,原崇豫叫他跟阿齊去洗浴,阿甯扁嘴拒絕:「我不要跟阿齊一起洗,我要跟你一起洗。」
  原崇豫只是輕嘆了一口氣,說:「反正都流汗了,今天開伙做點吃的吧。」他叫越齊明教阿甯剝豆角,接著將前兩天泡的石榴花瀝乾,泡過的石榴花去了澀味,一部分拿來做醬炒田螺,其他的和山裡野菜一塊兒做成涼拌,再把豆角跟蕈子一塊兒炒,最後煮鍋魚湯。
  三人飽餐後就到屋外散步消食,原崇豫跟師弟說:「我們帶他去拜祖師爺吧。」
  越齊明訝道:「這麼突然?」
  原崇豫語氣平淡道:「拜過無字碑,即使沒有入門也算是天水門自家人,出了這兒之後還能找得到路回來。」
  越齊明看了眼低頭玩草根的阿甯,跟師兄說:「師兄擔心阿甯走丟?」
  月白衣衫的男子沒否認,走在前頭道:「既然救也救了,總不希望人將來還出事。」

  三個人就這麼走了一個時辰到天水門,來到一座藏在繁茂林木裡的無字碑前,晚霞將石碑照出一片暖色,原崇豫跟阿甯講:「這是第一個飛昇的仙人,也是我們天水門的祖師爺,但是他把自個兒的名字都消掉了,只留了這塊石碑。拜過它,以後不會被天水門的守護陣擋在外頭。」
  阿甯茫然望著他們師兄弟兩人,又一臉莫名瞅著那塊石碑,原崇豫見他不知所措就牽他手走到碑前說:「跟著我做一遍就是。」
  原崇豫扶了阿甯手臂一下,兩人朝石碑跪拜,越齊明忽起了玩鬧的心思喊:「一拜天地──
  原崇豫立刻冷聲回嗆:「閉嘴。」

  「哈哈哈。」越齊明笑出來,阿甯也覺著好玩而跟著笑,在拜第二次時阿甯還說:「我知道我知道,二拜高堂。」
  原崇豫起身,垮著臉看阿甯,語氣有點凶:「自己拜第三次吧。」
  阿甯扁了下嘴巴草草拜過石碑就跑到原崇豫那兒,挽著他的手說:「你不要氣。」
  越齊明掩嘴笑,被原崇豫踩腳洩憤,後者手一擺說:「回去了。」

  回程天都黑了,但是這兒的建物下方都有瑩石,他們藉著淡淡的光亮走路,來到野外就靠月光認方向,阿甯望著夜空讚嘆:「哇,好漂亮啊。」
  「好山好水自然美啊。」越齊明語氣得意。
  「還有好無聊。」原崇豫潑冷水。
  阿甯笑著繞到原崇豫面前說:「有我就不無聊啦。」
  原崇豫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對他敷衍:「是啊、是啊,有你找盡麻煩就不無聊,都快忙不過來了。」

  阿甯聽不懂這調侃,傻呼呼笑起來,拉著原崇豫的袖子走路,後者也懶得甩開人,被扯得東搖西晃。
  「不過這兒沒有醫修,治不好你。」原崇豫看了眼懵懂的大孩子嘆氣,目光堅定說:「放心好了,我一定會帶你下山,找人醫好你的。」
  越齊明有些感動,抿了抿笑容說:「師兄還是很疼阿甯啊。」
  「醫好了之後,讓你知道在我房裡拉屎有多罪不可恕。」原崇豫伸手掐住阿甯的臉頰肉,阿甯只當是在玩耍,還對人嘻嘻哈哈的傻笑。
  「呃,掌門師兄……你就別再欺負他啦。」
  原崇豫哼笑兩聲,問阿甯說:「我欺負你了嗎?」
  阿甯搖頭答:「崇豫最疼我了,做好吃好喝的給我,教我鋪床疊被還有自己穿衣服,套鞋襪,打腰帶的結,還有畫畫──
  「是畫符煉陣。」原崇豫失笑。
  「還有、還有要跟我一起洗澡。」
  「誰要跟你一起洗澡啦。」原崇豫本就做好準備要幫這傻子洗澡,只是被一講出來就覺得哪裡奇怪。

  越齊明看他們倆一眼也覺得有點怪,主動提議說:「阿甯啊,我幫你洗澡吧。師兄他今天也累了。」
  阿甯抱住原崇豫一臂大喊:「不要阿齊,我就要你,你幫我洗!」
  原崇豫長吁一口氣,慵懶而無奈的答應:「好吧。」
  阿甯趁機撒嬌道:「明天能玩一整天麼?」
  「當然不行啦,得先修煉。」原崇豫看他苦著臉就說:「再做好吃的給你。」
  越齊明勸道:「師兄你也別把他逼得太緊,他還小。」
  原崇豫哼聲:「還小?」
  「呃,心裡是個孩子。」

  原崇豫說出心中的擔憂,道:「現在不把他教好了,將來下山被欺負怎麼辦?你我總不會無時無刻守著他。」
  越齊明脫口回:「可我看他無時無刻黏著師兄你啊。」
  「……你還是閉嘴吧。」原崇豫咋舌,說:「我也不是不負責任的人,既然收留了他,該管的還是得管。這樣將來才好放生啊。」
  「放、放生?」越齊明乾笑。
  「還記得當初那些死者的衣飾沒?款式都和阿甯穿得相去不遠,也許是什麼門派或世家弟子,之後下山能以此為線索打聽一番,找到他的家人或同門,拿到一筆豐厚的報酬,到時就功德圓滿啦。」原崇豫想得很美,說完臉上充滿愉悅笑意。
  越齊明也不知師兄這話有幾分認真,但他認為師兄未必有比現出來得瀟灑,於是回說:「其實三個人一塊兒過也不錯,他還這樣傻著,放生未必是對他好。萬一他在原來的地方不好過,或是……
  原崇豫擺手讓他收聲,語氣有些冷硬道:「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吧。」他想到要將人送走也是一陣心煩意亂,暫時不肯再多想。

  阿甯在一旁聽得似懂非懂,掐緊原崇豫的手臂說:「我不是小貓小狗小鳥小魚,不要放生。你把我放在你房間裡就好了啦。」
  「呵呵,瞧你童言童語。」原崇豫沒想到手被阿甯掐得生疼,皺了下眉哄道:「好,先放房裡,不過在那之前你得先洗乾淨,走,帶你去浴室。」
  阿甯見越齊明也跟了過來,轉身抗拒道:「阿齊不可以偷看崇豫洗澡!」
  越齊明被吼得啞口無言,半晌才說:「我幹嘛看師兄洗澡?」
  阿甯盯著越齊明說:「那就好,你不要過來。」
  原崇豫哄道:「可是阿齊也流汗啦,雖然我也不太想和阿齊一塊兒洗澡啦,平常就不一起洗,可是燒水麻煩,一起洗方便啊。」
  阿甯堅決不讓越齊明靠近浴室,師兄弟兩人只好妥協,輪流去沐浴。

  原崇豫一直覺得沐浴燒水麻煩,但如今有個施法起來如臂使指的阿甯,他樂得使喚阿甯施法燒水,連打水都叫阿甯來。耦梅居的浴室是半露天的,一面牆上的門和屋頂天窗能拉敞開來,室外有個燒水的灶臺,室裡大致分作兩區,一區坐著刷洗身子、搓洗長髮,另一邊就是浴池。
  他們把脫好的衣服放在更衣處的架上,原崇豫轉身發現阿甯盯著自己胸口瞧的表情略微失望,揚起壞笑說:「怎麼?」他拍拍心口說:「只有胸肌,沒有奶,失望啦?小奶娃。」
  阿甯嘟嘴,背過身嘀咕:「我才不是奶娃。我比你高。」
  「喲,會頂嘴了,有出息了。來吧,我先幫你擦背。」原崇豫拿了皂角、絲絡幫阿甯擦洗後背,讓人先將長髮撥到身前,他念叨著:「你啊,方才那樣對阿齊,他會傷心的。他那麼疼你,你還老是對他無禮,沒大沒小的。」
  阿甯像是自知理虧一樣沒回話,但鼓著臉頰默默扮鬼臉玩。原崇豫繼續講:「阿齊是個老好人,也算老實,下了山不曉得會不會被騙。」
  阿甯眨著一雙長眸,語氣天真問:「崇豫人這麼好,下了山會不會被搶走?」
  「哈哈哈,不會啦。」原崇豫垂眸聊道:「我也沒那麼好。實話講我也有些擔心,除了幼時跟師父到過外頭,就再沒離開過雪雁峰,不曉得外面的世界變得怎樣,跟書裡寫的差了多少。心裡好奇,但也不安。不曉得能不能顧好你們倆……
  阿甯回頭睇他,神情認真道:「我,我會保護你。」
  原崇豫沒想過自己會被一個傻蛋安慰,莞爾說:「你先保護好自己吧。」他舀水沖洗阿甯的背,叫他自己刷身體,阿甯繞到他身後也要幫他刷背,他從善如流坐著享受,忽地笑道:「沒想到你學得挺快,蠻舒服的。」
  阿甯在他身後傻笑著附和:「我學很快的。」
  原崇豫放鬆得吁氣,放空思緒閒聊說:「以前的天水門聽說很厲害,不過我也沒見過當時盛況。師父收我入門時弟子就不多,他們都以為天水門底蘊深厚能多少撈點好處來的,後來發現天水門學不到東西就全走了。
  許多的人來來去去,最後就剩我跟阿齊,因為我們兩個都無家可歸。自從本門仙君在一千多年前劈開虛空,把妖魔送去異界,捨身設下陣法封印,那之後就再沒有門人飛昇了。當時最厲害的兩位仙君合力除魔,為了不讓妖魔能恣意侵擾凡間而設下封印陣的那位叫朝華,另一位叫銀幽。朝華仙君擔心將來妖魔還有可能伺機降世,所以誓願要隨妖魔降世之禍轉生,庇護眾生。」

  阿甯儘管聽不太懂,也想討原崇豫開心,適時附和道:「好像很厲害啊?那銀幽做了什麼?」
  原崇豫想了下,答:「沒印象銀幽做了什麼。雖然講起來很厲害,但也不是我這種普通人能想像的。之前你見過那些雄偉的建物,是最輝煌時期收很多門人才增建的,一開始天水門也不是那樣。我師父講過,銀幽跟朝華他們從前住在挺簡陋的屋舍裡,在雪雁峰上刻苦修煉。我們如今能在這裡吃飽穿暖也是託前輩們的福。不過到了我這一代,天水門大概也就這樣了吧。凡事皆有消長,師父也說過天水門沒有就沒有了,不必掛懷,說得真是雲淡風輕。」
  原崇豫苦笑了下,又恢復一臉坦然之色說:「反正我天生沒那資質,能寫畫符陣,能煉些丹藥,延年益壽已是不錯了。我師父也是資質普通,一樣活到兩百零六歲哩。其實要是活著太無聊,活這麼久也沒意思,可我又不知道死後到哪兒。
  山裡的牲畜跟其他生靈都是前輩們帶上來的,早就自成循環,不特別照料也無妨。我想,不如下山之後我也雲遊四海吧?」

  嘩啦,一瓢水從原崇豫頭頂沖下來,他抹開臉上髮絲回頭瞪阿甯,阿甯無辜吐出兩字:「洗頭?」
  原崇豫抹開臉上髮絲回頭瞪阿甯,冷聲道:「你潑就潑,這水還是冷的啊!」

一色湖、參

  被潑完冷水,原崇豫覺得有點冷涼,趕緊叫阿甯施法把水熱過,兩人草草刷洗身體後就泡到隔壁池子裡。為了替阿甯調養身子,原崇豫在池裡丟了幾個包有許多藥草的布袋,池水染出了淺淺的草木黃。

  阿甯兩手擠出水花玩,喊人說:「崇豫你看,好像撒尿。」
  原崇豫面無表情看這傢伙戲耍,已經不想再多講什麼,因為講什麼他都覺得自己跟著蠢。
  「我們泡在尿裡嗎?」
  「是藥草,藥浴懂不懂啊!」原崇豫受不了了,不想接腔但總能制止阿甯再講蠢話吧。
  「喔。怪不得香香的。」阿甯挨近原崇豫身旁盯著那眼尾的胎記瞧,覺得這人實在好看得不得了,低頭笑得有些害羞。
  原崇豫見他笑得古怪就問:「怎麼了?」
  「這個,很好看。」阿甯指著男人眼尾胎記說。
  原崇豫小時候常因這胎記受欺負,但他曉得阿甯不是取笑他,也沒再像之前那樣刻意撥瀏海遮掩,只淡笑道:「你覺得好是因為你傻,等你將來清醒了就曉得它醜了。」
  「我才不傻,你才傻,明明這麼漂亮。」
  「呵,你喜歡這塊東西那我還巴不得送你哩。但它生來就長在身上了,送不了。」
  阿甯說:「我是因為它長在你臉上才覺得它好看啊。如果它長在阿齊臉上我也不喜歡。」此刻在房裡打坐的越齊明打了一個大噴嚏。

  原崇豫疑問:「是麼?你的意思是我好看?」他講完自己都想發笑,他知道自己生得很普通,誰也不會多瞧一眼,只因這胎記所以才招人注意,讓他幼年過得不太開心。
  「你好看啊。崇豫很好看。什麼時候都好看。」阿甯低頭瞅著對方泡在水裡的下身說:「雖然這裡小,但是也好看。」
  原崇豫拍了下阿甯腦袋瓜笑罵:「你才小咧。別以為自己長得高大就笑人。我這叫秀氣,何況它一點兒也不小,是正常人該有的樣子。」
  阿甯摸了摸被拍的腦袋,扁嘴敷衍一聲。

  過了鶯飛草長的春季,天氣越發暖熱。由於阿甯不喜歡老是穿越齊明的衣服,原崇豫依照他的舊衫給他做了幾套衣服,納了兩雙鞋,一頂帽子,還有紮了隻大熊布偶。越齊明則善於木工,給阿甯做了一隻特別大的木馬,綁了一個鞦韆,以及屋裡數樣木工玩意兒。
  師兄弟兩人簡直把阿甯當兒子教養,所會的東西都盡可能教給他。原崇豫還開了好幾座藥爐,除了丹藥之外也煉了好些符陣,符咒可備而不用,法陣多是為了煉符所設,他還費心在山裡尋了處風水好的地方設下一道聚養靈氣的陣法,將它與阿甯做聯結,藉陣法把靈氣注到阿甯身上,溫養其元神。

  原崇豫自身雖無適合修煉的根骨,卻擅於理解天地道法如何運轉,將那些難以化作言語的事物用符陣轉化為己用。從前師父曾問他想不想洗髓伐經,他婉拒了,只道自己想修煉,卻不曾想過修仙。他猶記當時師父鬆了口氣喃喃說:「也好,煉那藥的材料收集也麻煩。」
  如今回想起來還覺得好笑,師父是個有點懶的怪人,他也是挺懶的。他瞅準了時辰去開爐取藥,窗邊都是嗅到藥味兒跑來的小精怪,他將一顆養元丹拋過去試,一隻蜥蝪立刻撲過去吞了藥丸,蜥蝪立時變得壯大了些,飛速溜開,看起來藥是煉成了,這才將藥丸收進瓶子裡。

  越齊明外出伐木,這片地方因有四時流轉,周圍長出不少林木,為免它們長過頭了,他時常帶了丈量的工具去疏伐林木,再將砍下的木材運到天然洞穴裡擱個幾年,待它們乾燥後就能拿來製成家具。

  夏夜裡,他們把放到湖裡冰鎮的瓜果切成一大盤,取冰塊鑿成碎冰,原崇豫還煮了藤類植物加糖取汁做成甜品,越齊明在庭院裡綁好三個人各自的吊床,三個人各自坐在上頭享用飲食,觀星閒聊。
  阿甯吃完點心就閒不住,跑下來抓四周飛舞的螢火蟲,將牠們全收到輕軟的紗布裡交給越齊明說:「送你的。」
  越齊明很詫異:「你沒認錯人?」
  阿甯應聲:「嗯,送你的。謝謝你的吊床,很舒服。」
  越齊明感動得快哭起來,朝那個慣穿月白衣衫的男人喊:「掌門師兄、師兄,他謝我耶,沒想到也有這天,嗚。太開心啦。」
  「吵死了啦。」原崇豫語調慵懶的回應,一腳垂在吊床外晃蕩,望著滿天星斗昏昏欲睡。

  阿甯只覺得越齊明激動的模樣有趣,默默又把搜集來的蟬殼勾掛到越齊明身上,等人又叫又笑的發洩完,他也掛好二、三十幾隻的蟬殼。越齊明回過神來盯著身上的怪東西問:「你幹嘛?」
  阿甯對阿齊嘻笑了下,天真無辜的說:「送你的。謝謝你做好玩的給我。還有木劍。」
  越齊明又感動了,手揉著臉怪叫了好一會兒。

  「真的是……吵死了啦。閉嘴啦。」原崇豫已經闔眼打盹兒,話音也細弱得有點發軟,勾起阿甯注意。阿甯覺得原崇豫快睡著時的說話聲好聽,湊過去盯著他看,問他說:「崇豫,我不想睡隔壁小房間了,我想跟你睡。」
  「啊?我不要。」原崇豫其實是挺怕生的人,也習慣獨處,過去他和師弟同住也從不一起洗澡睡覺,頂多是一塊兒吃飯、幹活、練功。要不是阿甯傻得令人擔心,他也不想和阿甯一起沐浴,現在卻讓阿甯養成習慣,每次都非要拉著他一起入浴。
  好不容易才習慣這件事,他可不想讓這傢伙得寸進尺,所以一口回絕。阿甯傻歸傻,卻也有自己的小心眼,他露出可憐兮兮的樣子說:「可是剛才阿齊講好多鬼故事,我怕一個人睡。」

  越齊明把蟬殼從衣服上摘下,聞言說:「那我陪你睡吧。師兄他只喜歡自己一個人,不習慣的,況且你一天到晚黏著師兄也不好。」
  阿甯回頭嘟嘴瞪人,嗆道:「哪裡不好?我這麼可愛,哪裡不好!」
  原崇豫聽阿甯嗆師弟也忍不住勾了下嘴角,但他還是要堅持住才行,本以為阿甯要繼續講這事,可是阿甯已經跑回吊床上玩了。

  「山下也有很多螢火蟲麼?」原崇豫忽地向阿甯問上一句,隨即莞爾:「不過你可能也不記得了吧。」
  阿甯立刻回他說:「很多啊,到處都是,很多螢火蟲,很漂亮。以後我帶你去看。」
  原崇豫跟阿甯對視一眼,前者淡笑了下說:「我其實沒有多喜歡看蟲子,不過你要是帶我去看更閃亮的寶物,我會很高興。」
  「掌門師兄……」越齊明無語嘆息。

  夜漸深,三人各自回寢室歇下,阿甯抱著快和大人一般高大的熊布偶悄悄過來原崇豫房裡,原崇豫剛換了寢衣還沒睡下,藉屏風上玉石散射的微光看到人影,問:「怎麼過來了?」
  「我怕黑,睡不著。崇豫陪我。」
  原崇豫走下床催促他道:「那好吧,我去你那兒陪你。」
  「我想跟崇豫睡一起。」
  原崇豫算是看出他打什麼主意了,話音微冷:「不要,不行。」
  阿甯皺起臉快哭出來,原崇豫有些怕他哭,大吐一口氣改口哄說:「只能讓你躺一下。」
  「耶──」阿甯抱著熊偶開心撲上原崇豫的床,床的主人就站在床外抱胸觀望。

  「我看你何時膩。」原崇豫是這樣想的,小孩子都貪新鮮,一旦發現這裡很無趣就會走了。
  阿甯鑽進原崇豫的被窩裡深吸一口氣,把自己掩實之後再露出一雙長眸睇來,靦腆嘻笑:「好溫暖的床喔,都是崇豫的味道。」
  「不要講這麼奇怪的話。玩夠了就滾。」
  阿甯對熊布偶的耳朵說話:「黑熊,爹好凶啊。」
  「誰是你爹,嗤、真是……」原崇豫乾脆搬了張椅子,挑了本書坐到床邊看阿甯玩自己的床。阿甯生得和越齊明一般高,一雙腿特別長,躺下後輕易就能用腳抵到床尾,激烈翻身時還會讓床架發出擠壓聲,原崇豫罵了他幾次,但因睏意漸深,都是打著呵欠念說:「別把我的床弄塌了。」

  阿甯又要原崇豫念書給他聽,原崇豫拗不過只好念了本雜書。阿甯不知不覺睡熟了,原崇豫發現他不太可能將這人扛去隔壁屋裡,心想兩個男人同床也沒什麼,只好再去找一床被子回來睡。幸好是夏天夜裡,不怕著涼,只怕太熱,原崇豫把窗子全打開又放下床帳防蟲獸溜上床,這才安心休息。
  原崇豫以為阿甯會故技重施跑來打擾他睡覺,沒想到之後的阿甯都乖乖回自己房間睡,直到入秋以後才又跑來他寢室賴著不肯走,有天下午阿甯就在他房裡玩,還沒天黑就睡在他床上,他一時大意沒將人叫醒趕回,被這人賴床賴到隔天清早。
  秋風漸冷,一色湖畔的草木都結霜,感覺床上多了溫暖的活物也不是那麼難以忍受的事,原崇豫就默許阿甯時常替自己暖床。

  越齊明知道後打趣道:「師兄比我還寵著阿甯啊。做什麼都膩在一塊兒,將來還捨得分開麼?我看阿甯都快長在你身上了。」
  原崇豫睨他一眼說:「閉嘴啦你。」
  越齊明撇嘴,摸了摸鼻子嘀咕:「唉,衣不如舊,人不如新啊。阿甯來了以後我聽師兄你跟我講最多的就是這句閉嘴。」
  「誰叫你老說些亂七八糟的。什麼長在我身上,那肯定只能是顆瘤吧。毒瘤。」他話剛講出口就見阿甯捧著一個剛做好的雪兔進來,滿臉欣喜要分享成品的模樣被那句毒瘤嚇得一懵,刺得他心口疼,立時改口指著師弟說:「沒事,我說阿齊身上有顆毒瘤。」
  越齊明斜眼睞人,好笑的想著:「還否認自己不疼阿甯呢。」

  自阿甯來了以後,這師兄弟兩人的生活都變得有些忙碌和充實,不像先前那樣得過且過,但也因此兩人都深覺自己能力不足,醫不好阿甯。越齊明幾乎每個月都要向師兄問一遍同樣的問題:「掌門師兄,你打算何時帶阿甯下山啊?」
  原崇豫總是若有所思的樣子,沉默片刻才回話:「現在還不是時候,再過一陣子吧。」每次都會言詞含糊的敷衍。

  越齊明並不是想催師兄早做決定,他認為就這樣在山裡過也不壞,只是想到阿甯的家人朋友可能還在找阿甯就有些過意不去。除此之外,越齊明對山下的世界也有好奇,所以他猜想師兄跟自己一樣既好奇又不安,才遲遲無法下決心。

  一色湖畔迎來冬天,但並沒有外面雪域那麼嚴冷危險,只下了幾場雪。炎貂裘雖然稀有,但並不是多珍貴的法衣,若非在雪雁峰這樣嚴寒之地也鮮少派得上用場,阿甯穿了一件這樣的輕裘就在外頭堆雪,越齊明也閒著無事拿工具在外頭用雪雕砌桌椅、滑梯。
  原崇豫抱著手爐坐在耦梅居外頭看他們玩耍,一旦他想偷偷溜走就被阿甯喊住。他抗議道:「我為什麼要大冷天跟你們兩個蠢蛋在外頭吹風啊?冷死了。」
  越齊明說:「師兄,多動才會暖和,你不要縮在那兒了,一起來玩啦。」
  原崇豫興趣缺缺睨著師弟,一轉頭有團雪球砸到臉上,他抹了把臉,甩走手上濕氣罵道:「阿甯!」

  阿甯笑著朝原崇豫衝過來,後者慌忙跑開並警告道:「喂、你不要過來,我手上拿著爐子,你哇啊──
  「崇豫,抓到你了!」阿甯抱住著灰紫軟裘的男人腰身,手爐飛到雪地散開,裡頭的火也像是熄了。
  原崇豫壓下怒氣,想到阿甯常怕他生氣的可憐樣又有些不忍,但還是回頭瞪了阿甯,半開玩笑掐著阿甯的肩頸說:「你個臭小子!」

  阿甯瞧出原崇豫在跟自己玩鬧,也縮著脖子嘻笑閃躲,兩人在雪地上滾動、拉扯,衣衫微亂,原崇豫喊停笑說:「夠啦,不玩了。你瞧你髮髻都亂了,我也是。」
  阿甯還在嘻嘻笑,冰雪映著陽光將他的笑顏照得更燦亮。原崇豫看了都覺得晃眼,短暫的失神,他心想阿甯生得實在太好看,難道外面的人現在都這麼好看麼?

  「阿甯。」原崇豫問:「我醜麼?」
  「不醜,好看。」
  原崇豫看他笑得單純,也淺淺微笑,他以為自己不在意皮相,但其實多少還是會影響心情。不過眼前這個傻子喜歡,還誇他好看,雖然也想不能和傻子認真,但心情確實變得愉快。

  在雪雁峰頂的光陰彷彿不曾流轉,這一年過得比以往熱鬧了些。雖然不是每個節日都過,但正月初一的凌晨,原崇豫特地在五更叫醒師弟跟阿甯,用鏟糧、鏟雪的木杴輕拍他們倆的腦袋。
  阿齊一臉無奈,阿甯則問:「為什麼打我啊?」
  原崇豫一本正經答:「怕你們長得太高啊。我在書裡還見過一種過年習俗,來,現在大聲喊我。」
  阿甯歪頭跟阿齊互看了眼,喊:「崇豫?」
  「大聲點。」
  「原崇豫!」阿甯大喊完,原崇豫就回一聲「噯」,阿齊教阿甯怎樣回應,阿甯接著就回喊:「我把懵懂賣給你啦!」

  原崇豫笑了笑,阿甯問這又是做什麼,他抬高了手摸阿甯的腦袋答:「讓你變聰明的習俗,好玩兒罷了。」
  阿甯眼睛一亮也朝阿齊喊:「阿齊!」
  「噯。」
  「我把懵懂賣給你啦!」
  「買了買了。師兄!」
  「我不要買你的。」原崇豫立刻拒買,三個人凌晨在屋裡亂喊一通,最後都大笑開來。
  原崇豫給他們講了民間一些朝代過年有哪些不同的習俗,之後三個人挑好玩兒的過,雖然知道這些習俗多數不過是迷信,卻很有過年的氣氛。

  正月最後一天他們用柳樹跟稻草編紮車馬和船,畫了窮神像送窮。越齊明一看原崇豫的畫作就說:「師兄你這畫功真是驚天地泣鬼神,怪不得從前師伯想收你學符術。」
  原崇豫咋舌把畫紙揉爛扔開,搶過師弟的畫來看,紙上繪了一對年輕夫婦,竟是比他畫得好,他皺了下眉又去看阿甯畫了什麼,阿甯拿筆在紙上揮毫出豪邁大氣的窮神二字,令他再度無語。
  送完窮神還要去散福,但山上並無其他人家,他們把一些穀物撒到禽鳥之中讓牠們吃,也將一些剩食分給其他牲畜。做完這些越齊明感慨道:「其實以前天水門也不過節的。」
  原崇豫應:「是啊。消磨時光罷了。」
  越齊明拍了兩下臉頰振作道:「還是勤奮修煉吧,將來下山也不知會如何。」


* * *

  「阿甯!」原崇豫衝到床邊瞪著把腳墊到枕被上的男人,怒道:「你再把腳放枕頭上就給我滾回隔壁睡。」
  「對不起啦。」阿甯無辜收回腳,把床鋪好賠不是。原崇豫把褶扇收床邊小桌上,喃喃低語:「這天越來越熱,我看你還是回隔壁睡算了。」
  「不要,我喜歡睡這裡。」阿甯抱緊自己那張被子朝人擺出可憐的模樣。
  原崇豫只瞥了眼就背對阿甯側臥,避開阿甯裝可憐的伎倆。他也只是嘴上說說,不過天氣變熱的話,床上擠了兩個大男人跟兩張棉被還是很熱。他心想得找一天跟師弟去雪域撬一大塊冰回來用。

  「崇豫,說故事給我聽。」
  「……
  「那不然你唱歌給我聽。」
  「那我還是講故事吧。」
  阿甯期待回應:「好啊好啊。你講。」
  原崇豫感覺背上有軟軟的東西撞了下,知道是他做給阿甯的熊布偶,於是隨口瞎說:「從前有個人撿到一隻小熊。」
  「哇,然後呢?」
  「他把小熊養大。」
  「給小熊取名字了?」
  「名字就叫小熊。然後熊把人吃了。我說完了。」
  阿甯覺得被騙,抓著原崇豫的肩膀搖晃:「太短了,還要,還要聽。」
  「沒有了啦。你再不睡就回隔壁。」
  阿甯用力哼聲,也背對原崇豫側躺,賭氣不講話,躺得久就睡熟了。原崇豫用氣音喊了聲阿甯,回應他的是阿甯熟睡後的沉默,自己也淺笑睡下。

  夜半原崇豫覺得一股涼意從尾椎竄上來,脖子特別冷,他睜眼伸出手往身旁床位探,是空的,阿甯不在?原以為阿甯去解手,可是夏夜卻感覺到涼意有些不對勁。他翻了身,驚見床外的人影,才張口就被那人彈指施法出不了聲音。

  那人走近被床下螢石照出些許輪廓,原崇豫一看這不是阿甯麼?大半夜的鬧什麼鬧?就見阿甯神情異常淡漠,開口問他說:「你是何人?把這情況交代清楚。」言罷又劍指隔空一抹,解了原崇豫的禁言術,一翻掌又下了一道法術讓人被無形之力壓得起不來。
  原崇豫動彈不得,只能瞪著阿甯質疑:「這裡是哪兒你住這麼久不曉得?阿甯,你當真是全都忘啦?」
  段甯不曉得此人怎知他的名,但也不做反駁,只冷聲道:「我是段鈞和。說,為何我在你床上?」
  原崇豫翻了白眼輕嗤一聲答:「你以為我想啊,還不是你三天兩頭往我這兒跑,還賴著不肯走了。」
  「莫非你是什麼妖道,莫要施行什麼蠱惑人的魅術,於我無效。」
  原崇豫被這麼無端指責,當即怒道:「魅你個頭啦!」他一向是習慣阿甯依賴、討好自己的態度,哪受得了這傢伙忽然變得這樣冷漠又不友善,竟還敢說他施魅術,難道他看起來像妖人麼?

  他看阿甯瞇眼,神情危險,緊張道:「呃、你忘啦?你不知什麼緣故受了重傷,我跟阿齊從雪域把你救回來,可自那之後你就傻了,我們就讓你在這裡住下,再怎樣你也不該恩將仇報吧?」
  段甯聽他言明事由後神色稍緩,雖然還無法全盤信任,但此番描述也不似作假,畢竟若這個人對他有什麼不良意圖,也不會兩人都穿著寢衣各自蓋著一張夏被,床上那隻格外搶眼的黑熊布偶可能也是這人弄來給他的,只因他受傷傻了?想到自己癡傻的期間不知何幹過什麼傻事,段甯的眼神就又沉冷下來,萬一這男人講的都是真的……

  「阿甯,你真的清醒啦?該不會是最近服下歸元丹的功效,你知道那歸元丹可難煉了,幾十遍都壞了整爐丹藥。」原崇豫為此耗損許多好藥材,心疼得要死。
  「歸元丹?」段甯並非醫修,不過他記憶驚人得好,過目不忘,曾在瓊淵樓裡一本藥譜中見過歸元丹的介紹,此丹藥不算難煉,只是材料難尋,因為有幾味藥材需要在天水門內取得。只是幾百年前天水門沒落以後就再沒人提起過,能取代的相似丹藥也有,所以再沒有人煉得出純正的歸元丹。他聞言就問:「這裡是天水門?」
  「對對對,是。」原崇豫點頭,隨即又有些後悔,萬一清醒後的阿甯跟之前的藍衣男想打劫又怎麼辦?不過在他看來這人也不像是同一路的,起碼作風不同吧?
  「天水門……我記得是在雪雁峰,雪雁峰上……」段甯腦海掠過零星破碎的記憶,忽覺元神震蕩,腦袋暈眩得不得了,他整個人晃了下,兩眼一翻就暈了過去。

  原崇豫還被那鎮壓人的法術壓在床鋪上,餘光看阿甯暈倒在地,急得出聲喊:「喂,噯,你給我解了法術再暈啊你這個臭小子!」
  好在這法術似乎隨著阿甯暈厥而維持不久,一柱香後原崇豫終於恢復自由,不過渾身發麻,人也出了一身汗,床上被他壓出一道人形的濕印。

  「阿甯?」原崇豫拿腳尖戳了戳地上的人,猶豫片刻還是將人拖回床上,再跑去隔壁院裡找師弟來商議,實則壯膽。
  越齊明聽說此事也拿不定主意,他看向原崇豫的眼神有些同情,道:「掌門師兄,我看還是趁早下山找到他的親友或同門?只是這段期間就要難為你應付了。說不定他隨時又會清醒,然後不記得我們。」
  「你這話講了等於沒講。」
  越齊明訕笑,摸了摸鬍子說:「不過看他沒有一掌打趴你,應該也是個講理的,師兄你下回還是跟他講清楚看要收多少報酬吧。」
  「啊?」
  「買命錢啊,師兄不是老講要跟他連本帶利的討回、噯呀,打我做什麼。」越齊明委屈的揉著被打卻半點都不疼的腦袋。

  原崇豫嗤聲:「那當然是玩笑話,說了他還不拿我們當邪門外道收拾啦?再說了,救人一命是功德,怎麼能求他回報。除非他自己要給我們報酬。」
  「……喔。」師兄你還是很想要人家的回報,只是不敢講吧,越齊明如是想著。他看著床上睡相安祥的阿甯,搖頭嘆息:「沒想到他清醒後把我們一塊兒相處的事都忘了,雖然本就是評萍水相逢,但也有點難受。」

  原崇豫盯著阿甯的睡顏沒應師弟的話,靜默了會兒才講:「明天再觀察一日,若他無大礙,我們收拾些盤纏,帶些隨身丹藥就下山吧。」
  「真突然啊?」
  他轉頭對師弟爽朗笑了下,回:「突然?你不是一直心心念念想下山?怎麼,怕了?」
  「我是有點緊張,不是怕。」

  阿甯就這樣睡到了次日正午才醒,原崇豫取來一套前陣子做的夏衫給他換穿,帶他到湖邊涼亭坐著,跟他講:「一會兒等阿齊來會合,我們就下山吧。」
  阿甯懵懵的眨眼,望著他問:「下山做什麼啊?」
  「找你的……家人或朋友,或是你修煉時的同門。他們一定也在找你,很擔心你吧。你受傷在外頭待這麼久,是該去找他們了。」
  阿甯捧著一個小木碗,拿著一根小木匙舀米飴吃,裡面有原崇豫煮給他的杏桃果肉,他吃得嘴裡都是甜味兒,也不太在意原崇豫說的事,只在乎下了山的吃喝玩樂。他問:「崇豫,下了山我們去看螢火蟲吧。」
  「啊?」
  「啊不對,你喜歡寶物,下了山我們去看寶物。嘻嘻嘻。」阿甯衝著他咧齒微笑,一派天真。
  那笑容實在太純真,耀眼奪目讓原崇豫不得不垂下眼唾棄了自己的世俗貪婪,他扯著有點尷尬的笑回阿甯說:「可是寶物之所以是寶物,就是因為難得。見不到也沒關係啦。一路上有很多風景,我們就把那些都當成寶物好了。下山後你切莫離我太遠,要是走丟了,吶,這道符你留著,找不到我的時候把它撕了或燒了,符能傳信給我,我得到消息自會去尋你。」
  阿甯接過那所謂的傳信符,是褶成一隻紙鶴的模樣,他亮著眼睛說:「我也要做一隻紙鶴的符給你!」
  「好,我教你。」原崇豫知道他學什麼都快,拿出用咒陣煉過的符紙出來教他褶紙鶴。

  「掌門師兄,我來了。」
  原崇豫他們抬頭看到一個濃眉大眼、青衫箭袖的青年,青年身形高大魁梧,肩上挎著一件行囊,腰帶繫著幾件隨身物品,常年紮成馬尾的長髮難得拿了木簪挽成道士髻,腰間配劍,看著像一名俠士。
  「阿、阿齊?」原崇豫噗哧笑說:「沒那把大鬍子,差點認不出來啊。」
  阿甯更為直白:「阿齊變乾淨了。」
  越齊明睨他們一眼啐道:「我從來就不髒啦。」

  原崇豫挪眼細瞅,見亭外還聚攏了好些淺淡的光暈,那都是隨他們住在雪雁峰頂的一些山精野怪,靈智未開或還懵懂的小傢伙,他起身對亭外說道:「以往深受你們照顧了,我跟阿齊此行也不知要多久以後能回來,山裡的大伙要好好相處,希望你們都好好兒的。原某在此謝謝你們了。」
  言罷取出隨身的竹筒來,裡頭有機關符,能自十年如一日庫裡取酒,他將一些清酒灑到亭外表示對那些精靈們的感激。

  阿甯歪著腦袋問越齊明說:「他在跟誰講話?」
  越齊明說:「師兄能看見山裡的小精怪,也能看見一些常人肉眼看不到的東西,像是『氣』之類的東西,所以也算是在和這片土地道別。」
  「和雪雁峰道別?」阿甯問。越齊明說:「算是吧。天水門的每座亭子都有傳陣,這亭子是後來建的,陣是師父佈下的,不過我們很久沒用了,不曉得這次下了山是不是還會到一樣的地方,是吧師兄?」
  原崇豫聳肩,半說笑的應答:「反正能到山腳而不是被壓死在山底就行啦。」
  越齊明一抖,皺眉說:「你別講這麼恐怖的話。」

  「呵呵嗯。」原崇豫用鼻子哼笑,三人站定在亭子裡,由他手執催動傳送陣的符紙,他說:「眼睛嘴巴都閉好了,屁也不許放,一會兒我說可以睜眼才能睜眼,要是傳送失敗的話可能壓在山底被輾成肉泥了,懂麼?」
  越齊明汗顏小聲念:「又講這麼恐怖的話。」
  阿甯聽懂後也一臉緊張,緊揪著原崇豫外氅衣角。原崇豫凝神一觀,將虛空中火氣凝於符紙,符紙憑空燒起來就被扔在亭子中央,那簇火光生出一輪繁麗複雜的符紋,越發熾盛的光亮籠罩三人,須臾後光亮消退,亭中三人已在山腳下另一座八角亭中。

  但是這座八角亭泡在水裡,原崇豫連喊他們的餘裕也沒有,趕緊扯著師弟、阿甯往上頭有光的地方游,越齊明也警醒過來自己向上游。

一色湖、肆

  越齊明拚命泅水上岸,水流有些湍急,岸上根本看不清水裡是什麼情況。原崇豫拉著阿甯游上一段忽覺水流中彷彿有無數隻手朝身上扒摸,擾得他難以辨清方位,而阿甯還閉著眼由他擺佈,這樣單純的人把生死都交到他手裡,他默念一道咒訣令耳目清明,看清光源所在就游了上去,豈料一根流木自他斜後方撞上,就這樣被撞出僅存的一口氣。

  太倒楣了吧!原崇豫欲哭無淚的想著,不敢去想阿甯會變得怎樣,只希望師弟能盡早發現他們陷在水流裡,設法救他們上來。

  身軀往水下沉淪,段甯倏然警醒過來,雙眼一睜瞥見還勾著自己手指的男人,被水中若隱若現的長臂往水下扯,他雖感應出那些東西應是水府之靈,卻不敢肯定是何物,但欲致人於死的絕非善類。
  段甯心想自己先前清醒過,和此人也算有一面之緣,所以當即將男子拽到懷裡攬緊,朝水下擊出一掌,再運起心訣分水造階,將男子扛在肩上走水梯到高處的山坡林間。

  越齊明原是憂心忡忡瞪著水裡瞧,他已經脫到剩一件裏褲,準備跳下水找人,沒想到水流忽然被無形之力分開,有個高大男人扛著他師兄踏水而上。此景令他瞠目結舌,那身穿雪青色衣衫的傢伙不就是阿甯?阿甯何時這麼厲害啦?他念頭一轉即知眼前人是恢復清明神智的陌生人,不是先前他跟師兄照顧的那個阿甯,當下有些警覺。

  段甯把肩上扛的男子輕放到草地上,但男子臉色相當難看,似乎是嗆了不少水。越齊明湊上來喊:「師兄、掌門師兄,你怎樣啦?快醒醒啊。」
  段甯說:「水裡有東西害他溺水了。」
  越齊明愣愣看著段甯問:「那怎麼辦?我跟師兄從來沒溺水過,師兄,師兄?」他試著壓原崇豫腹部想逼人把水吐出來,但原崇豫的臉色只是越發的難看。
  段甯連忙打開越齊明的手冷聲斥道:「別這麼做。他是憋氣憋得久了,不是嗆水。你以口度氣給他吧。」
  越齊明驚疑:「啊?為什麼是我?是你救他的,怎麼你自己不做,好人做到底啊。」

  段甯瞇眼睨視越齊明說:「你真的是這人的師弟?還是你早就想他死?」
  越齊明自然不希望師兄出事,碎念著:「沒良心的東西,師兄還是你的救命恩人哩。呸。我來就我來,師兄,我不會讓你死的!」言罷,他一臉凝重得彷彿要慷慨就義,深吸了一口氣俯身挨近師兄,沒想到竟被阿甯一掌推開。

  「罷了,一命還一命。」段甯並不喜歡欠人情,也不懂救人一命有什麼好扭捏猶豫的,所以才將這人的師弟推開。他掐住男子的下頷以口度氣,一手捏住男子腕上脈門注入一絲真氣舒緩其不適。

  「啊、阿甯?」越齊明看阿甯含住師兄的嘴度了一口氣,一手掌心按著師兄心口,如此反覆了兩、三回,師兄就突然抖了下,猛然翻過上身咳嗽。
  「噗咳咳、嘔……」原崇豫咳完又深吸了一口氣,感覺人才剛死又回魂似的瞪大眼喘氣,緩過來之後發現阿甯跟師弟各蹲在他兩側盯著他瞧,他拿袖子抹嘴問:「怎麼這樣看我?呼,還以為要溺死了。」
  越齊明指著阿甯說:「他救你的。」
  原崇豫衝著段甯咧嘴微笑,一手往其肩上搭,用哄孩子的口吻說:「唉呀謝謝你啊,我們阿甯真厲害。」
  段甯閃得快,立刻起身站開一步,原崇豫根本沒碰到他,他回:「你救過我一命,不過是一命抵一命罷了,無須言謝。」
  原崇豫訝異睜大眼,轉頭跟師弟對看,兩人都有默契這個阿甯不是山上傻呼呼的那個。他改了態度,語調沒這麼軟得像是哄孩子了,卻仍有些不正經跟段甯說:「一命抵一命算得這樣簡單啊?呵呵。」

  段甯蹙眉問:「你想怎樣?」
  越齊明好奇道:「你真的不記得我們三個在山裡的事了?」
  段甯沒應聲,但表露出的態度就是不記得了,你們拿我怎樣?原崇豫聳肩說:「不記得是你吃虧喔,我告訴你啊,你在我們天水門住了一年多,我是天水門的掌門,為了煉藥給你可是耗盡許多好材料,還有吃穿住也沒短少給你,都跟我們的一樣好。你還了一命,那這一年多的點點滴滴怎麼還啊?」

  段甯見那男子邊起身擰濕衣邊講完這些,語尾還歪頭帶著戲謔的笑看他,實在難想像自己跟這個輕浮的傢伙,還有那看來像頭笨熊的人一起度過一年時光。他想了會兒答:「想要報酬?我不是給不起,但不是現在。先記著這筆帳吧。」
  原崇豫眉宇間閃過一絲不悅,這傢伙還真是無情,他還是覺得傻呼呼的阿甯可愛多了。如此一想也就脫口而出:「阿甯可愛多了。」

  段甯不習慣外人稱自己的名,有些無奈淡淡說:「我姓段,字鈞和。」
  原崇豫勾起嘴角確認:「這麼說甯是你的名?」
  越齊明笑道:「真好啊,我跟師兄都沒有表字哩,師父也沒給我們取,一直以來都是直呼名。」
  段甯懶得跟他們多說什麼,轉身即走,原崇豫看到這人我行我素的樣子就不高興了,喊道:「喂,段均衡!」
  段甯停步,頭也沒回的糾正他說:「是鈞,和。」
  原崇豫向師弟招手,兩人跑到段甯前頭,他回首朝段甯笑說:「差不多啦,均衡也不錯啊。你要去哪兒?你是哪裡人?去年在山上遇了何事才那樣?你記不記得其他同門怎樣了?」

  段甯神色淡漠,他說:「我正想問你們,其他人怎樣了?」
  「你先回答前面的問題。」原崇豫兩手插腰,歪著腦袋看他。
  越齊明瞧他們兩個一來一往的互動,氣氛不是很好,似乎隨時都會打起來,自從藍衣男給的陰影就害他一直擔心阿甯清醒會傷害他們。不過師兄看起來倒是不怎麼怕段均衡?

  段甯卻不理原崇豫的話,只道:「我是何人你之後自然會知道。我和同門在山上自然是遇了劫數……罷了,你不講我也猜到是怎麼回事。」
  一行人遲遲未歸自然是遇上麻煩,段甯在雪雁峰上癡傻了這麼久也無人來尋,定是同行的人都死絕了吧。段甯雖能猜到這最糟的情況,但一時也還無法接受,他調開話題聊起另一個同門沒來找他的理由,說:「天水門不愧是古老的修仙大派,山中的護法陣讓我那些同門的人也找不過來。」
  原崇豫還沒開口就聽越齊明搶話說:「那你現在直接捏了傳符跟他們報平安不就好了?」他也不知怎的講完就被師兄斜眼睨了下,只好擠眉弄眼回應師兄的冷臉。

  段甯輕哼,他說:「我還不打算立刻回去,得先調查一些事再說。」
  「哦,我曉得啦。」原崇豫一臉興奮擊掌說:「你懷疑你們族裡還是門派裡有內鬼,想暗中調查清楚是吧?」
  三人不快不慢的走在草比人高的山坡林裡,段甯始終沒給這對師兄弟好臉色看,對他們兩個說的事既不否認也不肯定,由著他們胡說八道。段甯看似漫無目的帶他們走,實則分出一點神識探尋近處的聚落所在,摸清了這一帶的環境,他直接忽略原崇豫他們的話說:「附近有個山村。」

  越齊明露出困窘的表情小聲講:「師兄,這個斷均衡都不理我們。我要阿甯回來啦。」
  原崇豫一手掩嘴回頭用三人都能聽見的音量答:「唉,沒辦法啊。人家好不容易不傻了,我們要替他高興,哪能這麼缺德還要他再傻。可惜他忘記自己幹過哪些好事了。」
  師兄弟倆顯然也不理段甯說了什麼,自顧自的在後頭抬槓,原想主導局面的原崇豫已經順其自然跟在段甯後頭走了。段甯聽到這兒回頭盯著他們兩個問:「我幹過哪些好事,你們倒是一一細數來聽?」
  「呃……」越齊明的臉又更窘了,如果他皺起的臉有寫字肯定是寫著:「還我家的可愛傻孩子來。」
  原崇豫擺手笑回:「實在太多,一時講不完的。最好是你自個兒想起來吧。不過,我認為你未必會希望想起來。」
  段甯又被這人敷衍,儘管面無表情,心裡卻已不耐煩,轉頭繼續向山村走。原崇豫在他身後忽道:「我跟師弟已經把那些人都好好的安葬在一色湖畔了。你現在也可以回山上看,憑你恢復的功力,一個人回去應當不成問題。」
  段甯沒想到這人偏要講給他聽,他冷如冰霜的睨了眼原崇豫說:「不必了。逝者已矣。」

  原崇豫挑眉抿嘴,越齊明盯著段甯的背影問他:「師兄你何必非得這時提此事?」
  「想講就講吧。他不傻了也不該自欺欺人,早晚得接受事實。你看見沒,他剛才瞪我。」
  「師兄的意思是?」越齊明看不懂師兄這古怪的反應。
  原崇豫摀了摀心口嘀咕:「我覺得怪興奮刺激的,大概山裡待久了,連被人這樣凶也覺得有意思。」
  越齊明滿臉疑惑:「是這樣麼?」他無法理解師兄的心情,只怕師兄老這樣挑釁下去要糟糕。他小聲問:「掌門師兄,你不跟他提一下他在你房裡做過的那件事麼?」
  原崇豫維持笑容,咬牙氣聲說:「我怕他殺人滅口啊。」
  「就為了這樣殺生?不是修道之人麼?」
  「你以為說自己是正道,心就很正派麼?難道我說自己是掌門我就很厲害了?」
  越齊明斜眼瞅他,又垂眼露出一言難盡的樣子。原崇豫卻還沒舉例完,又講:「再說了這事對你可能是小事,對他也許不是。去年那個藍衣人不也是難以理喻麼?」

  「算了,不跟你聊。」原崇豫手一擺就追上段甯:「噯,斷均衡等我啊。」

  走了約一柱香,段甯開始懷疑自己為何要與那兩人同路,那對師兄弟實在聒噪得可以,好像兩隻鸚鵡說個不停。好在又過不久他們就找到山中的聚落。
  說是聚落,也不過住了十多戶人家,自高處望下去一目瞭然,住戶旁有開闢好的耕地,時值春季,田裡都是苗種,有些住戶外曬著獵物的毛皮,看起來就是很平常的山村。段甯往村裡走,天水門二人自然跟上。
  越齊明指著其中一戶人家外面曬的毛皮說:「掌門師兄你瞧,好大一張鹿皮,真漂亮。」
  「我們山頂那兒沒有鹿呢,可惜。」原崇豫也停下來打量,同時伸出一手拉住段甯的袖子。
  段甯蹙眉瞥他,問:「做什麼?」
  「你不要自顧自的亂跑啊,等一會兒我們。你說外面的人做買賣是用什麼交易的?我身上就帶了些值錢的玉石,沒帶錢,因為都是古幣了。」
  段甯只覺得這人是不是在催自己付報酬,於是敷衍道:「一路上有什麼花用都算我的。」
  原崇豫雙眼一亮就回:「真的?你對我們真好,對吧師弟?」
  越齊明很配合的點頭微笑,彷彿那個傻阿甯又回來了。

  「話是你說的,可得記牢了。哈,先找村長吧!」原崇豫打算先找到村長打聲招呼,想在這村裡借宿,但他一往前走就有位女子橫衝過來撲撞到他懷裡,女子迅速繞到他身後像在躲什麼,他回頭就被兩顆石頭砸中了額角和身上。
  幾個孩子追著女子而來,口中還臭罵她:「災星!禍水!滾出去、去死,滾!」
  「掌門師兄!」越齊明驚呼。
  段甯頗為詫異看著那眼尾有塊粉斑胎記的男子跌坐在地,他之前認為天水門好歹是傳說中的大門派,既然還有掌門也應當是隱居修煉的高人,但方才相處時起了疑心,沒想到會出乎他意料的──弱!

  原崇豫很快就拍拍屁股跳起來指著亂扔石頭的那幾個小孩大罵:「做什麼亂扔石頭,砸死人怎麼辦?」
  其中一個孩子嚇得喊叫:「啊,他破相啦!」
  「別跑!」原崇豫跳起來就要去追那些孩子。
  越齊明還沒來得及上前關切師兄的傷勢,餘光就見段甯快他一步將師兄拉住,他心覺古怪,段甯表面對他們這樣冷淡,怎麼師兄受了傷這人還比他要緊了?

  原崇豫回頭睨了眼段甯說:「拉著我做什麼?」
  段甯看了眼男子額角沾了沙土,傷口滲出一點血,說:「別追了,先處理傷口。還有那個人。」他指的是躲在他們身後瑟瑟發抖的女子。
  原崇豫拿出帕子隨意擦了擦額上的傷,走回幾步盯著那女子看,女子不知所措退了半步,低頭告訴他們說:「我不是故意來偷他們的菜,實在是、實在是太餓了。」

  越齊明插話道:「他們能在山裡種菜,你也可以自己種,當什麼偷兒?」
  女子咬唇,眼眶盈淚說:「可是我種不出來的,我生來就是災星,做什麼都不成,還會禍害別人,養什麼死什麼,到哪裡都會帶給人霉運、穢氣,村子裡的人都討厭我。」她話還沒說完就瞥到有人接近,慌張想逃,但是原崇豫這回伸手捉住她手肘,她央求道:「他們會帶更多人來趕我的,你們不要管我了,讓我走吧。」

  「不要。」原崇豫面無表情跟她講:「你不能走,事情還沒結束。」
  女子怯懦瞅著他,心想這男人怎這般古怪,一般人可不願意招惹是非,偏這人非要攪和麼?和她有同樣感想的還有一旁兩個男人,段甯和越齊明。

  原崇豫對那女子爽朗一笑,道:「別慌,雖然你偷了東西卻是有苦衷,可他們村裡人打人也是不妥。來的人看起來有些年紀,可能是村裡長輩,我先跟他們談一談。」
  「掌門師兄,沒想到你這麼愛管閒事啊。」越齊明說完被師兄睨了一眼,師兄摸著額上髒污和擦傷跟他講:「砸傷我連一句道歉也沒有就跑,我可不會就這麼算了的。」
  越齊明暗自嘆了聲,心想師兄果然還是很死心眼跟記仇,他悄悄瞥向一旁的斷均衡,竟是一副看戲的樣子,雖說那人面上無波,眼神卻好像有著淡淡的愉悅。

  跑來的一伙人多是留守村中的婦人和少年郎,為首領著他們的是一個頭纏烏黑髮巾的高挑婦人,婦人膚色黝黑,雙眸明亮,儘管年紀不輕卻也不怎麼顯老態,她來回掃視原崇豫一干人,看到被他們捉著的落魄女子時幾不可見的瞇了下眼,說:「我是這兒的頭領,巫牧善,你們是何人?」
  巫牧善身旁一位老婦指著自稱災星的落魄女說:「此女甚為不祥,還是遠離她為妙。少年,你額上的傷就是因她所致吧,還不趕緊趕她走?」
  原崇豫說:「她是不是災星我不清楚,不過我的傷是你們村裡的人拿石頭砸傷的,如果害我受傷的人就是災星,那應該叫那幾個孩子出來承擔才是。」他看巫牧善及其他人聽了面色不善,而且有幾位年輕女子手上還拿了柴刀及其他農作工具,於是又說:「我們幾個不是來找碴,只是就事論事而已。這女孩偷了你們村裡的東西也是有錯在先,若你們看在我面子上不計較,我也就不追究傷口的事了,還能替她再賠些好藥給你們,幾位大姐覺得怎樣?」

  落魄女子原是擔心自己要遭殃,沒想到這個陌生人竟是想替自己解決這件事,她實在有些不敢置信,愣愣瞅著那人的身影。對面的巫牧善並非年輕氣短,能輕鬆擺平麻煩還有好處收,自然不放過,於是以眼神和其他村裡有份量的老人取得默契後點頭答應:「好,就這麼辦吧。不過還得先看你們誠意有多少?」
  越齊明抿笑,從腰間繫的刺繡小兜裡摸出一小搓黑色如粟米般的籽,他說:「旅草的種籽,煉辟穀丹的一味材料,就算單吃一小粒也能抵三天的飲食。這是沒炒過,生的,你們可以種看看。」

  巫牧善伸手接了那些種籽,狐疑看了看它們再抬頭看原崇豫,後者接著講:「它發芽快,不過不太好養,要取雪山的雪來養。你們不信可以去取些雪雁峰的雪來養,夠冷的話一日就能發芽。」
  村民們都被旅草吸引注意,巫牧善仔細瞧了掌心的種籽幾眼才相信它是真的,立刻轉變態度,扯開笑容和善說:「真是好東西,三位應是外地來的修士吧。敝村沒有什麼好招待的,不過我那兒還有間屋空下來,不如到寒舍那裡歇腳?」
  越齊明剛想叫師兄小心這些人,原崇豫就馬上答應:「好,多謝巫首領了。」

  巫牧善身旁的人依然忌諱災星女子,對她依然臉色不好看,但原崇豫無論怎樣都要帶上她,為了那些旅草的種籽,村民們也都假裝沒瞧見災星。巫牧善家中有個小少年在看家,小少年看到原崇豫身後的女子就脫口叫:「啊,是災星!」
  原崇豫皺眉,說:「誰家的孩子?」
  巫牧善瞪了眼自家兒子要他閉嘴,轉頭和善道:「是小犬,他年紀輕,你們別介意。」
  原崇豫本來還想講話,似是想到了什麼而抿了抿嘴沒講出口。一旁越齊明環掃屋內讚道:「沒想到山村還能蓋出這麼好的屋子。」
  原崇豫進了屋就不怎麼說話,連看也不看巫牧善他們母子,段甯同樣置身事外的樣子,越齊明為免尷尬只好應付幾句,至於被喚災星的女子就更不知我措,還是原崇豫拉她坐下她才敢入座,而且還跟她說:「你才不是災星,不然他們哪有旅草種籽可拿?」

  女子尷尬低頭,巫牧善及屋外圍觀的那些村民就更尷尬了。原崇豫看不慣她這樣怯懦受氣,起身向巫牧善他們道別,走出聚落後,不等越齊明開口問,段甯就說:「本來不是想在村裡借宿?現在該去哪裡找地方過一晚?」
  原崇豫轉頭問那女子說:「你叫什麼名?」
  女子突然被搭話有點嚇一跳,答:「程真。」
  「程姑娘。」
  程真點點頭,有種不妙的預感,果然那個逮著他的男人就說了:「敝姓原,名字是崇豫,你隨意喊我就好了。你住哪兒?方便收留我們三個?」
  程真錯愕:「呃、可,可可、可是……
  越齊明認為不妥,勸道:「掌門師兄算啦,男女授受不親,我們三個男的怎麼能勉強她一個女子。」
  「阿齊,你這時倒是挺知書達禮啊?我沒說住她家啊,我們三個在她家外頭露宿也行,但可以借個火什麼的吧?」
  程真為難不已,正欲開口拒絕,三人之中話最少的高瘦男子忽地整個人往前傾倒,被方才自報姓名的男人接住,那個叫原崇豫的把比自身高大的傢伙扛到肩上,衝著她咧齒無奈笑說:「你也見到了我這位朋友體弱,隨時都可能倒下,山裡天氣差,也不好生火,你就看在我多少幫你出頭的份上行個方便吧?」
  越齊明也趕緊合掌,低頭央求:「是啊,程姑娘求你行個好吧。幫幫忙?」

  程真只好帶他們三個回到自己在瀑布附近的住處,一座山洞裡,這地點離村子有段距離,要走半個時辰,原崇豫就這麼扛著段甯走了半個時辰,途中一聲不吭,越齊明想幫忙也被回絕了。原崇豫跟師弟說:「我沒這麼弱,一點兒小意思。」
  程真住的山洞外看起來有些可怕,洞口爬滿許多綠藤,林木茂盛得幾乎掩住洞門,程真怯赧跟他們講:「就是這兒了。」
  原崇豫跟師弟都無言以對,沒想到洞裡其實整理得挺舒服,不僅通風,濕氣也意外沒那麼重,有幾件不知道是撿回來還是自己設法做的坐具和桌子、架子,還有張鋪了舊布的小床。程真指著角落一堆乾草和木材說:「想生火就拿那些,不過我不在洞裡生火的。」

  原崇豫點頭:「明白,我們就在外面,不會太打擾你。」
  越齊明接腔聊道:「不過你住得真遠啊。」
  程真赧笑,摸了摸額前瀏海回應:「他們都說我災星,只有遙哥哥不怕我,但我也覺得……還是離他們遠一點好。原兄,洞口那些藤蔓是藥,能止血的,你搗爛塗上吧。」

  「謝了。」原崇豫沒多問就扛著人、拉著師弟往洞外去,師弟從儲物袋取了舊布鋪好讓他將段甯放下,他捶了捶肩又下令說:「忘記跟她取些乾草木柴生火,你去跑一趟。」
  「啊?」
  「啊什麼啊,我扛阿甯走一路都沒啊,現在輪到你出力啦。去啦。」
  之後生火、下水捉魚、取木材搭圍欄等事全都是越齊明做的,雖然師兄跟他說這是分工合作,但他總覺得師兄有點賊?

  烤魚時越齊明就問:「掌門師兄你為何給巫牧善他們旅草?就算我們不缺,那也未免……
  「只是想試一試外面的人是怎麼看這些東西的價值,他們一看旅草種籽就眼睛發光,應該也是不錯的東西。不過雪山這兒什麼都缺,再往外面或許又是不同情況。快翻面,魚快焦了,焦的那尾魚你吃。」
  「咦、怎麼這樣……」越齊明嘴裡嘀咕,但仍專心烤魚不再開口說話,師兄也在一旁拿短刀切水邊摘的一些野草當菜料,準備煮魚湯喝。

  越齊明問:「傷口呢?」
  「早就不流血了,一點小傷而已。」
  「可是破相怎麼──
  「你認為有差麼?」
  越齊明看師兄猛一抬頭瞪來,露出臉上左眼那塊胎記,胎記上又多了個傷口,沒良心的噗哧笑出聲。師兄弟短短幾句抬槓的時間裡,煮魚湯的鍋已經架上,烤好的魚移到洗淨的草葉上。昏迷的段甯發出模糊低吟,越齊明緊張問:「師兄他要醒了,醒來後是不是……
  「我賭他醒來是阿甯,你賭麼?」
  「我也猜醒來是阿甯。」
  「喔,那賭不成了。」原崇豫一臉無所謂,拍拍那人的臉頰喚:「快醒醒,吃烤魚啦。」

  男人慢慢睜開眼望著被樹蔭掩去半邊的晚霞,疑道:「怎麼天要黑啦?才睡醒又要睡啦?」
  「對啊,不過先吃烤魚吧。」原崇豫讓他坐起,接著低頭替人將魚刺剔乾淨,雖然阿甯吃魚,可是先前老是被魚刺哽住喉嚨,他起初不想理阿甯,但阿甯眼巴巴看他們享受魚鮮的模樣實在可憐,後來就變成他要替阿甯挑魚刺了。為何此事不由阿齊來做?越齊明也很會吃魚、挑魚刺,只不過阿甯不肯吃阿齊挑過刺的魚。

  原崇豫挑刺時單間一沉,阿甯把腦袋枕到他肩上,語氣都是憨傻的笑意附在他耳旁說:「聞起來好香喔。」
  越齊明聽了得意:「我烤得魚不錯吧。」
  原崇豫輕笑:「魚裡可是塞了不少我找來的香草。挑好了,你先吃吧,吃完服藥。」
  阿甯乖順點頭:「好,謝謝崇豫。」他開心吃魚,又喝了魚湯,飽餐後才意識到周圍景色很陌生,問正遞來帕子要他擦嘴的人說:「崇豫這是哪兒?」

  原崇豫看他傻呼呼的很好哄,於是微笑道:「是雪雁峰山下,還沒到平地,我們出來玩,今晚在河邊睡,聽瀑布聲。」
  阿甯鼓掌,興奮說:「好聽,瀑布聲好聽!可是你這裡怎麼啦?」阿甯方才被魚香迷走,這會兒才注意到原崇豫臉上的傷,伸手去碰,但那人微笑著閃開他的手。
  「擦傷而已。那邊山洞住著一位姐姐,她說洞口的藤蔓能敷傷口,我去取一些來,你別擔心。」原崇豫說罷就起身跑去割綠藤,阿甯一臉難受盯著他把藤蔓用刀柄搗爛,彷彿受傷的是阿甯,連師弟都不擔心他這點小擦傷早就收拾完睡下,可阿甯卻是這誇張反應,讓他好笑之餘也有點感動,喃喃低語:「要是你清醒時別那麼無情就好了……

  「什麼?」阿甯歪頭。
  「沒什麼,我說這個挺韌的,不太好弄。」
  阿甯輕碰他的前臂說:「那你休息,我來吧。」
  「你別割傷自己了。」原崇豫沒想到阿甯連刀也沒拿,朝藤蔓輕搧一掌,莫說藤蔓碎爛成泥,連墊底的石頭都化為塵土了。他無言半晌也沒去責怪已經快哭的阿甯,笑了下說:「沒關係啦,我再去割一點回來。」
  「天要黑了。」阿甯這次堅持要幫忙,也不敢再胡亂出掌,而是像原崇豫一樣拿刀柄搗藥,再將藥泥輕敷到原崇豫額角上。
  黑綠的汁液緩緩從傷處流下,原崇豫瞇起眼逗他,壓著嗓音表演:「啊啊……你害我,死得好慘啊……
  阿甯又怕又好笑的縮肩躲了下,皺著眉輕笑央求:「崇豫你不要嚇我,我好怕喔。啊,不要這樣啦。」
  原崇豫笑問:「將來我死掉變成鬼了,你還認得我麼?會怕麼?」
  阿甯認真想了下,點頭又搖頭說:「我會有一點怕,可是我一定認得你。我不要崇豫變鬼。崇豫跟我一樣,我們都不要當鬼。」

  原崇豫聞言,望著阿甯在晚霞裡單純又憨傻的樣子,淡然而溫柔的抿起一抹淺笑,語氣很輕的說:「修仙難,成神更難,縱是仙神亦有五衰之時,又何況我修煉卻不是想成仙呢。」
  阿甯聽不懂,只是學阿齊那樣試著發問:「那是為什麼?」
  「應該是為了多體會一些什麼?現在我還不知道,可能以後會知道吧。」他對阿甯微笑,眼前人也報以同樣溫情信賴的笑意。他知道段甯提防他們師兄弟,他們何嘗又不是?阿甯跟他們不是陌生人,但是他們跟段甯卻是今日才相識啊。

  這種事講起來也有點奇妙,原崇豫讓阿甯先去睡,自己守著篝火,心想既來之則安之,順其自然?

  深宵時分夜涼如水,原崇豫半垂著眼眸打坐,瀑布聲白日裡聽來雖然清幽舒服,暗夜卻越聽越覺陰森,近處草叢忽然有物體迅速移動磨擦出的窸窣聲,原崇豫心中陡然一凜:「誰?」

一色湖、伍

  草叢間的怪聲只出現了一下子,原崇豫懷疑是自己多心了,不過安全起見還是就地取材拿了幾根粗細不一的樹枝在三人附近佈陣,樹枝有的被扳斷橫擺,有些則插入土中。若其他人看來只覺得他在隨便擺弄些沒意義的東西,但這世間在他眼中卻多了點不同的面貌,在這一帶的水氣、風沙和夜晚稀微星光都因此連接成局,枝葉和石塊加上他們圍繞著的篝火為媒,除非他們三個往外跑,或出聲召喚,否則陣外活物只會捉摸不清他們的遠近所在而難以出手。

  做完這些原崇豫就把短刀掛在腰間,一有動靜就能反應。

  如此又過了小半個時辰,洞穴那兒傳來程真的驚呼,阿甯睡得很熟,原崇豫則在打盹兒,倒是越齊明被驚醒。越齊明猛的彈坐起來,火堆燒得剩一些餘燼,他見師兄撐著腦袋睡,阿甯也還躺得好好的,猶豫了會兒才小聲喊:「掌門師兄,掌門師兄,程姑娘她剛才叫了聲,要不要去看看?」
  原崇豫指了指洞穴的方向說:「那你去問她有沒有事。」接著又改口說:「罷了,我跟你一起去。」
  「那阿甯?」
  「我設陣護著,不會有事。」

  他們燒了根火把一起來到洞外,越齊明喊:「程姑娘,妳沒事吧?」
  起初程真沒應聲,過一會兒就看洞裡隱約有個人跑出來,原崇豫跟越齊明都躲了下,火光照亮了人才湊上前關心:「妳怎麼了?」
  程真指著洞穴裡,話音抖得有些厲害,她說:「假的、假的遙哥哥……

  洞穴有團亮光向外移,是一個穿簑衣戴斗笠的男人和他們一樣舉著火把,火光照出那人臉上親切又有點無奈的微笑說:「是我啊,巫風遙啊,你的遙哥。」
  原崇豫說:「就算是相識的人,夜半突然來到女子住處也是不妥吧?」
  越齊明也不怎麼友善瞪著那人道:「師兄講得對,會幹這種事的人不似善類。」
  那人也不氣惱,表情更加無奈,又朝他們走近兩步說:「別緊張,我是因為太久沒回來,不知道小真過得怎樣了,才急著上山來。沒別的意思。」

  程真緊張得揪住越齊明袖子,指著那人說:「別跟他囉嗦,他是假的,你們看他的腳。」

  越齊明他們順她的話往下瞧,那人露出褲管外的不是靴鞋,雖然太暗看不太真切,卻依稀瞧出那雙腳好像有許多毛髮。

  那人當場被程真戳破偽裝,笑容變得僵硬,形貌開始扭曲,原先和善陽剛的國字臉像融雪般化開,成了一張枯瘦多毛如同猿猴的臉,手腳也同樣變得細長,他突然揮臂朝程真、越齊明抓來。
  原崇豫大喝一聲小心就推開師弟他們,抽出短刀朝其長臂砍去,他感覺像砍進黏稠的水飴裡,連抽刀都不太順,但為防妖物作亂,一拔刀就卯足了勁往妖物身上招呼,心中默念著平日強身健體時的練武口訣。
  越齊明推開程真說:「妳躲好,我去幫師兄。」說罷也拔出靴上的利刃加入,只是那妖物身法非人,雙方鬥沒一會兒妖物就竄出洞外逃,幾息後即聞外面有東西落水的撲通聲。

  原崇豫擔心阿甯,於是跟欲言又止的程真說:「下半夜妳來我們那兒坐坐吧。免得那東西回來。」
  於是程真和這對師兄弟圍著重燃的篝火,喝了點剩下的魚湯。她說:「對不起,都是我害的,自從我到這兒以後,村子裡的人都說有妖物出沒,是我帶來的。」
  越齊明嗤聲,氣憤道:「是巧合吧,妳別管村裡人說的,他們就是不想承認自己倒楣才胡說。」
  原崇豫問:「程姑娘妳原不是山村的人?」
  程真點頭答:「我是後來才來的。你們叫我小真就行了。我是在南方靠海的一個村子出生的,娘親跟哥哥說我出生那天村子淹大水,我們逃到隔壁縣的廟裡被收留,可是沒多久縣裡的雞鴨得了瘟病都死了,好像也有不少人患病,廟裡和尚們收不了那麼多災民,我們只好又去外頭,聽說有許多災星降世,災星是遠古被驅逐人間的妖魔轉生,已經有好幾個災星在人間被找到。那天有一伙修士來我們臨時住下的鎮上,娘親和哥哥擔心我也是災星就給我一筆錢,讓我有多遠逃多遠,不要再回去。我……我很怕,所以也不敢再進大城裡,可是每到一處鄉村都出事,我想我應該就是災星吧。娘親為了我病倒了,哥哥也因為我瘸了隻腳,跟我太近都沒好事,連種花草都養不活,路上撿到幼鳥也會很快死在我手裡,過去和家人一起都只能在家躲著,後來也只能離群索居。」

  程真講到這兒崩潰的哭起來,揉著淚眼起身往後退,哭道:「你們還是離我遠點吧,免得我又害到你們了。我真的很、很危險的、啊啊。」她的腳跟絆到一塊石頭,整個人向後栽,越齊明及時起身拉住她的手,她頂著一頭亂髮撲到像熊一樣的男子身上,呆愣著不知該做何反應。
  越齊明有禮的退開了些請她坐下,他說:「我不知道什麼災星不災星,聽起來不過是大家把自個兒倒楣事都推到妳身上的講法罷了。妳從無害人之心,寧可孤獨寂寞也不想害了誰,這麼善良的人就算真是災星也禍害不到哪兒去,我講的沒錯吧?掌門師兄。」
  程真有些急了,說:「可是、可我十四歲時廟裡住持說連菩薩都鎮不住我。萬一……
  原崇豫截斷她的話尾講:「我師弟講得對,小真你不必多想了。再說,方才那樣我們還應付得來,是我們要管你的事,不是你害我們遇上了什麼,懂麼?」
  越齊明接著又道:「對,我們一點兒都不覺得被你拖累。再說了,我跟師兄是大福星,沒問題,扛得住。」

  原崇豫挑眉笑睇師弟:「大福星?」
  越齊明被看得有點訕訕然,抿了抿笑,他也是急著安撫程真才這麼講的,被師兄這麼一講頓時有些紅了臉,只是火光照著不明顯。好在師兄也沒讓他太難堪,轉頭對程真講:「其實我師弟還真是個大福星,至於我就是個窮操心的短命鬼。」
  越齊明皺眉,程真掩嘴笑說:「哪有人這樣說自己的。」
  原崇豫立刻接話:「哪有人拼命說自己是災星的?」
  三人互看,不約而同笑出來,氣氛沒有方才那樣緊張尷尬了。

  他們向程真打聽了村裡的事,附近的山村以巫牧善為首,巫牧善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巫風遙常年在外地行商,程真就是當年被巫風遙救回來安置的,小兒子巫靜水則在家跟著母親學習一些巫術,替村民解決一些疑難雜症,其他生活倒是跟普通山村住民一樣。
  程真起初在村裡也過得不錯,大家將她當自家人,甚至認為是巫風遙有意照顧的心上人,就連巫風遙青梅竹馬的女子椿秀也對她極好,可巫風遙一年半載才回村一次,有村民在外趕集時聽了一些關於災星的風聲,就將村裡所有不順遂的原因都歸咎到她這個外來者身上。

  程真已在這山村住了近三年,獨自跑到瀑布這兒落腳已是一年多年的事,她說:「去年夏季山上發生了土石崩落,砸傷了好幾位村民,同行的我卻毫髮無傷,那次之後巫首領就讓我走。我本來就是被收留的災民,也無處可去,以前遙哥哥帶我來過這裡賞瀑布,我才知道這裡有個洞穴能棲身。椿秀暗地接濟了我幾次,我才得已度冬,只是後來她跟我往來被發現,她就被家人捉回去關起來了。外頭儘管已是春天,但山裡還很冷,許多花果菜葉都沒長出來,長出來的又多是有毒的,我只好去村裡偷些東西裹腹……
  原崇豫問她說:「這種天雖然水還冷,但比冬日要好忍耐,你沒想過下水捉魚蝦?」
  程真面露恐懼,她低下頭把袖擺本就陳舊的布料揪得更皺了,訥訥:「水裡有東西,就是方才那個,你們也見過啦。我怎麼敢下水。」
  「那個究竟是什麼?」越齊明扔了些枯枝到火堆裡燒,看程真縮著肩膀講話的樣子委實有些可憐,不自覺將語調也放輕不少。「你別怕,我跟師兄保護你。」
  原崇豫指了指身後還熟睡的傢伙補充:「還有阿甯。」
  越齊明笑了:「對,還有阿甯。」

  程真一臉感激望著他們靦腆微笑,繼續道來:「我小時候在一些地方聽說過,有些河或湖裡有一種叫水猿的妖獸,從很久以前就存在,牠們會變化成吸引獵物的各種東西,將獵物吸乾腦髓,吃光臟腑,然後披著獵物的皮繼續找下一個獵物。可是巫首領他們似乎並不清楚這東西,從前聽他們提過幾次夏汛祭河神的事,我猜他們是不是……錯將妖獸當成了河神在供奉……

  原崇豫跟師弟對看了眼,各自若有所思,前者提問:「你既然懷疑怎麼不提醒他們?」
  程真面有愧疚抿了抿嘴答:「當時我不清楚村裡習俗,也只是聽說,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唯一的一次跟著他們去祭河神時,是看他們在一個草紮的假人身上塞了許多山產和醃肉,再投入河水裡,也就沒想那麼多。後來巫首領的小兒子巫靜水跟我說他幼時見過河神,他說河神是個極為貌美的女子,半身沒入水裡,隱約看到水草掩住河神的衣裙,只是那水草也是他不曾見過的顏色和樣子。所以我猜會不會那不是水草,而是身體的一部分?」
  越齊明瞅她一眼,讚許道:「你這麼猜測很有道理。」
  程真卻是無奈垂首低喃:「今晚才見識到恐怖……原來真有水猿這樣的妖獸。遙哥哥從來不會晚上出來,山裡有不少傳說都是叫人別夜裡出來的,巫首領他們都很相信這點,所以遙哥哥夜裡不會亂跑,更何況他不會用那種眼光看我啊。」

  原崇豫聽出她語氣裡的情緒,語氣含笑輕鬆問她說:「你喜歡那個巫風遙?」
  程真眨了眨眼,神情難得有些倔強,她說:「他救過我,幫了我很多,相處時我都是快樂安心的,自然會對他心生好感。不過我沒有妄想能跟他有什麼……就是覺得他,是個很好的人,若有機會我想報恩。」
  越齊明突然興奮道:「你要以身相許?」
  「師弟。」原崇豫苦笑。
  程真聞言有點惱火,當即反駁:「誰說女子報恩定是要以身相許的?雖然我也沒什麼東西能回報,可是總有其他機會吧,再說我是災星,以身相許豈非害了他?」
  越齊明被她嗆了幾句也沒火氣,仍笑著回她話說:「你講得對,是我雜書看得多了,以為都跟書裡寫得差不多。我錯了,你別見怪啊。其實我跟師兄難得出來一趟,外面的事都不太懂,所以難免有冒犯你的地方,你也別放心上。如果被救了的人就得以身相許,那阿甯還不嫁給我師兄了?」

  原崇豫翻了一個大白眼:「你還是閉嘴吧!」

  程真歪頭來回打量他們倆,包括他們後頭正在熟睡宛如貴公子的男人,疑問道:「你們是哪個修仙門派的修士?隱居的高人?」

  原崇豫朝天一指回答:「我跟師弟是從山上下來的。阿甯則是外地來的。」
  程真緩緩歪著腦袋瞅他們,發出帶氣音的疑惑說:「咦……雪雁峰這裡、這山村已經是極為偏遠的聚落,大家都說再往深山裡斷不會有人煙的,山上終年冰雪籠罩,而且又是座靈山,風雪不是凡物能應付,你們果真是修士麼?」
  越齊明陷入短暫思考,原崇豫也想了下回她說:「是,也不是。我們兩個名義上是天水門的,我是掌門,不過不是你所想的那種能飛天遁地的厲害修士,至多就是做些養生丹藥,擺些風水佈局,打幾套強身健體拳腳功夫的山野村夫罷了。」
  越齊明聽師兄說完也豁然開朗,他也從不認為自己是在修仙,兩人都沒什麼靈根天賦,他笑著講:「師兄講得沒錯,我們只是比凡人懂得多一點。」

  「二位謙虛了。」程真心裡難掩失落,有點擔心這兩人無法應付那妖物。
  「沒有啊,沒謙虛。」原崇豫捕捉到她笑容裡的尷尬,笑說:「萬一又碰上妖物打不贏,就一起逃吧。我跟師弟跑得挺快。」
  程真:「呵呵呵……」她乾笑,但心中還是挺開心,起碼今晚她不是孤獨一人面對黑暗和寂寞,還有魚湯喝。

  三人聊了會兒,天邊泛起魚肚白,原崇豫聽到程真肚子打鳴,遞了顆養元丹過去,說:「這個比旅草好,能抵上七、八天不飲食。」
  程真謝過他們,這時那個熟睡的人醒了過來,隔著那對師兄弟瞥她一眼,神色淡漠令人不敢輕易接近,她朝那人點頭行了一禮,原崇豫他們見她舉止才回頭望。

  「睡醒啦?餓麼?山裡不方便找吃食,先吃粒養元丹吧。」原崇豫從腰兜摸出丹藥就要往阿甯嘴邊餵,那手驀地就被捉住,他看阿甯的眼神就曉得醒來的不是阿甯,而是斷均衡。
  段甯握住原崇豫的手把丹藥取過,嚥下後說:「你們沒有辟穀丹?我在山裡那段期間……
  「不是沒有,是很難煉得出來啊。」越齊明擔心斷均衡誤會師兄小氣,急著為師兄說話:「我跟師兄都不是修仙的材料,就算有適合的藥爐跟材料也不容易煉成功,何必浪費東西。再說養元丹好煉,效果也不差不是?」

  原崇豫抽手,也不去看段甯是何臉色,逕自對程真說:「小真,這山裡實在是不好待著了,不如你收拾收拾跟我們下山吧。這個人叫斷均衡,我們師兄弟送他下山後可能還會和他走一段路,我想四處遊歷,反正你在一個地方也待不久,不如跟我一起作伴好了。」
  程真聽他說完臉都紅了,原崇豫意識到這話會令人誤解,連忙又說:「我是說旅途上多個朋友能互相照應,沒有別的意思,你不要擔心。」

  段甯沒想到被那人冷落、忽略,從先前原崇豫的舉止來看,分明對他們口中的阿甯是很親近的,卻對他如此防備疏離,雖然清楚原因,心裡還是不太高興。他問越齊明前一晚發生的事,越齊明給他描述了一遍,他對深山野地有此妖獸並不覺得太意外,還說道:「不過是幾隻水猿,就算你們鬥不過,只要離牠們遠些就是了。」

  原崇豫皺了下眉睇他:「誰說我們鬥不過?昨晚還把牠打跑了。」
  段甯說:「水猿是群聚而居的妖獸,不會只有一隻。昨日在水下纏住你的大概就是水猿。」
  越齊明訝叫:「什麼?師兄你早就碰過那妖獸啦?怎麼我不曉得?」
  原崇豫轉了眼珠斜上瞟,思忖道:「怪不得好像在水裡看到些什麼,只是水流太亂了,實在摸不清狀況。罷了,明天就下山吧,今天再歇一歇。」
  程真問:「你們不解決妖獸啊?」
  原崇豫說:「我在古書裡看過一點關於這類妖獸的事,既是從來就有的東西,只要互不侵犯也沒必要趕盡殺絕。至於巫首領他們怎麼做,也與我們無關。」

  越齊明看程真有點錯愕,笑著說些緩和氣氛的話:「她擔心也是因為她認識的那個巫風遙吧。」
  段甯並不隨意插話,而是安靜旁聽。原崇豫像是偷瞅了他一眼,手拿樹枝挑著熄滅的火堆說:「一會兒我們去向巫牧善講這件事,信不信由他們,至少我們有提醒,這樣總行了?」
  程真重展笑顏,低頭要道謝,越齊明拉住她手臂說:「你不用這樣客氣,我們也不想讓妖物害人,不全是為了你的。」
  「但還是謝謝你們了!」程真雖然被村子逐出去,卻依舊掛心村子的安危,也是因為村裡有她的朋友。她說:「要是可以的話,也想再見一面椿秀,我好久沒見到她了。」
  越齊明安慰道:「只是跟朋友見一面,巫首領他們應該能通融的。」

  事情就這樣說定了。三個男人先洗完臉,打理好儀容就去稍遠的地方,等程真也準備好再會合前往山村。抵達村子已是午時,但村子裡卻沒什麼人走動,原崇豫攔下一個想溜回屋裡躲的孩子詢問,才知村民去河邊進行祭河神的儀式,而且這次是用活人獻祭。
  明知河中作祟的是妖獸,原崇豫他們幾個自然不願放任村民犧牲活人,趕緊讓那孩子帶路趕到河畔。河岸上的村民們皆著黑衣,還擺了一桌簡單的供品,巫首領在案前持法器念念有詞。

  當原崇豫他們走近時,巫牧善睜開眼瞪他們,一名村夫手握農具站出來質問:「你們幾個和那災星來做什麼?」
  「想搗亂不成?」其他人也開始懷疑。
  越齊明受不了他們這麼瞎猜,直言:「聽這孩子說你們用活人祭河神,特地趕來救人的。」
  有個村婦衝過來把自家孩子領回,驚恐又厭惡的回瞪他們。越齊明心裡不舒服,原崇豫則視若無睹的接著講:「勸你們不要亂拜,那恐怕不是河神,而是一種叫水猿的妖獸。」
  段甯原是置身事外的態度,忽然問了村民們一句:「你們獻祭活人?」
  巫牧善聞言揚起一抹詭笑說:「來不及了。」

  原崇豫皺眉跑到河邊看,村民想攔卻被巫牧善喊住了,巫牧善說由他去,他看河裡什麼東西也沒有,低頭只見草地跟石礫間掉落的髮帶和彩色木珠,木珠似乎是村裡女孩用來裝飾的東西。他回過身來面無表情問他們:「人,扔進河裡了?」
  巫靜水說:「你們是外人,根本不懂我們村子為了生存有多辛苦,外面到處都亂得很,先祖為了躲避戰火才帶族人上山裡,可是山中神靈豈能輕易接受凡人,所以我們只能獻出最好的女子給河神,這樣每年汛期才能在天災裡逃過一劫。」
  巫牧善拍了拍小兒子的肩說:「不僅如此,也是為了讓河神庇佑遠去外地的村民們。外人是不會懂的。」

  把人命當供品,這種事聽得越齊明胸中一把火起,但不等他發作就聽原崇豫出聲道:「我確實是不明白,為什麼要獻女子給河神而不是男子?你們怎知河神就喜歡女子?靜水你見過河神吧?河神是位美人,那應該是獻祭男子吧?」
  巫靜水驚訝瞪著他,手指他疑問:「你怎麼知道……
  巫牧善面色陰沉,她說:「河水支流眾多,河神本就不是一位,也許有男有女,或是能變幻形貌。你們竟用妖獸之說污辱河神,若再不走,今天我們不會跟你們善罷干休。」
  原崇豫像是挑釁的笑了下,輕聲問:「不善罷干休怎麼著?」說完還用餘光看了眼後方站在林蔭下的段甯,段甯似乎有點困惑的對著他皺了下眉頭。

  這時程真想起了什麼,忽然大膽的朝巫牧善等人質問:「椿秀呢?她在哪兒?留守在村子裡麼?」
  方才被他們逮住又被娘親接回的孩子脫口說:「不是已經不在了嘛。」
  程真不敢置信瞪著他們,眼眶一下子就盈滿淚光:「你們怎麼能、她這樣好的人,她……
  巫靜水不帶感情的回說:「就因為她是個很好的人選才能獻給河神,可那ㄚ頭不知好歹。」
  「靜水!」巫牧善讓小兒子別再多說廢話,以眼神示意村民將程真他們包圍起來,她笑得有點不懷好意說:「既然你們不想走,就別走了。」言罷她又讓一些人去抓原崇豫。

  所有拿著農具的村民將人圍困起來,越齊明立刻將程真拉近自己護在身後,段甯一雙眼緊盯著出手迎擊村民的原崇豫,彷彿毫不在意自身安危。有兩個男人拿刀向段甯身後砍來,然而還沒接近他半步就好像被一堵無形的屏障給彈飛出去,一個撞上了樹幹,另一個騰空掛在樹上。
  那是修煉的高手身上才有的護體真氣,巫牧善卻欺瞞村民大叫:「是妖人!殺光他們。」
  村民不敢貿然接近段甯,只好全向越齊明和程真出手,另一頭原崇豫看越齊明為了護著程真有些應付不來,急得亂拳揍暈兩人朝他們跑,嘴上喊:「斷均衡你別冷眼旁觀啊。」
  段甯小聲念道:「還真好意思使喚人。」他走近越齊明抬手一揮,掌風將十多名撲上前來的村民都搧得仰跌打滾,凡人對修士而言如螻蟻般脆弱,因此他並不想輕易出手。

  村民久居偏荒野地,趕集也不怎麼見識過修士的本領,即使聽說過有的修士本領通天,方才巫首領喊他們妖人,現在也只會將他們幾個當作妖怪。段甯輕輕一抬手就讓他們不得接近,所有人都趕緊衝回去護著自家人,巫牧善眼神也有點慌,只能硬著頭皮撂話:「你們要是敢胡來,河神絕不會輕饒你們。」

  原崇豫問師弟他們:「都沒事吧?」
  越齊明回頭看了眼程真,程真搖頭答:「沒、沒事。」
  原崇豫瞥了眼段甯就略過他,回頭道:「好笑,我們還沒罵你是老妖婆哩。再說先動手的可是你們。我們一早就說了是來救人的。」
  巫靜水護著母親,罵他們:「妖言惑眾不可盡信。」

  原崇豫看程真受了不小的驚嚇,也無意與村民們糾纏,嘆道:「走吧。」他拉著師弟、程真走開,態度自然的讓段甯墊後,巫牧善他們沒人敢再追上來。
  走了一會兒路,段甯來到原崇豫身旁低聲道:「需要時使喚我幫忙,不需要時又將我晾著不理,你這個人當真是……
  原崇豫見他神色不悅,眼含怨懟,尷尬笑了下回說:「我們暫時是一路人,自然要互相照應啦。不過沒想到你原來這樣小心眼啊?還計較這個,我和你又不熟,比較疏遠是一定的啊。你對我們不也一直是冷漠不好親近的樣子,怎麼就要我拿熱臉貼你的冷屁股?」
  段甯聽他越講越誇張,有些惱火:「你閉嘴。」
  「是你來找我說話的。」原崇豫被他瞇眼瞪了,當即輕哼一聲,撇開臉敷衍:「好好好,我不說了、不說了。」

  半晌段甯又問他:「你們對程真就不疏遠,一開始就很好的樣子。她最初也是見誰都怕。」
  原崇豫看也不看段甯,安靜的尾隨程真跟師弟他們走在山坡林間,段甯低聲喊他:「你怎麼不理我?」
  原崇豫斜瞥他應話:「你不是要我閉嘴?」
  段甯似是反省了一下自身態度,略嫌僵硬的改善語氣說:「是我先前太失禮,再怎麼說你們也是我的救命恩人。許多修士認為自己修仙就不將他人放在眼裡,但我並不是那一類,只是經歷這些,難免對任何人事物都心存戒備。你莫要介懷。」
  「嗯,講清楚就好啦,不怪你。」
  「對了,還沒請教你們姓名……

  原崇豫聽了一愣,好像他跟師弟真的沒自報姓名過,都是這人報了名字,他原是打算等段鈞和自己問的,後來也忘了跟對方講。
  段甯見他笑了起來,髮間半掩的胎記若隱若現,語氣輕鬆回他說:「我沒講過?敝姓原,名崇豫。崇高的崇,豫是逸豫、安閒舒適的意思。我師父希望我好才替我取的吧。我師弟叫越齊明,壽與天齊的齊,明天的明,聽來長壽明朗的好名字吧?」
  「嗯,好名字。」
  「也是我們師父取的。天水門就剩我跟師弟兩個孤兒了,師父把我們兩個帶回雪雁峰教養,以前一些小門派還會派弟子來修習道法仙術,不過他們大概也覺得天水門沒落,學不到什麼,也撈不到什麼好處,所以誰都沒留下來。但是也好,隱居的日子挺清幽愜意,就是有時太無聊了。然後你就來了。」

  講到這裡原崇豫微微一笑,偷瞅段甯,靦腆道:「抱歉,我看慣你還是阿甯時傻呼呼的模樣了,你一副精明的樣子我實在不習慣,哈哈哈,有點想笑。」
  段甯輕蹙眉心,收歛有些浮蕩的心緒說:「我的名是甯,段甯。所以你說的阿甯也是我,一部分的我。將來你會習慣的。」
  原崇豫笑了下,說:「無妨,反正早晚是要分道揚鑣的,不習慣就不習慣,只是我挺懷念阿甯。你想不起來了吧?阿甯第一次見我還喊我娘又喊我爹,很逗的孩子。」
  段甯臉色有點黑,猶記得先前曾聽過這人和其師弟竊竊私語的內容,探問:「你跟你師弟好像說過我在你房裡幹過些什麼事?」

  原崇豫眼神飄開,答:「沒有啊,反正不是什麼大事,你忘了也好。」

一色湖、陸

  段甯還想追問,越齊明在前方回頭喊:「師兄,你們走太慢啦。快點,萬一老妖婆追來就麻煩了。」
  「不怕,我們有斷均衡!」
  段甯實在不喜歡聽他這麼亂喊自己,跟他說:「你可以喊我段甯。」
  「不要,阿甯是阿甯,你是你,我不要混為一談。」原崇豫勾起半邊嘴角,笑得有些俏皮,足尖一蹬輕快的追上越齊明他們。

  在段甯看來那對師兄弟的武功於凡人是不錯的了,但對修士而言也依然是凡人。只是他不明白為何和這人相處時心裡常常浮蕩混亂,那人就像一隻蝴蝶,風一吹就能吹跑,手一揉就能弄碎,無足輕重,最初他只想盡快和他們分開,但聽見對方早就打算跟他分別,心裡又覺得不高興。
  也許是他從前習慣主導大局,現在被牽著鼻子走才煩躁不快?

  四人回瀑布附近,已有人站在洞穴外等他們歸來,來人中等身材,國字臉,樣子比越齊明還憨厚,穿一身赤褐粗布衣。程真訝異低呼:「遙哥哥?」
  越齊明捲起袖子怒道:「這妖獸還來啊?」
  程真拉住越齊明說:「他真的是風遙哥,你們看他的腳。」
  巫風遙朝他們慢慢走來,臉上帶著敦厚老實的淺笑說:「我就知道你還在這裡,小真,這些人是那幾個給村民旅草種籽的外地客?」他面色微哂,又道:「我稍早去了趟村子,聽孩子們提及此事,因為有些擔心你就連忙趕來。現在你沒事就好了。」

  原崇豫似笑非笑的說:「真要講的話,誰是外地客還不曉得呢。」
  「師兄,是我們先誤會人家,你別這麼開玩笑啦。」越齊明朝那人點頭致意說:「抱歉啊,我以為你是昨晚想襲擊她的妖獸水猿。你就是巫風遙啊?」
  巫風遙點頭,又納悶詢問:「什麼水猿?」
  原崇豫告訴他說:「水猿就是你們村裡拜的河神,一種吃人腦髓跟臟腑,奪走人皮的妖獸。難道你不是擔心小真被抓去祭河神才趕來的?那你擔心什麼?」

  巫風遙苦笑道:「我只是擔心我娘親他們帶人為難她罷了。至於你們說河神是妖獸,不太可能吧?河神可是庇護了我們三、四代以上了,多虧河神才免於水難和其他天災。」
  段甯忽地冒出一句質疑:「難道就不是他們為了長久能有糧吃,先將你們養著麼?人們飼養牲畜也是等有需要時隨時宰割,在時機成熟前護著牠們也是理所應當。」
  巫風遙勃然怒道:「不許你這麼污辱我們的河神!」
  「你們的?」段甯失笑:「敢將神佔為己有啊?」
  巫風遙大窘,退了一步惱火低喝:「不是這樣的,小真,你怎麼和這些傢伙走在一起?」

  程真手足無措,她搖頭後道出心事,說:「遙哥哥,有件事我知道你聽了會難受,可我還是得講,椿秀姐姐她……
  巫風遙沒等她講完就臉色陡變,追問:「她怎麼了?你說。」
  程真低頭小聲講:「靜水說她去河神那兒了。」
  「不可能,不可能,娘說會護著她的,我不信!」巫風遙發瘋似的往身坡下跑,程真傷心得跌坐在地上哭。其他三個男人面面相覷,段甯猶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回瞅原崇豫,原崇豫只好看向越齊明,朝師弟挑了挑眉毛。

  越齊明立刻張大眼表示沒輒,他不會哄女孩子,但原崇豫又挑了挑眉,抬了下巴,接著轉身即走,只丟了話說要去生火,段甯向來少話也跟著走開。越齊明實在丟不下程真,抖著手輕拍她肩膀說:「呃,噯,我能喊你小真麼?你先別哭,那個人回村有沒有事啊?唉,我陪你吧。」講完乾脆就坐在程真身邊,像一頭無辜的大熊。

  原崇豫還真的跑去生火了,一路撿著枯枝落葉走回前一晚待的地方,在他眼中能看見此處地氣的精靈,徒手一撈就將幾團火精抓住扔到木材裡,口念咒語再打了響指,火就這麼點燃了。
  段甯站在一旁看他做這些奇怪的舉動,問:「這是什麼施法的手勢,看不懂。」
  原崇豫抬頭看他,心想也沒啥好瞞的,說:「不是什麼手勢,我看附近有些火氣的東西抓了扔過來,方便我起火罷了。」
  「真是什麼奇人都有。」
  「不過我師父說我沒有靈根仙骨,不適合修煉的,頂多藉這能力學一學畫符煉陣罷了。煉藥也是總失敗,所以我煉藥前還得佈個法陣輔助,可麻煩了。你都不曉得你吃了我多少好藥。」
  段甯試探性的耍賴道:「可是你說我是我,阿甯是阿甯。」
  「同一個身體嘛!」原崇豫嗆他,收著下頷睨他說:「可別想賴帳啊你,自詡正道的修士,斷均衡。」
  段甯平音說:「你能不能好好喊一次我的名字?」
  「隨我喜歡,呵。」

  原崇豫瞥了眼坐在稍遠處的兩人,搖頭笑說:「我師弟真是憨傻,小真哭壞了也不會哄,就坐在那兒。哈哈。你這麼瞧我什麼意思?」
  段甯語氣平和的反問:「你就很會哄人不哭了?」
  「很會啊。你不知道阿甯多愛哭麼?」
  段甯:「……
  「呵,想跟我槓呢。」

* * *

  巫風遙跑走之後,程真哭了好一會兒才消停,越齊明什麼也做不了坐在一旁陪她,原崇豫生了火就叫他們兩個顧火,然後叫上段甯說要去瀑布下順著河流走一段路,看看能發現什麼沒有。

  程真哭累就睏了,她雙眼有點紅腫,越齊明找了乾淨的方帕遞給她,她一臉歉意接過,道謝的嗓音也有些啞。
  「沒想到你哭得這麼傷心。」越齊明胡亂起了個開頭,心裡十分緊張,他從沒有和女孩子獨處的經驗,不曉得這種時候該講些什麼。
  程真擦著淚痕回他說:「看到遙哥哥那樣我心裡也不捨,而且椿秀那麼好的人,竟是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就遭遇那種事,我、我好難過。像我這樣的災星還茍活著,椿秀那麼好的人卻走了。嗚嗚、呃。」
  越齊明聽她語帶哽咽像是又要哭,心就急了,他說:「你先別哭,我覺得這村子既然是把好的人丟河裡給妖獸,為了不讓村民再那麼傻的害了無辜,我們應該把妖獸的真面目給揪出來,讓他們曉得師兄他們講的沒錯,妖獸是利用村民無知在造孽。」
  程真怕一開口又哭,只用力點了點頭。
  越齊明看她縮了下肩膀,似乎是風來的時候有些畏寒,心中輕嘆,從儲物囊裡拿了件白羽輕氅塞到她懷裡說:「穿上吧,這時節山裡還很冷,你穿得太單薄了。年輕時莫要損傷身體,將來老了可要受罪。」
  「謝、謝謝越哥哥。」
  「你叫我越哥哥啊?哈哈。」越齊明傻笑。
  程真瞅了瞅越齊明耳根微紅的側臉,抿了下嘴忖道:「越哥哥,你們對我真是好,我不知道怎麼報答你們,將來要是我幫得上忙的地方要告訴我,我一定義不容辭,真的。」
  越齊明看她拍胸保證的模樣笑出來,點頭答應:「好,一定告訴你的。不過我們跟你相遇也是有緣,不是做了什麼都要求回報。你能走出困境不再把自己當成災星,我們也替你高興,這就是一種回報了。」
  程真聽了微愣,披上輕氅後自言自語似的說:「和你們相處這麼短的時間,我竟就差點忘了自己是災星一事。難道越哥哥真是大福星?」

  越齊明低頭莞爾沒講什麼,只是藏起的眼神帶了一絲不自覺的憂慮。過了會兒他才說:「我把師兄畫的符貼出來吧,免得妖物又靠近這兒想偷襲。」
  「好啊。」

* * *

  河流沿岸繁花盛開,樹林間一抬頭就能看見活動的山雀、松鼠,稍遠的坡上也有其他走獸飛快跑過的蹤影,到處生機勃勃,一點都瞧不出是妖獸出沒之地。

  原崇豫跟段甯走在河岸上,他問:「你有察覺出哪兒不對勁了沒有?」
  段甯瞥他一眼,說:「沒有。」
  「聽說修煉到很厲害的境界能分出神識感應方圓百里動靜,任何風吹草動都盡在掌握,是不是那麼神奇啊?」
  段甯難得見他好奇得雙眸燦亮看向自己,似是淡笑了下回答:「是這樣不錯,但是頗耗修為,也有損耗元神的風險,若非必要也不會這麼做。不過幾隻水猿,見到宰了便是,沒必要釋出神識去找。」
  「修士是不是動不動就殺生?」
  「你怎麼這樣想?你不也是修士?」
  原崇豫哼笑:「我哪算呢,就是個山中住民而已。在救了你之前,我們還救了另一個藍衣男子,一醒來就喊打喊殺的,脾氣特別壞,還想洗劫我們天水門。好在天水門早就沒落,沒什麼東西好拿的。那人穿得衣飾款式和你們很像,究竟是敵是友啊?」
  段甯聽他描述已有猜測,思忖了會兒說:「可能是我師弟姜懷瑜吧。他的性情爆烈,喜怒不定,受了傷之後難免要處處警戒防備,險些害了你們,是我管教不當,對不住了。」

  段甯低頭致歉,抬頭看到原崇豫發懵的表情有些好笑,微偏著頭問他:「怎麼這個表情?」
  原崇豫從段甯那張越發溫煦動人的俊顏上回過神來,有點無措的別開臉說:「沒想到你會替那傢伙道歉,倒是……能屈能伸啊?」
  「你當我是仗勢欺人的惡霸,還是只憑修為高低講道理的無良妖道了?」
  原崇豫還真把外面的修士都當作這一類,心虛抿著淺笑辯解:「我沒有,絕非針對你一人,而是以為外面的修士全都如此。看來不是也就稍微安心了。呵呵呵。」
  看著男子有點露怯心虛的模樣也著實有意思,段甯嘴角不覺染上笑意,目光落在原崇豫臉上,兩人不知不覺就停在一棵盛開的桃花樹下。

  原崇豫意識到段甯久久未移的目光,拿眼尾睞他問說:「你一直這樣看我做什麼?」
  段甯盯著他那塊胎記,再瞅他額角問:「你臉上的傷。」
  原崇豫摸上額角結起淺淺的痂,隨意回應:「小傷而已,當時你也在,何必大驚小怪。」他笑出聲,啃著方才隨手摘來的野果,忽然皺眉吐掉:「好酸。」
  「呵。」
  「你剛才笑了?」
  「沒有啊。」段甯淡定撒謊。
  原崇豫覺得再走下去可能也沒結果,狐疑瞅了瞅段甯後講:「往回走吧。」
  段甯點頭,就在此時他本能察覺到附近林間有殺氣,一把抓住原崇豫的手將人往旁邊樹叢裡拽,原崇豫驚詫低呼,他摀住原崇豫的嘴將人牢實的壓制在身下,同時頂上有數枝飛箭射過虛空。

  「安靜。」段甯唇貼在原崇豫的耳邊輕語,身下的人眨了眨眼,一派順服的模樣讓他有些不習慣,但眼下容不得他們倆多想。他說:「應該是村民放的箭,他們不敢離我們太近,慢慢撤走,跟著我。」
  「等下。」原崇豫的手在兩人身體間鑽動,他皺眉說:「你、讓開些,壓得我動不了了。我拿符。」
  段甯知道這人言語並無別的意思,心思卻不由得有些跑偏,略微粗沉的吁了口氣挪開了些,原崇豫摸著腰間繫著的刺繡儲物袋,指尖才撫過就摸出了兩紙白符,接著這人一掌輕拍在他背心,跟他講:「成了,隱匿氣息的符,從前煉了都是拿來輔助狩獵用的,這回出來一趟沒想到能這樣派上用場。他們離得遠應該看不見我們了。走。」
  原崇豫也給自己在臂上貼了張同樣的符,自然拉著段甯的手壓低姿態在樹叢間移動,走沒幾步忽覺天旋地轉,段甯將他提起橫抱,飛上空中。

  「哇。」看見樹林、河川、走獸和村裡的人全都一下子變得渺小,原崇豫忍不住讚嘆,看著段甯興奮說:「你會飛啊?」
  段甯被他看得心尖一顫,淡淡應了聲。懷裡人仍不知自己無意間牽動了誰的心緒,兀自高興道:「都忘了你是厲害的修士,凍在雪雁峰頂那麼多日還死不了的,肯定本事極高。怪不得都不將村民還有水猿擱在眼底。」
  段甯抱著他飛回瀑布那兒,聽他雀躍說話的聲音覺得臉有些熱,疑心自己是不是傷得太深還沒好,快走火入魔?但也沒聽過這樣入魔的事……他心思浮亂,語氣低啞而不失溫和的提醒原崇豫說:「你冷靜點,別說這麼多話。」
  原崇豫擺出一個「好吧?」的翹嘴怪表情,段甯帶他落地時他有點慌,不由自主環住段甯頸項,又自覺過份親近了,抬頭和段甯對上目光,尷尬笑說:「我不習慣這麼高飛下來……
  「以後會習慣。」
  「啊?以後?」原崇豫失笑:「沒有以後了吧,你說笑啊。」一落地原崇豫就變得一臉正經的跑開了,趕著去找越齊明他們。

  「師弟、小真,快準備準備,這兒不能待了,村民要殺過來了。他們肯定是不放心我們在這裡,也許還覬覦我們身上有別的好東西,早知道不先給他們旅草種籽了,什麼都要貪。嘖,果真窮山惡水出刁民。」原崇豫碎念著,催促那兩人盡快收拾東西開溜。

  段甯望著那人跑走的背影愣神,那人並不嬌小,也生得精實強健,身形修長,但他低頭看了眼自己兩手,心道:「真輕。」也許是在受傷癡傻的期間習慣和原崇豫親近,偶有的肢體碰觸居然也不排斥,甚至覺得那樣反而心神安定許多。
  但那人一跑開他就有些煩躁,段甯開始覺得自己不太對勁,莫非這人曾給他下了什麼藥或是咒?還是他自己在不自覺間做了什麼?

  「斷均衡,你在那兒發什麼愣啊?」原崇豫又跑回來喊他,說:「快走啦。顧不上水猿的事了,不講理的村民由他們去吧,我們先跑。」

  原崇豫拿了根樹枝在地上作畫,程真小聲問越齊明說:「原哥哥他在畫什麼啊?」
  「不知道,應該是什麼傳送陣吧。」
  畫完陣法,原崇豫拉段甯入陣說:「我還沒試過這種傳陣,你法力高,幫我一把吧。這是傳到此地之外十里的。」
  段甯問:「何不乾脆傳至百里外?」
  原崇豫輕笑:「呵,你傷又沒好,再說我不敢亂試,先十里之外讓他們找不到人就好了。別傳到水裡了。」
  段甯垂眼打量他畫的陣法,稍微看出一些端倪,低喃:「往西南方?正好也是我想去的方位。」

  「小真!」巫風遙突然從瀑布旁的坡上躍下,朝程真跑來喊道:「快跟我走,村裡人已經容不下你們,將你們當成了威脅。」
  「不要跟他走,小真。」河川彼岸傳來另一人高聲吶喊,乍見是名男子,那人騰空一躍就飛了過來,出手打開巫風遙的手說:「別碰她!」

  原崇豫他們三人皆因這突然蹦出的兩人感到錯愕,事態未明只能先把程真保護起來,和那二人拉開差距。巫風遙被打退,轉頭喊程真說:「小真,你不信我?」
  程真表情為難,不安又狐疑的望著巫風遙:「不是、可是……
  越齊明插話道:「誰曉得你是不是巫首領派來假意接近她的?你根本不常回來,究竟站在哪邊猶未可知。另外這一位又是何人?」
  巫風遙也偷眼打量和他搶程真的男子,覺得似曾相識,多瞧了眼忽然叫道:「椿秀?你是椿秀?」
  椿秀像是看陌生人似的斜睇他,並沒什麼回應,巫風遙卻激動得走近她,她警戒往一旁閃避,這時程真跑上前來喊:「遙哥哥你別靠近她,椿秀已經被妖獸帶走,她肯定不是真的,妖獸會扮成心裡在意的人蠱惑人心。」

  巫風遙卻萬分篤定說:「不,她一定是椿秀。你果然沒有死,這回你……
  椿秀突然翻手變出一柄利刃指著巫風遙警告道:「再靠近我要你的命!」

  程真嚇住了,無法理解眼前這一幕是怎麼回事。

  原崇豫挑了半邊眉思忖道:「女扮男裝出現的朋友,跟急忙來通風報信的救命恩人,程真,你想信誰?」
  程真臉色有點發白,抖著嗓音虛弱道:「我也不曉得。」
  「那麼,就等其他村民來吧。」
  「為什麼?」越齊明不解:「我們不先溜,還等他們殺過來?」
  段甯這時接話道:「看村民對這兩人的反應就可猜測誰是敵,誰是友。」
  原崇豫沒想到這人跟他想到一處去了,瞥了段甯一眼,嘴角微揚,卻不知這一眼像有無數細絨的毛刺落到段甯心裡,沾染上就勾住,怎樣都撢不清了。

  椿秀刀鋒指向原崇豫他們,又指回了意圖靠近自己的巫風遙,她對原崇豫等人喊話說:「我不曉得你們是誰,不過你們若是她的朋友就別讓她走近這傢伙。雖然樣貌看不出來,但我想風遙已經被水猿佔了軀殼,不只他,巫首領也不是巫首領,同樣被水猿吃了。」
  越齊明問:「可你不是被祭河神了?」
  椿秀瞪他一眼,怒氣卻不是針對他,而是憶起了舊事,憤然道:「那是因為我命大,能死裡逃生,如今拜在一位真人座下修煉,養好了傷就回來救程真的。」

  椿秀講著突然問巫風遙說:「你若不是妖物就讓我用清輝刃刺一刀,沒現原形我就信了。」
  原崇豫忍不住笑出聲,他說:「開玩笑吧,任誰都不想無端被你刺一刀,還是等那些心懷不軌的村民來吧。」
  巫風遙著急了,跺腳怪吼怪叫朝程真喊話:「我真的是來救你的,否則何必趕來帶你走?要不然我們全都一起走,先避開村裡人再講?」

  身在局中的人都是又急又亂,只有原崇豫因為曉得段甯的本事而不擔心,所以搶在程真開口前說:「用不著害怕,我們自會護住小真和她的朋友,只是在離開前得先知道誰是朋友。因此眼下我是不會把人交給你們二位的。」
  越齊明小聲詢問師兄說:「我們這樣做是否不妥?好像管太多了?你瞧程真都要哭出來了。」
  原崇豫回說:「既然管就得管到底,不能半途而廢。要不然她才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辦。」他講完看了下段甯,段甯一臉犯睏的眨眼,他心覺不妙出聲喊:「喂,老兄,你可別現在睡倒,這種時候你──
  段甯眼神迷茫看了人一眼,說倒就倒。原崇豫及時將人撈住,段甯靠在他身上昏睡,因為個子比他高了一個腦袋,一時還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辦,乾脆將人原地擺成盤坐的姿勢。

  越齊明暗自擔心,不敢發出聲音而以口形問師兄:「怎麼辦?」
  原崇豫仰首望天翻了個白眼,再悄悄對師弟比手勢,右手食指、中指在左掌上跑,意思是:「看準時機開溜。」

  師兄弟交流期間程真已經問了那兩人幾個只有他們相處時才知道的事,但無論誰都能確實回答出來,程真急得轉身喊:「原大哥!」
  「我在。幹嘛?」
  「說不定他們兩個都是真的,不是妖獸呢?」
  「那我們就一塊兒逃?」
  椿秀卻堅持道:「不對,巫風遙定是妖獸。我的清輝刃這麼亮,定是感應到這兒有妖物。」

  原崇豫深吸一口氣對椿秀勸說:「這位椿秀姑娘你冷靜些,也許妖物躲在暗處也不一定,你開口閉口就要刺人會嚇壞小真的。」
  椿秀聽了看向一臉怯怕惶惑的程真,似是心軟而有所動搖,但巫風遙稍有動靜就又拿刀鋒對著人。三方僵持時,山村的人終於出現了,因為村民又放箭射向他們,原崇豫趕緊扛起段甯找地方躲,越齊明則護著程真,椿秀所持的清輝刃一甩成了長鞭將飛箭都掃落,巫風遙被一支箭擦傷手臂,對著坡上的村民一陣怒號。

  程真躲在越齊明身旁小聲說:「遙哥哥的樣子真怪,以前他不是這樣的人,他一直是很木訥又寡言的。但是椿秀也有點不一樣了,比以前強悍,還會武功。」
  椿秀大笑大聲,說:「暗箭傷人,真像是妖物會做的事。不過怎樣都沒用,今天我會把水猿都滅了。」
  越齊明看那兩人各自的情況也回程真的話,說:「這麼看來椿秀姑娘不是妖物了?」
  「也許?」

  巫牧善他們又讓人放了幾波箭雨,但箭矢總有耗盡的時候,椿秀手握長鞭根本不怕,巫風遙也躲了起來。巫牧善和村民再次拿了狩獵用的利器出現,只不過這回他們要對付的是人。

  巫牧善厭惡看了眼椿秀說:「你還沒死啊。」
  「廢話少說。」椿秀正欲出擊,巫風遙忽然衝出來和巫靜水打起來,她皺眉觀戰,聽巫靜水連番勸說。

  「哥,你清醒點,那女人不正常了。」巫靜水話沒講幾句就被其兄長出爪掐了頸子,蠻力一扼將人弄死。
  巫牧善詫異,瞪著巫風遙斥喝:「你瘋了不成?」
  巫風遙冷笑回她話:「你也別演了吧,都是披著人皮來的,想獨吞椿秀的仙骨,我不可能讓你得逞。」

  原崇豫聽見這話立刻起了警戒,心道:「巫風遙跟村裡不少人都是水猿扮的?那個叫椿秀的女人有修仙資質,所以妖物覬覦她。」他想去幫椿秀掠陣,但腰間忽地一緊,被身後的段甯撈了回去,他錯愕道:「阿甯?你別鬧,我去救人。你乖啊,以後去了城裡買糖給你吃。」
  段甯一睜眼看到的就是樹蔭下原崇豫的背影,他不動聲色觀望著,從他們零星交談、喊話間也猜到了事態,他知道原崇豫定是將自己當成癡傻的阿甯,也沒打算解釋清楚,而是將錯就錯拒絕他說:「不要去。我幫你。」

  原崇豫有點緊張,他怕這混亂的場面顧不好段甯,手壓住段甯胸口欺近人輕聲哄:「聽話別鬧。你還有傷,別亂來。我去就好。」

  段甯垂眼看著被碰觸的心口,還有那人不自覺就要貼上來的唇瓣,心想這就是被照顧的滋味?可惜他還沒能想起來,竟是有些羨慕癡傻的自己。他不再堅持,只淡淡應了一聲,原崇豫回頭摸他頭髮燦笑道:「嗯,乖。」說完人就躍出去加入混戰。
  椿秀耍的長鞭讓人一時難以近身,原崇豫為免她分不清敵我而大喊要來助陣,但也不是要揍人,而是撒出一蓬藥粉擾亂眾人耳目。

  「走!」原崇豫朝師弟他們喊,然後拉著段甯再跑到椿秀那兒說:「椿秀姐,你可有點法力?」
  椿秀傻住:「啊?呃……
  原崇豫指著他們腳下踩的土陣說:「雖然瞧不出來我先前畫過的陣法,不過陣成之後有半個時辰的效力能傳送,只要你能催動這個陣,大家就能溜之大吉。」
  椿秀的長鞭又變回刀刃型態,她猶豫道:「可我來意除了救小真,還有除妖──

  另一頭力大無窮的越齊明就地拔起一棵小樹揮向村民們,眾人鳥獸散,他又將小樹插回土裡,拍開身上掉下的葉子塵埃,跑來跟師兄他們會合。就在這時埋伏在一旁的村民起身拿刀刺向越齊明,原崇豫一見跑去將人推開,肩上被畫了一刀。
  事發突然,段甯出掌將敵人搧退起碼十丈外,兩手抓著那對師兄弟躍回傳陣跟兩名女子道:「要走了。」
  段甯拈了個指訣朝天一指,有點灰藍的天炸出一簇熾白煙花,一輪又一輪蕩開的火光中央浮現一個像古文字的圖案。他說:「這是正道求助或號召道友來解決妖魔的法術,附近若有修士見了自然曉得此地妖異。我們先走。」
  原崇豫訝異指著段甯疑問:「你不是傻了?」
  段甯回睇他,不自覺淡柔一笑:「你才傻。」

  巫風遙或巫牧善等人都沒能攔住他們幾人,原崇豫忍著肩上的傷再次隨傳陣陷入短暫的暈眩裡,混亂間有人環住他腰際,等看清眼前是一片竹林,他才上下打量正摟著自己的段甯,慌忙拉開對方的手臂抽身往師弟那兒逃。

  「噯噯噯、疼、疼疼。」原崇豫的動作太大,邊喊疼邊抬起沒傷著的那手搭在師弟肩上說:「我歇一會兒。」
  越齊明看師兄肩上衣物都染血,憂心說:「掌門師兄你先別動,我給你包紮。」講完摸出身上發皺的一條纏頭布巾來,也不管有潔癖的師兄正一臉驚恐就硬是把布巾綁到其肩上,綁完又拍了下師兄的胸口說:「好啦!」
  原崇豫咳了咳,聽到師弟抱歉只能無奈瞪他一眼。他餘光捕捉到段甯投來的不明注視,小聲問師弟:「你剛才見到沒?」
  「見到什麼?」
  「算了,晚點兒再講。小真,椿秀姑娘,我們先找個地方度過今晚吧?還有些事得理清楚。」
  椿秀拉住程真的手說:「這竹林眼熟,應該是到了豐山,我師父的洞府就在這兒。我帶你們去。」
  原崇豫提問:「要走很遠麼?我受傷。」
  越齊明說:「那我背──
  「我帶你吧。」段甯搶了越齊明的話講,踱到原崇豫面前說:「你知道我跑起來夠穩,不會弄疼你。」
  原崇豫跟師弟互看了眼,師弟表示怕扯疼他傷口,勸他讓段甯帶。他點頭,以為段甯是要背他,結果又將他整個人打橫抱起。

  程真看他們幾個互動有點古怪也有些好笑,只是氣氛不適合說笑,她偷瞅了眼椿秀,小聲跟她講:「我怎麼覺得段兄對原大哥態度挺怪的,但又說不上的有趣?」
  椿秀意味不明輕嘆,牽她的手說:「他們幾個都是怪人,你可別像他們那樣怪裡怪氣。」講完再朝三個男人喊:「隨我來。」


一色湖、柒

  肩上的傷比原崇豫想得還疼,尤其一鬆懈下來後傷口的痛楚就更加明顯,好在段甯抱他在林間飛馳並不顛簸,他也並非愛逞強的性子,乾脆放鬆靠在段甯臂懷裡休息。頭一仰,枝葉間隙的光與陰影錯落流逝,被人這樣抱著照顧的感覺挺新鮮,他沒想到段甯這人看起來冷冰冰的,懷裡卻溫煦舒適,連味道都好聞,像是雲端或冰雪裡微涼的氣息。

  豐山有位靈竹真人,本名林躅塵,是個無門無派的散修,擅於釀酒,武藝高超,在修真界也流傳幾則傳說,像是煉有無數釀酒法寶,兩百年前曾追一隻蛇妖跑了八座靈山並將其封至靈器中釀酒,開封時蛇妖醉逃至佛修處改邪歸正,從此滴酒不沾,還有五百年前受正道請託去除魔之戰助陣,結果魔沒除妖沒降,倒是把妖修、魔修地盤裡的水體全變成靈酒,酒氣薰得妖魔們無法消受只好暫時撤退。多是這類年代久遠的緋聞,無從查證虛實,也有人說是將靈竹和其他散修搞錯了人,但誰也不曉得靈竹真人多少歲數,若有人拿這些事相問,只會得到他敷衍回應:「講那麼多做什麼,來喝一杯啦!」

  椿秀帶他們抵達靈竹真人的洞府時天色已暗下來,餘暉照著幾人的側顏輪廓,他們走到竹林深處,應是有陣法所障的緣故,看起來除了竹子就一無所有的地方,椿秀要他們繞過某竹叢後頭,照做之後一晃眼即見一座水鄉似的境域,山壁上有無數細泉飛淌而下,水流匯聚成清澈見底的川流,水中地勢層層如梯,岸上有四間大小不一的屋舍,屋外擺著各種材質大小的容器,向陽處還晾著一些布料和衣物。

  椿秀喊:「師父,我回來啦。」她喊人的語氣一點兒都不嬌氣,跟個男孩似的,一身男裝穿起來也毫無違和。
  臨水的一間屋旁有人回應:「回來啦?抓了妖物沒有?」
  「沒有,太亂了,只來得及救人。還帶了一些人回來。是朋友的朋友。」椿秀回頭看了眼已經在段甯身上睡著的男子,皺了下眉說:「最後面那間小屋是空的,你們可以先住那兒。我去拿藥。我師父做的藥很有效,也有藥酒。沒事的那個跟小真和我來,我帶你們見師父。」
  越齊明指著自己疑問:「沒事的?」
  椿秀反問:「難道你有事?」
  越齊明張了張嘴反駁不了,只好回:「不,沒事。」

  椿秀一回頭就看到林躅塵跑過來,來人著寬鬆的灰白衣袍,用一根木筷紮了半頭微亂的髮髻,髮色烏亮,面色紅潤,個子比椿秀還要矮一些。椿秀喊:「師父,你又喝多了?一身酒氣。」
  「沒有沒有,我嘗了一點味道而已。」灰白衣的小老頭笑瞇瞇的繞著幾人打量,聽椿秀介紹程真,看見段甯時說:「這人似曾相識啊?」
  段甯抱著人回話道:「晚生段鈞和,曾在東嶽探秘境時與前輩有過一面之緣。」
  「啊!」林躅塵擊掌叫道:「對啦,是你嘛。樊凊戈那ㄚ頭的弟子!長這麼大啦。」
  「是。」
  「那這兩位小伙是?」林躅塵看向段甯懷裡人還有越齊明,越齊明自報姓名說:「晚輩越齊明,是天水門弟子,那位是我掌門師兄原崇豫,為了救我才受的傷。」
  林躅塵有些意外:「天水門還在啊?可是那山村裡的妖邪太厲害,令你們師兄弟修為盡失?那就難辦啦。」
  段甯代他們解釋道:「他們兩人只是深居一色湖畔隱居,並沒有仙骨靈根,不是失了修為。」
  越齊明乾笑兩聲:「是啦,前輩,我跟師兄就是普通人而已,哪有什麼修為。」
  「啊?」林躅塵愣了下才會意過來,哈哈大笑:「噯呀噯呀,看來是老夫誤會了。沒事兒,受了傷快去歇著吧,我讓徒兒拿藥和藥酒給你們。程ㄚ頭就去我徒兒那屋住下吧。越齊明是吧?你要無事就來幫老夫的忙,讓段小友去顧你師兄啦。」

  越齊明無奈抿嘴,心想這個靈竹真人和椿秀真是性情差不多。他尾隨林躅塵這個矮小老頭兒走去屋旁,看到一簍又一簍的大豆莢問:「這是?」
  林躅塵坐到小木椅上跟他招手,說:「是蠶豆,我要拿來釀酒作菜的,幫我剝一些吧。這邊的不必剝,直接烤來吃,配酒很好吃的。」
  越齊明看那老頭兒高興成那樣不禁有點想笑。雖然下山一下子遇上很多事,險些都應付不來,可是也遇上一些好人。

* * *

  原崇豫知道自己在做夢,夢裡他那個喝醉就愛揍人的親爹正在屋裡凶小時候的他,那會兒他才四歲,懵懵懂懂的,但已經很會回嘴了。酒鬼爹說:「死孩子,連倒個茶水也不會,要你做什麼?」
  「你自己不是也不會?」小小的原崇豫回嘴了,酒鬼爹氣壞了,一巴掌將孩子打飛。他摔得頭昏眼花,聽到爹說:「你這雙手廢掉好了。」
  「欺負小孩,你只會欺負小孩!」他被拖到灶旁,酒鬼爹要把他的手捉去烤火,他尖叫掙扎,一支箭射進屋裡將他酒鬼爹殺死了。他驚恐逃出屋外,只看到故鄉成了一片火海,戰馬踏平了他住的地方,到處都有人驚叫亂竄。

  他趁亂跟人跑出了城,偶爾能有好心人給他一點吃食,喝著雨水、水溝水,想辦法茍活,他向來很小心,聽說有些孩子被抓走了,但他沒有。隱約知道有的孩子可能被吃掉了,他無論怎樣都想活下來,不知怎的流浪到另一座城裡當小乞丐,大乞丐很壞,會欺負他,他換了街坊又跟其他小乞丐、貓狗打架,打不贏就跑。有天他病了,癱在巷子裡哭,心想自己可能也會死,被人或其他貓狗啃了,他哭得很傷心,然後有個人不嫌髒臭將他抱起來,用沉緩蒼老的顙音跟他說:「不哭了,乖孩子,不怕不怕。沒事啦。」
  後來他拜那人為師,說再苦再累都不怕,只求活得像個人。之後他就到了天水門。師父走的那天他守在床邊,握著師父的手輕聲說:「謝謝你。」

  段甯將原崇豫肩臂上纏的布巾拆下,替人脫了上身衣物用清水洗傷口,椿秀讓越齊明送藥來,越齊明看師兄沒大礙就跑去找靈竹真人。上藥時似乎刺激了傷口,原崇豫皺緊眉心低哼,段甯不是沒處理過傷患,但這人一哼疼他就覺得自己不太對勁,有些煩亂,像是聽不得這人喊疼,於是動作放輕了不少,花了不少時間上藥。
  等他把藥瓶塞好,準備給原崇豫拉攏衣服時,外面的天都暗下來了。憑他的修為也能在暗處視物,但想到原崇豫醒來可能會驚疑,又牽扯傷口,所以先起身去點亮屋裡的燭火。

  段甯踱回來坐到床緣,將原崇豫的衣襟輕輕拉攏,驀地抬眼對上原崇豫安靜又有點茫然的雙眼。他垂眼看自己兩手動作,原崇豫也隨他低頭看,情景曖昧。
  原崇豫明白段甯在給自己上藥,啟唇道:「謝謝你啊。」他想坐起來,段甯卻輕按住他胸口要他躺好,他笑了:「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傷。」
  段甯沉下臉說:「再差幾吋傷了要害就難救了。」
  「唔,知道啦。別這麼凶。」原崇豫挪開眼不看他,默默將衣服拉好,再自個兒拉上被子蓋。
  「我沒凶。」
  「你有。」原崇豫小聲嘀咕:「老是瞪人……

  段甯不曉得自己表情怎麼在對方看來是凶惡的,頓時無言以對。室裡靜得尷尬,段甯主動告訴他豐山洞府有釀酒真人的事,還講了靈竹真人的緋聞逸事,接著就聽他小聲喃喃:「酒?怪不得夢到以前。」
  「做惡夢了?」
  「只是很亂的雜夢。」他忽然問:「你當初怎會在雪雁峰出事?」
  段甯說:「記不得了。」如他所料,原崇豫表情錯愕,他解釋道:「我和其他人奉掌門之命去辦事,主要是去搜羅修補古代陣法的材料,第一次經過雪雁峰時曾停下休息,當時並沒出事,也沒發現你們天水門。一年多以後找齊材料會合,返回時又途經雪雁峰,受傷後找來的東西都不見了。」
  原崇豫說:「你靠過來些,我有話跟你說。」
  段甯觀其神色嚴肅不似要說笑,因此側耳湊近,聽見他說:「你那些同門弟子都是一招斃命,且丹元處都是窟窿,應該是被剜走丹元。」

  段甯沉了臉色,起身盯著原崇豫說:「為何我和姜師弟無事?」
  「不曉得,不過連你們的仙鶴都死光了。」原崇豫見人神色陰鬱,他也不擅長安慰人,只好接著講:「可能你和那個師弟聯手打贏了什麼,你師弟也是險些喪命,怪不得一救醒他之後他就一副草木皆兵的樣子。雖然還想趁機打劫……
  提及打劫,段甯表情就有些僵硬跟尷尬,氣勢軟化下來又跟他道歉:「是我管教無方。」
  「你不懷疑你師弟是內鬼?」
  段甯說:「不是沒有這可能,但是可能性不大。他聰明卻粗心,若是內鬼只怕早漏了餡。我們在南方門派已經算是最直來直往的了,但掌門、長老和各輩弟子都不是笨蛋。」

  原崇豫聽完就閉目養神,段甯說:「你不問我是哪裡出身?」
  「你先前不是不怎麼願意講,還賣關子說到時候就知道了?我現在想……」原崇豫睜開眼,段甯背著微黃燭光,半邊輪廓柔和俊美,半邊又陰暗神秘,他不安忖道:「既然你不想講就別講了。反正我們遲早分道揚鑣……知道跟不知道也沒差別。但是謝謝你幫我,這次也是。」
  段甯聽完有些悶,話音微沉:「不必謝,你也救過我一命,收留我一年多。」
  「唔。」

  段甯看原崇豫慵懶應他一聲又闔眼了,總有些不甘心,他問:「你不是捨不得阿甯?」
  「是有一點,但是阿甯不會捨不得我吧。阿甯就是你啊,阿甯能好起來也是好事。」原崇豫失笑,蹙眉笑睇他說:「真是奇怪的對話,怎麼你好像很希望我有別的反應?可我又不明白你想怎樣了。難道你是怕自己一個人回去?」
  「……
  「逗你的,我跟阿齊都會陪你回去,因為我們好奇,也算是送阿甯走最後一段路。你們大門派應該很多能治好你的東西。靈竹真人說不定也能給你治傷?」
  「我正有意請教真人此事,不過還是明日再說。」
  「也是,天都黑了。今晚早點睡吧。」原崇豫打了個大呵欠,問:「你還不睡麼?」
  段甯目光擦過男子微微露出的細頸,自覺失禮的避開視線說:「這小屋就一間房,一張床,你睡就好。我已是煉神還虛的境界,不必像一般人那樣需要睡眠。」
  「哇,這麼高的境界?那隨你吧。」原崇豫說完就逕自睡下,沒多久就睡熟,彷彿天塌了也不會醒。

  段甯看他如此沒心沒肺就有點惱火,但又見他沒防備的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入睡而感到意外,是因為信賴他信賴自己?段甯趁人睡熟,手指輕撫上原崇豫眼尾胎記,忽覺此舉已脫離常軌,像是被那淡粉皮膚燙著似的收手盯著指尖發愣。
  他心知原崇豫跟越齊明都沒有心懷不軌,不僅救他性命,還耐心陪伴癡傻的他過上一年多時光。從前他為了修煉而須做到心性平穩,感情欲望皆淺淡似無,如今遇了事故卻像被此人挑起許多喜怒情緒。只是,這段機緣的福禍尚未可知,但他內心並無波瀾,反而感到莫名安定,好像只要這人沒事,他也會沒事。

  「你不是給我下了什麼蠱吧……」段甯半開玩笑輕語,依稀聽原崇豫蹙眉夢囈,像在喊「師父」二字。

* * *

  仗著傷勢,原崇豫不客氣的睡到隔天近午時分,用過林躅塵的藥,身上皮肉傷已慢慢結痂,林躅塵親自過來看他傷口,說未傷及筋骨,多歇幾日就好,末了留了瓶外用藥就走,說要去和前來解決妖獸問題的道友交流,讓椿秀留守洞府。幾人趁此機會打聽關於那山村的由來。

  據椿秀所說,那村子從前是一群匪徒和邪道,為躲避官府追緝及正道圍勦,才逃至偏荒的雪雁峰山域。聽說三代前村民至少幾百人,只是他們迷信邪術,又受妖獸滲透及蠱惑,所以人數越來越少。她曾經從巫風遙那兒打聽消息,聽說有些人即使逃到外頭也會因為被下毒咒而死於非命。村民甚至會派人到外地誘拐婦孺回村當祭品,或拐回來養著。椿秀就是從小被村裡人收養的,她當初察覺這些事也想逃,可巫牧善逼她嫁給巫靜水,因她頑抗不從就將她扔河裡。幸虧她命大,事先藏小刀割斷繩縛,從妖獸追擊下逃走後遇上林躅塵。林躅塵見她資質不錯又性情直爽而收她為徒。

  椿秀說完這些嘆了口氣說:「我所知的就這些,還得去張羅小真的吃食,不聊了。」她簡單行了一禮轉出屋外,林躅塵又跑回來喊越齊明幫忙打雜,越齊明苦笑了下,回頭跟段甯講:「掌門師兄就託你照顧了。」

  小屋再次剩下段甯和原崇豫獨處。段甯拿了外用藥走近床邊說:「先換藥。」
  「好,有勞你了。」原崇豫的上衣從方才就鬆垮垮的沒穿好,段甯輕輕揭開他衣衫露出單肩,兩人互望一眼,心裡實在尷尬。他故作輕鬆淺笑說:「我手沒廢,其實可以自己來。」
  段甯看他伸手要來拿藥就挪開手不讓他取,正經道:「別逞強。」
  「好吧。不過也沒這麼嚴重,就算有個萬一,我有隨身的保命丹藥,就是曾經給你吃過的,所以也不怕。」
  段甯不太喜歡他這種輕浮態度,沉了語氣說:「凡事小心為上,不可拿性命說笑。」
  原崇豫看他板起臉就別過頭扮鬼臉,心裡嘀咕:「又來了,還說沒凶我。」

  上藥時原崇豫咬著下唇忍耐,額頭冒了些汗,段甯說:「疼就喊出來吧。」
  「還,好。」原崇豫比自己想得還逞強,只是毫無自覺。段甯握住他一手注入真氣,他從沒被這麼安撫過,繃緊的身子慢慢放鬆下來,衣服也滑開鬆落。段甯掃了眼他平坦的胸膛,面無表情替他將衣衫拉上,他有點尷尬想笑,方才給老人家看診時那麼大方,現在卻有點怕羞,怎麼回事?

  段甯內心也全然不若表面冷靜,又不是沒見過男子赤身裸體的樣子,原崇豫生得也並不特別,卻偏偏讓他差點亂了吐吶、心緒浮蕩。
  「謝謝你用真氣緩解我不適,不過我也沒疼得太厲害,不必浪費。」
  段甯被對方的道謝拉回思緒,他看原崇豫掀被下床,動作徐緩的繫衣帶,蹙眉問:「你想做什麼?」
  原崇豫好笑睇他一眼,答:「穿衣服,不然呢?」
  「你要出去?」
  「嗯,躺太久了,這只是皮肉傷,犯不著要我一直躺著吧?」原崇豫笑了笑,又不小心牽動傷口,疼得他轉頭悄悄吸氣。他說:「靈竹真人留了藥酒說喝一些就不那麼痛,能不能幫我取來?」
  「你別動,我來。」段甯輕嘆,上前替他繫好衣帶再讓他坐下,捉起他的腳套襪子,繫好襪子之後套靴鞋,再抬頭時發現原崇豫的臉漲得通紅。段甯看得有些愣神,好看的唇揚起一抹淺弧,說道:「你沒喝酒臉就這麼紅,喝了還得了?」
  居然有被斷均衡調侃的一天,原崇豫本來想嗆他多管閒事,但這人剛伺候他著衣,他心裡憋得要死,只好輕聲謝一句再換了話題問:「阿齊去哪兒了?」
  「靈竹真人讓他去採蕈挖筍,做些雜務抵藥錢什麼的。」
  「那你?」
  「我心細手巧在此照料你。」段甯說得臉不紅氣不喘,末了補上一句:「再說我也不是你的什麼人,自然是讓你師弟去做雜務相抵了不是?」

  越齊明此刻在豐山某處打了個大噴嚏。

  「有林躅塵出面,那村子的事和水猿成患應該能解決。」段甯說得肯定,雖然林躅塵嗜酒,但他對林躅塵有一定的信心。
  原崇豫來到戶外見水氣和酒氣瀰漫,靈氣如浮雲般冉冉流動,是風水極好的地方,他稍微舒展肢體後四處閒晃,聽不遠處有女子們的交談聲,料想是程真她們,因此想去打招呼,走近聲源時就被段甯拉住。他回頭疑問:「怎麼?」
  段甯避開他目光,說:「不要打擾她們比較好。」
  「我只是想跟椿秀姑娘再道謝一句就走,不會打擾啦。」他抽手往臨水小屋去,尚未走近就看花棚下兩個女子相擁在一起,爬滿嫩綠藤蔓的棚子開滿白花,那兩人狀似曖昧,令他硬生生止住腳步。

  椿秀一手摟著程真的腰身,另一手將她鬢髮往耳後撩,神態歡欣低語:「你能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險些以為不能再見到你。當初我傷得重,師父又不准我去雪雁峰山腳,說我武功太低去了是送死,急死我了。」
  程真對椿秀露出無邪的笑容,說:「但你還是來啦。而且我才真以為永遠見不到你了,以為你已經被妖獸吃掉,傷心死了。」
  「沒事了,我人不是好好的嘛。」椿秀抱緊程真嘆息低語:「我好想你。」
  程真滿臉通紅小聲應:「我、我也是。一個人在山裡真的很可怕……好不容易熬過了冬天卻一直沒見你來,還以為是村子發現你偷偷接濟我,我害了你。」
  「別亂講,你才不是災星,我師父見了你可是一句也沒說你是災星。」椿秀握住程真兩手,燦然笑問:「以後我們就一直在一起吧?」
  程真低頭:「可是……
  椿秀有點緊張:「你該不會是喜歡那三個男的其中一人,想跟他們走?」
  「不是的。有些修士說我是禍害,我在這裡會不會給你和靈竹真人添麻煩?而且原大哥他們也幫過我,我想等他傷好了再說。你這麼厲害,我卻什麼都不會,我想學點武功保護自己和別人。」
  「好,我跟師父都能教你武功。至於姓原的那點小傷,有我師父的藥很快會好。當初我可是險些沒命,師父還不是將我救回來了?」

  程真點頭微笑,椿秀忽然在她頰上親了一口,她的臉紅得像是隨時能燒起來,摸著被親的臉頰羞澀輕喊:「你、你怎麼這樣,這樣有點……
  「小真,我好喜歡你。」椿秀殷切望著她說:「我想讓你知道我的心意。」

  原崇豫面無表情看那兩名女子卿卿我我,抹了一把臉,段甯的氣息貼近他身後低聲道:「就提醒你別打擾她們了。」他聞言抿了下嘴,低頭轉身走開,莫名心慌意亂,竟是不敢去看段甯的臉。
  段甯露出興味盎然的笑意,尾隨其後說:「這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只是自然兩情相悅罷了。在修真界,同性修士在一塊兒當道侶也不是沒有。」
  原崇豫深呼吸,腳步放緩思忖道:「我在書裡也見過這種描述,沒想到外面的事比書裡還要刺激。」他猛地回身問:「這種事在外面很平常?」
  段甯及時止步,回應道:「看各地風俗和風氣。也有人不喜,但也有些地方習以為常。」他想了想又補充解釋:「人間也許不太能接受,不過修真界多是心性非凡者,不會為這種事大驚小怪。」

  「喔。」原崇豫歪頭思考,抬頭問:「你突然對我這麼好不會是看上我了?」
  「……」段甯皺眉否認:「怎麼可能。」
  原崇豫哈哈笑了兩聲,點頭附和:「說得也是,怎麼可能。說笑的啦,哪有這樣容易就喜歡上誰的,呵。真要能日久生情的話,我不就先喜歡上師弟啦?」

  匡啷,越齊明正端了一些鍋子要去隔壁屋給靈竹真人準備煉製東西,恰好聽師兄跟段甯閒聊的片段,嚇得抖聲喊:「師兄你喜歡我?」
  「才不可能。」原崇豫嫌棄瞟他一眼,好氣又好笑說:「你瞧我的態度像是戀慕你?」
  越齊明抽了下嘴角,搖頭:「不像,打死都不像。呼,我安心了。」
  「拜託,我眼不瞎心也不瞎。」

  段甯被他們倆的互動逗笑了,原崇豫睜大眼覷他,忽聽越齊明邊走邊回嘴:「哼,我看掌門師兄比較喜歡斷均衡。」
  「胡說八道,你別跑。」原崇豫快步追上師弟,將段甯撇下了。他跟著師弟到靈竹真人平常煉製藥物的小屋裡,小聲問:「阿齊,上回進傳送陣開溜前我就想問你有沒有看到段甯樣子有些怪?」
  越齊明把刷洗好的鍋具擺好,敷衍回話:「哪裡怪?」
  「他有時對我的態度好得出奇,有時又很凶。」
  「凶?」
  「就是一雙眼緊盯著我,好像等著我出錯、出糗似的,都不知道他怎麼想的,神秘兮兮。還是他腦子還沒好全,性情也變得奇怪?」
  越齊明笑出一聲說:「不會吧,我瞧著那斷均衡對你像是良心發現哩,我倒認為他緊盯著你的樣子是怕你跑了。」
  「好笑。我沒欠他東西,怕我跑什麼?」
  越齊明轉頭打量比自己矮一顆腦袋的師兄,嘟嘴思索良久,聳肩說:「這我也不懂,你們的事我真看不明白。不過阿甯要是能好起來也是好事。到時我們就能回雪雁峰啦。」

  「誰說我要回去的?」原崇豫用沒傷的左手插腰。「我要四處雲遊,你不一塊兒?要回去,你自個兒回去。」
  越齊明露出憂心的表情抿了下嘴勸說:「可師兄,師父從前說過你下了山有劫難,連我都幫不上忙。」
  「師父也說一切隨我。我不要回去,還沒玩夠以前不回去。」
  「掌門師兄……」越齊明餘光瞥見段甯走近窗口,立時閉嘴不語。

  原崇豫順著師弟的視線回頭看,見到段甯像是有點落寞的眼神也莫名心虛,怎麼搞得好像是他們要拋棄阿甯一樣?他暗自嘆氣,小聲叫師弟說:「傍晚你來替我換藥啦。」
  「咦?不行,我已經答應靈竹真人傍晚去山的另一頭打獵。不是有斷均衡麼?」

  原崇豫再回頭已不見段甯身影,下半天都不見其蹤影,程真看到他獨自坐在屋外叼著一根草枝時還關心問:「原大哥,你沒和段大哥在一起啊?」
  「不知道他跑哪兒去了。會不會是走掉不回來了。」
  「不會的,段大哥他很關心你的傷,也不可能一聲不吭就走啊。」程真微笑說完就站到一旁,靠著牆說:「我陪你等他。」

  原崇豫斜睇她一眼,親切笑說:「謝了,你真是個好人。」
  夕陽西下,程真打了幾次呵欠,椿秀來找她,她說了事由之後就連椿秀也陪著一塊兒等段甯出現。原崇豫越等越心虛,他心裡居然真的怕段甯走掉,他察覺自己實在太在乎段甯,也許是因為和阿甯相處一年多的緣故?又擔心萬一段甯跑走途中又變得癡傻該怎麼辦。他還沒能理清思緒,就聽程真開心喊:「段大哥回來啦。」
  椿秀淺笑:「白擔心了。好了,小真我們走吧。」她們跟原崇豫道晚安,有說有笑的走遠了。

  段甯從身後抓了一束淡粉的花遞給原崇豫,說:「方才去練功時見到這花,覺得好看順手採來給你。」
  「我又不是女子。」原崇豫失笑,暗自鬆了口氣。
  「美好之物人人都喜歡,與身為女子男子無關。你不喜歡我就給程真。」
  「你這樣椿秀會吃醋,留下吧。」原崇豫伸出左手接了花束,進屋時假裝隨口問:「整個白日都在練功?」
  「嗯。」
  「居安思危啊。」
  「嗯。」
  「幫我換藥?」
  「好。」

  原崇豫坐到桌邊,面對段甯俊雅好看的臉就有些尷尬,好像讓這人看到自己打赤膊是污了對方的眼,這就是所謂的自慚形穢?可對方也從沒嫌棄他的意思,他搞不懂自己是怎麼了。
  「不好脫?」段甯坐到原崇豫身旁,伸手去解其衣裳,原崇豫退縮了下,但始終沒真的躲他,他輕手輕腳給人寬解上衫,那道顏色還深的痂映在他眼裡相當刺目,好像也在他心口畫了一刀。

  換藥時兩人無話,結束後段甯問:「還很疼?」
  「還好,真人的藥有奇效,今晚應該能睡得好。你今夜……
  「今晚我還守著你。」
  原崇豫點頭,不客氣的躺到床上睡覺,閉著眼卻無睡意。他開口聊道:「斷均衡,你爹娘是怎樣的人?」
  「是感情很好的夫妻。不過我很久沒回家了。」
  「喔……
  段甯聽出他語氣裡的疑惑,反問:「怎麼忽然想問這個?」
  「你傻了那會兒不是常錯喊我爹娘麼?一副怕被拋棄的樣子,所以我還以為你可能跟我很像。」
  「你爹娘不要你?」段甯將話轉回原崇豫身上。
  原崇豫說:「我沒見過我娘,聽說她生了我不久就跟人跑了。我爹常打罵我,大概也不喜歡我。可是無所謂,我也不想要他們。」講完後他緩緩睜開眼,以為望見的是無盡的黑暗,可他見到了宛如神祇的男人正支手撐頰垂眸凝望他。
  今夜圓月格外明亮,段甯半邊臉龐裹了珠玉般的光輝,滿目溫柔,氣氛祥和得不可思議。

  原以為段甯會態度輕淺的應付過去,或是說些可憐他的話,但段甯只是用指尖輕觸他眼尾胎記說:「過去你撿到了我,今晚我也撿到了你,不會丟的。你安心歇下吧。」
  有點聽不明白,但原崇豫就是安心下來,沉沉入眠。

一色湖、捌

  靈竹真人的洞府風和暢暖,原崇豫養了幾天傷,右肩只剩一道疤,至於那山腳村落和水猿的事早在他們來的第二天就被附近修真門派給收拾了。林躅塵說多數修煉者並不太管凡塵事,但偶爾也會像這樣邂逅一些人事物,這就是緣。

  「敬緣份!」林躅塵雀躍的倒酒要勸原崇豫喝,只是酒杯才遞到半途就被段甯截走,他拈著下巴黑鬚咋舌。「段小友,你擋什麼擋?我是要讓原小友嘗一嘗我釀的老酒。」
  「他的傷才好,不宜飲酒。」
  「酒可是百藥之首啊!」
  段甯沒否認老人家的話,還客氣謙和的淺笑點頭,卻將原崇豫那杯酒喝乾了。
  原崇豫嗅到酒香有點發饞,說:「我只嘗一點也不要緊吧?靈竹真人這麼好客熱情,我們又難得來這兒,不如真人您再倒一杯給我吧?」

  林躅塵開心應好,再倒一杯還是被段甯截去喝乾。越齊明坐在一旁默默挾下酒的小菜吃,險些笑出來,他還沒看過掌門師兄被人管得這樣死。

  原崇豫睨視段甯說:「斷均衡,你就是跟我作對是吧?」
  段甯語重心長跟他講:「我是為你好。等你身子養好再喝。」
  林躅塵跟原崇豫異口同聲道:「但是他早就好啦。」「可是我已經好啦。」

  段甯淡笑看著林躅塵,後者被看得有點心虛說:「好啦,我送原小友一些酒,交個朋友。」
  原崇豫開心道謝,說自己無以為報,只能晚點多炒些好菜給前輩下酒。林躅塵歡喜答應下來,心中暗道段鈞和這孩子不愧是樊凊戈的首徒,就算笑得恭謙有禮,給人感情依然是冷如冰霜,方才那一眼連他這幾百年的老道都覺得有些發寒。

  原崇豫養好了傷也不好意思再打擾靈竹真人,跟師弟還有段甯收拾好隨身細軟就準備告辭。林躅塵還在擺弄他釀酒的材料,隨興揮別他們,叫椿秀去送客,臨別時又送段甯一壺酒,他跟段甯講:「這是能活絡你傷損靈脈的好酒,每天嘗一口,不可貪多,醉的話多少會見幻像,所以休息前喝就好。」
  「謝過真人。」段甯收下那玉壺酒瓶。
  林躅塵又將一小瓶酒送給越齊明說:「謝謝你近日來給我打下手,這個適合你這虎頭虎腦的喝。」
  越齊明臉色微哂,笑著道謝收下酒。原崇豫看他們兩個都有酒可拿,問:「靈竹真人,你會送我酒麼?」
  林躅塵大笑說:「你啊,你可以喝段小友的酒。我送你酒的話又要被他擋著了。去吧、去吧。椿秀,送客啦。有空路過也可以再來找我,我這兒隨時都缺幫手。」

  椿秀今日仍打扮得像個男子,身著淺黃勁裝,她帶三人要到洞府外,程真喊住了他們。幾人回頭看,程真也做男裝打扮,因為個子不高,眨著一雙丹鳳眼,看起來像清秀少年郎。
  「唉,你還是要走麼?」椿秀實在捨不得她走,過去牽她的手說:「外面世道亂,你隨時都能回來的。」
  程真點頭回她說:「等我變強了,就會回來找你。」
  椿秀勉強擠出笑容:「嗯,我等你。」她抬頭看段甯他們三個,對他們講:「小真就拜託你們照顧了。她……

  原崇豫知道程真還記得先前他說的遊歷一事,於是答應道:「我會把她當親妹妹一樣,不會讓人欺負她的。」
  越齊明跟段甯都有些意外的看了眼原崇豫,原崇豫挎好一身行囊說:「不過這一路也許會很辛苦,如果不怕吃苦的話就一起走吧。」
  越齊明小聲問:「掌門師兄,她說變強是什麼意思?女子不是相個良人嫁了就是?」
  椿秀聽到就在後頭嗆他:「誰說女子就得這麼過的?」

  「哇、好凶。」越齊明汗顏,想起椿秀先前拿刀跟巫風遙對峙的事,心想外面的世界果然和他想的很不一樣。

  椿秀送他們離開,回洞府向林躅塵報告:「師父,他們走了。」
  「你不想跟他們一塊兒去?」
  椿秀垂眼想了想答:「不,我也要在這兒精進修為。實在想得受不了的時候,再去找她吧。」
  林躅塵抬頭看了眼這ㄚ頭,笑著搖頭:「隨你吧。」

  正要下豐山的四人走在春花遍開的林間,原崇豫發牢騷說:「你為什麼老是不讓我喫酒?以前你在雪雁峰我可沒這麼待你,你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我哪兒得罪你了?說啊。」
  段甯目不斜視往前走,語氣平和回說:「我只是不希望自己的救命恩人染了酒癮,靈竹真人釀的酒,即使不是靈酒也是極好的酒,許多人喝了都會愛上,也曾有人一時貪杯誤事。心志不定者,容易出問題。」
  原崇豫問:「我看起來像心志不定麼?再說哪有這麼嚴重啊。」
  「不知道。今晚可以讓你喝一點試試。」段甯其實只是直覺不想讓人見到原崇豫飲酒的樣子,自個兒都說不上理由。
  一路上段甯都不像急著回去的樣子,所以四人不急不慢花兩天下山,夜宿郊野時都由段甯守夜,不過原崇豫擔心段甯會忽然變得癡傻,所以堅持和師弟輪流陪段甯守夜。露宿野外時,程真認真表示:「我也可以守夜,我不怕。」
  那時段甯正在烤越齊明抓的魚,餘光看原崇御露出溫柔的笑容對程真講:「我知道,妳獨自在那樣的洞穴生活,既勇敢又獨立,不是尋常女子。但是,女子的身體和男子不同,若是受寒損傷了底子要再養回來可就難了。男子就無此顧忌,所以這種事還是由我們來就好。再說,之後若到了城鎮裡就能找旅店住,不必再守夜啦。」
  程真知道他講的是事實,也不再逞強。後來越齊明問:「小真,你為什麼會想和我們一塊兒走?說是變強,有什麼打算麼?」
  程真抿了下嘴道歉,原崇豫替她講:「她還是怕自己是災星,留下來拖累椿秀他們啦。」
  被一語道出心思,程真的臉紅透了,腦袋壓得很低。越齊明笑嘆:「沒關係,我們要不是福星、要不就命硬,就算你真是災星也不怕。當然,我認為你不是災星。」
  程真悄悄抹眼淚說:「謝謝你,越哥哥。」
  原崇豫斜睞師弟一眼,對程真講:「我答應過椿秀要把你當親妹妹一樣照顧,只要你不傷害自己,也不害人,想做什麼我都覺得很好。」
  「謝謝你們。」
  段甯沒有任何表示,把烤好的魚放在洗淨的葉子上分給他們。原崇豫看他自己沒留任何飲食就問:「你不餓?」
  段甯說:「前些天吃過你給的養元丹,不餓。」
  原崇豫擺手道:「隨你吧。」
  越齊明誇魚肉好吃,又跟段甯講:「要是你還傻著,掌門師兄肯定要你多吃些,阿甯喜歡吃魚又不會挑刺,都是掌門師兄幫忙挑刺的。」
  「阿齊。」原崇豫冷眼睨人,要師弟閉嘴。
  段甯似笑非笑看著眼尾有胎記的男人問:「是這樣麼?那真是差別待遇了。」
  原崇豫說:「阿甯傻著,你又不傻。阿甯連自己餓不餓可能都不清楚,你清醒著總該曉得自己要什麼、不要什麼。」他講完就被段甯直直盯著看,心裡有點發虛,垂眼看著僅剩一點的魚肉說:「還有一些魚你要吃麼?」
  段甯:「不用了。」
  「我就說你不吃的。」原崇豫撇嘴,就寢前想起先前聊的事就跟段甯討酒喫,段甯卻說要等進了城鎮再說。

  「賴皮,賴皮修士!」原崇豫氣得想咬人,卻明白自己贏不了段甯那樣的修士,一路生悶氣。他們往南行來到雨花城,一座有許多佛修和少數妖修和平共存的大城。他們身上都沒有進出城關的公牒或路引,好在段甯並不像其他三人一樣長久不涉世事,告訴守關的官兵他們是修士,官兵帶他們到城關旁一個小房間,是給輪值佛修待著的禪室。
  是日在北門輪值的佛修是個中年人,見了人都客氣唱喏佛號,段甯等人也都回禮。那佛修看了段甯說:「這位檀越周身真氣已和此境地氣和諧相融,貧僧觀不透深淺,境界應在貧僧之上。這三位檀越卻不像修士?」
  段甯面不改色謊稱:「他們皆是我的僕役和底下管事者。」
  中年佛修又照例提問:「進城可是要辦事?」
  段甯答:「只是途經此處,順道交流。」
  「請教檀越師於何門何派?」
  「散修。」
  中年佛修疑惑看了眼他們四人衣著,撓了撓光滑的腦袋就放行了。

  進城後段甯帶他們到城中一間六合食堂,食堂門口有個小沙彌,沙彌笑起來有兩個酒窩,看起來有十一、二歲。那沙彌並不合掌呼佛號,而是對來客們攤掌一比,有的人道:「五清。」也有人說了「三清。」沙彌就請他們進食堂,有人胡亂講卻被沙彌給請了出去。
  段甯領著三人走到食堂前答:「墨牡丹。」說完就被沙彌請進食堂,原崇豫他們被攔下,他本想代原崇豫作答,意外聽原崇豫回了那小沙彌出的題目。

  「梅花。我替他們兩個答吧。」原崇豫指著師弟和程真,沙彌微笑答應,合掌後又攤掌,他見其掌心拉出無數金絲般的光束化成一幅大白虎蹦跳的模樣,笑答:「大白虎。蘆塘飛雁。」
  越齊明聽見白虎時看了眼師兄,又看那沙彌,覺得這食堂十分奇怪。進食堂入座後就有跑堂的人來叫菜,也有葷食,段甯讓他們自己點菜來吃,原崇豫問:「你付帳?」
  段甯說:「沙彌請來的不必付帳,不是請來的付了錢才能進。想吃什麼只管點吧,這裡來的都是修士,廚子、跑堂的和門外沙彌都是修士。」他頓了下問原崇豫說:「你瞧得出森羅萬相萬象之術?」
  「那叫森羅萬象?」原崇豫好笑道:「我沒告訴過你我看得出一個地方或活物的精神靈氣?所以化符煉陣難不倒我。不過,我只能改變有形的去影響無形,不太能掌握無形影響有形。」
  段甯若有所思點頭低喃:「沒有仙骨靈根卻有此能力倒是稀罕。」

  越齊明插話道:「我總覺得那沙彌奇怪。五清、三清是啥啊?」

  原崇豫倒著茶水笑答:「五清就是松竹梅,還有水、月。三清就是少兩清啦。」

  等飯菜期間,段甯稍微描述雨花城是個怎樣的地方:「這座城有許多佛修,從城中到近郊都有許多寺廟,一般和尚與佛修看上去差別不大。這城裡也有少數妖修。」
  程真疑問:「妖?那不是會吃人麼?」
  原崇豫搓著下巴回憶道:「我記得天水門的混沌妖譜裡講過,妖修屬類繁雜,但僅有少數沾染邪氣魔脈或生於惡地,或入邪入魔者才對精氣血異常渴求,繼而殺生害命。」
  段甯說:「不錯,多數的妖生來都不見得是吃人的。不過多生性單純,無前輩引導容易誤入歧途,若一開始就遇上歹人,未必能純真如初。但這裡的妖修也不少是入了佛門的,只因出身是妖罷了。其他地方對妖修就並不那麼友善,也不是所有妖修都一樣。」

  聊到妖修,原崇豫發現師弟比平常沉默許多,還心不在焉望著窗外段甯說食堂後頭有旅店,不過房間就像禪房一樣沒什麼東西,男女在掌櫃那兒記名後就分別住進不同屋舍,段甯記的名字是阿寧,三個男人擠在同一間通鋪裡面面相覷。

  原崇豫問:「你怎麼知道這樣的地方?」
  段甯在通鋪上盤腿準備打坐療養氣脈,聞言回答:「小時候師父帶我來過。」
  「喔。」原崇豫就是隨口一問,現在他關心的是另一件事,轉頭就對整理東西的師弟講:「阿齊,你可別喜歡上程真。」
  越齊明錯愕:「掌門師兄何出此言?我沒有啊,你誤會什麼了?」
  原崇豫吐一大口氣道:「從前我們雪雁峰上沒女人,我怕你受不了女色誘惑見一個愛一個。」
  這話讓越齊明有些氣惱:「那掌門師兄你怎麼不講自己?」
  「我嘛,我要動心不那麼容易,至少要長得比我好看的人。咦,師弟你做什麼看斷均衡?」
  段甯聽了睜開眼,對原崇豫露出意味不明的淡笑,原崇豫尷尬惱火道:「你笑什麼笑?」
  段甯語調輕和回說:「別動氣。我沒你好看,這總成了?」

  被段甯這麼哄,加上師弟還在一旁看,原崇豫更加尷尬了,鼻音哼一聲就說:「你少睜眼說瞎話,沒見我臉上胎記麼?不說了,我去外頭蹓躂。」
  越齊明一聽就立刻把隨身東西收好說:「掌門師兄等我!」
  久居雪雁峰上的師兄弟上了街看什麼都新鮮。
  「掌門師兄你看那攤的東西好像很好吃!」
  「阿齊你瞧那個賣藝的人比你還高!」

  只不過不管喜歡什麼他們都沒錢,別說打賞了,連買個餅都做不到。原崇豫拿了一顆珠子出來說:「要不拿這個去賣吧?方才跟掌櫃的打聽過哪兒有當物兌錢的地方,說城裡的啟明閣是修士間交易的場所。」
  越齊明看到那珠子說:「這個能換多少錢?靈犀珠不難做,會不會不值多少?」

  「換看看囉。靈犀珠是不難做,但材料好像也只有我們天水門有吧?」

  段甯放心不下那對師兄弟,暗地尾隨他們觀望情況,他們果真為了兌錢來到啟明閣。他假裝普通修士跟著晃進去,分神聽原崇豫他們交易內容,原崇豫雖然聰明,但畢竟涉世未深,啟明閣的人又都是老狐狸,三言兩語就要被便宜換走靈犀寶珠。

  段甯暗嘆,及時站出來介入道:「這樣一顆無雜質又通透的靈犀珠,稍以靈力化入體內就能在七日內通曉周遭萬物之心聲,可以說是探秘尋寶或狩獵靈物的好東西,怎麼說也值百來顆上階靈石,換作凡間貨幣的話……
  原崇豫意外見段甯突然現身,知道段甯是在幫自己,立刻拉著師弟的手讓人閉嘴別漏了餡,配合道:「深有同感,這東西我也是得來不易,怎可能便宜讓你們啟明閣收了?要不還是去外頭另覓買主好了。」

  啟明閣的人心知自己壓價壓得過份,立刻堆滿親切笑容改口說:「原來是靈犀珠啊,一樣清澈透明的珠子,還以為是拿粹煉靈器用的水靈玉石來。那玉石附近多了,所以不稀罕,靈犀珠就不同了。」
  越齊明看師兄和段甯一人一句配合得默契十足也不出聲打擾,原崇豫換了不少盤纏,段甯假裝過客還在啟明閣裡逛了會兒才出來。
  
  原崇豫他們守在外頭等段甯會合,段甯說:「走了,想買什麼?」

  越齊明興奮道:「包子、炊餅、水晶糕──

  「都是吃的。」原崇豫笑著瞅了眼段甯,段甯回以淺笑問他說:「把靈犀珠換了不心疼?」

  「等我回雪雁峰再做就有了,靈犀石跟靈犀草多得是。」原崇豫又摸出一顆同樣的珠子遞給段甯說:「吶,謝你的。」

  段甯接過珠子,毫不客氣就收下。
「你呢?想買什麼?」

  「我啊。也是吃的吧。」原崇豫思忖了會兒說:「給小真買套好的衣裳,然後給我們都添新衣服,新鞋。」
  越齊明說:「對,還有小真。那我們回去找她出來逛街?」

  程真聽說他們去啟明閣的事,嘟嘴說:「聽起來真有意思,怎不叫上我啊?」

  原崇豫微笑說:「好啦,我們這不就回來邀你一塊兒去買東西。走。」

 

  越齊明很快就學會和商家討價還價,程真選購衣裳時還替她討了一支簪花。原崇豫看段甯有點不自在的樣子,小聲問:「你不買點什麼?我出錢。」

  段甯說:「方才挑的那套衣服就夠了。多謝。」

  「你不常逛街?」

  段甯說:「平日只專注修煉,這些俗事都有人打理,無須上街。」

  「你是什麼名門望族的貴公子啊?」

  段甯想了想,應:「也算不上。」

  

  三個男人都買得差不多,程真還在挑揀衣飾,段甯無意間聽見原崇豫跟越齊明交談,他無意偷聽,只是修煉之人耳聰目明,稍一專注就能聽得一清二楚。

  原崇豫問:「阿齊,你最近陰陽怪氣的怎麼回事?害我以為你想找伴了哩。」

  越齊明尷尬得抹了把臉低聲回:「你別再這麼講我了。我這樣還不是因為掌門師兄嘛!」

  「我?難道你發現自己愛上我?」

  「真要如此你不如殺死我算了。」

  原崇豫哈哈大笑,越齊明垮著臉解釋:「師父說我是能罩住師兄的福星,可是僅僅是在雪雁峰的時候,下了山就要我們都自求多福。你因為我受傷,我覺得自己沒用。枉我習武多年,連那一刀也沒能應付。」

  「喔。」原崇豫拍了拍右肩跟他講:「反正我們運氣好遇上靈竹真人,傷好得很快,早就沒事啦。你何必放在心上?」

  越齊明低頭含糊說:「掌門師兄你下山後可能有劫……

  「噗。」原崇豫用力打了師弟手臂一下,他講:「也許是迷信呢。下山遇的人事物多了,自然有好也有壞,我才不怕,你也別想這麼多。斷均衡,你一直偷聽吧?這麼安靜也不吭聲。」

 

  段甯平淡回說:「我沒偷聽,是你們說話大聲。」

  夜裡就寢時,原崇豫睡在通鋪中央,他翻來覆去睡不著,拍了拍越齊明的背喊:「醒來,醒醒。」

  越齊明話音模糊問:「何事啊?掌門師兄。」

  「別打呼,吵得我睡不著啦。」

  「喔。」越齊明應完之後又立即入睡,鼾聲連連,而且睡姿稍變,鼾聲也跟著起變化。原崇豫被氣笑了,轉頭望向另一端的幽暗處問:「斷均衡,你睡了沒?來喝酒算了。」

  段甯沒應聲,原崇豫就起身偷偷的摸過他身上,橫過上身要去偷拿那壺酒,誰知身子被抓著推翻,躺在斷均衡的腿上,但他看不清對方的表情,心虛道:「你還沒睡著?」


  「崇豫,我有點冷。抱抱。」

  原崇豫被男人寬大的懷抱壓上來箍牢,他被當成之前那隻熊布偶了?他拍拍對方的背哄:「阿甯啊?好久不見啊,你先讓我躺好。」

  阿甯手臂稍微鬆開,但仍緊挨著原崇豫,唇湊在人耳邊輕聲說:「這是哪兒?好黑,好像有怪獸在吼,崇豫我怕。」

  「哦,別怕,那不是怪獸,是你齊叔打鼾。」

  「阿齊?阿齊的鼾聲好像打雷。」阿甯認真道出感想,疑問:「我們還在山裡?」

  「下山了,在一個有很多光頭和尚的城裡,白天你不在,沒買糖,明天你還在的話就買糖給你啊,乖。對了,教你個法術,你對我施法好了。」

  阿甯乖順答應:「好啊,是什麼好玩的法術?」

  「助眠的。先把手點在我眉心,太黑看不清、沒關係,這兒。」原崇豫捉著阿甯的手指,指引他劍指點在自己眉心,念了句簡短口訣。阿甯憑過去習慣催轉體內靈氣,施了法術將原崇豫點睡了。

 

  「崇豫?」阿甯輕輕搖晃人,熟睡了喊不醒,他有些害怕而將原崇豫抱緊,把腦袋埋在人頸窩嘟噥:「我好怕喔。崇豫,你都顧著自己睡覺。對了,我也點睡自己好了。」

 

  一夜過後,越齊明醒來看見師兄被段甯勒在懷裡出了一身汗,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就算斷均衡變回阿甯,這樣膩在一塊兒也實在黏膩得過份吧?還是他在做夢沒清醒?他抱著滿腔疑惑去外頭找井水洗臉了。

  越齊明離開不久段甯就醒過來,同樣被自己緊纏原崇豫的睡姿嚇得渾身僵住,由於他身量比原崇豫還高,原崇豫整個人都陷在他胸懷裡,感受到男子在懷中平緩的呼吸,他一點都不反感,還覺得這樣不錯?至於為何會睡成這樣,稍微一想就知道他定是在前一晚變成那個癡傻的阿甯了。

 

  原崇豫自然也沒想到阿甯一覺醒來就變回段甯,只覺滿頭是汗,推開人時帶著半夢半醒的慵懶低吟:「太熱了,起來啦。」

  段甯看這人就要滾出臂懷之外,忽然興起將人撈回來摟住。原崇豫抹著額髮間的汗水,又伸手推他胸口:「阿甯你不熱麼?走開,再讓我躺一會兒。」

  段甯心想:「這傢伙賴床的樣子挺可愛。」他修煉有成,不似常人那樣畏懼寒暑,悄然調動真氣讓周身微涼,再將人環住,原崇豫果然貪著一點涼快就乖乖不動,又賴著睡了一會兒。

 

  段甯神態不覺染上溫柔笑意,卻又忽然凝了臉色思忖:「我究竟在做什麼?」他低頭對上一雙茫然還帶著睏意的眼,一時連呼吸都忘了。

  原崇豫不曉得阿甯懷抱怎麼由熱變涼,大概是兩人出了一身汗而感到涼爽,但他仍掙開人坐起來發牢騷:「你不要老是睡相這麼差,下回再如此我就不和你同床。」

  段甯望著他眨眼,原崇豫皺眉湊近逼他回應:「喂,聽懂了沒有?別傻呼呼的盯著我看啊。」

 

  原崇豫對阿甯早已經是親近慣了,隨時能動手動腳,說話間就輕捏住對方臉頰逗弄:「你睡醒沒啊?發愣呢。等會兒我們先去沖涼再給你買糖吃,出了一身汗都覺得酸臭,偏你還……」他驟然想到阿甯這種反應的另一個可能性,深吸了一口氣問:「你……是誰?」

  「你可以叫我段甯。」

  「斷斷、斷均衡啊?」原崇豫結巴:「幹嘛不講明?害我以為你是阿甯。」

  段甯勾起嘴角莞爾道:「都是我,有什麼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阿甯是個孩子啊。」

  「就當我童心未泯?都是男子,有什麼好擔心的。」

  原崇豫拿袖子擦一頭冷汗,默默拉開距離,聽見這句抬頭嗆道:「你一個大人還想我把你當孩子哄,要不要臉啊?」

  「……」段甯臉色沉冷,心道方才還覺得這人可愛,肯定是自己哪裡出了毛病,傷得太深還沒好。

 

  原崇豫整理了衣裝,皺眉說:「太久沒沐浴實在受不了,一會兒就去打聽城裡的澡堂吧。你也一塊兒來洗,還得找上阿齊。對了,小真應該也許久沒有沐浴,邀她一起。」

  「你想去澡堂?你去過?」

  「不就是大家付了錢洗澡的地方?我在書裡看過,差不多吧。」

  「我不喜歡和那麼多陌生人泡在一池水裡袒裎相見。」

  原崇豫咧嘴取笑:「嘻嘻,你一個大男人怕什麼,以為你生得好看別人就要非禮你啊?何況這城裡那麼多都是和尚。」

 

  段甯面無表情盯著他半晌道:「就是有人不怕死,沒聽過風流鬼麼?什麼樣的人都有的。城外有條溪,附近有溫泉,去那裡洗吧,地方隱密沒有人看的。」

  「太遠太麻煩啦。你自己去吧,我有錢,我帶師弟還有小真妹妹去享受。先走一步。」

 

  段甯看原崇豫一臉開心跑去找別人洗澡,對他說的溫泉毫無興趣,一早的心情就有些悶。


  原崇豫沒想到給段甯說中了,澡堂真的有色鬼,而且在男浴場對男人下手,他沒想到自己臉上有塊胎記還能招惹人,當下氣得要命。不過越齊明比他還生氣,要不是他攔著,阿齊可能一腳把那個色鬼踹死在池子裡。程真從對面女子浴場出來就聽原崇豫氣呼呼的講這件事,她仔細打量他說:「雖然原大哥臉上有塊胎記,但是這胎記的位置和顏色都像花鈿似的,我也不是很懂這些,不過我覺得挺好看。」

  越齊明沉聲吁氣,抱臂說:「我也不覺得醜,但是好看歸好看,也不是被人非禮的理由。要不是師兄攔我,我就把他打殘,讓他沒手再亂摸。」

  原崇豫笑道:「算啦,揍一頓就好,真要打殘人,要鬧上官府可麻煩了。我們也不是任何一國的居民。」

  想到自身在澡堂被輕薄,原崇豫就不禁慶幸段甯沒跟著他們一起,但凡眼沒瞎的人都能瞧出段甯生得一副極好的皮相,要是遇上了好男色的色鬼……可能會被段甯先凍成冰棍兒再磨成粉,徹底消失在人間。想到這兒他又覺得應該帶上段甯的,好想看段甯修理色鬼。

 

  「喀喀喀。」

 

  程真被原崇豫的怪笑聲嚇一跳,向越齊明投以疑問的目光,後者聳肩表示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原崇豫給了程真和師弟一筆零花錢,讓他們自個兒去城裡逛,說完自己跑回旅店了。他想等段甯回來再邀人去溫泉洗澡,因為澡堂裡鬧的那一齣害他也沒能好好沐浴,連頭髮都還是乾的。

 

  他沒想到段甯回來得很早,在旅店院子裡就聽到禪房裡的動靜和低微交談聲,窗子是虛掩的。他靠到窗台看進去,段甯正在和一個小女孩兒說話,當場指著段甯訝叫:「你把誰家小孩兒拐來啊,這裡只住男客,雖然她是個孩子也不妥吧?」

  段甯抬眼看他一下,正視眼前女孩,態度和語氣都很尊敬的說:「師父,窗外那位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原崇豫。」

  女孩發出符合外貌的稚氣嗓音,回首睞向窗外男子說:「原崇豫?天水門的掌門?」她的眼神有著不符合外貌的犀利,語氣也有著久居高位者的威儀霸氣。

 

  原崇豫還沒能接受眼前這女童的反差,愣了下應道:「正是在下。斷均衡,這、這位是?」

  段甯雖然對女童挺恭敬,不過女童是站著,他自個兒倒還大方盤坐在通鋪上說話:「這是我師父,樊凊戈。今年兩千一百歲。」

  樊凊戈斜瞟一眼徒弟嬌斥:「最後那句就免了吧。」

  「是。」

一色湖、玖

  「初次見面,我是瓊淵樓的樓主樊凊戈。」女童紮著兩條辮子,一襲水色衣裙,生得水靈可愛,面上帶著淺淺笑意,看起來親切可人。
  不過原崇豫卻不敢造次,他並非擅長法術的修士,只是比一般人會了些武功什麼的,他點頭回禮,報上姓名:「原崇豫,天水門掌門,不過我不會什麼仙術,只是住深山裡的村夫。」
  「無妨。」樊凊戈親切微笑說:「修煉亦是修心,沒有太多不同。你怎麼說都是雪雁峰上天水門的主人。」
  原崇豫謙虛赧笑,他指著院子外講:「那你們慢聊,我去外面好了。」
  樊凊戈喊住他道:「原掌門請留步,進來聊吧。」

  原崇豫一臉不解,但還是繞進房裡去,一瞬間像人浸到了水裡,所見所聞都剎那矇矓模糊,但又很快恢復過來。樊凊戈告訴他說:「這裡住客多為修士,所以方才我設下禁制。現在說什麼也不會被偷聽,除非對方修為高過於我還有些可能。」
  原崇豫微笑道:「禁制啊,真是厲害,光是這種術法能收放自如,我就和樊樓主不一樣了。我至多是對一色湖的魚蝦撒網禁制牠們。」
  樊凊戈笑起來,用脆甜悅耳的女孩嗓音說:「我可沒將你當作網中物。只是接下來要說的事不想讓人聽去。還得先謝過你救了我的大弟子。」她說著又行了一禮。
  原崇豫趕緊回禮說:「您客氣了。」

  樊凊戈長吁一口氣,仰視原崇豫說:「天水門不愧是歷史悠久的門派,護山陣至今仍能屏障外界侵擾,所以我尋了一年多也沒能尋到失蹤的弟子們。這次也是你們下了山我才有辦法藉法術找來。」
  原崇豫聽了才恍然大悟說:「如此說來是天水門的陣法害前輩找不到他們?」
  樊凊戈見他面有愧色,笑著跟他講:「原掌門不必多想,鈞和能在你們那兒才安全,就算早日將人救回也未必保得住。我另一個倖存的弟子姜懷瑜雖然有幸被掌門你所救,可是自那之後時常噩夢連連,心神受了不小的震蕩,修為大減。瓊淵樓正是多事之秋,就連我亦是自身難保。所以有一事想請原掌門相助。」
  原崇豫睜大眼看那女童說:「樊樓主你這麼厲害都自身難保,我一介凡夫有什麼能幫得上忙的?」
  樊凊戈對他露出無害微笑道:「先別這麼想,聽我徒兒說掌門你能夠看見地氣變化和各種精靈,並藉此觀察佈陣設局。」
  原崇豫無奈笑回:「這種事你們修士不也辦得到?哪輪得到在下,我做這些不過是求生活方便以及興趣使然。」
  段甯說:「修士能感應天地靈氣、正邪變化,也能觀察斗轉星移、四時流轉。但修士就算煉到境界可觀無極之炁,也僅僅是感應自身和天地間的連結,想看透甚至掌握萬物間的聯繫卻有困難,遑論加以利用。再者,陣修非常講究天賦,並非博學或勤加修煉就能成為陣修,多數修士也只能以符紋為媒介驅動天地間的法力。但你僅憑自身感應就可以利用外物擺弄陣法,所耗心力遠沒有一般的陣修多,可以說是很有天賦。只可惜體質如此,否則一定有望成為當世厲害的陣修。」

  原崇豫聽明白他想表達什麼了,插腰低頭笑了聲,又搖頭回應:「就算你好像誇了我這麼多句,可是我還是一個凡人,我設過的陣法多是貪懶好玩做的,像是在藥園驅蟲的陣法,養菇園裡調和風光水氣的陣法,屋宅不落纖塵的陣法,搞過最耗時又厲害的就是十年如一日倉庫裡的陣法,但也不是我自創的,還有最近才應用成功的傳送陣。不知你們想要我幫什麼忙?先講好,我不見得幫得上忙,但聽一聽還是可以。」

  樊凊戈一聽有望,表情愉快了些,她說:「我想請你到紫關,回我們瓊淵樓作客。當然了,你師弟他們也一塊兒來。修真界沒人不知道在紫關有著平衡一方天地的支柱,它是一道極精純的衝霄靈氣,所以紫關境界萬物皆有可能成精修煉,而且附近還埋藏不少靈脈和靈礦,也因此難免遭人覬覦。
  但外人並不清楚和這支柱共存的風險,它隨天道運轉而變化,每隔一陣子就會轉為魔氣,噬盡萬物靈性、生機。遠古曾有神明對它佈下重重結界,既能緩衝劇變,也防止支柱魔化後邪魔之氣散溢。只是古陣法經數千年歲月已有鬆動跡象,千餘年前由銀幽仙君補強過,但如今天災異象頻繁,又謠傳有許多妖魔藉機轉生降世,諸法門緊縮,修煉不易,我們瓊淵樓恐怕再次被邪魔外道盯上。原以為事態還不嚴重,所以才命弟子們四處搜羅修補陣法的材料,但沒想到他們會在外頭遭了毒手,我現在也是勉強用自己真身鎮住古陣,現在這個只是分身。」

  「樓主的真身?」原崇豫脫口說:「活了兩千一百歲果然不是凡人啊。」
  樊凊戈睨他一眼,冷冷道:「兩千一百歲這句是多餘的。」
  「失禮了。」原崇豫乾笑。
  樊凊戈擺手,也跳上通鋪邊緣坐,撥了下瀏海說:「其實五千多年前,我是某某神君用來開闢這一方天地的神兵,當時也是最強的武器。」
  「某某神君?」原崇豫和段甯都異口同聲發出疑問,前者瞥了眼段甯說:「你不知道自個兒師父的來歷?」
  段甯淡漠表示:「只知道師父是古代的神兵利器,沒聽師父提過什麼神君。」
  「不要緊,我也忘了那神君叫什麼了。」樊凊戈理所當然道:「時隔久遠誰還記得。總之我當時是最厲害、最威風、最閃亮的神兵。」她自誇起來也很理所當然。她說:「不過神君走後又過幾千年我才生出靈識,因此算起來是兩千多歲。後來最強兵器就不是我了,而是開闢異域將妖魔驅逐的乾坤戟,也就是銀幽仙君的兵器。乾坤戟生出器靈後,銀幽仙君為他取名為鈞和,不過此事鮮有人知。」
  聽到關鍵的名字,原崇豫詫異看向段甯,段甯點頭說:「不錯,乾坤戟的器靈就是我前生。」
  「怪不得老是冷冰冰的樣子,又凶。」原崇豫一臉可惜,卻不是真心嫌棄,只是想逗這人。
  段甯回嘴說:「是你太脆弱才覺得我凶。」
  「我扛著你在山路跑,我脆弱?」
  「心裡脆弱吧。」

  樊凊戈饒富興味看他們鬥嘴,只不過正事要緊,於是她插話道:「還請原掌門務必來瓊淵樓作客,看那古陣有何急救解法,修補陣法的材料實在難搜集,我真身坐鎮在天地支柱那兒無法亂跑,否則也不讓弟子們涉險了。」
  段甯想起了什麼,走下床邀道:「瓊淵樓的水是天下名水,你取用多少都不怕,天天拿來沐浴飲用煉藥都行。」
  原崇豫抬眸覷他,笑得有些意味深遠:「你邀我去貴派沐浴算什麼?報酬?」
  樊凊戈不認為徒弟的邀約有何不妥,還加碼道:「當然不止這些,紫關有這片大地上最多的珍稀花草林木,也有各種靈礦晶玉,你有需要都可以取用。若要去人間聚落蹓躂,敝樓在人間也經營了一點物業,能提供掌門的開銷。只要你協助修補古陣期間就是敝樓的貴客,如何?」

  「我……」原崇豫微低頭,食指蹭了蹭鼻端忖道:「樓主既然都表達出誠意,我再怎樣也無法拒絕,不過還是那句老話,我只先看一看情況,未必幫得上忙。但是──
  「知道,你來作客,方才講的東西都不會短少給你的。」段甯眼底含笑允諾他。
  原崇豫像是被他那抹淺淡笑意燙了下心尖,挪開眼不再多瞧,兩手負在身後,藏在袖裡扳著手指平撫心緒,他點頭說:「好。只是我還有疑問,樓主說開闢異界驅逐邪魔的是銀幽仙君,可我記得那不是朝華仙君麼?」
  樊凊戈不太在意的回答:「銀幽和朝華倆兄妹感情要好,又先後在差不多的時期殞落,是誰做的有何差別?銀幽雖是符陣雙修,卻還為了妹妹而鑄出了乾坤戟,此事說是他們一起做的也沒什麼錯。」

  「可惜都隕歿了。」原崇豫輕嘆。
  樊凊戈語氣淡淡的說:「萬事萬物都有緣起緣滅時,哪怕已活了千歲如我也有一天會消逝,這是宇宙中必然會發生的事。能存在於某個時空之中已是不可思議,只管盡情體會就好不是麼?」
  原崇豫展顏笑應:「深有同感。能來世間走一遭就是很不錯的事。看清過去但不要被絆住,把握當下才能迎向未來。好,就去瓊淵樓洗澡吧。」
  樊凊戈微笑問段甯說:「鈞和,你這位恩人很喜歡沐浴?」
  快無言以對的段甯回話:「他向來愛潔。」

  忽來一個東西撲上虛掩的窗,三人看去,是一隻金色飛燕撲撞窗紙後形影消散,食堂前的小沙彌就站在外面走廊,沙彌張口並未出聲,卻自他喉舌間蕩出一輪金波,金波化作飛鳥再次撲撞上。
  樊凊戈輕哼一聲,盯著那沙彌微笑道:「先聊到這兒,大千和尚來了。」
  段甯往外瞧:「大千和尚?」
  「他平常喜歡用分身在食堂觀覽眾生相,也有其他各式各樣的分身。」樊凊戈已解開禁制,喚那沙彌:「來得正好,大千你那兒不是有一池靈泉適合洗滌身心,借我徒兒和原掌門他們啦?」
  喚作大千的小沙彌聽她說話就慢慢紅了臉,他對他們微微一笑點頭答應,合掌後比了一個請的手勢。段甯看懂之後行禮謝過大千和尚,轉頭就拉原崇豫的手說:「大師答應了,走吧,我們去那座靈泉。」

  事情發展得太快,原崇豫反應不及就被段甯拉著飛上天,他看地面上變小的景物不安低呼:「哇、別一下子蹦這麼高,我不習慣。」
  「雪雁峰不是更高?」
  「那裡再高我都是腳踏實地啊。」原崇豫有點懼高,瞇起眼不敢看清任何東西,他說:「現在去哪兒?」
  「沐浴。」
  「我才剛洗過回來噯,雖然被搞得沒能好好洗澡……
  段甯聽出端倪,眼神冷如冰霜,但仍維持平常語氣問:「有人輕薄你?送去官府了?」
  「你會把人送官府,而不是把人揍一頓?真是出乎我意外。」
  「人間有人間的規矩和律法。」段甯頓了下補充道:「先揍一頓再依人間的律法送官府也可以。」
  「揍一頓是你們修真界的規矩?」
  段甯冷哼:「是我的規矩。」
  「你的規矩……」原崇豫稍微感受到段甯不快,似乎是為他不平,這讓他有點高興。他笑了笑說:「不過凡人被你揍一頓就半死不活了吧。」
  段甯心說這也是那人自找的,只是此言過於暴戾,也著實是以強欺弱,他不願意原崇豫這麼想他,所以壓下情緒沒說出口,一路沉默帶人飛往大千和尚私藏的修煉之所。

  段甯輕鬆架著原崇豫兩臂飛馳雲海間,目的地就在如林石峰間。原崇豫一路瞇眼不敢多看,直至腳觸地面才瞧清他們置身崖坡上,其上有更陡峭的山壁,一泓清泉自高處流洩而下匯聚成高低深淺不一的水池,原崇豫往前一步就能踩進水裡,池外幾步之距即是懸崖峭壁,山壁上長出姿態各異的松柏和花草,雲氣和泉水的水氣瀰漫四周,遠眺盡是籠罩在雲霧裡的山水景色。
  原崇豫環顧漂亮美景,問:「這就是你說的隱密溫泉?」
  「不,這裡更好,是大千大師發現的靈泉。只是這裡除了飛鳥之外,也就只有修士上得來,不過知道此處的人沒幾個。」段甯講完想了下,垂眸說:「我也只來過一次,過去為了修煉要突破境界時,師父替我向大師借了這處,所以知道地方。不過只要有人進了池中自然會形成迷障,外頭的人無法輕易闖入或窺看,你大可安心。」

  原崇豫抿嘴微笑,低頭開始解開衣帶,邊說:「可惜阿齊不在場,不然他也能來了吧。沒關係,我連他的份一塊兒享受。」
  段甯餘光看身旁男子寬解衣褲,一下子就脫得剩條裏褲,心中頗為猶豫,沒想到原崇豫忽然拉他手邀道:「你也下來啊,機會難得不是?」
  「我已沐浴過。」
  「那又怎樣?再泡一會兒啊,真傻。」原崇豫笑了下,準備要連同裏褲也脫去,段甯立刻別開眼不去瞧,直視著前方脫自己的衣物。

  原崇豫脫光後拿腳尖試水溫,靈泉水不冷不熱,且水質清澈,他走入池子深處浸泡全身,舒服得長嘆一口氣,放鬆後目光自然追逐著最搶眼的目標瞧。他看段甯的髮髻還一絲不茍挽著,不像他鬢邊青絲微亂,髮髻也毛躁,但最晃眼的還是那身精實健美的體魄,雖然和他師弟阿齊一般高大,卻不是粗獷魁梧得像大熊,而是精悍矯健宛如虎豹,漂亮的身形每一寸都蘊含力量。
  原崇豫忽然有些自慚形穢,背過身胡亂搓了搓自己身體,其實也很好了,可是他太貪懶,又嫌自己練得不夠壯。

  段甯可不知原崇豫內心在想什麼,只是下池子以前刻意放緩動作,莫名想讓原崇豫多瞧他幾眼,他很享受這男人盯著自己有些恍惚的神態,不覺像孔雀開屏展露自身迷人外貌。但原崇豫忽然背過身去,段甯也不再沉溺其目光,湊近前來搭上他的肩說:「覺得如何?」
  「很好。」原崇豫覺得肩上被段甯碰觸的皮膚有點發燙,絲絲酥癢滲入膚骨,半身無來由的微微發軟,他聽見自己嗓音有點乾澀低啞:「真是個好地方。」他說著挪了個地方,趴靠在岸上瞇眼放鬆。
  段甯說:「你不搓洗乾淨?」
  「這怎麼好意思?在大師的靈泉裡搓澡……
  「反正不會髒。」段甯指著另一頭,這池水會往更低處流,池水一直是緩緩流動的。
  「喔。那我不客氣啦。」原崇豫徒手搓澡,假裝沒有段甯這個旁人在,段甯也一副遠眺山水的樣子安靜冥想。他心想段甯跟阿甯是同一人,以前阿甯總是和他一起洗澡,再說連大澡堂都去過了,沒理由在段甯面前感到害臊。想通之後他動作也放開不少,搓澡搓得很愉快,過了一會兒甚至開口央求:「能幫我一個忙麼?」
  「什麼?」
  「幫我搓背後?」原崇豫伸長了手去摸自己岸上的衣物,從儲物兜裡摸出一塊舊手帕說:「用這個吧,麻煩你了。」
  段甯接過那塊灰藍色舊布看了眼,覺得眼熟,他問:「這塊布……
  「喔,是你當初穿爛的舊衣裳,扔了可惜,我就把它裁來當手帕。很好用!」
  「織雲居的修士所紡的衣料……
  「怎麼了?」原崇豫轉頭拿眼尾瞅他,一臉不解。
  「沒什麼。你喜歡就好。」段甯暗自嘆了口氣,那是瓊淵樓向織雲居訂的衣服,料子能防止一般邪魔之氣侵染,看著輕薄柔軟但能防禦普通刀火及初階咒術攻擊,也不知這人是拿什麼去裁的,竟能將之裁製成手帕。越是瞭解原崇豫,他越覺神秘,明知這人確實就和凡人差不多,卻偶有驚人之舉。

  「麻煩再往上一點,用力搓。」原崇豫趴在岸邊享受段甯替他擦背,舒服得嘴角噙笑。「對、對,右邊也要、嗯嗯,呼。」
  段甯聽他舒服得發出沉啞呻吟,胸腹竟有些熱流騷亂,心緒浮蕩,不禁低啞道:「你安靜點。」
  「什麼?我還沒隔壁那座山的鳥和猴子吵吧?」原崇豫一眼無辜回瞅他,指著隔壁掩在雲影裡的山委屈說話。
  隔壁山上的確有不少嘈雜的鳥獸在活躍,但能牽動段甯心緒的僅只眼前一人。段甯草草給人搓完背就把手帕還了,也靠著池邊沉澱思緒,只是腦海浮現日前在意的心事,拿眼尾睞了下正在洗臉的男子說:「之前你和阿齊交談的事,提到我在你房裡似乎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
  原崇豫回睇他一眼,抿嘴聳肩道:「也沒這麼嚴重,但要說對不起我,是有那麼一點吧,我救了你,你居然在我房裡……算了,為了我倆好,這事不再提也罷。」

  段甯還沒能想起在雪雁峰的所有經歷,但見這人尷尬為難,先前卻還想提此事惹他不快,應當是件羞於啟齒的事。他默默有所聯想,試探道:「既是虧欠了你,我會對你好的。」
  原崇豫見他態度慎重反倒有點愣住,扯了扯嘴角怯赧一笑,起了貪玩的心思,放輕語氣逗他說:「斷均衡,你忽然這麼說話,不怕我誤會?」
  「誤會?」
  「誤會你喜歡我啊。」原崇豫講完自己大笑開來,拍出水花樂道:「沒事沒事,你當沒聽見吧,說出來我自個兒也不信。要講也是我喜歡你吧。」
  「你喜歡我麼?」
  原崇豫仰首笑了會兒,爽朗笑應:「嗯,你這人挺不錯,雖然脾氣古怪了些,但不難相處。」
  段甯見他笑得這麼開心,話裡卻透露著一點自卑,心尖微微痠軟發疼,不由自主伸手碰他眼尾淡粉的皮膚。
  原崇豫一驚,撥開那手說:「別鬧啦。」
  「原崇豫,我還是想知道自己在你房裡做了什麼……讓你想拿來當把柄,又會不好意思對我講明的事,到底是什麼?」
  原崇豫不像剛才那麼為難,但仍猶豫遲疑道:「真想知道?」
  「嗯,想知道。」
  「你在我房裡……」原崇豫湊近他耳畔,一手拱在嘴邊說,他也配合著歪頭傾聽。聽完之後他沉了臉色,面無表情睨人。
  「啊哈哈哈,真是、你何苦一直追問,早就說別問比較好了。」原崇豫快笑出淚來,指著段甯掩嘴笑說:「是你讓我講的,我可沒逼你想起來。後悔知道了吧?不過、噗哈哈,真難想像是不?仙人似的修士居然像幼孩般胡鬧,唉、唉。哈哈哈啊──啊呃?」

  原崇豫沒想到段甯突然捉他肩臂按在池邊,他上身幾乎仰躺在岸上,段甯高大健碩的身軀也欺身壓上來,暖熱的氣息覆上身,這一刻他覺得腿間事物不太對勁,嚇得趕緊推抵段甯胸膛嗔道:「你嚇我一跳。」
  段甯垮了臉色瞪視原崇豫,後者想起阿甯出糗時也像這副樣子,不住噗哧笑出聲,放鬆了些說:「我一想到阿甯那樣子就忍不住想笑,我是笑阿甯又不是笑你,你有什麼好氣的?再說人有三急,不是你自願的、噗哈哈哈。噯,好吧,我發誓不跟人提這事,你放開我。」

  段甯仍壓著人盯看良久,嗓音沉啞,刮得人耳根發癢說:「你為何總愛戲弄人,不怕我真的對你上心,漸漸就看上你了?」
  「你、休要嚇唬人。你真要這麼容易動心,身邊早就有伴了不是?」
  「這種事向來難講。」段甯的眼神語氣皆有笑意,好像反過來逗弄人了。
  原崇豫的心跳得很快,愣愣望著段甯一會兒忽又笑起來,他故意仰首湊到段甯鬢頰邊說:「你就不怕我真信了你?」
  段甯注視著他,也將唇湊得更近,在其耳邊輕喃:「那你不妨信一次試試?」

  原崇豫吸了一口氣,歛起笑意輕嗤,用力推開段甯說:「有些玩笑一而再、再而三就不好笑了。洗得差不多了,走吧。」他躍上岸,背對人拿起衣裳故意隨風扔開,佯裝驚訝叫道:「啊,衣服掉下山崖啦,怎麼辦?這種地方,只能你去撿了。」
  段甯還泡在水裡,用有點倦懶的嗓音應付道:「真不小心,要是撿不回來,你就得光身子回去了。」
  「可我失手弄掉的衣裳是你的啊。」原崇豫慢條斯理穿套上衫,回頭對段甯假裝愧疚笑了下。
  「你!」段甯長出一口氣躍上岸把原崇豫的衣服搶了穿上,將人推回池子裡說:「你先泡著吧,我去撿,等我回來。」
  原崇豫嗆了一口水才站穩,看到段甯穿上尺寸明顯短了些的衣服飛走,笑彎了腰說:「這麼好玩兒,不逗你逗誰?」他重新挺直身拍胸口吐氣:「方才實在是危險,真惹出了麻煩可不好。我一個凡夫俗子,與你終究不是同路人。嗯。」彷彿是在提醒自己似的低喃完點了下腦袋,潑水抹臉。

  洗臉時,他好像望見水底有另一張不屬於自己的臉往上浮,還未瞧清就被一雙手勾著頭頸往甩中拽,他驚慌掙扎,更萬萬沒想到在水底看見早該被修士解決的巫風遙。

  這個瞬間他詭異的擔心著自己還裸身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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