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嶺間的一個小村落,萊杰、德拉兩個男孩正跟父親加爾洛松揹薪柴和打到的獵物回來。村子入口前的小徑有位外來客,是個身形高瘦的男子。
來者身穿黛藍長袍和淺灰長褲,腳著淺色皮靴,肩上斜挎個輕簡包袱,腰佩一柄黑鞘沒有雕飾的古怪彎刀,打扮像中原人又有點不倫不類。加爾洛松看那人一雙皮靴,走到這種偏遠深山裡竟沒沾染什麼污泥塵土,心中難免有所戒備,畢竟山裡玄怪之事太多。旋又記起村裡的丹禪巫師說村子近日有客,於是出聲用他們村裡的話出聲招呼。
那名外來客聞聲微微側首,再回過身掛著客氣笑容,是個年輕男子,但看不出實際歲數,他膚色白皙,眉髮和瞳仁都非常烏亮,長眸挺鼻,好看的薄唇淺抿笑紋,這輪廓鮮明而不失柔美,乍見倒有幾分像他們這裡人,只不過相貌生得太好,多瞅一眼就會心疑這根本不是人。
男子輕點頭等加爾洛松他們走來,立在那裡姿儀卓然,風神軒舉,若是不笑大概會有傲藐天下的氣勢,不過這時顯露出來只是個和善溫雅的外地客。
加爾洛松兩個孩子即刻被那人的好皮相吸引過去,好奇繞著男子跑一圈,年紀較小的弟弟德拉仰首看他,帶著濃重腔調問話:「哥哥哪兒來噠?」
男子定眼看德拉時微微一愣,原來這孩子有雙漂亮乾淨的灰眸,倒是少見。他記得這裡的人眼眸多是棕黑色,也不知什麼緣故這孩子的眼睛會這樣,他一個外地來的也不便多問,臉上異樣稍閃而逝,對德拉微笑後朝男孩的父親表明來意,講的自然是他自己的語言:「我是來拜訪丹禪巫師的。」他猜這孩子會講他們的話,應該是這位父親教的。
果然加爾洛松聽懂了,擺手讓兩個孩子先返家,再用簡短的話示意自己要帶路,讓男人跟上來。這村子久遠前也是支好戰民族,幾經戰火洗禮和歷史教訓,而後遷入深山高嶺間生活,度過單純無爭的日子。只不過山村窮苦,雖然勉強能自給自足,卻怕遇上天災。為了能多少貼補家用,屯積物資,每年四、五月村裡都會組織人力進入更高冷的雪山採蟲草賣去外地,換錢再買需要的其他藥材和用品回來。
雖然其他林海高山也有蟲草,但藥效都遠不及他們這裡所產,因此這裡的蟲草賣去外地往往價比黃金,而且若非長期居住本地的人也無法掌握山況,所以是山村主要資產,因此這裡又被稱黃金國度。
然而採蟲草的路途險惡萬分,不僅天氣多變、嚴冷難防以外,還可能有雪崩、野獸。倘若準備不足就入雪山,即使是冰雪或細雨也足以要命,因此巫師每年都會替村民祈福。但近年巫師越來越衰老,不再隨隊入山。
會特地來此尋購蟲草的外地客罕有,偶爾會出現一些修行者,加爾洛松所領的男子就是這一類人。村民們都敬畏自然,吃穿住全依賴這山裡資源,因此除了獵捕所需要的食物和毛皮之外,對其他生靈都是和平共處,包括旅經此地的外地人。
據丹禪巫師所說,他們避居隱市的這片山區是塊靈地,因此不乏玄奇古怪的事,也偶有修煉者來此,加爾洛松心想這人應該也是一樣的過客。他們到丹禪巫師住處,一個鼻頭臉頰微紅的老頭兒就在屋外整理農具,加爾洛松朝老頭兒行禮,跟男子說這位就是巫師了。男子上前一步圈臂作揖,報上姓名:「晚輩黎庸,想起族中長輩曾到此修行過,於是也前來探訪。」
那老頭兒戴一頂圓帽,抓著帽緣調整了下,笑容慈藹:「我是丹禪。進來坐。加爾洛松也來?」
加爾洛松憨厚擺手笑著跟他們道別,聊了會兒就回家。兩個兒子撲過來抱他,爭相問那個陌生男子是誰。加爾洛松說是個過客,要在村裡住一陣子,期間也會是巫師的幫手,因為巫師的弟子還在外頭遊歷未歸,這人來得正好。
丹禪招呼黎庸進屋,不過弟子不在,又不常有客人,屋裡就沒備什麼東西好招待,他讓黎庸自己倒水喝,歉然笑道:「徒弟不在,屋裡亂糟糟的,見諒。隔壁空屋雖然堆了些雜物,不嫌棄的話請用吧。只是得勞煩你自己收拾,我身子骨不太好。」
黎庸禮貌應答:「那就多謝巫師了。」
丹禪讓他先去收拾暫住的地方,晚點再聊。黎庸過去小屋看了,其實就是間倉庫,灰塵積了一層厚度,蟲子活的死的都有,他簡單清出一塊地方能睡覺就行了,再拿一束竹筷跟幾顆小石出來圍著夜宿的地方擺陣,這不僅能簡單防範雜靈干擾,連蟲蛇之類的活物亦能區隔在外。
耗了個把時辰忙完這些,黎庸回巫師那兒幫忙整理屋子,然後巫師指揮他去蒸些村長家人送來的包子,煮了清茶配著喝,吃得相當簡單。黎庸說自己是來見習的,讓巫師不必太客氣,儘管差遣,兩人邊吃邊聊,氣氛和樂。
黎家和這山村有過一段淵源,丹禪憶道:「上回見黎家人是五十多年前了吧。對了,黎天道是你的?」
黎庸愣了下,略想之後答:「是玄祖父。」
「嗯,我也就隨口一問,其實不認識他,只是之前認識的黎家人總說黎天道厲害,創了那什麼無名流擊殺術的,咯咯。」巫師笑了笑,他說:「但是有些東西是講天賦,而天賦卻也得後天的琢磨。黎家人為了修習家傳武學,四處遊歷,聽說也是因為某個家族使命?」
「使命?」黎庸淡笑:「如果您指的是,黎家上古典籍所紀錄的那幾次事件,我想也多半是無稽之談吧。書裡說到天有異象,不論是大仙托世或大妖肆虐,都是為了平衡天道而生,不為人間興衰,但人也得自救,還是得想辦法在諸界尋得生機,所以黎家祖先才創了無名流,不僅能擊妖魔惡鬼,就連聖者仙佛也能誅滅。」
「是啊,我以前聽黎家那小子講的就是這些,可厲害了。不過,雖然黎家人也精通各種數術占卜,還有自己一套秘笈,但想預測那種大妖或大仙出現也是……」
黎庸輕笑,接腔道:「確實不太可能。畢竟凡人再厲害都還是人吧。又怎麼能超越那種東西太多?所以說,無名流能擊殺仙神妖魔,我認為只是誇大了,頂多是兩敗俱傷吧。只不過多數人還是喜歡浮誇的故事,更勝平淡的真相呢。」
丹禪又咯咯笑,兩眼瞇得都快不見,口裡的牙也沒剩幾顆,他說:「那也好啊。可能是你們先祖愛編故事,但愛聽的人也多,有真有假,活著也有意思。」
黎庸淺笑附和:「為了讓我們不要懈怠而刻意編造的故事。可能有幾分是真,但不全然都是事實。端看聽的人怎麼想了。對了,巫師見過仙,或是魔麼?」
丹禪搖搖頭,又點頭,再搖頭,他說:「肉眼不曾見過,可是感受過。祂們總是無聲無息來去,無處不在。你趕路上山也該累了吧?你還餓不?若吃不夠,我們去村長家吃吧。」他笑得有點調皮,整張老臉都皺起來:「就是徒弟回來我也還是去村長家吃的,我那徒弟手藝不怎樣啊。」
黎庸跟丹禪又聊了會兒,隨丹禪去拜訪村長,再聊到傍晚回來,最後才回自己借宿的小屋休息。小屋裡堆著許多木箱小匣子,架上各種瓶瓶罐罐,有的透明能看出泡著東西,但很多看不出是什麼,大概是巫師他們做儀式法術時的物品。黎庸隨意瀏覽,就回自己圈起的領域打坐,做完晚課才睡。
他知道黎家某個祖先曾到過這裡和村裡的巫師結緣,兩人一同化解了一次滅村危機,所以這村子始終是歡迎黎家人的。
隔天一早有人敲門,黎庸開門看是來村裡初見的兩個男孩,哥哥叫萊杰,弟弟叫德拉。他們笑起來開朗可愛,趁父親去打獵、母親農忙,他們餵完家裡牲口就溜來找黎庸說話。黎庸被他們兩個纏著,到屋外打水洗臉時彷彿多了兩條尾巴,男孩們用自己的語言和父親、巫師教的異族語跟黎庸聊,黎庸洗漱完就在空地練功,他們也有樣學樣的比畫起來。
練完功去巫師住處問候,巫師讓黎庸去跑腿送藥,萊杰擔心母親忙不過來就先回去幫忙,剩德拉還黏著黎庸問外頭的趣事。
之後每一天都是如此,就算萊杰被逮去幹活,德拉照樣能跑來找黎庸,黎庸問起原因,德拉才嘟起小嘴無奈解釋:「因為他們說我身體差,不怎麼讓我做太粗重的活。對了,我講你們的話有比之前好?」
「講得不錯,進步很多。」
德拉很得意,至少有一項比哥哥強了。有次萊杰跟德拉一起來聽黎庸說話,聊聊客寓他鄉的趣事,後來不知怎的提到長相,萊杰說自己像父親,德拉像母親,德拉表情有點怪,黎庸這才問:「你們族裡的人也有其他灰眼眸的?」
萊杰搖頭:「不,只有德拉是灰眼睛。」
德拉不高興了,撥開哥哥搭自己肩的手,萊杰朗笑安慰他說:「那沒什麼啊。巫師說是變異,幸好也能看見東西。而且當年你差點就無法出生了,是巫師跟父親母親求了好久才生下你的。」萊杰睜大眼跟黎庸強調:「我弟弟出生後還差點夭折,所以我們家每年給德拉吃最好的蟲草,其他的才拿去賣,也是賺不少。」
德拉不以為然:「我一直都身體好,很好,你只比我大一歲,憑什麼我不能進雪山。」
「雪山危險,你想去?」黎庸疑問。德拉用力點頭回說:「能進雪山就是勇敢的男子啦。我真想早點去!」
萊杰戳他臉頰大笑:「那你先勇敢承認自己昨天還尿床吧。」
德拉氣得想抓萊杰的手咬一口,被哥哥躲掉了。萊杰拉回話題說:「希望今年山神的氣息不要降臨。」
黎庸也聽過關於這山域一些傳聞,理解道:「是指詭譎的濃霧吧。不過那麼多人一起進雪山,只要不亂跑等霧散應該沒事。到時我再給你們護身符,相信沒那麼容易出事。」
到了巫師推算好的日子果然天氣晴朗有利遠行,村長的兒子負責組織村民帶隊進雪山採蟲草。丹禪做完祈禱儀式就送那八百多人出發,黎庸隨隊跟上,加爾洛松只帶了萊杰出門,黎庸就和他們一起行動。
蟲草是一種蛾的幼蟲,出土前染菌僵死,可作藥材,不少貴人都以之養生,更有懂行之人拿來做點別的用途,在有心者炒作下價比黃金,因此長有蟲草的那片雪山高嶺被稱作黃金國度。雪山氣候瞬息萬變,前一刻晴朗清和,可能下一刻就冰雪細雨齊至,每年都有人在半途出意外,或冷死或墜崖,但最危險的莫過於濃霧無聲無息降臨。
加爾洛松是採蟲草的行家,萊杰去年開始跟著父親進雪山工作,他們提醒黎庸進入雪山期間務必善待所有生物,因為任何遇到的東西都極可能是山神的化身之一,如有不敬就可能會遇災厄,甚至殃及村民。
現任巫師丹禪看起來不是太老,但畢竟年事已高,去不了險峻嚴冷的雪山,過去只在村裡做完祈福,由其徒弟跟隨眾人出發,今年則由黎家的年輕人取代之。
村長兒子帶領數百人找到地方紮營搭帳篷,休息一晚再進雪山,萊杰跟黎庸在帳裡鋪床毯稍作整理,加爾洛松去生火炊煮熱湯。帳篷簾子被掀起,他們餘光瞥見德拉的腦袋鑽進來衝他嘻笑一聲,萊杰壓嗓驚呼:「你怎麼來了?」
德拉鑽進來躲到黎庸身邊,抱著黎庸的腰腿嘻笑:「對,我跟來啦。我也要進雪山。我留字條跟母親說啦。」
萊杰咋舌睨他,煩惱道:「你真不聽話,到時父親會生氣。」
德拉又笑:「我都跟來啦,總不能讓我一個人走回去,遇到狼就糟啦。」
「你也知道糟!」萊杰真的生氣了,黎庸拍拍萊杰的肩說:「事已至此,別浪費心力生氣了。來,這給你們當護身符,昨晚莫名多做一個,看來直覺不錯。」他將折成五角符的紅色紙遞給他們兄弟。
加爾洛松果然把德拉訓斥一頓,但也只能命德拉跟黎庸守在帳篷等候,第二日清晨人們往更高冷的地方移動,途中有人墜崖重傷,被抬到黎庸他們的帳篷。黎庸看了看,搖頭說:「我能把他的命弔幾日,趁這幾日有人把他送回村。或者直接給他一個痛快。」
重傷者自知治不好了,選擇痛快一死。這種事過去也有,大家熟練將屍體安置好,偶爾會有人受傷、身體不適,黎庸代巫師之職施藥救治,情況都還能應付,而且還多了德拉這個小幫手。
某日午後下起細雨,德拉偷溜出去玩,被其他人發現趕回來,他發了點牢騷,黎庸念他說:「雨雖不大,這樣冷的天萬一染病極可能會死,你別再出去了。我想他們很快會回來躲雨。」
就這麼忙活一個半月,天氣越發詭異,村長兒子決定提前結束這趟行程,僅餘少部分人堅持留下來。眾人啟程回村,黎庸也一起回來,準備再跟丹禪交流一下占星術再告辭,沒想到就傳來一件噩耗,德拉消失了。
當時加爾洛松帶兒子們返家途中遇上濃霧降臨,山嵐自地面升起,無聲而迅速的籠罩他們,他將兩個兒子牢牢護在懷裡,萊杰也緊緊牽住弟弟的手,但德拉最後還是消失了,連屍體都遍尋不著。
霧散去之後萊杰手裡只剩黎庸給的護身符,沒人能解釋發生了什麼事,本來還在半路上的父子回過神已在村子入口。黎庸自責沒能幫上忙,只能留下來和巫師一起替德拉辦後事。由於沒有屍體需要處理,就只舉行祈禱冥福的儀式,做完儀式隔天村裡有個年輕人慌忙跑來巫師家。黎庸正在和巫師討論占星數術,他聽不懂村民說什麼,只看巫師難得面色怪異,就問:「怎麼了嗎?」
巫師比了一個讓他稍候的手勢,對村民點頭說:「帶我去看。」
* * *
黎庸跟丹禪又一次來到加爾洛松的家裡,一家子人圍在桌邊,桌邊有個男孩坐在椅子上吃東西,男孩有雙灰色眼眸,濃長的睫毛,不就是德拉嘛。
饒是見多識廣的黎庸也不禁略微詫異,丹禪壓低嗓音用他的語言跟他講:「仔細瞧,那孩子不是德拉。」
死而復生的男孩默默吃東西,萊杰及其雙親都感動又納悶的觀察他,他吃得津津有味,可是一聲不吭,也不抬眼看別人。黎庸細瞧,這個德拉的確皮膚更蒼白,五官雖然還是德拉,但又更顯得細緻漂亮,輪廓柔和。原本德拉只是體弱不常勞動,但還是能一眼瞧出是男孩,現在這個傢伙氣質樣子都變了,要說他像女孩也行,而且本來就澄澈的眼眸透著灰藍色澤,失蹤的這幾天看起來沒受到傷害也沒有更清瘦,氣色還很不錯。
沒多久村長也趕來瞧情況,大家請示巫師處理,巫師搖頭說:「他不是原本的德拉,不屬於這裡,不能強留。他是來道別的。」接著疵師轉頭對黎庸說:「能麻煩你帶他離開這裡嗎?」
黎庸收回觀察的視線稍微沉思,像是跟丹禪有某種默契一般應道:「我明白了。我帶他下山。」
德拉的母親知道巫師的意思之後痛哭,萊杰也抱緊弟弟捨不得他走,加爾洛松一臉哀傷但並不反對,倒是灰眸男孩聽見黎庸的話轉頭看他一眼,眉目間微有笑意。
村長跟一些村民也都來關心,丹禪告訴他們德拉被山神看中,要作為山神的使者將災厄帶離,所以不能久留,要是強求反而不知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唯有讓黎庸這個搭上此機運的人把德拉帶走才行,黎庸也答應加爾洛松一家人會照顧好這孩子,德拉的母親做了乾糧、茶跟酒讓他們一路上帶著吃,更連夜將德拉禦寒的舊衣縫補好,次日送行時一家人都抱著德拉哭。
德拉拿著那件衣服有點猶豫,抬頭看黎庸,黎庸說:「帶著吧,不然她不放心。」
德拉這才將補好的衣服穿上,其他村民在巫師建議下迴避,因而送行的只有德拉的家人。前一晚丹禪還跟黎庸講:「你,還有那孩子,與這裡的緣份已盡,不要再回來了。」
黎庸無奈淡笑,本想在這裡多見習一些日子的,沒想到無故多了個孩子要照顧,而且這孩子分明不是人。但他也知道丹禪講得不錯,這孩子要是留在村裡,那才真有可能會滅村,甚至這片山區都可能變了樣子。不知為何他有種直覺,自己要是不牢牢緊盯這孩子,可能會有麻煩。
離開時德拉主動拉他的手走,孩子臉上面無表情,那張小臉生得既聰明又純真無害,陽光底下更清楚看到這男孩的眼眸灰中透藍,宛如寶石,很能勾人魂魄。
走一小段路,萊杰哭著奔過來抱住弟弟,哭得什麼話都講不清楚,德拉有點詫異,抬起小臉望著黎庸不知所措。黎庸報以淺笑,德拉才轉身看萊杰,小手輕輕撫摸萊杰的頭,萊杰緊抓他的手哭問:「不要走好嗎?你還會回來嗎?你還是德拉啊,不管你怎麼變,你都是德拉啊。」
德拉神情木然看著萊杰,微微笑之後認真搖頭,萊杰放聲大哭,依然緊抱住人不肯放。巫師叮嚀過不能強留德拉,加爾洛松趕緊跑去把僅剩的兒子抱走,生怕連唯一的兒子都沒有了。加爾洛松把萊杰的手扳開,不得已出聲催促黎庸他們:「你們快走吧!」
黎庸無奈輕嘆,稍微彎腰一手環過男孩的膝窩將人抱起,讓男孩坐在臂上,一提氣就跑遠,眨眼不見蹤影。來時山路再度瀰漫白霧,好像他們被吞掉一樣。半途,到了地勢較緩的區域,黎庸把男孩放下來自己走,男孩將德拉母親縫補的衣氅掛到樹枝上不打算帶走,黎庸回頭取下它跟男孩說:「你不怕冷?還是不喜歡?總之都帶上吧,好歹是做母親的心意。」
男孩盯著衣氅看了眼,又一次穿好它,兩個找了地方歇腳吃點東西,之後黎庸又抱起男孩趕路,但這片山區太大,一天之內根本走不出去,夜裡就找了個避風遮雨的山坳鋪好獸氈歇息。黎庸點燃篝火,再砍了些樹枝搭成圍欄遮風,烤些肉來吃。
黎庸看男孩吃東西的樣子頗粗野,彷彿從沒學過規矩,就慢慢教他如何拿取器物,男孩也耐心學習,沒有因為失敗幾次而鬧脾氣,而且學得很快。吃過東西黎庸拿繩索在樹上繞幾圈,做出可躺臥的地方睡覺,抱起男孩飛上樹過夜。
明知男孩非人,黎庸也不怕,只跟趴身上的孩子平和提醒:「安份點,別作妖知道麼?」他感覺男孩的腦袋在胸前輕蹭點頭,這才滿意。
隔天他們又吃了點東西,喝甜酒,黎庸吃完就替男孩將長髮梳攏紮好,編成一股細長辮子。他跟男孩說:「我知道你不是德拉,但也得取個小名方便喊你。就叫你小霧?」
男孩看起來沒反對,黎庸滿意道:「好了,小霧,你個子小腿不長,照這速度走,走上一個月都不見得能找到聚落,我們糧食也快沒有了,我就背著你跑吧?」
說完他走到男孩面前蹲低,頸子環上一雙深藍袖子,袖裡是雙細小手臂。黎庸暗訝這孩子輕得不可思議,好像自己只是在肩頸多披了件柔軟獸裘似的,但是男孩渾身不冷也不熱,果真不是人。他也無所畏懼,任男孩趴在背上就站好,將男孩的腳箍牢之後啟程。
路上他偶爾想起會跟男孩搭問幾句話,男孩都不出聲回應,似乎睡著了,只有停下來吃東西的時候會給他一個笑模樣,他也搞不懂這小子想些什麼,蹙眉苦笑。糧食告罄,黎庸有點迷了路,兩個還在山林裡走,他跟男孩說:「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男孩還在舔掌心沾上的點心屑,斜眼瞥人。黎庸沒想到這小子如果嘴饞貪吃,該不會只有飲食相關的話題能引起注意,於是他認真告訴男孩說:「我們已經沒東西吃喝了。這會兒又有點迷路,再這樣下去可能要死在山裡。」
言罷就看男孩第一次那麼認真的看著黎庸,然後拉著他的手開始朝某個方向走,沒多久他們發現了一片叢生的菇蕈,是能吃的。接著男孩又輕扯黎庸的袖子要他跟上,發現了許多長滿野莓的灌木叢。其實黎庸並不擔心迷路,因為他要找到正確方位多的是辦法,只是想嚇嚇孩子,沒想到這一講果然很有用,一路上吃不完的野果、野菇、山菜,還有鳥蛋、水源甚至溫泉。
黎庸一直觀察男孩,卻感應不出妖氣、靈氣,就連人氣也沒有,還覺得這孩子身上氣息變化不斷,醒時清凜如風,睡時混沌如霧,難以捉摸來歷。所幸山裡也是由春入夏的時節,能吃的東西不少,他們打算就一路吃出山區。
黎庸在溪谷吹口哨,過了一陣子跑來一匹棗紅色駿馬,這下改為騎馬上路就快多了,他料想當天傍晚就可抵達人類聚落,找到一間客棧入住。只是騎上馬背後就聽見狼嚎,山裡本來就常有些怪談,有狼也不奇怪,前些日裡偶爾也會聽見,但黎庸明顯感覺懷裡的小身軀震了下,於是心軟摸上那小腦袋安慰說:「是風聲。」
在溪谷間馳騁,小霧腹鳴,黎庸訝道:「又餓?」罷了,順便讓馬休息一下。黎庸抱孩子下馬,拉著馬去喝水吃草,讓小霧自己找些東西吃,但小霧並不走開,還緊緊跟在身旁。
黎庸正欲問他怎麼回事,不遠的山壁就一陣土石崩落。小霧恰好抱牢黎庸大腿,黎庸猜測那現象跟小霧有關,瞇眼觀望,一手放上小霧頭上輕撫髮絲,一頭黑髮軟滑如絲緞,手感極好。
一團黑影跟著崩下來的土石滾動,落地後四散奔逃,這不是普通地震或山崩,而是某種東西以發的變故,那片山壁還裂出一道深刻裂痕,四周都是濃重的妖邪煞氣。引發地動的東西還在地底鑽潛亂跑,所經之處都有動物屍體,持續還有各方聚集的飛禽走獸不顧性命的攻擊地裡的東西,鷹、鹿、狼、羊各種活物都陷入混沌瘋狂,犄角都撞斷了,有些動物甚至連腦袋都撞破了,噴灑鮮血,頭臉四肢血肉模糊,拼命阻止那妖物潛逃直到氣絕。
黎庸的馬也不喝水了,騷動不安踏著馬蹄,他安撫馬兒之後抱起小霧調頭逃離,將那東西遠遠甩開,身後是許多生靈的悲鳴慘叫。他暗中看小霧的反應,小霧面向他懷裡坐著,兩眼放空發呆,雖然沒太多表情反應,但仍看得出小霧相當忌憚那妖魔。
出了山區以後,黎庸一度回首望向那彷彿無盡連綿的山嶺,重重白紗般的霧氣如浪翻湧,變得像許多大手朝他們抓來。順利進到人類聚落,黎庸找到旅店住下,要了間房叫一桶水洗澡,再要一桌飯菜。他去幫忙燒水,讓小霧先吃,燒完水回來發現飯菜還在,倒是之前打好的酒被喝空,不禁蹙眉帶著笑意輕斥:「你個小酒鬼。」他收了空酒壺,再跟店家打一角酒慢慢喝,催促小霧快洗澡。
打完酒回來,小霧已經泡在浴桶裡捧水洗臉,他把酒擱桌上也脫掉衣物,坐進浴桶裡一起搓洗身體。小霧看他泡進來就起身想走,被黎庸拉住小臂帶回,小霧神色淡淡看他,聽他問:「別走,有事問你。」
小霧坐回來,浴盆不大,黎庸大方張著兩腿把孩子困在中央,小霧低頭盯著自己也有的男性象徵看,像是不悅的瞇眼。黎庸呵呵輕笑:「怎麼?嫌我髒,我也不髒,莫非是嫌我比你大?」
小霧抬頭瞪大眼,好像被露骨的話驚到一樣微側開臉,耳根若有似無的紅了。
黎庸含笑,溫聲問:「你到底是什麼呢?」
小霧斜睨他,懶得理睬這個斯文流氓。黎庸再問:「之前山裡看到的妖魔是衝你來的?」
這回小霧眼神有波動,斜瞄他一眼輕輕點頭。
黎庸推論道:「你對山林間的生物都有感應,甚至能役使牠們,所以那些飛禽走獸是因為你才陷入混亂,為了讓牠們阻止妖魔追上你?」
聽到這話,小霧姿態高冷的別開臉,昂首輕哼。一個孩子而已,卻做出這種高傲姿態,黎庸知道這世間有許多人事物不能單看外表判斷,他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好惱的,反而因為對方的反應認定自己猜中八成,面有悅色。
「妖魔會如此狂熱追求的對象,嗯……要不是能壯大自己的東西,就是他們本身的執妄。再不然就是──同類?」黎庸又一次出言試探,小霧又一臉淡淡的表情欲起身離開浴盆。小霧抓起毛巾把自己擦拭乾淨,再對著椅面、地上的衣物發愣,一副不知從何穿起的呆樣。
黎庸餘光看小霧陷入窘迫,不覺嘴角帶笑,又逕自洗了會兒才起來擦身,隨意披上單衣之後拎起小霧的衣物解說穿法,教那孩子如何著裝。小霧沒了之前高傲姿態,專心聽他教導,自己學著打衣結。
沐浴兩個才準備吃東西,飯菜涼透了,不過不打緊,有酒喝足矣。黎庸叫孩子吃飯,自己執壺斟滿酒碗,愜意淺抿碗緣。此時他看到酒壺的壺口飄出縷縷淡白輕煙,冉冉流向小霧的臉面,再從小霧的口鼻鑽滲進入,小霧微仰首露出慵懶神情,朝黎庸投來一個略略得意的眼光。
黎庸瞠目,抓起酒壺搖了搖,果然酒液變少了,他輕聲咋舌:「你這傢伙。」看來日後還得防備這小子偷酒喝啊。他先在壺身上徒手畫了道咒,免得又讓小霧吸去酒水。只不過喝到第二碗的時候他才發現酒變成了水,小霧吸的不僅是酒水,而是所有的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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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un 02 Fri 2017 21:01
醉歸雲深處、壹 幻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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