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莊內一間酒館角落坐了兩位儀表出眾的客人,著青衫的青年與白袍道長兩人相對而坐,跑堂的少年郎唱了幾道菜名就被打斷,青年說:「每一種除了白飯都來一樣。」
  說完就往桌面擺了一張黑木燙印塗金漆的牌子說:「帳算這裡的。」那是翡雲莊的貴客才有的牌子,一般城裡吃穿娛樂支出全由莊主負責的意思,不僅這叫王曉初的青年有,蓬萊宮的弟子都有一塊這樣的牌子。

  店裡少年點頭跑去吩咐廚房,趕緊先上幾樣現成小菜和當地烈酒,王曉初拿起筷子就一口菜一口酒吃喝。對面陸松禕只倒了水喝,然後神情淡定看著王曉初以吃來發洩。
  這裡不是讓人大魚大肉的大館子,較多的是下酒小菜,每碟份量不多,種類卻相當多樣。每道菜上來不過片刻就被王曉初消滅一半以上,他吃得並不急,吃相算得上優雅斯文,對陸松禕來說是出乎意料之外。
  王曉初挾了一塊切成一口大小的肉捲吃,拿出手帕擦嘴角,他發現陸松禕只喝水,招呼道:「吃啊。我叫了這麼多,後面還有呢。」
  陸松禕掃視桌面那青年的戰績,猶豫而沉默了。王曉初一臉恍悟道:「啊,你們修仙之人不食人間煙火。要不你喝點酒嘛,光喝水多沒意思。」
  「陪你吃也不是不行,只是太久沒吃,不習慣那些味道。」
  王曉初睜大眼看滿桌菜色說:「不習慣?這些東西這麼好吃還能不習慣?」
  「習慣和喜好是很玄的,世上可能有人和自己一樣,可是有時也因為太獨特古怪而很難被理解跟接受。你們蓬萊宮裡的弟子也不這種傢伙不是?最接近的例子不就是我那師弟麼……」

  王曉初一臉了然不再繼續勉強他,卻起身一手撐著旁邊窗臺,一半身子快探出去。陸松禕忘了這人會一些功夫,還替他緊張道:「做什麼?這是二樓。」
  青衫男子在窗邊折了一段開滿細小白花的樹枝,那棵花樹就在酒館旁邊,樹高恰好到二樓頂,垂枝如柳,枝條上開滿白花,乍看就像一樹白雪霧淞,且香氣清雅微甜,盛開時滿庭芬芳。
  「喝水多無味,幫你加點料。今年春暖,小臘樹花開早了,剛好給你添些春雪。」王曉初惡作劇把白花摘到陸松禕喝的水裡,那截樹枝就隨意擺在一旁。
  陸松禕無奈抿唇,輕吁道:「不用這麼麻煩,不把花抖進杯裡,我鼻尖嗅的也都是它的味道。」

  王曉初對道長翻白眼、吐舌,扮鬼臉,這時又兩道菜上來,他吃呀喝呀,嘴巴跟筷子沒停過,嚥下嘴裡那口食物就跟陸松禕說:「你,其實也喜歡你們師尊。」
  陸松禕把杯子放下,鄭重告訴他說:「她不是我輩能以那種感情去思念的人。」
  「可是玉鶴他就這樣想啦。」
  陸松禕不悅瞇眼,輕蔑嗤聲:「所以我才討厭他。」
  「因為你認為他玷污你心目中尊貴的神仙了?也是,小情小愛對真正的神仙來說就是俗氣的東西吧。可是就是這等俗氣有意思,也沒什麼不好。你喜歡一個人喜歡到想把她供著,可他喜歡一個人就想做些尋常男子會做會想的事。」
  「那你喜歡一個人又會做怎樣的事?」
  「我啊。」他挑眉往上頭瞄,思忖道:「給他吃好穿好,睡得飽。」
  陸松禕眨了下眼,有些困惑,只覺這傢伙隨口敷衍,不耐煩的吐了口氣說:「總之師尊教導我許多,我能順利修煉成人、再修煉成半仙,都是她的恩澤。」
  王曉初吃了口菜,細嚼慢嚥聽他說,忽然想起什麼而插話問:「嘿,松禕師伯,鹿都吃些什麼啊?」
  陸松依臉色陰沉了些,糾正他說:「你要就叫我師伯,要不就……喊那什麼不倫不類的。」
  「那我就喊你松禕。其實嘴裡喊師伯怪彆扭,你看起來也沒大我多少歲數。」王曉初咋舌,嫌倒酒麻煩,乾脆拿起小酒壺喝。

  「這是我修為高深,你看不出我實際歲數。溫玉鶴不也活很久還長那樣。」
  話題勾起王曉初的好奇,他趁機套話:「我哪曉得玉鶴幾歲、你幾歲了。」
  「哼,你以為我會上你的當。早在他還沒修仙時我就比他早入門千、八百年的,光他歲數說起來都夠你投胎轉世好幾遍啦。」
  「好幾遍是幾遍?要是我一世活四十歲能轉世幾遍?」
  陸松禕冷笑了下,不予回答。王曉初見套不出答案,又重回稍早的提問:「松禕,鹿的主食是什麼?草跟葉子?細竹?聽說鹿沒有膽,卻有四個胃,那應該很能吃不是?」

  陸松禕有些氣悶,以他的輩份和修養實在不願與這小輩較真,可這都算什麼問題?他一時還真難分辨這小子是真蠢還是想羞辱他,回答了好像害自己跟著蠢,不回答又眼看小子要爬上頭頂放肆。

  「我真不該陪你出來,我是想來看師弟死沒死的。」陸松禕長長吐氣,聽王曉初自問自答的內容已經從還算正常的草、樹葉開始講出「香菇、青苔、石頭,乾屎橛也吃麼?」這誇張又噁心的猜想,令他忍不住搶答:「最後那個你自個兒留著吃。我一般吃草跟樹葉就好,細竹也吃。」
  王曉初住嘴,對白袍道長投以燦爛溫煦的淺笑,然後把一盤菜裡的油燜筍挾到空碗遞給他說:「聽說是剛挖出來還新鮮的,吃吧。我剛才也吃過,很甜的。」
  陸松禕垂眼睨著碗裡可口的筍子,終於也動了筷子,心中卻不免猜想:「要是我敷衍回答都吃,這死孩子是不是要衝去茅廁給我上菜了……姓溫的,你收的好弟子……哪兒撿的,天巖山?聽說都燒了是吧。嗯,燒得好。這種人不能再多一個。」

  陸松禕這一口筍吃得五味雜陳,王曉初還笑問他覺得滋味如何,彷彿是個孝順師伯的好青年。他心說不成,哪能讓一個孩子給鬧得不成樣,於是擺出悠然自若的嘴臉說:「反正世間有許多種珍貴的感情,我對師尊卻不是你以為的那樣。倒是你,肯定喜歡上我師弟了吧。要不怎麼會吃這麼多。」
  王曉初匆忙灌了一大口酒,佯裝沒聽見他的話,藉口尿遁。回來以後陸松禕說:「你喜歡我師弟吧。」
  「啊啊不行、吃多了。得拉。」王曉初立刻調頭又衝樓下茅廁,一連跑三趟,再坐下來之後留了幾道小菜,其餘能打包的都打包。然後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啜,這才說:「你剛才講什麼了?」
  陸松禕臉皮抽了下,氣得都不想再浪費口舌,但還是用簡短字句說:「你,喜歡我師弟。」
  「是不討厭。那又怎麼了?」王曉初刻意咂嘴嚼肉,一臉痞樣。
  「我說的是你對他動心,不是一般的喜歡。可惜呀,我看他也許是把你當作過往的自己了。所以他對你有些特別,僅此而已。」

  王曉初的咀嚼又變緩慢,眼神微變,維持一樣漫不經心的樣子說:「我沒對他沒那麼深的意思。就算他再去喜歡別人、寵其他人,我不會、也不能怎麼辦。這也是人性,只是大多數的人不承認罷了。而我早已看開。」
  「呵,是麼?」陸松禕狐疑笑覷他。
  王曉初點頭說:「就拿吃的習性來說好了。有的鳥獸甚或魚類一輩子只吃一樣東西,沒了牠們就會餓死,或是寧可餓死。有的只跟一個伴過,那個伴要是死了就孤獨終老,甚至跟著一起死。可是有的就不是了,就像我們人跟狗是差不多的,吃得雜,高興睡誰都睡,還有得挑呢。」

  陸松禕聽著臉上笑意褪盡,本想開這孩子玩笑,逗弄一番,聽了這些話卻頓失興致。這孩子活在這世上都經歷了什麼、看了什麼,好像眾生、欲望在那雙澄亮的鳳眼中就是這樣血淋淋的,還理所當然、視之平常。

  還真像他那師弟啊。不過,他並不討厭,應該說無法討厭。他喜歡王曉初跟自己講話時那雙眼裡的光采,也喜歡這孩子在惡作劇時的表情,就算是之前讓妖怪欺負了都能立刻對他發脾氣,他以為這個人無論什麼處境都該是生氣勃勃的。
  看來王曉初和他師弟真的很相像,卻又那麼不同,王曉初沒有他師弟那麼厲害,偏執、瘋狂、危險,也許不自欺欺人就活不下去,可是不是面對所有人都非得如此,至少沒必要對他這樣,他們之間沒有太深的牽扯。

  陸松禕並不喜歡王曉初的講法,也不喜歡王曉初以此逃避,他正色道:「別自欺欺人了。你就是喜歡他,我看得出來。坦白了也沒什麼。」
  王曉初挑眉,單手撐頰傾斜上身,慵懶說:「你不瞭解我。我可比你想得還隨便。我信你對你師尊的感情,你怎麼不信我啊?要不你睡我一次試試,睡過就知道了。」
  「知道什麼?」
  「知道我根本不會喜歡任何人。」王曉初雙手盤著桌面,腦袋往前湊近,笑容誠懇。「但是你要保證不讓玉鶴發現,否則我會被罰慘。不過……他叫我招呼來客,意思也包括你可以睡我吧。」

  「王曉初,你……」
  「怎麼?你也不愛男人?」

  半個時辰後,翡雲莊安排蓬萊宮貴客的地方,某間空房內,陸松禕站在窗邊沉思,王曉初在灰衣人伺候下洗完澡過來,進了房門將門關好,身上飄散淡淡皂豆的香味。
  這兩人都各懷心思,陸松禕轉向門口那人,王曉初迎上來和他對視,前者比他高了半顆腦袋不止,和溫玉鶴是差不多挺拔高挑的身材。
  王曉初眨著勾人的鳳眼,微笑說:「陸松禕,試沒試過男人的滋味?」
  「說這話多沒情趣,你就是想打發我罷了,何苦作戲到這地步。」
  王曉初轉了一圈坐去旁邊椅榻上,將長髮往後撩撥,淺笑道:「我沒作戲。你想先嘗哪裡都行。不過你不想碰男人,我也就不勉強。」
  陸松禕冷淡瞇眼,他說:「我確實不特別偏好男色,並非無知懵懂。你說這麼多卻是等我過去,難道不是心裡在掙扎麼?」

  王曉初發出輕笑,漫步踱來,雙手環在陸松禕頸項,抬眸覷著人低喃:「噯呀,陸師伯,我這叫大方隨和,你怎麼不領情。是、我雖然是喜歡溫玉鶴,可是我的喜歡很淺薄,之前我還喜歡萍羽呢,可能過不了幾天我又換人喜歡了。誰幹得我開心我就喜歡誰。這點玉鶴他也懂的,所以他不會約束我心裡偏好什麼人。」
  王曉初歪著腦袋打量陸松禕的模樣,確實是生得合他眼緣,他偏過頭淺淺親著陸松禕下巴,往有點鬍渣子的俊臉側緣一口一口輕啄,陸松禕始終雙手負在身後不回應,直到他抬眼瞅了下,湊過去就要雙唇相接前,陸松禕往他左胸推了一把。

  「別鬧了。」陸松禕冷淡看著王曉初,神情並不輕蔑,卻微有慍色。「你想證明什麼,找別人去。」
  王曉初沒想到會被推開,好像反過來被戲耍似的。他蹙眉,狼狽笑道:「你真的不要?你知道上一個拒絕我的人至今都還在後悔麼?」

  「後悔寧可從來沒碰你?」陸松禕捉住他手腕,捕捉他眼裡倉皇無措的心緒說:「你說得對,做人難,在乎自己的同時又要輕賤自己。別人這麼對你,你也就這樣對別人,但這對我行不通。我對你沒有欲念,不在你的世界裡,我對你的好奇源於我想瞭解我師弟,知己知彼才能戰勝。我心中只有師尊,只有從前的蓬萊宮。你這些小把戲……唉,我做什麼陪你胡鬧。」陸松禕失笑,鬆手放過愣怔坐回椅榻上的青年,這人對他而言不過是個迷惘的孩子,他一時沒留意,鬧著也就認真了。

  「我換一處等他甦醒吧。」陸松禕逕自講完就跨出房門,留下一臉茫惘黯然的王曉初,在房裡呆坐良久。

  「不懂……」王曉初喃喃自語:「我不懂,就是、不懂啊。喜不喜歡,結果不都一樣?既然一樣,我心裡怎麼想的,無所謂吧。」

  他的思緒陷入混沌,甫回神,顏萍羽單腳跪立在他面前,一邊臉有些燙,是這人邊拍他臉頰一面喊他名字,把他召回神的。
  顏萍羽看他目光恢復清明,鬆了口氣說:「你怎麼了?我以為你著魔了。」
  「萍羽?你不是走了?」
  「最近一帖藥和符咒都有一劑材料須要回蓬萊宮取,所以我跟南風都還在。她現在由女弟子照顧,不會有事。」

  王曉初轉向側對人,心神不定的斜瞄他,疑問:「那你過來做什麼?」
  「我想,帶你一起走。你不必像從前那樣,我也會把你當弟弟一樣照顧,我想讓你過上一般人過的日子。只要你願意,我就去向宮主求情。」
  王曉初搖頭,謝絕好意,他對自己多少有自知之明,汗顏道:「萍羽,謝謝你的好意。可是那個、呃,我沒男人上會死。」
  「什麼?」
  王曉初撫額,深呼吸一口氣向他解釋:「非要我講白了。萍羽你聽我講,你也知道我天生淫蕩,天天都要來這麼一下的,沒男人就靠自己,可是久了會累,待在蓬萊宮我不缺男人。」

  顏萍羽面無表情盯著他,好像不敢相信聽見什麼。「曉初,就算你我不再如以往那樣,你也不必自暴自棄。」
  「我實話實說,沒有自暴自棄。」王曉初忽然很想笑,剛才被陸松禕拒絕,他心裡還很打擊,可是見到萍羽關心、惦記自己,頓然面露霽色,笑出來。「萍羽。」
  「什麼?」顏萍羽臉頰被親了一口,登時驚起往後大退一步。

  「瞧,你反應這麼大,往後要是常相處,我肯定難耐寂寞勾引你,到時南風該怎麼辦。你就這麼單純,也把我想得太良善了。我這種人到哪兒都能好好的,你卻不行,得有人陪著。南風她會好起來的,她一直在等你,就像你一直等她。你走吧。」

  王曉初把人勸退,關上房門就在屋裡小憩,暫時不想心煩的事。傍晚,他聽外面好像有些騷動,一開門就看到天上飛來四頂大轎,一行人踏著透銀輝的綾緞為道從虛空飛行。他想起不久前見識的那些修仙名門,有點擔心是來找碴的,可又自覺去了幫不上忙,打算掩門繼續打混睡覺。
  一個灰衣人從暗處冒出來傳令道:「宮主有令,請玉公子前去。」
  王曉初撇嘴嘆氣,跟灰衣人說:「稍等,我找件衣服換。」

  灰衣人帶王曉初到了會客大廳旁的小房間,說是溫玉鶴還沒來先在小房間等候,客人們陸續會來到,王曉初就隔著格子窗偷窺外面情況,兩側走廊、柱子以及院內走道的地燈都已經點上,天上不時可看見鳥兒盤旋、飛往他方,都是牠們歸巢的時候了。不遠處飄來飯菜香,廳裡大桌佈好碗筷餐具。
  一個蓄山羊鬍的中年男人穿寬大牙色衣袍率眾而至,那人佩劍一派威嚴走在前頭,身後幾個單看衣著行頭約有四個地位較高的弟子,其餘六、七人像是普通外室弟子或隨從?
  王曉初胡亂猜測,目光在那幾個外表精心打扮過的弟子身上流連,他們有男有女,生的都是人間絕色,連穿著普通的弟子相貌都不差。他隱約有種不妙的預感,沒一會兒溫玉鶴也帶了蓬萊宮弟子現身,灰衣人催他出去跟上一行人尾巴,然後雙方人馬佔據大廳兩側。

  當然,陸松禕也被請來了。這翡雲莊是蓬萊宮溫玉鶴的產業,莊主管不了這種事,理所當然沒出面,而且溫玉鶴才是真正幕後的主人,所以他坐主位,陸松禕和那個山羊鬚坐客座。三個男人圍著一張桌,表面上談論日前仙魔相鬥的局面,實際上不時提到各門派間的勢力糾葛。

  陸松禕不表態,就是個陪客,而溫玉鶴總有法子將一些話擋回去,還不忘叫他們用飯菜。那兩個修仙者都嘗不慣丹藥以外的東西,只有溫玉鶴偶爾還會吃幾口,最後山羊鬍忍不住把話講白,希望溫玉鶴收下他帶來的四名弟子作為合盟的開始。

  山羊鬍說:「他們四個都是才貌雙全,靈根萬中無一的好材料,要是能收歸蓬萊宮門下,定能成為貴派做任何事的助力。」
  客人還在推銷人才的同時,王曉初和東鶯他們不掩飾好奇的打量對面那伙人,用傳音法術嘀咕著:「曉初,你瞧,他們幾個都是美人啊。宮主要是收了,該多好玩。」
  另一個蓬萊宮弟子笑罵道:「東鶯啊,你這樣那藤花弟弟會生氣的。」
  「要是宮主收了這四個美人,下回曉初又跑走的話我們就不必受罪了。」
  「哈哈哈,說的也是。雖然我們生得不比他們差,可人總愛新鮮貨色。」
  「不過那幾個看起來有些古板,大概還得調教一番才好玩你說是不是啊曉初?咦,為何都不吭聲呢?」
  「曉初?」

  蓬萊宮幾個弟子和東鶯用秘術吱吱喳喳的閒聊,王曉初繃著一張臉斜睨他們,他也想加入瞎扯的行列、品評一下美人什麼的,可是他還不會這種秘術啦!
  蓬萊宮一群弟子們憋笑,表面看來又更是風情萬種,比起那四人毫不遜色。溫玉鶴大概也是察覺那幾人的情況,俊雅多情的目光落到自家人身上,招來王曉初坐在腿上抱著,風流瀟灑的回客人說:「敝宮向來習慣低調,不過問外界的事,也沒什麼野心,只想抱著美人風花雪月罷了。要貴派四位弟子入門,只怕會埋沒才俊。」

  王曉初無心聽他們交涉,臉頰被溫玉鶴香了一口,他替溫玉鶴斟酒、挾菜,扮好他的角色。山羊鬍嫌惡的斜瞟他一眼,勉強維持客氣的臉色說:「也是,宮主已有如此出色的弟子隨侍左右,他們四個我看也是高攀不起,還是就此告辭。只不過之前宮主你從殺陣救出的弟子們神識混亂,清白有損,沒有自盡的也都受刑殉道而亡,加上宮主行事確實亦正亦邪,不少門派的掌門都認為你對妖魔存有私心……也許會一向宮主你討個交代。到時候,我派恐怕無力替宮主緩頰說幾句公道話了。」

  溫玉鶴懶得再應酬作戲,敷衍一會兒就讓東鶯他們送客,還將對方帶來的一車財寶都帶回去。那些人走沒多久,陸松禕搖頭失笑,他說:「溫玉鶴,你這麼做,蓬萊宮將有大劫。」
  溫玉鶴讓王曉初站一邊去,起身和陸松禕對峙,他昂首睥睨,揚起嘴角張狂笑道:「這不是正中你的下懷?好端端的天地柱就裂了縫、移了位,雖是意外,仙魔交戰不可免,可是這麼多仙魔雙修者,偏偏選中我去破殺陣。我在那些傢伙眼裡長久以來都是個眼中釘,你順水推舟,我反正是死不怕的,你就賭我會不會把師尊的蓬萊給毀在手裡不是?」

  溫玉鶴低低笑了幾聲,搖頭說:「託她的福,我根本不再相信什麼人間有情的屁話。你要蓬萊,好啊,蓬萊宮就給你。我不稀罕。」

  王曉初、東鶯他們都一臉錯愕,溫玉鶴說話語氣像在和師伯話家常,輕鬆帶有笑意,但說的內容都把他們嚇傻了。

  「師弟,我若處心積慮想奪蓬萊宮,就不會和你鬥這麼久。」陸松禕臉色很難看,明明結果如他所願,可是這並不是他希望的方式。溫玉鶴就是清楚他並非這麼陰損的人,所以故意設了一個他不得不進的局。
  「你早就想將蓬萊宮讓給我,偏偏又不甘心,所以……」
  溫玉鶴挑眉,邪氣笑了下,他說:「東鶯,你們幾個往後跟著陸松禕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私下常有往來。」
  東鶯急忙撇清:「宮主,別人我不曉得,我絕沒做過對不起您、背叛您的事。」
  其他弟子也趕緊下跪求饒:「宮主,我們也沒背叛過您啊!」

  王曉初看這些人敬畏惶恐的求饒,可是沒有人挽留溫玉鶴,而他不知所措僵在那兒,手揪著衣服不動。溫玉鶴僅是淡掃他們幾人一眼,最後目光落在王曉初身上停頓了下,再睨視陸松禕說:「蓬萊宮唯有易主,讓那些人才會一時失去理由來討交代。他們想討伐的對象,無非是我。」

  溫玉鶴走出大廳,猶聽其聲:「明朝啟程回蓬萊宮交接大位。」

  王曉初望著溫玉鶴離開的方向,東鶯他們彷彿都鬆了口氣,似乎並不在意蓬萊宮的主人是師兄還是師弟,他環顧在場的人和陸松禕的背影,轉身也要往外走。東鶯抓他肩膀勸道:「你去也沒用,宮主心意已決。易主才是蓬萊宮的生路,縱然宮主本事通天又有我們,也難敵那些所謂名門大派找機會吞滅。他們本就覬覦蓬萊已久,又是近千百年來能出一人修煉飛升的地方……眾弟子對這件事雖然訝異,卻沒有太多意外。曉初,你留下,我們以後會照顧你的。」

  王曉初望著東鶯和那些一同相處過的熟面孔,淺淺微笑,但表情有著他自己都不察的苦澀:「謝謝你們。有心了。我無以為報。但是……」

  王曉初往外跨了一步,轉身跑了出去。他追著溫玉鶴的去向,腦子一片混亂,自己都說不清原因,更遑論要和東鶯他們解釋什麼。東鶯他們說的,他都瞭解,可是整件事他似身在局中,卻又像與他無關,所有人的算計裡都沒有他,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

  可他偏偏記住了,他記住溫玉鶴說的每一句話,那些聽似戲言、漫不經心的話語,如今都好像溫玉鶴的真心話。

  溫玉鶴跟他說不能愛上自己,他還想笑,天底下最自戀的莫過於這傢伙了,現在一想,溫玉鶴只是不想再背負更多、或帶走更多,包括他人的惦念。這都是王曉初的猜想,但他認為有必要弄明白。

  溫玉鶴沒有刻意避著誰而走快,他這個人向來是鬼神所避之危恐不及的魔,他可從沒躲過誰。就連現在的情勢,他也只是任其發生而已。因此王曉初很快就追上溫玉鶴,在城裡一棵盛開的小臘樹下,花樹比之前館子旁邊那棵還高,一起風,好像萬物都薰著香風。

  溫玉鶴回頭望,轉身看王曉初一步一步踱來。他抬手輕捏王曉初的下巴,他說:「不必擔憂,我在你身上下過一道護身咒,能保你性命無虞。往後你就自由了。想做什麼就去做吧。你收著的修煉秘笈,燒了吧。燒完之後才能拿到新的。」

  溫玉鶴邊說話,手從青年的下巴摸到耳朵,指腹溫柔摩挲耳輪,長眸慵懶半闔,側首在其嘴角輕吻,細語喃念:「
汝負我命,我還汝債。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生死;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
  王曉初睜大眼低呼一聲:「這……楞嚴經?」
  溫玉鶴笑而未語,王曉初反過來抓住他手腕質問:「你為什麼……」王曉初忽然發現自己無從問起,他沒有好好面對過這人,如今滿腹疑惑都無從問起。

  「我愛過一個女人,她也愛我的。」溫玉鶴笑了,那笑容泛著苦澀。「可是,我要的,和她給的不是一回事。她了凡塵事,而我心死,她能知過去未來,所以她走得沒有罣礙,我也不怨她,反倒感激她。只是自那以後我就是個縱使有心也無用的東西,亦仙亦魔亦人?呵,不是,我什麼都不是。非人非仙非魔。」

  溫玉鶴拉下王曉初的手,好像很疲倦的輕嘆:「你不一樣。你還年輕,想做什麼、想成為什麼,多的是機緣。我受的詛咒,將為你造橋,去你想去的地方。」
  王曉初聽不是很明白,只覺心慌,他抓牢溫玉鶴的手不放,溫玉鶴淡了笑容,告訴他說:「別誤會了。我不是為了你,只是厭倦詛咒,想藉你擺脫罷了。」
  「玉鶴?」
  「我現在還是蓬萊宮的主人。也好,就讓你再陪我一會兒吧。過來。」

  溫玉鶴帶王曉初回房,兩人徹夜沒有離開過房門。翌朝,眾人已準備好啟程的車馬隊伍,王曉初徐行至馬車旁,東鶯關心道:「你還好麼?」
  東鶯看王曉初走路姿態有些古怪,而且比平常還慢,就猜到溫玉鶴放了東西在王曉初那處,而且王曉初臉色有些蒼白,近看是整個人冒了一身薄汗,不知被下了多重的藥,還能隱約嗅到藥味。東鶯蹙眉低罵:「宮主也真是的,都走到這地步還不肯放過你!」
  王曉初一手搭住東鶯的肩搖頭,逕自上了馬車,車內已坐著宋瓖,位置還寬敞,東鶯施術召了一名灰衣人在前駕車,然後自己也進到車內察看王曉初的情況。

  回蓬萊宮的路途遙遠,但他們耗的時間不長,涉水跋山皆以法術相輔,兩天半就到了王曉初印象中那一大片鹽沼。這一路沒少被東鶯和宋瓖上過,這兩人說是為他減緩藥性,卻也像羊入虎口,第二天陸松禕看不慣才把王曉初調到自己身邊,共乘一騎。然陸松禕不曉得王曉初體內有東西,一度顛得人昏去,陸松禕只好將人護在懷裡。
  這回王曉初總算知道當初他們怎麼從鹽沼抵達蓬萊宮,在雷鱗所住的島附近有個傳送陣,只有蓬萊宮的主人能催動陣法將眾人送往蓬萊宮,只消一彈指的工夫。

  溫玉鶴將一件玉匣交給陸松禕,也沒有所謂接任大典,陸松禕忍不住說他:「就這麼巴不得要走?」
  「你在這裡,我留著也沒意思。」溫玉鶴瞟了眼後頭靠著東鶯才能站著的王曉初,他說:「有我在的一日就會一直折磨那孩子。你最好,把他看牢了。」
  「要走快走。少囉嗦了。」陸松禕想到重新整頓蓬萊宮就頭大,心裡竟有些難受了。

  溫玉鶴一出殿外即化作巨鶴,一聲長唳之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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