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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邊破廢的小土地廟裡,一個披頭散髮的中年男子抓著一只破碗跳進廟裡,笑咯咯跑向供桌旁柱子邊一個睡在稻草堆上的青年,他喊著:「兒子、兒子啊,我買到鳳悅樓的七寶雞腿啦,你愛吃的雞腿,快趁熱吃。」
  青年宛如死人般僵在草堆上,臉色蒼白,氣息微弱,那中年乞丐把一塊腥臭冰涼的肉骨頭送到他嘴邊餵食,乞丐拿骨頭戳了戳他嘴角疑問:「兒子你怎麼不吃?不愛吃了?」
  「不好吃。」青年閉著眼皺眉道。
  「怎麼會?很好吃的啊!」

  這青年就是從無仙涯墜落到凡塵的珦瀾,他也想不通自己怎麼沒有死,也許身為天道不容的極品靈藥,大概把金丹挖了也不致死?可他還能避過罡風、猛禽等危險,後來他猜想是那些東西專門針對有修為的傢伙,而他這樣的廢物在那兒還不如塵埃,自然沒有被傷害到。
  醒來的時候已經被這個瘋乞丐撿起來當作兒子照顧,腹部的傷口留了很醜的疤,除此之外都還好。

  瘋乞丐還努力想餵飽「兒子」,珦瀾勉強抬手將破碗推開說:「爹,孩兒吃飽了,你吃吧。」他哄著瘋乞丐吃那肉骨頭,其實自己是餓到不行,但實在吃不下瘋乞丐弄來的東西,之前都是挖了外頭的冰雪融了喝掉,直到他有次看到一隻狗在雪地裡撒尿……

  餓了三天,珦瀾本就虛弱,雖然傷口自己癒合,但他還是太虛弱,頭一天他還旁觀了瘋乞丐跟一群小乞丐搶地盤打架,瘋乞丐自稱是武林魔頭丹峰霖,拳腳功夫耍得有模有樣,倒能將小乞丐們嚇跑,將破廟佔下來住,不然他們還不曉得在街頭哪個旮旯裡抱在一起凍死了。
  珦瀾失去金丹,沒了一切靈力護體,雖然殼子還在,卻也和凡人差不多了,他會冷、會餓,還能時時刻刻都感受到腹部的傷口隱隱作痛。他想,他再不吃肯定要餓死了,本想著餓死就算了,可是餓的感覺太難受,加上瘋乞丐其實對他很好,他擔心瘋乞丐又要經歷一次喪子之痛。

  「阿蘭,你真的吃飽也可以再吃啊,爹也吃飽啦。你不嘴饞麼?」瘋乞丐,識得的都喊他阿峰,阿峰好像曾經有個兒子名字裡有蘭這個字。珦瀾從阿峰的話語間拼湊出大概,阿峰的兒子也是個年輕才俊,允文允武,長得俊美英氣,很多女人愛的,阿峰常關心他肚子的傷口,說了幾個仇家的名字,疑心是哪個仇家下的毒手,所以珦瀾猜測阿蘭已經死於非命,阿峰受不了喪子之痛就瘋了。

  「咕嚕咕嚕。」珦瀾的肚子叫得響,彷彿在小廟裡迴響。阿峰聽見咧嘴笑,端起破碗說:「就說你餓了吧。是不是怕爹沒得吃?放心,爹吃過了。爹的武功這麼高,想要什麼山珍海味沒有?你小時候過得不好,肯定怨爹了吧。爹以後不會再把你丟給別人照顧啦,他們都對你不夠好。」
  珦瀾太餓,開口試著咬下一塊肉,忍住作嘔把它隨便嚼幾下,囫圇吞嚥。那塊肉不多,兩三口就沒了,珦瀾吃了點東西再想起阿峰講的話,認為那個阿蘭的遭遇跟自己真是有些巧合相像,只不過阿蘭沒有他命硬,死了,而他也算不上幸運,過去不是沒餓過肚子,但也從沒這樣挨餓過。
  妖魔有妖魔的狂亂,仙神有仙神的劫難,可他還沒體會過人的苦,再也不是冷熱不侵的體質,也無法那樣刀槍不入,現在隨便硌碰就會瘀青受傷,在這種嚴冷的天氣裡,皮膚莫名就會乾裂開來,他的指腹輕輕一剝就能見到俐落的裂口。

  痛苦得想死,卻又不甘心再死一遍。珦瀾嘆了口氣,阿峰說要替他運功療傷,把他扶坐起來,雙掌貼在他後背運功,運了老半天什麼感覺都沒有,他也懶得跟瘋子認真,隨口敷衍幾句丹田熱熱的、很有效,就多謝爹將人打發了。
  阿峰看起來很高興,又讓他好好睡,面向廟門外坐著,然後抓起兩根乾草編成一隻小蟲逗他說:「阿蘭,你小時候讓我給你買的,其實我會做的,你瞧喜不喜歡?」
  「爹,我長大了。」
  「不喜歡啊?唉,我記得你三歲半時為了不買這蟲給你還哭了,現在你十歲喜歡什麼?真的蟲?」
  「喜歡安靜。」
  阿峰睜大眼,露出恍然大悟的樣子,食指豎在唇間噤聲。

  珦瀾忽然想笑,其實這瘋乞丐、便宜老爹還挺可愛的,他從來沒有感受過真正的父愛。他在「父親」的守護下又睡著了,不知昏睡多久被吵醒,有一群人在廟門口打成一團。等珦瀾看清之後才曉得是先前被嚇跑的小乞丐找來一幫大乞丐來助陣,仗著人多圍毆阿峰。
  珦瀾急了,踏著虛浮腳步趕過去叫喊道:「不要打了,你們怎能以多欺少!我們走就是了,別打了!」
  阿峰還在乞丐們的拳腳間凶狠叫囂,滿身是傷的揮拳踢腿,忽然颳來一陣特別刺骨的寒風,這陣風很強勁,有的人甚至沒站穩摔倒了,所有人慢慢停下來,那風還在亂竄,彷彿伴隨阿峰打拳出掌的動作。
  阿峰還在大喊招式名稱,珦瀾趕緊走去摀他嘴、挽緊他的手臂說:「爹,此地不宜久留。先撤吧。」
  阿峰唔唔嗯嗯點頭,被珦瀾哄著離開破廟。乞丐們都用怪異的表情看他們走遠,外頭還有前些天下過的殘雪,地上很髒,這一走不知該到哪裡,但總比被那群乞丐圍毆要好。珦瀾拉著阿峰漫無目的的走,但他太虛弱,走了會兒就坐在路旁休息。

  對面大戶的朱門內傳來些許動靜,旁邊小門開啟,出來了幾個儀容整齊的僕役在發放饅頭,似乎這戶人家有時就會佈施一些東西給乞丐和貧弱,所以周圍巷裡很快就出現人來領取。阿峰見了也跑過去要拿熱饅頭,珦瀾覺得阿峰必要時還是有當乞丐的自覺,沒多久阿峰就拿了四個饅頭回來,一手各一個,還有兩個在阿峰的胸口……

  「兒子、乖兒子,吃饅頭啦。」阿峰開心的把胸膛往前湊:「阿蘭,我這裡兩顆是熱的,你趁熱吃!」
  「多謝爹。我吃你手裡的就好。」珦瀾把他手裡的拿來各咬一口,免得阿峰把它們換成自己胸口那兩顆。天知道阿峰多久沒洗澡了,他難以想像白饅頭加料。

  珦瀾吃了幾口熱饅頭,在戶外這饅頭很快就變得乾硬,很難啃,他思忖這有一餐沒一餐的日子實在難忍,得想個長久之計才行。他聽到有幾個領完饅頭的人交談,提到附近還有間明月寺也是常常會佈施貧弱粥食乾糧,甚至還給一些寺裡換下的床被衣物,他心念一動向阿峰問:「爹,你知道明月寺麼?」
  阿峰大口咬著饅頭,咀嚼時嘴邊一圈灰色鬍鬚跟著動,點頭說:「知道啊。那兒的和尚各個姿色都好,許多女俠也常去,連男子也愛去。不過我不好那口。阿蘭啊,你就是死在風流債下,可千萬不要連和尚都看上啊!」
  「……噢。」珦瀾覺得自己聽到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難不成阿峰真的曾經是武林魔頭,而且還對人家和尚廟裡做過一些不太妙的事?

  不管怎樣他還是決定去一趟明月寺探個究竟,都說佛門慈悲,要是能討個差事做,有個地方落腳,怎樣都好過當乞丐。他對阿峰半哄半騙,帶阿峰一起去明月寺,這一帶的人都知道明月寺,所以他們順利找到了地方。
  明月寺正在發放一些乾糧,珦瀾他們領完之後就在不遠處等人群散去,湊上去問了一個年輕和尚缺不缺打雜工,那和尚一臉為難敷衍幾句打發他們,之後就沒有下文。珦瀾摸摸鼻子,再看向一旁拉著他衣袖有點傻的阿峰,嘆了口氣:「爹,你冷不冷?」
  「不冷。我可是叱吒江湖的丹峰霖,這點小雪豈會難倒你爹我。」阿峰說話中氣十足,聲音渾厚宏亮,而且穿的破衣還是夏衫,確實不像畏冷。反觀珦瀾不僅虛弱得臉色難看,講話聲音有氣無力,穿的是阿峰不知哪裡弄來棉花做的冬衣,只是他仍冷得話音都在顫抖。
  「那你餓麼?」珦瀾問。
  阿峰愣愣搖頭:「也不餓。兒子啊,這兒真無聊,一堆賊禿,我們去別處玩好不好?」
  「不知道還有哪裡能容得下我們遮風擋雨。」珦瀾愁著臉,拉著阿峰在廟門外的石階坐下,他教阿峰堆雪球,支手撐臉看阿峰玩雪,喃喃自語道:「先在這兒賴一會兒看情形。活到這年歲也沒什麼營生的專長,就只有臉皮夠厚。」

  珦瀾的確無計可施,幸虧阿峰身體強健並不怕冷,只是嚴冬冷風颳得他頭冷,耗了半天頭開始疼,這時寺廟旁開了道小門,跑出一個和尚來趕他們,他拉著阿峰可憐央求道:「大師你們慈悲心腸,雇我們做雜工吧,隨便給我們一個能睡覺避風雨的角落就成了,我們會幹活兒,絕對不會白吃食。」
  「之後若有其他人也來求我們收留,豈不是沒完沒了,不成不成。」
  珦瀾邊咳邊講:「我們是真的無處可去了。大師若不、咳,收留我們父子倆,那只好,咳咳,死在佛門淨地前,求佛祖慈悲讓我們死後解脫。」

  和尚臉色難看,他就是怕這一老一小死在廟門前才出來趕人的。碰巧這時一輛華貴不凡的馬車駛來,車停在寺前,一位白衣僧人下車,車裡伸出來纖細柔美的手拉住那僧人袖擺,僧人與車內貴人說了幾句才分別,馬車沿來時路離開,白衣僧拾階而上,正在應付珦瀾的僧人緊張恭謹迎道:「方丈師兄。」
  被喊作方丈的僧人長得溫文俊逸,是個美青年,五官生得清雅溫潤,嘴角似帶著淡淡笑意,看起來不食人間煙火,行走時衣袂迎風飄動,不知情的還以為是哪處得道高僧,更像超脫塵世外的仙人。

  珦瀾微張嘴啞然呆望來者,阿峰把他拉到身邊搖頭嘖了兩聲低語:「兒子,這個可不成,你可不能看上這和尚,他吃人啊。」
  在場都聽得見阿峰這瘋言瘋語,看門的和尚登時怒了:「你胡說八道什麼!」
  珦瀾頭更痛了,撫額道:「爹你別亂講,這兒是佛門清淨地,哪有什麼吃人的東西。」
  俊朗如明月的和尚瞅向師弟問:「這二位是?」他正是明月寺的住持,臻淨。
  「賴著不走說要來當打雜的乞丐。方丈師兄別理這些閒雜人等啦,快進寺裡。」

  臻淨卻溫和看著乞丐父子倆說:「無妨,就讓他們在寺裡打雜吧,近來也缺人手,也不是太難安排的事。」他說完逕自入寺,那看門和尚斜瞥珦瀾他們哼聲道:「算你們運氣好。」
  珦瀾和阿峰就這麼成功賴在明月寺裡當雜役了。在寺裡的日子比流落街頭好多了,不必跟野狗、其他乞丐們搶食,不必張羅下一餐在哪兒,不必被趕來趕去,雖然不見得吃得飽、穿得暖,可最起碼睡覺還算睡得安穩。
  珦瀾他們被安排在寺廟後的破廢柴房,現在已不堆柴火,寺廟後來擴建就捨棄這塊小地方不用,珦瀾找了幾塊木板擋在漏風的門板前,每天跟阿峰一起在寺裡挑水、灑掃、倒糞,別的事也不讓他們做,說是嫌他們髒。珦瀾也是無奈,這種大冷天的,他跟阿峰不可能有辦法沐浴,但光這些活兒也夠他們忙一整天了。

  這明月寺還有些令珦瀾覺得古怪的地方,就是夜裡絕不允許他們在寺中四處走動,只能待在自己住的破屋裡,不過這種寒冷天氣他也不想去外頭吹風。在寺裡打雜的時候,僧人們都漸漸知道阿峰就是城南那個瘋乞丐,不過阿峰並不難哄,僧人因為有些勢利也不屑與他們接觸,所以還算相安無事。
  珦瀾迫於生計不得不帶著瘋乞丐一起勞動,手開始有凍瘡,夜裡常癢得睡不好。屋漏偏逢連夜雨,若是凍瘡的話,忍忍也罷,但珦瀾還病倒了,那天下著鵝毛大雪,阿峰像孩子般高興的跟著一個僧人去領早飯,回講經堂前就看到珦瀾握著掃帚暈倒在雪地裡。

  勢利眼的幾個和尚跑到堂外看情況,都說把人抬出去免得死在寺裡,也有幾個心性良善的說要去請大夫,意見不同的兩方吵起來,阿峰抱著珦瀾在雪地哇哇大哭:「兒子啊,別死啊,嗚哇,爹不該傳授你那邪門功夫害你走火入魔的,哇啊啊!爹不該將你生得風流替倜儻人見人愛,你命裡就有那桃花劫,命犯桃花嗚啊啊,不要丟下爹啊!」

  阿峰的話越來越誇張,聽得階上僧人們都不知該做什麼表情,這時講堂裡負責今日講經的中年和尚提議去請住持過來,其他人雖然猶豫,但輩份比他們大的人都發話了,也就硬著頭皮去請。
  住持還沒來的時候,阿峰拍著珦瀾的臉,抓起他手腕說要給他度真氣,又把落到他臉上的雪擦掉,融雪倒是將珦瀾臉上一些髒污洗去,露出端正俊麗的五官,雙頰因寒冷而被凍得有些紅。
  臻淨和尚來的時候就是見到小乞丐這張臉,令人去請了大夫過來救治。阿峰雖然瘋,卻非傻得徹底,一聽兒子有救連忙拜謝住持。臻淨讓阿峰將人抱到供外客借住的禪房,其他和尚見到住持的態度都露出微妙的表情面面相覷。

* * *

  珦瀾做了一場惡夢,夢裡忽冷忽熱,他從煉獄脫逃,卻墜入冰天雪地裡,他看見高山中冰封著一個人,隔著千仞之距看得見觸不到,他難受得咽喉灼痛,發不出任何聲音。然後他也漸漸被霜雪困住,為了不讓一切成為死局,他選擇逃跑,逃離冰山、雪原,腳底早已被亂石枯草割畫得血肉模糊,他喘息不已,心臟有力的跳動,所有事物都在逝去的流光裡變得模糊不清,他告訴自己逃走是為了相逢,但還是孤單害怕,天地之大,他感到自身渺小,恐懼失去方向。

  擺脫噩夢的那刻,臉上濕潤冰涼,有個人拿來一塊溫熱的毛巾貼在他額上,又拿來一塊乾淨方帕壓他眼下濕潤的皮膚。
  「不必怕,都是夢而已。」真是好聽的聲音,這是珦瀾頭一個想法,轉眼一瞥,是那個俊雅溫和的年輕和尚,據說是明月寺住持臻淨和尚。
  臻淨和尚跟他講:「令尊在隔壁房間睡了。大夫說你染了風寒,就在這兒休養幾日吧,其他的日後再說。」
  珦瀾瞅著臻淨,不解眨眼,臻淨又道:「當初既然收留二位檀越,也不希望結下惡緣,還請安心養病,旁的事不必擔心。」
  「住持。」
  「叫貧僧臻淨就行了。有什麼事但說無妨。」
  「臻淨大師,我、我想出家可以麼?」
  「這……」臻淨為難一笑:「只怕不成,主要是沒有度牒。」
  「度牒啊。」珦瀾茫然呆望床頂,他是真不清楚人間生活的種種規矩,沒想到出家還得要什麼度牒的。臻淨又跟他聊了其他生活瑣事,他明白臻淨是想套話,畢竟他跟阿峰都是沒有身份證明的人,不是普通百姓,寺廟肯收留他們也是出於住持的任性。

  珦瀾對臻淨的說法是自己並非阿峰的兒子,只是失去記憶,醒來後已經被阿峰當成兒子一樣照顧,臻淨聽了有些意味不明輕笑道:「原來是沒了記憶,怪不得許多事都不甚清楚,檀越生得如此俊俏、英氣不凡,還以為是誤入人間的天人。」
  「沒想到大師也會說笑。」
  臻淨淺笑搖頭,不知何故輕歎一聲,語帶保留的講:「其實明月寺平常的確與其他寺廟一樣,晨昏禮頌,該念的經念,只不過這寺裡還有別的營生。罷了,還是往後再講吧。」

  臻淨請他和阿峰好生安養,盡量不要到外頭走動,只不過阿峰的情況不同常人,珦瀾也沒什麼氣力去哄,所幸阿峰吃軟不吃硬,找幾個少年和尚耐心將阿峰哄去別處還是可行的,總之將阿峰當作孩子一樣應付一陣子,等珦瀾病好再說。
  珦瀾事後反省也自知天真,說要出家更是愚昧,何況他也丟不下阿峰一個人孤老無依,還是認份把苦藥喝了,努力養好身體。養病期間臻淨和尚常來探望,等他病況轉好後就跟阿峰搬到香積廚附近的小院住,屋舍雖然簡陋但比先前柴房好很多,臻淨更給他們爺倆兒添了新的冬衣,讓他們去香積廚裡幫忙燒火搬物的活兒。

  珦瀾的手碰不得水,臻淨還特地交代過僧人們別為難他們,這對假父子在明月寺裡的日子變得好過不少。不過失去法力護體的珦瀾還是覺得冬天特別的漫長,他每天為了回報明月寺的恩情努力幹活兒,好像以前偷懶的份現在都報應回來了。
  日子忙碌到他幾乎沒有再想起無涯或其他人,一回神就在找他那個便宜爹,看看阿峰是不是偷懶或分心跑去玩兒了。有個能惦記的人有點麻煩,卻也挺不錯,起碼他有努力活著的理由,而且他終於體會到何謂天倫之樂,雖說阿峰是個瘋乞丐,但阿峰是真的把他當親兒子疼。

  珦瀾並非來自凡塵,卻明白凡事皆有代價,不曉得臻淨和尚對他們好是出於何種用意。他看明月寺的和尚特別不同,多是相貌清秀、容貌端正的樣子,無論是十歲左右的沙彌或是臻淨那樣的大和尚,但年紀更大的僧人就沒有了,實在古怪。
  這疑問沒多久就有了答案,那夜他水喝多,夜裡憋不住出來撒尿,聽見不遠處的僧房傳來怪異人聲,似痛似歡、似泣似笑,其中聲調氣息夾雜諸多曖昧聲調,珦瀾一聽即知是出於何事,挑了下眉悄悄潛到附近窺探。

  他終於明白明月寺哪裡不同了,原來臻淨說另有別的營生,指的即是暗娼。僧房裡各種淫靡景象都被室裡的燈火映照在門窗上,夜裡這些僧人們對尋歡客是別種樣貌,如此送往迎來的做皮肉買賣,而且不乏衣著華貴之人,有男有女。

  「臻淨也是麼?」珦瀾心中生疑,隨即又有答案,臻淨怎麼可能不是風月中人呢,怪不得之前見其衣著端莊又透著若有似無的惑人魅力,大概就是因為暗地裡在做這種生意吧。如此想來,臻淨對他好或許別有目的,他悵然失笑,搖頭往回走,卻一回頭就看見臻淨站在不遠處含笑睇來。

  珦瀾走向他脫口道:「大師你真是嚇我一跳,還以為是誰,神出鬼沒的。」
  臻淨微笑回曰:「我若不是人,而是修煉中的鬼怪精魅,那便要生食你的肝才對呀。」
  珦瀾臉上微哂,不知該回什麼話,又聽臻淨說:「知道了?」
  「嗯。」珦瀾吁氣,他說:「不過你怎麼知道我在?」
  「方才送走貴客,經過附近就瞥見你的身影。你的病還沒好,不宜在外吹風。我送你回去吧。」臻淨溫柔在其腰背輕推了下,將人帶離這淫亂之境。這時他和珦瀾講話就不再用表面客氣的那套稱呼,而是直呼你、自稱我了。

  珦瀾一路上都在思索如何與之應對,臻淨主動跟他聊:「你是不是在想,我幫你是別有目的,其實是想收你進明月寺做這皮肉生意?」
  「呃、嗯。」
  「起初確實動過這心思,可是你來歷不明,只不過明月寺長期受到不少權貴佈施、幫忙,也不可能隨意收些身份不明的人。再者,你並非自幼經過專門的調教,伺候不好人的。我也不是逼良為娼那樣的人,所以那樣的念頭很快就打消了。」
  珦瀾聽了更為不解:「咦,那臻淨大師你為何還幫我們?」
  臻淨輕笑:「不必稱大師,就喊我臻淨吧。幫你啊……我想想,嗯……或許是我想要一個朋友吧。」
  「朋友?」
  「對。一個跟我背景從來都不相關的人交朋友,碰巧你合我的眼,覺得有緣就多留心了。這說法你信麼?」

  「也沒什麼好不信的。」珦瀾帶著睏意回話:「不管你這話是真是假,我不願做的事也是不會去做的。」
  臻淨點頭認同:「這倒是。不過方才我見你對那些事似乎並不很厭惡。」
  「與我無關的事,自然沒什麼好惡。」
  「聽起來真不像凡間眾生會說的話。其實做那事是很快樂的,和吃飯睡覺一樣圖個自在舒服,也沒什麼不同。」
  珦瀾已走到門前,回頭瞅著月光下俊美溫柔的僧人臻淨,明知這人就是個假正經,可是他還是恍惚中想起了無涯,無由的心生嗔怨,冷語反駁說:「若是跟吃飯睡覺一樣,世間又怎會有句話說萬惡淫為首?你是不是想說,既然是差不多的事,自然我住你吃你的也該讓你睡一睡?」
  臻淨不知他怎麼就來了火氣,依舊溫和笑應:「原是沒有這意思,沒想到讓你誤會了。是我沒講好,算我不對。我雖是這裡的住持,也確實明月寺裡做的是這種買賣,但我的確不喜歡勉強人做這些事,至於他們是否迫於生計,或是為了攀附權貴才到這裡的,那也與我本意無關。歡場難覓真心,我也只是覺著有緣想與你交個朋友而已,你要是不願意,我也不強求。你與峰爺還是可以繼續住下,我不會自討沒趣來打攪你們。為免再有別的誤會,還有一事我得講明白,我雖然不挑剔客人,但是我感興趣的從來只有女子而已。因此我幫你不是別有用心,除非你其實是個女子。」

  臻淨說著輕捏珦瀾好看的下巴,垂眸笑吟:「可惜你不是女子。但,也好在你不是。」

  珦瀾汗顏,他還是不怎麼相信臻淨,可是人家都把話講到這地步,好像確實是他自己想錯了。這不能不怪他疑心重,即使是現在他啞然目送臻淨離開,自己進屋躺回去睡,腦子裡還是在想那假正經和尚是不是放長線吊大魚,而他自己算是大魚麼?說什麼想交個朋友會是實話?以前他也有過真心想交朋友的對象,後來卻被對方吃乾抹淨啊。
  不過在人間他都有機會遇到一個便宜的爹了,說不定那假正經和尚是真的想跟他交朋友的?風月中人講的話也未必沒有一句是真心的。

  思緒飄遠,他想起了無涯。無涯應該沒事了吧?無涯這次不會再來找他了吧?他把玉球弄丟了,而且他除了人間哪裡都去不了,要是沒有明月寺跟阿峰,他真的會餓死、冷死。他不敢再去想無涯,不敢再回首,因為會不停的後悔,但他不懂什麼對與錯,只知道要是能重新選擇,他還是會做一樣的事。

  「我很狡猾卑鄙。」珦瀾闔眼喃喃:「你不應該為我……做到這地步。」他不認為自己還是什麼逆天靈藥,他只是禍害,只能全力逃開自己想守護的人。

  「這樣就好了。」珦瀾催眠似的念著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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