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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珦瀾逐漸恢復神識,難以言說的痛苦也隨之襲來,好像一瞬間被熾熱燃燒的亂石給砸中一樣,混沌、劇痛。他以為自己就這麼莫名其妙死在外面了,而且死後也不會有人在意,沒想到還能感受痛,這讓他意識到自己應該還沒死。但奇怪的是他感知不到自己的身體,說不定他只是一縷魂魄,卻又籠罩在莫大痛楚中。

  這種折磨僅爆發在一瞬間,又像漫漫千百年。不知何時開始滲入絲絲涼意將他繞遍,驅退灼熱和源於靈魂受創的難受,和緩將他圈護,噩夢如浮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幽靜淡輝灑照下來,其中的靈氣在滋養他的精神。
  不知過多久他開始能聽見枝葉花草在風中的窸窣聲,還有潺潺流水聲,空氣裡瀰漫淡而不散的幽香,他覺得自己飄落在雲端,或者他就是一朵雲。晚風吹起時,他在虛空中輕輕搖曳,有人極輕柔的觸碰他,那人指尖的溫度微暖,渡來不少靈氣,比起風、水、光,這人用靈氣澆灌他。儘管這人只是偶爾用掌心捧他,或指尖點壓他,但他能感受到呵護。

  他在這人的照料下緩慢恢復,他需要時間休養,通常都在沉睡,只有感覺到那個人出現才會醒來。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靈識幾乎恢復清明,他發現自己在一堵高牆邊,底下是各種叢生的草葉,而他似乎還沒有個人形。
  月圓之夜,清輝灑照如水,一個白袍僧人踱近,對著他默默持咒念經。沉穩平和的聲音蘊含渾厚的仙靈之氣將他包圍,他好像沐浴在最舒服溫暖的空間,這會兒他知道自己是什麼了,一株奇怪的植物,葉子寬厚肥大,四處都掛著白玉似的漂亮花苞,每個花苞都比成人的巴掌還大。
  許多花苞都直接凋萎落地,唯獨他這一朵正在綻放,散發的香氣濃郁醉人。這裡環境清幽,周圍草木蓬生,唯獨他這株花被護在樹欄裡,而且周圍畫了他看不懂的陣法。僧人令人澄靜心思的聲音迴蕩著,與夜色露水相融,滲入靈魂,僧人的法力清聖深厚,令他進到無我、無無我的境界。不知過了幾個時辰,白花最盛開的時候,照入院裡的月光聚成一束落在白花上面,月華中現出人影。
  珦瀾知道自己以此花為媒重生現世,他翩然落地,拜伏在僧人面前跪謝。半晌,他抬頭仰望,認出這白衣僧人是誰,眉眼含笑撲上去抱住:「無涯叔叔!」

  無涯莞爾,環臂輕摟住珦瀾。珦瀾看他朝白花攤掌,那朵花飄來被推入自己體內。珦瀾恍然大悟,原來那是一朵曇花,怪不得香氣這樣濃郁,他被無涯托起雙腳橫抱起來,朝幾乎要被雜草蓋過的小徑走。
  無涯說:「我施秘術助你轉生,往後你的原形就是曇花。你過去的肉身和道行盡毀,一切都得重頭再來,往後就在這裡住下吧。這是金桐寺後面的廢墟,無人打理整修,從來都不會有人過來。」
  「多謝無涯叔叔,要是沒有你,我就沒有了。」珦瀾沒想到黎凰的天火是連魂魄都能燒滅的,現在都還心有餘悸。
  無涯褪了笑意,神色清和抱他走在黑暗中。

  深更露重,可是露水半點都沒有沾濕他們的衣裳。不遠前方有棟平房,無涯抱他走近,踏上石階來到鄰著院子的走廊,這走廊繞著平房一周,裡面的房間都是以紙門間隔出裏外,他們由走廊進室內,壁櫃的門自己滑開,枕頭棉被飛出來鋪好,無涯就將珦瀾輕放到床鋪上。
  安置好珦瀾,無涯在一旁安靜凝視他,像在打量他有沒有異狀。珦瀾許久不見無涯,朝他俏皮微笑。過去若是沒有無涯的照拂,珦瀾早就不知被他爹那些氾濫成災的桃花債害死幾遍,再加上他自幼都是無涯教養的,習字、習武、修習法術,比他爹還像他爹,算是他最習慣和親近的對象。

  無涯看完少年沒有缺手缺腳的,指著一旁疊好的僧衣說:「穿上吧。」
  也是一套雪白僧衣,珦瀾當著無涯的面著衣,他是第一次穿,穿好之後再看無涯,欣喜笑道:「和你一樣。」兩人白衣勝雪,只是無涯頸項掛著一串紫黑佛珠,氣質莊嚴清聖,雖未成聖,卻亦如菩薩般寶相殊勝不容褻瀆。

  無涯面上沒有表情,但目光柔和睇著珦瀾,他說:「若非玉球有所感應,我也趕不及救下你。」他若再晚一點趕到,珦瀾就會像露水一樣在天火焚燒下消失了。他無法想像珦瀾若不在了,自己會是什麼心境,這孩子是他教養大的,最初是看不慣這孩子的遭遇,再後來,就是放不下、捨不得。
  珦瀾穿好僧衣轉了圈,摸摸自己身上還和以前差不多,只是又有點不同,畢竟失去以前的修為了,連原形也不同,但不可思議的是無涯竟還能想辦法弄新的身體給他。他驚奇道:「無涯叔叔真厲害,能找仙葩奇花再造我的肉身。不過這樣一來豈不是耗去你太多法力?」

  他不問都知道無涯肯定付出許多他難以想的代價,無涯本該待在神界,卻有辦法趕去上界救他,現在竟然又帶著他來到凡塵,想到這裡他愧疚低頭說:「無涯叔叔在這裡,要不是有壓抑修為的法寶,要不就是為了我耗損太多真元。都怪我不該招惹黎凰。」
  無涯摸他頭,語氣平和安慰著:「無事,我很快就能恢復,你說的法寶我也不是沒有。我會在這裡陪你。」
  珦瀾笑眼睇他,問:「可是你怎麼能那麼快就來救我的?剛才說玉球,是玉球的緣故?」
  
  「給你玉球的時候,我灌注了一縷神識。你若有難,我能藉玉球之力及時找到你。」
  「原來是這樣,小姪明白了。」珦瀾暗道自己好運氣,能認識這樣厲害的佛修。無涯後來又告訴他這是沙灘裡的一個綠洲小國,算得上富庶,鄰近沒有其他大國壓迫,這金桐寺則在國都近郊,寺後這片廢墟因故無人打理,能安心在此潛修。

  珦瀾聽完開心道:「無涯叔叔也住下陪我,這樣好像以前一樣,只不過以前是在你的仙府。你會陪我到我能上界麼?」
  無涯頷首答應:「有何不可。我還有些丹藥能助你早日進境。」
  「謝無涯叔叔。」珦瀾高興抱住無涯道謝。無涯被撲得僵了下身,無奈淡笑,輕拍珦瀾的背說:「你不是幼孩了,還老是撒嬌。」
  珦瀾理所當然回嘴:「以前我個子小,只能抱你大腿,現在就快和你一般高了。」他抬頭笑睇無涯,兩者臉湊得極近,鼻息混在一起,無涯垂眸迎視,令他心頭悸動,一臉懵懵退開來輕喚:「無涯叔叔……」生得真是好看。不過這種話他打死都不會講的,那是褻瀆,他可不是這麼恩將仇報的人,何況這人對他不是旁人,是他敬慕仰望如神祇的無涯。

  無涯沒什麼表情,他說:「你內丹遭焚,我設法護你魂識,雖然順利轉生,但修煉不可躁進,若再像之前學些旁門歪道,造成真氣龐雜不純,入了歧途,我也不會坐視不理。你是我救回來的,就是我的責任,如今也算因禍得福,重新來過。」
  珦瀾聽完暗暗驚疑,愣了會兒才問出口:「我之前的事、你都知道啦?」
  「玉球裡有我的一道神識。想知道你發生過什麼並不難。」
  「那你之前為何都不來找我?」珦瀾自覺委屈,他不信無涯會不管他。
  果然無涯面有愧色,垂眸說:「我沒想到你爹將你扔下界,天上一日人間一年,我恰好也有事,疏忽了你。不過,你爹施法掩去你真身和原貌都是為你好。你又長大不少,如今這樣貌俊秀出眾,我也不希望你走出這片廢墟讓誰瞧去。」所以他設下陣法讓誰都繞不進來這裡。

  珦瀾摸上自己的臉,先是高興無涯誇自己好看,再意識到自己不再是普通野豬精的樣子。他太久沒看自己的真面目,但也明白那模樣在他原本待的地方或許算不得什麼特別,可是在凡塵或上界是會惹麻煩的。無涯為他設想周到,在他還沒想清楚自己需要什麼的時候,無涯都替他想好了,因此他懶得再想,躺進被窩裡準備休息。
  無涯就並腳跪坐在一旁看他睡覺,他睜著眼看無涯逆光面對自己,不解道:「無涯叔叔不一塊兒歇下麼?」
  無涯說:「無妨。天快亮了,你睡吧。」
  珦瀾知道無涯在凡塵不需要睡覺和飲食,但還是掀開被子說:「我們擠一擠吧。你一身靈氣在我身邊,我睡得也安穩。」這話講得實在,睡覺也不要浪費時間修煉跟吸靈氣。
  無涯被他逗得露出笑容,大方躺到他身畔,同被共寢。無涯於珦瀾而言亦父亦兄亦友,珦瀾此刻並無半分綺念,只如幼時一樣挨近無涯懷裡酣睡。

  無涯閉目養神良久,直到曙光初現,他睜眼凝視珦瀾的睡顏,一指輕觸其眉心,淡柔的金光亮了下,令珦瀾睡得更熟。無涯坐起來,替少年蓋好棉被、掖好被角,轉身走出室外。一出屋內的結界,大大小小的護法和神獸尾隨在後喚道:「仙君有何吩咐?」
  無涯回身睞向室裡,下令道:「保護好珦瀾。不要讓他走出外陣。」

  無涯趁著珦瀾熟睡時去找煉丹的天材地寶,以其煉製丹藥的鼎爐神器。由於珦瀾托生於曇花,每天都是晝伏夜出,無涯慢慢的調整他作息,每日都帶著他早晚練功,修持他所授的法門。無涯熟知珦瀾心性純粹而澄澈,卻也因此不受善惡道德的觀念所拘束,加上之前珦瀾在外遇到了那些事,讓無涯更加耐心仔細的教導珦瀾。
  只不過珦瀾雖然明白無涯的苦心,但他實在太懶太貪玩,又太聰明,每次總是做樣子敷衍了事,那些佛理經義雖然能舉一反三和無涯辯個沒完,卻是基於好玩和好勝心,從來就沒有當做一回事。

  無涯並不想把孩子逼緊了,珦瀾開始著手整理廢墟的草木庭院,他就任由珦瀾去忙活,有個消遣也好。珦瀾並非凡人,現在流汗甚至會有點花香,他自己燒水沐浴,無涯有次笑他說,倒掉的水都像是煮了銀耳曇花湯。
  珦瀾很懶,只有吃喝玩樂時最勤勞,沐浴時也總是在浴桶裡拿毛巾包著泡泡玩,直到水冷了才出浴。這天珦瀾又在院子裡坐在大浴桶裡沐浴,無涯的護法及神獸們守在外圍不敢接近,他玩膩了毛巾遊戲改數星星,然後想到自己害無涯陪著下界就嘆氣。
  無涯走出幽暗的小徑,踱至浴桶邊對珦瀾說:「張嘴。」
  珦瀾聽話張嘴,被塞了塊東西進口裡,嘗起來甜甜的,讓他即刻展顏歡笑。無涯說:「買了糖飴給你。早點進屋裡來。」
  「嗯。好。」珦瀾很開心,雖然無涯當他是孩子一樣哄,可是他還真希望永遠都這樣。他看無涯走上廊道,屋裡的燈自己亮了,那身影頎長,轉過身坐在案邊翻看書卷的眉眼特別好看,長眉秀目,珦瀾曾趁著無涯睡在身邊時偷偷摸過,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近來越發的想碰觸無涯,但這種親近的衝動又和幼時不一樣。

  無涯看了會兒書,抬頭見院裡有個傻子掛在浴桶邊緣發呆,搖頭嘆笑,走到外面來,拿起浴巾將人擦拭裹好橫抱回屋裡,輕淺念道:「就是長不大麼?」
  珦瀾嘻嘻笑了兩聲,環著無涯的頸項耍賴,若不是無涯板起臉色,只怕他還想光著身子不穿衣服賴在蓆子上打滾。

  此時凡間入秋,金桐寺所處之地晝夜天氣變化大,無涯特地在金桐寺不下結界,加上他給珦瀾餵食丹藥、以靈泉之水沐浴,修煉仙體,於凡間已是冷熱不侵。珦瀾幾乎算是被無涯圈養在金桐寺,每次外出都是無涯親自帶著他出門,有時乘神獸到遠處郊遊,有時只是在附近都城內的集市逛,無涯知道珦瀾不喜歡那種遮掩容貌的法術,就給他戴椎帽,上了街不吝於買零嘴兒哄著。
  珦瀾被無涯寵慣了,有時也會得寸進尺,但只要無涯沉默注視他不說話,他就能看出無涯快不高興了。其實珦瀾就是喜歡刺激一下無涯,並享受無涯的管束。現在珦瀾已不再晝伏夜出,作息與常人差不多,無涯看天色漸晚,準備打道回寺,他卻還意猶未盡:「無涯叔叔,我還沒逛夠,要不你先回去,我自己會走的。」
  無涯面無表情,宛如一尊玉像望著他,他訕訕道:「這個、不差這一時半會兒嘛。我想再逛一條街啊,難得的國王生日,百姓一連幾晚的夜市熱鬧,還有煙火看,你都不讓我看。」
  無涯被他抱著手臂晃來晃去,無奈瞅他一眼,神情語調難掩寵溺的說:「雖說這裡街市買賣的東西和上界不同,景像是差不多的,那煙花還比不上我們的法術幻像,有什麼可看。」
  珦瀾抿了下嘴賴皮叫道:「是不稀罕,可我們久別重逢,我想看你一起看啦。」
  「人越來越多了。」
  珦瀾說:「那我們找個人不多的高處觀望?」
  「看完就乖乖跟我回去?」
  「好。」

  無涯心憐他被關在寺裡久了,才同意陪他觀賞煙花。珦瀾被無涯撈進懷中抱牢,一下子飄出人潮,如風如電,大街上誰都沒有察覺原地消失的兩個白衣僧人。無涯雖壓抑修為下界,但法力仍是強大,只要不施展引動天地的大法就不會出事。
  離開最熱鬧的地帶,無涯刻意緩了下來,在一條搭滿葡萄棚架的街道下飛馳,他改將珦瀾提起讓他落在背上,珦瀾像隻飛鼠似的趴在無涯背後咯咯笑起來:「無涯叔叔,真好玩!」
  頭頂都是翠綠漂亮的藤蔓和果實,日暮餘暉穿透間隙,因他們疾馳的緣故,看起來閃爍燦爛的光芒。珦瀾還記得小時候他最喜歡趴在無涯背上,或是無涯背的竹簍裡,無涯在山林間穿梭時,他就仰首欣賞這些燦爛的光影。

  他知道無涯記得,這就是心有靈犀?此時日落,霞雲變幻顏色,他們一路跑到遠方,出了城回首就能看到城牆被陽光鍍成金色。無涯帶他到城外一座高崖,可以看見王城,還有底下的大湖,天上的弦月和幾顆特別亮的星辰,山是紅的,一切美得很不真實。
  無涯放下珦瀾,他迎風而立,珦瀾在其腳邊坐下,支起單膝。兩人無話,忽然天空一個光點直衝天際,砰,炸開一團絢爛金色的煙花。珦瀾興奮叫了句:「啊、開始了。」

  天空綻開煙花,五顏六色的光亮也映在他們倆面龐,無涯眺望前方仍是心思寧定的樣子,珦瀾抬頭想看無涯的反應,只一眼就這麼定住了。

  珦瀾心想,無涯生得真是好看,可是不是那種驚豔眾生的絕色,雖然也是長眸秀目,端雅俊逸的五官,可是更有一種超脫一切的氣質,就像這片無垠穹蒼,能接納一切事物,無論晝夜、風雨,或短暫絢爛的煙花。清聖出塵到極致,在眩目光影裡,珦瀾彷彿在無涯的臉上看出幾分妖嬈萬端的魅色。

  這念頭令珦瀾一愣,他低頭平視前方,眼裡看著前面火樹銀花,心裡卻亂了。無涯怎麼可能會有那樣矛盾的氣質,只能是他自己心中起了邪念吧。邪念,不,他不應該這樣看無涯叔叔。他難得的氣惱自己了。
  幸而這些慌亂雜絮只在幾息間就被珦瀾拋諸腦後,在看無涯一眼,就又回到過往的心境,好像望著天上明月自雲中初現的景色,寧和而淡淡的愉快,只能仰望喜歡,卻不會產生去擁有的奢念。
  「無涯叔叔。」珦瀾站起來挨近無涯,無涯與他相視微笑,然後摸他的臉。被無涯碰過的面皮一下子熱得像火燒,他不敢多瞅無涯,一雙眼直直盯住夜幕。
  無涯看珦瀾這樣,溫聲道:「你喜歡看煙火,以後有機會再帶你看。」
  「嗯,好。」
  「結束了。」無涯摟著珦瀾的肩背,作勢要把人抱起來,珦瀾連忙站開朝他擺手:「我自己能走。我跟得上你。」
  無涯看他一眼,逕自躍下高崖,化成一團霧。珦瀾深吸口氣也學他躍下,趕緊跟上了。凡塵的懸崖對他們來說不是什麼太危險的地方。兩人回金桐寺後的住處,無涯先到一步,珦瀾進屋時看到床被已經鋪好了,而且兩人的床是鋪在一起的,無涯已經躺好,招手喚他:「過來吧。」
  珦瀾熄了燈就寢,無涯問他:「離家至今,你可有什麼惦記、捨不下的人?」
  「無涯叔叔這麼問是?」
  「如果沒有,就跟著我隱居凡塵清修吧。」
  珦瀾欣然笑應:「我要拜你為師?」
  「我無門無派,不需如此麻煩。」
  「這回無涯叔叔不送我回爹那兒啦?」
  「嗯。我想你留在身邊。」
  聽無涯這麼講,珦瀾心裡歡喜,卻又不敢表現得太明顯,乾脆不說話。無涯以為他埋怨自己的爹,試著勸解:「你爹他並非存心那樣對你,只是……」

  珦瀾聽他語氣為難,也不想繼續聊這個,改口要他講睡前故事。無涯卻笑他:「你幼時沾枕即睡,從來不需要哄你聽故事。」
  「所以我想聽嘛,反正現在我還沒睡著。」珦瀾轉身側臥,挽著無涯一手一求。無涯以前也不是沒給他講過故事,都是民間故事,或是佛經裡的篇章,講完還要再問他感想,弄得像講課似的,久了珦瀾就不敢纏著他講故事了。
  這會兒珦瀾也是瞎嚷胡鬧,本以為無涯不會搭理他,沒想到聽見無涯那溫潤平穩的聲音。無涯說:「從前,神界一座靈泉生出一株並蒂蓮。」

  那並蒂蓮是神界之物,一陰一陽,化作一雙姐弟。當它化作人形後是背心相連的男女,這對姐弟永遠背對著彼此,除非在他們面前各擺一張鏡子才能看到對方。他們長得有點不同,可是感情極好。後來他們遇到一位天人,姐姐和天人相戀,天人用秘術幫這對姐弟分開身體,此後三者一同修煉。後來天人遠行,沒有料到姐弟修煉遇劫,而且姐弟二者引來的劫雲厲害非常,姐姐為了救弟弟就在霹靂雷火中灰飛湮滅了。
  天人知道後傷心欲絕,後來藉由法寶探知幽冥還有一縷姐姐的魂魄,為了能再續前緣,天然找來最好的器鼎煉丹。只要煉出能使人脫胎換骨、洗髓伐經、奪天造化的靈藥,天人就能去找到愛侶,讓她服下靈藥和自己一同飛升。

  故事講到這裡就停住了,珦瀾忙問:「後來怎麼了?」
  無涯說:「後來天人走火入魔。半瘋了。」
  珦瀾噫了聲,但也知道那種厲害的丹藥不是很好煉製,逆天的東西想要現世,自然有劫雲聚頂、魔障侵擾,何況那種靈藥恐怕不是短時間能煉成,漫長歲月裡一直被雷電跟心魔追擊,不瘋也難。
  珦瀾又好奇道:「那弟弟不傷心難過麼?弟弟做什麼去了?」
  無涯說:「自然是傷心。但姐姐既已重入輪迴,再去執著對誰都不好,說不定還要造孽。」
  「弟弟不跟天人講什麼?」
  「天人煉成了丹藥後心性劇變,喜怒無常,而且多疑,不會聽那弟弟說的。」

  珦瀾安靜蹭到無涯身畔,額頭抵著無涯的肩頭,抱著無涯手臂沉默良久,忽道:「你真是用心良苦在替我爹開脫。」
  「……」
  「喜怒無常,多疑,可不就是我爹麼。」
  無涯沒有反駁,又聽珦瀾肯定道:「你就是那個弟弟吧。」
  無涯誇了句:「珦瀾聰明。」
  「這麼說我娘親該不會是你姐姐?那我不該喊你叔叔,得改口喊舅──」
  「不是的。」無涯淡然打斷他的猜測。「她走之前,什麼也沒留下。而你是後來才有的。」
  珦瀾心裡有點複雜,也不知這樣是好是壞,只能確定無涯是不會告訴他太多的,無涯不說他娘親是誰只有兩種可能,一是不知道,二是不想說。無涯不想講的,恐怕誰也問不出來,所以珦瀾果斷放棄套話、追問,直接睡了。

* * *

  珦瀾隨無涯在金桐寺後的廢墟定居已有兩年多,他已適應了新的身體,無涯助他辟穀,這兩年日子過得平淡,可是珦瀾總能發現有趣的事物,無涯也不吝於疼寵他,偶爾帶他外出放風,雖然督促他修煉,偶爾也會縱容一下,由著他貪懶。
  比起居家修行,珦瀾更喜歡跟隨無涯出去驅魔降妖、搜集天材地寶、煉陣煉丹。偶爾無涯會一出門就是兩、三個月,因為要找的材料在上界,若是以前的無涯自然能帶他上天入地,但現在的無涯為了轉生秘術還沒恢復原先的修為,只能自己上去找。

  珦瀾知道無涯都是為了自己,所以從不發牢騷,他還覺得無涯心思太玲瓏剔透,總能早他一步替他想好該想的事,有次他還問無涯說:「你們佛修聽說境界高的時候,神通也越來越多。你是不是有什麼神通能知道我在想什麼?」
  無涯笑而不答,珦瀾撇嘴說:「沒關係,等我以後厲害了,自然知道你在想什麼。」
  珦瀾只會對無涯露出本性,懶散、貪玩、調皮,而無涯卻好像永遠就這麼一個溫潤和善的脾氣。其實他隱約知道無涯的底限在哪裡,也不敢真的惹惱無涯。比如,無涯肯定不喜歡他從前和兩個師兄、虎仙的那些荒淫渾事,只是因為事情過去了,無涯不講罷了。

  日子平淡安穩,珦瀾恃寵而驕,常常使喚無涯的神獸跟護法一起到外頭蹓躂,做些凡人也做的事,設陷阱抓兔子、田鼠、撿栗子、摘花菇、挖筍、玩遊戲,護法們和神獸常常私下找無涯抱怨。

  「吾等神獸豈能陪這個黃口小兒抓蟲玩!」
  「吾等護法神豈可與這等毛孩滿山打滾!」
  像這樣嚴肅又困擾無比的抱怨,無涯都付之一笑,無涯似乎只要看到珦瀾開心,其他都不重要了。因此護法及神獸只能暗地裡互吐苦水:「仙君把那傢伙寵得沒邊了!」

  其實無涯也會罰珦瀾,只是罰得不重,跪著抄經、沒收零嘴兒和小玩意兒、禁足什麼的,真的是將珦瀾當成孩子了。不過他們都不像凡人那樣脆弱,只不過珦瀾道行低微,入了冬還是會慵懶些──一睡就是四、五天的情況也是有的。
  某個嚴冷的日子裡,珦瀾賴在被窩不肯起床,無涯叫不醒他,就在近處守著,念經、習武、打坐、觀想,都不會離珦瀾太遠。然後,也在珦瀾附近飲食,入夜後他拿了珦瀾最愛的桂花釀品啜,擺上一盤點心。

  珦瀾被饞蟲擾醒,嗅著酒香爬出床被,滾到無涯身後。無涯稍微回首,含笑說:「捨得醒了?」
  珦瀾張口等著無涯餵食,無涯拿起吃塊雪白的糕點輕置在他唇間,隨即拿起來,珦瀾的唇沾了細白如雪的糖粉。
  「無涯叔叔。」珦瀾張嘴等著,無涯把點心餵到他口裡,沾著細糖粉的指尖被他舔過,他抓住無涯的手將其手指仔細舔乾淨,嘻嘻笑了笑。

  無涯僵了下,但始終沒有抽手。

  「我也要喝。」珦瀾指的是桂花釀。無涯已經望向外面滿是白雪覆裹的院子不理他,他坐起來,捉住無涯端酒杯的腕湊近,就著無涯的手喝光那杯酒,然後笑得一臉頑皮。
  無涯卻只是想著,他們喝了同一杯酒,他的目光落在珦瀾嬌軟的唇瓣,下唇比上唇還豐潤,但上唇微翹,還有唇珠,格外可愛。那張嘴方才碰著杯子上他飲酒抿過的邊緣,儘管這不是頭一回了,但好像心裡感受慢慢變了。

  就好像一座溫泉,它的水本來就是溫熱的,可是現在變得越來越滾燙,也許有一天它會沸騰,可是不曉得原因,是因為在看不見的地底起了什麼變化的緣故?

  無涯一時浮想失神,唇上驀然沾上柔軟輕促的觸感,珦瀾親了他的嘴,然後這孩子低了頭又抬眼瞅他,怯生生笑了下,再擺出平常頑皮的嘴臉說:「哈,沾你一嘴糖粉。甜不甜?」
  無涯平靜念他:「別調皮。」
  「噢。」珦瀾表情有失落,又像是鬆了口氣。無涯摸了他的頭髮,說是過兩日要上界找一味藥材,會離開得久一點,盡快在來年春天結束前趕回,說完就留下桂花釀給他,走下廊道套上鞋,說是去院子裡一個人散步靜一靜。

  珦瀾覺得無涯似乎有心事,也不知該怎麼問,只好目送無涯的背影,自己吃喝過後就回被窩繼續發懶睡覺了。時序流轉飛快,尤其是不知不覺間,而且是珦瀾這樣擅於揮霍光陰的傢伙。珦瀾在無涯的庇護下過得太安逸,不忙著勤於修煉,時常偷懶溜出去玩,只要不走出外陣,那些護法和神獸也不想理他。

  有次他還聽見一個護法說:「怎麼有這種傢伙,都不知道多大了,還像個七八歲的孩子,仙君要把他寵壞啦。」
  然後另一個護法問:「七、八歲是怎麼了?怎麼說他像?」
  一頭路過的神獸插話:「七八歲討狗嫌啊。」

  於是珦瀾嘿嘿笑,決定努力符合他們的期望做些討狗嫌的幼稚事。很快就到隔年的夏季,無涯還沒回來,珦瀾趁著天氣好跑去玩水。金桐寺後頭除了廢墟,再走段路上山坡還有個小瀑布,他常在下面的溪流捉魚撈蝦。

  這回他的目標不是魚蝦,而是消暑,跑到水邊直接脫光僧衣掛在枝上就往水裡跳。玩了一會兒開始無趣了,腳在水底輕蹬,漂浮在水流緩和的淺灘,雙腳輕輕打水,雙手在身側隨意輕擺,自得其樂笑了笑。
  山林間蟲鳥鳴囀,微風輕拂,愜意得很,他突然感覺到極有壓迫感,好像誰盯住他,目光深沉而危險,彷彿要將他釘住。他悚然睜眼,卻只見無涯鄰岸而立,面上溫煦的笑意讓人如沐春風暖水。
  珦瀾也無聲朝他報以微笑,並不在意自己不著寸縷,更沒有上岸的打算。無涯笑容淡去,輕輕念著:「總是不肯長大。」
  「長大有什麼好的?長大了無涯叔叔還寵我麼?還是因為你有煩惱,需要我長大替你解憂?要是你因此寂寞的話,那我考慮稍微長大一點。」
  無涯被他逗得淺笑,睨了一眼:「童言童語。胡說八道。」
  珦瀾看無涯被自己說跑了,又咯咯笑,對著漸遠的身影喊:「這就走啦?不下來一起?這裡水很清涼,好舒服的。」

  珦瀾就是忍不住想對無涯胡說八道,看見無涯對自己露出無奈又關懷的眼神時,他心情就很好,即使是對他嚴厲,他都樂在其中。
  「寂寞的,是我吧。」珦瀾闔眼,喃喃自語。不知漂了多久,猛一睜眼叫道:「差點睡著。得上岸了。」
  珦瀾上岸找衣物,但僧衣不在樹枝上掛著,也沒在岸上、石上,只得光著屁股沿岸找。最後果然是在水流裡看見僧衣漂浮,他下水撈回來,不顧它濕漉漉的直接穿上身,邊罵邊擰乾衣料。心裡有個奇怪的感覺,這一抬頭就看到一個不可能出現在這裡的人站在不遠處。

  那個人俊美得不似人,而他確實也不是人,更不該出現在凡塵,珦瀾抖了下,惶惶然啟唇輕喊:「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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