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景函一到東柱山和其他人馬會合,就讓山村裡一對姐弟照料燕琳逍,自己則率眾上山。他們穿著禦寒衣物,帶上各自的兵器,村人則帶狩獵用具,還有一小隊則是帶著鷹同行。陣仗看起來不像是去採藥,更像是去打仗。

  燕琳逍聽那金屬鏗鏘聲漸遠,明知他們上山的目的是為了找藥醫他的眼,但仍覺得很不真實。
  雲河郡還是炎夏,但這裡氣候涼爽,一早曾景函給他添了件羊皮背心。那對姐弟說早晚太涼,請他回屋喝碗熱湯,講些毛族人和這地區的風土民情給他解悶。
  這對姐弟會說晁國官話,有時夾雜一些毛族語言,燕琳逍聽得也是津津有味。少女使喚弟弟去顧屋裡的嬰孩兒,自己則縫製衣料,一邊和燕琳逍閒聊,她被問到母親去哪裡了,回說:「娘親生下我二弟就走了。我爹不在的時候就是我跟大弟看家做主。其實我們族人雖然會上山,可是只會到山腰的山神廟,不會再往上走。」
  燕琳逍問:「是因為深山裡獵物少?」
  「那也不是。是為了尊敬山神。之前跟你講過這裡的神話故事,這東柱山相傳是天柱之一,看守這山的神祇呢,同時也守著山中的寶物。寶物越多的地方,越危險。還有啊,想過山神廟再往上去有個禁忌,就是不能有女子。聽說山神的妻子善妒,不僅女子不上山,聽說就連雌獸都不過山神廟的。」
  「……」
  毛族大姐看這俊秀少年一臉茫然,以為他不明白,補充解釋:「有的可能成精啦,山神也不一定只挑人啊你說是不是?那什麼的、你們書生寫的故事裡不也有這種事麼,什麼人鬼戀啊、人妖戀啊、人物戀啊,人都不怎麼挑了,何況是神。」
  「嗯……」燕琳逍笑容含蓄而微妙,心說這大姐是從哪裡看了那些故事。
  毛族大姐接著講:「所以我們族人還有規矩,但凡有人悖逆族規,犯了罪,就要讓那個人抱隻母雞過山神廟,接受山神妻子的審判。要是之後人能活回來,那就沒事了。」
  「……」
  她以為他又沒聽懂,解釋道:「神都能原諒了,我們自然能原諒啦。」

  燕琳逍淺笑,大姐以為他懂了也跟著笑出來,其實他笑是覺得毛族人的想法挺單純,將人定罪卻不自己懲罰,而是丟給山神,而且還規定那個人得先破了禁忌入山,也許那些犯事的人在當下已經無所謂,也不信神了。

  「那麼,有人回來過麼?」
  「當然沒有。」大姐說:「山神是公正的。祂們知道怎麼做才公平。」
  他一時無語,跟大姐說外頭暖和了,想出去走走,大姐要叫小弟過來帶人,他客氣婉拒:「不必,這一帶都有圍欄,我順著圍欄散步而已。」
  大姐卻堅持:「還是危險。你不曉得圍欄防的是什麼?不單是防馬羊亂跑,也防狼啊。沒人替你看著,狼出現了怎麼辦。」

  於是燕琳逍就和那個叫青古的少年一同出門散步了。狼是沒有遇到,但是遇上了孫仙綾。少年只看到一個人打扮像這哥哥國家來的,但又混著異族的配飾和外衫穿,長得英氣俊俏,停下腳步打量這陌生客。
  燕琳逍察覺有別人,問那少年,少年說:「不認識,不是我們村的。好像是個女的。」

  孫仙綾一聽那孩子說的話,沒趣的將唇上黏的兩撮鬍子撕了扔掉,走向他們喊道:「是我。」
  「原來是天鳳堂孫堂主。」
  「不錯嘛,還認得我的聲音。」
  燕琳逍微笑答道:「就算不記得聲音,也還記得說話的語氣。」
  「我語氣怎麼啦?」孫仙綾不覺張大眼好奇看他。
  「像男孩兒似的。」
  她勾著嘴角,笑得古靈精怪,還跟一旁面生的小少年揮手打了招呼:「我們是朋友,姐姐我有話跟他講,你先回家去吧,乖。」接著就勾過燕琳逍的肘往前走。

  「妳來找景函的?他清早才上山,現在去或許追得上,不過這裡的禁忌……」
  「我知道。女人不能越過山神廟嘛。我沒有要上山,陪你在這兒等他。我聽錦樓的人說燕二郎和曾大俠遠行,打聽完就來找你們啦。不過我哥肯定氣得跳腳吧,嘻。對啦,你瘦了不少,這一路也不好走吧?」
  燕琳逍聞言,摸了下自己的臉頰疑問:「瘦了?我怎麼沒感覺。以為只有鍾叔、他們跟景函會把這句當早午晚的問候一樣講我。」
  「他們關心你才這樣講。好友相隔多時不見,不是也會這樣打招呼?明明沒瘦卻說瘦了,若你是姑娘,我就會說『噯呀,變美不少呀。是否思春啦?』哈哈。」孫仙綾和他說笑,在草地轉了圈深呼吸,好像這裡的空氣特別甜。但她再吸一口氣就變臉驚呼:「哇,好濃的羊騷味,還有這裡牛馬的屎味、草腥味。對啦,我是真覺得你瘦了,也不盡然是在跟你說笑。這些日子,那傢伙有沒有提起過我啊?」

  「有。」燕琳逍輕笑,明知她對曾景函有好感,但無法討厭她。因為他感覺出她是真的在乎曾景函,而那人說不定也同樣喜歡她,倘若不是,那他對她也只是同情。他能聽出她話語裡充滿對曾景函的在意,偶爾想起自己是否也曾不經意表露出一些情意。

  雖說他不像孫仙綾把事情掛在嘴邊講,但姚先生看他是不是也像他在看孫仙綾一樣?只不過姚先生始終都是置身事外的。如此想來,姚先生還真如鬼神一般,千百種面相都是為了在人間遊走,卻無關情愛,不曉得那人追求的東西是什麼。

  「那他講我什麼?」孫仙綾語音高揚,有些期待。
  「聽說妳哥打算武林盟主選出來之後,再替妳籌備終身大事。」
  孫仙綾靜了會兒,疑道:「就這樣?」
  「一路上沒聊什麼。他也不是一天到晚會將誰掛在嘴邊的人。」
  「可是他常常嘴邊就掛著一個小弟。哼,我真羨慕你。」
  「羨慕我一個瞎子做什麼?」
  「要是他天天都惦著我,我也甘願瞎了。他誇起你來啊,那真是……說什麼你若沒有眼盲,就是完美無缺,沒有人配得上,講得天上有地上無。」孫仙綾說到這兒大吐一口氣,翻白眼道:「你覺不覺得他太過份?」
  「不就跟妳哥哥疼愛妳一樣麼。」

  孫仙綾一個轉身,擺手反駁:「才不一樣。我哥還想把我嫁掉,你要是姑娘家,臭景函才不可能把你嫁了,寧可你當尼姑也不讓人靠近,簡直要把你當菩薩供起來。」
  燕琳逍聽她講得越來越激動,安撫道:「可妳也不想和景函是兄弟吧。」
  孫仙綾一聽,嘟著嘴巴低語:「誰要當他兄弟。」
  「他很少說起女人的話題,我只聽他提過妳,可見他也是在乎妳。」
  「他是講我壞話吧。」
  「男人,多是口是心非的。」
  孫仙綾被他哄得臉上藏不住笑意,反過來跟他開玩笑:「這麼說你也是?我可要先講明啦,等你眼睛好了,可不能對我一見鍾情。」
  燕琳逍無奈淡笑,心想自己是偽善、犯賤還是怎麼了,還替曾景函哄女人。

  孫仙綾開始和他聊心事,她說她不會追著人上山,曾景函對主動追求的女子興趣不大,她常表現得跟別人親近只是為了讓曾景函在意,說完嘆口氣問他說:「你會不會討厭我這種心眼多的人?」
  「那要看是為了什麼。再單純的人,為了喜歡的人,心眼也是會變多的,也不能說是壞事。」
  孫仙綾臉皮微熱:「誰喜歡那條淫龍。」
  「淫龍。」燕琳逍低頭笑起來,壓不下笑意,最後哈哈笑了幾聲說:「有勞孫堂主為我義兄費心了。」
  「好說好說。」她笑得有點三八,忽地想起什麼說道:「不過,好在你是男子。」
  「此話何解?」
  「你若是女子,曾景函眼裡還能有別的女人麼?不過你男子,哪怕是你會喜歡他,他也不可能愛上男人的對不?」
  燕琳逍神情平靜,聞言浮現了然微笑,應道:「說得也是。」他知道她這是無心之語,並沒有要給他難堪。而越是無心,就越能道出現實。

  他記得姚先生第一次揭穿他心事時,講了這樣的話:「真不曉得你們兄弟倆是怎麼回事。男人有什麼好的。」
  這話說得刻意,其實姚先生明知這和是男是女無關,只是嘴上不留情面,故意拿話揶揄。他是失明後的兩、三年才遇見姚先生,當初並不知其來歷,只覺此人性情古怪,相處起來有不少矛盾。後來幾年才憑著他兄長給姚先生的玉訣相認,不知是否因幾經變故而性情轉變,又或者這才是其本性。

* * *

  七天後,曾景函一行人分批下山,村人壓後,雙方皆收獲不少,曾景函按約定付報酬。天還沒亮,曾景函下令啟程,理由是部分藥材不能長久保存,得先找到鬼醫處理。
  他們離開時,那對姐弟的父親還未歸來,不過毛族人熟悉東柱山的情況,常為外地客帶路,所以也不怎麼擔心。

  啟程後馬車上多了一個孫仙綾,她和燕琳逍相對而坐,曾景函則親自駕車,林虎等人騎馬隨行。孫仙綾問:「阿逍,等你眼睛能看見了,頭一個想看的是什麼?」
  燕琳逍想了想,答道:「自己吧。」
  她噫了聲:「還以為你會想看你義兄呢。」
  「都想見。只不過太久沒照鏡子,都不知道自己長成什麼模樣。」燕琳逍頓了下,笑嘆:「小時候長輩們說我和娘親長得像,哥哥則是和父親長得像。不過,我的眼睛和父兄都很像。以前還未家道中落時,家中請來曾在宮裡待過的畫師給父親畫過像,後來……那些畫都沒了。家中的人,只有我和景函被救下,受到他師父和萬水幫的庇護。我想不起他們的樣子,也許照照鏡子,還能有點印象。」

  他聽見啜泣聲,是孫仙綾在哭,她壓下哭腔說:「我要是忽然看不到任何東西了,可能會發瘋想死吧。」
  燕琳逍淺笑認同:「是啊。我那時還不滿十歲,無時無刻都想著怎麼死才快活。可是景函說他只剩下我了,要我無論如何得陪著他。後來我想,有些事也許眼不見為淨才好。福禍相依,端看你怎麼想。」

  馬車還在跑,前頭駕車的曾景函出聲喊道:「孫仙綾,妳讓我弟靜一靜成不成?小弟,你睡你的別理她。」

  他們要找的鬼醫叫盛復生,號稱只要尚存一息沒有他救不活的人,但是極為貪財,沒有醫德,也常用些邪門外道的方式替人診療。不過只要有鬼醫的保證,什麼樣的疑難雜症都能治。這個人有固定的住處,只是常年為了搜羅藥材或賺錢而在外奔走,曾景函已經預先支付一筆錢讓鬼醫留守在家,只要在約定的期限內趕過去就好。

  馬車進城,恰好是早市生意熱絡時,燕琳逍聽見外面聲音知道已經抵達鬼醫住的城鎮,孫仙綾嚷著肚子餓,曾景函將把馬車停在某個攤子前,帶孫仙綾去買點吃食。曾景函拿了熱包子給燕琳逍吃,接著找鬼醫住處,林虎等人則是一進城就各自散了,聽說是去萬水幫在這裡的分堂報到。

  孫仙綾陪他們找到鬼醫家,入門前也跟他們道別,她也要去分堂見萬水幫的人,之後會再來找他們會合。來應門的是鬼醫本人,聽聲音無法判斷年紀,稱不上年輕也不是蒼老,說話聲音斯文帶點書卷氣。盛先生讓他們把馬車停進宅裡,然後在廳裡就給燕琳逍號脈看診,收了曾景函從車箱裡卸下的藥材。曾景函站在燕琳逍身後,燕琳逍感覺得出他比自己還緊張,澀聲問:「盛大夫,我小弟他的情況?」
  盛復生緩緩抬起空著的另一手搓了搓前三指的指腹說:「這難不倒我,不過藥材的炮製煎熬得算另一筆費用,住這兒療養又是另一筆,如果是住外頭客棧,請我出診也得另外算,醫這眼睛嘛,我先前在信裡也給你粗略的報過價錢。」

  曾景函一會意,立刻從行囊裡取來兩個布包的方形漆盒,一大一小,打開後全是金沙:「這盒小的是訂金。等我小弟眼睛好了,另外這個就是你的報酬。」
  盛復生看那金燦燦的東西,兩眼發直,燕琳逍都聽見這人喉頭滾動的聲音,盛復生語氣沉定保證道:「好。你放心,他的眼睛我絕對治好。」

  他們兩人就在盛復生的宅院裡暫時住下,燕琳逍坐在客房桌邊,曾景函在替他掛衣裳、放好帶來的細軟。燕琳逍說:「我好像知道盛先生為何被喚作鬼醫了。」
  曾景函冷哼:「有錢能使鬼推磨嘛。」
  「不過你怎麼有這麼多錢?我記得燕家沒剩什麼能賺錢的物業了……就是勉強能糊口的兩間老鋪子。」
  「我在外頭有自己的事業。」曾景函過來拍他肩,坐到他一旁說:「這些年我也賺了些錢,師父、師兄他們幫我不少忙。你們以為我愛去花街,其實我都是去那兒應酬。」

  曾景函握住他的手細細摩挲,蹙眉說:「你看你練琴練得手上都是繭。等你眼睛好了就不必練琴了,讓人彈給你聽。姚先生也老了,我也準備一筆錢讓他回鄉養老,他照顧你這麼多年,也實在是勞心勞力。」
  「呵,沒想到你會提起姚先生,我以為你不太喜歡他的。」
  「怎麼會,我是擔心你跟著他跑,外頭歹人多,你跟他一個老頭都應付不來。我也不想常和他唱反調,不過你也曉得他性情古怪,又不時擺臉色挑釁我,我才……」

  燕琳逍低頭笑出聲,他說:「他確實脾氣有些怪。你這麼一講,我更想好好看他這人長得怎樣了。」只有他曉得姚先生就是霜先生,曾景函並不知情,這讓他實在很想笑,而且姚琰闕本就是神秘人物,這下他就更加好奇了。

  一切都進展得過份順利,燕琳逍對於即將能重獲光明一事沒有真實感,住在陌生的地方,他能走動的範圍有限,曾景函也不希望他往外跑,每天都會聞見鬼醫在製藥的味道和聲音。曾景函老是跟鬼醫說:「盛先生,我這小弟自幼病弱,你順便替他調養身子。」
  盛復生總回答:「你小弟除了失明之外,身子骨好得很,我覺得我比他還需要調理。」

  曾景函認為盛復生就是死要錢,盛復生也被他念得煩透了,隨便弄了些養生的茶水讓燕琳逍喝。燕琳逍暗自心虛,他雖然幼年病弱,可是姚先生早就替他調理身體,也不常生病,只不過曾景函對他病弱的樣子太深才會如此操心。
  一日趁著曾景函不在,盛復生對燕琳逍說:「這些天我察覺你義兄跟你不是很熟。」
  「哦?何以見得?」
  「你明明健壯得很,他卻老是說你病弱,好像你是一碰就容易壞損的瓷人一樣。顯然他也是不曉得你長年修煉啊,呵。」
  燕琳逍心知瞞不過此人,微笑不語。盛復生說:「我雖貪財,可是我想你也不是惡意瞞你義兄,所以我幫你保密,就不收遮口費了。只是有件事,我講給你這個當事者聽,你最好也別說給他或其他人知道,免得你身邊的人擔心。」
  「盛大夫請講。」
  「你這雙眼能好,是因為這些年身子調養得當,氣功練得好,可能還不輸那些武功高強的江湖人。不過我要提醒你,習武養生可以,切忌動武耗損氣力,要是內傷太嚴重、耗了太多內力,你這雙眼的眼力還是會受影響。還有,將來衰老也可能再度失明,除非你勤於養生說不定能延緩,這連我也說不準。只要你別亂來,這雙眼好好的能用個十幾二十年不會有事,你若不聽話嘛,一年內瞎了我都不奇怪。我負責醫好你,但不能保證將來你不會再瞎。到時再來找我也沒用,除非你重新投胎。」

  燕琳逍頷首道:「你替我保密,是不想對我義兄講這些,免得他不高興,失控做了什麼不利你的事吧。」
  盛復生嘿嘿笑兩聲:「我愛好和平,不喜歡打打殺殺的事。」
  「放心好了。我不會說的。多謝大夫提醒。只不過你說我的眼能醫好,是因為練得心法和氣功好,可是之前我不知道義兄找你為我醫眼,你應該也不知道我的情況,怎麼能一口答應?」
  盛復生蹙眉,目光游移,吸了口氣回答:「我是有八成把握讓你能看到東西,可沒說絕對能醫得像常人一樣。看診後才確定你能恢復到什麼程度。你這小子未免太疑神疑鬼了吧。說得好像我暗地找人調查過什麼似的。」
  燕琳逍微笑賠不是,又問:「大夫說話有點口音,聽起來好像不是這裡人。」

  盛復生訝異:「你聽出我有口音?連這兒的人都沒講過我有口音,不可能吧。」
  「大夫的口音聽著似曾相識,像我以前待過的地方那兒的人說話。」
  「哪兒的人?」
  「雪樓國。」
  盛復生瞬間表情木然,忽地嗤笑:「竟然還有人記得已經滅亡多年的小國啊。」
  「它不算小國。」
  「雪樓國的人都死得差不多啦。活著的也多是賤民、奴隸,難有翻身之日。也曾有雪樓國人組織軍隊想再復國的,不過我可不會加入,太愚昧了。」
  「為什麼不?那是你的祖國。」
  「任何事物的興起與滅亡都有它的道理。人死不能復生,國家也是一樣的。」
  「多哀傷的說法……」
  盛復生勾起一邊嘴角笑說:「輪不到你這個晁國人來講。雪樓國是滅了,但人們不會忘記它,我也不會忘記。」
  「要是最後沒有人記得了?」
  「那就意味它也不過如此而已。是我們雪樓國的人做得不夠,是天命。」盛復生像自言自語般低吟:「最終,都鬥不過天。」

  天氣依舊炎熱,曾景函向鬼醫詢問過,帶了燕琳逍到近郊一間佛寺後頭的溫泉沐浴。曾景函念了錦樓鍾叔他們寫來的書信給燕琳逍聽,然後陪著人一塊兒下水泡溫泉。

  曾景函逕自脫了衣衫下水,長吁氣道:「唉,有多久我們兄弟倆沒一起這樣泡澡了。」他察覺燕琳逍默默浸在水裡,只露出肩膀和一顆腦袋,腦袋上盤著長髮,好笑說:「你的頭髮又多又長,這麼盤起來遠看倒像個姑娘。不過鬼醫不愧是鬼醫,你看起來好像健壯不少啊。」
  燕琳逍汗顏,心說就算鬼醫再神通廣大,他這體魄也不是十天半個月能練起來的好不?有時真覺得他這個義兄少根筋,傻呼呼的,他笑答:「是啊,多虧了鬼醫,我這身子骨都硬朗許多。你要是應付不了花街的人,也可以找鬼醫幫忙。」

  他聽曾景函咋舌道:「都說我去花街不完全都是為了女人了。再說最近綾兒老是跟著,就是去到花街也不能怎樣。」
  「她也跟你到花街?」
  「是啊。」曾景函怎覺得燕小弟的話語聽起來像幸災樂禍。「有幾位前輩約了我去,聊了武林大會的事。鬼醫說入秋之前必能醫好你,武林大會恰好就在秋季。可你也許不喜歡那種場合,一堆臭男人打打殺殺。再說我可能無暇顧及你……」
  燕琳逍笑語:「瞎操心什麼。到時我已能視物,不需要你時刻看顧。說到這,孫仙綾的兄長要給她找婆家,她為這事很煩悶,上回她找來這兒探望我,雖然她沒提起,可我感覺得到她心情不好。」
  「唉,那傻ㄚ頭,有事找我就好,煩你做什麼。」
  燕琳逍淺笑搖頭道:「我告訴她,乾脆她也搶個武林盟主當。那就不必煩啦。」
  「笑話。她一個小姑娘,那位置永遠輪不到她。」
  「景函。」
  「我說錯了?」
  「永遠不要小瞧女子。」

  曾景函摸摸鼻子不接話,泡完溫泉,他先上岸著衣,回頭找小弟發現小弟已經在對岸穿衣服,看著慢條斯理,其實動作很迅速流暢,一點都不像瞎子。兩人由後門回鬼醫的宅子,鬼醫在院子裡喊道:「燕二郎,有你的客人。」
  曾景函也跟小弟一起出去會客,他臉色微變,因為來者是姚先生,一頭灰白灰白的粗糙頭髮用布巾纏好,背著大木箱抱著古琴找來,面色還算紅潤,彷彿是從附近過來串門子,看不出風塵僕僕的樣子。

  「老夫來晚了。」姚先生的語氣略帶俏皮,燕琳逍請他坐。曾景函面上微笑但看得出有些疑惑:「在下不記得有請先生過來。不過這樣千里迢迢的趕路也是辛苦了,進來喝杯水吧。這位盛大夫對錢財精打細算得很,除了水,再多的什麼可能就得算錢了。別怪晚輩沒提醒您。」
  姚先生笑了兩聲,轉頭對鬼醫說:「那我不要茶水,你給我來碗酒吧。」
  盛復生沒講什麼,轉進屋裏,原以為他不當一回事兒,沒想到還真的端來酒水,托盤一放報價一貫錢,著實貴得很。姚先生挑釁似的瞥了眼曾景函,付錢時眼睛都不眨一下。曾景函曉得燕小弟都將他們之間的互動聽在耳裡,傾向他細聲道:「跟錢有仇似的,也不心疼。」
  燕琳逍無奈,蹙眉淺笑,他問:「姚先生是如何曉得我在這裡?義兄只在信裡說是和我出遊吧?」
  「那你當鍾叔陳翠他們幾個是啞巴了?」姚先生喝了口酒,瞥了眼盛復生咂嘴道:「酒醩換了?」這人就是有些陰晴不定,喜怒無常,上一刻還笑著說我來啦,現在又忽然說話嗆人。好在這裡也沒人覺得奇怪,就連盛復生都習以為常似的。
  「跟這裡的酒肆買的。想喝我獨門私釀……」鬼醫又搓指尖暗示一分錢一分貨。
  姚先生又多付一貫錢,曾景函疑道:「你們兩個認識?」
  盛復生輕哼,吹著唇上淺薄的小鬍子說:「我也賣酒你不曉得?看你這樣就知你不懂品酒,非同道中人。」
  「年輕人啊。」姚先生跟著咋舌兩聲,眼神戲謔,再睇向燕琳逍說:「我來是藉機出遊,等你眼睛好了,做個交代。」
  曾景函未等燕小弟反應,搶白問:「交代什麼?」
  「他若真的能恢復目力的話,我得教他一些東西,起碼得識字。」

  曾景函倒沒想到這些,點頭應道:「那到時候就要勞煩姚先生費心了。酬勞一樣不會虧待您。」
  姚琰闕又喝了口酒,淡掃曾景函一眼,注視燕琳逍說:「我沒收過你的報酬,過去也都是錦樓的主人算好酬勞給我的。今後也不打算向你討,這些事燕二郎自有主張,需不需要就是他說了算。若不需要,我在這城裡玩個幾天就走。」

  燕琳逍開口挽留姚先生,曾景函儘管不喜歡這姓姚的傢伙,但為了自家小弟還是忍了下來。有姚先生和鬼醫在,曾景函多了些餘裕在外應對那些江湖雜務。
  這座城也迎來梅雨時節,天天都是陰雨天,燕琳逍常聞見濕潤泥土草葉的的氣味,姚先生自那日來訪就沒再出現,就算來到鬼醫這兒也只在門外關切一、兩句就走,並沒有特地見燕琳逍。盛復生告訴他們萬事皆準備妥當,問他們迷不迷信,要不要找人算個時辰什麼的,說是要給他開刀。燕琳逍心生疑惑,每日服藥不算是在醫眼?這還得開刀?
  鬼醫笑斥:「這不是廢話。我說得開刀才能醫好,當初你義兄是知道的,你要是怕就算了。」

  燕琳逍雖然緊張,還是來到盛復生準備的房間。曾景函在外頭等候,孫仙綾、姚先生也先後出現,而且曾景函在更早以前還讓人去接了鍾叔、秋池他們過來。房間裡,盛復生對燕琳逍講:「我一會兒會點燃這支蠟燭,這迷香燭會讓你睡上至少一個時辰,我會在半個時辰內醫好你的眼,不過恢復光明還得等你傷口好了以後,可能還得要幾天時間吧,所以醒來之後你的頭臉都會有紗布包紮著,不必驚惶。我動刀的這期間你不會有任何感覺,也不會疼痛,還有什麼話要講就趁現在講。」
  「盛先生。」燕琳逍說:「要是我有個三長兩短……」
  「我呸,想砸我招牌啊!啐、這雖不可能,你要是要交代遺言就說吧。」
  「若是有個萬一,到時晚輩絕對不會忘了您的。」燕琳逍笑笑的交代了充滿威脅性的遺言。
  「……你躺下吧。」盛復生臉頰肉抽了下,心想這小子看似斯文正經,溫順有禮,原來也會撂話。

  燕琳逍就這樣睡熟了,甦醒後如盛復生講的,依舊一片漆黑,只是很多關心他的人圍繞在他床畔,曾景函、鍾叔、秋池他們,不吭聲的姚先生聽見他喊也應了聲。鬼醫只讓他們聚了一柱香之久就讓燕琳逍單獨歇息,端來湯藥由曾景函餵人喝完,再點迷香燭令人睡下。

  睡前他讓曾景函陪著,手一伸出被外就被曾景函牢牢握住,他說:「景函,我醒來以後有事想跟你說。」
  「好。到時我都聽你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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