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幽暗中有一座山,它無時無刻都在燃燒,然而被燒作灰燼的東西遇到陰氣就會化作物品,回復到它們原本在陽間的樣子。
  這裡是陰間,這座不斷燃燒的山,正是陽間火化掉的東西所堆積形成的產物,所以未附上疏文或透過一定管道所燒化的祭品,全都會自動受天地之氣影響捲到這兒來。
  山下圍著許多鬼卒,平常僅開放給領有通行證的鬼怪,特定日子才會開放,外圍也有不少遊魂會伸長了手或脖子,企圖攔截飄出防備區域的東西。

  一個少年穿著太過寬鬆的制服背心,和一群大叔在驅離想闖進山裡拿東西的鬼,他兩手各拿一盞寫有佛字的白燈籠和一把蒲扇,忙著巡邏並隨時將飄來的鬼搧走。

  大家都叫少年王小虎,聽說他生氣的時候會變成一頭老虎,偶爾調單位支援的時候也會把一些雜魚鬧事的魂魄吃掉,再到菩薩座下聆聽經文消業。
  王小虎一直投不了胎,雖然他平常看起來沒什麼情緒,給人印象也淡淡的,可轉輪王說他懷嗔恨心,而且有些特殊的因果在,不是不給他投胎,是他不去投胎。

  王小虎在地府幾百年了,剛來的時候就和其他要投胎的魂魄一樣恍恍惚惚的,走在奈何橋上,他心有罣礙,結果連橋都走不完。
  他還記得自己剛來的時候,是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兒,他前生一直喜歡一個傢伙,那傢伙是個男子,而且非人,是妖物。那妖物特別可恨,特地下地府給他難堪,嫌棄他老、醜。明知道錯不在那妖物,都是他自個兒選的,正因如此,所以他恨吶……

  結束輪值,王小虎把燈籠掛好,讓下一個上班的人有燈可拿,再把蒲扇歸位,收拾好背心就穿著一身青袍古裝,帶了些古錢走到某某舊朝區。
  在陰間,有些地方維持著部分亡者生前居住的都市景況,意義相當於現代的省縣市,當某個時期或朝代的人有一定比例投胎了,該區才會撤掉,剩餘的亡者則會被安排遷徙到其他地區。

  王小虎所住的舊朝區已經不是他原本的朝代,這兒的人穿著近代的衣裳,許多唐裝、軍服,也有一些店裡的歌手還流行鳳仙裝、改良式旗袍,混居了起碼五個朝代的亡者。

  他買了一碗豆腐腦兒,小口啜著,斯文得讓人難以將他和虎聯想,不遠的街上有點小騷動,兩邊住樓的鬼怪們紛紛打開窗,有比較老派的朝樓下扔手帕、丟花,王小虎嗅到了熟悉的氣息,迅速把豆腐腦兒喝了,付了錢起身要走。
  「小虎,王小虎,小老虎。」那是悠揚清朗得像在唱歌的聲音,也是招惹群鬼喜歡的傢伙的聲音,一個穿西裝的官員走在古時街道上,西裝布料就像深紅得發黑的玫瑰,領帶則是深黑絨布壓了緞面細紋,作光講究,設計感十足。
  紅黑色西裝的官員把身上的手帕和花兒撥掉,掛著笑臉喊住王小虎,王小虎心知跑不掉了,回頭面無表情應聲:「有何指教?大人。」
  「別這麼生疏嘛。我們都認識這麼久了。」官員一手勾搭到王小虎肩上,帶著人走了段路,來到一棟舊公寓,鑽進窄門裡是別有洞天的三合院,王小虎就住在這三合院一個小間裡。
  三合院還空著,偶爾有鄰居在廣場陳屍或曬屍,王小虎剛當鬼的時候可害怕了,但久而久之就司空見慣了。

  「蕭鴆,你又有什麼事?」私下無旁人的情況,王小虎總是直呼上司名諱。
  「我來看你有沒有趁機撈油水啊。這個肥缺不錯吧?」
  王小虎抿嘴瞪人,然後撇開臉回說:「我才沒撈油水。」
  「呵,這麼正直幹什麼?」
  「是你太不正經。」
  「我就知道小虎你很乖,絕對不會往那座山偷摸一把。所以,我特地帶了東西來給你。」
  王小虎轉頭狐疑瞅了眼,蕭鴆把一頂鮮豔花俏的帽子從袖裡變出來,帽子形式看起來就像東北人戴的狗皮帽,只是沒那麼長的毛,上面繡了張老虎臉,還有老虎耳朵,分明是給小孩子玩的東西。

  「你這……」
  蕭鴆張開老虎帽子在他面前晃了晃,笑說:「登愣,可愛吧?」
  「你希望我生氣嗎?大人。」
  「咦,我以為你會喜歡。」
  「蕭,大,人。」
  「嘿!」蕭鴆二話不說把帽子往對方頭上套,還伸手摸摸老虎的臉,滿意的說:「真適合。」
  「你瘋了是不是?」王小虎把帽子摘下來塞回蕭鴆懷裡,拂袖跑開。

  蕭鴆挑眉哼哼笑了兩聲,抓起帽子看了眼老虎,自言自語說:「不喜歡?可是挺可愛的。」
  王小虎跑進屋裡想睡覺,剛脫掉外衣,就剩裏面一件單衣,蕭鴆就自顧自的進屋裡說:「別生氣啊。我可是在討你歡心呢。」
  「是想氣死我吧。」
  「你不是死了,呵。」
  「是啊大人。鬼死了,還是能再死的。大人。」王小虎轉頭指著門口說:「我想休息了。」
  「那我給你講講床邊故事吧。」
  「才不、蕭大人,唉。」煩死了。王小虎無奈極了。

  這個蕭鴆是王小虎來到陰間之後第一個混熟的鬼,原本他不叫小虎,他是王生,小虎是蕭鴆給他報考公職是胡亂填在報名表上的,起初只覺得蕭鴆雖然怪怪的,但還挺熱心,給他介紹工作,讓他不至於在陰間無依無靠的淪為遊魂。
  後來發現蕭鴆其實是拿別人當消遣,與蕭鴆不熟的都以為那是個風流倜儻、親切良善的好鬼差,混熟了才發現這蕭鴆特別無良,老愛戲弄人。

  「上回不是給你講了一個故事,那時你挺開心的,虎牙都露出來了。」蕭鴆不容拒絕的拉了張椅子到床邊,一把將王小虎推倒,拉了被子給蓋好,然後清嗓來個前情提要。「上回說到,那個風裡來,雨裡走的妖怪,無形無相,偶爾現形會變作一張鏤刻花草紋的獸臉面具。這妖怪甩了一個叫王生的男子之後,還到地府將王生的鬼魂消遣一番,結果回人間時遭了報應,不管吸什麼精氣都會吐,他發現自己沾染太多地府的濁氣了,從此只能依附在不同的東西或死物上,宛如行屍走肉。後來,這個妖怪就被封印在一本古書裡,雖然逃脫過一遍,但又遇上高人,這個高人用了特別絕的封印之法,便是將他封到一卷字畫裡,然後埋在土地裡,等那字畫的紙墨都被土地吸收了,妖怪就必須沉眠,這招呢,就是化有形於無形。」

  「蕭大人,你好吵啊。」
  「我才剛講完前情提要呢。」
  王小虎把臉埋到枕頭裡,悶聲道:「我不想再聽這個故事了。」
  「是嗎?我可是一得到風聲立刻趕來給你轉播的。」蕭鴆眉眼俱笑,笑得特別不懷好意,他把王小虎扳過身來,兩手夾住王小虎的臉頰,一字一句清楚道:「過了幾百年,這妖怪終於解除封印出來了。雖然我跟他僅僅一面之緣,但我可是認得出那股氣味的。」
  王小虎愣怔,他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去想那妖物的事,他連那妖物叫什麼都想不起來,可是聽到這消息還是有點訝異。

  蕭鴆的嘴角陷得更深,笑得更明顯了。他跟王小虎說:「噯,你還喜歡他吧?想見他麼?」
  「不想。」
  「剛才你的表情可不是這麼講的,你想報仇?還是想再續前緣?」
  「蕭大人,你能不能別老是想看我好戲……」

  王小虎還記得自己第一天上任的時候,蒲扇沒拿好落到地上,結果把自己搧得老遠,還掉到餿水池裡,這個蕭鴆幾乎要笑破肚皮,那宏亮的笑聲隔著一整個舊朝區都能聽到,羞死人也。

  「那你真的不想他?」
  「你鬆手吧。大人,我脖子都被拉長了。」
  蕭鴆沒了笑臉,鬆手嘀咕了句:「嗟,沒意思。」
  王小虎拉好被子,心想這傢伙終於肯走了,結果一股拉力把他往床外扯,他被蕭鴆捉住手肘攔腰提了起來,張口想喊罵:「做什麼?」
  話還沒講,蕭鴆就抱住他把嘴堵住,拿什麼堵的?自然是蕭鴆那張因為長久掛笑而特別性感的嘴。

  王小虎驚訝得忘了掙扎,蕭鴆鬆口注視他,把他放回床上說:「這才是給你的。我走了,應酬多得很呢。」
  蕭鴆變取了一套全新的唐裝擱在椅子上,也沒特別解釋那一吻是什麼意思,整個整西裝袖子就逕自飄走了。

  「唐裝?」比起王小虎現在的衣服,唐裝算是更入時的衣著,他是個相當死心眼的人,做了鬼一樣死心眼,還很守舊,當初的打扮至今也沒改多少。蕭鴆送的衣裳不是陽間最流行的衣飾,而是有點年代卻又比王小虎那年代近的衣服,難道是顧慮到王小虎的個性?

  死心眼的人,不一定慢熱,可是一定固執,王小虎在這兒也沒別人特別關照,撇開許多作弄跟玩笑不談,蕭鴆確實是最關照他的鬼了。

  至於那個吻……
  「是想激怒我麼?」王小虎抹了抹嘴,心裡有點討厭,但又說不上方才一瞬間心裡泛起某種怪異的感覺。他默默將禮物收好,畢竟東西是無辜的,可別浪費了。收拾完掩好門,王小虎躺好蓋被,心裡困擾的想著:「蕭大人實在太煩了。打從我死來這兒的頭一天就一直看我笑話,煩吶!」

  心裡罵呀罵的,就沉沉睡去了。熟睡前,依稀想著那妖物的模樣,但王小虎實在想不起是什麼長相,只記得他哭得厲害的時候,那妖物出聲哄他,跟他說別哭了。

  別哭了。他聽話了,後來哭也是因為被妖物疼愛,他高興歡喜,但是最後,他很傷心,很生氣。他不肯投胎,倒不是因為想報仇,而是回想起來總喜歡在竹舍度過的日子,儘管那妖物傷他的心,但他還是捨不得那段回憶,他怕投胎了就會將它遺忘,不投胎也許就能將美好的時光鎖在內心。

  至今記不清究竟那時發生了什麼事,但那段回憶還在閃閃發亮。

  「霜……阿霜。」一隻少年樣貌的鬼夢囈著。

  離開三合院的蕭鴆繃著一張臉,穿越古城老街匆匆回自己辦公的大樓,隔壁的鬼妹繡湘一聽到蕭大哥的腳步聲不對勁兒,憑著八卦雷達飄過來關切道:「蕭大哥,唉喲,臉色這麼難看,吃了品質不佳的元寶蠟燭啦?還是吃了黑心的素鵝素雞呀?」
  蕭鴆原本兩手交握再桌面撐著臉,一見是戀愛經驗豐富的繡湘小妹,就一手摀嘴跟她說:「我今天特別不對勁。」
  她點頭,拉了拉披肩飄來說:「看得出來。」
  「我親了一個人。」
  繡湘興奮得睜大眼問:「誰?是誰啊?」
  「一個男的。」
  繡湘張大嘴點頭表示了然,臉上藏不住笑意跟蕭大哥說:「大哥啊,你有前途啊。」
  蕭鴆卻把臉埋到雙手裡悶聲叫道:「不好。妳說他會不會真的討厭我了?我只是想跟他玩兒,萬一他討厭我怎麼辦?」

  繡湘聽他哀號的內容,猜測道:「你親的那個該不會是王生?」
  蕭鴆露出一雙眼,幽怨瞅她,似是默認了。繡湘投以同情的目光說:「那你完了。他可是出了名的死心眼兒,又是出了名的牛脾氣,也是出了名的遲鈍啊。萬一他討厭你,除非他投胎,不,投胎都還可能打從靈魂深處的討厭記恨你,這樣你就算跳一百萬遍誅仙台也沒用啦。」

  蕭鴆眼神放空,好像受了莫大的打擊,不敢再深想。可是繡湘與他不愧是物以類聚的同好,看戲傳八卦總是特別熱切,接著講:「你算好的,起碼親了一口。不過,你究竟是何時看上王生呀,能忍幾百年才親這麼一口,也算厲害的。」
  「我沒喜歡他。」
  「那你親他做什麼?」
  「我跟他說了那妖怪的事,想逗他,可是說著卻覺得不太高興,胸口悶得不行,千頭萬緒沒法兒思考,回過神的時候,我就把他親了。」

  繡湘旁觀者清,自然看出蕭鴆對王生是什麼感覺,不過她也不想事情太快了結,近來無聊都沒好戲瞧,於是故意說:「你不必煩惱,說不定王生根本不放心上呢。也不想想你那堆風流帳,王生都見慣了,不過嘴巴碰著了,他哪會多想呢。」
  蕭鴆豁然開朗,擊掌道:「說得也是啊!」他一向最愛左擁右抱的從王小虎面前走過,身邊的美人兒是男是女不重要,漂亮性感就好,而且一定得帶去給王小虎瞧瞧。

  所有人都覺得蕭鴆是在炫耀,在對王小虎炫耀,可是繡湘是蕭鴆在陰間的青梅竹馬,她知道那可不是一般的炫耀,而是想勾起王小虎的注意。動機很簡單,蕭鴆太在意王小虎了。
  即便見過王小虎的老態,見過王小虎老是出糗的窘樣,見過王小虎各種倒人胃口的死相,蕭鴆對於吸引王小虎注意還是樂此不疲,為的是什麼?

  這點蕭鴆自己也沒去思考,反正好玩兒就行了。倒是繡湘看得出一些端倪,蕭鴆那雙俊朗眉目,已經追逐了王生幾百年了,打從王生死的第一天開始。

  在繡湘的安撫下,蕭鴆恢復以往風流瀟灑的樣子,四處招惹人,不對,是招惹鬼。

  王小虎穿著黑色背心要去普渡山工作時,蕭鴆在美人簇擁下攔了他去路,跟他打招呼說:「小老虎,去上工啊。今晚要不要跟哥哥我去玩兒?」
  王小虎看到蕭鴆的臉,想起前一天的混帳事,表情抽了下,擰著眉心兇狠的瞟開目光回說:「蕭大人,我性格無趣,不適合應酬。」
  「我可以帶你啊。幾杯黃湯下肚,自然會有趣的。」

  果然那個吻只是玩笑吧。王小虎認定如此,不由得滿腔怒意,竟朝他吼道:「你給我適可而止!」
  美人都被虎嘯給吼跑了,蕭鴆被震得有點耳鳴,王小虎撥開他直奔普渡山,蕭鴆還愣在原地,過了好久才思忖道:「他生氣了?他第一次當著別人的面吼我,對我不敬。他……為什麼啊?難道是吃醋?」

  蕭鴆抬頭,臉上彷彿罩了一層光亮,感動道:「小虎吃醋,吃我的醋。呵呵呵。」
  不遠的角落,翹班的繡湘拿絲巾綁在頭上,撐了把蕾絲傘,給自己噴了隱靈水躲在巷口觀望,看到蕭鴆笑得如沐春風,不禁下了句評語。
  「蕭鴆,你真是病得不輕啊。」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ZENFOX 的頭像
    ZENFOX

    紫陽殘夢

    ZENFOX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