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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色湖、拾

  被拖進水中的原崇豫瞥見巫風遙的臉,驚得吐出一串氣泡,因為巫風遙除了臉上無毛,渾身都是如野獸般的深色皮毛,雙手還有尖利的爪子。他見之駭然,雙方在水中互掐拉扯。原先不深的水體突然成了無抵深淵,他遭巫風遙以蠻力拖往深處,漸漸沒了氣力掙扎。他心想,先前溺水,沒想到現在舊事重演,難道今年犯水關?
  原崇豫已看不清任何事物,水猿的利爪掐住他的脖子,他本能想扳開那雙手,對方忽然鬆開箝制,他則如墜入幻覺般感到渾身輕鬆,整個人又突然被提出水面。雖然他狼狽摔在地上,但地面平坦沒有尖刺的石礫,也沒摔得太疼。

  「噗咳、啊咳咳、咳嘔……」原崇豫咳完又猛然吸一口氣,視野逐漸清晰,周圍不是靈泉秘境、石峰如林,而是陌生的山溪水畔。他光著身子跌坐在一塊平滑大岩石上,面前立著一名著天藍衣裳的男子,雖然生得不錯,但氣勢凌厲,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男子腳邊是水猿被斬下的腦袋,那顆頭臉依舊是巫風遙,不過沒流出鮮血,斷口淌出汩汩清透黏液,有股藻類的腥臭味。

  藍衣男面無表情看了眼原崇豫,翻手一變,握在手中的長劍化作流光繞在其腕上變成銀飾,接著又從腰間袋子取出小瓶容器汲取水猿斷頭後流出的體液。
  原崇豫看四周無人也不遮掩身子,大方站起來朝那人拱手謝道:「多謝這位……義士救命?」
  藍衫男收了瓶子睇他一眼,聲音清冷說:「你不記得我了?」
  原崇豫納悶挑著半邊眉,疑問:「我們見過?」
  「我在雪雁峰受重創時吃了你們的藥,撿回一命。」
  原崇豫想起這事大驚失色,一手指著他:「是你?」他雙手一攤強調:「你看見啦,我沒東西讓你搶了。」

  藍衫男皺眉挪眼,壓根不想看一個男人裸身。他是樊凊戈的弟子姜懷瑜,他問:「你就這樣光著身被妖物拖來?」
  「牠抓我時我剛好在洗澡。」
  姜懷瑜有些不耐煩,簡短說:「水猿能在附近水體轉移陣地,我們和靈竹真人借法寶追蹤,剛好漏了這隻妖。現在宰了牠,也算還你一命。」
  原崇豫擠出僵硬笑容提醒說:「施藥救你的是我師弟阿齊,不是我。」
  姜懷瑜像是沒聽進去,並不繼續對此事回應,他解下身上水色外氅給原崇豫披上,順手繫了一個結,留意到原崇豫對他有些閃躲怯怕的態度就說:「怕我什麼?是擔心我追究你先前撒的謊?」
  「我撒什麼謊了?」
  「你當初把救命丹藥說成是蠱。」姜懷瑜話音清冷提及舊帳,同時自掌間射出一道符防水猿詐屍,接著將屍體踢落溪中。他俐落的殺妖棄屍,看那臉上有胎記的男子眼露怯意就隨口問:「你認識這隻妖?」
  「先前在山村打過照面,當時不曉得他是妖。」
  姜懷瑜望著溪流說:「水猿會蠱惑人,食其臟器腦髓後取而代之,披著獵物的皮活著。不過方才那隻妖跟一般水猿不太相同,人的魂識尚在,並且和妖融合了,也因此格外狡詐。他溜走前還吞了其他水猿,雖然不是太厲害,卻很能逃,只要被他們沾到水就有機會遁走。因此得趁砍了腦袋後吸出妖靈,讓他們恢復不了。」
  「怪不得我洗澡洗到一半被偷襲。但是這也太巧了。」
  「你原先在何處遇上這隻妖?」
  原崇豫老實回答:「大千和尚的靈泉。跟你師兄在一塊兒,不過當時他沒在場。」
  姜懷瑜蹙眉:「你說段鈞和?」
  「是他啊。」原崇豫看這人臉色更冷了,尷尬問:「你們師兄弟感情很差?」
  「感情很差?」姜懷瑜蔑笑了聲,說:「根本沒感情,哪兒來的感情差?你是他朋友?」
  原崇豫心想此人喜怒無常,說殺就殺,顧慮到自身安危而含糊回答:「你們都在山裡遇難,我師弟撿到你,我撿到他。」他心說怪不得這人當初一走了之,全然沒想過找尋同門師兄弟的活口?他不想讓此人多想,就接著問:「這是哪裡?你既然救了我,不如好人做到底送我回雨花城?」

  姜懷瑜稍微收歛戾氣,臉色依然不耐煩,思忖後答應道:「也好。」
  「有勞、唔。」原崇豫冷不防被他夾在腋下飛上天,這人把他當一件物品似的拎著。天上特別寒冷,他只披一件薄氅,冷風灌到衣氅裡害他發抖,他揩去眼角被風刮出的淚,抖聲問:「聽你師父說你姓姜?」
  「姜懷瑜。」
  原崇豫太冷了,不爽再開口聊天。倒是姜懷瑜對他有些好奇,問說:「你怎麼好像一點修為都沒有?是受了極重的傷,還是被術法重創?」
  「我本來、就,沒有、修為。」冷死了,他叉的。
  「怎麼可能?沒修為還能煉出起死返生的救命丹藥?」
  「藥是從前我們師父給的,我們自己煉、要煉壞許多、材料才有辦法煉得出,還差強人意。」還沒飛到啊?快冷死了。原崇豫抖著嗓音回話,人已經冷到半翻白眼,好在很快就落地了。

  姜懷瑜挾帶人飛入雨花城萬象寺,落地後不忘替原崇豫將那件單薄的衣氅拉攏裹好。原崇豫說:「謝你啊。」
  姜懷瑜回:「怕你丟我臉而已。」
  原崇豫撇嘴一陣腹緋,看到演武場上千名武僧都注意這裡,立刻收歛情緒。一名佛修躍上前來詢問:「來者何人?」能順利進雨花城的多但不是邪修,不過沒打招呼就飛進萬象寺的傢伙還是少有。
  姜懷瑜想起師父每次叮囑他在外行走要注意禮儀,可是他又不小心闖進佛寺,只能事後改善態度合掌行禮,客氣道:「一時情急擅闖佛寺,諸位見諒。我是來找我師父的,她應該和大千大師在一起。」
  僧人問:「你師父是何者?」
  「樊凊戈。」
  那僧人一聽了然指著寺後方說:「我們師父剛回來,我帶你過去吧。」
  「多謝。」姜懷瑜謝過對方,回頭瞅人:「走了。」
  「你去吧,我自己慢慢回旅店。」原崇豫怕走光,把自己裹得緊緊的,因而只能小步移動,可說是要多糗有多糗,他靈光一閃喊那位帶路僧人說:「大師啊,你們有沒有多的僧袍借我穿?我剛被妖物逮了,是這位道友救我,可是我被逮得不是時候,身上沒穿衣服。大師您行個方便?」

  那人對妖精作祟這類的事也司空見慣,大方答應:「原來如此,我讓師弟去取衣服來,你隨我到禪房候著。」
  姜懷瑜看夠原崇豫尷尬糗樣,隱約笑了下,忽地撈起原崇豫說:「我帶你去,這麼走只怕天黑也到不了。」

  原崇豫再次被挾在腋下,他長嘆:「非得這麼挾著?」
  姜懷瑜改為橫抱,動作變換間也沒害人走光,只是這男子瞪大眼覷他,表情有些逗,他笑了下說:「原來你長這樣。」
  「你不是一早就認出我了?」
  「我是憑你臉上胎記認出來的。」姜懷瑜垂眼再瞧,說:「倒是不難看。」
  原崇豫忍不住回敬他一個大白眼。

  萬象寺不分位階皆著雪白僧袍,原崇豫借了衣服穿,那僧人又借他一頂僧帽將散落的長髮收拾起來,他朝僧人合掌說:「多謝這位大師,我一定很快拿來還你們。」
  那佛修笑著還了一禮,走到戶外指路道:「二位隨我來吧。」
  原崇豫急忙說:「我就不過去了,我忽然不見,其他人會擔心我,得先回去跟他們報個平安。先告辭了。」

  姜懷瑜趕著去找樊凊戈覆命,望了原崇豫跑開的身影一眼就轉身跟上那佛修。

  原崇豫向人問路,趕回旅店時已是午後,他聽阿齊在院裡大聲說話,走近看到阿齊正對段鈞和抱怨:「你跟師兄泡個靈泉,一轉眼就不見他蹤影?都說這一帶山精野怪多,那你為什麼不看好他,他那麼信你,要是他有個三長兩短,你賠我一個掌門師兄!」
  程真攔著越齊明勸道:「他也不知發生何事,越哥哥你先冷靜啊。」
  段甯面色有些凝重,他說:「我方才在那一帶找過,到處都沒發現,只好先回來告知你們,再去請萬象寺幫忙。」

  「我回來啦。」原崇豫不想看他們吵起來,趕緊現身露臉。越齊明驚訝大叫:

 

「掌門師兄你沒事?」
  越齊明跑上前兩步,突然停下腳步質疑:「你不是冒牌的吧?說一、兩件只有我們兩個知道的事?」
  原崇豫笑容一僵,心知這是經歷水猿事件的後遺症,連單純的阿齊都變得疑神疑鬼,他仰首搓下巴思索道:「太多了,讓我想想。你那裡沒毛?」
  越齊明錯愕,程真還歪頭仰視他問:「越哥哥哪兒沒毛?」
  「夠了,別講了,我知道你一定是掌門師兄。」越齊明額上冒冷汗,回程真說:「你別問,不是你這種女孩子該知道的事。」
  「噗。」原崇豫竊笑,察覺段甯瞬也不瞬盯著他,也回了一記笑臉。
  段甯問:「你去了哪兒?怎麼一身萬象寺的僧袍?」
  「這個啊?」原崇豫拉了下袖子,突然被越齊明撲來抱著哭號:「太好啦,人沒事就好!還以為你摔下山崖死了哩。」
  「呸呸呸,我哪會這麼蠢。你勒太緊了啦一身汗臭,不是才洗過澡?」原崇豫笑著推開師弟說:「哦,對啦,我還沒跟你們講發生了什麼事。」他簡短描述自己被巫風遙抓走又被姜懷瑜救下一命的事。
  越齊明恍然大悟:「原來阿甯跟那個很凶的藍衣人是師兄弟?瓊淵樓很厲害?」
  原崇豫開玩笑說:「至少打劫一般人不成問題。」他笑睇段甯,後者面色無波。
  程真歪頭回想道:「我記得是很有名的地方,在紫關那一帶,可是紫關那兒精怪是多得出名的,聽說很危險。」
  原崇豫也不清楚外面的事,見段甯並沒有要解釋的意思就問:「斷均衡,這是真的麼?」
  段甯答:「確實是有不少精怪,也不見得都不惹事,不過就跟凡人一樣,凡人之中有好有壞,難道為了幾個歹人就成天擔心害怕得出不了門?」
  「咦,這麼說也是啊。」程真靦腆笑了笑,點頭贊同這講法。

  原崇豫說:「我換件衣服。肚子又餓了,阿齊,你去幫我買些小菜回來吧?」
  程真已經退到走廊上,她說:「我和越哥哥一起去吧。」
  「也好,你們兩路上小心點。」

  越齊明回頭對段甯叮囑:「斷均衡,這回你看好我師兄啊,別又搞丟人了。」
  段甯看了他們一眼就跟進禪房裡,正在更衣的原崇豫被他一嚇,嘴裡犯嘀咕:「怎麼不敲門。」
  段甯答:「忘了。」
  原崇豫正摘下僧帽,浸潤過靈泉的烏亮長髮鋪散開來,將精實背脊襯得更玉白光滑。他讓段甯關門,語帶笑意聊道:「每次碰水都惹麻煩,看來下回沐浴得找個更安全的地方。」
  「瓊淵樓裡,我住的地方很安全。」段甯回他話,掩好門窗後就站在窗邊看原崇豫彎腰穿褲子。

  原崇豫身形如尋常的健壯青年,由於常年在深山練功、勞作,雖不及越齊明魁梧高大,也稱得上體格結實。段甯目光順著原崇豫的長髮來到其腿間,衣物和髮瀑陰影間的春光若隱若現,他忽覺喉間緊澀微癢,清了下嗓音後挪開眼不再多看,但僅僅聽那人更衣時的細微動靜,心湖依舊漣漪不斷。此生未曾生起過的情念欲望突然萌發、蠢動。

  他握攏了手壓下浮亂心緒,闔起眼卻都是原崇豫一身白袍、長髮鋪散的模樣。那身白袍在雨花城中很常見,那麼多佛修及僧人都會穿,唯獨上了原崇豫的身卻能撩起他原始的念想和欲望,這感受陌生得讓他慌亂。

  「怎麼一直不說話?」原崇豫火速穿好衣服,繞到段甯面前一臉關心道:「呵,難道你在內疚?其實阿齊只是心急口快,不是真的在凶你,我也不怪你。就是這陣子倒楣吧?再說人也沒事,你別放心上。」
  段甯望著反過來安慰自己的人,湧上一股衝動將其擁入懷中。他嗓音磁啞低喃:「還好你沒事,此事確實是我疏忽。」
  原崇豫不像方才應付師弟那樣態度從容,段甯的嗓音和話語令他立刻燙紅了紅,段甯又腦袋靠到他頸窩間,放輕語調喃語:「沒事就好,我很擔心。」
  「阿甯?」原崇豫非常困惑。
  段甯眼神微黯,他問:「如果我是阿甯,你就不推開我了?」
  「……謝謝你擔心我。」原崇豫還是遲疑推開了人,他僵硬別開燙熱的臉說:「我去還僧袍。」
  「明天再去吧,來回一趟萬象寺天都要黑了。等阿齊和小真回來,用完飯就寢。今日虛驚一場,你該早點歇下。」

  原崇豫拿手蹭了蹭鼻子,胡亂點頭就說要洗臉,慌張溜走了。段甯垂頭喪氣站在原處,暗自檢討方才失態嚇到人,可是一樣的擁抱,原崇豫只推開他,一樣的笑臉,對著他卻是一陣尷尬,如果換作越齊明或別人,原崇豫態度就大方得很,這讓他如何不介意?
  偏偏越想親近卻越被迴避,段甯想不透哪兒出了問題,那人嫌他冰冷、凶,這會兒他想好好待人卻被躲開,究竟誰才有問題?
  這似乎是他生來頭一遭這麼不知所措,進退兩難,也患得患失。他有些妒嫉阿甯,卻不想再傻傻的接受原崇豫的好,他想記起過去一年多的事。

  想到姜懷瑜,段甯暗自冷哼,不免慶幸師弟的性子難和誰親近,原崇豫對姓姜的應該也毫無好感,這麼一想稍微又愉快了些。
  哪想到傍晚時分姜懷瑜就出現在食堂,他們幾人圍桌吃飯時,姜懷瑜拎來了一大盒素菜說:「師父在萬象寺買了齋食要讓你們嘗嘗,令我送來,讓我跟你們一塊兒吃。」
  「這怎麼好意思?」原崇豫笑得開心:「那我們就不客氣了,快來坐吧。」

  段甯萬萬沒想到原崇豫這麼熱情,他立刻起身坐到原崇豫身旁的位置,指著自己原來的座位說:「這裡風水佳,讓給你。」
  姜懷瑜雖然皺了下眉,一臉莫名其妙的看段甯,但仍表面客氣道:「多謝師兄讓座。」他就座後發現不僅師兄沒給自己什麼好臉色,對面像隻熊的男人也懷有敵意看他,他不禁疑問:「你一直盯著我看,難道我們見過面?」
  越齊明不敢置信:「你居然不記得?你在雪雁峰快死的時候是我餵了你救命丹藥,結果你打人不說還想打劫。」
  姜懷瑜聽完當即道歉:「對不起。」他並不作辯解,態度倒是乾脆,但也顯得沒誠意。

  原崇豫緩頰說:「好啦,之前是誤會一場,何況那會兒姜兄負傷,難免神智不清。如今人也平安就好,師弟你不也沒事?相聚一桌也是有緣,喝杯酒交個朋友。」
  程真看了看桌上情形說:「可是沒有酒啊。」
  原崇豫哈哈笑:「那以茶代酒也成。乾杯、乾杯。」他舉杯碰了大家的杯子,互相敬茶後誇起菜色,也誇阿齊他們買的小菜好下飯。
  姜懷瑜緊盯菜色說:「雖然我向來無肉不歡,但是萬象寺的齋菜也好吃,山葵麻油麵線和蕈子煎炒的幾道菜都不錯。」

  越齊明嘗了兩樣菜就說:「掌門師兄你快嘗嘗,學起來。」
  原崇豫敷衍道:「好啦、好啦,都下了山還要被你使喚。」
  程真好奇問:「原大哥會做菜啊?」
  「我掌門師兄做的菜可好吃了。有機會讓他做給你們嘗嘗。」
  聽越齊明一直吹捧自家師兄的話,段甯恨不得想起以前在雪雁峰都吃了什麼,姜懷瑜則好奇盯著原崇豫。
  「來日方長啊。」原崇豫再次敷衍。
  姜懷瑜說:「你們在這兒住滿七日後,我師父會讓仙鶴來送你們到瓊淵樓。」
  越齊明跟程真互看一眼,同時發問:「沒聽說這事啊?」「去瓊淵樓做什麼?」
  原崇豫又吃了口菜,嚼嚥吞下後笑應:「我沒告訴你們啊?我答應去瓊淵樓作客,替他們看一看風水。」
  越齊明直覺不對勁,原崇豫用眼神安撫他說:「一會兒再跟你細講,先吃飯。」
  越齊明把滿肚子疑問吞回去,開始懷疑自己才是那個窮操心的命,看師兄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大概是他多慮了。

  姜懷瑜說:「如果你們想提前走也成,只管到萬象寺說一聲,我和師父還在萬象寺。」
  程真小聲問一旁越齊明說:「為什麼是住滿七日?」
  段甯聽了解釋道:「這食堂和後頭的那些禪房都是蓋在有靈脈經過的一處風水穴位上,也是萬象寺用來結緣用的,供往來過客無償食宿七日,有些散修會特地來此短暫停留,藉這靈脈修煉。其他地方也有類似的場所,但有些需要符合不同資格,像是某些門派會要求入住者提供靈石或接下一些任務。」
  
  「原來如此。」無知的兩男一女了然頷首。原崇豫說:「那住滿七日再走吧,我還想好好看一看這雨花城。」
  程真有些擔心:「可是盤纏夠麼?要不我去找些活?」
  「不用不用。」原崇豫和越齊明異口同聲,原崇豫說:「有我在就不會讓你們餓肚子。」
  程真低頭小聲講:「可是我們其實非親非故……我怎麼能厚顏……
  姜懷瑜也奇怪道:「這女子跟你們是什麼關係?」
  「妹妹。」原崇豫點頭說:「我答應過把她當親妹妹照顧的。是吧阿齊?」
  越齊明附和:「對,也是我妹妹。」
  程真抿緊嘴唇怕哭出來,低頭揉了揉溫熱的雙眼後對他們微笑。

  姜懷瑜若有所思看了眼程真,隨即又專注吃菜,他懶得多管閒事,眼前的飯菜更吸引他。

  原崇豫又拉著師弟跑一趟啟明閣拿靈石或雪雁峰的特有花草兌錢,然後帶程真、段甯一起逛街。晴朗無雲的大白天裡,四人漫無目的在集市裡散步,段甯的皮相招來不少注目,令他十分不自在,他偏過頭咬牙問原崇豫說:「為何我也要來?」
  原崇豫沒想到圍觀段甯的人越來越多,乾笑兩聲回話:「你不是說以往來此只為修煉,不曾好好體驗此地風土民情,所以……
  段甯餘光看那逐漸誇張的人牆,拿眼尾睨人:「這些『風土民情』你自己慢慢體會。我要走了。」
  原崇豫立刻抱住他一臂挽留道:「慢著。好吧,雨花城也是精怪多的地方,我是怕有什麼事我跟阿齊應付不來才拉你來,你瞧阿齊跟小真在前頭逛得多開心,你捨得扔下他們?」
  段甯:「捨得。雨花城安全得很。」
  「那我昨天被妖物從水裡拖走怎麼講?」
  「是你倒楣。」
  原崇豫垮下臉瞪他,語氣略有埋怨說:「好吧,是我思慮不周,你想走就走吧。」
  段甯暗嘆,問:「……你生氣了?」
  原崇豫倒不是真想強人所難,加上貪看段甯美色的人實在很多,他抿了下嘴擺手回:「沒有。你快走吧。」他加快腳步跟上師弟他們,一回頭發現段甯真的不見了,撇嘴說:「還真的走啦?唉。」

  越齊明陪程真挑髮飾,拿了一件浮誇的金色髮梳,程真掩嘴笑:「好搶眼啊。」
  「你這麼嬌小,頭上戴些醒目的東西才好找到你。我可不想像斷均衡一樣把人搞丟了。」
  原崇豫恰好聽他們交談笑出聲:「沒想到你這麼小心眼啊?先前在山裡你還把阿甯當兒子疼哩。」
  越齊明訕訕然嘟噥:「阿甯老實可愛,斷均衡冰塊兒臉,對師兄你又怪裡怪氣的。」
  程真拿著一支精巧纏枝的銀色小簪花,花下綴著纖細的流蘇,她詢問他們說:「這個怎樣?」
  原崇豫誇:「好看,你啊,本來就生得可愛,多打扮就更好看了。」
  程真微微笑,越過兩人往後望,方才莫名聚集的人潮正在散去,有個人卻沒見著,她問:「段大哥呢?」
  「他嫌人多不習慣,走啦。」原崇豫擺手說別理他,帶著兩人繼續逛集市。逛累了就進茶坊喫茶,又去當地的書肆買書,雖然有些文章看不明白,但原崇豫還是挑了幾本想帶回去研究。

  傍晚回旅店前他們已經在外面吃過麵,程真詢問:「要不要帶些東西回去給段大哥吃?」
  原崇豫想了想,說:「不必,他這麼大的人了,要是餓了自己想辦法吧。再說之前才給他吃過養元丹,沒那麼快餓。」
  三人回旅店以後,程真回女修住的地方,越齊明跟師兄說:「三個人睡有些擠,我另外要了間房,師兄你、你跟斷均衡一間吧。晚安。」
  原崇豫不解師弟怎麼一臉尷尬的講完就跑,不過兩個人睡一間也不錯,很寬敞。可是他回房後遲遲沒見段甯回來,心中有些不安。夜漸深,他無法成眠,跑去敲師弟房門,人來應門他就急問:「阿齊,斷均衡一直沒回來,我怕他有事。」
  越齊明打著呵欠說:「掌門師兄多慮了吧,他這麼厲害,能有什麼事?」
  「如果他變回阿甯呢?」
  越齊明臉色跟著凝重,想像道:「那就糟了,阿甯單純得很,雨花城固然繁華,卻不是每個角落都安全,這兩天我也聽說了一些邪修混進城傷人的事,還有拐賣人的牙商……

  原崇豫越聽越不敢深想,他說:「我去萬象寺請他們幫忙找人。」
  越齊明拉住他勸道:「師兄,明天再去吧,萬象寺離這兒不算近,路上怕有危險。」
  「我擔心阿甯。」原崇豫甩開師弟。越齊明無奈,和他兩人提燈跑上大街尋人。雨花城中沒宵禁,幾處街坊到夜晚反而熱鬧,多是妖修聚集或凡人晚上尋歡之處。

  夜裡妖修雖然仍以人形現身活動,但更多選擇保留部分的原形,不少妖修的眼瞳眉髮呈現異色,或膚髮間有鱗片羽毛,也有身長一、二樓高的傢伙,使得夜晚城坊間景色變得詭異神秘,也藏了些危險。然而擔憂阿甯的師兄弟倆顧不得自身處境,提燈穿梭街頭,一間又一間店找人。
  幾個衫裙薄如蟬翼的美人圍住他們,師兄弟兩個都尷尬得收束手腳不敢碰觸到他們,一人勾著原崇豫下巴笑問:「郎君們在尋誰?」
  另一人嬌軟輕笑:「尋歡麼?」
  不知誰的蛇尾勾住越齊明的腳踝說:「瞧二位爺流一身汗,進來歇會兒,沐浴喫酒吧。這裡有人能伺候,想怎樣放鬆都行。」
  原崇豫僵著笑臉問:「幾位姐姐有沒有見過一個皮相不錯的男人,是個傻子?他……
  「有啊,不就是你麼?生得又俊又漂亮,還傻呼呼的。嘻嘻。」瓷白肌膚的高瘦女子勾住原崇豫得頸項貼上身誘惑著,原崇豫卻只覺渾身黏膩冰冷,他猛地推開那女子,同時拽著師弟逃開,嘴上喊著抱歉,怕那些妖精們追上來。

  越齊明嚇出一身汗,恍惚說:「一下子那麼多的女人,真是嚇死人,應付不來。不曉得阿甯去哪兒了。」
  原崇豫拿手帕抹了下臉上汗水,他說:「是我不好才把他弄丟了。要是他出了事,我對他師父也無法交代。如果天亮還沒尋到人只好去萬象寺……

  他們兩個外地人對雨花城並不熟悉,雨花城雖無宵禁,但入夜後會將各區坊門關閉,他們找完食堂那區又翻到鄰坊,在花街柳巷受不少刺激而一時無話可講,各自陷入沉默。
 「再找一遍?」原崇豫問。
 「哪兒?」
 「這街坊白日裡是我們逛過的集市,可能人還在這裡。」

  原崇豫他們剛想走就被陰暗角落裡長出的怪手纏住,原崇豫驚呼:「阿齊、快跑!」
  「跑、不了,這東西太多啦。」
  「身上沒帶刀啊?」
  「出來得急,身上沒有──」越齊明武藝不錯,沒想到被纏得無法施展,黑黢黢像手一般的東西能隨他動作伸展,扯不斷也扳不開,燈籠掉到地上燒了起來,火光照亮他們驚慌的表情和那些古怪肢體的輪廓,還有隨風而至一張冰冷的臉龐,是面無表情的段甯。

  段甯一揮手就斬落無數纏人的黑影,原崇豫他們一得了自由立刻奔向他喊:「阿甯,快走!」
  阿甯眨了下眼驀地回過神來,瞅見那堆黑壓壓湧上來的東西哭起來:「我怕、不要。」
  原崇豫跟師弟一人拉他一手把人架走,那些黑影如潮水般靠近,空中忽聞梵音,原崇豫看見柔和金光自暗巷裡暈開,一位年輕的白袍僧人不知何時現身,他往角落如潮黑影輕推一掌,虛空中聽到黑影們發出獲得解脫般的嘆息,所有騷亂、陰濕的黑影都隨掌風消退,巷裡恢復寧靜,彷彿一切都只是場噩夢。

  白袍僧人把手中一盞淡粉的蓮花燈遞給原崇豫,原崇豫接過那燈籠後點頭致謝:「多謝大師相救。」
  越齊明忙著把哭鬧的阿甯扶好,跟著謝過僧人,僧人報以淺笑。原崇豫出於直覺問說:「大師該不會是大千大師?」
  那樣貌清秀的僧人點頭,往暗巷拂出一掌,掌心生出無數金色光絲構築成一條路,他指路給原崇豫他們看。
  越齊明問:「大師要送我們回去?」
  大千微笑眨眼,不再多言,原崇豫他們又一次道謝就順地上發出淡淡金輝的路走,一路回旅店。印象要走上一盞茶之久的路程不過百來步就到,有些不可思議。

  阿甯整張臉都是淚,原崇豫哄他安靜,三人悄聲回室裡休息。越齊明說:「那我先回房,明天再過來看你們?」
  原崇豫揮手說:「你早點去睡吧。」關上門窗後,他拿手帕給阿甯擦臉,阿甯也哭累了,乖乖坐著由他擺佈,他忍不住捏著阿甯臉頰說:「擔心死我了。」
  阿甯委屈得皺起臉,可憐兮兮小聲講:「我以為你跟阿齊把我丟掉、不要我了。我一直跑一直跑,都找不到你們。然後天黑了很可怕,我聽見你們的聲音,好多鬼怪出來。」
  「你嚇壞了吧。」原崇豫聽他語無倫次的敘述就心疼得厲害,摸他臉龐說:「我跟阿齊都把你當自己人,絕不可能把你丟了。以後也不會。」
  「崇豫。」坐在床邊的阿甯抱緊原崇豫的腰,拿臉在其身上蹭來蹭去撒嬌。
  「好了啦。」原崇豫摸他頭髮,想起先前段甯偶發的親暱之舉,心裡有些異樣,說不出的心慌、尷尬,還有一點好笑的猜想。他哄好阿甯,兩人躺平就寢。夜已深,他雖然疲倦卻失了睡意,一手像哄孩子那樣輕拍阿甯的胸口,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其實我好像有些喜歡上你,不過你有你的仙途,我有我的人間道,不會走到一塊兒。等去過瓊淵樓,也算緣份將盡吧。在這之前,我就盡量對你好吧……

  以後或許沒機會了,原崇豫是這樣想的。

  他轉身側臥,輕輕摸上阿甯的臉龐感慨輕喃:「從前曾想過要是你一直這樣傻著,跟我還有阿齊在山裡也不壞。一年多來我們都以為很懂你,曉得你愛吃什麼,最不愛吃苦,愛吃魚卻不會挑魚刺,喜歡吃蛋,喜歡穿淺色藍衫,討厭髒亂,鬧脾氣時會找個角落躲起來,一天還沒玩過癮就不睡覺,把螢石當玩具,在院子走廊鋪砌玩耍,贏我棋就得意洋洋。可清醒後判若兩人,你不能怪我冷淡疏遠,我以為我早就準備好跟你道別,哪知道認識的阿甯說沒有就沒有了,習慣不了。雖然斷均衡身上還是有些阿甯的影子……但我沒必要再認識你了,早晚都要走,唉。」

  原崇豫自言自語了許久,嘆氣後又笑了,他摸黑替阿甯把被子拉上來一些,濃重的睏意將話音壓得極輕:「跟阿齊在山裡待久了,習慣平淡,卻不習慣道別。將來還會遇見不少人跟事吧,我應該會習慣。你也不用再記得我,好好修你的仙……有天賦的人跟沒天賦的人,可能會去的地方是不一樣的。」

  像是要將積壓在心底的雜亂情緒梳理好再傾倒出來,原崇豫逕自說了許多話,講到這兒才稍微甘心闔眼入眠,身旁段甯不知何時醒來的,睜眼安靜聆聽,清醒至天明。

一色湖、拾壹

  習慣早起的原崇豫天沒亮就醒來,看了眼還在睡的阿甯也跟著躺回去賴床。過了會兒落在眼皮上的光亮被遮掩住,一睜眼就見阿甯手撐在他頰邊俯視自己。

  「阿甯?斷均衡?」他喊完發現此人毫無回話之意,哼笑確認道:「斷均衡。」
  「你也可以喊我段甯。」
  「還記得昨天的事麼?」
  「有點印象。為難你和阿齊忙了一晚。」段甯挪開身,逕自整理儀容、穿套鞋襪,跟他說:「我沒想到昨天會忽然犯傻,對不起。」

  聽段甯說自己犯傻,原崇豫有點想笑,他也下床穿鞋,問說:「要是先前你拉著我飛上天,半途變傻了會怎樣?」
  「應該不會怎樣,你不是曾講過我傻的時候也能施展術法?」
  「這倒是,身體記住的話,或許也不那麼容易忘記。」原崇豫講完,不知為何段甯有些奇怪的瞅他一眼,他問:「我講錯了什麼?」
  「沒有。」
  「那你怎麼用那種古怪的眼神看我?」
  「古怪的眼神?不是你本來就古怪麼?」
  「你才古怪。」原崇豫回嘴,又提起前一夜的事,說:「沒想到雨花城的夜裡這麼不平靜,幸好昨晚遇上了大千大師,否則不曉得會發生什麼事。」

  段甯聽這話就跟他解釋:「雨花城比起其他地方算是相當太平了。從前雨花城這裡有許多災禍,不僅連年天災,還有各種瘟病。這裡從前幾乎毫無任何秩序,人與妖鬼、精怪爭地。有天來了一個佛修,就在我們吃住的這個地方為此地生靈祈福,誦經念咒,並分出分身幫忙這裡的住民醫病、辟邪,也替受操控的精怪打退邪魔,此舉也招來其他同道相助,慢慢才成了今日的樣子。」
  「你說的佛修就是大千大師?」
  段甯回看他一眼,答:「這也是我聽說的,這事發生在千餘年前,那時候到處都亂。據說大千大師誦念經咒千、百萬遍,至今仍化出無數分身在雨花城裡,淨化當初還無法脫離苦海的無數幽魂怨靈。這座城過去一點也不太平,到現在還是有許多束縛在痛苦中的亡靈吧。」

  原崇豫說:「怪不得昨晚大師驅退那些東西時,好像聽到他們解脫似的聲音。」
  「但這是一時的,不可能聽一次大師的祝禱就獲得解脫。」
  「咦,那他們還會在那些角落掙扎,拉路過的生靈一起,把生者當浮木?」
  「或許吧。」段甯話音平靜無波,但表情也有些無奈:「要是這麼好度化的話,他也不必還待在這座城裡千餘年,無時無刻都維持著相同的事,用數不清的分身在幫助他們早日脫離苦海。不過,我認為他心中也是有所執念,心有罫礙,不然以他的境界及修為早已飛昇他界了吧。」

  原崇豫聽到這裡隨口說道:「可能他本來就不打算飛昇他界,志不在此啊。旁人也不必替他可惜什麼。」
  段甯眸光微亮,眼含笑意睞他一眼,認同道:「你這麼講也沒錯。」
  原崇豫被他看得心口顫了下,覺得這人還是別太常笑得好,笑起來實在晃眼,他低頭假裝拉整衣服,問說:「你們瓊淵樓也是個大門派吧?」
  「算是。」
  「我想一會兒去找小真,問她有沒有打算修煉,不知道你們那裡能不能讓她入個門?如果她有別的打算再說。」
  段甯知道這人一旦管了的人就不會隨意應付,自然也會真的將程真當作小妹照顧,他說:「只是記名當個外室弟子並不困難,若她想再跟你到處遊歷也沒問題,我可以安排。」
  原崇豫朝他拱手謝過:「那我先謝你了。我再去找她確認。你今天還有別的事情麼?」
  「目前沒有。怎麼了?」
  「我怕你又忽然變成阿甯,然後走丟了。你還是盡可能跟著我,或是我盡可能跟著你吧。」原崇豫講完低頭赧笑,摸了摸鼻子說:「我知道這麼說有些奇怪,但我畢竟跟阿甯相處了一段時日,早就沒將他當外人,昨天我真的是擔心……
  「我知道。」段甯攔了他話尾應道:「我不傻的時候你也這麼關心我麼?」
  「啊?」原崇豫抬頭看他,表情有點茫然。
  段甯感覺自己問了個尷尬又令人為難的問題,抿了下嘴說:「算了,你不必應我。當我沒問。」

  段甯有些怕聽到不想聽的回答,自己先走出去了。原崇豫收好隨身物品跟著出來,看到段甯好像有些的側臉失笑:「真傻,我當然也是關心你的,只是你又不傻,我總不可能把你當孩子一樣看待吧?你到底想什麼?」
  又是這種大方自然的回應,段甯心情有些悶,好像為此糾結的只有他,真想將這人也拖下水一塊兒煩惱,但想起前一晚無意間聽到的那些話,他發現原崇豫只是表面裝得若無其事,心裡未必有他看起來這般瀟灑坦然,忽然就不想計較了,還有點心軟跟心疼。

* * *

  一只邊緣有缺口的老舊陶缽裡浮現北大陸一帶的山水地勢,其間除了流動的川水雲氣之外,缽外籠罩著一重重黑影裡鑲著那片土地上相應的無數繁星,缽裡山水下可見數道燦金或熾白的光流隱於底下,那是此境的靈脈和靈礦走向,它們所發展及衍生處有許多大小不一的光輪,星辰移轉與光輪明滅互相有影響。

  萬象寺某個林木繁茂的角落有山上溪流經過,水面上築起一間小小的簡陋茶室,茶室裡一個駝背蒼老的老者正在觀望陶缽裡反映出的景象。老者對面跪坐著一名幼女,幼女同樣神色凝重的觀望同樣事物。老者是佛修大千,幼女則是樊凊戈的分身。

  缽裡的光輪並不穩定,有的蕩出漣漪,有的掀起靈波巨浪後就消逝不復存在,在紫關一帶的巨大光輪上像是釘著一根針,那正是象徵著樊凊戈的真身,唯有雨花城一帶勉強如一座平靜的湖,可是靈氣也逐漸削弱。
  大千看樊凊戈眼神有些憂心,心念一轉將缽裡西南、西北方的景色調換成東南、東北,另一邊的大陸的靈礦雖然不多,靈脈交錯縱橫的相當緊密,而且觀察之間無數光輪的靈氣都相當鼎盛。

  大千說:「這半邊如何?」
  樊凊戈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回應:「雖然這半邊的大型古陣也有鬆動跡象,至少氣運正旺,看起來不必費心,我們還是先擔心自己吧。」
  「韶英入世佈道,如今和東邊諸國的關係都好。」
  樊凊戈說:「你不也入世麼?還是你的意思是讓韶英來幫忙?先說好了,我和韶英合不來,所以才來找你。」
  大千提了句:「為了大局,去看看也好?」
  樊凊戈面無表情,拒絕回應。大千伸手關心道:「讓貧僧看看你的情況吧。」
  「看看看,看還能撐多久。」女童沒耐心的伸出前臂,老者輕輕搭上她腕脈,又抬眼觀看她周身氣場說:「再撐個幾十年沒問題。」
  女童說:「對凡人來說是長命的了。」
  「對你而言又是如何?」
  她想了想,撇嘴說:「也不算短了。反正我守不住紫關的話,你這兒也會受衝擊,到時候我們一起死吧?」講到這裡她面有悅色發出輕笑。
  大千跟著微微淺笑道:「那請你撐得久一些了。貧僧不願見到生靈塗炭。」
  「我的徒弟都撿回一命,他們沒有死,還遇上天水門後人,定是不錯的機遇。我想我們還能撐久一些吧?不過他們身邊有個女孩兒倒是神秘得很,我感覺她周身都繞著一股濃重的死氣和霉氣,看著卻很不明顯,好像被什麼給掩蔽住不讓人瞧清楚似的。你覺得那女子是何來歷?聽說東大陸有不少門派都在找妖魔轉生者,稱他們為災星。」
  老者將缽挪開,轉身開始烹水煮茶,聊道:「人一生性格自生下就慢慢成形,所謂命運就如水流一般,流向並非恆長不變。因此不會有人真正一世無憂無慮,也沒有誰一生註定要一生災厄不斷,若有,定是別有隱情。凡活著,身心都可能有病恙,尋出原因才能醫治,貧僧以為氣運不順亦是如此。」
  「那……你是說那女孩兒的氣運出了毛病?既然你都讓她住進那裡,不如好事做到底?」
  「機緣未至。」大千搖頭:「貧僧還解不了,但幫她一把倒是可以。」
  「怎麼幫?」
  老者不回答,專心盯著水慢慢煮沸。樊凊戈曉得大千有其堅持,就耐心等候,火侯恰好將水煮到適合的狀態,大千才開始注水煮茶,擊拂茶湯,攪打出細緻泡沫,一連處的動作宛如一場表演,最後誠意十足的奉上那碗茶湯。
  樊凊戈終於沉澱心情慢慢品茶,她抿了抿嘴,遞還茶碗道謝,再抬眼時那老者又化成一位俊美無儔的僧人,她見之輕笑道:「我還是喜歡你老得不得了的樣子。變出這副模樣太過虛幻,不知要勾走多少人心呢。」

  大千垂眸收著茶碗回嘴:「心若定,無論老小美醜都不足以憾動半分心神。」
  「哦。這倒是,不過我就喜歡自己銳不可擋的模樣。」
  「你一直都是那樣,沒有變過。」
  樊凊戈微笑說:「那是在你心裡的我,從來沒變過。」她放鬆的吁了口氣,望向小窗外的溪流說:「因為你信我有心,我自然回應你。不過有神就有魔,各有各的難關,還是自求多福吧。」

  大千略略低頭合掌念了句佛號。

  「大千,你會不會覺得我不喜歡韶英是件無理的事?」
  大千面目和善凝望她,問:「為何你不喜歡她?」
  樊凊戈吸氣思忖,答:「不知道,直覺吧。就不喜歡。你怎麼不問我為何喜歡親近你?」
  大千淺笑,搖頭不語。
  樊凊戈自問自答說:「蝴蝶蜜蜂生來都喜歡吸食糖蜜的。一樣道理。」
  「貧僧可不是糖蜜……
  「哈哈哈。」女童像成年男子般豪爽笑開來。
她說:「我不喜歡她,是因為她太乾淨。明月再美也有陰影,但她卻只有美好的模樣。饒是仙神也有弱點,難道世間真有聖人?」
  大千興味睇她一眼,問:「你認為沒有?」
  樊凊戈搖頭:「我不曉得,但就算有也不會是韶英。」

* * *

  某大廟外頭搭著戲臺,臺下看客們或站或坐,賣果子點心和茶水的人在其間穿梭。越齊明佔了樹下一區好位置,護著嬌小的程真站在磚砌的樹欄上觀戲。原崇豫站在程真身旁,身後則是段甯。段甯為了不引來太多注目而戴了一頂紗帽,帽子還是原崇豫給他買的。
  原崇豫啃著剛買來的果子問:「臺上唱的這齣戲是在講什麼?」
  程真說:「我也不清楚,聽不太懂。」
  越齊明摸摸剛長出來的鬍渣,跟著輕哼,他更不懂戲裡講什麼故事了。段甯說:「應該是在講冥府有個惡判官,與陽間歹人勾結,擅改命途,最後雙雙自食其果。」
  「喔。」無知的三人紛紛點頭。這齣戲不長,唱完後上來一個扮丑搞笑的矮小男子,那男子踩在木輪上轉圈移動,一邊兜售手裡的藥,賣完東西後又展開另一齣戲,臺上兩名妙齡女子一唱一和,感情深篤的樣子。

  原崇豫餘光見到程真表情有些落寞,大概是想念椿秀了,他又回頭問段甯說:「那這齣戲在講什麼?」
  段甯說:「是在講兩名女子長得十分肖似,互換身份應付不同難關,破了彼此劫數終成良緣的故事。」
  程真歪頭問:「良緣?」
  段甯指了指臺上兩人說:「就是她們自己。在雨花城這兒有不少修士,凡人和精怪都習慣彼此存在,同性相戀自然算不上什麼大不了的事。不過隔壁城郡就截然不同,一旦發現這樣的事會被鄰里家人綑起來淹死,所以有不少情侶私奔到雨花城這兒。雨花城是個特殊的地方,因為有大千大師在,尋常妖異和煞氣傷不了這裡,就連這個衛國的國主都十分崇信城中佛修,每年都要遣使節來這裡進香。」
  程真說:「段大哥知道得真多。」
  越齊明又喊住一個小販買東西吃,原崇豫掩嘴悄悄打呵欠的樣子落到段甯跟越齊明眼裡,越齊明問:「掌門師兄你是不是對這些故事沒興趣?要不你去旁邊茶坊裡歇著,我跟小真看完去找你?」

  原崇豫說:「也好,我先走。」
  段甯也出聲道:「我跟你一起。」他被三人古怪看了眼,理所當然表示:「要是我忽然又倒下或變傻,旁邊得有人。再說這些戲我從前都看過,不吸引我。」
  「去吧、去吧。」越齊明對師兄講:「師兄你顧好阿甯啊。」
  段甯留意到阿齊改口喊自己的名,偏偏眼前這個男人還不肯改口,心情有些微妙。他隨原崇豫進茶坊,兩人叫了跑堂推荐的茶點和茶湯,原崇豫剝著花生米吃,目不轉睛盯著他瞧,他單手撐頰大方迎視,問:「為什麼一直盯著我?」
  原崇豫嘴角翹了下,說:「你比戲臺上那些藝人好看。」
  「紗帽還沒摘你也瞧得見?」
  「我們見過面嘛。」原崇豫逗他說:「改天訂做一套漂亮衣裳給你穿,肯定迷倒眾生。」
  「你這樣說話就不怕我惱怒?」
  「你之前還傻著的時候對我更過份。」
  段甯輕聲疑問:「是麼?你說看看。」
  「我講不出來。」過去不少事如今想來都有些難為情,原崇豫笑意淡去,撇了下嘴說:「算了。我就是想,為什麼女子的衣裳這麼多款式花樣,男子的服飾就比不上她們?」
  段甯好笑道:「你想穿女裝?」
  原崇豫順勢開玩笑:「不行麼?我到處去逛,搜集喜歡的衣服,管它男裝女裝,等以後回山上愛怎麼穿就怎麼穿,誰管得著?」
  段甯淺笑,他說:「我送你吧。」
  「嗤。」原崇豫不以為意笑睨他,喝著店家剛端上的茶望向窗外說:「阿齊真愛熱鬧,換作是我很快就累了。昨晚沒睡好,一會兒你要是沒事,我們倆先回吧?你接著修煉,我接著睡。」

  段甯輕應一聲,等到越齊明和程真來找他們,原崇豫跟他們說:「我沒睡好,想回去補眠。斷均衡也不習慣在外頭跑,所以我們先走。你們兩個隨意。」
  「師兄你回去睡吧,我會顧著她的。」
  程真笑著瞟一眼越齊明說:「是我看好你吧?你有時比我迷糊,方才差點被偷兒扒走東西,還是我先發現提醒你的。」
  越齊明訕笑撓著腦袋沒辯解,目送師兄和段甯走遠。

  原崇豫經過一家店鋪外說:「老遠就聞到香味,原來是這家賣點心的。我們看看。」說完就拉了段甯往店裡走,試嘗了幾樣糕餅,最貴的一樣是加有酥油和糖飴的鬆軟糕餅,裡面裹著時旬的蜜餞和花兒,外頭用木頭模子壓了漂亮的模樣。
  段甯說:「你花錢毫不手軟,也不怕之後盤纏不夠?」
  「不是還有你麼?你說你要買帳,而且這一路都由你買帳。不過我曉得你現在沒錢,之後再跟你算。」原崇豫笑著付完帳,把包裝漂亮的竹編盒子塞到段甯懷裡說:「先前答應買糖給你吃的。」
  段甯有些無語,低頭看手裡的點心盒,心裡卻有點高興。

  回到旅店,原崇豫脫了鞋襪直接倒頭睡下。段甯佯裝要打坐冥想,等那人安靜躺好、氣息平穩後就恣意盯著對方睡相發愣。他起初對原崇豫並無好感,認為此人處處邀功討賞有些煩人,卻在近幾日相處裡有些改觀,尤其是聽到前一晚那番自言自語。他想,原崇豫老是要他記著這筆帳,也許是不想被遺忘。
  段甯歛眸輕嘆,逕自琢磨這有些陌生又複雜的心情,餘光瞅見擱在通鋪角落那壺酒,取來晃了晃,一樣的輕重,拔開酒塞就有股竹葉清香飄散開來。他淺嘗了一口,酒液如水入喉,慢慢才有些灼燒感漫延開來。曾聽過酒是冷的,熱的是飲酒人,這話也許沒錯。他光是意識到原崇豫近在眼前,胸口就越發燙熱,好像大半輩子不曾生過的念頭都在此刻被撩起。

  段甯幼時就拜入瓊淵樓修煉,所有人都理所當然認為既然修煉就是想成仙,他也不曾懷疑過。找到最適合自己的那些功法,煉化七情六欲,只為修仙。一些後輩提起他都說:「段師兄什麼都好,就是不像個人。」他只當是玩笑,但師父卻打從他小時候就傷腦筋,說他生來就不像尋常孩子,既不撒嬌也不胡鬧,像個笨蛋。
  他很納悶,人人都誇他聰明,只有師父嫌他笨,說到不像人又是個笨蛋,難道不是更像在講姜師弟?偏偏師父喜歡姜師弟那樣,性情無常又難以管束,他著實無法理解。可是遇見原崇豫後,他多少有點明白師父的想法。

  如他這般凡事都謹慎拿捏好分寸的人是不太須要被關切的,因此獨來獨往慣了。一旦碰上原崇豫這種不按牌理來的人就沒輒,從前他認為感情是修煉的障礙,少和人談感情也好,卻忽略這些事才是必經之道,而一直都在逃避。
  是原崇豫讓他逃不了,是他自己想落在這張網裡,儘管混亂迷惘,但現在他清楚知道自己是因為這人而有所轉變,他還想和原崇豫多相處,奈何這人老是提出要和他分開的打算。

  「你想去哪裡?」段甯又喝了一口酒,摸上男人睡顏,撩開瀏海用指腹碰了眼尾的胎記,指掌間攏著男人平穩的吐息,眸光微閃,盯住那微啟的唇。他也是好奇,毫無邪念碰著男人的唇,軟得不可思議,好像帶了香甜,他沉緩吁了一口氣俯身湊近。難得這人睡得熟,完全不會躲開,忽然意識到自身失禮之舉,又驀地坐回原位,貪戀那點碰觸的心思卻有些收不回來。

  原崇豫對此毫不知情,依舊睡得天塌不驚,這是他對自己人才有的全副信賴,段甯也曉得這點,心裡有些高興。他喝了靈酒之後,在雪雁峰養傷的記憶悉數回籠。那時的他,就連自己都感到陌生,因為他幼年不曾胡鬧失控,連面對親娘都不撒嬌,卻在雪山中的日子裡常賴著原崇豫討寵,還會趁其不備親人,惹原崇豫發火。
  他記起過去的那段時光,他貪玩,喜歡親著原崇豫眼尾和臉頰,或是下巴,偶爾把臉埋到對方胸口磨蹭,目光也不由自主盯著熟睡的原崇豫看,光是想起來就讓段甯想把自己燒光,羞恥之餘,他對自己已不僅是妒嫉,還有點憤怒……

  也因此,午後當原崇豫醒來就看到段甯神色陰鬱靠坐在牆邊喝酒,他疑惑道:「你怎麼看起來很生氣?咦,你喝酒啦?喝光了?沒留給我?」他把酒壺搶來搖看看,還有剩,趕緊找了酒塞重新封好,對段甯講:「剩下的酒都是我的啦。靈竹真人說這酒也有我的份,你可不能都喝光。」
  段甯面對他時臉色緩和下來,輕輕點了頭答應。
  「哈哈,乖。」原崇豫想開玩笑,伸手摸人腦袋卻被拍開。他收手湊到段甯面前問:「發生何事讓你這麼不高興?誰惹你啦?我去幫你討公道。」
  「討不了。」段甯嘆道:「此事毫無公道,罷了。」
  「還有這樣的事?豈不是沒天理了?那我們找你師父說去?該不會是你那個姜師弟做了什麼?」
  「別提他。也不關他的事,是我……」他盯著原崇豫認真的表情說:「你關心我?」
  原崇豫一笑:「當然啦,都是自己人。除了阿齊之外,你是世上第二個和我最熟的……還活著的朋友吧。」
  「既然這樣你不要走。跟我回瓊淵樓,好麼?」
  原崇豫見他態度慎重,心裡早已亂得厲害,他想一口答應,但又提醒自己心中不平靜時別亂下決定,所以反問:「為什麼啊?阿甯,你已經長大了啊,難道還想我一直當你褓姆?就算我答應,阿齊也不答應。」

  段甯:「……
  原崇豫看到段甯再度沉下臉,忍著莫名的笑意,輕扯他袖子問:「還沒消氣?」
  段甯深深吐出一口長氣道:「你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吧。」
  「好吧。我去找阿齊跟小真。」原崇豫沒心沒肺的跑開
,到無人的院子角落才摀著胸口吁氣。「怎麼回事,莫非他也喜歡我?」說完他笑著否決這猜想,哪有這麼巧的事?可能是本來就想邀他去瓊淵樓,但微醺時說話就語無倫次吧

  他們在雨花城住滿七日,他們添購了些城中特產才在食堂集合。姜懷瑜駕仙鶴來迎接,樊凊戈化作一位少女前來,大千仍是以沙彌的樣貌現身。
  「大千大師。」原崇豫他們幾個向那沙彌合掌行禮,大千回禮後拿了一串黑檀木的佛珠遞給程真,程真不解望著她笑問:「這是給我的紀念品?只給我麼?」
  樊凊戈替大千代言:「這是結緣的,保佑你平安。」
  越齊明問:「我們沒有啊?」
  原崇豫拍了下師弟的手臂說:「怎麼能跟人討東西,你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你想要,一會兒我買八串、十串給你。」
  越齊明說:「呿,我才不要你買的。人家可是厲害的佛修,那串佛珠肯定厲害。」
  程真點頭同意:「我也覺得,好像拿著它就很安心。謝謝大師。」她想將佛珠收進包袱裡,樊凊戈喊她一聲,讓她戴在身上,她想了想才套到手腕上。

  姜懷瑜沒什麼耐心,摸了摸仙鶴的細頸喊他們說:「可以走了麼?」
  樊凊戈笑嘻嘻的說:「他可能沒吃飯,餓了,脾氣差。諸君見諒。」
  姜懷瑜喊:「我吃飽了,師父你別亂說。」
  段甯一副快翻白眼的樣子冷聲道:「沒大沒小。」
  姜懷瑜佯裝未聞,輕哼一聲。

  越齊明察覺到那對師兄弟感情不睦,小聲問:「掌門師兄,他們兩個會不會半途就打起來?我擔心神仙打架,我們遭殃。」
  樊凊戈聽見他們耳語,笑說:「不會啦,何況有我在。程姑娘就和我同乘,鈞和和懷瑜就負責迎接你們來敝樓做客。大千,後會有期。」

  小沙彌朝仙鶴上的少女們揮別,轉頭看向尷尬的四個男人。段甯神情溫和看向原崇豫,後者也想走近,但卻是毫無默契的越齊明跑來:「阿甯,我們兩個一般高,你跟我一塊兒騎仙鶴吧。這隻鶴生得特別壯,就牠了。」
  姜懷瑜自然對眼熟的原崇豫較有印象,於是對那人喊:「走吧。」
  「我師弟阿齊他……」原崇豫根本沒發表意見的餘地,姜懷瑜拉住他的手往白鶴身上一帶,兩人就這麼飛上天去。他低頭和仰望的段甯相視,苦笑了下,喊:「照顧好阿齊。」

  為免原崇豫摔得粉身碎骨,姜懷瑜一手攬住他的腰際,又摸了摸仙鶴的頸子安撫,他好奇問:「你跟你師弟感情很好?」
  「這是自然的,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其實小時候我跟他勢如水火,但在山裡相處久了,吵著也吵出默契來。你跟斷均衡不常相處,所以沒什麼感情?」
  姜懷瑜直視前方,話音平靜無波回答:「倒也不是,我跟他相處得也很久,也有一種默契。」
  「哦?」
  「就是他看我不順眼,我看他亦然。」
  「呃呵呵。」

  段甯讓越齊明獨乘一隻仙鶴,自己飛在一旁跟隨,越齊明問:「你怎麼不上來,自己飛不是很累?」
  「太擠,算了。」
  越齊明乾笑兩聲:「你們這鶴養得可真壯啊。」
  段甯目不轉睛望著眼前重重雲霧,心不在焉聊道:「能一腳踢死體型不大的妖獸,算是壯吧。」
  「哇。」
  「若不是當時遇劫,尋常人大概也不會想吃仙鶴。」
  越齊明驚疑瞪著他:「你想起來了?」
  段甯回以淺笑。


一色湖、拾貳

  乘仙鶴前往瓊淵樓,一路上沒多少風景可看,都是雲海。原崇豫新鮮了一會兒就開始覺得無聊,忍不住打盹兒,姜懷瑜看到前面這人的腦袋不時往前點,哼了聲說:「就你這樣也算天水門的掌門?」
  原崇豫睜開眼撓了撓臉頰,回嘴道:「誰規定掌門不能打瞌睡?」他和此人無話可聊,但這人一開口還真沒好話,他心情有些悶。
  「聽師父講,你們跟段鈞和在山裡住了一年多?」
  「對。」
  「還吃了仙鶴?」
  「對。」
  姜懷瑜伸手摸了下座騎的長頸說:「這隻載我們的鶴叫小賀。」
  「你開玩笑吧?」取名真隨便。
  「你吃了牠的同類。」
  原崇豫擔心仙鶴一怒之下把他扔下去,也被這人說得有點尷尬難受,於是也摸了摸鶴頸,放軟語氣說:「對不起啊小賀,我不知道我吃的是你的誰,可能認識,可能是你冤家也不定,不過我沒殺牠們,牠們死掉我跟阿齊才吃的,吶,段鈞和也吃了,還吃很多。」
  姜懷瑜挑眉,有些無語,這傢伙還不忘拖他師兄下水。

  原崇豫忽然轉頭問:「對了,你生還以後怎麼沒回雪雁峰找你師兄?感情就這麼差麼?」
  姜懷瑜說:「師父請了最會尋人探物的修士幫忙,也請大千大師相助,段家也傾出全力在找師兄,不少人上雪雁峰數回,皆無功而返。所有人都以為師兄已經慘遭不測,只有師父和段家還在找。大千大師告訴師父說是時機不到,現在大概時機到了,所以師兄出現了。」
  「原來是這樣,段家聽起來有點勢力?」
  姜懷瑜一臉無趣回說:「我不想聊段鈞和了。換個話題吧。」
  「行。那我問你,你們那時遇到何事,為什麼死那麼多人,你跟段鈞和卻沒死?」
  姜懷瑜微微皺眉思忖道:「我跟他拜師之時,都有師父下過的一道護身咒,沒那麼輕易就死絕。就算死了,元神還在就有得救。那天我們在雪雁峰會合並休息,打算一口氣返回瓊淵樓,然後就在雪地裡遇上另一群我們。」
  「啊?」
  姜懷瑜重覆道:「我們遇上另一群我們。」他頓了下,說:「然後相鬥相殺。」
  「一般不是會先打個招呼?」原崇豫認為此事詭譎,好奇心使然,他也想弄個明白。
  「他們先出手,沒有打招呼的餘地。我不想聊這個了,換個話題。」
  「不聊了。」原崇豫抱住鶴頸繼續打瞌睡,姓姜的任性他就比他更任性。

  昏昏欲睡之際,原崇豫有個古怪的感覺,好像有人摸了他一下,卻不曉得是哪兒被碰,但他直覺是姜懷瑜的作為。
  姜懷瑜疑道:「你身上怎麼半點修為也無?也是受了重傷?」
  「你用神識探我?」
  姜懷瑜雖然默默試探,但一般修士都不會輕易被試探出根柢,哪曉得這人和凡人一樣弱,他也有點訝異,這會兒被瞪得心虛,惱羞成怒說:「我只是看附近有無危險,順便發現你沒修為,是你自己弱。」
  原崇豫並不喜歡那種心神上忽然被碰觸的感覺,難得厭惡瞪了眼姜懷瑜,沒想到姜懷瑜還敢嗆話說:「你再這麼瞪人,我挖你眼珠。」
  「你不曉得樊樓主邀我就是去看你們那兒的古陣?」
  「等你看完之後挖你眼珠。」
  原崇豫覺得這人脾氣和孩子似的,懶得再跟他槓,翻了白眼說:「我是客人。」

  「抓牢了。」姜懷瑜話音方落,仙鶴就往雲層下飛,原崇豫感覺整個人都要飄起來,慌忙摟緊鶴頸,他們離開白茫茫又冰涼的雲霧,姜懷瑜又說:「凡人騎上仙鶴飛天都會死,你知道為何麼?」
  「太冷?所以駕鶴西歸?」原崇豫說完自己笑出聲。
  「除此之外,仙鶴飛得極快,凡人根本受不住。不過你沒死。」
  原崇豫猜:「因為我多少有點厲害?」
  「那是因為我用真氣護你。白癡。」
  「你們師父邀我來作客,你還──
  姜懷瑜敷衍的大笑兩聲說:「哈、哈,你是我師父的客人,才不是我的客人。惹惱了我你照樣得死,早死跟晚死的差別。」

  原崇豫抱緊仙鶴,回頭瞇眼睨人,摸著仙鶴邊說:「小賀,這個人真壞啊,一會兒你啄他啊啊啊!」仙鶴在空中翻轉了數圈,將人弄得頭昏眼花,落地時他走路都走不直。
  程真一下來就看到原崇豫走路的姿態古怪,跑過來關心:「原大哥你怎麼了?」
  樊凊戈也問:「原掌門可是不習慣騎乘仙鶴?」
  原崇豫拍拍胸口、抿嚥口水,緩過氣來朝她們笑答:「我沒事,第一次騎仙鶴,有點暈。對、暈仙鶴。」
  樊凊戈懷疑徒弟惡整客人,瞇眼瞟姜懷瑜,後者裝心不在焉的避開目光交錯,果然是心虛。

  另一頭段甯和越齊明也到了,仙鶴就地開始用鳥喙整理羽毛,四周都是蓊鬱樹林,林間跑出五、六名身形嬌小的童子來帶走仙鶴,那些小童們雖有人形卻看得出不是凡人,他們的五官皮膚都還有獸類或水族類精怪的特徵。
  樊凊戈說:「這兒就是瓊淵樓。」她打了個響指召喚:「阿睦,安排這三位客人起居飲食。」

  一棵參天大樹的樹身浮現一位高大女子的輪廓,喚作阿睦的樹精顯形後朝樊凊戈行禮,再對客人們行禮,一副溫婉嫻雅的模樣說:「三位請隨我來。」
  三人聞聲愣住,越齊明說:「哇,好沉的嗓音。」
  原崇豫手肘撞了下師弟要他閉嘴,樊凊戈發現自己兩名弟子都望著那三人走進樹林的方向,興味問道:「你們在看誰?」
  段甯向來不喜歡表露心事,隨口答:「我看睦師妹又長高了不少。」
  姜懷瑜毫不掩飾的說:「我在看原崇豫。」他說完用餘光留意段甯,但一點也沒引來段甯注意,段甯還跟在師父身後回瓊淵樓。

  原崇豫他們三個跟著那高大女子走,原崇豫不禁讚嘆:「睦姑娘?你真是高大啊,比我師弟都還高。」
  阿睦沒什麼表情,語氣平靜回說:「因為我是樹精,有些樹精生得高大,但也不盡然都是這樣。」
  他們走了一會兒,就像先前在竹林間越過迷障就到靈竹真人的洞府那樣,這樹林也有類似的迷陣,林間霧氣越來越淡,越過各色夏花盛開的灌木叢後的景象也截然不同,在天上也沒瞧見過的屋舍依地勢而建。這裡像是一座裂谷,兩旁山壁流洩的飛瀑有如長絹,大小形制不一的建物錯落其間,最高的樓宇建在遠處山崖上。

  除了仙鶴之外還有不少沒見過的禽類飛過,甚至看到正在飛的修士,兩岸之間有許多橋,多數是吊橋,有一些則是古老的樹木和藤蔓生長時延伸至彼岸形成的橋。阿睦帶他們走在崖壁裡的長廊,原崇豫觀察了會兒問:「睦姑娘,那些吊橋怎麼看起來比樹橋還破舊,好像都年久失修了?」
  程真猜測:「難道是這裡也會淹大水,一下子就把橋都沖壞了?」
  阿睦回說:「不是的,汛期也淹不上來,不過這兒的人不太走橋,所以橋壞了也沒修的必要。三位想必都聽說過紫關多精怪,瓊淵樓更是以妖修為主,凡人幾乎沒有,所以橋不是必須的。」

  崖壁的走廊變成隧道,隧道沒有燈火照明,但有許多會發出淡輝的晶礦,阿睦介紹說這是山體裡的靈礦之一,約盞茶的時間即出隧道,看見的又是一片宛如仙境的景色,古雅優美的木造屋樓前有一大片蓮花池,過橋後就進到一座大廣場。
  途中在蓮葉上的小人和不明小獸都好奇繞著三個客人打轉,原崇豫朝他們揮手,騎著小獸的小人也朝他揮手。他走得小心翼翼,生怕將他們都踩扁了。原崇豫雙手負於後,臉上掛著微笑,有隻比蜜蜂大不了多少的鳥撲到他頭髮上,他抓攏到掌心瞧,是隻小小的鳥人,看不出雌雄,那鳥人搖頭清醒又躍到他肩上,他任由鳥人攀爬到耳鬢,鳥人好奇的摸他眼尾,他頓時失笑輕語:「那是胎記。」
  鳥人被他突然開口嚇得摔落,原崇豫把他接到掌心護著,他問:「睦姑娘,這些都是精怪?」
  阿睦回頭望他一眼,反問:「精怪?哪裡?」
  原崇豫轉身說:「到處都是啊。」他發現越齊明和程真也一臉茫然望著自己,奇怪道:「你們兩個也沒瞧見?」
  越齊明知道師兄看得見一些別人都瞧不見的東西,因此搖頭回應:「沒看見,掌門師兄你又見到精靈了?」
  程真茫然:「精靈?原大哥看得見啊?」
  原崇豫點頭:「到處都有,比我們雪雁峰還多。」

  阿睦思索後猜測道:「可能是尚未托生化出軀體的精怪,或是已經隕歿多時的精怪之靈吧?這我也不清楚。」
  原崇豫本想解釋,但發覺他也解釋不來,只好微笑敷衍。
  程真是女子,和他們師兄弟住不同院子裡,阿睦跟他們說了這兒的格局後就要走,越齊明喊住她問:「阿睦姑娘,請問你們這兒幾時吃飯啊?」
  阿睦愣住:「吃飯?」
  原崇豫點頭接腔:「對,吃飯。我跟師弟,還有程姑娘都沒有辟穀,總得吃飯。」
  阿睦露出些許困惑的神色,點頭答應:「好,我會讓人準備,一日兩餐,和凡人一樣。」
  「多謝睦姑娘。」原崇豫微笑送走她,踱回院子裡環顧四周說:「挺不錯的地方,就是太多精靈了有點吵鬧。」在他眼裡還有許多小傢伙在樹上、腳邊蹦蹦跳跳,那隻小小的鳥人已經在他耳朵上掛著,像是好玩的拿羽翼在他眼尾蹭啊蹭。

  「唉,真是夠了。」他把那隻小鳥人揪下來念:「不要玩了,很癢的。」
  小鳥人歪著小腦袋,一臉不解,繼續往人身上攀登。越齊明看不見師兄被騷擾,好笑道:「真有那麼多啊?」
  「很多,比在雪雁峰還煩人。進屋去點清還剩什麼,養元丹吃得差不多了,順便跟他們借個藥爐煉藥好了。」原崇豫說話間又揪下那隻鳥人拋出去,鳥人飛來時他扔出一張符,符紙蕩出的光紋把門口整個網住,外面精靈走獸都進不來。

  「嘻嘻嘻嘻,再來啊。」原崇豫壞笑,向門外貪玩好奇的傢伙們揮手說:「不陪你們玩啦。」

* * *
  
  段甯回到自己修煉所居的山峰上,他的居處比耦梅居小很多,獨居修煉時並不需要像凡人那般為飲食起居奔波,所以就連廚房也只有一個小灶,從來沒開伙。屋內格局除了寢室就是練功用的房間,寢室只有張簡單的木床。看得出這樣的生活講好聽是潛心修行,實際上是乏善可陳。

 

  過去他並不認為有何不妥,自從憶起在雪雁峰的日子,忽覺過去自己真無趣。瓊淵樓其他修士所過的修煉生活都比他有意思得多,只是他極少和那些同門相處,就算想起遇劫身故的同門也是哀傷了一陣子就平緩過來。

  此時已入夏,天氣溫暖微熱,他坐在屋外某棵樹下打開點心盒子看了許久,拿起最素的一塊餅嘗一口,不會太甜膩,依舊酥香,吃完一塊就捨不得再多吃,蓋好盒子取出用山泉浸泡過的茶水喝。
  這是原崇豫買給他的點心,他知道原崇豫是在意自己的,連挑點心的口味都合他胃口。他安靜回味口中殘餘的香甜,才和原崇豫分開半天已十分想念,想動身去找人就見姜師弟帶一些同門弟子飛來。

  姜懷瑜上前簡單行了一禮應付說:「師父說要設宴款待貴客們,讓我們親自挑揀食材和娛樂節目。我挑好了人,路過順便告知你一聲。」
  段甯也敷衍回:「好,多謝你跑一趟。」
  一個師妹見到段甯抱著的點心盒子,疑道:「段師兄在吃東西?」
  另一人講:「你別胡說,段師兄早就辟穀了,哪需要吃東西啊。」
  姜懷瑜不鹹不淡道:「可能在別處待了一年又染上口腹之欲吧。不過連你都一個人躲起來吃的東西,難道滋味很好?」
  段甯說:「我並沒有躲起來吃東西。」
  最初開口的女弟子靦腆望著段甯說:「段師兄吃什麼?能分我們嘗嘗麼?」
  段甯本想拒絕,但想起原崇豫常說他冷冰冰的不近人情,還有師父、爹娘都希望他好好和他人相處,因此猶豫了下答應:「好吧。」

  段甯打開盒子拿了一塊剛才嘗過的那種點心遞給師妹,沒想到姜懷瑜走近前拿走最貴最精緻的一塊糕點往嘴裡扔,咬了幾口之後還跟他說:「普通,沒什麼特別的。」
  段甯仍是神色平和看向師妹問:「你覺得怎樣?」
  那師妹咂了咂嘴,把嘴角的細屑和手指都舔淨,開心答:「挺好吃的,人類真厲害,能做出這樣好滋味的東西。」
  「嗯。那這盒你們分著吃吧。」段甯把點心交給其他師弟、師妹們,緊接著一拳揍向姜懷瑜。姜懷瑜冷不防挨揍,整個人在地上划出一道溝,段甯又飛過去痛擊,姜懷瑜勉強躲開卻又被按著爆打,腫著臉迎擊叫罵:「你瘋啦!」

  其他同門弟子錯愕,回神後紛紛驚叫:「不好啦,師兄們打起來了!」他們才喊完,那兩人拉開距離開始施法互鬥。

  山上陷入一片混亂。

  打沒多久半空響起雷電般的沉鳴,是樊凊戈察覺兩個弟子鬥法而釋出威壓令他們住手,段、姜二者和其他同門當即被壓得無法動彈。討點心吃的師妹冒了一頭冷汗大喊:「樓主生氣啦,二位師兄快停手吧。」
  段甯歛起一身真氣,盯著姜懷瑜說:「沒給你的東西就別碰。」
  姜懷瑜轉頭啐了一口和血的唾沫,沒再還手,等師父威壓退去之後就帶其他人飛遠了。段甯看著四周草木被打得亂七八糟,心情實在惡劣,默默動手收拾殘局。

  傍晚阿睦領著幾名水色衣裳的弟子送飯菜給客人,原崇豫他們在吃飯的廳堂裡用餐,阿睦看菜都送上就要告辭,被原崇豫給喊住,她態度恭敬問:「原掌門還有何事要吩咐?」
  「那個……
  越齊明看不慣師兄猶豫的樣子,搶話說:「我師兄是想問段鈞和人在哪裡吧。」
  原崇豫扯了扯嘴角,說:「沒特別的事,就是想知道他怎樣了。」
  阿睦答:「方才段師兄和姜師兄在另一座山頭大打出手,不過樓主已經制止他們了。」
  「啊?」原崇豫問:「為了何事打起來?你們樓主不是說他們從不打架?」
  阿睦回想了下答道:「他們慢慢長大後確實不曾再打架,只有平日弟子們試煉才會交手切磋,而且點到為止,段師兄向來極有分寸,也不知何故今日會那樣出手,聽說是因為姜師兄吃了他一塊餅。」向來神色木然的阿睦微微笑著否認:「但這應該是訛傳吧,段師兄穩重,性情沉著內歛,怎可能為了一塊餅傷就出手傷害同門。讓你們見笑了。」

  越齊明和程真都尷尬笑了笑,原崇豫則歪著腦袋逕自陷入沉思,沉聲喃喃:「為了一塊餅?難道是舊患未癒,性情大變?不成,我得去看看。睦姑娘,我想去找他。」
  阿睦問:「找誰?段師兄,還是姜師兄?」
  「段鈞和。」

  阿睦勸他說:「可是飯菜剛送來,趁熱吃才好。二位師兄並無大礙。等吃過之後……
  「也好。」原崇豫又坐回去,端起碗扒了兩大口飯吃,像是對自身頂著天水門招牌毫無自覺。「有勞你等我了,我很快吃好。」
  阿睦點頭淺笑,等他們三人都用完飯菜,輕輕揮袖變出許多侍者將東西收拾走。她對原崇豫說:「段師兄住在隔壁山峰,我帶你去吧。」

  阿睦招來一隻仙鶴載原崇豫,原崇豫回頭和師弟、程真說:「我去看他的情況,你們先在這裡待著。」
  越齊明擺了擺手,等原崇豫他們飛走後,程真問:「段大哥應該沒事吧?原大哥看起來好緊張。」
  越齊明嚼著涼拌山菜,望著天邊搖頭歎道:「掌門師兄就是有點心口不一,表面是擔心回收不了報酬,其實是擔心阿甯吧。」

* * *

  原崇豫第二次乘仙鶴已是駕輕就熟,唯獨還不太會落地,從鶴的背上躍下時險些摔跤,阿睦扶了他一把,關心道:「原掌門可是受過重傷,怎麼……
  「沒有,我沒事。我本來就這樣。」原崇豫看阿睦神情疑惑,昂首說:「怎麼?誰規定掌門一定要跟你們樊樓主一樣厲害的?」
  阿睦問:「天水門不是修真門派?」
  「現在不是了。」
  「那現在是?」
  「是……隱居秘社!」
  阿睦睜大眼看他,平靜無波的臉難得有了一點好奇的表情,她追問:「隱居秘社?像民間那種社團啊?那隱居就隱居了,還能怎樣結社?」
  原崇豫理所當然答:「所以只有我跟我師弟囉。前陣子還有個阿甯。」
  「阿甯?」阿睦一時半刻沒聯想到段鈞和就是段甯,也就是此人口中的阿甯,所以只是一頭霧水望著人。
  原崇豫問:「我們到他住的山頭了?他人呢?」
  阿睦指著山壁間一道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說:「過去就是了。」

  原崇豫走到窄縫前看,望進去是無邊黑暗,他不安抿了抿嘴回頭說:「仙鶴怎麼不直接飛到他住處?」
  阿睦說:「如果只有我飛的話自然能直接造訪段師兄的住處,不過座騎若無此峰主人的應允是一律不許靠近洞府的。洞府往往建在最適宜修煉的地方,周邊會長出很多靈花異草,靈獸們有些貪吃,若誤食了峰主要用的材料可不好。這是瓊淵樓的默契,也是規矩。」
  「你們妖修也這麼多規矩?」
  「你這話怎麼好像在罵我們沒規矩……
  原崇豫察覺自己失言,連聲賠不是,好在阿睦性情溫和並不計較,指了路就說:「我還有事得先走,你自個兒過去找段師兄吧。」
  「睦姑娘、那我怎麼回去啊?」
  阿睦騎到仙鶴身上,對他淡笑回答:「你讓段師兄送你。原掌門喚我阿睦即可,我走啦。」

  高大女修就這樣將人撇下,與仙鶴離開。原崇豫側身進入黑黢黢的山縫裡,雙手摸索探路,地上像是有粗狀的老樹根,踩上去有點韌,岩石地面則有點濕滑,默數不過百就重見光明,但映如他眼中的是一大片焦土,完好的綠林都離得有點遠。
  焦土後方是格局不大的木造屋舍,原崇豫心裡有些慌,想跑進屋裡尋人,沒想到剛接近那屋子就被無形障壁擋下,跌坐在地。

  「哇、嘖……」原崇豫抬手拍掉掌緣和袖子沾上的灰,屋裡立刻飄出一抹深藍身影立在眼前,段甯高大的影子籠罩住他,居高臨下俯視。
  「是你?」段甯拉他起來說:「還好你那點修為可忽略不計,一般修士大概要被彈飛。沒傷著吧?」
  原崇豫搖頭,左右打量段甯關切道:「你沒事吧?聽說你跟姜壞魚打起來?」
  段甯聽出他在亂喊姜師弟的名字,嘴角微帶笑意回說:「你怎知他是魚精?」
  「猜的。」
  段甯看他沒傷著就逕自回屋裡,原崇豫問他傷著沒有,他答:「他還不能輕易傷我,不過我忽然出手打他,所以傷的是他。」
  「那他傷得怎樣?」
  段甯輕哼:「死不了。」
  「喔,那就好。」
  段甯在前堂裡拉了張椅子給原崇豫坐,從櫃子裡拿出茶具來煮茶,取的是院子前的一口活泉,煮茶時他問:「你怎麼會來?」

  原崇豫端坐在檀木椅上,一面打量段甯住所說:「好奇你怎麼會和人打架,就請睦姑娘帶我來了。你真的為了一塊餅揍同門師弟?」他看段甯的住處古雅樸實,沒有太多花巧裝飾,桌椅擺設都是最簡單的樣子,可是選料和細節都有著實用的講究,比如他坐的這張圈椅就相當舒服,姿勢自然端正,不會太過傾斜,坐得久也不會疲累不適。櫃子裡似乎只備了一組茶具,茶具顏色和外觀都不搶眼,若他是女子肯定不會喜歡這樣的地方,瞧不上這屋裡任何一件東西,但他偏愛這些器物既實在又天然的樣子,再說段甯人已經這般惹眼好看,其他東西不需要太漂亮。。

  「嗯。他吃了我想吃的餅,所以我揍他。」段甯講完又補了一句:「是你在雨花城的糕餅鋪買給我的。」
  聽了這話,原崇豫回過神來有點羞赧,但他又不希望是自作多情,淺笑道:「你這都辟穀了還這麼執著吃?」

  段甯專心煮水沒有回話,原崇豫也不催他開口,自己起身在屋裡參觀起來。他偷眼觀察原崇豫,等那人看來時又收回注視。茶煮好了,他端茶碗奉上,等原崇豫品完第一口茶,雖然那人沒有多講什麼,不過看得出神情是滿意的,他也跟著變得高興。
  過去他人的喜怒哀樂都不能輕易牽動他半分心緒,但眼前這人只要表情稍有變化都能勾住他的所有感識,無形中牽連得越來越深,這感覺很陌生,卻又彷彿理應如此。

  「可是我買了一大盒給你,夠你吃的了。」
  原崇豫的聲音打斷他思緒,他暫且不去細想緣由,向原崇豫要求:「我想要你親手做點心給我。」
  「之前那盒點心?」
  「送師妹他們了。就是不想給壞魚吃。」
  原崇豫嘴角抽了下,道:「你們這對師兄弟心結頗深啊?不過我難道是欠你了?我記得是你欠我吧?還要我親自做給你吃,你不是記起從前了嘛,在山裡你吃得不夠多啊?」
  段甯歛眸垂首,憑著雪雁峰上的記憶試圖裝無辜委屈。他低語:「那,我跟你買?」
  原崇豫也曉得他在裝可憐,理應矯情的事由他做來卻並不惹人厭,又罕見此人擺低姿態央求自己,於是憋笑說:「罷了,這筆帳早也算不清了。我把材料列個單子,你能弄來我就做給你吧。你廚房在哪兒?」

  原崇豫靈光一現跟他提議說:「這樣吧,我有道法術可以方便做這些事,就是畫道符陣當作十年如一日庫的抽屜,從那裡取用物品。這樣不必你張羅太多東西。不過這個需要你耗些法力,我一個人做不來。」
  「好。」
  講定之後,段甯找了一疊紙給原崇豫,後者畫了許多張符貼到段甯屋裡的百子櫃抽屜上,藉此術隔空取物。拿到做點心的器物和材料之後,兩人到了段甯住所的廚房,空間不算大,原崇豫抱著一簍東西走進去笑說:「你這裡空蕩蕩的,不過無所謂,剛好空出來讓我用。」
  段甯幫他把東西擺好,看他把豆子泡水,接著倒出麵粉和水開始揉麵糰。
  「你不要光看,幫忙啊。」原崇豫用沾滿麵粉的手指往段甯深藍衣衫上戳了下,留下一點白印,他說:「幫忙生火吧。」

  段甯被原崇豫使喚,但半點都沒有不情願的樣子,默默生完了火就去幫忙揉麵,在麵糰裡添油,做成油酥,學著原崇豫的作法反覆揉麵褶疊。
  原崇豫將做好的酥皮拿紙包好,讓段甯施法冰存備用,接著開始煮豆沙泥,還在裡面加了松子,段甯忽然說:「松子好,我喜歡吃。」
  「我也愛吃。」原崇豫笑了下,兩人就這樣忙活了一下午,把裹好餡的點心放油鍋裡炸,酥皮開裂成一朵朵的花,粉色或紫色皆是用花草染色,模樣比之前那些點心都可愛。

  「這很甜,得配茶吃。」原崇豫說:「天快黑了,也不是適合喝茶的時辰。你先送我回去吧?」
  段甯拉住他的手腕挽留:「既然這樣你在這裡住一晚。」
  原崇豫看了眼被握住的手思忖道:「好吧,不過我餓了,我再去炒兩道菜。」說完抽手溜回廚房去。

  鍋裡炒了初夏的山間野菜,原崇豫知道段甯跟過來,人就在門口,他摸不清那人在想些什麼,也不愛費神猜想,乾脆轉頭喊人:「你要一起吃麼?反正不差這一頓。」
  段甯進來擺碗筷坐等開飯,撐頰凝視那人背影,油煙在燈火間裊裊飄升,室裡瀰漫可口的香氣。在過去記憶裡這人有時會對他發牢騷,語帶嫌棄,有時又會逗他開心,但雙眼裡終究是在乎他的,哪怕當時只是在關懷一個受傷又糗態百出的傻子。

  「炒好了,趁熱嘗嘗。」原崇豫端上菜,把剩下沒裹油酥的麵糰包了些炒過的蕈子和菜葉,抹了醬貼到鍋邊燒烙,就著這個餅配菜吃。
  「好吃。」段甯誇完一句又覺得不夠表達心情,抬頭對原崇豫淡淡微笑。
  原崇豫被這抹笑惹得心神蕩漾,低頭咬一大口餅嚼嚥後隨口聊道:「不知民間百姓都怎樣生活,在山裡因為只有我跟笨蛋師弟,所以一直由我掌廚,書裡都說君子遠庖廚,但也有例外吧?若我是某國某地的尋常百姓,娶妻成家後或許也樂於下廚。」
  段甯笑容忽冷,盯著他問:「你想娶妻?」
  原崇豫被看得背有些冷,乾笑了下回說:「我隨便想像的,我怎麼會想娶妻,書裡看多了癡男怨女的故事,和情字沾上邊能得好結果的那麼少,呵呵。不過你就沒這煩惱了吧?但是也聽說有些修士會和合得來的同道結為道侶,道侶雖是一同修道的伙伴,不過往往也會互生情意成為情侶。你、呃,應該也不怕找不到伴?」
  段甯試探道:「你也是修煉之人,也想找個伴?」
  「我的修煉和你們不同,也不是要成仙。」
  「沒有不同,我也沒說我想成仙。」
  「哦?」原崇豫偏頭瞅他,咬了一口餅含糊說:「第一次聽你講,你不想成仙,那想怎樣?」

  「以前不知道。」段甯深深望著對自己毫無防備原崇豫說:「但慢慢會曉得的。路不親自走一遭也不曉得會遇上什麼,你說是不?」
  原崇豫點頭贊同:「沒錯,我也這麼想。以前師父帶阿齊回來時,我還覺得師弟很凶很厲害,吵了幾次架以後發覺他單純得很,特別好欺負,一旦成了自己人就掏心掏肺那種。嘻嘻嘻,真是傻得挺可愛。所以後來就不討厭他了。」
  「姜壞魚跟阿齊不一樣。」
  「沒有人會一模一樣的。」原崇豫吃完東西,舔了舔手指沾的油光。
  段甯覺得他這舉動幼稚得孩子氣,看不過又有點好笑,拿出手帕沾水,捉了他兩手擦拭。他趁機偷瞧段甯,被段甯察覺了,段甯覷他一眼問:「我好看麼?」

  原崇豫本想開玩笑應付了事,但實在是貪看這人帶著笑意的眉眼,愣愣點頭應話:「好看。」
  段甯聽了笑意更深,擦原崇豫兩手的動作特別輕巧溫柔,又捏著乾淨的帕子一角壓上其嘴角擦拭,說:「你吃得滿嘴都是油。」
  原崇豫反觀段寧,發現段甯明明和他吃相同的東西,可是舉止優雅,嘴邊莫說油光,連餅渣都沒有。他仰首望著人,問:「我是不是很粗俗?」
  「很率真。」
  原崇豫低頭咯咯笑,點頭說:「算你過關。你要是敢說我粗俗,我就把你在我房裡拉屎和對著我喊爹喊娘的事告訴講出去。」

  段甯勾起嘴角發出輕笑,惹來原崇豫困惑。
  「笑什麼?」原崇豫跟著站起來,仍是比這人矮了一個腦袋。
  「這威脅沒用,隨你去說。」段甯淡定自若。「反正沒人會相信。」
  原崇豫料想段甯的名聲不錯,或許已深植人心,而他則是人微言輕,所以不管說什麼也不見得被採信。想通這點讓他有些悶,卻沒想到段甯一本正經跟他講:「不過不要緊,你講什麼我都信。」

  「……算你狠。」原崇豫笑了出來。吃完東西他起身收碗碟,段甯想幫忙,他側身閃開來笑說:「你坐著吧,這事輪不到你,我都做慣了。你之前傻的時候也讓你幫,每次都變成在玩水,洗也洗不乾淨。」
  段甯沒跟他搶著洗碗,坐在桌邊守著人。原崇豫洗好碟子,段甯帶他回寢室,寢室並不大,裡面也僅僅擺了一張床、更衣用的屏風和鏡子,還有一個衣箱。他左右環掃一周,最後盯住那張床問:「你跟我擠一張床?我瞧你屋子好像也沒別的客房?」
  段甯取來一張被毯塞給他說:「在耦梅居時我們都睡一起,這床還比你的那張床大了些,不擠。」
  原崇豫抿了下嘴暗暗想道:「廢話,你比較高,床自然大張!」
  「睡了。」段甯請他先上床,原崇豫挑眉聳肩後態度大方的脫了鞋襪爬到床裡,他一眨眼滅了燈火,兩人躺下片刻誰也沒闔眼,都習慣了透進窗紙的月光。

  「睡了?」原崇豫話音很輕,氣音聽在段甯耳裡撓得人心癢。
  「還沒。」段甯勉強回應,嗓音略微緊澀。
  「你想不想那隻熊?」
  「熊?」
  「我在山裡不是縫了隻大黑熊給你?這麼快就忘了他,你當時還跟牠許下承諾說要跟牠天長地久的。」
  「原崇豫,你還是別說話了,快睡。」
  「嘻嘻嘻嘻。」原崇豫藉著消遣人來讓自己放鬆,將心裡那點多餘的幻想跟曖昧都消除後就要安心入睡。
  段甯知道身旁這男人很快就睡熟了,噙笑輕語:「沒心沒肺。」

  因他和姜懷瑜打架,師父沒有急著設宴款待賓客,他偷了一晚把原崇豫留在身邊,心裡暗自高興,多希望能再和這人相處久一點,越久越好。他知道自己對原崇豫有了非比尋常的感情,想將這人佔為己有,也因此人而有私欲,他無法預料自己會變得怎樣,只知道此刻已然沉溺,不打算停止。

  「原崇豫,我不想再變傻,但要是能讓你對我動心,我想傻一輩子也無妨。」他側臥撐頰凝視原崇豫的睡容,伸手想碰觸對方,又覺得太過失禮,猶豫後收手了。現在的他本就不必靠睡眠養足精神,因此躺了很久才終於入眠,想和這人做一樣的夢,但這一晚誰都沒有發夢。

  天快亮的時候,原崇豫醒來,轉頭瞅著近在眼前的溫雅俊容,心跳得有些快。「段,甯?」他很輕喚了聲,觀察了半晌,段甯毫無反應,也許是剛睡醒還沒認清現實,膽子比較肥,他舔了舔有些乾的唇湊上去,在段甯頰上輕嘬了一口。

  「睡死了?」原崇豫一副偷香得逞後想笑又得憋著的怪表情,他拿袖子抹了抹嘴,僵著身子慢慢挨近段甯,在嘴角輕快嘬吻。他知道自己是小偷,狡猾下流,但這輩子恐怕不會再遇見段甯這樣的人了,所以想偷留個一輩子都不想忘的回憶。

  「等我看完那古陣以後就得走了。以後你就不要記得我了。不過我無足輕重,時日一久你也是不會記得吧?」
  段甯睜開眼看到原崇豫撐頰在耳畔輕喃,臉上笑容既無奈又悵然,彷彿已經被遺忘似的惹人心疼,和他對上目光後則露出無比錯愕的傻樣。

  「……早啊。」原崇豫佯裝若無其事道早。

一色湖、拾參

  「早?」原崇豫試圖裝作若無其事,希望方才偷香沒被段甯發現,但段甯目光深沉得令他發毛,這樣厲害的人物,神識敏銳超卓怎可能沒發現?是他自己睡迷糊,色膽包天才會幹了這種傻事。
  被段甯發現前他還存有一點妄想,認為段甯有點中意他,可現在他看不清段甯的心思,心裡發毛,說不定是他會錯了意、太自作多情,段甯不會是想揍他一頓吧?

  段甯同感錯愕,未曾想過原崇豫會趁他睡時偷親,但也因此確信原崇豫對他並非無情。稍微冷靜後他撐起上身,原崇豫卻如驚弓之鳥往後躲,他順勢欺身上前按住原崇豫的肩膀吻上。

  原崇豫驚訝得忘了呼吸,唇被段甯舔了,其軟潤的唇瓣數次在他嘴上輕壓慢輾。段甯用舌尖挑開他唇齒往裡探,他漸漸瞪大眼,慌得不知所措。
  段甯眼眸帶著柔暖情意睇他,又含住他下唇舔吮了下,見他嚇傻不動,驀地發出輕笑,俯首含住他唇瓣繼續吮咂出細微水聲,如此溫柔細膩的親了半晌才停下來,帶了點困惑問說:「你在怕我?」
  原崇豫呵出氣音回答:「沒有啊……
  「那怎麼發抖?」
  「你為何要、對我這樣?」
  段甯淡笑,眼神不自覺流露出無奈和寵溺回說:「不是和你想的一樣麼?我喜歡你。」
  「可、唔。」原崇豫又被按在床鋪上親了嘴,段甯不同於癡傻時那般好應付,他被這一吻弄得渾身沒力,腦袋、身子都越來越熱,好像一塊融冰。因這莫名危機讓他又發力推人,段甯卻半點都不退讓,勾住他舌頭攪出黏膩聲音,他感到羞恥和慌亂,喉間擠出像嗚咽的悶吟。

  段甯早就因為原崇豫一早的主動親近而有些失控,這一刻他放任欲望和本能,恣情含吮這人的唇舌,偶爾偏頭舔著略微尖巧的下巴和光滑的臉頰,親吻慢慢向下挪,原崇豫愣得沒推他,他歪過腦袋去輕啃原崇豫的頸側、喉結,叼著細嫩的皮肉留下痕跡。但他依然最貪戀那口中的溫柔濕軟,於是再次繞回那張唇索吻。

  原崇豫卻在他身下抖得更厲害,熱烈的吻將人逼出了哭腔。段甯一愣,瞬間恢復冷靜退開,望著原崇豫一臉驚惶的模樣,實在有些可憐和心軟。

  「呼……我、我去你的!」原崇豫這回終於使得上勁推開段甯,摀嘴逃下床,連鞋都不穿跳到窗口瞪人。
  段甯被罵得莫名其妙,最初挑起一切的並不是他,卻也無由心虛,因為他根本不打算放過原崇豫。
  原崇豫有點發白的臉逐漸漲紅,扶著窗櫺邊喘邊罵:「讓你停還不肯,是想吸光我陽氣讓我升天啊?又不是殭屍!」
  「我……
  「我什麼我,呼、呼。」原崇豫氣呼呼抱怨:「我不過就偷偷親了你一兩口,你又咬又啃又吸,就算連本帶利也太狠了!」
  「你……
  「你什麼你,不要以為我有點喜歡你就怎樣都可以。」原崇豫嚇得不輕,轉身時背後衣服都因汗水濕了一片。段甯認為原崇豫對他依舊缺乏防備,有點鬆了口氣,這算是還信賴他吧?但他現在已經把人嚇壞了,只好收歛態度不再繼續纏著人溫存。

  旭日升起,照亮原崇豫略嫌狼狽的模樣,他看段甯僅衣襟微亂坐在床間,實在是俊美誘人,又擔心表露太多心情,令對方不知克制的撲過來,所以趕緊掐滅猝然生起的一絲欲念說:「我先去喝口水,我要一個人靜一靜。」
  段甯沒攔他,等人開溜之後仰首長嘆,忽然又笑了下,面有悅色輕喃:「他也喜歡我。」

  原崇豫喝完水摑了自己兩巴掌,臉頰熱辣泛疼,他嘶聲低喃:「不是夢。居然不是夢。呵、嘿嘿,他竟喜歡我?那我是不是能對他為所欲為?」說完又垮肩洩氣,拖著腳步坐下,花了至少一柱香的時間發呆。只要一想起方才被段甯那樣吻著,他整個人就在埋在落葉土堆裡燜燒的蕃薯,悶熱滾燙,情緒久久難以平靜。
  他再回頭去找段甯時,段甯換上初邂逅時穿的那種雪青色衣裳在院裡練拳掌,其動作如行雲流水,他光站在走廊上都能感受周圍氣流有所不同。他觀望時好像忽然被碰了下,奇異的感覺惹得他輕輕顫慄,他蹙眉問段甯說:「你做了什麼?」
  段甯說:「我用神識感知你。」
  原崇豫撓頰道:「感覺很怪,先前姜壞魚也這樣,我不喜歡。」話才出口他就暗道糟糕,本來神清氣爽的段甯垮下臉,他趕緊改口:「不過我念過他了,以後他應該不會再這麼做。」

  段甯不想再驚擾他,放輕語氣柔聲問:「你好些了?」
  原崇豫靦腆笑回:「其實方才我也有失禮不對,不過你也沒客氣,那我們就當扯平了?」原崇豫看他不應話,尷尬微笑接著講:「既然你無礙,那就有勞你送我回去。一夜未歸,阿齊跟小真可能會擔心。」
  「我不要。」
  「什麼?」
  「不要。」段甯這語氣倒有幾分像傻阿甯耍任性的樣子。
  原崇豫撥了下瀏海,撫著眼尾那塊淡粉的胎記問:「那你想怎樣?」
  「想把你藏起來,留在這裡。」
  「沒想到你是這種人?」原崇豫睜大眼瞪人,有點不敢置信。
  段甯驀地淺笑,改口道:「嚇你的,原來你膽子這麼小。走吧,我送你。」
  「……
  「你好像有些可惜的樣子?」
  原崇豫連忙擺手:「沒有沒有,沒的事!勞煩你送我。」

  段甯朝他伸手,原崇豫說:「幫我叫仙鶴來就好啦,我會自己回去。」這語氣像在請人幫忙找頂轎子來,瓊淵樓裡撇開長老不提,就連師父都不會這麼恣意對他說話,他有些好笑,捉著原崇豫的手就往天上飛。
  「哇、起飛前先說一聲啊。」原崇豫嘀咕,段甯並沒有趁機揩他油,只和先前一樣摟著他,他既快樂又煩惱,覺得自己似乎闖了禍。
  「怎麼滿面愁容?你心悅於我,我也一樣,不該高興?」
  來了,原崇豫就知道他會這麼講,忍不住又想抬槓,他應:「喔,我喜歡你,跟你喜歡我,這是兩回事。你為什麼喜歡我?」
  「那你為什麼喜歡我?」
  「因為你好看,威風,厲害,再多的我想不到了。你喜歡我什麼?」
  段甯鼻端發出笑聲,語氣輕鬆回說:「坦白說,我不知道,腦子裡還一片混沌,理不出頭緒。大概和你差不多。」
  「不,差得多了,我是清清楚楚知道情況,而你只是一時意亂情迷搞不清楚事態嚴重。你是瓊淵樓首席弟子,我是山野村夫,我若幸運長壽到老,你也還是這般年輕英俊的樣子,誰受得了?再說這之中問題太多了,總之我們不適合在一起。所以我喜歡你卻不想讓你曉得,因為我不會拿這份感情來要你回應,喜歡夠了我自己走。可是你、你瞎湊什麼熱鬧、不能裝沒這回事兒麼?」

  段甯不解,沉思良久,兩人都落地了他才有些不捨的放開人,問:「為什麼只准你喜歡我,不許我喜歡你?」
  「原因我剛才都講了不是?」
  「不能認同。你喜歡我,卻捨得離開我?」
  原崇豫遲疑了會兒,似是想通了什麼,點頭答:「對。」
  「可是來不及了。打從你救下我開始。」
  「這位仙君,你的命是你的。」原崇豫苦笑。
  「我知道,所以我決定只要你心裡還有我,我就要追著你,天涯海角,讓你早晚捨不得我。」
  原崇豫心想:「闖禍了吧!」但面上仍淡然無波,他擺手轉身撂了句「隨便你」就拔腿奔回接待賓客的地方。

  段甯後悔自己態度過於強硬,終究是把對方嚇跑了。但他知道依原崇豫的性子,如果不時時刻刻盯緊了,真有可能忽然不見。

  「這不是段師兄麼?」阿睦發出疑問,確認是段鈞和之後行了一禮,主動解釋道:「樓主要請客人們赴宴,我是來請他們過去的。」
  段甯看阿睦身後跟著三隻仙鶴,說:「你忙吧。」
  「對啦,據說韶英也來了。」
  「韶英?你是說西大陸那個的韶英?」
  阿睦點頭,面上難得露出微微笑意說:「不愧是傳說中朝華仙君的轉生者,氣質出眾,不論是誰都會心生好感吧。樓主正在招呼她。」
  「知道了。」

* * *

  阿睦來接三位客人赴宴,程真一聽就拿先前在雨花城買的衣裳問:「睦姐姐,你覺得這件衣裳怎樣?得體麼?」
  阿睦低頭打量後說:「你生得可愛,穿什麼都好看。」

  越齊明看那兩名女子一高一矮,憋著笑拍師兄肩膀說:「那畫面真有意思,小真站在睦姑娘身旁說話就像麻雀一樣。」
  「你有膽大聲講,看她會不會來啄你。」
  越齊明撇嘴:「我這是誇她可愛啦。」
  「那你可以說別的鳥。」原崇豫心不在焉應付他,等女子們走遠後斜睞師弟,詢問說:「阿齊我問你,男子之間同性相戀這事你怎麼看?」
  越齊明也正在挑先前買的成衣,聽這話就面露為難答:「這不好吧?」
  「怎麼不好了?不都一樣是人?」
  「可是生不出來啊。」
  原崇豫睨他說:「兩情相悅又不是為了要生孩子。」
  越齊明的表情更窘迫,臉比苦瓜還苦。他說:「掌門師兄啊,不管怎麼說同性之間還是有困難的。」
  「那小真跟椿秀你怎麼看?」
  「女子就沒問題。男子嘛,男子不好啊,走的是旱道……噯、你為什麼打我?」越齊明被師兄拍了下腦袋,非常無辜,但仍堅持道:「你也說了要兩情相悅,如果不是兩情相悅那絕對不可能啦!」
  「嗯。這倒是。」原崇豫坐在椅子上完全沒有要更衣打扮的意思,翹腿抱胸,望著外面天空陷入深思。

  越齊明心覺古怪,有點緊張問說:「掌門師兄為何有此一問?」
  原崇豫誆他說:「我剛在路上遇見一隻白鹿精說道侶是凡人,而且皆為男子,修為又相差懸殊,旁人勸他們不要在一塊兒,以免將來後悔傷心,畢竟成了道侶可不是隨便能反悔的事。這事挺稀罕,所以我問問看你的想法,說不定之後再遇到他們能給些辦法。」

  越齊明聽完突然擊掌大笑:「嗨呀,原來是在說別人?那太好啦。只要他們兩情相悅,我一定支持,祝他們百年好合。哈哈哈哈。」
  「你這樣子怎麼跟剛才很不一樣?」
  「我以為掌門師兄你喜歡我。」
  原崇豫翻了一記白眼說:「你,閉嘴吧,拜託!」

  他們三人隨阿睦前往設宴場所,瓊淵樓的人在林間草地上用薄紗搭棚子、鋪地毯,擺上桌席款待客人。正值夏日黃櫨花開時,綠葉間開了許多細碎如羽的淡粉小花,遠看猶如煙絮,也有其他更繽紛的夏花,加上不斷升騰的雲嵐,景象如同仙境。

  原崇豫老遠就看到有個女童在座位上支起單膝盤坐,不是樊凊戈還有誰?兩旁的男子就是斷均衡和姜壞魚了。但其他座席上的人就很面生,其中一對男女相鄰而坐,看來關係匪淺。端坐的男子下巴蓄短鬚,雙眼深邃,鼻樑高挺,嚴肅的表情比俊美容貌更讓人印象深刻,只有看向身旁女子時才會目光柔和。在他們對面的女子則一身淡黃衣裳,生得眉目清秀,即使面無表情也像掛著笑意,令見者無不心生好感。
  原崇豫駕仙鶴飛落,本來在應酬他人的樊凊戈一見他就亮了雙眼,在他看來像是露出一副看好戲的笑容。樊凊戈熱情一笑,擊掌下令:「來了。奏樂。」

  許多漂亮妖精抱著樂器自林間現身演奏,原崇豫被突然響起的樂聲一驚,自仙鶴背上摔趴在草地上。他聽見近處越齊明和程真的驚呼。
  「掌門師兄!」越齊明扶起人納悶道:「怎麼摔了?連程真都沒事,你是不是──
  「我沒事。」原崇豫阻止他再說下去,一臉淡定撢開衣上草屑。除了樊凊戈和她兩名徒弟,其他人都對他摔這一跤感到錯愕,不過都是見過世面的傢伙,很快就恢復平常神色。


  原崇豫安慰自己出門在外難免有意外,他先朝樊樓主行了一禮就帶師弟跟程真入座。樊凊戈向他人介紹道:「這位是天水門的掌門。」
  原崇豫起身行禮,自報姓名:「敝姓原,原崇豫。這是我師弟越齊明,這是我義妹程真。」
  程真微訝,但又有點高興被當成自己人,靦腆笑了下低頭喝茶水。

  樊凊戈接著說:「原掌門,這二位是鈞和的父母。這位是掌管南海的大將軍,道法也高深,而這一位是統御南海仙山的女修。」
  那對男女一同起身和原崇豫舉杯相敬。原崇豫趁機觀察,段甯乍看像他爹,但細察之後會覺得更肖似他娘親那樣英氣秀麗。兩人也報了姓名:「段清璋。」「柳唯元。」
  段清璋舉杯說:「在下敬原掌門,謝你救了犬子一命。」
  「客氣、救人一命,應該的。」原崇豫回敬,段清璋謝過他以後就默默飲酒沒再聊,似乎是個寡言沉默的人。一旁柳唯元敬完酒再次道謝,還關心說:「原掌門是不是受了傷,方才那樣下來著實危險,仙鶴的爪子利得很,萬一……
  原崇豫耳根微紅,尷尬笑回:「我沒事,沒受傷。」
  「噗。」姜懷瑜笑出聲,說:「原掌門只是習慣那樣子接地氣。」
  柳唯元疑惑不解,段甯接話替原崇豫說了句:「雪雁峰沒有仙鶴,他只是不習慣這座騎罷了。」
  
  樊凊戈適時插話道:「還有這邊這位是萬絮山的韶英姑娘,是朝華仙君的轉生者,講來也和天水門有點關係。」
  原崇豫略感詫異,不覺看向段甯,段甯卻看也不看他,彷彿要裝作不認識,他有點不高興,但仍應付場面向韶英回禮說:「在下與師弟久居雪雁峰,對外界的事瞭解不深,沒想到能和仙君轉生者見上一面。」
  韶英還禮笑應:「這也是緣份。可惜我再世已非天水門之人,沒拜過祖師爺,若無掌門邀請也回不去。」
  「會有機會的。」原掌門客氣微笑:「再說天水門和從前也不同了。不過在下好奇韶英姑娘還記得前生種種?」
  韶英略點頭笑應:「一些記憶還算深刻的,多少都記得。也還記得當初誓願,為了不讓妖魔亂世,所以才有今日的韶英。」
  原崇豫聽完卻感慨淡笑:「仙君轉生就是不同,志向遠大,意志堅定。我只是一介凡夫,實在難想像這樣的事。若真有輪迴投胎這事,倒是希望每一世都能重來,帶著累世志願很辛勞吧?」
  韶英聽慣了誇讚吹捧的說辭,少有人提到她的轉生有何風險或辛勞,更沒人會用有些憐憫的語氣對她這麼說話,因此她有些愣怔,剎那間想起了深埋在記憶中某人的樣子,莞爾回應:「我不怕這些。只要我還能往前行,總會有一些收獲。」

  「原掌門不必太替她擔憂,她可是許多妖魔鬼怪的剋星呢。」樊凊戈對這種場面話特別不耐煩,揮手說:「都坐下喝酒吧。喔對了,韶英你是不飲酒的,所以我準備了千星凼最好的靈泉水給你。諸位喝的酒也是取此泉所釀。」

  原崇豫端起酒杯嗅了嗅,小聲跟師弟講:「聞這氣味有股花香,應該是好酒。」
  越齊明已經乾杯,感想是:「大白天喝這麼好的酒,還拿來宴客,大門派就是不一樣。」
  「這樣就能讓你認定是大門派,你可以再爭氣點麼你?」
  「那師兄你說大門派該怎樣?」
  「要弟子眾多?」
  越齊明思考:「我一個可以抵好幾人。」
  「還有掌門要厲害?」
  「喔,那我們絕不是大門派了。」
  原崇豫瞇眼睨人,這才想起其他人大概都聽得見他們耳語閒聊,只是裝沒聽見在喝酒,這下內心窘迫,心想自己還是閉嘴好了。

  姜懷瑜為娛賓表演做了一番介紹,接著就讓人出場獻藝,內容雖是法術變化或展現部分妖修獨有技藝,但已經讓原崇豫他們三個凡人嘆為觀止。輪到墨妖將字畫提出紙面來做各種幻術時,原崇豫瞥見桌角爬上一隻小東西,正是先前愛撲他臉的小鳥人,那東西果然一見他就歡喜得高舉雙翼飛撲過來,他登時雙手一拍將小傢伙攏在掌心,卻引來其他人注目。
  原崇豫笑了下,將鳥人滑進袖子裡鼓掌道:「噯呀,真精彩,太好看啦。呵呵呵。」等其他人收回注視後,他低頭忙著把鳥人從袖子裡揪出來,可是那傢伙在他衣服裡亂鑽,惹得他想笑。

  表演者都退場,樊凊戈心想又到了要講些垃圾客套話的時候,她想早早結束應酬韶英跟段家人,沒想到段清璋已經起身準備告辭?
  段清璋說:「今日和內人來此還有一件事想找樊樓主一同為我兒作主。」
  「哦?」不是要走啊?樊凊戈有些失望,但仍掛著不失禮的笑容問:「段將軍不必客氣,請講。」
  段清璋看向段甯說:「我想讓鈞和返家一趟,為他挑選道侶。」

  原崇豫當即看段甯的反應,段甯依然平靜,他再看向樓主,樊凊戈露出看好戲的表情微笑問:「道侶?」
  柳唯元笑得有些無奈,她說:「清璋認為早些定下此事對鈞和將來的道途也好,雖然我認為此事不急。」
  段清璋回望柳唯元淺笑道:「正因為你們都不操心,所以我來操這個心。」

  原崇豫單手撐頰啃著水果跟師弟笑聊:「是個愛操心的爹。」
  「師兄,噓。」

  段清璋問:「段甯,你怎麼想的?」他看兒子睞向原崇豫,挑眉疑道:「是想請教原掌門的意見?」
  原崇豫笑容微僵,心虛得不得了。段甯眼眸似是染上笑意回話道:「嗯,不知原掌門有何高見?」
  原崇豫說:「這是你的私事,我不曉得,你自己作主就好了。」
  段甯說:「雖然道侶意義不同於人間結親,但一同修道卻要走得比人間夫妻更長久,將來離散也將有礙於道途,所以要比娶妻更加慎重。」
  韶英認同道:「確實如此,所以對修士而言結成道侶比結親更重大,往往也會因為尋到相愛之人就決定道途相伴。可是一旦情愛逝去,就會造成莫大阻礙。此事是應當謹慎,但也不必太強求。」
  樊凊戈附和她說:「我也認為不必強求,你們看韶英一人不也可擋萬千妖魔?怕什麼。」
  柳唯元被樊樓主逗得發出輕笑:「樓主說得是,不過韶英不同於一般人啊。」

  段清璋聽到這兒又轉向兒子,說:「為父不是想催促你,只是多認識一些道友,也許哪天就相中了誰。」
  段甯說:「請父親不必擔心,我心中已有人選,只是還不便說出來,我不想太驚擾他。」
  「哦?那你私下告訴我。」段清璋嚴肅的臉像冰雪消融般溫和。
  「不,等他答應我再說吧。」

  姜懷瑜發現原崇豫樣子不對勁,又悄悄以神識試探,正心虛煩亂的原崇豫把揪出的鳥人蓋到碗裡,被他一碰就驚得左右張望。他有所聯想,揚起一抹壞笑提問:「段師兄你相中的人不會是原掌門吧?」

  此話一出,宴會上一切聲音都靜下來,安靜得可怕。

  程真對這種場合本就不習慣,在這情況下她怯怯拉著越齊明袖擺小聲問:「我們能不能先走?」
  原崇豫仰首嗤聲,撇清說:「怎麼可能?姜兄弟你這玩笑開得太過份了。」
  姜懷瑜笑回:「不可能麼?」
  越齊明的錯愕和衝擊不亞於段父,他想起今早師兄問的事,恍然大悟看著師兄。

  段甯冷冷瞪了眼姜懷瑜,暗惱他攪和,又擔心原崇豫因此承受壓力,原是想反駁,卻聽母親發話道:「若只是玩笑,對原掌門也有些失禮。不過要真的是這樣,那也……
  段父截了妻子的話,否決說:「我不贊同。實話說吧,原掌門看來修為和犬子相差懸殊,非丹藥秘法所能彌補,若成道侶對兩者都不是好事。與其如此倒不如犬子孤獨一世。」
  「唉。」柳唯元扯了扯段清璋的袖子,對原崇豫歉然一笑道:「他是著急兒子,口不擇言,您莫怪……
  原崇豫用鼻音連連哼了三聲笑,起身回說:「沒事,段將軍講得不錯,換作我是阿甯他爹或許也著急。不過我想的和你不同,與其讓一個凡人被綁在修士身旁吃苦還要受盡冷遇白眼,倒寧可一世獨身。我說你們修士真了不起啊。」他鼓掌幾下,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飲盡,笑睞一眼段甯後轉身道:「阿齊,小真,我們走。樊樓主,這場宴會很精彩,多謝款待。你讓我幫忙的事我答應了就會做,不過你盡早安排,我還想早點去雲遊,沒空攪和人家的家務事。」

  總在旁觀好戲的樊凊戈終於有點尷尬和後悔,餘光看韶英置身事外喝茶的愜意模樣,令她更鬱悶了。

  
* * *

  是夜,原崇豫已經把包袱收拾好,越齊明也收好東西坐在床上問:「掌門師兄,我們真的要走啊?」
  「幹嘛不走?留在這兒做什麼?古陣的事我認為是幫不上忙,那些修士都沒輒的事難道還指望我?」
  「那小真……

  越齊明才提到程真,她人就來敲門:「原大哥?越哥哥?你們睡了麼?」
  「就來。」越齊明一開門發現程真身後有個女童探頭,是樊凊戈。他問:「樊樓主夜裡到這兒有事要談?」
  樊凊戈分明是女童外貌卻笑得像隻老狐狸,她拉著程真向屋裡人招手道:「出來跟我聊一聊吧。」她笑容和善親切,態度卻不容人抗拒,有種天生的霸氣。

  越齊明被她看得有些壓力,回頭想喊師兄,原崇豫已經一掌拍他肩上說:「來啦。去哪兒聊?」
  樊凊戈用兩根食指畫出一道圓,三人皆感受到一瞬間像被無形的膜給籠罩住一樣,她綻笑道:「我設下禁制,在這院子裡聊就好。」

  四人坐在院裡的石椅上,周圍滿樹盛開的山梔子飄著醉人芬芳,樊凊戈自備了茶水和花生請他們吃。原崇豫見了笑說:「你這是要閒聊緋聞?」
  「坐下邊吃邊聊嘛。」樊凊戈拉他袖子入座,說:「鈞和和我講了程真的事,她有幾分修煉的天賦,加上體質特殊,我打算留她在瓊淵樓一面修煉,一面找法子把她吸引邪祟的體質治好。」
  原崇豫瞥了眼程真,程真低頭沉默,他說:「樊樓主,她不是災星。」
  樊凊戈微笑迎視他,回道:「我知道,所以認為事有蹊蹺。在我這兒靈氣豐沛還算鎮得住她這體質,我也認為她不是災星,所以覺得奇怪。方才找她做了些試驗,拿幾塊上好的靈石給她握著,沒想到靈石的靈氣被程姑娘悉數吸收,由陽轉陰。大千說過,沒有人生來就註定一世都是災星,再怎麼說能將靈石屬性反轉不是件容易的事。它們雖非活物,亦無靈識,卻能隨擁有它的人起變化。我想,二位之中必有人有大功德,所以能和程姑娘相安無事。」
  聽到這裡越齊明望向原崇豫,後者搖頭否認:「不是我。可能真如師父所言,阿齊生來就是個大福星吧。」
  越齊明抱胸,疑惑的仰望星空:「是這樣麼?我也沒幹嘛啊。」

  程真手裡還捏著一塊漂亮的石頭,像是下了決心似的抬頭注視他們師兄弟說:「二位大哥,我,我想留在這裡。這裡的靈氣能讓我的體質不去影響人。」
  原崇豫垂眸深思,安靜聽她說話。越齊明說:「可是有我們陪著妳,也不怕啊。」
  程真搖頭道:「我從小就四處遷徙,其實不喜歡四處漂泊,我不想居無定所。何況我是女子,和你們一起走總是不方便。」
  「啊?可是──

  原崇豫打斷師弟發言,同意道:「好,那妳就留下吧。如果這是你真的想要的,不要聽旁人說什麼,想怎樣做就去做。和妳相處的時日不長,但我很高興。雖然是真心將你當作小妹看待,不過也沒有兄長成天綁著妹妹四處跑吧。小真你記著,無論堅持或執著都是自己的,沒有誰該為了誰犧牲奉獻。我希望你別把自己當災星,也不過是我的希望,該怎麼做終究是由你自己來選。」
  程真聽了這番話有些鼻酸,咬著唇肉點頭輕應了一聲,訥訥道:「知道了。」

  原崇豫講完看向女童抱怨:「談完小真的事,來談今早的事。你設宴款待我們,卻無端多了好些人,搞了一齣鬧劇,真是一點誠意也沒有。」
  「對不起嘛。」樊凊戈用女童的外貌裝可憐:「我只是覺得真巧,這麼多客人一塊兒來,那就一起招待了。哪曉得我徒兒喜歡掌門你呢?段老頭還想怪我沒管好他兒子,他都管不了還來要求我,你們說好笑不好笑?何況心是自由的,我哪管得著這些?不過原掌門別擔心,我是支持你們的。」
  經她一提,越齊明也趁機確認:「掌門師兄,你真喜歡斷均衡?」
  原崇豫神情淡漠回說:「你們就別再講風涼話了。我不過是個凡人,他和我不一樣。」
  樊凊戈搖了搖食指:「非也、非也,這不算障礙,只要有心自然能成事的,瓊淵樓有兩位閉關的長老,也是凡人和鹿精在一起。」

  天水門的兩人皆是一愣。越齊明訝道:「真有此事?師、呃。」
  原崇豫垮下的臉色讓師弟講不出話,他瞇眼盯著女童說:「我不想談此事了。樓主毫無誠意,沒必要再講下去。」

  樊凊戈說:「唉,別這麼嚴肅嘛,來講些輕鬆的事,我是很有誠意的,你們再多住一些時日讓我好好招呼啊。」
  「輕鬆的事?」原崇豫挑眉。
  樊凊戈的小臉蕩開一抹燦笑,說:「對。像是瓊淵樓這一帶的千星凼有天下聞名的靈泉,還有僅此地才長出來的奇花異草,珍奇生物,以及難得一見的上古法陣。」
  原崇豫木著一張臉看樊凊戈那笑臉,已經懶得再講什麼了。沉默半晌才哼出一口氣,無奈答應:「明天我就去看那古陣有何問題吧,但老話一句,我應該幫不上忙。」

  樊凊戈起身朝他行禮致謝,歡喜道:「別這麼講,我先謝過原掌門了。」
  樊樓主走後,程真有點擔心的跟他們說:「去探勘古陣並不輕鬆吧?是不是還會有危險?」
  越齊明對她溫柔微笑,安撫道:「別太擔心,我會跟著師兄的。跟桃花債比起來這事應該算輕鬆的了。」說完這話,原崇豫就轉頭盯著他,他聳肩:「知道啦,要我閉嘴嘛。不說就不說了。睡吧。」

  三人各自回房就寢,原崇豫卻無法成眠,睜著眼睛躺在床上發愣。除了小時候遭家人虐待,成日擔心害怕被打罵、能否有東西吃以外,他很久沒有失眠了。他回想一早和段甯說的話,加上段父的態度,頓時感到心煩。
  只是轉念一想,他並不打算和段甯走到一起,似乎也沒什麼好煩惱吧?不過一想到段甯一副被遺棄的模樣就覺得心口越來越揪疼。

  「不要想了。本來就不可能。」他幾不可聞低喃,又有那種被神識所觸的微妙感覺,心知外面有人,失眠又被打擾就有些惱火,趿履走到屋外,驀地被人攬入懷中,鼻尖嗅到微涼的清香。
  段甯輕聲說:「別慌,是我。」
  原崇豫心想這人還敢來?而且衣服還特地薰了淡香……

一色湖、拾肆

  「別慌,是我。」原崇豫一出屋外就被段甯抱住,這人還不忘替他關好了門。
  「你來做什麼?你爹娘──
  「跟我來。」段甯沒等他問候完父母就摟人躍上屋頂往深林飛,今夜無月,到處黑黢黢一片,剩下滿天星辰閃爍。

  原崇豫的性子是這樣的,若是早有預料或安排好的事他會操心,可一旦意外來了也不乾著急,所以他向來不給自己找麻煩。現在段甯來找他,他也想看這人想搞什麼花樣,某方面而言這種圍觀看戲的心態和樊凊戈相像。

  趁著段甯充當仙鶴帶他飛,他偷閒欣賞星空,他們來到斷崖旁一根細窄山柱上,這根山柱遠看如一支香插在陸地,高聳入雲,其上只有一些雜草苔蘚。
  段甯放下人,取件披風給原崇豫圍上,說:「這裡風大,你別著涼。」
  「風大你還帶我來?」原崇豫講完看他歛眸不語有些無辜,自己心裡就更不慌了,笑問:「你以前沒跟人談過感情?」
  段甯搖頭,他說:「從來沒有。」
  原崇豫逕自坐下,朝他招手指著身旁位置後接著問:「連想都沒想過?」
  段甯面無表情坐他身旁答話:「沒有。不是什麼必須經歷的事,沒想的必要。」
  「喔。那你想過有天你會在別人的寢室裡──」原崇豫還沒說完就被段甯一掌摀嘴,後者微瞇起眼提醒他說:「氣氛正好,別提那件事。」
  段甯撤手後原崇豫又說:「你也是厚臉皮,拉就拉了是吧?一句道歉都沒有?」
  「對不起。」
  「就這樣?」
  段甯倒沒有想敷衍他,想了會兒說:「要不你也在我房裡──
  「才不要!你有毛病啊?」
  段甯淺笑說:「或許吧。從前認為理所應當的事,遇上你以後都變了。」
  「例如在我房裡那個?」原崇豫嘴上還不放過人,段甯無奈睨他,他才抿著尷尬淺笑說:「好吧,不提了,反正當時你也不正常。其實我以前想像過和怎樣的美人談情說愛,在書庫裡有些不知誰留下的雜書,打發空閒時看了不少佳人才子、男歡女愛、癡男怨女、妖精採補的故事。我還跟阿齊聊過哩。」
  講到這裡原崇豫發現段甯的眼神深黯得讓他有點毛,扯出一抹笑緩和氣氛道:「誰都有少年時,對愛情有憧憬是正常的。哪像你一出生只知修煉?」

  段甯問:「那你想像中是和怎樣的美人往來?」
  「當然是膚白腿長,胸呢,不必太大,也不要太平,笑起來順眼,脾氣溫和不要太凶,說話溫柔。」原崇豫自嘲道:「唉,反正我就是膚淺,但是想像的,自然想得很美啦。」
  段甯聽完想了下,站起來問:「你瞧我怎樣?」
  「什麼怎樣?」
  段甯展臂展示身形說:「膚白腿長,胸不平,也沒有太大,順眼,應該沒對你太凶。怎樣?」
  原崇豫抽了下嘴角,還真難反駁他不符想像,實際上段甯生得太好看,好看得讓他都有些自慚形穢的地步,是他這輩子至今見過最合眼的,所以他害怕,怕再也看不見任何人,包括自己。

  「好是好,但是好的東西不見得就是自己的,人也一樣。我見的人太少,說不定我跟你只是一時情迷意亂,師父以前就常跟我講心要定,別衝動,你師父沒跟你講?」

  段甯聽完沒反應,望著星空像在深思。原崇豫問:「你帶我出來就是看星星?」
  「因為你說不喜歡螢火蟲,喜歡亮晶晶的東西,不過錢財那些我認為太俗氣,不適合你。」
  原崇豫有些激動:「怎麼會呢?我天生俗氣得很,太適合我了!快把你嫌棄俗氣的東西全交出來啦,我幫你收下。」
  段甯轉頭睇他,輕笑出聲,說:「心要定,別衝動。再好也未必要擁有,但我比錢更適合你。」
  「這話你說了不算吧……
  段甯俊眸含笑望著他說:「你真有意思。我真的很喜歡你,所以不想你走,也有私心。」
  原崇豫被段甯看得心情浮蕩,面皮微熱,段甯摸他臉上胎記,他輕輕撥開那手問:「那你爹娘呢?他們應該不樂見我們在一起。」
  「不必在意,他們雖然生養我,也不過幾年時間就將我送到這兒,我也很少回去,羈絆不深。我的一生由我自己決定。你也不像是會墨守成規的人,今天你在席間說那番話很瀟灑,我又更喜歡你了。」

  原崇豫與之相望,心跳得有些厲害。說來他也算情竇初開,遇上段甯以後很多感受都是新鮮而陌生的,讓他又快樂又不安,可能快樂本來就要付出代價,也不知為何他就是怕自己承擔不起。
  「我瀟灑?」
  段甯應了聲,輕輕摸他鬢髮和耳朵回說:「瀟灑,但也逞強。其實你可以把一切都推給我,可是你心軟了,又不甘心,所以拿話刺激我爹。」講到這裡他又靠上來輕摟住原崇豫,低笑道:「我爹沒想到有凡人敢跟他這麼講話,氣煞了。呵。」
  「你真是不孝。」嘴上這麼講,原崇豫也笑出來。他不再閃躲段甯親近,也放鬆心情把手攀靠到段寧的手臂和後背,靠在人懷裡坦言道:「我是真的有些怕,怕我們真的在一起了,你會失望後悔,先離我而去。我沒有修煉天賦,怕只有自己一人老去。有些人和事一旦在意起來就不再簡單,就會設想各種可能來逼問自己。」
  段甯莞爾,輕輕拍撫原崇豫的後背,溫聲低喃:「你還真是愛瞎操心。總會有辦法的,既然兩情相悅,不能在一起不是很奇怪?再說,只要你肯給,不管是你的現在或將來,我都要。」
  原崇豫苦笑:「你可真貪心。」
  段甯回:「好東西誰都會貪的。感情如是,人亦然。」
  「這倒是,比如錢財俗氣歸俗氣,卻是好用的東西。」他跟段甯互相退開了些,互望一眼後段甯握著他肩膀,一手扶他後背將他按倒在地,他全然不抵抗,表面算得上沉著平靜,只不過心依舊跳得很快。當段甯搭在他肩上的手慢慢挪到他心口時,連呼吸都亂了些,段甯嘴角噙笑欺身覆上來,肘撐著地凝視他。

  「崇豫,我第一次這麼喜歡一個人。很多時候心裡也亂,你別嫌棄我。」
  「彼此彼此,不過我怕你把我想得太好。」
  「是你才將我想得太好。」
  原崇豫也抬手摸段甯的臉,聞言輕笑:「沒有啊,你最糗的樣子我見過了。」
  「唉。」段甯無奈輕嘆,已有覺悟這事要被他念一輩子了。思及此心裡倒也泛著甜,他說:「你愛提就提吧,提一輩子也不要緊。」
  「反正沒人信我是吧?什麼一輩子,我可還沒答應……
  段甯的指尖觸上他的唇,輕輾唇珠說:「我信你。」

  原崇豫大字躺在地上仰望星空,任由段甯摸自己的臉,他說:「這裡靈氣很重,星空底下好像下著金色的雨,也升起銀色的雲霧,靈氣的雨霧裡有很多像是精靈的東西飄著。」
  「在你眼裡是這副景象?」
  「嗯。還有你們這兒有些精靈特別黏人,有隻小小的鳥人跟你一樣,老愛摸我的胎記。」
  「是麼?」段甯聽了微有醋意,輕撫他頸子和側顏,側首往那胎記輕嘬。
  原崇豫心跳得太急,試圖忽略自己激昂又陌生的情緒,他偏開目光望著星夜道:「這裡景色很美。不過……」原崇豫勾起一抹笑,食指畫過他鼻樑,又輕捏他下巴試著挑逗說:「沒有你好看。」段甯的眼睛好看,繁星都比不過這雙眼璀璨明麗。

  段甯淡笑,追逐他的目光,在額上親了一口。他看原崇豫偷覷他一眼又歛眸裝沒事,毫無抗拒之意,於是大膽在頰上烙了幾個淺吻。他知道這人慣著自己,快樂越多,欲念也漸深。

  原崇豫緊張得很,清晨是他初次做這種事,也不懂為何只是嘴對嘴碰著喜歡的人就激動得不能自已。他並不喜歡和人太親近,唯獨不排斥段甯。和這人親吻很舒服,不僅不噁心,也能感覺段甯濕軟的舌在他口中取悅自己。兩人其實都有點笨拙,不過段甯沒像一早那樣胡亂啃咬他,動作溫柔得很。

  由於原崇豫慢慢主動迎合,段甯受到莫大鼓勵,將舌伸得更深,不覺施力抓牢原崇豫的手臂、揉捏其肩頸。原崇豫癢得哼出低軟鼻音,極輕的一聲卻刺激了段甯的原始欲求,一手摸上原崇豫身上衣結想解開它。

  「唔、呃,這個不行。」原崇豫慌忙按住段甯的手,緊張結巴道:「還、還還不要。」
  「可以回我那兒繼續?」
  「不是這個問題,我還不想。」原崇豫嚥了下口水緊張說:「總之還不行。」
  段甯知道原崇豫還有許多顧慮,對他或其他人的態度也並非全然不在意,面上微有愧色說:「是我不好,只顧著自己。對不起。」
  原崇豫和他重新坐起來,拍他臂膀安慰道:「別太自責,我是覺得這樣太快了,況且我們都是第一次,誰弄疼了誰都不好受啦。我絕對不是因為怕你技巧太差才怯步。」
  「……」段甯認為最後那句好像才是真心話。

  「走吧,我送你回去。」段甯說完就看原崇豫一臉喜色蹦起來,彷彿迫不及待要飛走,他突然慶幸這人不會飛,心裡有點麻亂,卻還是一臉沉定的補了句話:「明天之後你搬到我兒,我住處離古陣很近,僅次於師父。」
  「咦?」儘管沒有談情說愛的經驗,原崇豫也不是無可救藥的遲鈍,曉得這人就是想黏著自己。畢竟他也動了心,也想和喜歡的人無時無刻膩在一塊兒。但這麼做不是太明顯了?

  段甯沒給他多想的餘裕,牽他手拉近彼此。原崇豫忽然露出害羞慌張的表情,因為十指交扣著,他將原崇豫微涼的手握得更緊,恨不得放進懷裡摀暖。
  怎麼來的就怎麼走,段甯抱著人飛回去。由於彼此也算互通心意,原崇豫愉快得靠在段甯胸懷裡輕哼歌,風很大,他自己聽不清楚,段甯卻聽見了。段甯在門外目送原崇豫進屋,等人回頭關門時說:「早點睡。」
  原崇豫回:「已經不早啦。」
  「以後補給你。」
  原崇豫哼笑:「算了吧,我不指望。」

  門一關,原崇豫摸著發燙的臉心想:「吹了那麼冷的風,臉還燙成這樣,初戀威力實在可怕?」以他對段甯或傻阿甯的瞭解與直覺,他忽然又開門看,那人果真沒走。

  原崇豫問:「怎麼還在?」
  段甯答:「我不睡也無妨,我想在這裡待一會兒。你進屋睡吧,不必理我。」
  「更深露重……唉,你進來吧。」原崇豫懷疑段甯是故意的,不過段甯或許也不曉得他會突然再開門,總之他捨不得段甯在外頭晾著,跑去拉著人進屋。

  原崇豫自覺臉肯定紅得要命,也不打算點燈,摸黑脫了外袍只著裏衣爬上床,話音聽起來有些飄:「你要過來坐麼?還是自己找張椅子?」
  「嗯。」段甯踱近坐在床緣,他能在黑暗中視物,也記得原崇豫沒練到這功夫,但原崇豫躺下還是睜著眼望向他這裡,那副在意他的樣子實在讓他喜歡得緊,他也看得太專注,一時誰都沒出聲。

  原崇豫躺了許久,感覺段甯還沒有想走,乾脆闔上眼閒聊:「你真的都記起在雪雁峰的事了?」
  「嗯。」
  「講一些來聽聽?」
  段甯手探到他耳邊,手指悄悄繞著他一綹髮絲說:「有次你跟阿齊說我是不是有點怪,前一刻還抱著兔子說喜歡,下一刻能無所謂的吃著桌上的炒兔肉,知道是同一隻兔子也不哭不難受。阿齊那時也覺得怪,說有次我在草叢裡玩,阿齊教我抓蝴蝶,可是我不小心把蝴蝶弄死了,當即就像扔垃圾一樣把蝴蝶扔開。你們找我試探,我說,死掉就沒魂魄了,就只是殼而已,魂魄回天地間,沒什麼好難受。
  後來你舉例說自己要是立刻死了,我也會無所謂的扔開或吃了你麼?我就哭了起來,你跟阿齊怎麼哄我也哭個不停。」
  「是啊,為什麼哭成那樣?」原崇豫深感疑惑。
  段甯安靜了會兒才講:「因為你不一樣啊。」
  「怎麼不一樣?」
  「沒有了其他東西,我照樣活得很好。沒有你,我就不行。」
  「遇上我以前你還不是照樣活得很好?」
  段甯聞言輕笑,反問:「那時你我還沒相識,你怎知我從前活得如何?說來我也不清楚你的過去,輪到你給我講講自己的事了。」

  原崇豫睜開眼來,這次沒有找尋段甯所在,只是帶睏意望著昏茫無邊的黑暗,腦海閃過許多零星記憶,除了他跟阿齊在山裡平淡的日子以外,其他多是不堪回首的事。他沉默良久才挑揀著講:「我小時候沒見過娘親,爹說娘親跑了。有記憶以來日子就過得不太好,爹嗜酒成性,國家又逢戰亂,我搞不懂外邊發生何事,只知道一會兒城西瘟疫,一會兒又要刻重稅,每天都走好遠去撿些垃圾回來當柴燒。有天我惹爹生氣,還回嘴,他要燒我的手,外面射來一支箭把他殺死了。我就一個人四方流浪,直到遇見師父日子才開始好過。我把師父當親爹,可他死時我沒有哭,你不知道後來我跟阿齊撿到你的時候,看到你動不動就大哭都好羨慕……

  段甯不禁摸上他額髮輕輕撫摸,柔聲低語:「我也羨慕自己。」
  原崇豫聽出一點端倪,猜測道:「你幼時肯定不是這樣。阿甯也許是你前生?」
  「你是說,阿甯是乾坤戟的器靈?對了,那韶英姑娘是朝華仙君的轉世者,你們兩個前生或許相識,今生你們也有往來?」
  段甯沉吟半晌說:「我和他沒什麼交集,銀幽給乾坤戟取的名沒什麼人曉得,世間名叫鈞和的人也不是獨我一人,也許她沒聯想到這麼多。再說,師父雖不曾提起過,但我隱約覺得師父不喜歡韶英。」
  「哦?為什麼?我瞧著好像人挺好。程真也說韶英很有名望,很多人說她是救世聖女。」
  聽到救世聖女,段甯發出不以為然的輕哼,他問:「你也這麼想?認為她是救世聖女?」
  「我根本不認識她,不知道這些,只憑一面之緣覺得印象不錯。聽起來你跟樊樓主都不喜歡她?」
  「算是敬而遠之吧。正因為她好得不真實,所以難有好感,也不想認識。不過師弟倒是和她有私交,但師父也不管,由著他們。」
  「姜壞魚難道迷戀聖女?」
  「……」段甯認為應該不是,卻又不想替師弟辯解,因為也不是毫無可能?「算了,睡吧。」

  翌日,原崇豫醒來發現段甯不在房裡,他洗完臉把桌上一堆模樣奇怪的精靈們揮開,他們飄到空中不見,他笑了笑,聽見敲門聲,觀門外人影以為是程真有事來找,開門卻見韶英站在外頭。
  「你好,原掌門。」
  原崇豫有些意外:「韶英姑娘?」聖女來了,他是不是要逮著機會問一問她跟姜壞魚是否有曖昧?他頂著一張正經的臉這般亂想。


  韶英總是著一襲飄逸白衣,長髮是簡單編好挽成髻,玉簪雕著水仙花,身上就再無什麼佩飾,清麗的五官和紫關那些精怪相比也不算搶眼,唯獨眉心一點朱紅花鈿讓人印象較深。
  她邀原崇豫到附近林裡相談,走到盛開的花叢間停下來誇說:「原掌門不愧是天水門之主,姿容不凡,瀟灑不羈,連掌南海千萬水軍的大將威嚴也不懼怕,實在是膽識超群。」
  原崇豫暗訝,段甯他爹的兵這麼多?看來以後遊歷要避開南海。他報以淺笑,看了眼她頭上簪花誇道:「韶英仙子才是,清靈寒香,仙韻出奇。不過我們這麼互誇有點怪不好意思,還是直說來意吧?」
  韶英掩嘴淺笑,點頭跟他講:「其實我來找原掌門是為了古陣的事。」
  「哦?」
  「我前生的兄長為了這裡的古陣法也付出了許多心力,連命都賠上,我自然也很關心。」
  「吭?賠上性命?」
  韶英說:「原掌門久居雪雁峰,對這陳年舊事可能有所不知。當初這裡的靈氣支柱實際上亦是通往異界的地方,不只它,凡是屬性環境都極端的地方,都可藉力打通為其他界通道。那時銀幽仙君為防此境妖修受魔氣侵擾,不惜以自身的血為媒介煉了一個古陣將它封存住,當靈氣轉為魔氣時就會自行運轉,緩衝震盪。但也因此使得銀幽仙君耗了龐大元氣,加上那時乾坤戟初生器靈,十分需要他引導……也因此不久之後銀幽仙君就隕歿了。」
  聽到這裡,原崇豫神情不覺正經起來,他看了眼韶英又思忖半晌說:「可否請教仙子一事?」
  韶英含蓄微笑道:「你直呼我韶英即可,我不是什麼仙子。有什麼想問的就請說吧,凡我所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原崇豫看她這態度,印象好了幾分,他問:「這事問起來有些冒犯,我就是好奇你前生是怎樣走的?」
  「走?」
  「走來今生。」

  韶英慢慢歛回目光抿著一抹淡笑,她側過身回答:「我傷心過度,又和魔修纏鬥了數日,與之同歸於盡。」
  「魔修?這麼說,就跟傳說中一模一樣囉?所以果真如樊樓主講的,闢開異域者、煉出古陣者是銀幽仙君,但是應付魔修的是朝華仙君?」
  韶英抿著若有似無的淺笑算是默認。提起前塵往事她仍有感慨,不過很快就擱下這些情緒轉身跟他講:「我來找你是想提供穩固這古陣的辦法,當年煉陣一事我也有參與,還存有不少印象,所以憑前生記憶寫下了一些東西,樊樓主既然邀原掌門來看那古陣,想必是有過人之處,所以想將這些交給你。」

  原崇豫從韶英手裡接過一本冊子,隨意翻閱內容,果真記敘了不少與古陣相關的事。他合起冊子謝過韶英,韶英回他一禮接著講:「雖然樊樓主不曾言明,不過我感覺得出她對我態度有些疏離,所以我才來找原掌門你。祝你們順利穩固這法陣,令紫關重獲安寧。」
  「我也希望,大家都希望。對了,韶英姑娘是怎麼知道樊樓主邀我的目的?」
  韶英表情有點微妙,但也坦言道:「懷瑜告訴我的。」
  「想不到他這麼長舌!」
  韶英替他辯解說:「是我問他的,他雖然性情古怪,卻不是壞人。」
  「呵呵。」原崇豫暗道:「我也相信他不是壞人,但可能是哪兒壞掉的人?」

  「韶英姑娘既然關心古陣的事,不如一會兒跟我一同去見樊樓主?」
  韶英婉拒道:「我就不過去了。這次來訪是為了探望懷瑜,樓主也知道我跟他有點交情,所以才留我作客,但她對我或許有些……要是之後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你們儘管告訴我。只要我幫得上忙一定幫。」
  「那我先謝過韶英姑娘了。」原崇豫問:「你能醫好姜兄的傷?」
  韶英遲疑了會兒答道:「不敢保證,他元神受創,導致有時心情起伏不定,入睡也易發噩夢,我帶了些特製的薰香來,希望能安定他的元神。」
  「哦?薰香這麼厲害?」
  「是我特地在萬絮山收集材料做的。助眠寧神,也有益修煉,如果你需要我還多帶了些,下回見面拿給你?」
  「這麼好?那多謝啦。」抱著不拿白不拿的心態,原崇豫開心道謝。

  韶英告辭之後,原崇豫一個人走回去研究她給的冊子,一張褶起來的白紙條落下,他撿起來展閱,紙上寫了「切不可令災星接近古陣」幾字,令他眉頭緊鎖。光是災星二字就讓他心情大壞,碰巧這時又有人敲門,他看門上人影高大,模樣挺拔,憑那髮髻和站姿猜出來人,就加快腳步前去應門。
  「段甯。」
  門外站在晨光下的男人莞爾迎視,問:「醒了?吃過東西了?」
  原崇豫說:「一會兒時候到了,阿睦會送來。」
  「我讓她不必送你的,你到我那兒吃。我是來接你的,已經和師父講好了。」
  「樊樓主怎麼、唉,罷了。」原崇豫無奈失笑。
  段甯朝屋裡瞅了眼,感覺出有外人來過,他問:「誰來找過你?」
  「你怎麼知道?」
  「有股陌生的氣味,不屬於這兒的氣息。」
  原崇豫要笑不笑的說:「你是狗?」見段甯不理他的玩笑,他轉身回屋說:「對啦,韶英來過,還拿了些東西來,說是憑前生記憶寫下的古陣資料,我方才要研究時掉出一張紙。」

  段甯接過他說的字條看,抬眸覷他,關心道:「你為了這個不高興?」
  「我這樣像是不高興?」
  「你笑著,但未必是高興,災星讓你想到程真,你不只不高興,還挺生氣不是?氣自己的聯想,也不喜歡這冊子裡挾藏的字條。不過撇開私人感情不提,你對她此舉有何想法?」
  原崇豫坐下來沉思了會兒,單手拄頰拿回字條看,他忖道:「不管怎樣都不能讓小真冒險,也不能拿支柱跟古陣的事開玩笑,此事得更謹慎。我不瞭解韶英的為人,但也聽說了一些,聽來的都是好話,紙上所言災星未必是程真,畢竟外面謠傳有許多妖魔利用術法轉生為人降世,也許只是單純提醒?不過我更信你的直覺。你怎麼想的?」
  段甯垂眼看他指間挾的紙條說:「若紙上所指確實是在講程真,那她是怎麼知道程真的?雖然毫無證據,卻不是毫無可能。我不信她。」

  原崇豫挑眉:「一針見血。確實可疑。」
  段甯朝他伸手,溫聲催促:「還是先到我那兒吃些東西再去見師父,和她老人家稟明此事吧。」
  原崇豫抬頭笑看他,忍不住又問候道:「對了,你爹娘還安好?」
  「他們吵了一架,各自離開瓊淵樓了。」段甯的語氣平淡,好像爹娘吵架不關他的事一樣。原崇豫也不便說什麼,見他這樣事不關己反而還有點安心,省得他苦思如何安慰。還是先管好眼前的人與事要緊。

一色湖、拾伍

  山屋旁一叢叢藍紫色紫陽花正在綻放,屋中前堂的桌上擺著黑釉碗,裡面開了兩朵紫色碗蓮,一大一小甚是可愛。
  段甯端了簡單的吃食過來,托盤上還有一只小碟子放了一粒白色藥丸,原崇豫問:「這是什麼?魚眼珠?」

  段甯答:「是我們瓊淵樓所煉的辟穀丹,配方和你們天水門多少略有不同,不過作用應該差不了多少。給你的。」
  原崇豫把它推回段甯面前,笑了下說:「還是別浪費了,這也是好東西,你留著吃吧。我還不需要這個。」
  「先辟穀再慢慢累積道行也行。」
  「不必啦。」
  「那好吧。」段甯收回藥,替他舀粥。
  原崇豫難得被伺候,神色愉悅,桌上還有四道小菜,他問:「你叫阿睦送來這兒啊?」
  段甯瞥他一眼說:「是我自己煮的,你嘗嘗。」小菜是這山裡摘採的野菜,加上酸甜樹果涼拌,魚是剔除魚刺後用酒粕及一些調料稍微醃過煎好,都是一些從前他在雪雁峰看原崇豫做菜的手法,偷師來的。

  原崇豫嘗過幾道菜都說好吃,他發現段甯被他一誇就會表情靦腆,可能是在不好意思,他覺得好玩就誇張讚美起來,段甯察覺他意圖才恢復平靜念他說:「好了啦。」
  「嘻嘻,你害臊的樣子真好看。」
  段甯望著他輕嘆道:「若是放你在外面,是不是也會這麼調戲其他人?」
  「沒有,我是因為你才變得這樣。」原崇豫說完笑著喝粥,有點燙了舌頭,他抿了下嘴,被段甯輕捏下巴面向人。
  「燙了舌頭?」段甯姆指的指腹抹過原崇豫濕潤的下唇,後者赧顏退開說了句沒事,捧起碗喝湯,只露一雙眼瞧他。

  原崇豫沒想到段甯立刻調戲回來,他不敢再鬧,乖乖吃光東西就要去見樊凊戈。出門前段甯從身後抱住他,他摸著橫在身前的手臂,耳朵燙得厲害,但也捨不得掙開這人,段甯讓他轉身,將他壓在門板上親了上來,比上回還粗暴了些,或者說是熱切?
  他手抵在段甯胸前,舌根被纏得有些發痠,也忘了剛才吃過什麼,只剩此刻帶著微涼淡香的滋味,似乎聽他難受發出悶吟,段甯短暫退開來,不過又帶著粗喘壓上來含住他唇舌吮舐,牢牢扣住他雙臂的手慢慢移至腰身。

  「段、呼嗯。」原崇豫轉過頭來,還沒能發話就被追上,像是不讓他喘息。段甯熱切得讓他慌怕,他更用力推了人,手被死死壓住,乾脆抽手拍打段甯後背讓他適可而止。
  段甯不想惹他真的惱怒,終於鬆口放過人,只不過雙手依舊緊握住他細窄的腰肢不放,像是生怕人就此不見。兩人都喘得有些厲害,半晌才緩過來,原崇豫往段甯身上打了一下罵道:「你做什麼啦!」
  「想確認你是真的在我眼前而已。」段甯帶著輕喘,抹了下殷紅唇瓣說:「不這麼做,我怕我會忍不下去。崇豫,我喜歡你。」

  原崇豫被他深深望著,心尖微顫,有點歡喜甜蜜,但更多是害怕,段甯的喜歡有些沉重,他怕被壓得飛不走也跑不開,怕兩人都沉淪,無藥可救。但他認為自己不該是這樣執著情愛的人,也不是有什麼強大意志堅持苦修的傢伙,只想得過且過罷了。

  「你不要太喜歡我,因為我還沒有這麼……非你不可?」原崇豫緊張盯著段甯神情變化,段甯不慍不惱凝視他,不過眉眼間有點沉鬱無奈,看得他又心疼起來。他拍拍段甯的手哄說「我的意思是,世事難料,我們都給自己留點退路不好麼?何況現在也算互通心意,在一起快樂就好,別想太多。」
  「我沒有想太多,崇豫,想太多的是你,你怕心有罫礙,怕負了他人,想要無事一身輕。」

  氣氛一下子變得尷尬,原崇豫被看透了,無話反駁。段甯終究是對他溫柔,很快又略過此事說:「去見師父吧。」

  他們來到樊凊戈所在的高崖上,那兒只有一座高大的石亭,看起來能容百人,石亭中央盤坐靜修的女童就是樊凊戈。來之前段甯就跟原崇豫講:「我師父是神兵器靈,所以她不習慣像人那樣關在屋裡,沒有其他門派那樣漂亮雄偉的屋樓廟宇,千百年來都是待在一座亭子裡吸收光華修煉。」
  原崇豫抵達後就看到石亭像巨傘一樣立在崖上,沒有什麼雕飾或彩繪,就只是個勉強能遮風避雨的地方,他都能想像那女童累了應該直接躺地上睡覺,但正因為什麼也沒有,反倒不為物欲所擾?

  樊凊戈睜開眼對他們淺笑,打招呼說:「原掌門,你來了。覺得我這兒怎樣?太簡陋?」
  原崇豫仰首環顧四周,回話道:「挺可愛。」
  「可愛?」樊凊戈挑眉。
  「像朵大香菇。」這回答惹樊凊戈擊掌大笑。
  段甯清嗓提醒:「師父,自重。」
  樊凊戈很快收歛情緒說:「失態了。因為和原掌門一見如故,我常覺得和你相處很自在呢。」
  原崇豫聞言開心回應:「我也是。」他把韶英來找過自己的事說了一遍,末了和段甯互望一眼,將字條的事也講了。

  樊凊戈所思與其徒弟段甯相同,對韶英指出災星一事深感懷疑。她提出疑惑後又問:「原掌門不覺得我是在妒嫉韶英,所以才認為她居心叵測?」
  原崇豫說:「我不清楚你們女孩子想什麼。」
  樊凊戈回說:「我也可以變成男子。這和性別無關。」
  「啊?還能這樣?」原崇豫轉頭問段甯說:「你也可以變囉?」
  段甯瞇眼冷聲答:「變不了。師父並非凡人,而是器靈所化,無所謂男女之分。」
  樊凊戈咯咯笑了幾聲,喊他說:「原掌門,你真有意思。韶英說不讓災星接近古陣,你有什麼想法?我話可說在前頭,古陣若潰散失效,靈氣魔化四溢,遭殃的也不是只有紫關一帶的生靈。」
  原崇豫聽出她的提醒,也明白她不是有意威脅,無奈道:「曉得了。古陣或小真都不該冒險嘗試,所以我先去古陣看看,也許帶點東西回來試探。」
  樊凊戈同意道:「好。我親自帶你去古陣,不過我現在不便走太遠,之後就讓鈞和陪著你,鈞和幫得上忙。」

  原崇豫點頭贊同,女童起身走來牽他手,他問:「樊樓主,還有一件事想請教。」
  「請講。」
  「阿甯的傷勢跟姜懷瑜的傷似乎不同,阿甯他還會不會再變回癡傻的樣子?」
  樊凊戈來回打量他們倆,神色平和說:「只要你們喝完靈竹真人的酒,也許就好了。之後敝樓的長老也差不多出關,再請他們診治。至於姜懷瑜,他的情形似乎有些複雜,韶英來看他,我也不放心,之後也請長老給他瞧瞧。先去看古陣啦。」

  女童牽住他們倆的手,一眨眼就轉移地點來到水氣瀰漫的野外,三者懸在半空,遠方峰巒疊翠,山巒圍繞著他們底下所見這片叢林,林間無數水流交錯。這是個水氣濃重的地方,雲霧宛如懸在高空的河川冉冉流動。

  無形之中彷彿能感受到這片土地的生命在脈動,樹林和水氣帶動此境無限生機,原崇豫為此景深受震撼,好像有巨人沉眠在底下安穩吐息。觸目所及是如絲金雨在飄動,林間、水中的活物暗藏生機與殺機,短暫的片刻裡他好像能清楚感知所有事物動靜。
  他驀地回神,臉上是有所發現的驚喜,他看向樊凊戈說:「我看到了,這片景色和生物聚落本身就是古陣的一部分!還有你的真身。」
  樊凊戈勾起嘴角確認:「你瞧見我的真身?」
  原崇豫扯開嘴角對她笑,眼尾的胎記微微皺起,像花瓣一樣,他說:「底下除了河流還有許多沼澤跟大小不一的湖,你的真身在水下一處秘密洞窟裡鎮住古陣的陣眼,周圍土牆都是密密麻麻的樹根,凡人絕無可能泅水接近。」
  「你不錯啊,沒想到感知到的東西比我想的還多。」樊凊戈擊掌兩聲表示讚許,問他說:「你要帶何物回去讓程姑娘試探?」
  「我看,就帶一些雲裡的水氣,你有辦法對吧?」
  樊凊戈點頭,抬手就捏著一支細瓶吸取雲氣,好像早料到他要取什麼東西。原崇豫忽然驚呼:「你沒牽著我,我怎麼沒摔死?」
  段甯告訴他說:「師父帶我們元神出竅。」
  樊凊戈問:「可有瞧出怪異之處?」

  原崇豫搖頭觀察:「目前沒有。半點邪魔之氣都沒有,但是幾個湧出靈波的地方震盪得有些厲害,看起來像是被什麼給堵住,塞得透不過氣來。」
  「堵塞了?」樊凊戈問:「是靈氣被堵塞住,還是別的?」
  原崇豫看他們師徒兩還算冷靜,就說:「我這麼說吧,把這裡看成一個巨人的話,那麼這個巨人現在是吃撐還拉不出來的樣子。至於古陣煉成術,看起來就是把巨人擺成一個好睡的姿勢,現在靈氣過盛,他想舒展筋骨,自然古陣會鬆動,也許助其疏導之後就會好了?」
  段甯聽他說得簡單,也附和道:「嗯,那就設法將靈氣疏導出去。只不過這跟洩洪一樣,得想個辦法。」
  樊凊戈若有所思,兩個晚輩都在等她下決定,她嘆了一口氣說:「問題比想像中單純的話,我也稍微能鬆口氣。看來當初的古陣也是時候要被淘汰了,與其將支柱封存起來,倒不如疏導它才是長久之計。只不過這麼一來支柱將慢慢被削弱,有天不復存在,以後修煉就更加艱難了。」

  原崇豫本就是凡人思維,他抱胸說:「其實也沒什麼不好,修仙、修魔都是逆天而為,本來就不屬於自然。不過在你們聽來我講的也許是風涼話吧?」
  段甯笑睇他一眼,道:「是風涼話,卻也是實在話。這件事最好先別傳開,畢竟外面的修士也多依賴這一方支柱的靈源和靈氣,要是他們知道這麼做會削弱支柱,恐怕……
  「他們肯定不同意瓊淵樓把支柱弄沒了,但我們倒是能鬆口氣,不必老是擔心它轉為魔氣侵害大家心神。」樊凊戈輕哼一聲,對修煉之事也不見執著,她道:「其實修煉法門萬千種,也能累世修煉,只不過現今修士被這環境慣壞了,總以為是天地仰賴修士維持平衡,實則相反,是我們依附這天地與萬物共存。」

  原崇豫頗有同感,也有點在意段甯的反應,不過瞧不出段甯有什麼情緒,他說:「我會再研究如何疏導古陣,先離開這裡行麼?我暈靈氣……
  樊凊戈點頭:「不瞞你說我也覺得每次來這兒都好像徹夜飲酒狂歡一樣,特別亢奮。」
  「師父還請自重。」
  女童拍了下段甯的手臂笑道:「唉,鈞和啊,原掌門是自己人,你別老這樣古板啦。」

  三人元神歸竅,原崇豫還站在石亭裡沒倒下,因為段甯在他身後扶著他。他有點面熱的站開了些,樊凊戈睜開眼對他們露出別有深意的笑眼說:「古陣之事還得有勞你了,之後你住鈞和那兒,離得更近,方便我常常去找你商討。」
  原崇豫摸摸鼻子應好,告辭後讓段甯先送他去找程真。程真和瓊淵樓的妖修處得不錯,有阿睦陪伴,她身旁總是繞著許多小精怪,腕上是大千給的佛珠,她深信有佛珠在就能壓制住災星體質,只有沐浴時會解下它。

  原崇豫他們找到程真時已是午後,她睡在有棚子的一座木椅上,高大的阿睦站在一旁發呆。睡著的程真身上有許多圓滾滾的雀鳥棲停、跳躍,阿睦頭上則停著一隻愛說話的大鳥,小精怪們有的騎著鳥兒或鼠兔在草叢間玩耍,個子較大的妖精躲在稍遠處觀察他們。

  原崇豫踱近木造搖椅對著程真的睡顏搖頭失笑:「這樣天真浪漫的女子怎麼會是災星?」
  段甯不想他用這麼溫柔的目光看別人,輕輕撈住他的手握著,提醒他自己在身旁。原崇豫轉頭回他一抹淺笑,對他的獨佔欲似乎了然於胸。

  阿睦替他們搖醒程真,帶著一堆沒戒心的傻精怪和飛禽走獸到一旁玩,一隻特別活潑的小妖揮舞雙翼說:「上回有個哥哥教我們凡人的遊戲,我們來玩一二三木頭人!」
  阿睦微訝:「玩我麼?」
  另一隻小妖疑道:「不是一二三稻草人?」
  「石頭人呢?」

  他們的交談惹笑了原崇豫,想起雪雁峰也有不少這樣單純的精怪。程真揉著睡眼問:「原大哥是你們啊?聽說你要去段大哥那裡住,還以為你不回這兒了。」
  「沒有的事,你想找我的話跟阿睦講一聲,她不就會帶你來?對了,我有事想請你幫忙。」他把古陣的事如實交代給她聽,說完拿出樊凊戈給的細瓶遞上,詢問:「這是古陣裡取的水,你若願意幫忙就把它倒出來普通的碗裡,明天再看有何變化。」
  程真接過東西,問:「只是水?」
  「對,充滿靈氣的水,也算是靈泉的一種。對你應該不會有什麼傷害。」
  她點點頭說:「那簡單啊。沒問題。原大哥,昨天樓主教我打拳,我打給你看?」
  「好。」


* * *

  找程真談過之後,他們問越齊明去了哪兒,聽說越齊明跑去和其他修士切磋武藝,不到天黑不回來。原崇豫跟程真說:「那有勞你告訴他,讓他等我一些時日,等我把古陣的事處理好就有空了。你若想找我,也請睦姑娘代為傳話。」

  交代完這事,原崇豫就跟著段寧回住處。段甯摟著人飛,落地後原崇豫忍不住發牢騷說:「你們瓊淵樓這樣接送客人挺不方便,仙鶴又不好使喚。」
  段甯想了下回說:「來的客人都會自己飛。」
  原崇豫熟門熟路進屋裡,給自己倒茶水喝,轉身提醒:「這是現在,將來環境不利修煉,飛得起來的修士可就少了。我看還是趁能飛的修士多,把那些橋啊、路啊、棧道都修一修吧。」
  段甯認同:「有道理,我會再跟師父說。」

  原崇豫喝水潤完嗓子,偷眼瞅人,段甯偏頭迎視,那模樣像隻老實的大狗,十分可愛。他忍不住伸手摸段甯的頭髮,段甯疑惑的蹙了下眉,但沒躲開他的碰觸,他有點樂了,摸上段甯的臉龐說:「少年郎君,生得皮白肉嫩啊,手感真不錯。」
  段甯:「……
  「比那些大家閨秀還美呢。」
  段甯問:「哦?你說的是哪些大家閨秀?」
  原崇豫暗道不妙,乾笑道:「你不是這就吃醋了吧?我就隨口一說。再好的人也沒你好啊。」
  「甜言蜜語。」段甯面上沒什麼表情,眼底卻泛著笑意。

  「噯。」原崇豫拍他胸口一下,說:「先前講好要帶我去靈泉沐浴,還說愛怎樣泡都行,我也帶上阿齊。你帶我們去吧?」
  「下次遇著他再說,你想沐浴,現在也行。」段甯跟他說靈氣最重的泉池在方才古陣那一帶的千星凼,不過他們這座山離得近,山泉也差不多。他帶人到平常修煉的瀑布下,那兒還有一座屋舍,是打坐完用來沐浴更衣的地方,所以實際是一間浴室,引了靈泉入浴池。

  「這池子比外面乾淨,就在這裡洗吧。」段甯替他備好更換的衣物,是一套藍紫色衣裳,說完也開始脫衣服。
  原崇豫連忙關好門窗,免得段甯春光外洩,他看段甯已經露出健美的背肌和臂膀,摘了冠簪垂下長髮來,緊張問:「你、你也洗啊?」
  段甯的態度理所當然,微微回首睞他一眼,說:「來都來了。」
  原崇豫逐漸體會到自己有色心沒色膽,脫衣入浴時都不敢正眼欣賞段甯,只拿餘光偷瞄一下就挪開眼,怕自己看多了有什麼失禮的反應。但他這種反應在段甯看來卻是十分疏離、見外,段甯總認為原崇豫在閃躲自己,不覺話音冷冽低喚他:「崇豫,過來。」
  原崇豫疊好衣服擱架上,聞聲輕抖了下,敷衍回應:「就來、就來。」

  原崇豫壓根不看段甯,也不敢看段甯用什麼眼神盯著他入浴,他拿毛巾摀著胯間入池坐下,吹了兩聲口哨抬頭亂誇:「浴室建得不錯嘛。」
  「嗯。」段甯收回目光問:「你還怕我麼?」
  「沒有。不過孤男寡男泡在一個池子裡難免緊張,你我也不是尋常朋友的關係。」
  段甯取了一旁矮架上的布巾和皂角過來,說是替他擦背,他說:「我先幫你吧,謝謝你帶我到這個好地方。」
  段甯大方接受,背對人趴在池畔享受,原崇豫給他擦背的力道拿捏得剛好,不過後來就在背脊反覆搓刷,他問:「在想什麼?」
  「啊?大千大師?」
  段甯一臉疑惑回頭看人,原崇豫扯了下嘴角解釋:「我、我剛才在念經,就想到大千大師他們的事,越想越遠。」
  「我在你眼前,你卻想著別人?」
  原崇豫窘笑道:「就因為滿心滿眼都是你,我覺得有點……
  「害臊?」段甯剛興起的醋意消減不少,拉他到身前來說:「輪到我幫你洗背了。」
  「好。」原崇豫只睇他一眼如玉般的俊容和無可挑剔的體魄,忍不住浮想聯翩,被握住的手腕和碰觸的皮膚都覺得灼燙,他沒發現自己身上慢慢潮紅,胸前兩點也有了點變化。

  這點變化落在段甯眸中成了無形的撩撥,刺激著所有活物都有的原始野性,只是他表面沉靜如海面,心底已暗潮洶湧。

  原崇豫閉目養神靠在池岸休息,鼻音哼著輕笑說:「以前你傻著的時候也幫我刷背,每次都亂刷一通,最後還自己顧著玩水不理我。沒想到現在手上功夫這麼厲害。」
  「你喜歡的話,我每次都幫你。」
  這話聽著有些曖昧,原崇豫抿笑不理,他閉著眼都能想起段甯又長又直的手指,相當好看,而那雙手正拿了毛巾刷揉他後背,一手指尖輕輕畫過他脊椎,緩慢瞄到了尾脊骨,另一手則在腰窩打轉。

  原崇豫可不是傻子,明白段甯的暗示,他裝傻轉身拿了皂角到一旁隨意擦洗身子,段甯沒再那麼緊緊的盯牢他,而是逕自沐浴。他又偷看段甯,那人披散的長髮烏亮光滑,半點都沒亂,僅額際出了點細汗,光裸皮膚上的水珠看起來相當誘人,他不禁嚥了兩下口水。
  段甯不抬頭都曉得那人在偷看,好笑道:「好看麼?」
  原崇豫微愣,如實答:「好看。」說完覺得不足以表達萬分之一,於是又強調:「好看極了,天仙也比不上。」

  段甯眼尾睞他,勾著一抹淺笑說:「甜言蜜語。」不過如果能勾住這個人的心,讓他變成什麼他都會考慮的。
  原崇豫度過既舒爽又煎熬的沐浴時光,出浴後拿了段甯備好的衣裳,攤開後疑問:「段甯,你給我的這件是?」
  段甯也上岸著裝,聞聲回望:「喜歡麼?」

  那是套女裝,衫裙繡著精緻的暗紋和纏枝花,織料在不同光亮下透出漸層色彩,連裏衣都準備了。原崇豫欣賞了幾眼說:「好看是好看,可你還真的送我女裝啊?」他哭笑不得,段寧卻是認真的。
  「穿看看?」段甯勸誘道:「反正在室裡,沒人會瞧見。」
  「我才不怕被瞧見,穿就穿。」原崇豫哼笑白他一眼,帶著莫名自信開始著裝。穿完後他撥開帶濕氣的長髮看段甯的反應。段甯不自覺望著他微笑,模樣好看得令他愣神,他說:「斷均衡,你剛才笑得有點那個……」
  「哪個?」
  「就是有點像是在誘拐良家子那種笑。」
  段甯逗他說:「你不算良家子吧。」
  「那你不否認誘拐這件事囉?」
  段甯失笑:「扯哪兒去了。」
  原崇豫低頭拉整衣裳,又問:「奇怪麼?」
  段甯視線往下一頓,對上他雙眼淡定評論:「除了胸平了點,竟會這麼合適,沒想到不僅是骨架輕細,瞧起來也這樣……很可愛。」

  原崇豫搖身晃了晃裙擺,提著裙子轉圈笑說:「這位哥哥誇我可愛?肯定不知我裙下的東西可怕得厲害,要不要瞧瞧?」
  段甯被惹得輕笑,靠近摟住人。
  原崇豫這回想先下口為強,仰首往段甯下頷啄了一口,再捧住他雙頰親嘴,先是舔到了下唇,然後也含著上唇吸囓。他喜歡段甯,不管自己是什麼模樣,他的心思都在這人身上紮根了,但心底總是有些不安。段甯低頭回吻,手也往他裙裡探,他隔著裙裳按住已經覆在臀上的手喘吟:「不、別這樣。」

  段甯難掩失落的撤手退開,隱約嘆了口氣。原崇豫低頭將衣裙拉好,抬頭望人時,段甯替他撩順鬢髮,他拉住段甯那手低語:「對不起,我、我還……
  「不要緊,我等你。」
  原崇豫握住那手,不覺心疼笑望他,問:「你沒想過也許半推半就的我就接受了?」
  段甯老實告訴他說:「自然想過許多回。若是我想要,你不可能逃得過。也想過將你關在自己的地盤,下禁制,收到法寶裡,從此世間只有我能碰到你。」
  原崇豫被他這番話嚇住,吸了口氣訝道:「原來你是這樣的阿甯?不過,你沒這麼做啊。」
  「因為我不想見你受傷,不想勉強你。我有私心,卻不打算只是滿足私欲。你瞧不起仗勢欺人、恃強凌弱的人,而我從來也不是這樣的人,也不會為了你就放任自己為私欲墮落。所以我會等你願意完全接受我。」

  這番話令原崇豫深受感動,愣在原地久久沒能應聲,只是紅著臉直瞅著段甯看,等心情稍緩後他說:「你對我真好。」
  段甯輕笑,帶著若有似無的自嘲回說:「我對你並不好,方才的好聽話都說完了,還得提醒你幾句。」
  「啊?」
  「喜歡的就要抓牢,免得後悔。我不想後悔,所以我想讓你知道我的好,如此而已。」
  「你只是害臊了,所以換個說法表白?」
  段甯確實是心跳得厲害,只是因修煉之故能將這些反應隱藏得深,他牽起原崇豫雙手說:「我還備了男裝,要換回來麼?」

  原崇豫對他瞇眼笑了笑,說:「你不是喜歡看麼?我穿久一點讓你看個夠。我想去外頭,外面沒人吧?」
  「沒有。要是有人的話我幫你擋著。」段甯跟在他後頭漫步,眼神寵溺,那人穿著女裝卻半點也不害臊,而且不時跑回來招惹他。
  原崇豫很享受段甯這麼看自己,太得意忘形了,被隆起的樹根絆倒,段甯及時拉他一把,他撲回段甯懷裡有些頭昏,段甯收緊雙臂讓他掙不開,他放鬆之後段甯也才卸了力氣。兩者相擁良久,他半邊臉貼在其胸懷問:「好了麼?」
  「再一會兒。」段甯親了他的髮旋,壓著本就沉厚的嗓音說:「別把自己弄傷了,不然我會不高興。」
  「喔。你也一樣。」他說完忍不住低頭笑起來,雙手撓著段甯胸口說:「真是的,我們這樣真肉麻,嘻嘻嘻。」

  原崇豫回屋換男裝,段甯帶他去找越齊明,三人喝了瓊淵樓儲藏的靈酒,段甯的酒量是三人中最好的,原崇豫其次,越齊明則是一杯倒。他們將越齊明送回去睡,自己也回隔壁山歇下,原崇豫想起先前靈竹真人給的酒,坐在床上搖著酒壺說:「睡前再喝一口吧?」
  段甯說:「你喝就好。我得守著你。」
  原崇豫失笑:「守著我?人都在你這兒了,難不成還有什麼危險?」
  「不知道。所以想清醒的守著你。」
  「好吧,我自己喝。」他開心拔開塞子喝了一口,段甯真的只讓他喝這麼一口就收走酒壺,他錯愕瞪了人半晌,撇嘴說:「算了,搶也搶不贏你。小氣,哼!」

  段甯欲言又止,想解釋,但對方並不想聽。靈竹真人的靈酒非比尋常,有什麼奇效猶未可知,他不敢讓原崇豫喝多,等人入睡後他就守在一旁打坐修煉。

  是夜原崇豫做了一場夢,夢見銀幽仙君和朝華仙君。

  夢境裡有一望無際的原野,琉璃藍的小花開得遍地都是,銀幽仙君低頭看著掌心一件銀亮的兵刃,是縮小後的乾坤戟。他用指腹輕輕摩挲著器身,朝華仙君來到他身旁說:「沒想到它能生出器靈,定是因為哥哥你用它開闢異界,又佈下法陣後,吸收了不少力量所致。將來它定會成為世間最厲害的兵刃,這才佩得上你。」
  銀幽仙君慢慢攏手,望著前方旭日說:「既然有了器靈,我不希望他將來還是件兵刃。」
  「可它就是兵刃啊?難不成哥哥想把它當人,收作弟子?」
  銀幽微笑說:「有何不可?任何的靈魂都不希望自己不懂感情,只知殺生。況且我從來也沒真的拿它殺生過。」
  朝華無奈笑了下,嘆道:「不知為何哥哥你這般寶貝乾坤戟。」
  「你還不懂我麼?雖然我也喜歡這件兵刃,但它太強大,所以可以輕鬆打退妖魔就好,用它殺生實在是……我不想讓妖魔的血肉沾上它。」

  朝華搖搖頭又是一嘆,她問:「哥哥你既已成仙,不想再成神麼?」
  銀幽對她微笑,語氣柔和回說:「成了仙神或成聖不過都是一時的事,雖然修為有所突破,但我和從前一樣沒什麼改變。只不過恰好有機緣能修煉成仙,但我們和萬物眾生是一樣的。」
  朝華輕哼,反駁道:「怎會一樣?哥哥在我眼中也和別人不同。光是有此機遇已是大大的差別,再說能成仙者也有所執念,否則怎麼有辦法度劫飛昇,熬過那麼多艱苦事。」
  「那你呢?你的執念是什麼?」
  「自然是除盡天下妖邪,將他們一網打盡。這樣你再也不必冒險除魔降妖,可以把乾坤戟擺著啦。」
  銀幽似是輕嘆一聲,他說:「但這是不可能的事。這世間無奇不有,沒有什麼是恆長而絕對的。有些人與事即便當下能定善惡是非,時日一久也許又有變化。無常亦是慈悲,在你眼中的邪魔或許將來也有悟道的一天,不必趕盡殺絕。」
  「哥哥想說的我當然知道。」朝華反問:「那你的執念為何?」
  「不知道。不過,也許將來慢慢會找到能作為信念的東西。我只是在天地間一個角落獲得機緣修煉悟道的人罷了,沒有遠大志向,只盼自己所在之處能長存希望。」

  「還有,不曉得當他順利化成人是什麼樣的。」銀幽低頭望著掌中銀光如水的乾坤戟,眼泛柔光。

  夢中場景瞬變,銀幽站在一片焦土之上目光渙散,身上衣物和軀體幾乎被雷電劈得焦黑,頭臉也面目全非,一簇銀芒飛到他面前化作一名男子,男子樣貌模糊絕非凡人,穿著一襲玄色衣裳小心翼翼喊:「銀幽?你怎麼了?怎麼變成這樣?」
  銀幽以心識和他交流:「劫數難逃,我得走了。這世上不需要什麼仙神,若有來生我還是當個凡人吧。你也要好好做人,知道麼?別跟著朝華了,她帶不了你,你去找大千,或是凊戈吧。」
  那人搖頭:「不要,我不要走,也不要你走,我們一直都在一色湖,一直!」
  銀幽於心不忍,哄騙他說:「你不走,我也不在一色湖這兒。等你將來懂事了再回一色湖吧,也許能找到我。」
  「我不要走,你也不要走,銀幽!不要扔下我,不要走。」那男人伸手去碰觸銀幽,頃刻間銀幽灰飛湮滅,男人嚇住,然後跌坐在地上像個孩子般大哭。

  之後朝華來了,她對哭號不休的男人說:「哥哥之所以過不了這劫數,是因為他應付了太多事。其中一件就是你啊,鈞和。要說我們修仙是逆天而為,你這樣冰冷無知的東西生出器靈才更是不應該吧。唉……

  朝華說完忽地轉頭睇來,原崇豫就像在夢裡被她察覺,心中一驚就睜眼醒來。天光透窗灑入室內,段甯還躺臥在他身旁,他一醒,段甯也睜開眼看他。
  「怎麼出了一頭汗?」段甯起身要準備兩人梳洗,手腕被原崇豫握住,原崇豫的手溫實在冰涼,他皺眉說:「做了怪夢?就說靈竹真人的酒不能多喝。」
  「夢見、夢見銀幽,朝華,還有你的前生了。」原崇豫抹了把臉坐起,又閉上眼調息。

  段甯認為林躅塵贈酒以及原崇豫的夢似乎有某些關聯,但一時仍說不上這種奇怪的感受,總不會是因為原崇豫也體質特殊,既能觀精靈地氣,也可自夢中窺探出什麼吧?哪有這樣的巧合。

一色湖、拾陸

  程真一早醒來就獨自在院子裡練拳,她想變強也不是隨口講講,至少不再扯別人後腿。打完一套拳她回屋更衣,看見擺在桌上的長頸細瓶起了好奇心,開瓶嗅了嗅,毫無氣味。她封好瓶子聽見敲門聲,越齊明在門外喊她。
  「來了。」
  越齊明笑問:「在忙?」
  「不忙,剛醒。」程真個子嬌小總要仰視他,她覺得越齊明眼珠顏色變淺,以為是錯覺就沒深想。她見他歡喜就問:「越哥哥看起來很高興,有什麼好事麼?」
  一、兩日不見,越齊明先前剃乾淨的鬍子很快又長回來,他撓了撓腮頰鬍渣說:「我跟這兒的外室弟子閒聊,他們說近來民間流行一種靈玉,佩帶後凡人也可修煉術,還送我一塊,我戴上之後果真覺得很不一樣,精神百倍,所以又跟他們買了,這給妳。」

  程真收到一隻玉刻的兔子,她盯著玉兔說:「這真可愛,謝謝越哥哥。」
  「跟我客氣什麼,也沒能幫你什麼,送個小東西而已。」越齊明擺手笑了笑就去練功,說是要讓掌門師兄刮目相看。
  程真拿玉飾坐回桌邊欣賞把玩了會兒,玉兔圓潤精巧,她喜歡得很,把它繫在腰間錦囊作裝飾。阿睦來送飯時兩人閒聊,阿睦看她拿的玉兔說:「外室弟子多是沒有修煉天賦的凡人,或資質普通的精怪,也許是因此特別喜歡搜集這種有助修煉的東西吧。不過千年多來無人飛昇成仙,樓主也說大家修煉所求的目的不同,但不要再對成仙有所執迷。我認為能活得久一點,感悟天地間美好的事也就夠了。成仙與否倒不那麼重要。」
  程真默默把不敢吃的野菜挑到旁邊小碟裡,聊說:「睦姐姐的境界真高,我啊,只求平安快樂,然後長壽一點,沒妄想過成仙。但是那些修煉到能飛天入地的修士多少是希望有機會飛昇吧?」
  「也不知道成仙後又要面臨怎樣的難關,我境界不高,想不了那麼多。程姑娘,那些菜對腸胃極好,還是吃了吧?」
  「但是它們黏糊糊的,我、唉,好吧。」她也吃過苦,也不想浪費,頂著阿睦溫和的目光硬著頭皮把那些野菜扔嘴裡囫圇嚼嚥。
  阿睦說:「這小玩意兒收著欣賞無妨,但若是涉及偏門還是別輕易深信。」
  程真點點頭,擦嘴回應:「謝謝睦姐姐提醒。」

  午後下了一陣雨,原崇豫和段甯來找程真看那瓶裡的水有無變化,原崇豫進門險些摔跤,段甯及時撈住他,在他頰邊輕聲念:「小心點,別摔傷。」
  原崇豫紅著耳根站好,對發愣的程真打招呼。程真親手開瓶要倒水入碗裡,那些水一出瓶就化成白霧吸進程真體內,三人皆是一愣。
  程真驚慌失措道:「我早上看還好好的,不知為何現在會這樣,怎麼辦?」
  原崇豫安撫道:「先別慌,你可有哪兒覺得不舒服?」
  程真搖頭,髮髻上簪花的銀穗也跟著輕晃,就在三者陷入沉思後,她忽然想起一事叫了聲:「啊!」
  「怎麼了?」原崇豫被她一嚇,有點擔心。
  「不是,我想了想覺得不太可能,是我想錯了也不一定。」程真尷尬微笑。
  段甯勸她說:「不管怎樣先講來聽聽也無妨。」
  程真拿起腰間的錦囊,摘了玉兔說:「早上越哥哥送我這個。」她將上午的事描述一遍。原崇豫猜測這玉兔多少有助人吸收靈氣的功效,而她原先就有可能是極易吸收靈氣的體質,因此佩戴玉兔之後一下子就將靈泉都吸光了。

  段甯打量程真幾眼,思忖道:「這麼說來,程真的體質是因為會強行攝走靈氣及生氣,才導致過往那些現象發生?這塊玉飾又加強了她這樣的體質。」
  程真一臉愧疚望著原崇豫,然後低頭喃喃:「所以剛才原哥哥摔跤……
  「不是你的錯!」原崇豫連忙撇清說:「是我走路沒走好,跟你有什麼關係?再說段甯拉著我,我根本沒摔傷啊!噯啊?」

  程真跟段甯看他急著解釋卻合不起嘴,咿咿呀呀指著下巴,段甯平靜捧住他的臉說:「脫臼了。無大礙,不是程姑娘的錯。」言罷就將原崇豫的下巴扳正,可是程真人已經退到五步之遠,而且還在往房間裏退縮。

  原崇豫以掌撫額,無奈喊她說:「你別再躲我們了,你再躲,我把你綑起來隨身帶著啊。」
  程真揉著酸燙的眼眶,帶哭腔回喊:「可是我會害你們倒楣!」
  「胡說八道!那段甯怎麼沒事?」
  段甯瞅著原崇豫側顏,噙笑說:「大概是我氣運正盛吧。」喜歡的人就在眼前,而且兩心相許,近來沒什麼事比這更讓他得意高興的了。

  段甯不想原崇豫太擔心程真而將自己也賠上,留意她的動向後問:「程姑娘,大千大師給你的佛珠沒戴上?」
  程真訝叫一聲,說:「昨日和睦姐姐他們去沐浴時還戴著,後來就、就忘記落在哪兒了。睦姐姐陪我回澡堂找,其他人也幫忙找過,就是找不著。」
  雙方隔了一段距離,原崇豫朝屏風後縮在窗邊的程真喊:「澡堂很多人?」
  程真回喊:「還好,睦姐姐和我,還有兩位女修,後來韶英姑娘也有來。」
  「哦?她還沒離開啊?」原崇豫跟段甯互看一眼,他小聲念道:「雖然胡亂懷疑人不好,可我不知怎的有些懷疑韶英。」
  「同感,只是現在苦無線索,得先解決程姑娘的問題。」
  原崇豫笑了下,打了響指說:「我有個稍微大膽的想法,不過得先徵求樓主,也就是你師父同意。」
  段甯顯然也想到一塊兒去,他說:「你是想直接帶程真到千星凼的古陣範圍裡?」
  「對。這也算不上冒險,先前是因為不清楚她的體質,現在既然知道她會吸收靈氣,也許在古陣裡還能穩定支柱。那支柱不就是因為過盛的靈氣導致頻頻震盪,須要疏導?」
  段甯抬手輕撫他頭髮,低柔喃語:「真聰明。」
  「……在外頭別這樣。」

  程真隔著屏風和紗簾放空,心中暗念:「我什麼也沒瞧見、沒瞧見。」她聽完原崇豫的提議也同意前往千星凼,若樊凊戈同意並親自來帶路,她自會配合。原崇豫他們走後,她獨自躲在房裡不敢出門,忽然寂寞得想掉淚,默默在心裡念著椿秀的名字。至於玉兔她是不敢再戴了,摘下來擱桌上,只盼自己這古怪的體質早日獲得解法。

  哭了不知多久,程真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外面又有人來敲門,她一點都不想去應門,可是門外的人用溫柔的聲音喚她說:「程姑娘,你在不在?我昨日拾到一串佛珠,聽說是你的?」
  程真猛地坐起來喊:「是我的沒錯!」她趿著鞋就往門口跑,

* * *


  由於人間盛行修仙風氣,就算毫無靈根仙緣者也想藉偏門方法嘗試,藉此延壽增福,更有不少國君沉迷於此而和一些小門派各取所需,於是出現各種亂象。其中受到波及而遭殃的就是精怪們,還有稍有道行卻不足以自保的妖修。
  不少修士會捕捉弱小妖修、精怪及靈獸暗地買賣換取好處,這些被當貨品交易的受害者有些被當作奴隸,但更多是直接投進藥爐、鑄劍爐而殞命,一些地區的妖修紛紛捨下故鄉逃難。

  這幾年陸續有妖修和精怪逃到雨花城、瓊淵樓這類能庇護他們的地方,但近來難民實在太多,也不是所有精怪和妖修都安份,還混了不少居心叵測之徒,搞得樊凊戈有點焦頭爛額,更別提一些結伙惹事的妖修老在煽動眾妖反攻回擊,試圖掀起戰事。她逮了幾隻為首作亂的妖修逐出去,又讓段鈞和帶同門弟子去宣揚以和為貴的重要,畢竟成精已是難得,莫要輕易遭仇恨蒙蔽理智。

  好在樊凊戈是見識過無數戰亂的古代神兵,一早就將戰亂的火苗掐熄,即使紫關峽谷一帶看來還算平靜也沒有半點鬆懈。另一件令她頭疼的事就是遠古法陣鬆動,怕守不住這道衝霄靈氣,自從原崇豫建議她將靈氣疏導,她也著手思考此事,瓊淵樓的弟子倒是團結,就怕其他妖修知情要作亂,畢竟沒了這道靈氣支柱,勢必影響修煉。但她也顧不得這麼多了,一切以這裡的平安長久為優先考量。
  午後段鈞和帶原崇豫過來徵詢她同意,解釋了程真的體質,她思量再三後應允道:「可以,我和你們一同去接她到古陣。」
  原崇豫認為有機會能解除程真那體質的事,欣喜道謝,接著就見段甯繞到他面前微微彎腰,他問:「你作甚?」
  段甯背對他,語氣淡然說:「背你。上來。」
  原崇豫想起先前他抱怨段甯只會抱著他飛,也不換個比較不彆扭的姿勢,現在有比較不彆扭?他看到樊凊戈扭頭望著遠方假裝沒看到,暗自嘆氣攀到段甯背上說:「有勞你了。」
  「不必見外。」
  樊凊戈清了下嗓問:「你們真的在一起啊?」
  原崇豫還沒開口就聽段甯答:「對。」
  樊凊戈問:「為師要包個大紅包,賀禮你想收什麼?」
  原崇豫連忙打斷他們交談:「快出發吧!」

  三人到程真住的院裡時,發現韶英、姜懷瑜都在池畔,地上還有三具獸類的焦屍,而且被大卸數塊,不過並沒有流出血來。姜懷瑜朝樊凊戈一拜,上前交代情況:「師父,有妖怪混進來要偷襲韶英跟程姑娘。已經被我宰了。」
  樊凊戈歪頭皺了下眉說:「沒留活口盤問?」
  姜懷瑜理所當然道:「雜妖應該問不出什麼來,不過韶英可以調出他們生前殘留的神識來查。」
  樊凊戈挑著半邊眉,微有不悅盯著這個自作主張的小徒弟,那頭韶英就接話道:「這個沒問題,交給我吧。」

  樊凊戈皮笑肉不笑的眨了下眼回她說:「韶英姑娘來得正好,我有事要請你襄助。不過還是先請教你們怎麼都在程姑娘這兒吧?」
  程真驚慌得瑟縮在韶英身後,一見原崇豫出現就躲到他和段甯身後。韶英解釋:「昨日我在澡堂拾到一串佛珠,詢問後知道是程姑娘的失物,所以送還給她。沒想到有妖物來找我尋仇,害程姑娘受驚,實在對不住。」
  程真怯怯低頭回應:「沒、不要緊,謝謝你,還有姜大哥。」

  原崇豫走近被法術轟焦的屍骸瞧了眼,問韶英說:「怎麼你仇人很多麼?」
  韶英還沒開口就聽姜懷瑜替她講話:「西大陸正派皆以韶英為首,正邪自古不兩立,自然樹敵無數。」
  原崇豫說:「那妳還一個人來瓊淵樓?」
  韶英才啟唇,又被姜懷瑜搶話嗆原崇豫說:「她有累世修為,道行高深,尋常妖魔見了她都要繞道,怕被她淨化,有什麼好怕的。」
  段甯也疑心說:「既然這樣,這三隻妖獸也算是膽大包天了。」
  姜懷瑜冷哼:「低階妖獸就是沒腦子,被我宰了也是活該。」

  樊凊戈若有所思望著韶英,韶英朝她看來,笑問她說:「不知樊樓主有何事要我做的?」
  「也不是什麼太難的事,你懂得回溯記憶之術,想請你查一查我兩個弟子在雪雁峰的遭遇。原是想等敝樓長老出關,但此事還得趁早調查清楚才好,既然你在,就想麻煩你幫這個忙,不曉得你願意麼?」
  韶英淺笑答應:「自然沒問題,我也擔心懷瑜的情況。對了,樊樓主、原掌門怎麼一起過來,是來找程姑娘的?」

  樊凊戈他們對韶英有所顧忌,一時無人應話,程真剛想答話就聽韶英說:「對了,我除了來物歸原主之外,還有一事想提醒程姑娘。」
  程真不解望向韶英,韶英對她親切抿笑道:「程姑娘千萬不可接近千星凼,尤其是古代陣法的範圍內,因為那裡有一道衝天靈氣,靈氣之濃重非比尋常,饒是一般修士接近也有走火入魔的風險。」
  程真更納悶了,她說:「可我並非修士啊。」
  韶英說:「我感應得出你體質特異,有災星命格。」
  原崇豫激動站出來斥道:「妳胡說什麼!」

  姜懷瑜護在韶英面前,韶英輕推開他,神色正經的繼續講:「我並不是胡說,在西大陸也有許多這樣的人,他們生來就是這種命數,傳說這樣的人皆為妖魔轉生,若像凡人那樣安份度日也還好,不過他們因為這樣的原因被各方人馬盯上,有的捉他們來試驗,也有的讓他們自己證明身上沒有沾染魔氣。」
  程真狐疑詢問:「這要怎麼證明?」
  樊凊戈說:「西大陸及南海也有像紫關這樣的靈氣支柱。」
  韶英點頭回答:「不錯,就是讓這些人去支柱範圍裡,去的人們,皆有去無回。所以程姑娘不可冒險嘗試。」她環掃其他人的反應,歛眸表示:「我該講的都講了,先告辭。施術追查記憶的事,請讓我做點準備。」
  姜懷瑜主動提出要護送韶英走,跟著飛遠了。原崇豫咋舌:「胳膊往外彎。見色忘師。」

  樊凊戈輕嘆:「罷了。姜懷瑜幼年被韶英救過,兩人也相處過一段時日,此後對她十分信賴,也是情有可緣。就像你和鈞和那樣。」她說完發現那兩人神情微妙,勾起一抹壞笑說:「不過,你們感情更要好。」

  幾人再望向程真,她有點六神無主的杵在那兒,樊凊戈一揮手將殘屍化了,跟程真講:「你受驚了,好好歇著,我讓阿睦來陪你,別胡思亂想。」
  原崇豫點頭說:「是啊,韶英姑娘都這麼說了,你就別去千星凼。阿齊呢?」
  程真慢慢回過神來回話道:「他說要去練功,想讓你刮目相看,這幾天都到天黑才回來的。好像交了些朋友。」
  原崇豫想了想,自言自語說:「最近實在疏於關懷他,不過出來一趟能交到朋友就是好事。」
  程真問:「我又幫不上忙了麼?」
  原崇豫聞言有些心疼,對她微笑道:「說什麼傻話?你不是一早就幫我們發現那麼多事,包括靈泉還有那塊玉的事,再說了,只要你好,我覺得就是幫大忙了。別苦著臉,笑一個?」
  程真苦笑,原崇豫並沒勉強她笑得多好,她催促他們先走,說要坐在院子裡等阿睦,段甯又再院子裡施了道結界保護她,那兩人才安心走了。

  她望著草地上還沒消失的一團焦黑印記,當時韶英拿佛珠來還她,忽然衝出三隻身形高大的妖怪,他們三個嘴裡喊著要報仇的話,然後姜懷瑜從天而降擋下三隻妖怪。當時她看韶英一點都不緊張,好像事不關己似的站在門口觀望,也許韶英見識不凡,換作是她早就哭爹喊娘叫救命了。
  「韶英姑娘真不是一般人啊。」她長嘆一口氣,又疑惑低喃:「我這樣的人,會因為吸收太多靈氣死掉麼?那麼,那隻玉兔豈不是我的催命符?就連我住這兒都可能短命了?這些事真複雜,搞不懂啊……

  不僅程真納悶,原崇豫也是越想越覺不對勁,回去時段甯也說:「事有蹊蹺。」
  原崇豫趴在段甯背上回說:「不管怎樣還是不讓小真去冒險了。另想辦法,先設法疏導靈氣吧。」
  「近日于長老和越長老就要出關,他們倆都是醫修,或許也能替她看一看情況如何。」
  「先看你吧,最近你沒變回那傻阿甯了,但我還是不放心。」他說完盯著段甯耳朵發呆,伸手摸他耳朵說:「真漂亮。」兩人忽地往下墜,段甯隨即恢復平穩帶他落地。
  原崇豫笑嘻嘻問:「你耳朵怕癢,摸不得?」
  段甯耳朵有些緋紅,他伸手輕捏原崇豫的耳垂說:「你就不怕癢了?」
  「抓不到。」原崇豫閃得快,碰都不讓人碰一下,眨眼溜回屋。他在屋裡竊笑,給自己倒茶水喝,段甯進屋拿了他那杯水飲用,他看段甯紅潤的唇抿著自己喝水的杯子就有點心癢,摸摸鼻子坐下來抖腳。

  「啪。」段甯坐下拍了下原崇豫的腿念道:「別抖,不好看。」
  原崇豫臭著臉抖得更用力,段甯不怒反笑說:「你就是故意的,故意試探我?」
  「沒有,我就是想抖腳,你管不著。」說完他將雙腿打直,兩隻腳ㄚ左右晃,兩腳一起抖。他本來不是這麼幼稚的人,也沒這樣任性,但他好奇段甯怎麼會受得了自己這德性。

  段甯心裡喜歡原崇豫,這人做這些動作非但無法惹他嫌棄,還因為看透其心思而覺得可愛得很。他嘴角微翹,側過身撐頰看原崇豫抖腳,後者覺得沒趣就不抖了,他問:「不想抖了?」
  原崇豫搖頭。
  「你抖腳也挺可愛。」
  「你眼瞎啊?」原崇豫皺眉。
  「像隻野兔,可愛。」
  原崇豫深吸一口氣瞪著段甯,偏小的臉很快就有點燙紅,他低頭咋舌,小聲嘀咕:「越來越……
  「說什麼?」
  「我說你越來越變態了。這樣不行啊,阿甯。」
  「你當我是阿甯?」
  原崇豫哼聲回嘴:「你不都說同一人麼?」
  段甯目光落到他說話的嘴巴,傾身湊近。原崇豫抬手擋下他,他湊上去往其掌心嘬了口,嚇得原崇豫縮手。

  段甯說:「我想親你。」
  「你、說得也太露骨了吧。」
  「這樣很露骨麼?那你示範個不露骨的。」
  「你師父沒事叫你做?你今天不忙啊?修煉跟樓裡的事務?」
  段甯微微偏頭思忖:「這些我都趁著你夜裡熟睡時趕緊忙完了。」話剛講完,臉頰就被對方迅速啄了一口,他摸著沾上一點濕氣的面龐望向原崇豫,驀地失笑。不露骨的意思就是只做不說麼?

  「你不睡真的不累?」原崇豫有些好奇,他問:「可是你之前傻著的時候,天黑沒多久就拉著我吵說要睡覺。」
  「那會兒我的傷還沒痊癒,如今已經好了。雖然師父跟你都還不放心,現在也只能等長老出關替我看診。你忙你的,不必顧慮我。」
  原崇豫點點頭,跑去拿韶英給的冊子翻看,等段甯去練功之後才逐漸沉澱心思研究這些東西。韶英給的冊子雖然記敘不少古陣內容,不過都是親自去一趟千星凼就能觀察出來的情況,沒什麼特別,想來韶英只是不想讓所謂的「災星」接近靈氣支柱罷了。

  他不由得回想起稍早那三隻妖怪的事,瓊淵樓內也有許多護陣,就算是混進了居心不良的妖修想攻擊韶英,事先難道半點跡象都沒有?聽段甯說近來有不少妖修和弱小精怪逃到紫關來,多是在人間受欺壓捕殺的難民,那三隻被殺的妖怪穿著淺綠服色,似乎是暫時登記成外室弟子。
  「不都說韶英仁慈聖心,救過許多人和精怪,怎麼還有妖怪敵視她?」原崇豫滿腔疑惑,他認為樊凊戈會不喜韶英是有什麼原因,加上他們打交道的時間比他知道韶英這人還久,他決定再去拜訪樊凊戈。

  原崇豫悄悄來到段甯靜修的房間外,還沒走近門就自己打開了,段甯坐在屋裡望著他,他靦腆一笑央求道:「你能不能帶我去見你師父?我知道這才剛分開,但我有事想請教她。」
  段甯忖道:「師父去處理樓外妖怪混戰的糾紛了。我替你送張符過去,她得空就會回訊。你在這兒等吧。」
  「也好。」原崇豫被人招進屋裡坐,屋裡除了打坐用的石牀之外,就只有個放藥和雜物的櫃子,連張桌子都沒有。他左右張望,被段甯拉上石牀,一屁股跌坐在段甯腿上。
  段甯說:「坐吧。」他優雅抬手,門自動闔起,原崇豫調整了坐姿,暫時沒有要擺脫他,讓他有點高興。
  「我這樣坐,你腿會麻吧。要不我還是下來搬張椅子?」
  「不會腿麻。這石牀冷硬,你坐我懷裡恰好。還是你認為不夠舒服?」
  原崇豫拿手背輕掩嘴,別開臉輕笑兩聲說:「你這理由太拙劣了。說個更說服人的吧?」
  段甯想了下說:「我想抱你。」
  「又、又這麼露骨了、唔。」話音方落,段甯收緊雙臂擁住他,他頓時臊得連頸子也紅透。段甯還嫌不夠親熱似的埋首在他頸間嗅聞,溫暖的面龐將他頸間皮膚都熨熱了,他有些動了情,管不住身上快沸騰的血流往下腹匯流,褲襠除了熱之外還隱約透著曖昧的潮氣,但是段甯將他箍得很牢,他滿額細汗不知所措。
  「崇豫。」這一聲沉礪得磨在原崇豫心上,聽得人骨酥身軟,他設下了一重禁制,以他境界自然感知到原崇豫所有細微反應,此刻的他宛如狩獵者,專注、耐心的等待時機,心情卻是小心翼翼守著懷裡的寶物。
  「嗯?」原崇豫夾緊雙腿想掩飾,發出來的嗓音卻緊澀得令自己更慌。
  「你想要我麼?」
  「這是美人計?」
  「算是吧。」
  「我有這麼好,好到你這樣?」
  段甯淺笑,唇貼在他髮間低喃:「你最好,我知道。要不我為什麼忍不住要惦記一個老是想溜走的傢伙?」
  「唉。」原崇豫輕嘆一聲後被扳過臉吻住,他伸舌回應,一開始就吻得纏綿,段甯的手覆到他擱在胯間的手上輕輕按揉那處,他有點舒服,喉間擠出一點低啞慵懶的呻吟,接著就感受到段甯也起了變化,同樣燙熱的東西抵在他身後。

  原崇豫心如擂鼓,段甯眼含情絲睇他,兩人又吻了許久,段甯的手往他衣裡伸,他輕喘了下往後仰靠,側過臉調息,段甯低頭親他耳根、頸側。他心想,老子豁出去了!於是轉被動為主動,回頭捧住段甯的臉親吻,在那張俊臉上又嘬又舔,好像聽見段甯發出輕笑,他瞇眼擺出凶狠模樣說:「我可不跟正人君子好!」說完去扯段甯衣衫,弄亂了才露出滿意笑臉。
  段甯把原崇豫放倒在石牀上,卻在此時聽見門窗響起砰砰砰的響聲,外頭是樊凊戈的聲音:「鈞和,找我何事?」

  石牀上兩男被那稚氣女音搞得興致全失,雙雙發出嘆息跟苦笑。

  百里外的樊凊戈手執一紫色螺貝隔空傳音,忽地想起了什麼又道:「對啦,方才觀見天有異象,兩個長老都出關啦。你去迎接,我晚些過去。」

一色湖、拾柒

  「聽見了嗎?鈞和。」屋外一團淡黃暖光發出女童音,打散了滿室旖旎氣氛,屋裡兩人下床整理儀容。段甯解除禁制後回話那光團才消失。

  段甯問:「我要去見長老們,要一起來麼?」
  原崇豫想了下,點頭說:「也好,打個照面。不過……」他拿袖子抹了下額上細汗,赧顏道:「我想我們得先更衣吧?」
  段甯莞爾:「這是自然。」

  路上,段甯背著原崇豫跟他說那兩位長老的事蹟,說他們都是修真界有名的醫修,一位曾是古代某門派的外室弟子于鳳祺,因緣際會結識了白鹿精越篁。越篁曾四處刨墳毀廟、拿修士遺骸來養靈地,引起各方修士追捕,名聲極差,但後來和于鳳祺結為道侶就投奔瓊淵樓,做了長老,專注醫修領域,也因此名聲逐漸由黑洗白。

  原崇豫聽到這兒問:「他們都是男的?」
  「對,都是男子。怎麼了?」
  「沒什麼。以前在書庫裡看過記載,說男子也能雙修,不過我們天水門書庫沒什麼這類的功法。」原崇豫摸段甯耳垂,戲謔道:「你耳根有些紅,想哪兒去了?」
  「你想什麼我就想什麼。」

  二位長老住得離樓主、段甯都很近,他們也和段甯一樣在山上建了小屋,閉關之處則在越篁過去用法寶所收的一座秘境之中。那件法寶是串銀鈴鐺,認了他們這對道侶為主,入秘境後鈴鐺也隨之不見,出了秘境鈴鐺才會出現在于鳳祺的足踝上,只不過平常它並不會發出聲響,而且也被褲裳遮掩,並不明顯。

  越篁跟于鳳祺一出秘境回到住處,天空就集結大片粉紫霞雲,他們在秘境修煉後境界更高,又在瓊淵樓這個靈氣旺盛的地方,容易引發一些奇異現象。兩人同時釋出神識確認屋宅一切安好如昔,越篁拉著于鳳祺的手說:「你先歇一會兒,我去把那兩朵靈花安置好。」
  那是越篁摘來送道侶定情的靈植,因為常駐秘境閉關怕無人照料,因此才特意帶上。于鳳祺擺手說:「那你去吧,擱廳裡就好,我回寢室換床被,已經夏季了。」

  兩人分頭佈置居家,忙完這些越篁去附近山泉汲水回來,于鳳祺坐在廳裡欣賞窗外霞雲,等越篁的期間打了個呵欠。
  「有訪客?」于鳳祺已非當年修為低弱的小修士,早早感應到有人來訪,趕緊跑到鏡子前端正儀容,擺出符合他形象高大清冷的姿態。

  段甯帶人飛至屋前,拱手朝屋舍拜道:「瓊淵樓弟子段鈞和拜見二位長老,恭迎二位長老出關。師父命我前來相迎,請二位撥冗前往師父那兒議事。」
  于鳳祺挑眉,一出關就有任務?他回說:「越篁一會兒就回來,先等著吧。你身旁的人是?」
  段甯隔著門牆回話:「是師父邀來作客的天水門掌門,原掌門。」
  「敝姓原,名崇豫,見過瓊淵樓于長老。」
  于鳳祺手一攏,施法將門窗打開打量那二者,段鈞和沒什麼變化,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比那姜小兒穩重內歛得多,旁邊站著的男子臉上有塊淡粉胎記,稱得上眉清目秀,只是乍然觀來似乎半點修為也沒有?他客氣回應一句:「敝人于鳳祺,不必多禮,進屋吧。」

  等人都進屋後,于鳳祺說:「你是天水門的掌門?是受了傷還是中了邪術,所以道行盡失?」
  原崇豫嘴角一抽,不厭其煩回答:「我本就是凡人,頂著掌門之名深居荒嶺罷了。」
  于鳳祺心裡尷尬,但仍繃著冷靜的表情說:「那是我想多才誤會了。失禮了。」

  這時門外進來一名著月白衣衫的高大男人,他眉髮皆是雪一般的白,生得溫文儒雅,于鳳祺站到他身旁還矮了他一截,風姿儀表宛若仙神。
  于鳳祺也並不嬌小,他一身玄色衣袍,身強體壯,原崇豫覺得他相貌清俊,不笑的時候有幾分冷厲,交談後卻覺得並不難相處,還會主動關心他修為如何。
  越篁對兩位晚輩親切笑道:「鈞和帶朋友來啊?是哪裡人?一臉的風流桃花,定是很招人喜歡。」
  于鳳祺面無表情拿肘撞了下越篁,咬牙警告:「正經點。」
  「吃醋了?」
  于鳳祺拿眼尾睨越篁,越篁倒了杯水給他說:「喝點水消消火,要是還消不了火,一會兒我進房裡幫你解──
  「咳咳咳嗯!」于鳳祺突然用力清嗓,臉還是很淡定,只不過臉有點紅,耳朵已經像一雙紅珊瑚雕琢似的。他深吸口氣說:「這是天水門的原掌門,你別失禮。你們也不要理他胡說,鈞和,方才你說樓主找我們有何事?」

  段甯簡短說了他和姜懷瑜帶十多名弟子在雪雁峰遇難的事,于鳳祺聽完皺眉疑道:「此事甚是詭異。」越篁則惋惜那些被殺死還失了丹元的弟子們。
  「師父想請韶英姑娘幫忙施以追溯記憶的法術,不過師父也不放心只由她來做這件事,所以還想請二位長老幫忙。」
  于鳳祺回想了下,點頭說:「想起來了,韶英就是傳聞中朝華轉生的女子。」
  越篁喝了口茶應和:「就是她。我記得朝華向來嫉惡如仇,對待邪魔可說是作風狠辣,轉生為韶英之後處事倒是圓潤柔和許多,不過似乎和凊戈不怎麼合得來。」
  于鳳祺告訴兩個晚輩說:「既然出了這麼大的事,死傷那麼多弟子,我跟越篁自然是要管這事。對了,樓主邀原掌門來作客,可有其他原因?很少聽說她邀誰來作客。」

  原崇豫自己把受邀緣由講了,于鳳祺聽完指著身旁越篁說:「那你替我瞧瞧這人身上有沒有附什麼古怪的精靈或氣,成天不正經。」
  原崇豫已知于鳳祺會冷著臉說笑,他也帶著笑意看向越長老,回答說:「越長老身上乾淨得很,就是他頭上一對鹿角纏滿藤蔓開滿白色的花,而且那些花和藤蔓全都繞在于長老身上。」
  所有人都看向越篁,越篁微訝:「你看得見我的真身?」
  原崇豫聳肩:「不算吧?只瞧見鹿角。」
  于鳳祺低頭打量自己身上疑問:「花?白花?」

  段甯輕笑道:「因為你們是道侶,所以彼此之間有些深刻的連繫就化作某些形象被崇豫看見了吧。」

  于鳳祺本來冰山似的臉浮現一絲疑惑,顯得有些懵懂可愛,他微微仰首思忖,小聲嘀咕:「怎麼不是我長東西過去?」
  越篁低笑數聲說:「說不定你也長了什麼在我心上呢。」

  原崇豫抖了下,段甯轉頭關心道:「你怎麼了?」
  他低頭假裝撥瀏海,指尖撫過胎記和眼尾,訕訕然回說:「沒什麼,不過長老們這樣實在是……很恩愛嘛。」實在是肉麻得很!

  段甯有些好奇,當下就問:「那我們之間可有連繫?」
  原崇豫抬頭凝望他,臉很快就發燙,在他眼中段甯透著暖煦的光芒,只是他不認為這有什麼好說的。倒是對面兩位長老聽見段甯提問就敏銳捕捉到訊息,越篁問:「你們倆莫非也?」
  原崇豫微啟唇,還沒斟酌該怎麼回答,就聽段甯語氣篤定跟他們講:「是。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

  越篁興味打量他們兩人,問段甯說:「可是原掌門修為和你相差懸殊,只怕你們段家人不會輕易接受。你師父怎麼說?」
  「師父說要送賀禮。」
  于鳳祺輕哼,拿出一個四角圓潤的深紅方形木匣擱桌上推給他們,又斜睨越篁一眼說:「修為差異還在其次,又不是為了修仙才在一塊兒,而是兩心相許才想在一起不是?這個送你們,是我和越篁改良數次的藥,將來雙修派得上用場。」
  段甯欣然道謝就把藥匣收了,再轉頭對原崇豫露出溫柔笑顏。原崇豫略微收頷藏起靦腆的表情,有些尷尬道了謝,又說:「還沒定下呢,這種事也還早,怕耽誤阿甯修行……

  越篁認同于鳳祺的講法,跟著幫腔道:「既然是為情才在一塊兒,哪還管得了什麼修行。我和鳳祺也是為了長久活著一起快樂才勉強修練,雙修這事可比登仙還要緊哩。快活勝神仙不是?噯。」他話剛講完就被于鳳祺捏了大腿,瞅見道侶惱羞成怒的冷臉卻樂在心頭,他曉得于鳳祺在外面吃醋或害臊的所有反應,真真是可愛極了。不過礙於有晚輩在場,也不能立刻和道侶做點什麼親密的舉動。

  原崇豫抬眼瞥見越長老身上不知何時開出許多粉色的花,纏枝粉花彷彿有意志似的延伸到于長老那兒,于長老身上散發著粉金色的光暈,看來骨子裡是個溫暖親和的人,不像表面上看來那麼冷如冰霜。


  于鳳祺說:「先不提這些,原掌門方才提過鈞和受創後變癡傻的事,我們來幫他看看吧。」他和越篁各執段甯一手,釋出一絲真氣去探其經脈,段甯閉目凝神,三者一同探究重傷後是否在元神留了後遺症。
  原崇豫一時無事可做,繞到一旁看他們三人好像三尊神像,都生得清靈如仙,自己和這裡的人與事好像格格不入。他忽然有點明白程真某些時候的情緒,生怕自己不被在乎的人接受,正是因為喜愛著這世間某些人或事物才有不捨的感情,但如果到頭來是一場空,會比美夢醒來還難接受吧?

  但若不試看看怎曉得最後如何?凡事皆有代價,想要美夢成真亦然。原崇豫沒想到遇上段甯後,自己變得越來越膽怯,顧慮得太多,以前他只須要關心自己跟師弟日常吃飽穿暖的事就足夠,現在可不只多了一個段甯,還得顧及段甯身邊那些人事物,還有自己身邊的人。
  這種日子說來是非常麻煩,但也有趣,不過當下仍是想逃避。

  段甯和長老們睜開眼後看到原崇豫坐在窗邊望著外頭,不知在想些什麼,表情多變。越篁淺笑和段甯講:「你這位朋友久居雪雁峰,乍然來到山下也許多少有些水土不服,不如我們也順便幫他看看?」
  段鈞和朝他們拱手拜謝,于鳳祺說了句不必見外就招手喊原掌門,原崇豫回過神坐回桌邊想問段甯的情況,就又被他們倆捉著手腕。于鳳祺說:「原掌門放鬆,我們幫你梳理經脈。」
  「有勞二位了。」被兩位天下聞名的醫修照顧,原崇豫有點受寵弱驚。他感覺長老們的真氣絲絲縷縷滲入體內,很舒服,好像走在春天樹林裡有微風輕拂。于鳳祺身上的暖光溫柔籠罩過來,越篁身上的花草受其吸引,原崇豫知道他們不是特意曬恩愛,可偏偏他看得見一些怪東西,被他們肉麻得臉有些紅。

  兩位長老同時鬆手,于鳳祺說:「你思慮太多,睡得不好,還有點上火,一會兒讓越篁拿些藥包給鈞和,讓他煎給你喝就好了。」
  原崇豫曉得自己問題不大,一心只在意段甯的事,他問:「阿甯他怎樣?還會再變傻麼?」
  于鳳祺聽了望向對面的道侶,越篁接著會話說:「暫時是無大礙,查不出什麼原因。」
  段甯說:「我和崇豫猜測那個癡傻的我,是我的前生。」
  「這也不是沒有可能。」越篁道:「受了重傷後,生死交關,刻在魂魄裡的某段記憶就浮現了。」
  原崇豫問:「當時他只喜歡黏著我,不怎麼親近我師弟。」
  于鳳祺猜測道:「可能你的一些特徵勾起他前生記憶的關注,或是你們前生有什麼連繫。但是逝者已矣,發生過的事不會再改變,也不必這樣在意。鈞和的傷好了,元神也無大礙,這就夠了。」
  越篁點頭認同:「不錯。當初銀幽就是希望鈞和不再只是冰冷的武器,而是懂得人間有情的人,所以才助他化成人,可惜後來乾坤戟也入了魔,被朝華親手滅了。」
  「什麼?」原崇豫錯愕看向段甯,段甯一副早就知情的樣子。
  越篁問:「你不知道麼?天水門的後人也不知此事?」
  原崇豫搖頭:「沒聽說過。」
  越篁微微點頭說:「這事太久遠,當初還活著的傢伙如今也不剩幾人了。我、凊戈跟大千,其他還活著的老傢伙都像林躅塵那般隱居去了吧。」

  原崇豫提出疑問:「才生出器靈不久,是怎麼入魔的?」
  越篁答:「初生器靈若無人引導,確實心性不穩易走偏,就和大多數的精怪一樣。加上乾坤戟真正的主人殞落,可能他太難接受就入魔了。」
  四者一時都陷入沉默,于鳳祺起身說:「好了,先不聊吧。韶英說要做準備,我們也要打理一下才行,離開這兒太久了。你們去回稟樓主,就說我們倆夜裡會去拜訪她。讓她叫姜懷瑜乖乖等著,不許溜。」

  段甯領了吩咐就帶原崇豫離開,原崇豫靠在他背上問:「姜壞魚不喜歡見長老?要不于長老怎麼那樣放話?」
  「小時候我師弟調皮得很,曾經于長老用各種法子教訓過,師父也認為有人幫忙管教孩子,所以不管。導致姜師弟好像有些陰影,能不跟長老碰面就不碰面。」
  原崇豫哈哈笑:「他也有會怕的人啊?嘿。」說完段甯放他落地,他訝道:「你飛得真快啊,才聊幾句就回來了?」

  段甯牽著他走回屋裡,噙笑說:「是啊。心裡惦記著先前沒能做的事?」
  原崇豫會意過來,抽手站開一步微微側過臉,尷尬道:「我現在沒心情啦。先不要吧?」
  段甯無奈微笑,跟他要求:「好吧。不過你主動哄我總行了?」
  「什、什麼?」原崇豫瞪著比自己高一顆腦袋的傢伙,心想這人越發的不要臉了?「哄你?」
  段甯點頭,跟他說笑:「放心,我現在沒傻,只是有些……想讓你哄我。」
  「你撒嬌?」
  「不行麼?」
  「堂堂瓊淵樓掌門首徒,跟我這樣的人撒嬌?」
  「你是我喜歡的人,跟心上人撒嬌有什麼不行的?」段甯語帶笑意,話音有些慵懶,他踱到桌邊坐下,替人倒了杯水說:「喝杯水?」

  「嗝。」原崇豫連忙摀嘴,聽到段甯輕笑出聲。
  「你居然嚇到打嗝?」
  「才沒。」原崇豫又悶悶打了聲嗝,過去接了水杯飲盡,然後站著將段甯摟住,抱著他腦袋摸了摸說:「乖孩子,不鬧啊。」
  段甯蹙眉:「我不要這種的,你用心哄我。」
  原崇豫仰首長嘆,低頭捧起段甯的臉凝視半晌:「……嗝。」
  段甯噙笑迎視,原崇豫也帶著笑意低頭靠近,鼻息互相纏繞,後者輕聲喃問:「要是我哄你一世,你一輩子都對我好?」
  段甯平靜望著他,彷彿還不確定這話是夢還是真實,半晌俊眸生出燦亮光芒,他緊緊擁住原崇豫,激動得嗓音有些沉啞:「我願一生一世都哄你、疼你,對你好,你肯和我相守一生?」

  熱情的段甯讓原崇豫有些招架不住,原崇豫淺淺抿笑,點頭應了聲,小聲開他玩笑說:「可是我什麼都沒能給你,你就跟我跑了,可真好拐啊?」
  段甯開心得什麼話也回應不了,只是抱著人往那張臉上親,他並不是沒有任何不安害怕,原崇豫想過的事他也想過,但他最怕的還是要和這人永遠分開。

* * *

  紫關峽谷的天上有幾伙修士,他們分屬不同門派,為了追捕一群精怪而來,他們口中作祟的精怪本來是被一些人藉法術捉去賣為奴隸甚至藥材,逃出後對人存有陰影或怨恨,結伙搗亂,後來被道門捕殺才逃到紫關來。

  瓊淵樓收留了不少這類精怪,將其安置在人類聚落附近,派不少弟子協助他們養傷和恢復日常起居,弟子之中有不少凡人,希望藉此消弭不同種族間的仇恨。只不過其他門派以自身利益、聲望為考量,找諸多理由來瓊淵樓聲討「罪犯」。
  樊凊戈被那幫臭修士煩得不行,聽他們叫嚷半天後挖了挖耳朵說:「別廢話了,你們想仗勢凌弱,只講結果不論前因,那就不必談了。一起上吧。」

  話才說完,騰著雲霧和各自法寶的修士就各施法術轟來,晴朗天空煞是繽紛多彩,樊凊戈輕聲啐笑:「連大千心魔的一根毛也比不上呢。」她臉上忽然爬滿黑色符文,雙瞳發出赤色光芒,雙手合掌,本來稀薄的雲氣驟變,峽谷間更是騰起千萬仞的雲牆風壁,其間雷電轟鳴不絕。
  敵方修士們拋來的法術一下子被吹沒了,閃爍靈光的法器也頓時失靈被風雲吞噬,所有攻擊眨眼間失效。修士們感應到法寶被雷電和風雨絞爛毀損,紛紛痛心疾首在天上嘶叫:「天殺的瓊淵樓──
  「樊凊戈不死何為!」

  樊凊戈感知到那伙人叫罵,鼻端發出笑聲:「呵呵呵,平常以仙人自居,表現得好不清高,弄壞了幾件東西就自毀形象,破口大罵,真是沉不住氣。」他眸中紅光漸消,勾著一抹壞笑搓磨掌心,峽谷間雲牆如柱,一道龍卷風把那些來找碴的傢伙全都送到紫關境外去。

  這不過是她近年來的日常事務,她垂眸聽見地面上許多精怪歡呼,嘆氣道:「逃得了一時啊。難民全從西大陸跑來,看來還是得查出問題癥結。」她揮開雲彩飛回瓊淵樓,在附近等候她吩咐的姜懷瑜趕緊跟過來。
  「師父,現在要去見長老?」
  「不急於一時。」她說:「先回我那兒,韶英大概也要過來了。讓她先替你看看。」
  「好。」

  師徒返回巨大石亭,姜懷瑜替師父倒茶水後就站到一旁候著,一手輕撫腕上銀鐲,這是師父送他的武器,他記得師父親自跑去請鑄煉師為他打造,一直是他稱心的兵刃。不知怎的想起從前的事,他知道師父對他和師兄向來都很講求公平,不過有時還是很微妙的覺得師父偏心,師父雖然有時偏寵他,但是對師兄卻更放心,也說不清師父比較喜歡誰。
  他偷眼打量師父,在他有記憶以來師父就常常是女子的模樣,有時是少女,有時是女童,曾聽于長老提過師父本來是少年模樣,聽說特別好看。他沒見過,但不難想像,不過師父是神兵化身,本來無男女之別,他也不在乎師父長什麼模樣,反正就算師父變身成老嫗,他也心懷敬愛就是了。

  他看師父喝完茶水,一肘撐在臂擱上閉目沉思,額髮有些汗濕,於是將銀鐲變成團扇,湊到一旁跪著單膝替其搧風。
  樊凊戈抬眼瞅向小徒弟,微微一笑說:「真貼心。不過你把兵器變成扇子用,萬一他將來生出靈識也許要發牢騷。」
  姜懷瑜答:「它現在沒有靈識。料想以後也不會有的,現在不容易成精,等師父解決了天地靈柱的事,或許就更難成精了。」
  「也對,不是活得久就能有靈,不然一些魚介和走獸活了幾百年也都成精了。只是你這麼做讓我想起從前還在神君手上的日子。」
  姜懷瑜不常聽師父提及自身過去,好奇豎耳傾聽。樊凊戈說:「神君是個變態你知道麼?」
  姜懷瑜微微睜大眼,表情茫然。
  樊凊戈憶起往事趁機抱怨:「那時我初生靈識,記得不清楚,可我知道神君拿我幹了哪些事,像是撓背、鏟地、替人搆樹上的破風箏都還算好的,有次還將我變小拿來摳腳。我要是一開始沒那麼懵懂,可能立刻反叛吧。呵呵呵。」
  「……
  「講來也是可割可棄的歷史。」
  「神君太過份了。那神君是誰?師父還記恨麼?」
  「喔,神君已經沒有了,我也記不清是誰了,算啦。緣起緣滅,不就是自然嘛。」樊凊戈輕推開他的團扇,指尖點了扇緣替他將武器收回,接著抬頭望向亭外:「你朋友來啦。」

  韶英翩然飛落亭外,樊凊戈邀她進亭子裡,她說:「現在可以替懷瑜、段郎施展記憶回溯之術了。」
  樊凊戈長出一口氣感慨道:「要是還能找到古代幾件法寶就好了,可以直接穿梭時空,不必冒險去探究誰心裡留下了怎樣的痕跡。」
  韶英說:「神器力量太大,落在凡間只會造成浩劫。樓主的擔心我明白,我會小心施術的。」她把抱著的一塊軟布氈攤開,擺上焚香道具,一面解釋這些香是以她萬絮山的哪些材料所製,會帶來哪些效果,說完也差不多香盒也備好,一縷淡煙裊裊飄出鏤刻的紅木香盒。

  期間段甯和原崇豫也趕過來,樊凊戈請韶英再解說一遍,韶英耐心十足又講了一遍,原崇豫指著鋪開的布氈問:「這布氈有什麼特別來歷?」
  韶英歪頭俏皮笑了下,答:「沒什麼特別,我用習慣罷了。二位請坐,我要同時施展秘術,回溯記憶時多少會有些風險,比如神識短暫混亂,可能會誤以為自己還處在當下,所以請樊樓主護法。」
  樊凊戈斜倚臂擱睞向他們回應:「嗯,曉得了。你做吧。原掌門來我身邊好了,這法術不是全無風險,免得有個萬一時被波及。」
  原崇豫以前只在山裡擺弄風水、佈陣煉符,很少看人施展什麼法術,一時也好奇又緊張,聽樊凊戈此言就匆匆湊了過去,接過樊樓主遞來的蒲團坐下。

  韶英坐在段、姜二者對面,在他們之後則是樊凊戈,她讓兩人卸下護身真氣和心識防備,三人同時閉目冥想。

  原崇豫看韶英口中念念有詞,自她口中喃念的咒文化作許多橘紅的光點往外飄散,光點串成一簇簇火花似的在兩個男人身上綻放,微光星星點點落下、消失,香盒飄出的煙氣很正常,可是盒中的黑影開始延伸,最後顯形成了一隻大蛇,那隻蛇分出兩個腦袋並立起上身,牠們爬行到段甯面前看了看,段甯身上有股寒意讓黑蛇有所退怯,黑蛇調頭瞄向了姜懷瑜。

  樊凊戈一雙眼緊盯著韶英,實則分神留意原崇豫,察覺到身旁男子心跳氣息都有些急促就以神識傳問:「你瞧見什麼了?」
  原崇豫瞥了眼身邊女童,女童並沒開口,正以為是錯覺就又聽見腦海響起童音說:「是我,樊凊戈,不必驚慌,你用力把意念傳給我,我能感覺得出。」
  原崇豫愣了下,試圖將所見景象用力傳給樊凊戈,半晌他聽樊凊戈咋舌低叫聲不好,再看那隻黑蛇如箭一般射向姜懷瑜,身形崩解成無數細線,好像黑雨潑灑在姜懷瑜身上。

  韶英睜眼說:「應該差不多了。你們可以說說方才在記憶中瞧見了什麼?」
  段甯和姜懷瑜同時開口道:「是他殺了同門。」「師兄殺的同門。」兩人講完都帶著防備互看一眼,即刻跳開來對峙,韶英被夾在中間有些無奈。

  韶英起身喊:「先別鬥,記憶是可能出錯的。」
  姜懷瑜的銀鐲化作長劍指向段甯,憤怒到聲音微顫:「我不會記錯,有一批和我們一模一樣的人出現,他們突然殺過來,師兄很快就殺光他們,不對,師兄很快殺光了所有人,好像邪魔上身那樣。傳言乾坤戟是入魔才被毀,師兄定是將心魔甦醒吧。」
  段甯否認道:「不是我殺的,也沒有你口中說的另一伙和我們一樣的人出現。是你趁著大家休息時痛下殺手,將他們內丹剜去,我因為有師父的護身咒而免於此事,卻仍中了你偷襲。只是不清楚你為何這麼做,師父,我懷疑師弟受人操控。」
  姜懷瑜冷笑:「誰能操控我?就算有,難道師父沒半點察覺?」

  原崇豫擔心他們打起來,跳出來喊話:「先別動手,事情還沒查清楚,韶英姑娘也說了記憶不是絕對的。真相如何還得再查,對吧樓主?」
  樊凊戈沉思未語,韶英也有點急了,出聲問:「樊樓主怎麼說?」

  「我說,這件事或許是意外?」樊凊戈睇向原崇豫,思索道:「我記得天水門的護陣有一重是能引起入侵者幻覺,導致人自滅或是與伙伴相殺。」
  原崇豫嚇了跳,他道:「九死無生之陣?不可能的,那陣法早就失效幾百年,此陣每隔十年就得在範圍裡補上長生葉所燒的灰,長生葉只長在極寒之海的巨龜背上,我們天水門的人都不可能大費周章去搞那東西。」
  姜懷瑜說:「當時我們搜集到的材料之一,就有那長生葉。」
  原崇豫問:「你們將它燒成灰了?」
  姜懷瑜說不知道,段甯也搖頭,樊凊戈默然無語,石亭中的眾人都不知該說些什麼。

  韶英面露惋惜之色,走近前一步對樊凊戈說:「樊樓主節哀。」她又轉頭對原崇豫講:「原掌門也不必太自責,這是意外,看來是命數已定。」

  段甯忽道:「命數已定?你是說我那些師弟師妹們該死?」
  原崇豫上前勸他道:「你別這樣。」
  樊凊戈起身送客,她比了個手勢說:「韶英姑娘辛苦了。請你先回去歇著吧。」
  姜懷瑜冷冷瞪著自己師兄一眼,主動上前護著韶英說:「我送你。」
  樊凊戈卻道:「不,你留下。」

  韶英疑惑打量他們幾人,懷疑他們希望自己迴避,但也不好賴在這兒不走,於是收拾好東西就飛遠了。段、姜二人依然是水火不容之勢,各據在亭中兩側,直到于、越二位長老現身氣氛才稍微緩和,至少原崇豫看到他們倆鬆了口氣。

  原崇豫始終握牢段甯的手以示安撫,段甯看他吐氣就將袖裡的手握得更緊,問他說:「你又怕我?」
  「怕你們打起來。看長老們曬恩愛好過看你們師兄弟鬩牆。」
  于鳳祺走在前頭,樊凊戈起身迎接他們,越篁左看右看說:「剛打完?」

一色湖、拾捌

  樊凊戈把韶英所查的結果和自身猜測說給長老們聽,于鳳祺說:「以防萬一,再用我們的辦法查一下吧。」
  越篁拿短刃在指間一畫,滲出一滴血,那滴血滑落後停頓在半空,倏然炸出一蓬紅霧,霧散之後亭中出現一大面緋色圓鏡,他舔過割傷的指腹,傷口消失不見。于鳳祺說:「越篁的血有些奇效,也能作為回溯記憶的媒介。」
  越篁說:「這秘術叫夢迴,雖然比不上傳說中冥府業鏡能看得精準仔細,但要找出某段時空的經歷也不會太差。你們誰先來?」
  「我!」原崇豫亮著一雙眼舉高雙手,直接跑到夢迴鏡前。段甯蹙眉到他身邊拉他手肘念道:「你湊什麼熱鬧?」
  「我想試試嘛。」

  于鳳祺對這位有點活潑的原掌門頗有好感,淡笑說:「先讓你試也行。越篁?」
  越篁拈指掐訣朝夢迴鏡比了下,問:「原掌門可有想追溯的過去?」
  原崇豫當場呆住,扯了下嘴角說:「好像沒有。要不讓段鈞和先吧。」

  段甯無奈睨他一眼,面向秘術施展出來的鏡面,這面鏡子是他身長幾倍高,邊緣如漣漪蕩開靈波,他說:「請越長老讓此鏡映出我在雪雁峰遇劫的經過。」
  講完鏡面出現許多色塊扭動,很快泛出白光,當時的段甯跟其他弟子說要去附近巡視一會兒再回來,讓他們有事先讓姜師弟作主,沒想到一回來只看到他們的屍體,他不敢置信走過那些屍體,雖然面上還算冷靜,心底卻十分震驚憤怒。段甯發現雪地裡的亡者獨缺姜懷瑜,他皺眉調頭再找,甫回頭就被姜懷瑜用劍刺中要害,身上護身咒立時將姜懷瑜彈開,姜懷瑜因而受創。
  段甯臉色刷白,趁還有點力氣摸出身上的藥含在口中,似乎是能延命的藥,又蹣跚朝姜懷瑜那裡走,只是還沒走近就往後仰倒。

  看到這裡所有人都面色凝重,姜懷瑜的臉可說是比鍋底還黑,不過大家都還勉強維持冷靜,樊凊戈望向姜懷瑜說:「輪到你了,過去吧。」
  姜懷瑜的指尖顫了下,他堅信自己沒錯,師兄的記憶肯定有問題,可是越長老的本事他也清楚,絕非韶英一個小姑娘比得上的,他有一瞬間動搖,但仍站到方才師兄的位置面對那面再度模糊的鏡面,向它提出相同要求。

  鏡面開始變化,顯現出一樣銀白的世界,姜懷瑜和同門弟子一塊兒在雪地歇腳,仙鶴們在附近自己玩起來,幾人有說有笑,聊著搜集修補陣法材料時的經歷。姜懷瑜似乎一向話不多,但他聽同門說笑也跟著染上笑意,偶爾也會聊上幾句,還聊起以前山裡有個門派的事。
  後來姜懷瑜摸出一塊瓷白鏤刻的香囊,用紅繩繫著,他拿起來嗅了下,之後就慢慢變得神情木然,他起身將銀鐲化作長劍,將茫然錯愕的同門殺盡,連想飛回去報信的仙鶴都沒放過。殺光人之後他慢慢往外退,等段甯現身後又回原地,之後發生的事與段甯的記憶相同。

  姜懷瑜啞然無語,樊凊戈問他說:「那香囊有問題,誰給的?」
  「不是我殺的。」姜懷瑜難以接受真相,他回頭向樊凊戈吼:「不是我!」
  「你被操控了。」樊凊戈起身,雖是女童姿態仍威嚴不減。她沉著臉色追問:「東西是韶英給的?」
  于鳳祺沉聲嘆氣,上前一步說:「小姜,我替你看看?」

  他們都以為姜懷瑜最聽樊凊戈的話,肯定會交代清楚香囊的事,誰都沒想到他一振臂,銀鐲變成長劍,另一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原崇豫攏手,原崇豫被他吸了過去,劍刃架在原崇豫頸子上。
  段甯竟沒來得及拉住原崇豫,後者也是一驚發出怪叫:「你吸我幹嘛?」

  樊凊戈當即震怒:「姜懷瑜!」斥喝的當下她突然感到雙眼灼燙,經脈內真氣大亂。她摀臉痛號,于鳳祺上前關心她情況,見她雙瞳呈紫黑,眉毛頭髮也起變化透出紫芒,氣息粗沉紊亂,皮膚開始爬滿細小符紋。
  「是毒。」于鳳祺立即點了她幾處大穴,但因還沒查明原因,無法貿然施藥、施法處置,而同樣的症狀接下來也出現在段甯身上,段甯彎身悶吟,疼得倒下,越篁上前將人扶起。
  「怎麼像是入魔?」于鳳祺有些慌,越篁也無法再淡定,瞪向姜懷瑜斥責:「你還要再鬧麼?」
  原崇豫幫腔勸道:「就是啊姜兄,你、你先冷靜下來,有話好說。大家不是指責、懷疑你,是擔心你遭人利用,你──唔啊啊!」

  姜懷瑜壓根不理他們說詞,把原崇豫當幼雛似的拎在手中,一道咒語下來,單足原地一跺就遁走了。

* * *

  不到幾息的工夫,姜懷瑜已經抓著原崇豫遁到數百里外,耗了他不少真氣,原崇豫還沒試過用法術跑這麼遠過,又是凡人之軀,施術後的衝擊讓他脹紅了臉、瞪大眼,姜懷瑜看他要吐就將他推到一旁。

  「噗嘔噢──」原崇豫摔進樹叢嘔了個痛快過癮,緩過來以後轉身罵:「你簡直冷血!」
  他罵完跑回姜懷瑜那兒,後者根本沒拿他當回事兒,不閃也不躲,他就抓起姜壞魚的衣服抹嘴了。

  「你!」姜懷瑜被他這舉動激怒,差點抬手劈死他,卻又硬生生忍下來。
  原崇豫跳開兩大步防備他,喊說:「我什麼我?你師父、師兄中了毒,你還幹出這種事?還有你抓我幹嘛?」
  「你最弱,能當人質,不抓你抓誰?」
  「人質?你跑什麼?他們又沒有要殺你。」
  「我得親自去找韶英弄個明白。他們都誤會韶英了。」姜懷瑜掐住原崇豫的頸子說:「反正我已經順利跑出來,你這個人質也沒用了。」
  原崇豫瞧出他是真的有殺意,連忙拍他手叫道:「別別、先別動手,可以留著我以防萬一,再說韶英姑娘那──麼好的人,她要是知道你濫殺無辜也不好吧?」
  姜懷瑜聽他提及韶英果然有所動搖,當即鬆手說:「你要是敢跑,我就砍了你雙腿。跟上。」

  原崇豫踉蹌往前撲摔,雙手撐地咳嗽,手被地上沙礫磨得破皮,他摸著脖子喘氣,瞪著姜懷瑜轉身走掉的背影嘀咕:「暴君。」
  姜懷瑜在前頭發話道:「再不跟上就宰了你。」
  「咳、來啦。」

  姜懷瑜帶他進了一座城,那座城也有負責修士通關的地方,在城牆邊掛了一幅空白的畫紙,修士朝紙上釋出些許靈氣讓它顯現出字句或圖樣即可過關。姜懷瑜一出手就讓白紙徹底染黑,待靈氣消散後才又恢復空白。
  原崇豫就是閒不住的性子,既然姜懷瑜不許他走,他又貪生怕死逃不了,只好苦中作樂。「啪啪啪啪!」他用力鼓掌,用浮誇的語氣揶揄:「厲害,把紙都染黑了,靈氣逼人。」
  守關的修士朝姜懷瑜投以疑問的眼神,姜懷瑜表示:「這是我道侶。」
  「不是的,聽我解釋──」原崇豫沒機會反駁就被姜懷瑜扛肩上帶進城了。

  「我才不是你道侶!」原崇豫抗議。
  「哼,用這身份還便宜你了。要不你喊我聲爹,我認你這兒子。」
  「那你得幫我娶媳婦兒。」
  「解決完這事再幫你找啦。」
  原崇豫挑眉,心中想得很美,甩著兩腿說:「我只認段甯這媳婦兒。」
  姜懷瑜一聽他提師兄就垮下臉罵:「你個不孝子。」罵完才驚覺哪裡不對勁,直接將人往一旁草皮上扔。
  雖然原崇豫習武強身,但也沒想到會被突然摔下來,側腰咯著了石塊,疼得他臉歪。黑影籠罩下來,姜懷瑜站到他面前問說:「你喜歡段鈞和?」
  原崇豫揉著腰傷咋舌,爬起來回嗆:「是又怎樣?」
  「醜八怪配他,哼,剛剛好。」姜懷瑜白他一眼又轉身走,還不忘撂話叫他快跟上,不然就殺。
  原崇豫黑了臉咬牙低罵,他可不想死,起碼得知道段甯沒事才安心,只得硬著頭皮追過去。

  話說姜懷瑜要找的韶英早已離開瓊淵樓,返回西大陸的途中有不少散修或道門之人邀她作客,所經過的國家、名門大派也紛紛遣使迎接貴賓。而她向來表現親和、來者不拒,只以邀約太多故分身乏術的理由,請某國國主安排宴席請大家齊聚一堂。
  有人問她此行前往東大陸有何收獲,她面露憂心說:「此次前往紫關訪友,察覺一些異象。」
  道門中人皆關心紫關峽谷的靈氣支柱,於是自有聯想:「難道是千星凼出了事?」
  韶英揚起微妙淺笑說:「有樊樓主鎮住,倒是不須擔心,只是憂心樊樓主的情況……」
  這話聽在有心者耳裡能有許多種可能性,其中之一包括樊凊戈受支柱變化影響而走火入魔,總之瓊淵樓目前情況不樂觀。韶英跟他們說:「若是支柱出問題,大家都會遭殃,要是瓊淵樓有什麼困難還請道友們鼎力相助。」

  一些修真大門派的修士都是人精,心眼也多,跟樊凊戈一樣認為韶英不可能如聖人一般毫無目的為眾生奉獻,如今聽她有意無意提起瓊淵樓的情形,難免又想得更多了。他們多少和瓊淵樓有磨擦,若聽到樊凊戈出事還不額手稱慶?只不過他們都懷疑韶英刻意透露消失,是否拿他們當槍使?

  韶英像是對此毫無所覺,一路上都替瓊淵樓說話,有些沉不住氣的修士果真跑去紫關試探,叫陣了很久也沒等到樊凊戈親自應戰,出來的都是些小精怪或修為不高的修士。
  瓊淵樓的修士被打傷了一批才終於冒出一個于長老,于鳳祺不聽外頭敵人的叫囂,直接拋出一堆符法,名為緋雨的火燄針朝敵人撲去,他才對驚慌閃避的修士說:「對付你們還不必樓主出馬。好久沒舒活筋骨了,我陪你們玩玩兒。」
  于鳳祺修理完幾批來找碴的傢伙,乾脆開啟瓊淵樓最大護陣,讓周圍精怪和弟子們暫時免受騷擾。

  實際上樊凊戈和段甯確實都中毒並有入魔徵兆,只不過樊凊戈用的是分身,當即令越篁他們先醫治段鈞和,自己則一掌打在天靈蓋上暫棄分身後進入沉眠狀態。
  他們看著女童身影消失,段鈞和回過神來就要往外跑,于鳳祺拉住他問:「去哪兒?」
  段鈞和睜著一雙紫黑雙眸,原是生得俊若天人,此刻卻顯得妖異危險。他說:「崇豫被帶走,我得去救他。」
  越篁勸道:「在這之前先醫好你吧,要不然你也鬥不過你師弟,再說我瞧那原掌門是個機靈人,應當不會有事。」
  「姜師弟喜怒無常,對凡人又無甚好感,萬一發起瘋來,又或者他也中毒入魔……總之我得去一趟。」

  越篁他們都知道段鈞和這般冷靜只是表面上看來,心知很難攔住或勸住他,越篁點頭答應:「好,我陪你去。」說完卻是出掌將人劈暈。
  于鳳祺詫異:「你招呼都不打一聲?」
  傷的不是自己的寶貝心肝,因此越篁還有餘裕輕笑道:「我出手有分寸,死不了的。先扛回我們那兒,把他封印起來慢慢研究怎樣解毒,再讓弟子乘仙鶴去找林躅塵來,我料想這毒還得靠他的靈酒逼出來。」

  越篁說完又改口道:「不,此事還是由我親自跑一趟才安心。」他朝原先樊凊戈的座位睞去,搖頭嘆:「就不曉得他要沉睡多久才醒得過來了。要是這期間有誰來找碴,你只管打回去,不死就成。」
  于鳳祺拉住越篁的袖子問:「你用分身去不成麼?」
  越篁捏他下巴微笑回說:「不了,我很快就回來,這兒就交給你。」
  于鳳祺點頭,將段鈞和扔地上就抱住越篁親上。越篁饒富興致的抹著嘴唇說:「難得這樣主動。」
  于鳳祺拖著段鈞和走開,背對人說:「你早點回,不要擔心這裡。」他說完回首,越篁已不見蹤影。

* * *


  姜懷瑜住進客棧只要了一間房,在房裡點一桌飯菜吃,原崇豫冷臉站在角落充滿防備盯著他,他抬頭說:「發什麼愣?過來吃飯。」
  「你師父都這樣了還有心情吃?」
  姜懷瑜冷哼:「不吃拉倒。」
  「吃吃吃。」原崇豫趕緊湊到桌邊坐下,拿起碗筷開始挾菜,塞得兩頰都是飯菜慢慢咀嚼。姜懷瑜看他這樣像隻松鼠,不覺輕哼一聲聽他問:「你就這麼喜歡韶英?」
  「她是我朋友。」
  「你喜歡她?」
  「不。」姜懷瑜否認:「沒有那種男女間的情愫。關你什麼事?」
  「怎麼突然發脾氣。」因為也不確定還有沒有下一頓飽飯,原崇豫嘀咕完不再跟他聊,趕緊把飯菜吃了。但因他心事重重,吃什麼都嘗不出滋味,吃飽後他走近床,姜懷瑜推開他自己坐上去。

  「你睡地上。桌上也行。」姜懷瑜隨手一指就躺下,不理人了。
  原崇豫有點氣,他招來店裡人把桌子收拾了,躺上頭蜷縮著小憩。夏季天氣正熱,這座城鎮尤其悶熱,他也懶得和姓姜的計較,就在昏昏欲睡時聽姜懷瑜說:「等我找到她問個明白就放你走。」
  原崇豫沒應聲,闔眼接著睡。他心想自己是鬥不過此人的,雖然也想溜走,不過跟著去見韶英把事情查清楚也好,說不定能知道怎樣解釋段甯中毒的事。不知怎的他深信段甯不會出事,那兒還有兩位長老,眼下他還是先擔心自己的小命要緊。想通這些事,他漸漸沒那麼慌了,情緒沉澱了不少。

  只不過越齊明跟程真這邊卻鬧起來,鬍子全長回來的越齊明對阿睦說:「我掌門師兄是被姓姜的抓走了,你們給不出個交代?」
  程真則拉著他勸道:「越哥哥,你凶睦姐姐也無濟於事啊。她只是來傳消息的。」
  「行,我要見你們樓主!」
  阿睦無奈回話:「樓主出了點事,不方便。」
  越齊明瞪大眼又要求道:「那叫段鈞和來!」
  「段師兄也不方便,他正在兩位長老那兒,你們要去找長老的話,我已經備好仙鶴了。」

  越齊明氣壞了,來回在院裡踱步,撓著腦袋說:「氣死我了,你們叫我掌門師兄幫忙那個什麼陣,結果連人也沒能顧好。算啦!我自己去救人,借隻仙鶴來。」
  「這……」阿睦為難望向一旁程真,程真也窘著一張臉搖頭。她思索了會兒答應:「好吧,不過,仙鶴只能陪你去尋人,你若打罵,牠會跑的。」
  「我才不欺負弱小。」越齊明擺手回話,催促阿睦盡量辦好此事。
  阿睦心說仙鶴才不弱小,她往外走一段路吹了口哨,沒多久一隻仙鶴飛來,牠叫了一聲後直墜而下落在越齊明眼前,阿睦摸摸仙鶴的脖子跟他講:「牠叫小賀,很聰明的孩子,這次由牠陪你。勞你多照顧了。」

  程真仍舊擔心,她問:「越哥哥你知道去哪兒找人麼?」
  越齊明想了下憑直覺猜測:「既然姓姜的跟韶英關係好,應該是去找那娃兒了。請教睦姑娘,韶英住哪兒?」
  阿睦臉上一貫沒什麼表情的答話:「她住萬絮山,就在西大陸的──

  「行啦,那我走了。拜託你照顧好程真。」越齊明躍上仙鶴急匆匆飛遠,將天上的雲畫出一道直線。
  程真嘆氣,阿睦說:「真是個急性子。」

  話再說完客棧裡就寢的原崇豫和姜懷瑜二人,前者再度要睡著時,姜懷瑜也許是害怕韶英真的有問題,一時感覺寂寞得可怕,出聲說:「你想知道我跟韶英的事?」
  原崇豫睜開眼往床的方向瞥,天已經暗下來,他看不清人,但仍不滿的在內心咋舌,慵懶而含糊的應了聲。聽就聽吧,當作睡前故事。

  姜懷瑜說:「我爹娘是住在極北海域的鮫人一族。」
  原崇豫暗訝:「這傢伙居然是人魚?」
  「鮫人慓悍善戰,但這是因為生活中有太多危險,鮫人渾身是寶,所住之處又多藏有許多秘寶,所以無論凡人或修士都想捕捉鮫人。我剛學會說話那會兒,爹娘就被修士抓了,在一個修士聚集的地方被賣掉,在我眼前被剖開,卸成數塊。我怕得要命,卻死撐著不敢暈過去,但後來他們還是將我弄暈了。我以為自己也會死,可我獲救了。」
  「韶英救的?」
  「嗯。她說萬絮山附近的道友發現一處黑市,專賣各地捕獲的稀有種族和靈獸,因為那黑市是個亂源,還有不少人會在那兒雇人做見不得光的勾當,多是妖魔或凡間組織。韶英他們前去處理時發現了我,因為我還幼小,就先由她收留。她治好我身上被咒縛弄出的傷,教我怎麼過凡間的日子,我一直當她是最好的朋友,也是姐姐。」
  原崇豫打了個呵欠,脫口說:「是阿姨吧?」
  姜懷瑜不想因此壞了心情,假裝沒聽他講。原崇豫被勾起一點好奇心,追問:「後來你是怎樣去瓊淵樓的?」
  「韶英常四處巡視靈脈所經之處,我跟她去了雨花城,遇見大千跟我師父。大千說我和瓊淵樓有緣,也適合那兒,韶英就讓我到瓊淵樓,請樊凊戈收我為徒。」

  原崇豫想像了下,說:「你當時沒少哭鬧吧?」
  「才沒哭。」
  「那就是有鬧囉?」

  姜懷瑜不應他話,腦海浮現當年自己撒野的糗樣,當年他認為都是大千害得他要和韶英分開,所以記恨大千,還當場嗆話說要殺那和尚,惹得韶英難得惱怒。他怕極了韶英生氣不再理他,所以立刻收歛脾氣跟著樊凊戈回紫關,那時他對段鈞和也沒太多印象,只覺得那哥哥雖然生得漂亮卻像個假人,比他還不像人。

  「你討厭你師兄麼?」原崇豫其實睏得很,但又有些在意這事,就趁機問了。「你做了什麼事讓你不喜歡?」
  姜懷瑜認為不回答的話,這人會一直煩下去,於是說:「看他不順眼。有些人就是沒有緣由就互相處不來。不過,他不是你想的那麼好,他在瓊淵樓沒什麼朋友,很多精怪都跟他不親近。」
  「因為他太英俊好看、太優秀?」
  姜懷瑜沒想到這人能替段鈞和講這種話,有點不可思議的問:「你就這麼喜歡他?」
  「是啊。我喜歡到光是念他名字,嘴裡就泛著甜。想著他,心裡也美。你喜歡過人沒有?我是說,想和對方無時無刻在一起,做很多親蜜事情的那種喜歡。」
  姜懷瑜無言以對,原崇豫仰躺在桌上長舒一口氣說:「可能是沒有吧?我以前也沒有,以前我根本不想喜歡任何人,因為看了不少雜書,被癡男怨女的故事嚇著,覺得情愛不是好東西,會束縛人,教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聽其描述,姜懷瑜也皺了下眉狐疑低吟:「這麼恐怖?那你還……
  「等我真的對一個人動了心才知道不全都是那樣的。雖然熱情是一時的,但我想我跟他也許能細水長流,因為這世間所有東西一下子都變得美好,等將來你有喜歡的人可能會體會到這種感受吧?因為有他,所以什麼事都變得很好。」

  姜懷瑜沉默半晌問:「包括被我綁架?」
  「……這話真討厭,實在煞風景!」
  感知到桌上那青年氣呼呼的,姜懷瑜有點想笑,但他並沒有放過這人的意思,接著講:「師兄他什麼都有,有爹娘,有很多人仰慕,有厲害的功法和超卓的天賦,其實我也不差,但我覺得他瞧不起我。剛到瓊淵樓那會兒,我也想和他試著打好關係,我把鮫人成長時會替換的鱗片收集起來,想送他。但他拒絕了,說他不需要這種東西,要我以後都別再拿這種東西送人。」
  原崇豫聽完汗顏,依他對這兩人的瞭解,認為這其實是一場誤會,他說:「段甯應該不是瞧不起你的意思,而是這東西太稀有,你這樣做很危險,所以他希望你不要為了討好誰而曝露了自己的身份。」他記得混沌妖譜中提過鮫人的確渾身是寶,也因此招來滅族之禍。
  也不知姜懷瑜聽進去幾分,長年來的疏離冷淡導致他跟段鈞和並不親近,甚至有些芥蒂,他回說:「你心裡喜歡他,自然什麼都幫他說好話了。」
  原崇豫心知改變一個人不容易,改變一人對另一人的印象更是難,他輕嘆:「唉,睡吧。」

  然而,原崇豫閉上眼只見到段甯的模樣,儘管身心睏倦卻毫無睡意,他似乎比自己所想得還要喜歡段甯,想到段甯中毒的事,忽然難受得想哭。原來不是因為不擔心緊張,而是他逼自己不要去想,逼自己相信段甯不會有事。
  恍惚間他想起不久前段甯才說過的話,不要總以為修煉者的壽元比一般人還長,若一朝應劫,也是說沒有就沒有了的,就像那銀幽仙君一樣,誰能想得到都成仙了還會殞落?那樣究竟只是應了劫數難逃,還是純粹因為心繫有情凡塵?

  雜念一起就難以消停,他不知道段甯是否也有這些掙扎和糾結,那人向來果斷直接,但不管怎樣他還是心疼段甯,恨不得那些毒是在自己身上。思及此他猛地坐起,姜懷瑜也被他動靜擾醒而問了句:「怎麼了?」
  他說:「如果你師父、師兄是因為韶英的香或什麼手腳中毒,那你跟我怎麼沒事?」
  姜懷瑜也坐起來,一彈指用法術點亮室裡。他起先倒沒想過這層,當時情況太亂,現在細想確實古怪。他沉思:「是啊,為什麼我們兩個沒事?」

  原崇豫看著他講:「你沒中毒我倒是能猜中一、二。因為韶英施術時,我看到她香盒爬出一隻雙首黑蛇撲向你,可能是讓你免疫。」
  姜懷瑜冷哼,狐疑問:「那你怎麼沒事?」
  「我懷疑那個只能對有道行的人起作用。」原崇豫扯了下嘴角有些尷尬,姜懷瑜也被這回答搞得有些錯愕。

  「睡。」姜懷瑜忽然有點同情原崇豫,他現在只想早日趕到萬絮山,不過今日施展過一次轉移陣地之法,跑了這麼遠太耗精神,他可沒辦法再帶人一下子轉移到萬絮山,還是先養足精神再論。

  深宵時分,原崇豫依舊沒能睡熟,閉眼躺了許久,悄悄擦著眼角淚珠,雖然他思念段甯,不過一部分是他打呵欠逼出的眼淚。然後他聽見床那裡有動靜,姜懷瑜好像穿鞋下床,炎夏的夜晚他卻莫名感到一陣寒意,因而不敢貿然出聲。
  姜懷瑜無聲往他這裡靠近,他繃緊身心思忖該如何應對,卻感覺姜懷瑜越過了桌子,開了門就往外走。

  「大半夜的去哪兒?還不避著我?」原崇豫知道姜懷瑜能感應到自己是睡是醒,卻無視他似的逕自向外,他跳下桌套好鞋也跟了過去。
  他們兩個一前一後在大街上走,原崇豫不敢跟得太緊,兩者之間隔了十幾步,姜懷瑜拐進巷子裡,原崇豫才趕緊追過去。只是原崇豫沒想到他剛拐進巷裡就聽見門窗被破開的聲響,緊接著有個人失聲尖叫,那叫聲很短,在濃黑的夜色裡無疾而終。

  巷裡一間書肆的門窗被法術吹開,不見姜懷瑜的身影,原崇豫聽到那些古怪聲響後小心翼翼的接近,等他來到書肆門口後愣住了,屋裡有同樣聽見動靜執燈出來察看的婦人,那火光照亮了地上一個倒在血泊中的男人,婦人驚恐慘叫。
  原崇豫抖了下,猛地回神往回跑,免得被照出了臉誤認為凶手。他直覺是姜懷瑜殺的,可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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