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在睡夢裡,燕琳逍的思緒依然在繞轉。那是約莫兩年多前的陳年舊事,那時剛和姚先生相認,知道姚先生的另一個身份。姚先生跟他所知的霜先生不太一樣,他所知的霜先生是透過兄長認識的,總隔著一層紗似的,如夢如幻,是個很不真實的人。來到錦樓授琴的姚先生和記憶裡不太一樣,更深沉冷酷,即使是表面笑容燦爛,也給他冷如冰霜的印象。

  有一回練完氣功和劍招,姚先生不知何故勸他向曾景函表白,趁早死心也好,燕琳逍想的與他不同,他回嘴說:「我不是為了求得他的回應才喜歡他,又何必非要吐露心意鬧得彼此尷尬。我也知道這事沒有結果,何苦拖他下水,弄得他將來要是心生陰影,有了疙瘩……」
  姚先生聽完只淡漠道:「反正燕家八成會絕後,隨你高興。」
  他心有不甘,回嘴道:「換作是你,你講得出口?」
  「想到消磨的不光是自己的人生,就能講得出口。不可能就是不可能,感情的事強求不得。」
  「也許對方明知不可能,不說開也只是想做場好夢而已,也不礙著誰,你又何苦這樣殘忍。」
  「說開以後還是有選擇,能選擇繼續在夢裡不醒,或是乾脆死了這條心。」
  「那我哥他死心沒有?」
  姚先生眼神微黯,答道:「他感情收得慢,最後,連命都丟了。一定是我沒有一早講開來……」

  那時他和姚先生鬧得極不愉快,每次見面都是一場唇槍舌戰,忘了後來是怎樣和好的,也許姚先生並未記上心,自然而然又恢復平日的互動。他氣惱姚先生多管閒事,也怨姚先生害哥哥丟了性命,但他最厭憎的是自己,因為他知道姚先生沒錯。

  許多事,說與不說結果都是預料得到的,一樣空落、徒勞。若是一場夢,就是哭醒也就算了吧?

  他對曾景函的戀慕和依賴,就像香甜的花蕊化成針氈,無時無刻刺痛他,而他永遠只能微笑以對。他以為自己可以一直躲在錦樓,不問世事,更不會接觸曾景函在江湖上的那些女人,直到孫仙綾出現,一次又一次提醒他在錦樓編織的夢沒有將來。

  過去他還想反駁姚先生揶揄他們兄弟的話,喜歡一個人確實跟那人是男是女無關,但卻關乎著兩人之間相處的屏障。同性相戀本就不是多光彩的事,何況他是單戀,對象還是自己的義兄。

  姚先生說的話總是沒幾句中聽,句句刺心,卻沒有一句不是事實。他燕琳逍是燕家最不肖的子弟,一事無成,甚至為了這種事愁悶墮落,如果家人都在,他也許不會如此扭曲。

  他好想念哥哥,想念爹親,還有已經完全記不得面貌的娘親,爺爺奶奶、二姨他們……可他們早已遠得看不見,哪怕他聲嘶力竭的呼喚,在荊棘花海跑得兩腿都是血,什麼都挽留不回。鬼醫說得不錯,人死不能復生,可是只要還記得,有些東西就還存在,那些回憶和情感。倘若遺忘,難道連存在過的意義都會消逝麼?

  如果重見光明,他想告訴義兄自己心裡的秘密,然後死心,重生。

* * *

  接連幾日,燕琳逍睡得多,醒得少,醒來就是吃藥,每天鬼醫都會替他重新包紮傷口,換過新的紗布,覆在眼上的紗布越來越薄,他逐漸能感受到眼皮、布料外稍微透進的光影。他忽然有些膽怯,只是曾景函好像忙得連夜裡也不得閒,他又不想讓鍾叔他們擔心,所以什麼也沒講。

  盛復生又來給他換藥,不忘提醒他要告訴曾景函付完剩下的報酬才走,離開時恰好姚先生過來,兩人都應了聲當是招呼。燕琳逍聽見姚先生那慣有的步伐走近床畔,良久一語不發,他就問:「姚先生過來,是不是有話想講?」
  「孫仙綾四處跟你那些家人朋友說,你頭一個想見的是自己。」
  「她呀。」燕琳逍輕蹙眉心微笑,表情無奈。
  「這把手鏡就送你好了。當是祝賀你重見光明的禮。」姚先生往燕琳逍手裡塞了手鏡,沒有金屬應有的冰涼感,而是微溫,應是早早就握在手裡等著送人了。

  燕琳逍想像了下這人也難得有這樣不大方坦率的時候,展笑謝過就收下鏡子了。那面手鏡比他巴掌還小一些,容易收納。收完禮,燕琳逍又追問:「姚先生還有何事要講?」
  「我希望你照了鏡子以後不要失望。」
  燕琳逍解歪頭:「什麼意思?」
  姚先生像是嘆了口氣,他答道:「你為何照鏡的事,孫ㄚ頭也四處說了。」
  「她真是……」
  「可我覺著你和你父兄不是很肖似。聽鍾叔說你像令堂,我沒機會拜會過令堂,也不知像不像。」
  燕琳逍不怒反笑,他說:「不曉得你來是潑我冷水,還是擔心我太失望。」
  「都有吧。做人還是別太得意,世上的路總是不平,每每在人得意大笑時,險坑就在下一步出現。老天跟刀劍一樣,無眼。」
  若是常人大概要發火趕人了,可燕琳逍早已習慣這人言行薄冷,甚至惹人厭,他調侃說:「記得我小時候在雪樓國,常看你和我哥哥在一塊兒,同進同出,那時你好像不是這樣的。」
  「這樣是怎樣?」
  「說的話特別不中聽啊。」
  「你須體諒一個亡國失友、無家可歸的閒人,難免要憤世嫉俗一些。」
  「而且還沒有個伴。」
  「真是一無所有。」
  「你有一個資質好又忍得了你這師父的好弟子。」
  「說反了吧。」

  話雖如此,燕琳逍彷彿聽見姚先生話語帶著笑意。不過這些話可能再真切不過,姚琰闕的笑容和處之泰然,是否都源於無能為力和絕望,這人的前半生經歷得太多,又算計得太多,哪怕一切都在意料中,其中仍有許多事是束手無策的吧。

  「不管怎樣,這些年來謝謝你替我哥教養我。要不鍾叔老了,忙不來錦樓和那些事務,景函當年自己也是個孩子。」
  「我只為了燕珪遙這個朋友,不是要誰來謝我。」
  「朋友……」
  姚琰闕察覺了什麼,壓低聲音說:「你的義兄來了。鬼醫說後天才給你拆了這些布,我後天再來。」
  「不送。」

  他聽他們在門口互相客套,曾景函就進來看他,語氣輕鬆問:「你們方才聊什麼?」
  「聊了之後授課的事。」他感覺曾景函走近,又往桌邊踱,反覆走了幾步之後才坐到他身旁,心情不太安定,於是關心道:「武林大會你會上場吧?準備得如何?」
  「只能順其自然了,論武功、資歷,那位置都與我無緣。這趟就是去會一會其他高手,順道和以前一些江湖上的朋友敘舊。」曾景函見他沒什麼反應,一手搭到他肩上安撫道:「不必擔心,盛先生說你眼睛好了以後還得要一段時間重新習慣這日子,我、鍾叔他們,大家都會陪你。其他事將來再說。」

  燕琳逍點頭,他問:「你帶了什麼吃的?好香啊。」
  曾景函開心道:「聞得出來麼?我帶了幾樣這裡才有的點心,不曉得你愛不愛吃。有餡餅、涼拌小菜,還有盛先生說的甜酒。來,你別忙,我餵你。」
  曾景函一面餵小弟吃點心,感慨提起從前道:「我還記得當年初到燕家的時候,你是燕家年紀最小的,僕人雖然多,可是你最黏著我,珪遙兄常常沒空陪你,他雖然疼愛你,不過年紀差了十歲,也很難玩在一塊兒。那時我也覺得有你這樣的弟弟作伴很好,有一回我偷溜到廚房找吃的,你在房裡睡醒沒見到我,哭得滿院子繞,最後坐在地上打滾哭鬧,沾了一身草屑跟泥土。看到我偷了兩隻雞腿出現,滿臉鼻涕淚花跑來抱我說。」
  「我都不記得了。我有這樣麼?」燕琳逍不想承認這麼丟人的往事,佯裝失憶。
  「後來你看不見了。一開始我沒敢告訴你燕家發生了什麼事,但你或許察覺了什麼,時常發惡夢。驚醒後也常哭著找我,好像你幼時黏著我一樣。你我雖是異姓兄弟,可我這輩子都會把你視作最重要的親人。琳逍,將來等你眼睛好了,可能許多事物都會看來不同,人是會變的,我只希望你永遠都是我最在乎的小弟。你知道麼?你會不會不要我這個哥哥?」

  燕琳逍聽到這裡,之前暗自下決心要吐露心意的事再度動搖了。他只能回握住曾景函的手,平和回應:「景函,你也會一直是我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你為我做的,我一輩子不會忘。」
  「你再喊我一聲哥哥可好?」
  「……哥。」燕琳逍想到他那番話,覺得自己四肢乏力,好像渾身氣力都被抽空了。他用多少力氣喜歡這人,就得用更多心力去掩藏,即使是做惡夢也絕對不能吐露半個字來。或許他還是做不到像姚先生講的那樣,斷得乾淨俐落,徹底死心,像這樣默默貪戀,再無疾而終才是他這段戀情該有的結果吧。

  燕琳逍輕輕撥開曾景函餵食的手,慢慢往曾景函身上傾靠,下巴枕在義兄肩上,對方也一如小時候哄他那樣輕輕拍背。
  「景函,我真的很喜歡你。」
  「我知道。像我這樣好的義兄,別處找不著了。」
  「我比你想的,還要喜歡你。」
  「那你之前怎麼不是跟孫仙綾說最想第一個看我?」
  「因為不管你是什麼模樣,我都喜歡的。」
  曾景函哈哈笑起來,回擁他說:「我這個小弟真是惹人喜歡。我得當心,不能讓你被外面亂七八糟的人給拐跑了。」

  兄弟倆閒聊半天,曾景函看著人歇下才走。燕琳逍闔眼,感覺沒什麼不同,就是失戀了,也犯不著尋死覓活的,反正該在他身邊的人一個也沒少就好。他調息,躺著默默運功行氣,之前姚先生來就叮囑過他莫忘了每日練功,盛先生似乎也配合他練的心法調整藥方,因此情緒雖是低落疲憊,可是身體還吃得消。
  終於到了盛復生替他拆面紗的時刻,廳堂裡聚了一伙人,都是燕琳逍的家人和親友。在盛復生的指示下他慢慢睜開眼,光線進到眼簾,所有事物的輪廓越來越鮮明,在他面前的是一面大銅鏡,孫仙綾特地命人搬來的鏡台。

  「這麼大的鏡子難找,我特地又找人打磨過。夠亮吧。」孫仙綾站在鏡台旁說話,燕琳逍認出了她,兩人相視微笑,她催促道:「你快看看,覺得自己長得怎樣?」
  「一雙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還算端正吧。」燕琳逍講完就聽鍾叔他們都在笑,曾景函用寵溺的語氣笑道:「你們聽聽,他見識太少了,不曉得自己多俊俏。」

  燕琳逍一看見曾景函的模樣就定住目光,那個眉目俊朗的男子就是他義兄啊,雖然熟悉到能刻出偶人,可是用手觸摸跟用眼睛看還是不同。視線一和曾景函相接,他就立刻挪開眼,一個個認人,由鍾叔開始,再到家裡其他人,忽然很想掉淚,鍾叔比他記憶中的樣子還要蒼老許多,秋池她們也已經從少女變成大姐們了。盛復生倒是不出所料是個面目清秀的男人,蓄著小鬍子,看不出實際歲數,最後目光落到最遠的門邊一個高挑的男子身上,乍看就如曾景函所描述的,是個古怪老傢伙。在場只有盛復生跟姚先生兩人面無表情,片刻後盛復生還說要離開一下,要他們各自離開,任誰都曉得盛復生其實是忙著到他的帳房秤金子去了。

  「姚先生原來長這樣。」燕琳逍嘴裡低噥,那人除了個子高,樣子看起來是普通,要說老也不是太老,就是頭髮斑白,臉上皺紋不多,可是看得出皮膚粗糙,年紀不小,穿得衣衫也較為老成。

  難得到外地一趟,曾景函說要鍾叔他們遊玩,孫仙綾說他們在這兒的分堂人脈也頗廣,早就準備好一艘船要招待一行人遊湖了。孫仙綾識得姚先生這人,開口邀請:「聽說姚先生就是錦樓主人的授琴先生,阿逍他幾乎就算是你和鍾叔拉拔大的,您老人家也一塊兒上船來吧。阿逍一定會很高興,是吧?阿逍。」
  燕琳逍看向姚先生,淺淺微笑,姚先生才勾起嘴角用低沉沙啞的嗓音回道:「也好,如此靈氣可愛的小姑娘邀我,不能不識趣。」

  他頭一回看見姚先生笑,笑得令他不舒服,好像那人等著看一齣好戲,而且他會在戲裡出糗。他驀然憶起幼年曾問過燕珪遙為何要喊這人霜先生,那與其本名一點都不相干,燕珪遙說這是外面的人起的稱呼。霜花雖然幻美,卻沁冷得教人不舒服。現在這姚先生易容得樣子無法與過去聯想,燕琳逍只覺現實和記憶是刀與劍,都太殘忍。

  他們一伙人收拾細軟上了萬水幫分堂的大船,遊湖觀光,到了風景宜人的地方就會停泊,到陸地上逛一逛。這時在城裡有棵年歲悠久的古藤樹,許多人前去賞花,據說那些紫藤的枝條在寺院精心照料下攀著棚架,形成隧道。
  還沒走近名勝地,風一起就聞見藤花醉人的香氣,一走近就能看見蜜蜂為之瘋狂,周邊還有攤販做小吃飲茶的生意。燕琳逍看鍾叔他走累了,帶著家裡人到附近茶樓裡吃點東西歇腳,卻和曾景函、孫仙綾他們走散,也沒看到姚先生。

  秋池和朱茗、陳翠幾位大姐很少到外地,既新鮮又不安,對茶樓的花費討論起來,燕琳逍安撫她們說:「想吃就點,不必顧慮。我出來的時候也帶夠了盤纏。這一路都是景函出的錢,我帶的也沒花到。」
  鍾叔看到自家主人眼睛像正常人一樣,還炯炯有神,激動得掩面哭起來,嘴裡嚷道:「老奴終於對得起老爺夫人啦。」
  秋池她們被感染情緒,一個接一個眼眶泫淚,最後一桌人哭成一團。燕琳逍一面哄一面微笑,心裡溫暖。他哄著他們,自己也快兩眼盈淚,趕緊喊住跑堂小二點菜換換氣氛。一看菜單他就傻了,有些字陌生得很,乾脆讓跑堂小二把菜都唱一遍才點了幾樣飯菜。

  飯後他們一行人登坡往古剎名寺參拜,賞過藤花隧道後就返回船上,燕琳逍跟家人約好一個時辰後回來就獨自跑去找曾景函。人海茫茫,但通往名寺的道只有一條,於是他又原路往山上走,經過夾道攤販,忽然間有人出聲喊住他。

  「燕二郎。」他聽這一聲就左右張望,在寺外熱鬧的攤販上看見姚先生。姚先生端著一碗茶過來,問他渴不渴,他請客喝茶。
  燕琳逍嘆了口氣,抹去額角的汗向他發牢騷:「你們可讓我好找,一個個都不知去向,到底去哪裡了?」
  「你找我?不是找蒼龍麼?」
  燕琳逍點頭追問:「姚先生沒和他們在一起?」
  「當然沒有。不過我剛才還看到他跟孫ㄚ頭在一塊兒。」
  「那他們現在?」
  「不曉得。」姚先生坐回攤子上喝茶,不管周圍如何喧嚷,他坐姿依然端正,神態自若。
  燕琳逍點頭,姚先生請他喝碗涼茶又勸他別往寺裡去人擠人,他卻認為人可能在寺裡,一逕往寺裡去。賞花處皆是遊客,這麼找也不是辦法,他瞥見不遠處的小山坡,上頭露出涼亭一端簷角,那裡居高臨下方便尋人,念頭一定就暗暗提氣輕快步上。
  越過藤花棚架的範圍,那股濃郁花香仍隨風飄散,上坡路於他並不難行,視野漸漸開闊,能俯視寺廟建築及紫藤花棚,盛開的藤花宛如香海,幾乎掩蔽人潮,景象壯觀。
  燕琳逍放緩腳步,仔細觀賞這坡道的草木,就在這時又聽見有人喚他「二郎。」甫回頭又是姚先生,只是表情被樹影掩翳半邊,看起來好像沉鬱不少,他不解歪頭回瞅,就聽姚先生道:「過去也沒什麼東西,就是人家寺裡藏經的地方。」

  燕琳逍覺得姚先生的樣子不太平常,姚先生也察覺到了,放鬆表情跟他說:「我陪你去外頭找吧。」

  燕琳逍看他這樣,心中反而有不好的預感,他歛起氣息繞過前面的彎路,只走不到十步就看到前面下坡處有座亭子,亭中一男一女的身影幾乎交疊在一起,女子纖瘦的身軀被男方擁抱著,乍看衣冠整齊,只是衣襟稍微寬鬆。女子就是孫仙綾,她緊咬下唇側首,一手撐靠在亭柱旁,曾景函坐在椅上摟緊她,埋首在她胸口,兩人正忙活什麼一目瞭然。

  那兩人的模樣對燕琳逍而言是陌生的,燕琳逍呆滯,還未挪開眼,反而更專注盯著曾景函那動情的樣子。驀地眼前一黑,姚先生的手繞到面前覆住他雙眼,沉然念道:「別看了。」
  燕琳逍腦袋泛白,微熱的天氣裡他在發呆,半晌浮現的第一個念頭是姚先生的手有些薄繭,可是不像老人家的手,方才的聲音也不是姚先生平日有些粗啞蒼老的聲貌。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走出寺廟,模糊零碎的記憶裡,手被溫熱大掌握牢,有人一路牽著他離開。回神後他已經跟姚先生回到賣茶飲的攤子上坐著,所以帶他逃走的人只會是眼前的姚先生。
  從沒想過姚先生的手會這麼暖熱,以前教他習武練琴雖然也常手把手的教導,可是並沒有這樣握牢他的手,好像要逼他回神一般,手勁大得有些生疼。

  「我的手差點讓你給廢了。才醫好眼,難道下次得醫手?」
  姚先生看他回神,剝著落花生殼,用眼神瞟了下桌上的茶碗示意道:「喝了吧。袪火的。」
  燕琳逍面無表情低喃:「我心都涼了你還給我灌涼茶。」
  姚先生笑了笑,搖頭說:「有些事能選擇,就得承擔。你選擇繼續,就該承擔之後的遭遇。可你也要知道太多事由不得人選。勉強不來,又何苦為難自己接受。」

  「不必再講了。我們先回船上吧。」燕琳逍冷靜得不對勁,姚琰闕陪他回船塢,鍾叔他們沒上船,就在附近小吃攤喊住他們,他微笑走向他們,問怎麼沒到船上,秋池他們解釋那船不是行駛的狀態,大家都容易暈,索性就下船等了。
  秋池問他人找到沒有,燕琳逍喝了口水答道:「沒有,不過他們遲早會回來吧。就再等一會兒好了。要不,我盤纏還夠,我們……雇別的船家到下一處,然後換馬車走陸路。到時跟他們萬水幫船員交代一聲就好了,也不必讓他們操心。離開錦樓太久,我想回去了。」
  鍾叔點頭:「就依二郎的意思辦。」他們幾個去向船員交代,再去船塢雇船,姚先生也與他們同行,一伙人換船離開。

  甲板上,燕琳逍眺望水色風光,聽見熟悉的腳步聲接近,喊了句姚先生,那人也應了聲,拿了小瓶酒過來邀道:「喝不?我跟盛復生買的。」
  燕琳逍搖頭,他說:「剛才聽秋池他們說的那些,我覺得自己會不會在錦樓這艘船待得太久,這船從來沒走,我也就一直暈著。」
  「吐出來會好很多。」
  「吐不出來。」
  「那你想怎麼辦?我打到你吐?」

  姚琰闕晃著酒瓶,自己啜了口,甫轉首就見身旁這年輕人冷不防哭給他看,淚水無聲流淌,他倒是為此鬆了口氣。本來有些擔心這孩子傷透了心,整個人會不正常,現在會哭起碼能發洩情緒。
  燕琳逍哭了會兒,拿手帕匆匆抹了抹臉上淚痕,瞥見姚琰闕臉上的笑意而不悅道:「你是在幸災樂禍?」
  「我說吐出來會好些。你吐跟哭也是差不多,我在替你高興。」
  「風涼話。」
  「哈。」

  燕琳逍又別開臉接著哭,姚琰闕輕喊他道:「你還沒完?罷了,就哭吧。好不容易能醫好了眼睛,誰能料得準接下來看的東西是不是自己能接受的。可別因為這樣就想不開,把雙眼又哭瞎了。」
  燕琳逍帶著鼻音又哭又笑:「這怎麼可能。今日所見之事雖說意外,但也不是不能預料。再說我眼睛好了,算是了了他的執念,我也不想成為他的負累,將來會各有一番天地,趁早認清一切也好。」
  姚琰闕又喝了一口酒跟他聊:「說得那麼豁達,那你這又是為何哭得如此傷心。」
  「因為……我終究還是最在乎自己。哪怕我曾經最依賴他,最仰慕他,卻也無法忘我。這輩子我是不會為了愛慕誰而奉上一切的,遑論性命。」此刻燕琳逍已平靜下來,神情淡然,話講到到這裡朝姚琰闕瞥了眼,道:「我和我哥不一樣。」

  姚琰闕曉得他指的是燕珪遙,垂眸淺淺抿唇淡笑,沒再言語。他們返回雲河郡,回到錦樓,姚琰闕給燕琳逍準備了不少功課,識字習文賞畫,由畫裡學著辨認周身接觸到得事物。姚琰闕對燕琳逍說明用意:「很多東西你過去習慣嗅氣味、觸碰,這雙眼太久沒用,你或許已經將這世間的面貌忘得差不多,得重新再來。」

  燕琳逍每日睜開眼就是去做姚琰闕教他的功課,原本練氣習武也沒落下,而且現在恢復目力,對姚琰闕教他的新招也躍躍欲試。白日裡描字帖、閱文、背琴譜、習琴,晚上戴紗帽隨姚先生到外頭「歷練」江湖,有時一塊兒去晁國最大的酒樓,繁樓,那兒分租給許多伎館酒肆,其中姚先生常帶他到一間琉芳苑,有時則帶燕琳逍去夜裡才有的武鬥館,當然這是非法的。
  原先燕琳逍還想跟秋池他們一早去市集採買,只是他長得太招眼,後來秋池她們都不讓他跟了。回雲河郡後第一晚到琉芳苑,姚琰闕就說要給自己徒弟慶祝,讓諸位姐姐們擺酒設宴,演奏樂曲,燕琳逍本就頗得她們喜歡,琉芳苑的主人孟二娘也親自帶燕琳逍跳了一曲,玩得好不快樂。

  宴席間,孟二娘舉杯和他們兩位客人相敬,她有意無意提到了當朝重臣曹芳鈞,此人有許多女兒,但沒有兒子,可民間有謠傳他在外是有私生子的,只是這傳言中的私生子幹的都是下流勾當,為人詬病。近來又傳聞這私生子前陣子遭夜襲,重傷瞎眼了。

  孟二娘冷笑,輕搖琉璃酒杯說:「真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我看這也不是巧合呢。像那種人,只瞎沒死都是賺了。燕二郎如今雙目燦然如星,顧盼間眼波醉人,若二娘我再年輕個十幾二十歲肯定是要追著你不放的。」
  燕琳逍訕笑,看了看對面觀舞飲酒的姚先生,再回頭好奇問孟二娘:「二娘看來正是風華正茂,實在猜不出年紀。」
  「那你就別猜了。論歲數,姚先生還得喊我姐姐。」
  「噫?」

  大暑過後,雲河郡一連下了幾天雨。放晴那日,燕琳逍早起洗漱,以姚先生易容為靈感也想喬裝一番,跟著秋池去逛市集,他坐在鏡前拉出抽屜,想試著黏一下假鬍子,化個老妝,可怎樣弄就是滑稽,最後乾脆借了女裝來試,這一試讓他心情複雜。
  出乎他的意料,自己竟很適合女裝。他在鏡前左右擺弄姿勢,比起琉芳苑或繁樓裡看見的女子都不遜色,看來還得再扮得低調些。秋池在門外喊他,問他穿得怎樣,他應門時只見秋池張大嘴巴,脫口喊:「燕二……燕二娘。」

  燕琳逍尷尬扯開嘴角笑,秋池看他這麼想逛市集,也不忍再攔著自家主人,可是一出門就引來不少登徒子想找他們麻煩,而且都衝著扮女裝的燕琳逍而來。燕琳逍本想保護秋池,不過秋池總是搶先一步把人打罵走,回家後秋池抱怨道:「求二郎不要再跟著我出門啦。簡直寸步難行。」

  他摸摸鼻子,不敢再惹秋池生氣。秋池提著菜籃念了他一頓,最後撂了句:「我去煮你愛吃的油蔥雞,你乖乖的別亂跑了。還有衣服快點換起來,萬一被認出是錦樓的主人可就麻煩了。」
  他低頭應是,陳翠剛路過,看他被罵就讓他去拿井裡冰鎮的瓜果吃,朱茗也安慰他說:「秋池跟我們一直把你當弟弟看,擔心你在外頭危險。之前和孫姑娘他們一伙人在外受到關照才沒遇上麻煩,卻不是每次都這麼幸運。」
  「可是姚先生有教我武功。妳們也看過我在院子裡打拳。」
  她們兩互望一眼,帶著寵溺的目光和微笑說:「見過,打得很好。我擔心將來錦樓天天來媒婆說親,我們只有幾個人應付不來。」
  陳翠笑道:「可不是麼。但是姚先生教你打拳是為了養生,就算你武功高,外面歹人那麼多,一下子都圍上來豈不吃虧了。」
  他求饒道:「我明白了。只是說說而已,姚先生也叫我別異想天開憑這種拳腳去外惹事,我自有分寸。」
  朱茗點頭卻不打算就這麼放過他,和陳翠一搭一唱念他:「這是當然啦。姚先生一個教琴先生,雖然身子骨是硬朗,可他懂的也就是點皮毛,怎麼能和外面的高手相提並論。江湖上腥風血雨,不是我們能想像的。唉,我們只求二郎你平安幸福的過完這輩子,娶個好姑娘,生個胖娃娃,我們就很滿足了。將來呢,我們幾個也是能找到伴就嫁雞隨雞,沒找到也自有辦法照顧自己,後半生都打算好的。說來說去,我們就是不放心二郎。」
  於是他又被這兩位姐姐再度念了一頓,朱茗嘆息道:「好啦,二郎也該懂事了。我要去廚房幫秋池的忙。」
  陳翠輕撫鬢髮也道:「我訂了匹布,給大伙製冬衣的,約好要去拿。這會兒也得出門了。二郎你乖乖的。」

  燕琳逍汗顏,他以為眼睛好了,他們都會更放心自己,可是這會兒他們的態度更加不掩飾了。過去可能顧及他的自尊心,表面敬他是錦樓主人,現在沒了顧慮,直接把他當孩子了。

  他長吐一口氣,老遠好像聽見有人敲響錦樓大門的門板鋪首銜環。他走過院落和樓裡園林,施輕功抄直路去開門,全然忘了自己還是女裝扮相。是以大門一開,門外的人一臉錯愕瞪著他。
  燕琳逍蹙眉不解,餘光瞥見自己湘色裙擺飄動才明白為何曾景函是這種表情。曾景函趕緊入內回身把門闔上,栓牢,再轉身睇人,燕小弟成了燕小妹,簡單低調的髮髻綴著一支秋池出借的細花簪,淺紫半袖襯著湘色羅裙,沒有塗抹胭脂,墨眉濃淡勻淨,雙眸烏亮有神,偏是這樣天然素雅的模樣教曾景函心頭悸動。

  「哈哈。」燕琳逍笑出聲來,他撥了下裙擺尷尬解釋:「我以為這樣跟秋池去逛市集就不會有人手帕花果過來,沒想到反而給她添了其他麻煩。她們幾個輪流念了我,我才忘記換回來。」
  他看曾景函還有些呆然瞅著自己,勾起嘴角頑皮說:「不認得啦?我啊。比你在花街見過的女人還美麼?」

  燕琳逍講完自己也是一陣彆扭,早就該死心的,這下怎麼又開這種玩笑。他暗自懊惱,曾景函認真誠懇順他的玩笑回應:「是很美。可惜,是我家小弟。」
  燕琳逍與他目光相接,有些頹然笑語:「是啊。我得去把衣服換起來還給秋池,免得又聽她嘮叨。你平常不走正門,老是用輕功翻進來,今日怎麼了?」
  曾景函尾隨在後,他思忖道:「忽然想走正門不行麼?我還想問你怎麼就這麼走了。」
  「我想家,先回來等你。」燕琳逍走回自己住的院落,進到室裡將桌椅堆放的書籍畫軸稍微收拾,空出位置請人坐。
  曾景函並沒坐下,就站在門前望著燕琳逍逕自入房裡更衣,他大可跟進房聊天,可不知怎的就在那扇房門外止步,踟躕片刻才邁進內室:「小弟。」

  燕琳逍將女裝掛在架上,正在屏風一側套上男衫,衣帶未繫,衣襟半敞,只聽義兄輕喚一聲,接著就被對方箍進懷裡。他一愣,茫然呆住,這不是曾景函第一次擁抱他,有時分開太多天,曾景函會熱情抱住他,但那是兄弟情誼,坦率自然。
  這一刻燕琳逍挑著半邊眉,察覺曾景函跟以前不太一樣了。也許是錯覺,是他太自以為是了。

  「你一走,我就變得很想你。」
  燕琳逍想的卻是在藤花香氣瀰漫的古寺裡,有個僻靜的角落,他熟悉而依戀的這人火熱擁抱著另一人,這樣一個武林高手,和女然纏綿時快樂得連他接近都沒察覺。
  思緒至此,燕琳逍心魂冷徹,清醒過來,像一個好弟弟那樣拍拍曾景函的背溫和回應:「真傻,我一直都在錦樓。錦樓是我們相依為命的家,除了這裡我還會去哪兒。」
  曾景函退開來,手蹭了下鼻尖笑語:「說得也對。」他垂眼瞅了下燕琳逍鬆開的衣襟,順手拉著衣帶替他繫。

  燕琳逍仍有些心虛挪開眼,他想自己穿衣服,曾景函卻不經意搧開他的手道:「小時候你特別愛跟我撒嬌,連穿衣服也要我幫。」
  「景函,我不是孩子了。連你也這樣。」燕琳逍無奈輕嘆,一穿好衣服就走出房間,交代道:「你又是要去住萬水幫給你找的宅子吧。吃過飯再走吧,秋池說今晚有油蔥雞,你愛吃的。」
  曾景函喊道:「我要住下。」
  燕琳逍停住,訝異回頭,曾景函笑臉迎來,攤手說:「怎麼了?這兒本就是我家,雖然之前我常外宿他處,那是因為怕把江湖上招惹的麻煩帶回來,連累了你們。最近太平得很,我想回家住不行?」
  燕琳逍點頭:「那我去收拾你那間房。平常也有打掃,可是前陣子人都不在……」
  「所以啦。我今晚先睡你那兒,之後得空再打掃吧。」

  兄弟二人勾肩搭背走在長廊間,燕琳逍困惑挑了下眉,覺得他這義兄回來這趟好像有些不太一樣,但他一時說不上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zenfox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