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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入夢鄉不到三個小時,深夜十二點,季淳卻覺得做了很久的夢,他的手機在床頭充電待機時不停因來電而閃爍和震動。
  十多通未接來電,都是大寶打來的,還有四、五通簡訊,他回撥後無人接聽,簡訊內容是大寶見鬼向他求救,他急急忙忙跳下床換衣服,抓了車鑰匙就要跑出房門營救大寶。開門同時刻,對面房門也開了,方明京見了他就說:「去找朋友嗎?」
  那語氣輕鬆得好像在說:「睡得好不好啊?」

  季淳頂著亂翹的短髮點點頭,猛地想起剛才夢境內容,方明京又出聲道:「我帶你過去更快。跟我走吧。」
  「你?你有車還是?」
  方明京用鼻腔哼出笑聲,語氣淺淺的說:「你不是分得清夢與現實,怎麼不曉得這會兒還是夢?」
  「噫、我還沒醒啊?」
  方明京走出房門,拉著季淳往走廊末端的窗子走,他說:「你瞧了就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醒了。」
  窗外有一輪明月,而且還是巨大的月亮,廣告熱氣球都沒這麼近、這麼龐大,季淳難得覺得月光耀眼,方明京推開窗子一手拉著他往外跨,季淳被帶出窗外,心裡直覺是會墜樓,卻一腳踩在大寶任教的大學操場。

  「怎麼沒見人?」季淳急忙詢問。方明京依然拉著他的手腕帶路,朝眼前明亮高大的橢圓形建物走,然後說:「你的朋友困在那裡,剛才過來的時候你分神了,沒能一下子到他那裡。走吧。」

  邁一步就是十幾公尺,畢竟是夢,肯定又是方明京做了什麼,季淳逐漸適應這些變化,當然要是操場周圍的草叢沒有一堆古怪的影子跳來跳去更好,不過他還是有辦法轉換心境,因為這是夢啊!是幻覺,嚇不倒他啦!

  季淳給自己灌輸這個概念,一下子精神意志變得勇猛無比,反而跑在方明京前頭進到室內泳池,裡頭有很多人在游泳、聊天、訓練跟喊話,就好像有什麼季賽一樣,鬧哄哄的。他傷腦筋的咋舌道:「大寶在哪裡,這麼多人怎麼找,嘖。」
  方明京卻道:「沒有人啊。泳池空蕩蕩的。」
  季淳聽了一陣不寒而慄,他仔細環掃周圍,確確實實很多人,可是不管他怎樣努力都看不清楚他們的樣子。方明京又開口跟他說:「別計較那些,會讓藏在夢裡的東西迷惑住的。小心你醒不來。」

  醒不來的夢,聽起來多危險,季淳心裡蹦出一個粗俗情緒用詞,揚聲大喊:「大寶,你在哪裡?大寶──?」
  偌大泳池突然掀起一波巨浪,從浪潮裡衝出一尾厚唇闊嘴胖頭肥身、宛如小遊艇體型的大魚,牠渾身灰青色,駭人的是牠有舌頭和一口宛如人齒的牙,舌頭上也像佈滿牙齒,但當牠衝上岸前一刻拉近距離,季淳才驚覺舌頭上的不是牙齒,是一顆顆大叫或呻吟的人頭。

  大水打上岸,魚怪躍起,季淳再明白這是夢也嚇得忘了,本能搶站到方明京面前展開手臂想擋下這波衝擊,閉上眼良久卻沒有魚或水壓上身,只聽到身後一句隱含笑意的話語。
  「傻瓜。」
  季淳先睜開右眼,再睜開左眼,方明京走到他身旁負手而立,昂起下巴說:「這魚是你朋友,叫大寶是吧。」
  「印象中。」季淳很想學會他的淡定冷靜,但他學不來,所以僵了臉、澀著嗓音回話:「印象中我認識的大寶不是生這樣。這德性連他媽跟他弟還有他爸都不認得。」

  方明京把他手臂輕輕按下,季淳抿嘴覺得有些丟臉,沒能耐還想救人,然而方明京只用「傻瓜」一詞帶過,彷彿還把人當成從前那五歲、八歲的小孩子一樣。
  肯定是錯覺吧,季淳聽來總覺得對方的話語有種寵溺感,也可能是他一直想依賴孔雀,想賴著方明京,繼而衍生了種種似醉似幻的感覺。

  「記得以前你說,算命的容易造口業。」方明京不知施了什麼法術,把夢境的一切都定住不動,季淳抬手玩起了身邊原是要落下的水花。
  「是我叔叔講過的。」季淳聯想起一些舊事,低沉吐息,猜測道:「我曾經借過幾本數術的典籍給大寶。因為很多書的字有變形過,不是門人看不懂,所以當時我還挑了我看得懂的,大寶說他有興趣,純屬研究。你該不會是想說……大寶給人算命,算出問題?」

  方明京沒否定他的推測,抬頭打量那尾魚怪,雖然暫時定住了,可是舌上的人頭們卻好像還有殘影,就好像在哀號呻吟,光瞇起一道眼縫看都獵奇噁心,但方明京竟感到有意思似的翹起嘴角。
  「難道你覺得很有趣?」
  方明京斜睞他一眼沒回答,逕自舉起雙手在胸前,雙手併起劍指交叉再升到面前念念有詞,接著將交叉的雙手反轉往外遞,好像無形推出一道隱含法力的波蕩,倏地雙手往兩旁畫開,怪魚舌上的人頭全部飛射而出,瞬間化作無數奇形怪狀的彩色流光,就好像遠古的符文圖畫被拆解飛散到空中。

  它們飛舞、流動,像蟲蛇又像飛鳥,更像迸射的火花,寂滅後場景瞬變,方明京和季淳兩人在大寶的辦公室裡,空調、電腦都在運作,螢幕上開著學術網站的首頁,還播著輕音樂,方明京環視周圍一圈,季淳還在狀況外。
  「現在情況是什麼?」
  「你朋友自作聰明啊。」方明京開始動手翻桌上堆疊的書,一面說明:「你給他的書大概有幾本內容不妥,人家拜師秘傳的東西被你傳給外人翻閱,不巧你朋友陰錯陽差研究出了皮毛,擅自給人算命也罷,竟還想學人家批寫命書。」
  「什麼?可是大寶會怎樣?」
  「我猜想那幾本書的撰寫方式和字雖然沒經過刻意變造,但是書本身被下過類似護法咒的東西,用來保護書的內容。你朋友亂搞,不僅驅動了施在書上的秘咒,也把他算命對象的噩運吸到自己身上。剛才拆解了咒術的一部分,那法術第一會先保護書本身,再來就是斷絕被定命者的關係,所以被算命的人通常沒事,那些不好的東西都會反噬到擅自開書定命的人身上。」
  「照你這樣講,我也看了書啊,怎麼就沒事?」季淳看他翻找,也動手亂翻,看看有沒有什麼怪東西。
  「你沒有用它來算別人的命數,所以不落於此因果。」
  「嘖,有夠扯。」季淳以為大寶常接觸這類事物,自己該有點常識和自我保護,但這下還是出了事,說到底就是大寶太自大、態度出了問題吧。等這場夢醒他要好好教訓一下大寶才行,免得那傢伙又亂來。

  「大寶呢?」
  「他還在睡。」
  季淳住手了,單手插腰看著人問:「你一直在找什麼?」
  「那道咒。」
  「咒術還沒解嗎?」
  「還沒。一解人就醒了,不找到的話你朋友會睡死。」
  這種事口頭講並不可怕,小時候季淳天天上學想賴床時也想過睡死該有多幸福,可是後來有幾回他做夢醒不來才知道夢不會醒有多恐怖。有些事,不親身體驗一回是無法感受其中可怕之處的。

  「咒,是什麼樣的?一本書嗎?」季淳擔心朋友,找得比方明京還急切,桌上書都翻亂了,他又匆匆疊好放到一旁,方明京把書拿起來抖一抖也沒落東西下來,他告訴自己鎮定,先看方明京怎麼做,免得幹出扯後腿的舉動。
  「不一定。你當初給大寶的書有沒有什麼特徵?」
  「書皮都磨得看不清字了。紙頁脆黃,有的還掉頁,我有重新幫它們包過書背,但沒有重新穿線。呃嗯,好像有個樹木的味道,還有幾張材質不同的紙,朱叔叔說過那幾本書的書頁特別粗糙,古早北方缺料造紙就拿廢紙再造,叫什麼那個、嗯,呃……」
  「還魂紙。」
  「對!」
  「北方啊。還有沒有別的特徵?」
  「不記得。你不覺得幾本破書我還能講這麼多很厲害嗎?我都佩服自己。」

  方明京直起腰身,站得筆挺轉頭望向季淳,臉上沒表情,季淳被看得有點不好意思,訕笑說:「我開自己玩笑也不行哦?緩和氣氛啊。」
  「找到了。」
  「什……」

  方明京朝季淳出手,但目標卻是在季淳身後的窗台,有個姆指大小的東西攀著窗想逃,眨眼就被抓在手裡,待季淳看清楚他手中之物,才遲疑確認道:「方……大哥,你抓的這是咒?」
  「嗯。」
  「怎麼看都是迷你竹筍。」不愧是大寶的夢,危險的咒在這夢裡的化身是個小竹筍,竹筍就是現實那樣子,但多了像手腳的長條物,雪白細長像金針菇,而且沒有臉跟五官。

  「然後?」季淳問完就見方明京看他一眼,將到手的獵物扔到嘴裡嚼,他目瞪口呆,方明京這傢伙居然還拿起桌上的手帕抹手、細嚼慢嚥。
  「吃掉了。滋味還不錯,以前的還魂紙大概也都是竹紙吧,所以在夢裡的樣子是竹筍。」
  「你吃了,吃那個不會有事嗎?那能吃嗎?」
  方明京望著他微微點頭說:「夢要醒了。這事算是結果了。可你那邊……」

  話沒說完,人與景物都散了。季淳躺在床上睜開眼,第一件事就是捏自己臉,確實有痛覺,但還不能大意,他拿起手機看,的確有好幾通未接來電和簡訊,他回撥手機給大寶,趁鈴聲在響的時候走出房門。
  對面的門沒有動靜,手機接通了,季淳倚在房門口對著房客的門「喂」了聲,那頭是大寶帶濃濃睏意的疑問聲,他問:「你在哪裡?見鬼嗎?見鬼還能接手機?」
  「不知道,我剛才在辦公室睡著。啊、幹,我跟你講,我今天真的在游泳池看到一些奇怪的事,馬的有夠毛,然後我就逃回辦公室。現在居然凌晨四點,我怎麼睡那麼久,去……真的是靠北的衰小耶。我昨天超衰,唉,你知道那個最近茶館命案的店員小曲嗎?我昨天見到她之後就超級衰,該不會她帶衰運吧?」
  季淳不爽他自掘墳墓還牽拖給別人,低沉嗓音罵道:「你白癡。自己衰就自己衰,一定是你幹了什麼好事,不要推卸給別人。你書還沒還我,快還我,是不是你拿那幾本書去幫人家算命?」
  「你知道噢?」
  季淳嗤聲,翻白眼又說:「還你知道咧,有些東西不能亂搞,那種事你不是沒聽說過,居然還敢亂來,快把書還我啦。」
  「好啦好啦。噯,我要是幫人算命會怎樣?」
  「想繼續衰小到死的話你就再去試啊。到時別找我哭。」

  外頭偶爾有車輛駛過大馬路的引擎聲,鄰近的早餐店似乎已經在準備開店,菜刀剁料的聲音自附近防火巷傳來,還有狗吠。和大寶結束通話,季淳也睡不著,乾脆洗完臉坐在電腦前想事情,房門還開著,他轉了椅子面對房客的門口發呆,這時沒戴眼鏡,視野模糊,他瞇起眼想起那天在浴室救人的畫面,方明京當時沒穿衣服。
  本來隨意置在腿上的右手慢慢移到胯部,指尖觸著自己垂軟的器官,壓抑呼吸、喉頭滾動,默默意淫房客的季淳感到滿心罪惡感,但這不是夢,誰都窺視不到他的心,他知道這樣不好,不被接受又糾纏的人就算被當作噁心變態,他也莫可奈何,他只是想放縱一下欲望和想像。

  但腦海只有暈倒的方明京,一想到那個人獨自走過千年,季淳就覺得喉嚨裡梗著熱鐵,欲望在這想像中蒸發,明知道方明京不屑有人替自己難過,不稀罕任何憐憫、愧疚或是特殊看待,但季淳還是滿腔徒然的悲哀。

  他往前傾,雙手摀臉,好像隔了一扇門在膜拜對門的男人,沒人能取代別人,有些事也不是真的能感同身受,方明京的生命歷程他想像不來,但他還是喜歡上這樣的人。

  「咚。」
  「鏗。」

  方明京房裡傳出聲響,有敲打聲,用力開櫃門的聲響,季淳察覺有異就上前敲門,低喊:「你還好嗎?」
  房裡的人沒應聲,但季淳看到門縫底下有許多棉球般的東西,姑且稱之為精靈之物,它們慌忙逃出來,然後季淳兩手都起了滿滿雞皮疙瘩,這下他料想出事了,趕緊跑回房間找備份鑰匙開鎖。

  外頭的狗吠得越來越急、越來越怪,但季淳一心都在方明京身上並沒留意,當他開門進入時,看到方明京整個人懸空,頭已一種不自然的方式向後仰,幽暗中有雙粗壯非凡的黑手掐緊方明京的脖子,一個披頭散髮、高約兩公尺的裸女在強吻人。
  季淳怒吼一聲出手打了女鬼,女鬼像被電擊一樣發出刺耳難聽的叫吼往窗外逃,窗玻璃往外突出一個圓弧再恢復本來平面,但季淳無暇去驚訝那種超自然現象,因為方明京無聲摔回床鋪。

  「你怎樣?」季淳趕上去查看情況,燈一打亮驚見方明京下巴嘴邊都是口水,脖子有勒痕,看起來像是巨人指痕的瘀青印在白皙的頸部,方明京失神了會兒才轉動眼珠看他,但沒有開口說話,因為脖子斷了。

  季淳嚇得發抖,他兩手停在半空不知該怎麼碰方明京,這情況人大概要死了,可是方明京卻還能動手挪動自己的腦袋。季淳忍不住伸手幫他扶坐起來,方明京垂首良久才聽見筋骨錯位的聲響,然後開口對季淳說:「我沒事。一時不察,讓生靈有機可乘。」
  「怎麼可能沒事,脖子、脖子都。」季淳輕輕把方明京的頭抬起來,兩手動作溫柔,看到頸部瘀痕消失後「噫」了聲。
  方明京朝他明媚一笑,握著他手腕道:「怎樣?就說不用擔心吧。」
  「你是不死身嗎?」
  「不算是。你離我這樣近,我才好得快。」
  「許小姐的生靈不是因為喜歡你才產生的嗎?為什麼要殺你?」
  「她也無法控制吧。人的感情,心靈,這些東西有時是說不出個道理的,她一定也很害怕。」
  「她根本想姦殺你,你還幫她講話?」季淳語氣揚高了些,他知道方明京有過人之處,也曉得按這人的性情就算不是活這麼久都還能冷靜分析事態,但未免太超然了。

  方明京又低頭咳嗽,季淳挪坐到他身旁輕輕為其拍背,前者大方享受被伺候,最後還順勢靠在季淳身上休息。季淳渾身僵了一下子,小心翼翼讓人倚靠,一雙眼亂轉,不時偷瞄方明京的頭髮、臉、耳朵和放鬆的肢體。
  啊啊,要命的誘惑。季淳閉眼哀號,這是他目前遇過最痛苦的事,看得到卻不敢吃,現實果然殘忍。
  休息半晌方明京慵懶掀了眼簾,不帶什麼雜念的說:「靠在你身上真舒服。不知不覺你也長大了,肩膀寬了,腰桿硬了,再也不是當初我一手就能拎起來,撈在懷裡的小肉團。」
  「呿。」季淳好笑嗤了一聲說:「當我熊貓哦。」
  「為什麼會想喜歡我?」
  突如其來的問句讓季淳愣了下,他消化問題後回答:「感情的事,又不是『想不想』的問題。硬要講個理由就是,我覺得你很好。唉、好籠統,我不會講啦。」
  「對你好的人那麼多,比我都要正常得多,何不去喜歡他們。你的朱叔叔,你的朋友大寶,你的牙醫師,你高中導師,大學學長,太多人都對你好了,怎麼偏偏要是我。季淳,你真怪。」
  季淳滿臉黑線,心想懷裡這男人該不會把他成長生活全都窺視過一遍了吧,楚門的世界?他沉著臉不滿的回應說:「這不是誰對我好不好的問題。你這邏輯就錯了,照你這樣講我不就是可以用好處收買的人,那不就跟誰的錢多就能買到好貨一樣。」
  「你真會比喻。」方明京不知是有意無意,老往非重點處說。
  「唉。我雖然只活二十多年,但不是笨蛋。剛才我也算救了你,你別一直鬧我。」
  「是,是。」方明京的回應明顯敷衍,而且還貌似樂在其中。
  「我這樣靠著你,身體麻不麻?」
  「那,換一下姿勢好了。」

  方明京先起身回頭看了季淳,季淳不知所措盯著他,方明京一手拄在床間往青年傾了上身,湊近說:「你一個人就常遇怪事,跟著我只會看到更可怕的東西,你不怕?」
  「怕不怕跟我對你的感覺是兩回事。你老問我問題,我很容易理解成你變得比之前在意我。」
  方明京又沒回答他,另外說:「要是我對你很不好,讓你遇到你至今都無法想像的慘事,你還是喜歡我嗎?」
  「我不知道。你又還沒那麼做,我也不希望你這樣、難道我表白開始讓你厭煩?」
  「也沒有,就是好奇而已。」
  「你真的沒喜歡過任何人嗎?情竇初開的經驗也沒有?活太久所以麻痺了?」季淳抿嘴,無奈吁了口氣說:「其實不是任何人付出的關懷都要變成愛情,愛情有一種特質,就是非某個人不行,但是對象沒辦法靠理智決定。人跟人之間的命運交集就像一棵樹,你不知道它哪根樹枝先發嫩芽和花苞,它結果子的時候又不能肯定哪個果實會先成熟,也不曉得果實有多酸多苦,除非你去嘗它一口。」
  「甜度是驗得出來的。」方明京打岔說:「有儀器可以測啊。催熟什麼的,施肥就行了。」
  「那就是外力干擾了啦。不自然的情形促成的東西,雖然本質是沒變,可是過程就不夠純粹啦。」
  「原來你也有這點精神潔癖。」
  季淳皺眉要反駁,忽地被按在枕被間,方明京拉起被子壓到他身上,用被子掩住兩人交疊的軀體,他驚詫瞪人,方明京的唇貼在他耳邊低語:「別動。有東西在盯著。」
  那是一種足以逼人窒息的壓迫感,非源於方明京,而是來自屋外。應該漸亮的天空,這時從房間窗口望出去還是黑壓壓一片,空氣裡有股腐臭味、泥土味,和動物身上的毛皮腥味。

  聞起來很像貓狗的氣味,季淳渾身又起雞皮疙瘩,而且有點噁心,方明京埋首在他頸間輕喃:「照我說的裝模作用,那東西不會輕舉妄動。」
  「嗯。」季淳其實緊張得很,未知帶來恐懼,他身心緊繃,方明京撐起身體用手輕碰他的臉安撫道:「別怕。」
  方明京在他耳鬢輕語、吹氣,低吟:「癢不癢?」
  「我、嗯。」季淳受不住那麼沉穩磁性的呢喃聲,才幾個音而已,聲音和這人的魅惑就滲進骨髓般令他渾身酥麻乏力,連話都答不上。

  方明京也沒再做什麼惹火的舉動,在季淳恍惚仰望他時慵懶抬起上身,兩手撐住身體罩在青年身上,轉頭對窗邊潛伏的東西說:「你狗膽不小,偷看也不把妖氣藏好。」
  窗外有狗害怕時的嗚嗚聲,接著是含糊的人語道:「小的不敢,是聽說有生靈來騷擾主人,特意趕來幫主人吃掉,沒想到生靈早就跑了,小的擔心主人情況才按兵不動。主人饒命。」

  「黑狗啊。你其實是想確認我有沒有重傷,好趁勢作亂吧。」方明京也沒理那妖怪口口聲聲說自己不敢,又道:「再讓我發現你敢靠近這屋子的人,我會讓你只剩一顆頭。永遠,就剩一顆狗頭。」

  那犬妖聞令退避後,方明京挪開身子坐在一旁,看著季淳說:「如果沒有你在這裡用身上那股靈氣掩飾,犬妖就會發現我元氣有所耗損。哪怕是一下子,恐怕也會被反噬。雖然構不成威脅,但很麻煩就是了。」
  「你該不會是怕我跟我家的人被捲入?」
  方明京瞟他一眼沒接腔,擺手逐客說:「你回房間吧。我沒事了。」
  「嗯……」季淳望著他側影,還處在剛才被挑逗而半迷醉狀態,反應遲鈍許多。
  方明京轉而跟他四目相視,迅雷不及掩耳的在他褲子隆起的帳頂彈指,直擊痛處,季淳痛叫並跳下床,摀嘴驚逃。

  「房東還那麼光明正大意淫房客。討打。」方明京自覺剛才出手狠了點,但又覺得被欺負的房東挺可愛,不覺淺淺笑了笑。

  天一亮,朱琳就去買了三人份早點回來,早餐內容是憑她對弟弟和房客平常飲食習慣的印象買的,還給客廳的花瓶換了水,順便給陽台小蓮池裡的魚餵飼料,再將房間陽台的衣物收一收,接著拿出食譜雜誌坐在客廳翻閱。
  上午七點半,季淳下樓就看到姐姐在整理冰箱,他站在樓梯間抓著亂翹的短髮,拈著鏡架調整,納悶道:「哇靠,又是夢,我還沒醒啊。」
  朱琳聽到弟弟嘀咕聲,回頭笑得燦爛,指了指客廳說:「早餐在客廳,自己吃吧。叫老方也下來吃早餐,快點。中午我做飯菜。」
  「姐。」
  「幹嘛?」
  季淳懷疑盯著冰箱前那女人,否認道:「不對,妳不是我姐。我姐才沒有那麼溫柔賢淑,妳、妳這個──」
  朱琳手裡抓了一根牛蒡笑笑走來,笑問:「是噢,你覺得姐姐不溫柔賢淑?我什麼?」
  「妳這個妖女。妖,女!」
  然後季淳就被牛蒡抽了幾下,朱琳變臉罵道:「妖你個頭啦妖女。」
  「天啊,牛蒡打人會痛,這是現實。」季淳這麼想著,也不敢回嘴,只敢問她說:「妳怎麼突然想幫我們買早餐。」

  朱琳忽然轉性?沒那麼簡單,其中必有原因,只是季淳沒想要追問,他怕被揍。朱琳也不說,笑著聳肩說:「沒有啊,我早上才回國,心情特別好,反正後天才上班,順便就買了早餐。噢,土產在冰箱哦。你不用幫我整理行李,我自己弄。你有沒有東西要送洗啊?我等下順便。」
  季淳聽她講完一臉慎重的握住她的肩頭,關心道:「姐。妳,妳說幾個只有我們知道的秘密好嗎?」
  「為什麼?」朱琳瞇起眼。
  「我怕這世上真的有奪舍成功這種事。妳說說看。」

  朱琳挑眉,也沒有暴走生氣,目光瞄到方明京優雅無聲下樓的身影,揚笑說:「好啊。那我就說了。你幼稚園的時候腸胃一直很差,個性又內向,起碼有四次在幼稚園拉得一褲子大便。」
  「這不算,這個我幼稚園老師知道,叔叔也知道。」
  「嗯,還有,你擅自幫我的布偶取名字,我要丟破布偶的時候你還哭著幫它們求情,說你會把它們縫好,我跟我爸哭笑不得,只好讓你縫補,結果它們後來還是被捐出去了。當時你國中,抱著我的娃娃哭得樣子連我都替你丟臉。」
  「怎麼記得這種事,妳真是。」
  「國高中和大學都不乏有女孩子跟你告白,有學長看你很不順眼,但只有我知道你不喜歡那些女孩子,而是喜歡看你不順眼的學長。嘿嘿,你這個抖M。」
  季淳鬆了口氣,拍拍胸說:「說得真狠,嘴臉夠機車,是我姐沒錯。呼,還好還好。」

  「我也覺得是個M呢。」方明京的聲音從季淳斜後方冒出來,後者嚇一跳。
  「哪時冒出來的!」
  「剛才我倒水喝,你都沒發現?」
  朱琳朝弟弟吐舌跑開,季淳折騰一晚又被姐姐整,他長號一聲不回應,坐到客廳打算吃完找大寶拿書,接著忙他該忙的事。客廳開著電視,朱琳也在附近晃,方明京吃完早點就出門,季淳對著他剛才坐的位置發愣,朱琳忽然站到他面前搖頭嘆氣。
  「妳幹嘛?」
  「這樣不行啊。」
  「什麼不行?」
  「你對人家日久生情哦?還是一見鍾情?」
  季淳皺眉瞟她,不爽道:「講什麼啦妳。」
  「你每次戀愛的樣子都蠻明顯的,外人看不出來,我看得出來啊。老方不像是跟你同圈子的,你老是喜歡不會回應你的人。」
  「要妳管哦。我自己的事自己處理。」
  朱琳點點頭,彎下腰逼視他,皮笑肉不笑的警告道:「那你不能把房客嚇走,不然我少收的租金都算你頭上。」
  「拜託,妳都不清楚誰嚇誰,他其實……」
  「嗯?」
  「妳放心,該妳的一毛都不會少給。」季淳把話吞回去,立刻改口承諾她。把實情說出來有幾種可能,但每一種可能都會害慘自己,還是不講為妙。
  打發走朱琳後,季淳回房間修圖、改照片,讀取郵件,結果收到一封通知信。原來某雜誌停刊了,季淳固定的工作落空,雖說只是個攝影助理,但薪水也是不錯的,現在只好另謀去處。

  雖說時運不濟,季淳手頭還不是緊到沒法子過生活,一來有房租,二來有存款,再不行他還是定期的小額投資。以前打工的幾個地方,同事間都還有聯絡,就算不坐辦公室跑文件,去端盤子也是可以。
  只是季淳還是優先考慮了跟興趣相關的工作,從前義務幫忙的朋友有不少給他關心跟回應,幾日之後他就有了幾個案子邀約,都是之前跑場認識、長期交流的角色扮演同好。
  除此之外還有以前合作過的SOHO族,有幾個設計師喜歡他的拍照風格,看到他登入網站發的訊息也都熱情回應。

  以前季淳也不是沒被同行中傷過,網路更是什麼黑人的手段都有,但對他來說這只是少數,他還是熱愛自己的興趣和工作,還有那些能稱為伙伴的傢伙。
  大寶的事件告一段落,季淳開始為生活奔走,他其實很認同姐姐的觀點,其一就是身心健康的人才不會一天到晚見鬼,其二就是為了生活哪有時間想什麼妖魔鬼怪的事。比起無形界,現實中的小人才更棘手可惱。

  朱琳還是一天到晚跟隋孟蕾鬥,朱叔叔則用工作逃避她們的戰爭,季淳覺得日子儘管混亂,但能有奮鬥、爭取的餘地都還是幸福的。方明京貌似也找了一份事情做,季淳沒深入詢問,怕自己纏得對方煩,但還是三天兩頭想親近對方。

  夏季,太陽越來越曬人,一天季淳敲了方明京的門,方明京來開門時樣子還有些犯睏,模樣特別誘人性感,他連忙清嗓問這兩天有沒有空,方明京點頭反問他何事,他靦腆笑了下邀約說:「我想找你一起去外面走走。」
  「現在?」
  季淳微訝道:「現在?現、現在也可以。」

  方明京讓他等會兒,接著回房裡換了件燙得平整漂亮的白襯衫和褲子,由於是夏天,襯衫是短袖,露出來的臂膀雖然白皙,但肌肉還是有的,只是線條優美如同雕塑,就算另外搭了件薄外套照樣藏不住好身材。
  站在比例絕佳的男人身旁,季淳擔心自己搭襯不上,也開口讓對方等一會兒,跑回房間挑衣服換。

  季淳拿了安全帽,方明京卻說:「搭公車吧。出巷子那條街有站牌。你挑的地方公車到得了吧?」
  「到得了。」季淳覺得也好,騎車就看不到帥哥的樣子,兩人漫步到站牌等公車,聊著天氣、樹上的鳥兒、路邊的行道樹跟花草這些不著邊際的話,雖然毫無意義的閒聊,季淳卻覺得無比快樂。

  然後公車來了,空位很多,季淳上車順勢往後面一個雙人座位坐,方明京跟著坐到他身邊,半開的窗讓風吹進車裡,拂亂季淳的瀏海,方明京看他瞇著眼傻笑,伸手把他過長的瀏海塞到耳後,季淳紅了耳朵、脖子沒看回去,一雙眼閃爍光采直盯著窗外。
  但方明京大概曉得他不是看窗外風景,而是透過窗玻璃悄悄看著自己。
  「最近遇上了舊識。」方明京開了一個話題。
  「老朋友?」
  「算不上朋友。不過也因此有了些事情做,畢竟,我還是想找點事打發時間。」
  「是噢。真好奇。但這樣很好,你也可以適應現代的生活,有事情忙就不必再管什麼妖魔鬼怪的事。」
  「我沒管過,只是它們自己就來了。」方明京看著車上站名的跑馬燈說:「今天要去很遠嗎?」
  「快到了。快到了。我覺得你應該會喜歡的地方。」
  「那好。下午我有約。」
  「你剛才提的舊識約的?」
  方明京點頭,季淳憋著好奇心沒再問,而是起身道:「到站了。走吧。」

  季淳居然帶方明京到故宮。

  「你是想找個免費導覽員?」
  季淳一臉打擊,疑道:「你不喜歡逛這裡嗎?」
  「無關喜好。你約我出門到底是……」
  「果然挑錯地點了嗎?唉。」
  方明京轉身走向不遠的階梯,無奈道:「挑這兒當約會地點,有你的。」
  季淳猛地抬頭,愣怔:「他認同這是約會?」好像是這樣,季淳立刻振作起來追了上去,鼓足勇氣用身側擺動的手去碰方明京手指。

  方明京沒有不悅,季淳深吸口氣牽了他的手,豈料方明京居然對他笑了下說:「我就代替你祖先陪你看遍今天展出的死人骨董吧。」
  這男人語氣正經,說的話卻相當的不正經,季淳覺得好像被揪了下耳朵,但手被包覆的溫度還是溫溫的,教人眷戀。

  遊了趟故宮,下午季淳厚著臉皮要陪方明京繼續下午的行程,兩人在外頭吃過東西再搭計程車走,季淳認著熟悉的路表露疑惑,方明京付完車錢,季淳跟他站在一個古色古香的店騎樓下說:「你的舊識,該不會就接手原本茶館改成鳳生堂吧?」
  「是啊。」方明京理所當然回應,逕自入內。

  一進店迎上來的不是美女店員,而是一個穿全身黑又合身的皮衣、套著黑靴、燙了頭大捲長髮的男人。這打扮要是一般男人該有多變態多噁心多有病啊,但熱情迎客的男人五官深邃俊挺,長得非常俊美,頗有衝擊性的外形把季淳震攝在門口,倒是方明京恍如不見的往前走。
  「唉呀你來了。」長捲髮男開心展臂要抱方明京,被方明京在側臉推了一把。
  「少來這套。」方明京面無表情推開人,回頭向季淳說:「這人是變態。你把他當蜚蠊就好。」
  捲髮男很快站穩,笑意不減的笑道:「居然這麼介紹我,真失禮啊、孔雀。噯,那邊那位先生就是你的房東嗎?你好你好,有禮了。」
  季淳被店老闆握住手晃了兩下,店老闆撥開肩上長髮說:「容在下自我介紹,敝姓周。啊、這是我的名片,敝姓周,周歌岸。你叫我周老闆、周東家,或是歌岸也可以。」
  「你好。周老闆。」季淳堅持自己的禮貌點頭問好,但仍有問題望著他說:「可以請教一下什麼是蜚蠊?」

  周歌岸沉吟了下,回答:「那算是這地表史上生存力最強的東西吧。」
  方明京瞄了眼季淳一直被握牢的手,漠然把周歌岸推開,再對著季淳用低平話音重聲一遍:「帶你來是想告訴你,這傢伙變態,往後少理他。還有,蜚蠊就是蟑螂,別聽歌岸瞎說。」
  「……是。」季淳有點懵,心想方明京好像在生什麼氣,雖說表面看不出太多喜怒哀樂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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