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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值大雪,解夏安居期間和尚們不會外出化緣,而明月寺其實是很有錢的寺廟,也不會有和尚外出化緣,一般都是香客到寺裡佈施,最主要的「香客」還是那些來尋歡的貴客們。這兒的和尚除了雜役之外都是風月之人,自小經由專人調教訓練,越近年末越多機會表現,而他們的住持此時更是忙著各路應酬,。

  自從那夜臻淨對珦瀾說開誤會之後就沒再相見,雖然算不上不歡而散,但珦瀾還是有些擔心臻淨不高興把他和阿逢趕出明月寺,早知就暫且虛與委蛇一番。他還無法信任他人,並非針對臻淨,不過這點擔憂隨著日子越來越忙碌也就拋諸腦後了。所謂的打雜就是包辦一切雜務,而且他還得看緊瘋老爹不讓他惹事,所以也無暇亂想。

  這天聽香積廚裡的和尚們聊天,去外頭修行的小和尚們回寺,大家等著驗收他們的修行成果,若是之前珦瀾聽了絕不會多想,可是現在清楚明月寺就是經營暗娼的地方,忍不住對那驗收成果有了聯想。
  為了給回寺的僧人們接風洗塵,以及寺裡各種宴席場合,香積廚裡的僧人廚工都比平常還忙。珦瀾聽了些緋聞也當沒聽見,端著兩碗飯菜回去找瘋老爹。今天飯上的肉片比平常還多,這是僧人們誤會臻淨看重他的好處之一,在這寺裡吃肉喝酒是平常事,不知情的多是外地客,知情的也不會刻意講破。
  有個負責炊飯的荷師父,長著一雙狹長丹鳳眼,不看那精壯體型只看臉會以為是個小少年,每回見了珦瀾總會臉紅,偏就這樣一個容易臉紅的和尚還敢對珦瀾揩油,今天的飯跟肉都很多,就是荷師父特地給他添的,然後搓著手靦腆說:「阿蘭,你、你能不能不要謝我,就、就只要,只要親我一口就好。」
  「好啊。」珦瀾二話不說在荷師父頰上輕啄一口,和善笑道:「往後也有勞荷師父關照我跟我爹啦。」對他來說只是隨便往臉上親一口,根本不算什麼,可是他看這個和尚臉紅得好像是被調戲一般就覺得挺有趣,不過他仍壓下略嫌輕浮的笑意,謝過對方就把飯菜端走了。

  「這種地方也是有純情的和尚嘛。」珦瀾走到外頭還是忍不住取笑,一回住處就不見阿峰人影,出來前明明還讓哄著阿峰讓他劈柴火當作是練武,旁邊確實堆了些柴火,人卻跑不見了。他擱下飯菜,手拱在嘴邊喊,從屋裡找到屋外,最後在後院一座枯井旁邊發現阿峰倒在草叢間,兩眼翻白、口吐白沫,全身不停抽搐。
  「爹!你怎麼了?」珦瀾大驚失色,看到阿峰可怕的樣子就慌得六神無主,周圍草木凝霜覆雪不宜久待,他把手穿過阿峰腋下想先把人拖回屋去,無奈阿峰雖是瘋乞丐,卻真有一身壯碩如熊的體魄,病癒還很虛弱的他想拖走阿峰簡直就是蜉蝣撼樹。

  「咿──呼,怎麼,這麼、沉!」珦瀾咬牙、卯足全力拖了段距離,最後把自己摔坐在濕冷草地上,他看阿峰情況越來越不對勁,臉色難看、嘴唇發紫,好像下一刻就會脖子一扭死掉,他無助哭了起來,抱緊阿峰哭叫:「爹你不要死,不要死。嗚嗚啊啊!」雖不是血脈相連,但他心裡已經把阿峰當成親爹一樣,何況他如今在世上就這麼一個人關心、疼愛他,要是阿峰死了,他不知道能依靠什麼來支撐自己意志活在世上。

  就在這時跑來兩個年輕力壯的和尚幫珦瀾把阿峰抬回屋裡,珦瀾轉頭即見臻淨領著好幾個大小和尚站在那兒,其中還站著一個頭臉有毛髮的山羊鬚男子。
  臻淨帶珦瀾回屋裡,安撫他說何大夫醫術高超,京中許多貴人都信賴何大夫的醫術,要他先定下心來。碰巧這次何大夫到寺裡,又和臻淨有些交情,遇上這事也是巧合,但另外那頭的何大夫就覺得自己遇上這事大概是走了霉運,繃著一張臉過來對臻淨使眼色。
  珦瀾什麼也不管,跪下來抱住何大夫大腿哀求:「大夫你救救我爹,只要你救我爹,我做什麼都可以!」
  何大夫皺眉,由著臻淨把腳邊青年拉走,臻淨歉然一笑,何大夫嘆了口氣說:「令尊誤食毒草,毒性不強,碰巧我帶了解毒藥丸,已經讓他服了一粒,兩個時辰後再餵他吃一粒差不多就能解了,不過他的症狀不全是中毒,更像是走火入魔。體內經脈極亂,氣鬱阻滯,中毒是個引子,將所有毛病都引出來。而老夫既非武林高手,亦非天上神仙,實在束手無策,你們只能令請高明了。老夫還有其他患者等著救治,先行一步了。」

  何大夫不願沾這種麻煩事,心覺穢氣,匆匆告辭。臻淨讓人去送大夫,再讓其他僧人該忙什麼就去忙,身旁僅留一位眉目清秀的小和尚。
  珦瀾聽完呆在原地,愣了會兒才轉頭看臻淨,那表情無辜可憐如同稚子,他問:「大夫是不是說我爹他沒救了?是不是這意思?」
  小和尚拉著臻淨的寬袖小聲道:「住持師父,我聽懂大夫的話了,怎麼這個哥哥他聽不懂?」
  「非禮勿言。」臻淨板起臉讓小和尚閉嘴,再對珦瀾念了句佛號說:「阿蘭,你、早做準備吧。需要什麼只管告訴寺裡的人,貧僧也會吩咐下去,讓他們幫著。」
  珦瀾像是沒聽見似的跑進阿峰的房裡,對昏迷中的瘋老爹說:「爹,等你好起來,我們去鳳悅樓大吃一頓。你快醒啊。」

  外面小和尚覺得珦瀾的言行古怪,拉了拉臻淨的衣袖,臻淨拍拍他小手輕聲道:「讓阿蘭哥哥一個人靜一靜。坐臘期間諸事繁忙,走吧。」

  是夜,臻淨獨自來探望青年,桌上那兩碗飯碰都沒碰過,他喊了聲阿蘭就往阿峰的房裡走,差點和走出來的阿蘭撞上。
  珦瀾在唇間豎食指,小聲說:「會吵到我爹的。我們小聲點。」
  臻淨以為他不能接受事實,也不打算再刺激他,點頭後勸說:「人是血肉之軀,還是要吃東西才行。我去叫他們做碗熱粥給你?」
  珦瀾坐到桌邊,捧起一碗飯說:「不用。我吃這個就好。」
  「涼了,很難入口。」
  「不會啊。」珦瀾大口扒飯,用力咀嚼,吞下一口之後他跟臻淨說:「這比已經發臭的肉骨頭好吃。硬了點也沒關係,不能浪費。」

  臻淨看他手腕露出袖外,白布在腕上紮一圈,而且執筷時眉間微結,動作吃力,不禁輕握他前臂關心道:「你手怎麼了?」
  珦瀾光有些閃爍,佯裝若無其事答道:「前些日裡做木工不小心受傷了。」
  臻淨一臉憂心:「不好好敷藥包紮可不行,不如我幫你看看。可別看這小傷口,要是弄不好可是會爛了的,有人就是輕忽小傷,最後不僅手爛了,連性命都丟了。」說完臻淨要他稍候片刻,逕自去取藥箱來。

  珦瀾從沒體會過凡人的生老病死,這下被臻淨唬得一愣一愣,明知道對方言辭可能誇大,但還是有些害怕。臻淨回來後就將珦瀾之前草草包紮的布條拆下,態度溫柔卻不容人拒絕,他看其腕上傷口平整俐落,布條上沾的血跡及傷口都還是新的,也尚未結痂,歎道:「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你當真是一點都信不得我?」
  「不是!」珦瀾看臻淨替自己上藥,終於稍微卸下心防告訴他說:「這種事不曉得你信不信,講了也怕嚇壞你。你真的聽?」
  臻淨點頭:「且講無妨。」

  珦瀾半真半假的告訴他說:「我其實不是失憶,也不是瘋乞丐真正的兒子阿蘭,我是……山林裡的精怪,方才割手是為了用自身精血畫咒給阿峰續命。我道行淺薄,又受了傷,多虧阿峰將我當親兒子照顧才勉強維持人形,我也將阿峰當作親爹一樣。」
  臻淨面無表情,半晌後才確認自己沒有聽錯,若有所思低吟:「精怪?這明月寺實無佛光庇護,終於招來精怪了。」他說完有趣笑了下,搖頭再輕笑。
  珦瀾自知這說法荒謬,也捉摸不清臻敬是什麼想法,緊張得攏著另一手手指,臻淨在替他包紮傷口,他忐忑問:「你信?」
  臻淨瞥他一眼,勾起嘴角道:「有什麼不好信的?反正貧僧沒什麼損失,倘若你真能施展法術將人救醒,倒還省了大麻煩。貧僧今年雖不過二十八歲,但自幼在這行鑽研經營,也算閱人無數,當初見你相貌非凡,只覺得有點兒意思,神態言語有時天真、有時滄桑,有時不諳世故人情,可也有時彷彿洞悉人心。諸多矛盾,始終覺得看不透,如今你一句自己其實是妖精,卻好像都能有個解釋了。」

  臻淨似乎一下子就接受這世上有妖精鬼怪,珦瀾不禁有些佩服這凡人,這會兒阿峰在房裡叫嚷,反而令前者更為詫異的問:「阿蘭,是你續命之法奏效了!」
  他們跑去看阿峰的情況,阿逢跳下床喊餓,活蹦亂跳彷彿沒中過毒一樣,恢復之快令人咋舌。珦瀾也是死馬當活馬醫,雖然道行盡毀,餘下這軀殼說不定猶有靈藥之效,所以割了血餵阿峰喝。至於講成是用精血畫符寫咒,是防範將來萬一這事洩露出去,有心人也不會直接認定他的血肉有療效。

  「阿蘭,乖兒子,我餓了。我們去吃鳳悅樓!」阿峰揉著肚子皺臉喊餓。
  珦瀾看他恢復當然很開心,但他們根本吃不起鳳悅樓,好說歹說想哄阿峰先吃寺裡的東西,阿峰卻想自己跑出去,後來臻淨拿了串佛珠給他,讓他當作證物去差遣寺裡的人,做些飯菜假裝是鳳悅樓的東西哄一哄阿峰。
  珦瀾明白過來,拿了佛珠開心跑出去找人,
  臻淨留下來看著阿峰不讓人亂跑,兩個來到外面大眼瞪小眼。阿峰雙手抱胸盤坐在椅子上瞪視臻淨,臻淨挺直身板、神色悠然端坐在其對面,阿峰充滿戒備對臻淨嗆話:「你這光頭好看得不尋常,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我家阿蘭很乖,不准你帶壞他,不然讓你嘗嘗我百毒掌的厲害!」
  臻淨溫和微笑,念了句佛號道:「丹檀越多慮了,貧僧與令郎只是好友,又怎會引他入歧途。」
  「嗤。妖僧。」阿峰斜眼睨人,嘴裡念念有詞。
  臻淨有些狐疑回瞅,不慍不火的低聲試探:「前輩不是迴光返照?你可知自己誤食了毒草,差點就──」
  「放屁,我百毒掌乃千百毒物煉就,比毒草還毒,怎麼可能吃幾根草就要命!你才迴光返照!」
  「哦,原來如此。那麼,丹峰霖,丹前輩,其實您沒有瘋是不是?」
  「你才瘋哩!臭賊禿!」
  「……」大概是瘋了,臻淨感覺剛才認真與之對話的自己有些愚昧。

  倏地,一道風吹過臻淨臉側,頰肉颳得有些刺疼,他回神看見阿峰朝自己出掌,再回頭看身後土牆竟有個掌印微微陷入牆體,還震下了樑上不少塵埃,他睜大眼暗自駭異,這是阿蘭的血咒所成就的?莫非阿峰真的是那個消失多年的武林魔頭?
  不管真相為何,臻淨都對瘋乞丐有所改觀,瘋乞丐也很滿意自己這一掌,姆指蹭了下鼻頭說:「哼,曉得老子的厲害了吧。誰敢欺負老子的寶貝兒子,就餵他幾招。」

  一個瘋乞丐和一個假和尚就在陋室裡沉默相對,後者仍覺得這瘋乞丐好像沒從前那樣瘋傻了,瘋乞丐抖著腳很不耐煩一直追問兒子何時回來。兩人終於盼到阿蘭回來,臉上都露出笑意歡迎。
  珦瀾坐到阿峰身旁伺候父親飲食,臻淨在一旁觀察還不願走,阿峰開心吃得滿嘴油光,忽然兩手夾住珦瀾的臉頰疑道:「咦,兒啊,你怎麼長得不一樣啦?」
  珦瀾心虛,生怕自身的藥效足以令瘋老爹不瘋而認出他不是阿蘭,反射性朝臻淨投以求救的眼神,臻淨還沒來得及開口又聽阿峰說:「變得更端正好看了,更像你娘啊。這樣好,她比我好。你要學她一樣,千萬別學我。百毒掌那些就別練了啊,乖。不習武了,成天打打殺殺多危險。」
  珦瀾汗顏:「像爹也像娘,都好啦。只要爹你沒事就好。」
  臻淨看他們父慈子孝也不想打攪,拿回佛珠就要告辭,珦瀾跟阿峰說:「爹,住持是大恩人,我去送送他。」
  「去吧去吧。」阿峰揮手趕人,忙著將燙口的湯麵吹涼。
  珦瀾追出屋外,喊住臻淨說:「那個,臻淨,謝謝你幫我,也謝謝你信我。我一定會努力幹活報答你的。」
  臻淨掩嘴笑起來,他說:「誰稀罕你這點回報,我們不是朋友麼?」
  珦瀾聽他這麼講,歡喜點頭:「嗯,是朋友!」
  「你快回去陪令尊吧,有空我再來找你。」

  之後臻淨果然如他所說,一有空就出現在珦瀾他們住的小院,而且還借了浴室讓他們父子倆沐浴,把一身陳年垢搓洗乾淨好迎新年。珦瀾以阿蘭的身份跟阿峰在明月寺落腳,阿峰被救回一命之後,父子有臻淨照拂,不再有僧人對他們冷言冷語,或暗地裡找麻煩,連阿荷都不敢借機吃珦瀾豆腐。珦瀾知道這都是托臻淨的福,對方也不喜歡聽他道謝,所以就在默默在心中感恩。

  冬至後的某個夜裡,趁阿峰熟睡,臻淨一人帶酒來訪。

  珦瀾抱一小壺酒、把自己穿裹得像顆球一樣坐在桌邊聽臻淨發牢騷,抱怨某戶公子脾氣差、品味糟,不懂憐惜他們寺的小和尚,又嫌棄某家千金纏人,偶爾聊到某某官家夫人風韻迷人,相處起來好過那些不經世事的小姑娘。
  珦瀾偶爾敷衍幾個單音,聽到這兒忍不住插話:「原來你喜歡年紀大的女人?」
  臻淨昂首輕哼:「我不是欣賞年紀大,而是欣賞有見識、文雅高尚的女子,但這樣的女子往往都不是小姑娘。」
  「噢。」珦瀾看他挑眉,訕笑道:「我沒說什麼啊。」他想起以前自己也跟年紀大的妖怪廝混過,唉,還是別想了。

  臻淨端起酒碗飲酒,抹著濕潤的唇問:「對了,你究竟是什麼精怪?除了那次救回峰爺,也感覺不出你哪裡特別的不同於凡人。」
  珦瀾無奈赧笑:「你之前不還說我相貌不凡?」
  「看久就還好。論到相貌不凡,我也很不凡。」
  「哈哈哈,哪有人這樣誇自己。不過我嘛,我是花精。曇花。」
  「曇花?」臻淨歪頭,好奇的起身坐到珦瀾身邊嗅了嗅,珦瀾縮起脖子推開他,他低吟一聲:「沒什麼特別的味兒,只聞到酒香。」
  「廢話。我道行都沒了還能聞見什麼啦。要是有味兒搞不好就招來其他大妖怪把我當補品吞吃了,生吞活剝。」
  臻淨似懂非懂頷首:「當妖怪修煉也是不容易啊。」
  「就是啊。」
  「要不我借你一些書吧,你學了就去吸別人陽元好了。明月寺裡男人多,來的女香客也多,隨便你愛吸誰吸誰。呵呵。」
  「我才不要。現在這樣就好啦,當人也不錯。」珦瀾知道臻淨其實是有些醉了,平常這傢伙可不會輕易說這種不計後果又輕浮的話。

  臻淨單手撐頰望著珦瀾問:「你當初是怎麼受傷毀了道行?怎麼流落到凡間的?」
  「一言難盡啦。」珦瀾抿了口酒,心道這些問題真是一針見血。他胡謅說:「其實是因為我喜歡上一個高僧。」
  「哦?」臻淨訝異到有點酒醒,精怪喜歡高僧哪有什麼好下場?於是他問:「怎麼喜歡上的?一般高僧不都是老和尚?莫非對方也不是人?」
  珦瀾傻笑了下,忽略是不是人的問題回說:「他對我太好,我對他就日久生情了。」
  「就這樣?唉,這我懂。日久生情嘛。」時常招蜂引蝶的臻淨完全明白,畢竟人就是這麼的,多情寡情都還是有情的。
  「但你怎麼這麼傻,難道只有他待你好?」
  珦瀾喝乾一碗酒,長歎感慨道:「我以為感情有選擇,其實沒有,很多事沒得選的。後來我想,也不單單日久生情吧,要不然每個人都對我好,我豈不是要喜歡天下人了?後來還想像過他對我不好的話,我能不能死心……可是我想像不來啊。我不知道怎麼辦。怎麼想都不通,只能逃跑了。這樣糊里糊塗愛上,恐怕到死都是空,他也空,我也空。來,我敬你這個大光頭!」
  「敬你一頭三千煩惱絲!」
  兩人都醉了,語無倫次的說說笑笑,用各種亂七八糟的理由互相敬酒。珦瀾趴到桌面揉眼,打著酒嗝,然而這時臻淨的醉態逐漸褪去,雙眼越發清明,坐直身用不屬於他平常的平靜語調問話:「你既然愛他,為何要走?」
  珦瀾吸了吸鼻子,瞇眼回說:「也許,我沒自己想的那麼愛吧。之前你跟我提過一對情人,男女門不當戶不對,偏又愛得死去活來不顧眾人反對,最後終於私奔在一起,可是很快就又散了。他們愛著想像中的自己和對方,回首啊……就只覺得種種過去都是愚昧。」
  「你如今還回首過去?」
  「會啊。因為、因為,我只剩下這些了。想想也不成麼?」

  臻淨臉上浮現一絲嘲諷,再問:「為什麼?既是愚昧,有什麼好追想的。」
  珦瀾深吸一口氣,晃著腦袋坐起身,給自己倒了碗酒喝了口,盯著酒碗思忖低語:「不知道啊。應該是我病了吧,病了就吃藥。那些就是我的藥,我沒辦法不想……當初是因為賭氣才跳崖,之後我無時無刻都在後悔,但就算是這樣,重來一遍也不會改變。我,喜歡到不知該怎麼辦了,我只是負累……每次你來,我都好開心又好害怕,怕之後我們又得分開。回憶當然不夠,又苦又痛,但好在回憶也不是要命的習慣,死不了人的。我知道你一直會在那裡,我痛著痛著說不定哪天也習慣了。你從來都不跟我說,是不是因為我太沒用?」

  珦瀾說到後來帶著哭腔,忘了自己面對的是臻淨,逕自訴苦。他埋首在雙臂裡悶悶傾吐著,直到話語模糊不清,只剩下喃喃念著無涯二字。
  臻淨聽到後來神色柔和,他起身踱到珦瀾身旁替他蓋好衣氅、擦乾淚水,溫柔摸了摸珦瀾的頭髮說:「你等我。」

  珦瀾並未察覺此時的臻淨並非清醒的臻淨,而是受到來自遠方一道神識憑附並操控。

* * *

  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時間,要是有孩子的早就能跑能跳了。珦瀾依然住在明月寺,只不過從打雜的變成帶髮修行,跟在臻淨身邊處理寺內事務,為免珦瀾的皮相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一般他也不會陪同臻淨去外面應酬。
  自從阿峰三年前死裡逃生,恢復武功卻沒恢復心智,似乎真的是丹峰霖本尊,臻淨就和珦瀾商議過,決定盡量把阿峰藏在寺裡,免得招來仇家。珦瀾利用阿峰的心結,哄阿峰說:「爹你總是說江湖險惡,要我多讀書少練武,我就依你的,可是爹也得聽我的,我們隱居在這寺裡是不會有你以前的仇家和我過去的風流債討上門來,所以你就不要成天老是說自己是魔頭了,也不要喊打喊殺的。」

  經過珦瀾無數次的哄騙,阿峰也懂得裝作深藏不露的樣子,珦瀾他們得以在明月寺安生。三年了,日子沒什麼不同,珦瀾體會了身為一個凡人的脆弱,也看盡寺裡眾生相,要說有什麼改變,那就是臻淨有了心上人了。

  臻淨交往的對象正是鳳悅樓的老闆娘,原是那鄭老闆的續弦,二十歲,可鄭老闆死得早,又膝下無子,臻淨似乎常常到那裡應酬,一男一女就這麼好上了。
  那老闆娘叫作吳雁,名聲不是很好,市井流傳關於一些她的緋聞,但她與臻淨相好了兩年,外人以為她潛心向佛,時常到寺裡禮佛,實則和臻淨在禪房裡窮其顛鸞倒鳳之歡。有幾次還不是在禪房,而是到僻靜幽秘的場所,而且恰好被珦瀾撞見過。

  比如現在明月寺後山坡的那片銀杏樹林裡有間半荒廢的倉庫,過去是用來屯放雜物,不知何時建的,裡面有不少稀奇古怪的東西和書籍,珦瀾在三年前發現後就常來挖寶,順便整理歸類,有時就在倉庫裡坐在地上看書。
  為此他之前還跟阿峰一塊兒來做了些木工,桌椅、書架、燈架等等,這會兒他就在最裏面的書架看一本閒書,上頭紀錄各種世間罕有的毒物,附有圖畫,而且還介紹與之相關的玄奇故事。珦瀾正看得津津有味,就聽見倉庫門被打開,這倉庫的鎖只有臻淨和他有,來者無疑是臻淨,但他沒有出聲,根據先前幾次經驗,來的若只有臻淨的話就是來找他的,那麼一開門就會出聲。

  珦瀾有些壞,他分明可以出聲離開,卻悄然闔上書躲好。臻淨拉著吳雁在倉庫裡,然後傳出衣料磨擦的窸窣聲,吳雁聲音有些不安,輕喘道:「這是什麼地方?總覺得陰森森的。」
  「倉庫。」臻淨廢話不多說,抱著吳雁就在倉庫某處弄了起來,吳雁細細喘吟,聽著又曖昧又享受,不時細哼輕喊臻淨大師的名號,臻淨一聲不吭的取悅情人,沒多久就開始有水響肉搏聲在倉庫裡迴蕩,伴隨男女間的喘氣呻吟。

  珦瀾暗笑:「說什麼欣賞成熟女人的風韻,還不是就為了此刻春宵麼。」他悄悄移近幽會那兩人,覓得一個角落偷窺,拿出方才躲藏時就帶著的紙筆描繪活春宮,等臻淨和吳雁完事之後,他把草稿上色,當晚討論帳目時就把那張畫紙送給臻淨。
  臻淨掃了一眼,臉不紅氣不喘說:「畫得不錯。可是,女的胸太小,五官太深,男的長得太陰柔。」
  珦瀾指著畫上的女子,再指了指臻淨。臻淨這會兒看懂了,珦瀾是將男女的樣貌對調著畫,被壓的是自己,臻淨冷睨他一眼說:「又惡作劇了,今天下午你在那裡?」
  「嗤嘻嘻。」珦瀾掩嘴怪笑,被臻淨瞪著,忍不住仰首擊掌大笑出聲。
  臻淨搖頭嘆道:「當年真看不出你如此頑皮。都多大的人了還跟孩子似的。真是……」
  「對不起啦。我一時興起,不過我只瞄了幾眼,可沒有全部看完。」
  「哼。」臻淨倒不怕珦瀾看,只是有些惱他看了吳雁,不過即使是這樣他也無法生珦瀾的氣,說不定是因為珦瀾生來就不是凡人,有些事和常人想的並不一樣,再者是珦瀾孩童心性,也無法計較太多。

  「下次別再這樣了。你看我不打緊,可是我不喜歡你看吳雁。」
  「這點我倒沒想到,真的對不起啊,臻淨。」珦瀾歉然撓頰,雙手合掌道歉,臻淨佯怒捏他臉頰肉,把臉都掐紅才作罷。
  「你何不也去找個對象算了。」
  珦瀾歪頭問:「為什麼?嫌我礙眼,想把我踢開啊?」
  臻淨聽了又捏他已經泛紅的臉頰,微惱道:「你以為我是為了誰才留在寺裡不還俗的,哼嗯?」
  珦瀾吃痛躲開,雙手摀臉頰說:「難不成是為了我?」
  「我走了誰能在這明月寺罩你跟峰爺!」
  「不是因為你也不打算娶吳雁麼?」
  「她也沒想過要嫁我。」
  珦瀾疑道:「你們兩個怎麼回事?」
  「也沒什麼。我跟她在一起不求什麼天長地久,你不也差不多。你說得好像多愛那高僧,不也是說走就走,要是相愛的話,不論如何也會留下不是?」
  「講什麼你!」珦瀾睜大眼不住的大聲喊話。
  「就說你怎樣!」
  「我怎樣,你說啊!」
  「怎樣,不敢承認是不是!」臻淨深吸一口氣抹著臉,後悔跟對方吵架,自從他跟珦瀾越來越熟稔,有時也會像這樣幼稚的吵起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珦瀾也覺得是自己的錯,反省了下挽住臻淨的手臂討好笑說:「臻淨大師你原諒在下一時出言不遜好不?是我不對,我不該管這麼多,你開心就好啦。」
  「不,其實你也算是關心我才這樣。」
  「你有喜歡的人我自然替你開心,但也就這樣,我不該管這麼多的。」珦瀾一臉認真,他說:「還有,你也不要再擔心我的事了。我現在這樣就好,像我這種沒心沒肺的精怪……」
  「你不是沒心沒肺。」臻淨皺眉瞪他,嚴肅道:「別這麼說自己。你若沒有真心,我也不會把你當朋友。」
  「臻淨……」珦瀾輕扯嘴角,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怪表情,看起來有些惹人憐惜。他忖道:「這世上我恐怕就只信你還有我爹了。就算我有真心,難道有我就應該給出去?或者說,我若也想討別人的真心,別人也不見得肯給。能兩情相悅是很不容易的,我經歷過一次就夠了。沒有心力再來一次。」

  臻淨平靜望著珦瀾說這段話,他不是正經和尚,但唯有此刻面對珦瀾的時候,他的神情莊重仁慈得就像是真正的高僧一樣,不自覺對珦瀾投以憐憫的目光。

  這些話題無疾而終,一般佛寺又到了坐臘之期,明月寺則開始忙起暗娼生意,珦瀾相對輕閒許多,抽了空給阿峰添冬衣,還買了不少甜食零嘴兒回來。阿峰有個興趣和珦瀾一樣,就是吃吃喝喝。
  冬至當天清晨,珦瀾準備不少好吃好喝的要和阿逢一塊兒過。阿峰跟寺裡的小和尚玩在一起,平常阿峰教他們練武打拳,寺裡的人都知道阿峰會些拳腳,抱著好玩心態跟他學,珦瀾若在屋裡沒看到阿峰,那就一定是在廣場練武。

  可是這天廣場只有阿峰和一個背對珦瀾的陌生人,那人及腰長髮隨風飄逸,著一身錦衣銀紗,正在和阿峰對招,兩人認真對練,出手極快,珦瀾幾乎要看不清他們的動作。
  「你們別打了,這位施主,我爹他年紀不小了,可是性子有時單純執拗,你別跟他較真啊!」珦瀾擔心得在場邊喊停,可是沒人理他,不過對方不僅沒有傷到阿峰,也沒被阿峰傷到,看得出功底深厚,那靈妙飄忽的身法簡直不是凡人。

  由於對方一頭長髮任意披散,又與阿峰打鬥,珦瀾只勉強瞥見對方殘影,只覺得其人儀範清冷,丰神軒舉。那人輕推阿峰一掌後倏然收招,阿峰雙手疊於身前化勁向後飛開,後者停住後跺腳叫道:「阿蘭,我打不贏他,你幫我打!」
  珦瀾快步走向阿峰,偷瞅那人身影,看著也覺鶴骨松姿,超塵脫俗的男子,但也可能是頭髮散著的錯覺吧,總之他擔憂是阿峰從前的仇家找來,趕緊跑過去護著阿峰說:「爹你糊塗了,我不懂武功啊。你也別玩了,打傷香客就不好了。」
  阿峰不死心,指著那人喊:「爹都忘了你是秀才。那你罵他!罵他!罵死他!」
  珦瀾很傷腦筋,擋在阿峰跟那人之間,一轉身立刻低頭道歉:「施主莫怪,我爹是無心的,他、他沒打傷你吧?爹啊,你怎麼能不由分說就跟人打架,這可不行。」
  阿峰跑到前面抓著珦瀾說:「是他先、他說要帶你走啊。我不想你走,你是我兒子。」

  珦瀾苦笑,以為阿峰又在胡說八道,直到他定睛朝那人看去,這三年好像被抽離不在,一下子回到他在寶樹裡找到無涯的那一刻似的。

  長髮披散、衣著清雅的男子,確是無涯不錯。無涯凝眸注視神色呆滯的青年,溫聲低語:「珦瀾,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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