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同類,不屬於人、妖鬼等界任一方的男人,一臂撈著昏厥的青年,雙眼直視妖物,但又好像透過祂看穿了什麼。

  「此刻重要的是……」抱著青年的男子形貌有所變化,短髮一下子增長至腰際,自他腳下的磚道無由裂開,植物的芽不斷撐破地面冒出來,很快的花草佔據四周,接著清水自地縫湧現,眨眼間公園和周圍景物融入耀眼的光芒中,細微的泡影浮動。

  妖物低頭竟看不到自己的存在,伸手亦不見五指,只有那個忽然變長了頭髮的男人,還有他懷裡失去意識的人。

  「啊。」妖物發出恍然大悟的聲音。「啊。原來如此,原來是你。擺脫束縛後便聽這裡的風聲說,遠古至今,極有可能修煉成仙的東西甦醒了。所以長生藥跟著降世,是你吧,你是那個仙胎。」
  「重要的是該如何處置這局。」男人沒有回應妖物的話,只是垂眸看著昏睡的青年暗自琢磨,少頃他揚手朝虛空攏手一抓,一團黑氣凝聚在他食指和大姆指間扭動掙扎,如蝌蚪般的黑色物體不斷變化形態,卻無法掙脫他指間。

  「這怎麼可能,就算你是仙胎也還沒有修煉得道。任何有欲望的東西都逃不過誘惑,你應該、應該要、唔。」在指間掙扎的妖物感到無形而恐怖的壓迫,他是凝聚惡業的妖怪,能勾出人或妖鬼心裡的欲望和恐懼,可是他卻無法在這個男人身上嗅到任何關於這些東西的存在,這個人彷彿無心。
  「季無雙想救他重要的人,卻反倒造了不少孽啊。這彈丸之地也算是塊寶地,將這惡業打散,《請君入甕》這久遠的術法便也失傳了。此境多為符籙派的後人,而他們斷然不會輕易碰這個邪門的道術。」
  「你、呃,求求你放我一馬,我不敢作祟了。我願意跟隨你,聽你號令,像我這般稀罕的存在任憑您役使,對您修煉極是有益的啊。無論您要修仙或入魔道,我、小的都能盡一點棉薄之力。不要將我打散。」

  妖物苦苦哀求,不知何方傳來狗吠,接著便由犬吠聲轉為人語急忙喊道:「主人別聽他一面之詞,他生性詭詐,一時承諾不可信。」

  在他們面前衝出一團白霧,霧散後有顆高約七尺的巨大犬首,微張的嘴能見利齒,牠憤怒低吼呵氣,從喉嚨深處吐出人言:「就是它把我好不容易修的肉身炸了。」
  被黑犬恭稱為主人的長髮男子右手改為攤掌,黑色妖物幻化為墨色小魚在掌心上凌空游動轉圈,並發出譏笑聲揶揄說:「自不量力的一般妖魔也敢為難我。好狗不擋道,沒聽說過嗎?我只聽強者號令,往後有了我就不需要你這麼沒用的狗啦。」

  犬首聞言罵道:「住口!」接著下意識看向主人,那男人的視線正巧從妖物挪開看來,淡漠的眼光讀不出情緒和想法,這令黑狗不由得緊張。
  「選我吧。我能力強大,能蠱惑人心,還精通變化。這隻狗能做的事我都能做,狗不能做的我也能。選我、咕唔。」

  啪滋。

  男人再度收攏拳頭,五指抓著妖物揉了揉並對黑狗說:「身體炸毀了吧。這個就補償你,張開嘴巴。」
  黑狗想起吞了那妖魔被撐毀的經驗而略有陰影,為難的往後退了點距離,訥訥說:「可、可是……」
  「張口。」
  男人話語平和,清朗的話音卻隱含不容反抗的威儀,黑狗心生敬畏,緩緩張開狗嘴,感覺到有個東西被扔進嘴裡,但是不如想像中痛苦難嚥,一絲絲微涼的氣息在口腔漫開,滲透,頸部斷口則產生微熱感。

  「你去將這島上每座靈山跑遍,身體慢慢能煉回來。那個惡業也會隨你的活動逸散開來,雖然對這裡會有點不太好的影響,但分散後也不會有太大的傷害。」
  「……遵、遵命。」
  「去。」

  白光褪去,四周景物又恢復成公園,黑狗隱匿身影在原地躊躇,在男人看過來之前問:「我以為主人會選那個妖物。」
  男人把懷裡的人抱到公園長椅上放下,背對黑狗回應:「你想問理由?」
  「是。」
  「之前讓你留意季淳,別讓他走容易生出混沌的路,你頗守信用,沒有把他吃了。所以方才的事,是小小的獎勵。」
  「要是我忍不住誘惑,吃了一口?」
  「下次。」長髮的男人好像語帶笑意的講:「你可以試試。」

  「唔。」黑狗噤聲,立刻順從指令去跑各大靈山了。他知道自己不會試,沒膽子試,因為不曉得那個男人講的是玩笑還是真心話,他不認為那叫季淳的人有這般重要,但是聽了被打散的妖物說是長生藥,雖有一些好奇,卻明白自己不能多問。

  不是所有能得長生之物都能有幸修煉得道。這點淺薄之理,黑狗還是清楚的。

  公園裡,遣走犬妖的男人將季淳的瀏海撩到一旁,稍微查看了身上並未沾染邪氣,亦無大礙,才好笑似的說:「你父親救你也等同害你。你跟我一樣,都不被需要卻又得在天與地之間生存著。」
  他用食指在季淳眉心輕觸了下,以長輩一般的口吻低語:「安份點,別四處招惹。」

* * *

  傍晚,燕子歸巢,路上擠滿返家的通勤車輛,騎著機車的朱琳和季淳也在其中,停在車陣間她不時從後照鏡打量弟弟的情況,季淳雙眼還有點渙散,她因為擔心而用不耐煩的口氣問:「你還好吧?沒事幹什麼跑去睡公園,體驗流浪生活嗎?」
  季淳沒有告訴她太多關於古甕的事,或許她有所聯想,但說出來無疑是討罵,所以當下敷衍回應著:「就想說坐下來休息一下啊。不小心睡著了。」
  「丟臉耶,去公園散步的人還以為你出事。然後方明京還打我手機,又傳簡訊給我說你好像遇到什麼麻煩,把車鑰匙塞給他你就跑了。這位先生,你有事嗎?」
  「啊,那方大哥他──」
  「你害我臨時請假耶!」
  「綠燈。綠燈綠燈、走了。」

  季淳感覺到姐姐火氣不小,雖然知道她是關心自己,可是朱琳生氣真的很恐怖,但他還是忍不住想問:「方大哥他回家了嗎?他身邊的小姐有沒有事?」
  「不知道啦。他沒講,只說晚一點回來。你們在搞什麼啊?今天爸還說晚上要過來一趟。」

  抵達家門時,朱琳和季淳就看見年過五十的朱泰俊穿著快成古董的道袍,踩著一雙舊球鞋站在那兒插腰抖腳,嘴裡念念有詞,路過倒垃圾的鄰居一時認不出是誰,都還當他是有病的怪伯伯,紛紛提著垃圾袋閃遠。

  朱琳把車熄火,季淳從她手上接過鑰匙要開門,朱泰俊就急步走來質問:「怎麼現在才回來?情況現在怎樣?不是叫你找符,符呢?」
  朱琳牽著機車冷眼喊聲:「拜託讓讓。我要停車。」她從兩人之間橫過,進一樓停好車,季淳推了下鏡框暗示朱叔叔先等姐姐進屋裡再說。
  朱琳進屋裡,朱泰俊直接趕到倉庫看情況,但瞧不出任何端倪,回頭就聽季淳大致交代一下經過,但也只描述他有意識時的經歷。

  朱泰俊聽完長嘆,拍拍季淳的肩膀說:「可能給祂逃掉了。總之你人沒事就好,等下我畫個護身符給你。」
  「那姐呢?」
  「她不信這些。不信也有不信的好處,基本上不會找上她。況且,你們住一起,就算有事也多半是你……唉。我看你也習慣了。有事第一個找叔叔知道嗎?叔叔罩你。」
  季淳抿起有點無奈的笑點頭回應,又聽朱泰俊問起:「聽說房間租給朱琳的國小同學啊。你剛才說的那個方明京,他跟他女友人沒事吧?」
  「女友?啊,大概,我打他手機問。」季淳拿出手機,發現倒完垃圾的人繼續打量朱泰俊,乾脆把大門鐵門放一半下來,撥了通手機過去。

  手機響了四、五聲才接通,聽見方明京呼吸平穩、語氣如常的一聲「喂?」季淳稍微安心下來,就說:「方大哥,你現在人在哪裡?」
  「今天跟我一起的許小姐摔傷了。我在急診室陪她。你的車鑰匙在我這裡,車還沒騎回去,抱歉。晚一點我把車騎回去給你,還是你急用車?」
  「沒有。我,我在家等你。你快點回來。」
  「許小姐醒來一會兒了。等下我就回去,你有要買什麼我順便給你帶?」
  「都不要。你快回來啦。」

  朱泰俊在一旁聽,怎麼聽就覺得這小子語氣跟平常有些不同,似乎和那個房客交情挺好。不過他沒多問房客的事,把一大瓶大悲水交給季淳要他灑淨什麼的,又交代一些注意事項,接著就拍拍他的肩又講:「叔叔不在這家裡,你跟朱琳好好照顧自己吧。她跟孟蕾不對盤,這你也知道,我是一直拿她們沒輒。其實你隋阿姨不是個完美的人,很多缺點,但是誰沒有缺點,再說,我老了也是想有個伴啊……」

  朱泰俊開始吐苦水,季淳把人哄順心了才目送朱叔叔開車離開,接著一進門那瓶大悲水就讓朱琳搶了過去,她瞄了一眼瓶上貼的紙,冷笑:「大悲水。還真大杯啊。」說完就把水倒在二樓陽台的盆栽裡灌溉。
  「姐,那是──」季淳抱頭,無聲哀喊。
  「這些植物大概能長得非常好。」朱琳壞笑,用調侃的口吻走過他旁邊說:「成天神神鬼鬼的,哼。應付人都快累死了,還管得到那邊去?」
  「唉。」

  季淳嘆氣,朱琳的鐵齒是他所認識的人之中最鐵的,曾經他看過勾魂使來敲門,當時朱泰俊不在家,朱琳被吵得衝下樓應門,而且抓著嚇到快閃尿的季淳。那是朱琳第一次見鬼,但她非但不害怕,還飆罵對方:「你他媽的三更半夜跑到人家門口COSPLAY什麼鬼,有病是不是。」
  「吾乃勾魂使者。膽敢無禮。」
  「勾魂,我還勾芡。你敲錯門了吧!去別間啦,來這裡討罵,靠。」

  季淳縮在姐姐背後看,那勾魂使被罵得一愣,拿出類似今日平板的東西滑了幾下就飄走,沒多久後巷一戶人家就辦了喪事。但朱琳始終不信,認為只是巧合,就算是真有其事,她也是那副「關我何事」的態度。

  晚上八點,季淳給方明京留了飯菜,方明京一回來就被他招呼過去吃飯。
  「所以你特地叫了計程車搭回我停機車的地方,再騎我的車回來?」
  「是啊。順便替你把油加滿了。」方明京吃著熱過的飯菜,交代得很輕鬆,又問:「你當時說的急事是什麼?」
  季淳不想把無辜的人捲進來,眼神飄了下回答說:「噢,我都解決了。沒事啦。你、那許小姐還好嗎?」
  「輕微腦震盪,稍微嘔吐和發燒,不過應該休息幾天就好。剛才離開觀察室了。」方明京吃一口飯菜都細嚼慢嚥,他掃了眼桌上三菜一湯問:「家裡就你們姐弟,加上我也才三個人,這麼多菜啊。」
  「今天沒拿捏好量。」季淳尷尬笑了下,看對方沒什麼食欲,關心道:「你吃不下也不用勉強啦。」
  方明京朝他微笑,開口勸說:「那個甕的事,我覺得過了就過了。別再查了。如果是那麼厲害的東西,你查出來能怎麼辦?人收拾不了的東西,交給天地間有能耐的傢伙去收拾吧。」
  這話一提,季淳意外的沒有堅持己見,好像有點認同輕點了下頭,表情迷惑的說:「今天我竟然不小心在外頭睡著了。」
  「外頭?」
  「在公園。」
  「真危險。」
  季淳不好意思的勾了下嘴角,歪頭皺眉,疑道:「那時做了一個很怪的夢。我夢到甕裡的髒東西被收拾掉了,有一顆很大的狗頭吞掉了,那個狗頭跟我之前聊天和你講的遊樂園黑狗,感覺好像。」
  「那可能是大腦把過去記憶或接收到的訊息,和你現在經歷的事串聯起來了吧。」
  「是噢?」季淳還是很懷疑。他一手置在桌面往前傾,湊近道:「可是還夢到很久不見的朋友。」
  「嗯?」方明京似笑非笑重覆他句尾:「朋友?」
  「對啊。朋友。雖然應該是我一廂情願啦。」季淳視線一挪,瞅到方明京襯衫上有些許零星散落的髮絲,脫口詢問:「咦,你有去剪頭髮?」
  方明京低頭瞧了眼,順手撥了撥,應了一聲沒有否認。「稍微修了一下。」
  這時季淳站起來往前傾,伸手從他領口拈出一根極長的烏黑髮絲,瞇眼疑惑道:「這根頭髮也是你的?」
  「當然不是。」方明京曖昧笑了下,端起自己用過的餐具去洗。他知道季淳還在背後望著自己,內心為自己難得迷糊暗自嘆了口氣,這時又聽季淳走近的腳步聲。

  「方大哥。」
  「嗯?」
  「其實今天我遇到很恐怖的事。」
  「是什麼?」
  「你不問我為什麼許小姐會飛起來又摔傷嗎?那種事很詭異。」
  「跟古甕有關係吧。」
  季淳抿了下嘴巴,澀聲說:「都是我害的。雖然這次比較嚴重,可是我其實蠻常遇到不太好的事情。」
  方明京把碗筷甩乾水珠,放到烘碗機裡,然後轉身對季淳說:「還好你人沒事。沒事就好。」
  「嗯……」季淳低頭苦笑,頭頂多了一個溫暖的碰觸,是方明京的掌心在輕揉他的頭髮。
  「很堅強。堅強的人,不會被鬼神迷惑住,很好。」
  季淳聞言有點激動抬頭說:「對啊。我爸就說過類似的話,他還說,就算當不成溫柔的人,起碼要夠堅強。」
  「哦?」
  「他說溫柔的人都很堅強。但是,強大的人不一定懂得溫柔。」
  方明京微笑不語,靜靜和季淳相看,後者無法控制的熱了臉皮,呼吸微亂。
  「方大哥,你之前在早餐店講的話,意思是你都不會喜歡任何人,也不談戀愛?」
  「那個啊……怎麼了嗎?」
  「你會喜歡許小姐嗎?還是、還是別人?」

  問出口之後季淳有些後悔,誰沒事一直聊這種話題,分明曝露自己的心思,但他一時壓抑不住心情,看到方明京好像在琢磨該怎樣婉拒回答的樣子,他越來越尷尬羞恥,趕緊擺手表示:「我忍不住想八卦一下啦。你不用理我,這是個人隱私嘛。哈哈哈,我、我上樓了,等下菜我會處理的,你丟著就好。冰箱裡有水果,想吃自己端出來。」

  季淳紅著臉逃到三樓,完全不敢看方明京是怎麼看自己的。躲回房間後他才整理心情,冷靜一想其實是想搞清楚方明京到底對愛情有沒有渴望和憧憬,要是方明京不會喜歡任何人,那麼即使自己單戀,也不會出現什麼情敵吧?這樣思考,好像就不是太過痛苦的單戀狀態,甚至能假想對方是自己的,或者一步步涉入對方的生活中,哪怕不能當情人,也可以是最要好的朋友。

  「傻瓜。」方明京睞向季淳逃逸的空樓梯,眼神漫不經心,嘴角噙笑,語氣卻有著自己都沒察覺的寵溺。

  幾週之後,黑狗才又出現在方明京面前並且表示:「終於跑遍此寶島諸靈山了。主人,我累得跟狗一樣啊。」
  「你本來就是狗。」方明京冷靜提醒,妖魔卻窘了下,反駁:「我、我是妖魔啦。」

* * *

  時間在忙碌的日子裡過得飛快,已是春末夏初時,天氣卻不是普通的熱,濕氣頗重,令人渾身不舒服。為這緣故朱琳從醫院染了一場感冒,出入都得戴口罩,季淳則像個老媽子天天按時叮嚀她吃藥,朱泰俊每天不忘撥電話關心女兒,朱琳就趁機向父親撒嬌,但部分目的只是在挑釁她討厭的隋阿姨。

  這期間方明京因為被上課的地方一些人糾纏,索性停掉原本的課程模式,改成線上學習課程,但是白天基本上不在住處,晚上也很少和季淳他們一起用餐。
  季淳仍維持長輩介紹的那份打工,另外接案子補貼生活費,工作和雜務雖然填滿生活,但一空閒下來就會滿腦子都是方明京的事。

  其實他們本來就只是房東與房客的關係,就算方明京是姐姐國小同學,這層關係也淡薄到可有可無,大寶還勸季淳趁這機會死心。

  實際上不用季淳勉強接受現實,也感覺得到對方疏遠自己,因為方明京精準錯開他們生活中的交集,於是季淳恢復到在家獨處接案的日子。以前感覺很自在,現在卻嘗到寂寞。
  同樣身為房東的朱琳倒從沒過關心過房客,只要按時收租即可。季淳因而沒想過和她聊這些,頂多會問起:「方明京最近很忙?都沒看到人影。」
  季淳會如實相告:「我也不清楚。」然後一臉落寞。
  這時朱琳就會補一刀問說:「奇怪,之前你們不是感情很好,老是膩在一起?」
  「沒有吧。妳幻覺哦,普通而已啦。」季淳自己安慰。

  儘管交集驟減,一天見面說話的時間能以秒計算,有時甚至兩、三天都沒打照面,但是反而令季淳念念不忘。有時回過神,電腦稿子上鍵出來的都是方明京三個字,嚇到之後再心虛刪除,卻刪不掉心裡的大問號。

  單戀和失戀,季淳自認經驗豐富,所以他分析自我模式是只要忍過最初一頭熱的時期,心情就會冷卻,或者看到喜歡的對象身旁有情人,他也會立刻死心。然而他曾不只一次從三樓窗戶看見不同的人開車送方明京回家。

  是朋友嗎?工作伙伴?什麼關係的人?季淳無從探問,他覺得方明京可以巧妙敷衍他所有問題,像隻應酬技巧老練的狐狸。只不過偶爾在看到冰箱裡方明京帶回來的伴手禮,會令季淳產生錯覺,覺得方明京還是把房東放在心上。

  證據就是冰箱或客廳桌上三天兩頭會出現的點心禮盒,點心旁的留言總會如此附註:「看到的人都可以吃,請吃吧。」
  雖然沒指名是給季淳,但都是季淳愛吃或想吃的食物。
  「太吸引人了,C市老店的蛋捲。排隊都買不到啊。」就連做夢發出夢囈,提及的地方名產也會在不久的將來出現。
  說是巧合,每週應驗三次未免到達匪夷所思的地步,不僅是夢,光是季淳看美食節目或雜誌介紹興起的口頭許願,照樣會實現。

  某個晚上,負責替方明京遞送禮物的犬妖就哈著氣,邊喘邊追在主人後頭發牢騷:「主人,這次的千層蛋糕我送到了,冰在冰箱,紙條貼好了。還有,我不是那隻送貨的黑貓。」
  「我看得出來。你是黑狗。」
  「是妖魔,我、是、妖、魔!」

  方明京停下赴約的腳步回頭盯著犬妖,面無表情注視了幾秒,犬妖感受不到他有任何惡意或什麼念頭,卻只覺得這男人冷若冰霜得恐怖,當下諂媚吐舌咬尾道:「說得對、說得對,我確實是狗,我是犬妖嘛。只是覺得主人您送這麼多東西給那個季先生,料想他一個人恐怕吃不消啊。」
  方明京聽見季淳的名字,眉眼不覺有點笑意,回頭順著既定路線走,犬妖接著講:「而且我看季先生好像很想您,既然您想疏遠他,為什麼又要大費周章讓我跟其他妖怪跑腿?」
  「只是覺得有趣罷了。」
  「有趣?」
  「我的態度和做的事有矛盾。」方明京像是淺淺哼了一聲笑,然後說:「只是好奇他的反應,發現他困惑,不知所措,那模樣很有意思。」
  犬妖滿頭問號,果斷表示:「不,我無法理解。」
  「是嗎?你無法理解啊。我大概也是……」方明京沒把話說盡,他似乎開始不懂自己,心中那點迷惘非但沒消解,還逐日擴大。

  犬妖接著吹捧道:「不過主人您真厲害。據說前些日子那隻妖魔被封在缸底許久,是眾多妖魔鬼怪的集合體,都是被一個叫季無雙的人給重創後封印起來的。而且由四面八方集結而來,為數龐大,區區一個凡夫俗子居然可以收拾這麼多邪煞之物,肯定是修了相當陰狠毒辣的法術吧。否則怎麼又拿《請君入甕》這種旁門邪術將妖孽騙進缸裡封起來。搞得像妖蠱一樣,據說也是吃盡神魔,怪不得我肚皮一下子就爆裂了。幸虧有顆狗頭,哈哈哈嘎哈哈。」
  「看來祂是有點挑食。」
  犬妖不太聰明,聽不懂方明京的玩笑,小跑步跟著人走,就像深夜一人一犬在路上散步,接著又講:「但是這年頭,什麼魑魅魍魎都躲山裡去,一下子要找個稍微煉成形的精怪也不容易,那個季無雙怎麼有辦法在一個缸裡塞這──樣多的……」
  「哼嗯。」方明京有趣的笑了下,不禁解釋一句:「都是妖魔找上門來,不是他去抓的。以前我想成全朋友,漏算了一著棋,害他的後人落魄凋零,相殘至此。雖說順應自然,凡事都有轉機,我不曾想過要再攪和,可是在我不該甦醒的時候被硬生生拖出來人世,或許也是個機緣吧。」
  犬妖聽不懂他所謂前因後果,只能閉嘴裝懂。
  方明京只管季淵這朋友的事,對於其後人如何發展,他概不關心,偶爾在不同朝代甦醒,都不曾追尋過季氏的消息,即使後來和季淳有所交集,他都一直是這種心境。

  直到季淳稱他為友,他雖沒有陷入回憶,甚至為季純的口是心非感到可笑,但還是有那麼一點點不是滋味,類似被佔了便宜,並生出一些對季淵的埋怨。

  「話說那個妖魔很能蠱惑人心,連厲害的妖怪都把持不住,一見到就會勾進幻境裡,主人您卻可以定若止水,簡直就是神仙了嘛。」
  方明京沒搭理犬妖,犬妖覺得這一路走的乏味無趣,口氣像孩子一般問說:「今晚也要去跟地方妖魔還是神仙訂和諧契約嗎?」說是契約,也只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打聲招呼交代一下,而且不是方明京的意思,主動的往往是感到不安的修煉者們。

  祂們跟著天、地修煉,地盤一旦定了就不輕易遊走他方,生怕來了厲害的傢伙搶地盤,所以這幾週方明京都在應付這些事,察覺到的都是高等靈,客氣的談過就沒事,不客氣的就想方設法讓對方服氣。

  所以犬妖才問:「今天要收拾什麼精怪?還是哪路神仙?」有個這麼威的主人在,犬妖其實與有榮焉,尾巴都翹得特別高。
  「咳。咳嗯。」方明京掩嘴咳嗽,蹙眉瞟了黑狗一眼,嫌牠話太多,為了讓他暫時收聲便解釋道:「快到了。」
  方明京在一間中醫診所的鐵門外站著,也沒按門鈴,凌晨四點半,夜晚的風還是有點涼,更恐怖的是春夏之交,蚊子特多,犬妖雖然用妖氣驅散了,但蚊子們還是前撲後繼飛來。
  本想幫主人趕蚊子的黑狗抬頭發現那個男人神色悠然,半隻蚊子都沒靠過去叮咬,只覺得怪哉,牠用肉掌壓住一隻蚊子去意念逼問,結果只感應到許多粉紅電波。

  莫非主人生得太俊美,蚊子捨不得叮?當下黑狗滿腔粗口,犬界來講牠也是帥到掉渣啊!蚊子竟然跨種族發花癡還外貌歧視狗。

  「好多蚊子。吃光妳們!」黑狗張嘴狂吸,柏油路漫起淡淡霧氣,天開始泛白,並且有人騎機車過來,還自備了折疊椅。
  凡人還未走近,方明京就出聲令黑狗收歛行為說:「你若不想在這兒就回去好了。反正今天也不需要你。咳嗯、咳。」
  「咦,那怎麼成,我要幫主人助陣啊。」
  「我來看診,助什麼陣。」
  「你看病啊?看病?你有病怎麼不早講啊?」犬妖講完驚怕失言惹禍,連忙低頭嗚嗚道:「錯了錯了,我嘴笨,講錯了。啊啊,那我、咦,你這麼厲害也看病嗎?」

  方明京沒動作,只是轉了下眼珠用眼尾斜睨黑狗,顯得有點不耐煩了。犬妖知道留下來是自掘墳墓,飛快跑走並留話:「有事再召我。主人保重。」

  這診所在當地相當有名,一天只看一百個病患,每日七點開始發號碼牌,可是半夜就有人會來等。等天都亮了,方明京領了第一號,八點才進診間見到傳聞中的醫師。

  沒有醫師形象的白袍,坐在診間等候病患的男人紮著一頭長及腰的黑馬尾,穿著藍色格紋襯衫,生得一張唇紅齒白二十多歲年輕人的樣貌,握的卻非原子筆、鋼筆,而是小楷毛筆,不過看診紀錄除了手寫檔之外還是有台電腦幫忙備份紀錄著,另一扇門則是通往藥師和護士們那兒。
  醫師桌上擺著顯眼的名牌,上頭有三個俗氣金色的字,棠初晴。棠醫師把注意力從電腦前移開,轉頭握起毛筆問方明京:「哪兒不舒服啊。」標準的大陸口音,但聽不出是那片大陸哪處來的人士。
  方明京順棠初晴的手勢入座,端正坐姿後表示:「咳嗽好不了。」
  棠初晴搖頭咋舌,臉上掛著笑意說:「大夫最怕治咳,這咳嗽麻煩吶。」
  「要麻煩你了。」
  「來吧。」棠初晴擺出手勢說:「我先給你號脈。對了,我們診所沒有健保哦。」
  「知道。」方明京把袖子一挽,手腕擱到把脈枕上,棠初晴將手指搭上當即「噫」了聲。

  「哈哈哈。」棠初晴不顧藥師和護士投來異樣目光笑出聲來,低頭寫下藥方,藥師接過看了眼,只是些補身益氣的保養方子,古怪看了眼醫師和病患就去抓藥。

  方明京也瞥見那張方子,輕吁口氣說:「那些藥湯只怕煎來喝也是於我無效。」
  「那是給你家裡那藥人吃的。你吃他就好了。」
  「我孤家寡人,聽不明白醫生你的意思。」
  「哦,你身上沾了那藥的氣息不是嗎?今天是故意來找我挑釁?」
  「不敢。雖望得長生,卻不可得,故另尋他方。還以為能修煉成人的你,或許會有方法啊。」
  「修煉成人和成仙可是兩碼子事。況且那也是我前生之事,那時的我和今生已是不同人啦。」
  「那人會變成這樣,是因我之故。我即便吃了他,恐怕也不會成仙,就像凡人要吃我靈氣所滋養的靈物一般,那第一口總是最毒辣,所以……」
  「所以有人幫他咬下第一口。」
  「就是這樣。久咳不癒,雖然不是大礙,若能醫就醫。」
  「你的時間早已停滯,治不治都沒差,滾吧。少浪費我時間。一句話,去把藥人吃了試試,別來煩我。」
  「我還不想淪落到去吃人。如此低劣下品之事……」
  棠初晴喉間震出低沉笑聲,咧嘴笑語:「這樣啊。既無決意成仙,那你就去死啊。」

  這句話說得不重,恰恰是僅有方明京聽得到的音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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