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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春,微風輕拂猶帶寒意,采雲坊的側門走出來一名衣著淡雅簡練的男子,手邊帶把傘,拎著一個藍黑色布包。感受到清晨風裡的寒勁,他將傘夾在腋下,包裹托在左手,右手攏了攏披風領子,然後如深潭游魚般無聲而優雅的往巷外走。

  天還沒全亮,巷裡可見坊中花樹的枝條從牆壁悄悄探出,薄光落在綻放的花朵與花苞上。京裡的冬天算不上酷寒,春天時梅花都已開盡,此時桃李爭春,男人掃了花間一眼,面無表情走過,嘴角像是噙著戲謔的笑,就像這一刻的微風般透出冷意。

  他是常到這教坊指導藝伎們歌舞的人,這一帶識得他的人都稱呼他孔雀郎君,熟人便稱孔雀。他平時並不輕易顯露身手,但見識過他歌舞者無不著迷。

  五更一點,夜禁未解。街道冷清,杳無人影,淡霧瀰漫不散,孔雀的衣袖被輕扯了一下。
  「嗯?」孔雀微微轉頭打量,是個模樣靈秀漂亮的童子在拉他袖子。
  說是童子,年紀看來約莫十二、三歲,頭髮在耳後紮成兩束,臉白皙得像是塗了面脂,唇瓣則紅得像塗口脂,兩眼黑瞳烏亮瑩潤,這樣可愛的孩子走在路上難免會引人回首,只是這種時候在霧裡出現,犯了宵禁不說,氣氛也未免太古怪。

  「你。」孔雀似笑非笑的啟齒,有趣的說:「你知不知道我是何人?」
  童子沒表情,只是緩緩眨動眼睫,顯然不清楚這男人的來歷,然而孔雀已經知悉他的真面目,所以不等他回應就溫和將袖子抽離,聲調平和說道:「罷了。你是隨動蕩的氣,藏於晨霧入京的吧。小傢伙,我不是你惹得起的,這回便放你一馬,下次記得長眼。」

  童子聽男人彷彿輕視的哼了聲,再無力氣去挽留對方,四肢一時間無力。直到陽光遍照國都,霧氣散去,童子才沉下臉悻悻然消失在暗處。這童子並不是人。

  次日清早,霧將散之際,孔雀在同一條路上又見到昨日的童子,只是這回對方的模樣明顯是個少年,褪去稚嫩的樣子,取而代之是清秀略帶英氣的長相,這回那雙烏亮眸子盯上的不是孔雀,而是另一頭走來的男人,男人腰際佩劍,著公服,看出是個官差。

  少年故技重施,在路旁拉了下男人的衣袖,男人本能握住劍柄厲聲道:「大膽!何人?」
  這個男人是都城驛館裡的驛吏,叫作何敬堯。因館裡有客人急病,近處求醫不成,所以他才特地跑出來,此事也得到上頭的允准,這會兒是他將疾醫送返,把馬交給驛卒再趁機出來蹓躂。

  何敬堯看到拉扯衣袖的少年貌似無害,當下鬆懈,但手仍緊握劍柄質問:「哪個坊跑出來的小兒,就不怕被武侯逮著痛打一頓!」
  實行夜禁的城內,每個坊間街角都設有武侯鋪,明裡暗裡巡視犯禁者,一旦犯禁被逮,被打死也只能自認倒楣。
  少年沒出聲,只是神情無辜注視何敬堯,何敬堯的話沒了下文,失神回望,原本握劍的手無意識的挪動,改而搭在少年手上並握住,再開口時聲調緩和:「你打哪兒來的?姓甚名誰?怎麼在這裡走動,多危險你知道麼?」

  若從旁人看來,何敬堯就是醉酒在對著一堵坊牆說話。當然孔雀可不是尋常旁觀者,算是個老江湖,雖覺得這事有趣,但一想到那小子敢在他眼前拉人,此舉無疑是挑釁,登時心頭不悅,於是出聲喊人。

  「前頭這位官爺。」孔雀用何敬堯聽得見的聲量喊,何敬堯錯愕看過來,再回首已不見少年蹤影,立時感到詭譎陰森,儘管沐浴在白晝的陽光裡,何敬堯還是覺得一瞬間身上能刮下霜來。
  「你、你喊什麼?你……怎知我是官?」
  「憑這一身裝扮和佩劍。」
  「鼓樓未報,你犯禁不說還敢喊我,真是膽大包天。」
  孔雀懶得多講,一手往何敬堯身後指,誤導人挪開眼,等何敬堯再回頭時已不見陌生男人的身影。
  何敬堯害怕極了,同時感到氣憤莫名,罵罵咧咧跑回所屬驛館,喝水時鼓樓報曉,上司和另一位同輩驛吏前後走出來。
  驛將叫作季淵,交情深的都喊他季十二,季淵看了眼何敬堯,拍他肩道:「臉色不對啊。」
  同輩的王頤接腔附和:「就是。撞見髒東西?」
  「你才是。」何敬堯沒好氣的甩開王頤伸來的手,向季淵拜過就逕自回去小睡。

  夢裡,何敬堯看見青樓出來一個醉醺醺的男人,男人作文士打扮,正和清早拉人袖子的少年走在一塊兒。
  「所為何事?你帶我往哪裡去?」微風裡男人酒意漸退,他擔心少年一個人在煙花之地遇上歹人,便任其拉著自己帶路。他們往南走,離開熱鬧的地段,雖然看得到遠處人與建物,景色卻越發荒涼。

  少年帶人到一座小橋上,手往橋下溝渠指,男人問:「你有重要的東西掉溝裡?」
  「嗯。嗯。」少年點點頭,手仍指著橋下一處陰影。
  「我回頭讓家奴來撈吧。你不是京裡人吧?先隨我回去如何?」
  男人甫回頭,少年報以微笑,水深及膝的溝水往空中湧起,水中彷彿有個人影自後方環抱住男人,將反應不過來的人往橋底捲走,落水時男人的腦袋還在石橋上撞破,把一塊原先就在的深漬再度染上鮮血。

  這事發生在眨眼間,男人被沖得不遠,屍體被渠中水草留住。一切都是夢,何敬堯此念一起倒自己成了躺在水底的人,隔著冰冷的水仰望天空,還有湊上來觀看的少年,周身聚起許多小妖開始吸汲他所逸失的血氣,少年則伸手入水,把吸飽血氣的妖物抓來啖食。

  一口口撕咬,少年張嘴,整排牙齒尖利如鋸齒,何敬堯的夢還沒醒,還在水中死死盯著,直到少年俯視他並屈起手指把死人眼珠摳出來。

  「赫啊啊!」何敬堯從床上驚醒,寢室有驚訝的低呼附和,在前頭倒水的是他同僚王頤。
  「幹什麼你,慘叫得這麼難聽,嚇死人。」王頤拎起桌上一個藥包說:「這是季兄讓人去藥鋪抓來的,等會兒吩咐人煎來喝,補氣養生的。」他們私下把季淵當大哥,所以稱呼他阿兄。
  何敬堯恍惚的望著王頤良久,王頤好笑的哼了一聲,走近床邊把手背貼到他額頭說:「發惡夢?嚇得不輕,看來是最近太累了。寒食過後聖上與百官往洛陽就食,到時候又有得忙,你別添麻煩。」
  「囉嗦。」何敬堯瞟王頤一眼,王頤遞來手帕,他皺眉接過,還沒從惡夢裡回神。
  「擦擦一頭冷汗。呵呵,我先走啦。」

  何敬堯拿手帕在臉上壓著細汗,折疊方整個手帕裡夾了東西,他攤開瞧發現是張折成五角形的黃符,用朱砂寫畫,他一見便知是出自季淵手筆。
  這兩京驛道上往來的是四面八方的旅客,季淵掌管此處就不能沒有幾手工夫,據說他原是某戶官員的私生子,官員家中災禍頻傳,兒子都死光了才把季淵接回本家,因排行十二所以朋友喚之季十二。季淵年輕時交友廣闊,拜過許多師父,有授之武藝也有傳予道術的。
  何敬堯和王頤跟隨季淵多年也偷學了一點,但真正遇上妖異,這還是何敬堯第一次經驗。

  另一頭王頤來到季淵辦公的地方,構建得像是座明堂,四周築起高牆塗上攙有香料的白漆,窗子開得高,推門進來時還有重重屏風。兩旁擺滿案席,十多個可靠的手下在安排當旬幾場大宴的事宜和預算。
  季淵見王頤來,招手到旁邊小廳問事。王頤把另一個同樣用黃符折成的五角形攤開,折在裏頭的符紙過半被濡濕,發出惡臭,而且有細微血絲散佈。
  「季兄,看來阿堯真的染上髒東西啦。」
  「嗯。」季淵繃著臉,抓過符紙丟往一旁燈火裡燒光,火裡冒出黑煙,煙氣形狀像頭走獸往窗櫺飄走。他平淡說:「只是水鬼罷了。或是這妖屬水,也可能只是順風順水而來。趁阿堯近日有點頭疼,伺機找他作祟。他沒講什麼?」
  王頤聳肩道:「我看他被惡夢嚇醒,問也問不出什麼就先走。晚上人家熱鬧,我們清閒時我再去問他。是否廟裡走走就好?」
  「無所謂。我給你們算過命,你是他命裡的貴人,多去看看他就行了。廟裡無神,去有何用。」
  王頤一愣,想問廟裡無神是什麼意思,季淵只是擺手讓他出去忙別的事。

  都城驛站如常運作,春天花兒依舊繁麗似錦,入眼皆是生機勃勃的景象,彷彿天下會一直太平。但早上在西南方的一個坊外水渠裡,武侯發現一名男子陳屍水底,梅花藻在男屍慘白的臉龐飄蕩,細小如雪的小花星星點點佈滿水中,這人是死不瞑目,而且眼珠子沒有了,剩下兩個空洞的黑窟窿。

  圍觀百姓裡有個披素雅秘色披肩的男人,折扇半掩面,神情淡漠往岸上的情況看了幾眼,接著無趣的走開,他正是孔雀,這會兒要到西京的教坊。
  死者據傳是去年就上京的考生,在場有人認出其身份,但孔雀一點都不感興趣,一道清風拂來,風裡有個聲音用唯獨孔雀才聽得見的聲音說:「是個淘氣的小獸作的好事。你若看不順眼,我幫你清理?」
  「別多事了。我沒有不順眼。」
  「你是根本看不入眼吧。呵呵呵。」
  「你呀。」孔雀被逗笑,勾起嘴角,纏著他的風又無聲消失,而他笑意不減的走遠。

* * *

  正午的時候,何敬堯從膳堂那兒聽見一則八卦,也就是清晨南邊一條溝渠裡有男子陳屍的事情,他暗暗驚訝,聽人描述死者的死狀、衣著和案發時間都跟他夢境一模一樣。

  不必季淵關切,何敬堯就急忙跑去求助,季淵讓小卒子準備粟米給他收驚,又畫張符給他,接著交代一句便了事。
  「王頤是你一生一世的貴人。有事找他。」季淵拍拍手,面容略帶喜色,一副要外出的樣子。
  何敬堯與王頤向來不喊他驛長,以兄長稱呼。「季兄,你要去出公差?」
  「雪雉她約我去廟裡賞花。」季淵說完哼著曲兒跑了。

  何敬堯記得季淵今年三十七,雖然不是情竇初開,但是頭一回這樣熱切認真的交往,感覺好事將近。何敬堯是過完年滿二十七,王頤說起來還小他六個月,卻成天沒大沒小,兩人都是光棍兒,偏偏季淵說他們誰也少不了誰,想想真是孽緣。

  「羨慕啊。」何敬堯把護身符收在腰間小囊裡,咋舌兩聲,撓頰喃喃:「這裡出入的美人多,可也沒有一個跟我看對眼。還要成天對著王頤那小兒,嗤。」
  牢騷歸牢騷,何敬堯還不忘把苦藥留一碗讓王頤喝,教他也嘗嘗苦頭。王頤對何敬堯說話儘管有點輕浮隨便,但何敬堯若板起臉兇人,王頤沒有一次不聽話。所以下午王頤在何敬堯的堅持下,一臉無奈陪人喝苦藥。

  「為何我也得喝?」王頤抱怨。
  「你喝我才喝。你不喝我就不喝。我們是同甘共苦的兄弟啊。」
  王頤撇嘴嘀咕:「你娘又不是我娘。」
  「你說什麼?」
  王頤悶聲灌藥湯,喝乾後整張臉皺在一起,俊俏的臉扭曲得滑稽,何敬堯幸災樂禍笑了起來,一手掐住王頤下巴,另一手把甘糖塞到王頤嘴裡。

  路過的驛卒們早就習慣這兩位大人幼稚的打鬧互整,全都視而不見的忙著整理客人房舍、張羅酒菜什麼的。王頤忽然提起惡夢的事,何敬堯見他表情認真並沒有要說笑,兩人就坐在水榭裡把這兩天的怪事講開,王頤安慰他是巧合不要再多想,何敬堯敷衍笑了下沒有回應。

  「看你怕成這樣,難道要我夜裡去陪你?」
  何敬堯冷下臉瞇眼回說:「你個農舍漢,誰怕啦。」
  「你才農舍漢。」王頤回嗆,兩人互推肩膀,這時有一行列的藝伎從湖畔經過。

  常領著藝人到驛館表演的周歌岸對孔雀郎君介紹:「那邊兩個像在吵架的男子是這裡的驛吏,著黑衣體格健碩、唇上蓄鬍的是王頤,另一個青衣眉頭緊鎖,氣色不太好的是何敬堯。館裡有事可找那二人商量,都是好說話的人。」
  孔雀初次到驛館,好奇問:「聽說這兒的驛將本家是富甲一方的大戶?」
  周歌岸神情複雜微笑道:「是啊。不過季郎君不喜有人提及身家,那人性情特別,看得順眼就是自己人,看不順眼就怎樣都討厭,不太好惹。孔雀可要留意。」
  「知道了。」孔雀回頭看後方一行人,笑說:「你們都常來,肯定是被看得順眼了。」

  這天過後,京裡每日都有人喪生,全是死在溝渠裡的男子,事發地點一天比一天更近西京北方,那是驛館所在,離孔雀居處亦不遠。

  季淵察覺到事情有異,附近武侯知道他或許有門道可解,幾乎天天上季家求訪。倒是何敬堯有季兄和王頤作伴撐腰,雖然心中略有不安,但不到驚怕失眠的地步。只是寒食節過後,何敬堯又做怪夢了。

  他夢見那個招禍事的少年站在水邊低頭望,身形似有變化,再抬頭的時候,那模樣變作一名成年男子的外貌,是那日天方亮時出聲喊他官爺,外號孔雀郎君的可疑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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