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名肆內,離玄關不遠的旁側有專門待客的廂房,比外頭高一階,室內面向街道有整面直櫺窗可看到外面景況,但外頭卻看不清內部。

  此時與王家二郎在這廂房中的卻不是普通客人,是前陣子曾和他一同秘尋伽羅香的人,目前遷出來暫住北里周家的孔雀。王睦對孔雀道出伽羅變化成人的事,孔雀不感驚奇,他本就覺得孔雀有點異於常人也就不再多想,於是又說出自己和伽羅情意相投的荒唐事。

  「所以你現在有何打算?」孔雀一派悠閒捧起茶碗品茗,在這時期飲茶還不是普通百姓負擔得起的,而且多半還是當作藥來飲用,煎煮調味的方式亦因人而異。
  王睦知道孔雀喜歡的茶是連鹽也不加,俐落煮好水、篩茶粉一面伺候客人,一面傾訴自己近日來的煩惱。他說:「就是不知道怎麼辦才特意邀你過來。」
  「你說再也聞不出伽羅以外的味道,又說伽羅想把你變成他的同類,但你只想當個平凡人,跟以前一樣品香、研究各家香譜,靠這個維生。」孔雀說完低頭悶聲笑起來,略帶嘲諷的說:「真貪心啊。你只為自己想呢。之後你是不是想說,最好就娶妻生子,做別人也都會做的事?」

  王睦的想法全被說中,羞惱回瞟孔雀,他說:「我再怎麼說都不可能跟、跟一個妖怪天長地久啊。那時候也是因為害怕被妖怪加害才被推半就的接納對方追求……」
  「半推半就,說得真勉強。」孔雀的語調隱含笑意,雖無太多情緒,仍足夠令王睦感到難堪。
  「要不是因為你那時惡劣的彈琴胡鬧,伽羅哪可能變成妖怪,簡直、活脫脫糟蹋寶物!」
  「是糟蹋啊……原來你是這麼想的。」

  「你難不成認為我跟一個妖怪能有好結果?」王睦長長吐氣,愁苦無奈。
  孔雀的眼神乾淨無垢得像個孩子,直直瞅著王睦反問:「為何不能?不是兩情相悅麼?還有啊,為什麼要找某來告訴某這些事,談情說愛跟第三者無關啊。」
  王睦睜大眼,皺眉打量孔雀,忍不住回想道:「聽說你沒爹娘,從小各處流離,還有人說你是富戶高官的私生子,所以我想你的見解也許能給我什麼啟示,現在……你是因為這不關你的事才這樣,還是我庸人自擾?不、不對,怎麼想都很詭譎,你的反應也不正常。若非你彈的琴,伽羅根本就不會──」

  孔雀擱下茶碗搶白道:「王二郎。即使某沒彈琴,伽羅也會變化成人來見你,他之所以這樣子,某猜想這都是你的緣故。」
  「我?」
  「你說他對你愛慕非常,執著非常,那他一定是因為你也同樣這麼對他,所以他有所感應才變成這樣。要不你想想,天地間有靈性的事物何止萬千,為什麼能幻化成人的卻不多?其中一定有什麼原因,伽羅一變化成人就找你,所以八成是你的緣故。跟我彈琴沒關係。」
  王睦愣怔,他不曉得這是孔雀的推托還是實情,聽起來好像有那麼一點可能,但誰都無法確定。他掩嘴清嗓,垂首深思。
  孔雀趁這時又講:「你是想甩了伽羅過普通的日子,害怕被妖怪報復?」

  王睦內心掙扎,頭一點就抬不起來,心情沉重得無法再面對孔雀,害怕從孔雀眼裡看到輕視和嘲笑。以他對孔雀的認識,孔雀不會因為同性相戀就大驚小怪,孔雀一直是淡定自如的旁觀者,也許正因為這男人總是置身事外的態度,王睦才有勇氣講出這些心事。

  「跟伽羅在一起,是我最幸福的時候,除了跟他說笑、玩樂,就連一般人覺得平常的小事,伽羅都會很感興趣。我教他怎麼穿我們這兒的衣裳,教他辨識物品,不管我說什麼他都很開心的聽著,而我也是……心裡想著『最愛的東西變化成人就是這樣吧。』每天都在猜他會何時出現,要是受了悶氣,一看見他就什麼煩惱都忘了。但是我太沉溺於伽羅,連其他味道都聞不出來,我甚至聞不到這一室茶香,我自然是有辦法瞞混世人繼續過下去,可這始終是……」
  「是什麼?」
  「他畢竟不是人。」
  「所以你不愛他了?」
  王睦遲疑不語,孔雀悄聲打了一個呵欠支起單膝坐著,一手搭在膝上讓手指波浪般起落,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孔雀思忖了下換個方式問:「你認為他永遠不會是人,那你認為伽羅是什麼?」
  「他就是他啊。」

  「王二郎,你忘了某剛才講的話麼?假設他是因為你才變成人,那麼你就是他的主宰。你不需要煩惱什麼,伽羅才需要煩惱呢。」
  王睦靜想了一下又慌道:「但他說他要弄個東西給我吃,好教我長生不老。我、我怕。」
  「哦,長生不老。那不是許多帝王都嚮往的,你怕什麼?」
  「你想想要是自己不老也不死,不是被人當妖怪了?到時沒有一個人不害怕自己,一定就沒辦法長久待在同一處。我沒想過要遠離家鄉,這裡有我家的人和朋友,還有我付出心血的事業。長生不老有什麼好的,萬一過得不開心怎麼辦?」
  「呵呵呵。那就想辦法過得開心,時間這麼長久,有什麼不好的。要是某就願意長生不老,看看是不是真的不會老、不會死。若某是你,就算不喜歡對方也會考慮,這種事很誘人啊。」
  「果然又在講風涼話,孔雀你、唉。」

  閒扯一上午,孔雀看時辰該回去周家,他重新坐正向主人謝過,王睦不及反應,他瞅著有趣,王睦急壞了就抓住他手腕威脅說:「今天你若不幫我想個法子解決,我就去向驛將告發你!」
  「哦。告發什麼?」
  「告發你那個……那個……」
  「你不曉得除了何敬堯,某與季驛長也是有點交情的吧。」孔雀完全在信口開河,胡說一通,他有點能瞭解伽羅為什麼喜歡這傢伙,雖然偶爾討人厭,但是慌了手腳時很有趣,無助時的模樣也教人想欺負。

  孔雀心道:「不好意思,看你這模樣還真是一點都不想幫你,沒有幫著欺負你就算不錯了。」

  「要是我有個萬一,做鬼也會找你的。」王睦眼睛都紅了。
  「某不信鬼神。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孔雀舉止大方的拉開王睦的手,提醒道:「你的心意決定伽羅的下場啊。怎麼不想想我跟你說的假想?萬一不成你再煩惱吧。」

  王睦被孔雀意味深遠的笑容攝住不動,人已走遠,直到店裡人在外頭呼喊他才回過神。這一整天都沒有伽羅的影子,四更初時王睦在房裡淺眠,棉被無由的鼓起,在不可能有人潛入的情況下,有人在被裡撫摸王睦的身軀,王睦閉緊雙眼不願面對,但棉被裡的人更加恣意作為。
  沒有多久王睦滿頭佈滿細汗,臉皮燙紅並輕喘低吟,他整個人開始震動,床架也微微震著,理智被肉欲侵蝕,而他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麼事,是伽羅來了。
  王睦並不在意自身雌伏於伽羅身下,他其實並不介意,甚至很樂意這樣,但人妖殊途,所以長痛不如短痛。

  伽羅從被子鑽出來,兩手撐在王睦身旁朝其展笑低喚:「二郎,你想不想我?」
  「嗯。很想。」
  「還要不要?」
  王睦別開臉避而不覷他那雙深棕色雙眸,伽羅表情深沉歛起笑容,霸道吻住王睦,直到王睦快喘不過氣來時才鬆口。

  「二郎。」
  「什麼?」
  「我知道你不瞭解我,而我也沒有跟人相處的經驗,多半只是人們經過我,既不給我溫度去釋放香味,也不打算時時親近我。我記得自己還沒被雕刻出人形時,那時還在你們家倉庫裡,你說我的氣味太好聞,想每天取一點來焚香,結果被聽見的長輩訓責好幾日,你不死心帶了刀片削取,在我被送走時哭著追來。那時我還未甦醒,但已有神識,禁不住想『多傻的人啊。』因為你那時太年幼,只怕你自己都記不得了。不過你已是成熟男子,卻依舊這麼癡傻,那天聽見琴音醒來的時候,就知道我已經愛慕著你。即使琴不是你彈的,火總是你放的,你可是第一個用餘燼焚燒伽羅的人,雖然只是一塊木片而已,但因緣結成就不容易再斷。」

  伽羅說得平靜溫和,就是很平常的追憶往事,王睦卻聽得心驚。王睦生怕伽羅接著就要把他給怎麼了,但伽羅只是重新將他摟住,慢慢的收緊雙臂,並枕在他頸窩呢喃低語:「二郎,我愛你。就像你那樣癡愚、不顧一切的愛著我的香氣。可惜此時的你對塵俗有太多太重的牽掛,所以我帶不走你了。希望你……永遠忘記我伽羅。」

  王睦聞言詫異,驚覺伽羅似乎是來道別的同時,也發現自己連根手指都不能動彈,聲音更是發不出來。

  伽羅對王睦微笑,問他說:「是不是我永遠只是塊木頭才是最好的?二郎,你道如何?」

  伽羅揚手揮過,恢復王睦身上的法術,王睦只是紅著眼眶注視他,眼淚模糊視線,接下來伽羅的語氣是輕鬆俏皮的,可王睦怎樣都看不清楚伽羅的神情是怎樣。
  「因為我愛你,所以我害你或是不害你,怎樣都不奇怪。因為我是妖。而你是人,所以又愛又怕也很正常。二郎,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王睦呼吸都亂了,他覺得自己的手腳都被釘死,因此伽羅問什麼他也只是凝視對方流淚而已。

  一個月後,王睦嗅覺恢復並娶妻,一年後生了一雙兒女,但從此沒再去過北里。聽說海外使節帶回的伽羅樂神在海上的時候,容顏無端起火燒得面目全非,燃燒時的香味使整艘船都充滿木香,直到上岸仍久久不散,不過只有沙門得以聞見,凡人並無所覺。

  幾十年後,王睦在外地養老時遇過一個和孔雀有著相同容貌和體格的年輕男人,或許那是孔雀的後代也不一定,就連性情都十分相似,王睦因而勾起與妖物相戀的往事,只是巧妙的不去談故事裡的人是男是女。
  講敘往事時,與孔雀有同樣容貌的人問:「最後那個人是怎麼回應妖怪的?」

  妖怪當時問:「你是想跟我一起長生不老,還是你要去死?」
  王睦說:「不管生與死,我都是人,也只想以這樣的身份愛你。」

  老年的王睦並不曉得他遇到的並非孔雀後裔,而是孔雀本人。告別王宅後孔雀身後有一個人影現形,孔雀負手在身後瞧也不瞧就知道對方的存在,哼笑道:「不是說妖或異類也能有情有義?伽羅還想殺王二郎呢。」
  「伽羅定是愛極了才會故意那樣講的。」
  「是麼?」
  「我們殺人輕而易舉,哪用得著這麼麻煩。」
  「那肯定是王二郎不夠愛伽羅啦。」孔雀輕搧折扇,牽起嘴角微笑。
  「不,王二郎更是愛煞了伽羅。」
  「什麼啊,話都由你說。」孔雀回首瞥了眼,咋舌道:「不要以為你活得比我久就了不起。」
  「等你愛過就知道。」

  孔雀冷冷哼了聲,收疊扇子抵在唇間,低吟:「你知道我不可能有情愛。我就是你從前講的那類人,雖有心,但無情。」

  風聲跟上孔雀,喚道:「不是要給老朋友王二郎送一程的麼?」
  孔雀走在雪柳夾道的小路間,淡淡回應:「送過了。方才即是最後一面。」

  話畢又在心裡念著:「真搞不懂既是相愛何苦為難彼此。王二郎啊,你既不去死,又忘不了伽羅,如此折騰自己大半輩子,傻瓜。」
  但孔雀又想起從前季淵跟他講過一段話:「磨人的東西才是情愛。美好之物須經琢磨,那樣才可貴。」

  可孔雀當下卻嗤之以鼻,認為這類人追求的不過就是自以為和他人不同罷了。

  「非也,非也。有了心愛的人就不會再看進別的人事物,自然不會有什麼比較的心思。」季淵的聲貌再度浮現,孔雀停下來深深吐吶,對著怪風發牢騷說:「普通人死了也不見得變成鬼。有人死了那麼久卻還是陰魂不散呢。」
  「郎君說得是?」
  「隨口說說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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